《悍虎记 上》 楔子 【楔子】 西落的日阳,将天边染上了夺目的霞色,如胭脂般的薄红敷上了天地万物的脸面,在青城出入的大门口,人们熙来攘往,有人赶着上路,有人赶着回家,无论脸上是写着急切,或是期待,唯一相同的是他们都有要赶往的去处。 薄红的霞色同样也敷在一张清秀的小脸蛋上,在沈晚芽瘦瘦小小的身躯上,捏不出几两肉来,她身上穿着一件陈旧的粗布衣衫,在刮起凉风的秋日里,看见她单薄的穿著,就教人忍不住要打哆嗦。 她坐在一块削平的树根上,双手紧抱住自己,想要在这冷风之中保持温暖,不过效果十分有限,她仍旧觉得寒冷,所以将全副的注意力都放在城门出入的人们身上。 她在等待,她的目光在寻找,想从人群当中找到熟悉的脸孔。 一年前,徐嬷嬷奉她娘亲之命,将她带来青城的徐家依亲时,就说过最迟半年之内会来接她回沈家。 如今,一年都过去了,当初娘亲交托给徐家的银两也都花光了,徐家的婶婶说没钱养她这个白吃白住的丫头,所以如果她不能给徐家赚银两回来,那也不好让她继续留在徐家,说多她这副碗筷,迟早要把徐家给吃垮。 沈晚芽知道徐家婶婶说那些话是在逼她就范,在打主意要将她卖到富户人家当丫鬟,为了可以让自己继续留下来,她把从沈家带出来的丝锦衣裳交了徐家婶婶,让她拿去质抵一些银两,多换取几日的余裕。 她心想,说不准娘亲已经命徐嬷嬷上路,就往青城这里过来了。 可是,一连几日过去,仍旧是没有半点消息。 在将最后一件丝绸衣裳交给徐家婶婶时,她请对方派人到京城的沈家去打听消息,当初娘亲决定将她送来青城,是因为大娘专权,为了避风头才不得已将她送出家门,说等她爹的病一好了,就派人来接她回去。 那日,徐家婶婶应允了她的请求,说一定会托亲戚去替她打听,相信很快就会有消息了。 可是,从那日之后,一个月过去了,每回询问徐家婶婶,得到的回答总是还没有消息回复,不过应该就快了! 她可以看得出来老妇人的言词闪烁,表情心虚,好像有事情在瞒骗着她,但是,她找不到证据,所以也只好乖乖应承等待。 为了能够在徐嬷嬷进青城的第一时间就见到她,沈晚芽每天都会坐在这个离城门口最近的大树根上,静静地等待。 或许,下一个进城的人就是徐嬷嬷了! 说不定,就连她爹娘也会因为太过想念女儿,亲自来接她回去了! 每一天,在她才十岁的脑袋瓜子里,总是做着一个又一个的美好想象,只消想到能够再见到爹娘,就让她忍不住眉开眼笑。 一日复一日。 无论晴雨,无论日夜,她总是坐在那块大树根上,眼巴巴地看着那进出城镇的大门,就算被淋得一身湿淋,都不曾教她想过要放弃。 是今天了吧! 每一天,她总是想一定是今天了!想这一天他们总该会来接她了吧! 每一日,在她的心里总是有着相同的期待,期待着就是这一天,她的亲人会前来接她回家,不再让她继续寄人篱下,看人脸色。 在每一天结束之后,她总是安慰自己,不是今天,那就该是明天了! 但是,这日复一日的希望,总是日复一日地失望了! 结束了一个又一个的“今天”,来了一个又一个的“明天”,她始终还是只能留在原地,看着无数的旅人来来去去,羡慕着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去处,而她却像是没了根的浮萍,只有随波飘荡的命运。 “那丫头又来了吗?都已经在那里等了大半年了,还不死心吗?” 在城门口的卖饼铺前,两名女子望着她单薄的模样,忍不住无奈地叹息,在她们这些旁人眼里看来,她无畏晴雨的等待教人心疼又爱莫能助。 “哪能死心呢?总归是自己的亲人,哪有不盼着的道理呢?” 接话的人是马家饼铺的老板娘苏如玉,她人如其名,面白如玉,眼眉之间十分秀气,当初,在徐嬷嬷带着沈晚芽刚来青城那天,就来她家的铺子里买过几块甜糕,才不过短短一年,当日那珠圆玉润的小小姐,如今已经消瘦得跟枝竹竿儿似的。 说完,她叹了口气,问面前的桃衫妇人道:“吴嫂子,在这青城里,妳的消息是最灵通的,妳倒是说说,徐家那位婆子派人到沈家去,到底有没有她爹娘捎来的信儿呀?” “好吧!既然老板娘妳都问起了,那我就直说了,听说徐家婆子早在半年前就派人去过京城沈家了,原想再捞些好处,没想到让人给打了回来,说他们的二姨娘和徐嬷嬷一个死了一个疯了,他们沈家的晚芽小姐因为忧伤过度,被老爷给送到亲戚家去静养,要徐家别胡乱说话,要不他们沈家大夫人就要去告官,说徐家胡说八道,妖言惑众,绝对要他们吃不完兜着走。” “什么?这话吴嫂子是说正经的?”苏如玉被吓了一大跳,“事情闹成这样,徐家婆子怎么不跟晚芽丫头说清楚,还让她痴痴的等呢?” “听说徐家另有打算,想把丫头带来的家当都给骗光,再逼着把她给卖出去,最后捞上一笔。” “胡闹,她好歹也是沈家的千金,是好人家的女儿,真要把她卖给人家当丫鬟吗?” “啧,卖去当丫鬟能得多少银两?听说沈家大房后来让人给了徐家一笔银子……”吴嫂子回眸觑了沈晚芽一眼,圈着手附在苏如玉的耳边说道:“吩咐要把她卖到青楼去,不只是身价银子至少可以多赚个两倍以上,那位大房也可以称心如意,听说,就在这两天的功夫了!” 闻言,苏如玉脸色一阵惨白,咬着牙一语不发。 吴嫂子见她表情难看,也觉得自己不该讲的话好像说得太多,干笑了两声,颔首离去。 苏如玉站在原地望着沈晚芽,正巧那小丫头也转过眸,往她这方向瞅过来,见着她,泛起一抹清新又腼觍的微笑。 不成!她绝对不能坐视这小丫头被人给卖进青楼里! 才想着,苏如玉就调头往屋里去,再出来时手上已经多了一件湖绿色的袄子和一袋包好的饼,她走到大树根旁,也跟着一块儿坐下来,将手里摀得温热的袄子披到沈晚芽削瘦的肩膀上。 “苏姊姊?”沈晚芽感觉到一阵暖意袭上,抬起头,就见到苏如玉温柔的笑脸,“妳这是做什么?” 她一向都很喜欢这位苏姊姊,进青城的第一天就认识这位姊姊,虽然已经嫁作人妇,可是依然婉嫩得像是未嫁的闺女,见着她时,总会偷偷塞块饼到她手里,偶尔还会给她玫瑰糖吃,说是自家的叔叔从京城来,顺带捎来的伴手礼,对沈晚芽而言,这位苏姊姊是除了娘亲和徐嬷嬷之外,对她最好的人了! 苏如玉帮着她把袄子给穿到身上,“把这件袄子穿上,这袄子是我孩提时娘亲给我缝制的,穿起来特别暖和,我现在穿已经嫌小了,但就是舍不得扔掉,给妳穿刚好,妳就穿着吧!” “谢苏姊姊。”沈晚芽穿上袄子,不只身子暖,就连心头也跟着一阵阵地暖烫了起来。 苏如玉顿了一顿,才沉着嗓子道: “芽儿,妳信苏姊姊吗?” “嗯。”沈晚芽点头,没有一丝毫的犹豫。 “那就带着苏姊姊给妳准备的这袋硬面馍馍,里头还有一点银两,趁早离开青城吧!”说着,苏如玉将准备好的包袱塞到这位妹妹的怀里。 “苏姊姊,我不懂……?!” “就这两天了,妳自己想清楚,走,还是不走?” 虽然没有把话说明了,可是,沈晚芽的心里却是雪亮的,她知道了苏姊姊的难言之处,迟疑了半晌,她点了点头。 “好孩子。”苏如玉摸了摸她的头,一脸的心疼与不舍,“苏姊姊是马家的媳妇儿,也是要看人家脸色的,所以能帮上妳的地方不多,以后,要自个儿多保重,知道吗?” 沈晚芽不知道该回答些什么,只能一个劲儿地点头。 “趁着天色未黑,快走!”苏如玉半推着她起身。 虽然心里有着不舍与彷徨,但是沈晚芽仍站了起来,往前走了几步,还是忍不住停下脚步回头道:“苏姊姊也保重。” “我会的。”苏如玉微笑,“对了,那包袱里还有一小袋玫瑰糖,我把叔叔这回捎来的糖全给妳了,记着,心里觉得难过,还是想家寂寞了,就吃一颗,吃了甜,心情就好了。” “嗯。”沈晚芽用力点头,转身头也不回地跑向城门口,就在守卫准备落下千两之前离开了青城。 她头也不回地一路往北走,知道那是回京城的方向,可是,无论她多努力回想,终究还是记不起回京的正确道路,一路上曲曲折折,走了许多冤枉路,带着的馍饼很快就吃完了,就算是再怎么省着花用,银两也很快就见底了。 这一日,她在天黑之前找到了已经荒芜的土地神庙住宿,把已经吃了两天的白馒头再撕下一块,配着一大碗水吃下去,原本白胖暖呼的馒头早就干得像块石头似的,但她就连一点儿碎屑掉在地上,都要捡起来吃。 可是只吃一小块馒头,哪里能饱肚呢? 所以,她强忍住饥饿的感觉,将身子缩进神案旁的小块地方,躲避着初冬的寒风,勉强自己一定要入睡。 沈晚芽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迷迷蒙蒙地睁开眼睛时,只觉得庙宇门外充满了亮光,却又不似白日,她起身走了出去,看清了才知道今天是满月,那一轮玉盘似的月亮将黑夜照得宛若白昼。 这时,她听见了流水声,循着水声而去,在月光之下看见了一弯小溪,清澈的溪水浮泛着月光,就像是围绕在黑暗土地上的一条银色带子。 她踩上溪边湿软的土地,潋滟的水光倒映在她的脸上,映亮了她的眸子,照出了她瞳眸深处宛若死寂般的沉静。 这一瞬,天地之间,就只有她一个人了。 而这个想法闪过她的心头,唤起了她深藏在内心的孤独。 这时沈晚芽开始不停地摇着小脑袋瓜儿,想要把这个念头给甩掉。 但是无论她多用力想对自己否认,那上了心的寂寞与孤独,揪痛着她的心脏,让她感到窒息就要喘不过气。 她一双死寂的眸子开始泛上了薄红的泪光。 她好孤单,好想回家! 一颗豆大的泪水再也禁承不住滚落她的脸颊,接着是第二颗,然后,收不住的泪串就像是泛滥般淹湿了她的脸蛋,再也忍耐不住的悲号声夺喉而出,她对着在月光下发着亮光的溪流大喊: “爹!娘!你们在哪里?为什么还不来接芽儿?你们不要芽儿了吗?你们为什么不来?芽儿想你们啊!爹!娘──!” 第一章 八年后 大风卷肆,雪花纷飞,如云如雾,在一片皓白之中,枯木的枝条就像是笔墨划过的痕迹般,一笔笔、一划划,成了这雪雾中最深刻的线条,让行走在那浓黑墨痕之间的湖绿色纤影显得分外鲜妍夺目。 卷带着细雪的风吹扑着女子的脸蛋,让她如玉般的肌肤带上一抹如敷胭脂般的淡红色,而那抹嫣色让她微瞇的杏眼显得更加迷蒙,不经意地流露出不自知的娇态。 年将十九岁的沈晚芽容貌称不上美丽,五官仅仅只是恰到好处的匀致,教人看起来顺眼舒服,最胜出的是一身雪肌,似温润的白玉,但更透明了几分,彷佛连肌肤底下的血液在流动都可以瞧得清楚一般。 虽然人家常说这身剔透的肌肤正是美人的最佳写照,但是,沈晚芽自个儿却不喜欢,总以为这模样显得她过分柔弱了。 她此刻所行走之处,是“宸虎园”的后院山林,林子中央栽种了几棵百年以上的老树,据说是问家的风水灵气聚集之地,人们都说问家几代之前的老爷子就是看上了那块土地能积财,所以花了好大的功夫才将整片山林都给买到手,建了这座教世人梦寐以求的“宸虎园”,让后代子孙能够安居。 出了林子,眼前蓦然一片开阔,沈晚芽朝着人声而去,看见一名老人正专注地在指挥几名年轻的壮汉铲雪,当他们合力将雪给铲开之后,见到的不是土地,而是一大片玉砖似的冰。 “胡伯。”沈晚芽出声唤老人。 胡长安闻声回头,看见了她的到来,笑咧开嘴,黝黑的老脸衬上红通的糟鼻,令人感到分外亲切,“小总管,妳来了!” “嗯。”沈晚芽点点头,走到他身边,注视着众人卖力地铲除积雪,“今年的冰结得如何了?” “看起来已经差不多,再过两天就可以安排取冰,因为小总管吩咐让人一定要将水里的杂质去净,所以今年的冰冻得特别剔透干净,就像水晶似的,更别说池子里蓄的是山上引来的活泉,这冰吃起来一定甘甜无比。” 说起这个,也是他们这位小总管的功劳,在她的筹划之下,让人在“宸虎园”的后山谷里凿了几个大池子,充蓄泉水,在夏日时可以当做饮水取用,到了冬日就可以蓄水成冰,在大寒时冰结得最硬的时候割块取出,放进凌室里,到了天热时,就能取冰消暑。 闻言,沈晚芽微笑点头,“辛苦胡伯了,这两天我会多派些人手给你,如果有不足的地方,您只管跟我开口,千万别客气。” “老胡知道,取冰是一年一回的大事,我绝对不跟小总管客气。”说完,胡长安顿一顿,又道:“对了,东总管的病还是没有起色吗?” “不能说没有起色,不过是老毛病,这病根一旦扎下了,想要根除没那么简单,只是大夫说过了,只要我义父能够安心静养,不要操劳挂心,就不会有大碍,请胡伯不要担忧。” “好,老胡不挂心,替我转告东总管,就说有妳这位小总管在,他大可以放心静养,半点心也不必操烦,因为妳这位后辈是青出于蓝,办事就是牢靠,绝不教人担心。” 沈晚芽微微一笑,对于胡长安的赞美不接腔,只是答复道:“胡伯的关切,我会代为转告义父,我相信,他老人家得到了像胡伯这样老朋友的问候,想必会康复得更快一些。” 闻言,胡长安乐呵呵的,只见她话说完,转眸出神似地看着在众人努力铲除之下,积雪之下渐渐露出的冰层,为的就是不让雪积在冰上,影响最后取冰的质量,虽然铲雪对几个壮汉而言并不是苦差事,但隔三差五就要执行一次,要一直持续到取冰那天为止,说起来是件麻烦的活儿。 虽然她相信胡伯的监督,但是身负总管之职,她还是必须过来巡视一下进度,只是她不禁想到去年的此时,取冰这事情还是由她义父在操办张罗,没想到今年换成了她。 从青城逃出来的那一日算起,转眼间,八年多过去了,而她来到问家,也有七年的时间。 想起了那近年余在外流浪的岁月,沈晚芽澄亮的眼眸一瞬间变得黯然。 所幸,有她的义父东福的见怜,将她收为义女,在昨年旧病复发,日渐沉痾之际,强力向问守阳举荐她,让她暂代总管之职。 如果不是她有幸遇上了这位老人家,只怕她仍旧还在飘泊,也不会有眼下的安逸日子。 “小总管!”忽然一声叫唤打断了她的沉思,她回头,看见了随侍在问守阳身边的小厮归安穿越林子,往这方向跑过来。 “是爷回府了吗?”她柔声问道。 一路跑得飞快的归安停下脚步,双手搭在膝上,连喘了几口大气之后,才点头道:“对,爷回府了,他要妳去见他。” “我知道了。”沈晚芽颔首,一瞬间表情变得认真,心知他们爷的话由归安的嘴里代传出来,不知轻描淡写了多少,“胡伯,那我先走一步了。” 说完,她越过归安的身边,率先离开,一刻也不敢耽搁,就怕不小心迟个眨眼的功夫,就要面对主子阴沉不悦的脸色,以及毫不留情的嘲讽了。 刚才,她话说得太早也太满了。 能遇上她的义父,绝对是一件幸事,但是,只要有她的爷存在世上的一天,她的日子就休想过得安逸。 那个男人讨厌她,她心里深深明白这一点,又或者该说,这“宸虎园”里的每一个人都明白这一点。 她已经不想去计算自己从小到大,吃过这男人给的多少苦头了! 可是,碍于她义父的面子、他二叔公的力挺,以及问家众奴仆们的支持,他才迫不得已让她坐上代理总管之位。 她告诉自己只要行得直、坐得正,就不怕他,虽然这男人可以不问理由给她苦头吃,但就算不是现在,她相信在不久的未来,她会好到让他无可挑剔,对她再也没有半点刁难! “走那么急,是被鬼追了吗?” 沈晚芽冒着风雪才刚踏进书房,就听见里头传来一道含着嘲弄意味的男性嗓音,那音色、语气她可是再熟悉不过了! 她顿了一顿,抿起浅笑,没露出丝毫介怀的表情,昂起首注视着坐在花梨木书案之后的主子。 “因为爷召唤奴婢过来,想说可能是要紧的事情,所以不由得走快了些,听到爷说这话,我想自己应该没有来迟才对。” “妳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自我感觉良好了?”问守阳没跟她客气,冷淡地说完之后,目光盯在手里的账本上,又翻过了一页,“我只是以为凭咱们问家小总管的本事,应该可以用更快的速度抵达,还要脸不红气不喘才对。” 这摆明又是刁难!但是沈晚芽已经习以为常,唇畔的笑痕丝毫不减,“是,承爷看重,奴婢以后会再改进,务必令爷满意。” 这一年来,她被人称为问家无所不能的小总管,因为这些年来,有她义父的提供协助,为她延请师傅,再经过多年的学习苦练,她娴熟琴棋书画,不只懂计数会看帐,还会说蒙、藏、回纥以及数种色目人的语言。 所以,人们猜测着她说不定没有做不到的事情,再加上她在流浪的那段日子里,也因缘际会学了些旁门左道,所以人们又称她是问家“能够飞天遁地的万能小总管”,对于这称唤,她觉得好笑,但世人多愚昧,还真有不少人信她真能飞天遁地,能做常人不可行之事。 但她想,在这天底下,最不将她当成人看待的,大概是坐在她面前的爷吧!而她之所以能够样样皆通,也全拜他的苛刻之赐,若非当年在祠堂的寒天夜跪,绝对没有今日的她! “嗯。”问守阳闷吭了声,双手一合,盖上了手里的账本,这才抬起脸,扬眸正视她的存在。 那是一张无论在任何人眼里看来都极为突出好看的脸庞,因为拥有鲜卑血统,所以问守阳的五官较寻常人深邃分明,鼻梁挺直,嘴角微抿的唇瓣看起来虽然严厉了些,但不失饱满,尤其是那双宛如琥珀般的眼色,直瞅着人时,那清冽的光芒教人不寒而颤。 因为长年在外带领商队大江南北闯走,让他的皮肤被很均匀地晒上一层浅褐色,俊挺的脸庞看起来多了几分男人的阳刚之气。 虽然沈晚芽没有亲眼见过,不过,她曾经听二叔公问延龄说过,因为流着鲜卑人的血脉,所以,他们问家男人的皮肤颜色都偏白,年少时个个都像是脂玉般温润的孩子,就连问守阳也不例外,可是这些年鲜少见他皮肤回复白净,想必是刻意维持了黝黑的肤色。 “出门前我要妳办的事情,办得如何了?”他将手里的账本搁回案上,随手又取过另外一本,但只是搁在修长的大腿上,不急着翻看。 “回爷的话,都办妥了。”沈晚芽解开湖绿色的外氅,勾挂在手腕上,沾在氅子上的雪花,因为遇见了屋里火盆的热度,都已经消融成水珠,“送给各家相与的年节礼品奴婢都已经打点妥当,清册我呈放在爷的书案上,就是爷的右手边那本红纸皮的册子。” “给唐家的老太爷,妳送了什么?” 一直以来,唐家与问家的生意关系十分密切,唐家的老太爷唐桂清高寿八十九,虽然唐家的商号已经退位交给子孙经营,不过,老人家在商场上的人面广,在诸多方面都给问家关照不少,也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长辈,所以在交往的情分上较为绵厚些,问守阳尤其看重这位长辈。 这一点沈晚芽当然也是心知肚明,所以不敢掉以轻心。 “唐老太爷近年迷上了玩双陆棋,所以我投其所好,特地请名师打造,送给老人家一副以白玉为案,紫金为棋子的双陆棋组,听唐家的家人说,老太爷收到这份礼物,开心得好几天合不上嘴。” “嗯。”问守阳也知道老人家近来迷上玩双陆棋,几乎到了逢人就邀上一战的地步,就连他也陪玩过几回。 问守阳伸手取过红册子,不经心地翻看。 沈晚芽趁着主子在翻册子的时候,又接着开口说道: “还有,今年入冬以来我们已经施过四次的热粥,发过两次的棉被,那天奴婢去‘澄心堂’探望叔爷的时候,他提到今年的冬天特别冷,粥和棉被他想要各再多布施一次,如果爷也同意的话,那奴婢即日就去准备,订了日子才好贴出公告让贫苦的百姓们知道可以来‘宸虎园’领取赈物。” 不同于问二叔爷的乐善好施,问守阳在钱财的用度上一向极为谨慎,几乎到了世人觉得他小器的地步,这也就是沈晚芽要问过他的原因,毕竟每次布施都需要花上一笔不小的银两。 人们都知道“云扬号”问家以经商闻名,祖先在经营长途贩运赚了万贯财富之后,知道这门生意虽然可以赚大钱,一趟下来的生意至少可以赚上几万甚至于十余万两,但绝非长治久安之计,所以,尽管有七支可以赚进万金的商队,问家人还是用赚来的钱另外投资了几项生意,其中,以做纸和开矿最为世人所熟知。 第二章 只是,“云扬号”的新当家问守阳,自从继承家业以来,在做生意这方面,被形容是跟谁都不熟,在他的眼里就只认识钱,也因此这些年来才会将商号给经营得有声有色。 他做生意虽然成功,但在做人之道上却不可取。 当然,更别提他一上位就急着除掉一些跟随问家多年的元老,就连自己的亲叔公问延龄,都被他以极不留情的手段给逼得交出权柄,所以这些年来,他们二人的关系一直就如同水火,除非是逢年过节,或是祭祖家典之日,否则,问延龄不想见这位侄孙一面。 “既然我叔爷说话了,那就照他的意思去办。”他低沉的嗓调不冷不热,合上红皮册子,将它轻扔回桌案上。 “是。”她恭顺颔首。 “东叔还好吗?” 沈晚芽没料到他会突然问起这件事,愣了愣,随即微笑回道:“大夫说义父的病况没有再恶化的趋势,料想只要再多休养些时日,应该就可以痊愈。” “那就好。”他点了点头,“替我转告东叔,要他只管安心休养,等完全康复再回来不迟。” “是,奴婢一定将爷的话代为转告义父。” 沈晚芽柔软的嗓音平顺,一如以往的不疾不徐,她清澄的眸光直视着主子深峻的脸庞,见到他又将全副的注意力挪回到账本上,这时,归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启禀爷,叶大掌柜与陈副掌柜已经到了。” “让他们进来吧!”问守阳说完,给了她一个“退下”的眼色。 沈晚芽颔首领命,转身往书房门口走去,正好与叶莲舟及陈敬理两位掌柜错身而过,双方彼此点头示意。 虽然一直以来,两位掌柜负责对外,而她身为总管,负责对内,不过,在很多事情上头,他们二位长辈很倚重她的能力与意见,而她也常常不吝于帮忙,所以在私底下,他们双方的感情算得上是熟稔深厚。 她走出了门外,重新披上了外氅,接过归安赶忙递上来的油伞,撑伞走进了风雪之中。 不同于她赶来时的大风大雪,此时风势小了些,雪花静静地飘落,吸去了周遭多余的声音,令她感到分外寂静,这过分的安静,不由得令她想起了从青城逃出来后,遇上的第一场冬雪。 就是在那冰冷的雪天里,才刚赶到了京城的她,亲眼目睹了自己亲爹与亲娘的送葬队伍,苍白的雪花,苍白的丧幡,以及漫天飞舞的纸钱,一色的白,狠狠地刺痛了她的双眼。 身为他们二位的女儿,她该跟着去送他们人生最后一程,她想冲上去追问父母是怎么死的,可是她没有,大娘在人群之中见到了她,一瞬间,原本还带着一丝泪意的双眼透出了阴冷,看见那双眼,她知道倘若让人给逮回沈家,只怕是永无翻身之日了。 所以,她转身没命似的逃了,宛如一只再落魄不过的野猫,逃进最破落的胡同里,将自己藏在脏臭的垃圾堆中,才逃过了追捕。 在终于确定要捉她的人远离之后,她再也忍不住悲伤与害怕,以及一身再也无能为继的疲惫,蜷抱成一团,大哭了出来。 沈晚芽记得,那天,是她生平最后一次掉眼泪。 从那天之后,她再也没哭过。 因为,在她的心里明白了一件事实,就是再多的泪水,也不能替她成就任何事,只是显得自己没用与懦弱而已。 她想,若仍旧是那天爱哭的女孩,就不会有今天的沈晚芽,不会有问家万能的小总管,所以,她的决定是对的,即便,在走到今天这一步之前,她做的事情并非都是对得起良心的好事,但她不在乎。 如今在她的人生道路上,不想去追究过程,结果才是最重要的! 只要结果是好的,那做一点牺牲又何妨呢? 而今日她眼前的一切美好与平顺,更教她万分确信,她的决定没有错! 说也奇怪,真正的寒冬里,她不怎么畏冷,反倒是入了春,才会犯起畏寒的老毛病,连她自个儿都不明白原因。 沈晚芽昂起娇颜,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感觉精神也跟着清爽了起来,是的,她没错,倘若有人因为她而被伤害了,那也只能说是他们倒霉,要挡住她的去路,说到底,是他们自个儿的不对了! 想着,一抹花开般的微笑在她的唇畔绽放,令她白里透红的脸蛋显得分外娇艳,宛如在冰雪之中犹然独立自傲的水仙,兀自散发着怡然的芬芳…… 大寒之日。 每年的这一日,是天气最冷,冰凌也冻得最硬的日子,所以在这一日凿湖取冰,所取出来的冰块质量最好,最不易融化,只要凌阴的功夫做得好,之后一整年的夏天都能有冰可吃。 而要藏冰之时,必须要祭祀司寒,也就是水神,据传水神喜用黑色之物,所以要用黑色的牲畜与黑黍拜祭之后,才能开始凿冰。 而这个仪式,要由当家之人主祭。 因为悬乎对神灵的崇敬,沈晚芽在准备仪式上不敢有半点马虎,也已经请问守阳亲手在凌室里挂上桃木弓与棘枝做的箭,而这当然也是习俗之一,为的就是要逢凶化吉与辟除邪气。 此刻,问守阳站在主祭之位上,高举起沈晚芽递来的线香,率领一干将要动工取冰的奴仆们祝念祷告,谢天地仁厚,司寒恩予。 仪式完毕之后,胡长安才领着众人敲开冰层,细心地割成三尺见方,一块块堆栈,有条不紊地送进凌室里,一层层覆之以稻草和树叶,此举可以在天候转热之时,减低融冰的速度。 但到了夏天之时,冰还是会化掉一半以上,所以要取的冰至少是需要用量的一倍以上,由于是吃重的活儿,所以在这大冷天里,一个个壮汉都还是忙得汗流浃背,吐出的气息在瞬间化成阵阵白烟。 问守阳与沈晚芽站在一旁观看,主仆二人不约而同地静默不语,注视着眼前一色雪白的光景,耳边听着冰块撞击的声响,以及男人们的吆喝声,二人平静的表情与眸色,意外的相仿。 这时,胡长安招来一名手下,交给他一个皮囊袋,只见那名壮汉点点头,朝着他们跑过来,把手里的囊袋交给沈晚芽。 沈晚芽接过手,掂了一掂,笑着点头,示意壮汉回去继续工作,自己则是打开囊袋,取出了一块水晶似的块物。 “爷,要尝一尝今年结的冰吗?”她伸手,将冰块递到主子面前。 问守阳侧眸瞅了她的笑颜一眼,取过她递来的冰,掂在掌心里,看着那通透的质地,像是连掌心纹路都可以瞧得一清二楚。 “看来这山泉水引得十分值得。” 他淡声说完,将冰块含进了嘴里,大寒天咬着冰块,声音十分脆响,一时之间不觉得寒冷,别有一番难以言喻的风味。 沈晚芽点点头,也取了一块冰含进嘴里,初入口的一瞬间,一股子冻意从嘴里散了开来,她想忍住,但最后还是皱起了眼眉,横瞧了身边的主子一眼,不知道他怎么能够面色不改?! 问守阳瞧见她的反应,不由得轻笑了声,似乎是在嘲弄她的不自量力。 为了不让他瞧扁,沈晚芽深吸了口气,舒开了眼眉,也学着他一样嚼起了冰块,这冰乍一化开,在嘴里泛开了清甜,不需要加入任何佐料,已经是十分出色的美味。 “胡伯。”将冰吞下去之后,她朝着胡长安所站的方向大喊道:“辛苦你们了,这冰很好吃!” “诶,知道了!”胡长安不好意思地讪笑几声,回头继续指挥手下加紧速度,要在天色变暗之前,完成今天的进度。 问守阳看着她与大伙儿的互动十分热络,每个人对待她的方式,就像她是他们的至亲家人,从她进入“宸虎园”这些年来,无论与谁都交往得极好,时至今日,尚未听说园子里的哪个人讨厌她。 也因为每个人都喜欢她,所以,当他在欺负她时,就显得格外的恶劣和不讨喜,不过,这一点丝毫没动摇过他对待她的态度。 在她当大丫鬟时,他就已经见识过她待人处事的功力,而她在当代理总管的这一年,他也亲眼见识到了她对外表现出来的八面玲珑,但与其说她懂得拢络巴结,倒不如说是她的无所不能教人倾倒。 至少,他就知道有几个生意上来往的相与很欣赏她的棋艺,时常会借故到问家来走动,就为了邀她下一盘棋,无论是围棋或是双陆棋,甚至于是象棋,她都称得上是个中高手。 也因此,唐家的老太爷也不惜拉下老脸,几次与他谈论交情,就为了要他将沈晚芽让给唐家,还提出了相当丰厚的赎身金。 不过,他从来没想过要将她让给任何人,她的存在对他而言,有很大的用处,再加上她虽然是问家签过长契的奴仆,但也是东福的义女,于情于理上,他不能把她当做是一般的婢佣转卖给他人。 所以,他派人正式回绝唐老太爷,自那之后,老太爷也很识趣的没再提过赎身的事,只不过会时常借口有事情要交代,把她给找去唐家,拗着下几盘棋,才肯放她回来。 沈晚芽回眸,不料正好对上主子瞅视着她的目光。 她心里微微一跳,依旧沉静以对,等待主子开口吩咐,但她真宁愿他就一直闭着嘴巴别说话,因为他一说话,往往就是她的大麻烦。 问守阳看穿她的心思,敛了敛眸光,一语不发,转身离开。 这时,天空又开始飘下了雪花,沈晚芽招来一名壮汉,要他转告胡长安,要是雪下大了,今天的活儿就先告一段落,等明日天好了再说。 交代完毕之后,她加快速度追上问守阳大迈的脚步。 他们两人一前一后踩在白色的雪地上,鞋履踩得积雪沙沙地响着,但他们之间就像是飘下的雪花般,是无比寂静的。 “对于城东的石秀,妳有什么想法?” 问守阳开口打破了沉默,寒风挟带飞雪吹来,撩动他深灰色的裘氅,让他深刻分明的脸庞望之如神祇般傲然。 没料到主子会忽然问起石秀这个人,沈晚芽心下微愣,略作思考之后,随即抬眸微笑道: “奴婢不太明白爷想知道些什么,毕竟咱们与石家并没有频繁的生意往来,几年来,也不过就与他们做过一件丝绸生意,交易的数目也不算大,后来两家没再往来过,爷突然提起他来,奴婢一时听了觉得耳生。” 闻言,问守阳挑了挑眉梢,瞅了她一眼,似乎不太满意她的回答。 见着他那略带着轻瞧的眼光,沈晚芽暗暗咬牙,这个该死自大傲慢的男人,就让她装作不知道,难道就不可以吗? 不过,就算她心里在咒骂,脸上还是挂着可掬的微笑。 “奴婢仅知一二,不敢妄言,只是我有听说过,这个石秀因为相貌奇丑,所以在性格上也是十分古怪,稍不留心就会得罪他,偏他这个人又爱记仇,再加上石家有几位家人在朝为官,所以这几年来,着了石秀的道的人不少,可是大伙儿都是敢怒不敢言,就是畏惧他背后的朝廷势力。” 第三章 “嗯。”问守阳的神情这才显得满意,琥珀眼眸显得深沉,“如果,我想从这个性格古怪,既不缺钱,又有势力的人手里得一个好处,妳可有办法?” “爷?”她低叫了声,心里忐忑。 “我给妳一个月的时间,把这件事情办好。”话声一顿,他忽然停下脚步,刚好与她追上的身影齐肩,他低敛的琥眸之中揉润着一层很浅的冷笑,“我信妳一定办得到,万能的小总管,我就等妳的好消息了!” 说完,他迈大了步伐离去,将她一个人扔留在原地。 “我信妳一定办得到,万能的小总管,我就等妳的好消息了!”在他的身后,沈晚芽学他的表情和语气说话,最后狠狠地瞇细眸,瞪着他远去的高大背影,心里对他是一千个、一万个恨之入骨。 最后,她闭上双眼,深吸了口气,逼自己要冷静下来,但还是忍不住一时的冲动,抬脚大力地往雪地里一踢,把积雪踢得翻扬起来。 她睁开眼,看着主子几乎已经远去不见的身影,瑰嫩的唇瓣泛起了微笑,看起来十分的明媚可人。 可是她此刻心里的想法半点也不明媚,她正想着,哪天这男人真落到手里任她宰割,她一定会给他好生款待,绝对不会手下留情! 但是,她随即认知这不过是心里的妄想,眼下当务之急,就是快点想个办法,好从那个石秀手里讨到主子想要的好处。 唉!人们都说她万能,却不知道她为了要做到“万能”这两个字,吃了多少苦头啊! “都已经过了好些年了,怎么突然想从石家手里买回那块地?” 说话的人是问守云,他与问守阳同样都是问家“守”字辈的子孙,只比问守阳小了几个月出生。 一直以来,他们堂兄弟二人的交情甚笃,只不过,问守阳的父亲是长子,而他又是长孙,甫出生就是理所当然的继承人选,虽然他们彼此之间对这一点都不是太计较,但却阻止不了一些亲戚们拿这件事情造谣生非,尤其是问守云的娘亲对于自己的儿子不能继承“云扬号”颇有微词,这些年来,没给当家的问守阳一天好脸色瞧过。 他们此刻正坐在高处的“望远亭”上,可以俯瞰整片“宸虎园”的雪景,石桌上摆着简单的下酒菜,归安随侍在一旁替两位主子看着火炉温酒。 说起来,问家的鲜卑血统在他们堂兄弟的身上清楚可见,他们的脸庞约莫有七八分的相似,只不过,问守云的肤色较他堂兄白皙一些,眼珠子的颜色也比较偏近深茶色,而不是琥珀色。 问守云知道自己的五官不如堂兄俊朗分明,再加上觉得白净的脸皮显得文雅,也比较受姑娘喜欢,所以就刻意让自己维持白面书生的模样。 “再过几个月,就是叔爷八十寿诞,他以前就很喜欢那块地,说那片山林到处都是他可以拿来做纸的宝,他这个人生平没什么兴趣,不过就是喜欢做纸,当初我把那块地卖给石家时,让他很不谅解,人生七十古来稀,更何况是八十高寿呢?光凭这一点,就值得我花 心思把那块地买回来。” 其实,论辈分,他们该喊声二叔公,可是,他老人家听到“公”这个字,就觉得自己被当成已经做古的人,也不喜欢被喊太叔爷,直接就要他们喊叔爷,几年下来,大伙儿喊惯了,也就习以为常了。 “是咱们晚芽妹妹替你花 心思吧!”问守云对他的话嗤之以鼻,“我听说了,石秀不想卖那块地,处处给你刁难,所以你把这件事情交代给她,还要她一个月内替你办好,守阳,我的爷啊!你对她会不会太过苛刻了些?” “我相信她办得到。”问守阳将喝空的酒杯搁回案上,一旁的归安立刻上前将酒给满上。 “那要是她办不到呢?” 问守阳闻言,只是勾唇微笑,捻起酒杯,品尝着温热的酒液,在他那双含笑的琥眸深处,泛动着深沉不可捉摸的光芒。 看见堂兄那副势在必得的表情,问守云一脸无奈,“啧啧”了两声道:“难怪叔爷和凤姨对你都颇有微词,觉得你这个人简直就是没血没泪,心肝被狗咬到连渣都没剩,守阳,对人家姑娘好一点,别尽给晚芽妹妹出难题,要不,再过个一年半载,等她离开咱们问家,我看你这位大老爷上哪儿去找个像她一样厉害的总管给你办事!” “她要离开问家?”问守阳端着酒杯的手在半空中一顿,抬起眼眸,直视着堂弟的脸。 “你这叫贵人多忘事吗?当初东叔给她签卖身契,就只签到她二十岁为止,她今年都已经十九了,这件事情不少外头的人都知道,你没发现最近没人再来跟你提要替她赎身的事情吗?他们这些爷儿们现下都在等,等她文契约满那天,重金聘她到家里去。我还听说有不少人来向她提亲事,不过都被晚芽妹妹以东叔病重,不宜谈论婚嫁为由给拒绝了。” “原来,我们问家的小总管当真抢手呢!”问守阳顿了半晌,才耸了耸肩,轻笑了声。 “守阳。”问守云的脸色忽然变得正经无比。 “怎么了?”他挑起眉梢。 “如果,你对晚芽妹妹真的没那心思,就把她让给我吧!把她给我,总比被外人抢去好吧!” “什么让不让,抢不抢的?!”问守阳唇畔轻泛的笑容倏然变得冷淡,“她是个活生生的人,能自个儿开口说话,如果你想要她,就亲自去问她的意思,别想从我这里下手!” “我问过了。”问守云叹了口气,表情瞬间黯淡下来,“她答我的理由还是东叔病重,在东叔病好之前,她没想过要离开‘宸虎园’去任何地方,当然,也包括了我家,所以,我就想,反正这园子那么大,我干脆举家搬进来,总该让她无话可说了吧!如何?守阳,给我和我娘腾出一处院落应该不难吧!” “如果叔母没意见的话,我当然也不会有意见。” 问守阳敛下眸光,看着杯中已经不再温热的浊酒,似是无心,又似有意地避开堂弟渴切的视线。 只不过他一语就说中了问守云的痛处,其实,他们二房一家子当初也是住在“宸虎园”的,就是因为在问守阳继承当家之位后,他娘赌着一口不想居人篱下,看人脸色的气,硬拗着他搬进京城里住,现在又怎么肯听他的劝说,搬回这园子里来居住呢?! “不行是吧!”问守阳一口饮尽了杯中浊酒,任由那烈酒灼喉而过,瞬间是一股子畅快,再抬眸,琥眸中盈簇着笑意。 “所以,现在是叔母在令你为难,与我无关啊!来,喝酒,美景当前,咱们不谈这些。” 虽然还是不甘心有话想说,但是问守云却也只能苦笑,见堂兄举手相邀,示意归安过来替他满上酒杯,他也只能举杯回敬。 不过,他不觉得灰心,也不担心堂兄会与他抢沈晚芽。 因为,谁都知道这些年,在问守阳的心里,其实是有心上人的! 那是一段错过的缘分,却也因此在他的心里留下格外深刻的伤痕,所以,这些年来,他不曾再对任何女子动过心。 况且,问守阳爱刁难沈晚芽是出了名的,他相信这天底下没有哪个男人会这样欺负自己喜欢的女子!一思及此,问守云安心了不少,一口饮尽杯中酒,吆喝着归安再给他满上,打算今天与他的堂兄来个不醉不归! 而问守阳自始至终都挂着一抹恬淡的微笑,即便是酒过了三巡,峻朗的脸庞都仍旧是面色不改。 此刻,亭子外,雪花静悄无声,将万物染成一色的白…… “小总管!小总管!最喜欢小总管!” 这时的正院会偏厅里,八哥鸟响亮的喊声回响不绝,逗得沈晚芽忍不住笑开怀,但还是忍不住扁了扁嫩唇,说道:“你这只小八,哪里懂得什么叫做最喜欢?油嘴滑舌的,究竟是跟谁学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从袖里拿出天蓝色的小锦囊,倒出了几颗饲料搁进笼子里,这是秦家兄弟特调的饲料,不到一会儿功夫,八哥鸟就把饲料给吃光,还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抬起头又继续叫道:“喜欢!喜欢!最喜欢!” 沈晚芽给它做了个鬼脸,忍不住又多给它两颗饲料,然后才转头望向窗外,见雪势一时片刻没有止住的趋势,虽然无法从天色判断,但是她略估了时间,现在应该已经是申时中了! 这是从她义父担任总管之职时,就开始的不成文规矩,每天卯时以及申时之初,都要过来向主子请安,通常,这两个时间是主子用早膳以及吃晚茶的时间,他们会在这时候伺候主子,听从主子交代下来的吩咐,或者是回复交办事情的进度与结果。 不过,今天听说堂少爷问守云过来拜访,所以特别在“望远亭”里设了酒席执行,刚才她要过来之前,听说堂少爷已经喝醉被人安置在客房里稍作歇息,所以她吩咐了让人准备醒酒的汤药送过去,也交代要分拨一碗端过来,预备要给问守阳解酒,此刻搁在桌案上的暖盅里,等他回来。 “最喜欢!最喜欢!” 八哥鸟的叫声唤回了她的注意力,她回头笑瞪了它一眼,“人家说宠物跟主子是一个样子,可是你这只小八就跟他完全不一样,要是他有你一半的和蔼可亲,也就不会这样令人讨厌了!” 她还记得问守阳在后园子里捡到小八的那天,是个下着大风大雨,雷电交加的日子,那时的小八还是只灰绒绒的雏鸟,身体极度虚弱,差点就要死掉,但经过细心照养之后,现在已经是只精力过度旺盛的鸟儿。 不过,问家上上下下照料过它的人不少,它就只喜欢她与问守阳,听说,那是因为它在换毛时,那丑丑的样子,就只有他们两个没有取笑过它,而八哥鸟是最会记恨的,那些曾经取笑过它,害它自尊心受伤的人,它可是全部都给他们记住了。 “芽儿!我的小总管嗳!” 这时,门外传来了凤九娘亲热的叫唤声,让沈晚芽忍不住好笑又好笑,明明就跟凤姨说过别喊她小总管了,这位长辈却老还是爱寻她玩笑! “凤姨。”她走出门,看见了凤九娘端着盘东西过来。 “芽儿丫头!来来来,凤姨我才刚做好了爱窝窝,才刚揉好的,米团都还热呼着呢!来,吃一个。”凤九娘话才说完,逮了个空就塞了颗白软的爱窝窝进她嘴里。“好吃不?” 沈晚芽被凤九娘像是在逗着三岁孩子似的态度弄得哭笑不得,一边吃嚼着,一边点头。 “觉得好吃就多吃点,这道甜食刚做好的时候最好吃。我特地留到现在才做,让你先吃,等你吃完了再给主子那里送过来。”凤九娘是当初老夫人的陪嫁丫环,一直以来,她在问家就很有说话地位,就连问守阳都要卖她三分面子,而与问二叔爷一直就是对水火不容的冤家,她将沈晚芽视若己出,疼得仿佛她就像是自己的小心肝似的。 第四章 “凤姨。”沈晚芽将嘴里的食物吞进去之后,微微板起了脸色,“我知道你疼爱我,可是,自古以来,哪有奴才先吃,主子后食的道理?” “没有吗?”凤九娘做出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随即就耸了耸肩,完全没当做一回事,“那就当做这道爱窝窝是凤姨特地给你做的,你吃剩了就给其他的奴才分去,不给他吃了。” “凤姨!”怎么越说越过分了起来?沈晚芽从小就拿这位像是她新娘的长辈最没辙了。 “唉呀!芽儿,你就不要太计较了,这段时间那个臭小子天天在家,瞧你每天都被那臭小子折腾得那么惨,凤姨我只好做点你爱吃的东西给你补补身子,乖,多吃一点,我记得你最爱吃的甜食就是爱窝窝,你都不晓得,光是这包在里头的豆馅儿,就让我忙了整个早上呢!”说着,她又拿了一颗白软热呼的米团,往沈晚芽的嘴边送。 “凤姨。”问守阳的喊声冷不防地从她们二人身后响起。 “爷?”沈晚芽不知道他何时到来,忙不迭地转过身,扯着袖子擦掉嘴角的白色糖粉。 “嗯。”凤九娘故意往前站一步,挡在沈晚芽面前,点点头,微昂起下颔,在他的面前端出长辈的架势,“我刚才做了点爱窝窝,想到这是你小时候爱吃的甜点,所以给你端一点过来。” “凤姨,你记错了,我小时候爱吃的甜点是糖火烧。”他唇畔泛着笑,浅浅的,就像是一抹不经意跃上的勾痕。 “唉呀!原来我记错了,那真是抱歉!”凤九娘嘴里说着抱歉,其实完全看不出一点歉疚之意,“那这盘爱窝窝……?” “没关系,是凤姨的一番心意,我就收下了。”问守阳伸手捏住了盘缘,就要将那叠爱窝窝接过来,不过立刻就遇到了抵抗。 凤九姨死端住了手里的盘子不肯松开,脸皮笑着,却是说得咬牙切齿,“既然是你不喜欢吃的东西,就不要勉强了,凤姨改天再做你爱吃的糖火烧给你吃,乖,放手。” “凤姨。”问守阳低沉的嗓音蓦不防地轻唤了声。 “什么?”凤九娘一时措手不及,被他这声柔唤给喊失了神。 “放手。”话才说完,他略施巧劲,就把整盘爱窝窝给抢过手,从容转身进门,临入门之前,回头给了凤九娘一抹很亲切的微笑,“无论凤姨给守阳做了什么糕点,都是一份心意,做晚辈的只能接受,要不,我死去的娘亲九泉之下有知,要责怪我这儿子不敬长辈,所以,就算我再不爱吃这爱窝窝,也会一颗不剩的把它们都吃掉。” 明明就不爱吃,却故意把东西端走,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既缓又轻,根本就是存心要惹凤九娘发脾气,也存心不留给沈晚芽,只差没摆明了说就算倒掉去喂狗,也绝对不会让她知道。 沈晚芽好不容易把嘴里的食物吞下去,有点担心地觎了凤九娘一眼,果不其然,在她虽过半百,却是风韵犹存的艳容已经是一脸火大的样子。 “就说这小子不可爱!跟他家二叔爷那个老家伙一个样子!”凤九娘看着主子的背影消没在门内,终于回过神来,不甘心地嚷道。 明明就是问守阳闹她,却要把问延龄也跟着一起拉下水,对于凤九娘这习惯,沈晚芽早就见怪不怪,拉住了她的手,随着笑道:“凤姨,你不是不知道爷的个性,不要跟他闹,好没处的。” “嗤!我还见过那小子光屁股的样子,不怕他找我麻烦,只要他叫我凤姨一天,就表示心里还有我这个长辈,芽儿,咱们不怕他,今天爱窝窝被他给抢去了不打紧,明天我再做——?” “沈大总管,你在外面磨蹭什么?进来!”问守阳从门内出声打断了凤九娘的话,叫唤沈晚芽进去。 “是!”听他唤她“大总管”,她知道他完全没打算客气了,连忙回应了他,朝着凤九娘说道:“晚点再跟凤姨说,我先进去应付了!” “好好,快进去。”凤九娘点点头,虽然心里气得牙痒,但再不甘愿也只能挥着手,要她快点进去,免得又被问守阳找麻烦。 唉!她在心里叹息,真是可怜了晚芽这丫头,明明是个那么讨人喜欢的姑娘,怎么就遇到一个没良心的主子呢? 当每个人都在惋惜她遇上一个没良心的主子时,沈晚芽会在心里安慰自己,是因为自己八辈子没给佛祖烧好香的关系吧! 因为没烧好香才会遇上坏心主子,说起来是自作孽,也怪不得别人! 当沈晚芽走进屋里,看见问守阳正站在鸟笼前逗玩着小八,听见她的脚步声,他没有回头,只是淡声问道:“那天,我要你办石秀的事情,办得如何了?” “已经办好了。”她在他的身后站定脚步,眼眉微敛,“石家已经答应要卖她,说爷的诚意够,价钱方面好谈。” “你是怎么说服他的?”他回眸,饶富兴味地瞅着她。 沈晚芽顿了一顿,才娓娓开口说道:“没错,秀爷确实不缺银两,在朝廷的实力也算雄厚,要是他不肯答应做这笔交易,咱们也勉强不了他,不过,年近四十的他有一个缺憾,那就是他最宠爱的第三房小妾至今都没有生下一子半女,所以,我给了他这些年来最想要的东西。” “难不成你可以给他子息吗?”他眸光微眯。 “奴婢不是神仙,这一点我不能替他做主,不过,我听说石家这些年来一直想求尊送子观音,为了能求到那尊观音,石秀不惜花费万金,但是,雕观音的相愚师父说他不得佛缘,不肯为他雕观音,却偏偏人家都说那位大师所雕的佛像最有灵验,所以,这些年来,石秀没死心,一直在想方设法。” 问守阳抿唇不语,等她继续破解其中的奥妙,他不以为只是送石秀一尊相愚大师所雕的观音,就能博得石秀的欢喜,他这个人猜忌心很重,是个不容易讨好的人。 “不过,我没送他相愚大师所雕的观音,因为我知道,石家并非没有相愚大师所离的观音,跟石家做生意的相与为了讨好他,已经送了几尊观音过去了,只是,听说因为并非为了三夫人所雕刻,所以没有效力,如果我要为石秀再求一尊观音,并非难事,但所做的事情就与别人一样了,而当我知道一个消息之后,我决定还是送石家观音,虽然不是相愚所刻,但我向石家宣称那是从南海求来的观音,灵验无比,要是不灵,只管来找问家算账。” “但要是灵验了,功劳自然也要算在问家头上吗?”这些话出口时,他的唇畔勾起一抹浅浅的笑痕。 “是。”她乖顺地点头,“原来石秀收下观音时,也是半信半疑,但是,在近一个月后,他派人来告诉奴婢,说他石秀不白收人家好处,说我想要什么只管提出来,我便将爷的要求向他说了。” “你是怎么办到的?” “爷是问石家三夫人怀有身孕的事情吗?”沈晚芽微仰的眼眸,泛动着如春水般柔敛的光芒,又道:“其实,在距今几天之前,三夫人偷偷出府找城东的陈大夫替她把脉,因为她自觉有害喜的现象,但又怕是一场空欢喜,而我早就知道她很信任陈大夫的医术,多年来,都在吃着陈大夫给她的求孕药方,会定时去问诊,只是也恰好,我与陈大夫有一点私交,他答应帮忙我隐瞒三夫人有孕的事实,让我演一出送南海观音记,然后再由他登门拜访确诊,告诉石秀他三夫人怀孕的消息,求子多年不得,石秀自然喜出望外,而好消息是在我送南海观音之后才有的,他当然不疑有他,相信是我送的观音有灵验了。” “好一个顺水推舟的送南海观音记。”问守阳说完,冷不防地伸出手,曲起指背在为她揩拭沾在唇角的白糖粉,“真的厉害,敢问这天底下有你这位沈总管办不到的事情吗?” 沈晚芽眨眨眼睛,暗抽了口冷息。 他该不会又要交代她什么难题了吧? 此刻,她心跳得飞快,却不知道是因为害怕他又丢出难题,抑或者是他的长指不经意地滑过她的唇瓣,令她心里感到一股异样骚动的缘故。 老天爷!她的主子究竟有什么企图? 如果没有企图的话,为什么突然间对她温柔?难不成真的要给她一个天大的麻烦,再逼她一定要解决吗? 一瞬间,她的心跳得更快了,抬眸盯着他的脸庞,尤其是他微抿的薄唇,深怕从那张嘴里说出什么可怕话语。 “问守阳臭小子,不可爱!臭小子不可爱!”小八尖锐的叫声打破了他们之间的沉默,“臭小子不可爱,最喜欢小总管!喜欢最喜欢!” “嘘!不要乱说话,小心要挨骂了!”她以食指抵住唇瓣,示意鸟儿快点闭嘴,想它那句“臭小子”,应该是凤姨的嘴里学来的,她转眸望着问守阳,留心他的动静。 原来以为要见到他不悦的脸色,没想到他的亘古平静,淡扫了小八一眼,嘴角还勾起一抹令她觉得诡谲的微笑。 沈晚芽忍不住想揉揉眼睛,确定自己到底有无看错,不过确定他不会责骂处罚小八,她也松了口气。 想来,应该是他今天与堂少爷多喝了两杯,心情较平常来得好的缘故。 不过,难道也是因为心情好的关系,才会不停地抚摸她的脸吗? 沈晚芽吞了唾液,不敢挣扎,不敢动弹,任由他的指背在颊边游移着,或许是因为害怕他另有企图,她并不觉得被呵护,反倒是全身泛冷。 “听说,东叔当初给你签的卖身契,到你二十岁就约满了吗?”他直视着她,锐利的目光直穿她瞳眸深处。 生平,沈晚芽不怕谁的,但是,她唯独害怕问守阳那双淡色的眸光,或许是因为小时候被他处罚的记忆还深深残留在脑海里,至今无法忘去的关系。 “是,当初义父考量到我的出路,所以,就签到二十岁。”她垂敛美眸,不自觉地避开他的盯视。 “那等你满二十岁之后,有什么打算?” 沈晚芽愣了一愣,没想到他会提出这个问题,深吸了口气,才道:“回爷的话,奴婢还没打算,毕竟义父最近身子不好,旧病缠身,如果可以的话,我就只想在他身边伺候着。” “你的意思是,就算你年满二十之后,也不会离开‘宸虎园’吗?” “爷要赶我离开吗?”她抬起头,望着他的表情透出一丝惊慌。 问守阳没有立刻回答她,直勾勾盯视她的眸色无比深邃,似笑,非笑,“不,你要留便留吧!” “嗯。”她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却又被他紧盯不放的视线给瞅着心慌,而且,他的手是要摸到什么时候呢? 虽然,她也常常被凤姨他们搂搂抱抱,叔爷也常拍她的颊,喊她乖丫头,义父从小没少摸过她的头,但是,唯有问守阳从一开始就不曾对她表现过半点疼惜,唯有坏脸色和尖酸的话没少给过。 第五章 还记得她刚到“宸虎园”时,他那年二十三岁,就在前一年才接下“云扬号”的生意,人们说,他在短短一年之内,整个人就变了个样子,不只对人冷淡苛刻,在对付完问延龄与几位元老之后,更是变本加厉。 叔爷常对她说,说她“来不逢时”,要是可以倒转时光的话,真想让她瞧瞧他这个侄孙儿以前有多么善良仁厚、平易近人。 他们都在猜测,是因为当初范家退婚的事情给了他太大的刺激,而范家的千金范柔蓝在嫁到新夫家之后,不到一年就撒手人寰,听说,在死讯传到“宸虎园”的那日,问守阳将自己关在房里,一整天就盯着范柔蓝当年订亲时赠他的绣画,俨然是一具行尸走肉。 不过,也唯有这一点,才让他们觉得他还有点人性,除此之外,他的所作所为只会教人痛恨得咬牙切齿。 沈晚芽心想,她的主子想必是十分深爱着那位范柔蓝吧!才会经过如此多年,都还未娶妻,想来是心里还对她有着深刻的思念。 “爷。”她小声地开口,逐渐地加大音量,“如果你没有事情要交代的话,就让我出去忙吧!” 问守阳震了一震,回神收手,转身走开了两步,“出去忙吧!顺便把那盘爱窝窝端去吃,凤姨替你做的,你就别太客气了。” 沈晚芽微愣了下,还以为他就算把那盘爱窝窝喂狗,也不会拿来赏她,想来真的是今天喝多了,所以才做出不寻常的举动与决定吧! “是。”她点点头,飞快地抄起那盘爱窝窝拔腿就跑。 一直跑到门外,她才松了口气。 呼!真是可怕!沈晚芽丢了一颗爱窝窝进嘴里压惊,虽然米团的表面有些微干了,但仍旧十分好吃。 她一边吃着爱窝窝,一边往外走,感觉飞快的心跳一时片刻缓不下来,心想她沈晚芽宁愿面对豺狼虎豹,也不愿意再面对一次她家爷温和的脸色,想来她真的是被欺负怕了吧! 他待她好,她反倒不能习惯了! 时序转入春天,天候却依然寒冷,正应了古人所说的“春寒料峭。” 在京城二百里之外,有一处采铁的矿坑,那正是属于问家所有,已然经营了三代,年产量颇丰,一直以来给“云扬号”赚进不少银两。 虽然几年之前,一度因为剧烈的地牛翻身造成矿坑崩塌,但是经过几年的修缮与补强,已经逐年恢复了崩塌之前的产量。 “小总管!” 孟天养是统筹负责“云扬号”采矿方面的管事,年近五十,大半辈子都待在问家做事,一直都是问守阳所仰赖信任的长辈。 “孟叔。”沈晚芽闻声回眸,笑着唤道。 一身藏青色袍服的孟天养已经是两鬓泛白,因为长年在外头风吹雨淋,看起来已经是满面风霜,脸上的皱纹长且深刻。 “我刚才在后山听说东家来了,就忙着赶过来,没想到你也跟着一起来了!” 孟天养呵呵地笑着,“听说这阵子东家都要待在园子里,你这位小总管可就有得忙了!” “孟叔说笑了,主子在不在,不都一样要做事吗?”她笑瞠了长辈一眼,很乖顺的不给人留下话柄。 “是是是!小总管说得是,东家人呢?” 沈晚芽望向问守阳方才离去的方向,说道:“来的时候见孟叔不在,命人领着他到处去巡视一下,应该很快就回来了。” 孟天养点点头,笑叹了口气,“这些年多亏有爷在,辛苦这些年,现在他总算可以松口气了。” 沈晚芽抿笑不语,静瞅着孟天养,她听出了他语气之中对问守阳的疼惜,似乎在他的话里藏着些别人所不知道的秘密。 不过,孟天养话锋一转,道:“小总管,有一件事情是孟叔听说来的,我觉得那作为不像是你的作风,所以想向你求证一下。” “孟叔直说无妨。”她顺眉微笑。 “我听说你向叶大掌柜举荐了一位姓秦的小伙计,希望可以让他加入‘云扬号’的商队,可有此事?” “原来孟叔想说的是这个?”沈晚芽抬起眸光,直视着孟天养,“是,确有此事,秦勇是个憨厚的少年,曾经帮过我几次忙,他与他的哥哥都是养蟋蟀的高手,孟叔应该知道,我曾经送过一只‘红将来’给苏家的老爷吗?那就是秦勇兄弟所养的,那时,苏老爷给了爷一个大大的回礼,听说就是因为那只‘红将军’让苏老爷在友人面前十分有面子的缘故。” “是,这件事情我也有耳闻。好吧!凭小总管的能力与为人,你所赏识的人一定也不会有问题,是孟叔多虑了。” “不,是孟叔细心,知道这件事情如果没办好,会教人以为我徇私擅权,让我遭人非议,说到底,孟叔是在替晚芽着想。” 孟天养点了点头,一直以来,他就觉得眼前的晚辈很会说话,句句都能说中人的心坎,讨人欢心,让人无法讨厌她。 忽然,他们感觉地摇了下,伴随着一阵轰隆巨响,众人感到一阵惊疑,以为是地牛翻身,但立刻就发现不是,远远的,只见发出轰隆巨响的地方扬起了一阵可观的沙尘。 “倒坑了!倒坑了!”人们的大叫声紧接而来。 沈晚芽倒抽了口冷息,立刻拔腿朝着矿坑的入口处奔去,孟天养的反应迟她一步,但也随即反应过来,跟在她的身后赶往。 倒坑的现场依然弥漫着未定的烟尘,越靠近入口处,越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朦胧,沈晚芽一时不察,被呛得直咳,但还是随手捉了个人,劈头就问:“爷人呢?他在哪里?咳……咳咳……” 被她捉着逼问的人一时被吓傻了,半句话也回不上来。 沈晚芽见他不济事,也不想再浪费时间,回头看着追上来的孟天养,“孟叔,快!救人要紧。” “是!”孟天养连忙谓派人手,将一部分人交由沈晚芽指挥,终于在半个时辰之后,众人合力挖开了坍方的坑道,几个人陆续被抬出来,其中一人就是昏迷不醒的问守阳。 沈晚芽挑好了一块比较柔软的草地,示意几名大汉将他放下,她跪到他的身侧,试探他的呼吸与心跳都很正常之后,才松喘了口气,取出手巾为他擦掉蒙上脸的沙尘。 “爷?爷!”她俯首在他的颊边迭声地唤道。 终于在不知道第几声呼唤之后,问守阳缓缓睁开眼睛,看见她鼻尖沾了抹灰的脸蛋,冷不防地,他伸出一只长臂,将她给按进怀里,琥眸紧闭着,仿佛想要就此抱着她一生一世不肯放开了。 沈晚芽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就连一旁的孟天养也感到困惑,与一旁的人面面相觑了眼。 “爷?”沈晚芽不知所措地喊道,扭着身子想要挣脱,却没想到他的臂膀就像是焊死的钢铁般,完全撼动不了分毫。 她忍不住红了脸,以往也曾与男人笑着搂搂抱抱过,但她从没当过一回事,可是此刻被问守阳紧紧地抱住,属于男人的强悍力道,以及从硬实胸膛透出的炽热温度,让她双颊泛红,就像是被热气给熏烤般。 “爷,是奴婢,是奴婢啊!”她急忙出声提醒他,要让他知道自己此刻所抱的人是她。 想来,他是一时被落石砸昏了头,将她当成范柔蓝了! 在“宸虎园”上上下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范柔蓝之于她主子的重要性,那女子虽然死了,但在这男人心里圈了块禁地,谁也擅碰不得。 终于,她一连唤了几声,才将他给唤回神来,见他悠然地睁开眼睛,闪烁的目光好半晌才在她的脸上定住。 “啊!”他淡眸缓眨了下,一脸的漫不经心,“是你啊!” 话才说完,他已经松开了长臂,将她释放。 沈晚芽轻吁了口气,听他的语气,看来是真的将她当成了范柔蓝,只是不知怎地,原来紧箝住自己的力道忽然消失,竟教她有一丝失落。 她觉得不是滋味,因为她是沈晚芽,绝对不是他的范柔蓝。 不过,问守阳的力气比她想像中强悍有力,如果不是他肯自动放手的话,她怕是如何也挣不开身,说不定被他揉断骨头都有可能。 这时,问守阳撑起手臂就要坐起身,却被她伸手按住,“请爷不要轻举妄动,虽然你身上没有明显的伤痕,难保没被落石砸伤了头。” 问守阳抬眸静瞅着她,视线从她按住他的纤腕上,往上瞟到她的脸蛋,停驻在她眼眉之间的担忧。 “是啊!东家,小总管说得对,你就听她的话,先躺着别动。”站在一旁的孟天养紧接在她后头劝说道。 “孟叔,麻烦你去张罗一下,去吩咐找大夫,再派几名壮汉抬爷回矿场的憩馆,等大夫确诊之后再说。” “你们一搭一唱的够了吗?” 问守阳略冷的嗓音有些不太客气,对他们感到无奈,大掌握住沈晚芽的手腕,将它从他的胸前挪开,坐直起身,扫视他们二人,“你们说了半天,怎么不问问我有没有被砸到头呢?” “你……没有吗?”沈晚芽眨了眨美眸,似乎不太能肯定他所说的话,毕竟,要不是他的头被砸昏了,也不会将她当成范柔蓝一把抱住啊! “我没有。”他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放开她的皓白的手腕,站起身转头对孟天养问道:“孟叔,兄弟们都没事吧?” “谢东家关心,这次的坍方算起来不是太严重,只有两个弟兄的伤势比较严重之外,其他的人都只受了点轻伤,已经简单包扎,就等大夫前来。” “嗯。”问守阳点头,“今天原来我是想来与你商讨关于扩大冷铁产量的事,不过看起来现在不是提这件事情的好时机,等孟叔处理完矿场这里发生的事情之后,我们找个时间再谈吧!” “好,谢东家宽谅。”孟天养笑着点头。 “走吧!回去了。”这句话他是向沈晚芽说的,他走了两步,忽然定住了脚步,让跟随上来的沈晚芽差点撞上他的宽厚的背。 沈晚芽及时地煞住,没让自己撞上他,想他究竟又打算要做什么? 问守阳顿了一顿,淡淡回眸,对她说道:“不要再老是奴婢奴婢的自称,你是问守的总管,再自称奴婢,是存心要教人笑话吗?” 沈晚芽眨了眨美眸,低头顺眉回道:“是,奴……晚芽一时改不过口,以后知道了。” “嗯。”他冷哼了声,回头继续提起脚步离去。 沈晚芽望着他高大的背影,忍不住吁了口气,想他做什么要吹毛求疵,反正她义父病好了之后,取回总管之位,她还是要回去当她的大丫环,到时候她还不是要自称奴婢? 她吐了吐嫩舌,在他背后做了个鬼脸。 “你在磨蹭什么?跟上来!”问守阳蓦然停下脚步,回头眸色不善地瞪了她一眼。 “是!”她吓了大跳,想他应该没见到她的鬼脸吧! 这时,她才发现两人之间的距离,竟然已经不知不觉被拉开了百尺之遥,她拔腿追上他,原以为他会停着等她赶上,没想到她才一抬脚,他大爷就已经回头往前走,直到上马车之前,一整路让她追得十分辛苦。 第六章 唉!他就多等她几步路,是会怎样吗? 深夜,一弯银月如钩,静谧地挂在暗色的天边。 在这初更时分,明明应该已经寂静无声的京城郊野,却传来天籁般的丝竹乐声,几幢大约都是两层楼高的雅筑临湖畔而建,湖面上还泛着几搜画舫,人们饮酒作乐,美丽的女子们吟笑相陪。 而丝竹奏乐的声音,是从主楼里传出来的,现在大多数来寻芳的客人都坐在主楼里,有人坐在大厅,而身份比较尊贵特殊的客人,则被安排在二楼的雅房里,打开临着开井的窗户,可以将楼下的动静俯瞰得一清二楚。 在南面最大间的雅房之中,在座的客人都是商场上叫得出名号的响叮当人物,而这场盛会的主人家是唐桂清老太爷,在生意场上,他的人面一向广阔,所以,即使是天下第一皇商鹰扬天,以及“京盛堂”的当家雷宸飞,都还是要卖他三分薄面,出席了这场盛宴,只是短暂露了面,便借口离去了。 而向守阳即便不论身份,在情分上,也是唐老太爷最中意的晚辈,自然也被相邀前来共襄盛事。 只是原本应该是只有男人才来的青楼勾院,沈晚芽竟然也来了,就站在主子的身边侍候,虽然静立不语,但是一身月白色的衣裳,外罩湖绿色的衬袄半臂,宛若水仙般出尘挺立的姿态,还是引起在场爷儿们的注目与观赏。 她身为何家的总管,一般不陪着主子出席这种场合,而是由归家陪着,但是,今天是唐桂清特别指名,要问守阳一定要携上家里的小总管,要不,他老头儿可要翻脸不认人。 此刻,楼下传来众人的叫好声,他们正欣赏着一群美艳的胡姬们跳舞,而这些正在跳舞的胡姬们,正是现在京城青楼里最炙手可热的宠儿,她们大多有着一头如黄金般的发丝,眼珠子的颜色是宛若宝石般的蓝色或绿色,虽然在肌肤的细嫩度上不若中原女子,但是肌白若雪,透出花瓣般的红润。 不过,几间楼上的雅房虽然临天井的窗都是开着的,却没有传出叫好声,似乎在里头的男人们对于美色当前,反应都是十分淡定。 那当然是因为他们来此,并非是为了欣赏美色,而是应了唐桂清所开设的赌局而来,几间雅房里,分别赌着骨牌、马吊,以及掷骰子,要论风雅的话,有人则选了双陆棋与围棋。 人们的目的不在于赢多少,因为所赌的筹码甚至于不是银两,而是春天即将要盛开的姚黄魏紫牡丹植株,实在是因为唐桂清麾下养了一批厉害的高手,能与这些高手过招,教好胜的男人们蠢蠢欲动,欲罢不能。 沈晚芽所站的位置临窗,能将楼下的动静看得一清二楚,对于男人们的对话,她既插上不嘴,也不能过问,只能闭上嘴,不时地瞧望着楼下正跳着胡旋之舞的胡姬,欣赏她们美妙的舞姿打发这难捱无聊的时光。 “沈小总管。”唐桂清冷不防的开口唤她,略显清跃的老脸上,带着慈蔼的呵笑。 闻唤,沈晚芽立刻不着痕迹的把眼光挪回唐老太爷脸上,“是,晚芽在这儿听老爷子吩咐呢!” “你瞧楼下那些胡姬们样子好看吗?” “老太爷这话,应该是要问在场的爷儿们吧?怎么问起晚芽来了!”她吟吟轻笑,试图把话题从身上转开。 说完,她敛眸瞅了坐在手畔的主子一眼,见他只是淡淡地抬起头,与她相视了一眼,唇侧勾起似有若无的浅笑,回过头,不打算帮她。 虽然沈晚芽没寄望她的爷会好心帮忙,但见他那副完全打算隔岸观火的态度,心里还是忍不住有一点火大。 “问他们做什么呢?”唐桂清呵呵笑道:“男人瞧女人,是凭着颗色心,哪有女人瞧女人来得细心呢?” 沈晚芽转念一想,微顿了下,才开口道:“是啊!是要细心没错,如果不细心瞧的话,又要怎么挑剔呢?总归都是女人家嘛!” 她巧笑倩兮,明明暗指着自己同样是女人,当然会嫉妒美女,但是,由她的嘴里说出来,却只觉得轻松逗趣,不失诙谐。 “哈哈哈……” 唐桂清与在场几个男人都笑了,而问守阳依旧只悬着唇畔那抹浅笑,再抬起眸望着她,眼底多了抹深思。 “好好好,你这丫头真得我心,不过,我听说你不只会说一些金毛胡人的话,还会读蒙文,说突厥以及回纥人的话,这可是真的?” “只是略懂一些罢了!不知怎么被人传着传着,我会的一些雕虫小技竟然成了一桩神话了!”她眸光柔敛地扫视了在场众人一眼,“各位应该都知道昭武九姓吧?” 在场的人都是商场上的大擘,没有不知道的道理,唐桂清点头,回道:“当然知道,谁不知道九姓胡人是做生意的高手,他们的足迹遍布大江南北,这些年看起来好像隐没了,可是,知情的人都知道,有很多知名的商号,都是透过他们的金援扶植起来的,他们只是不出面而已。” “是。”她笑着点头,“其实晚芽能够通晓蒙古、突厥,以及回纥人的语言与文字,不过就是一次因缘际会发现,他们的文字都是取自九姓胡人的文字,再加以变通而已,知道这个脉络之后,学起来就简单了。” “好!很好!”唐桂清忍不住激赏拍手,“小总管,老夫一向都觉得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但你不一样,记着,要是我那贤侄没能善待你,尽管来唐家,老爷子我绝对不会亏待你。” “太爷,您说这话,晚芽不好回啊!”她故意看了问守阳一眼,露出为难又埋怨的笑,惹得众人莞尔不已。 唐桂清转头看作壁上观的问守阳,“贤侄,那你怎么说?” 没想到老人家将矛头转到他头上,问守阳先是勾起一抹浅笑,抬起眸来直视着存心要闹他的长辈道:“都听见太爷说这种话了,侄儿我哪敢不善待她呢?如今我的‘宸虎园’要少了她这位小总管,可要天下大乱呢!” 沈晚芽微愣了下,没想到问守阳会说出这种话,这或许已经是这男人一直以来,所能够说出对她最好的赞许了。 她敛眸看着他,正好对上他抬头投来的视线,好半晌,他们谁也没挪开目光,只是静瞅着彼此。 唐桂清沉吟不语,瞅着他们主仆二人,活到他这一把年纪了,虽是老眼昏花,但有些别人瞧不见的东西,他却是能够看得一清二楚。 依他看来,这二人之间存在着比他们想象中更深的羁绊,远胜过于男女之间的情愫,也绝对不仅只于他们自以为的主仆关系而已。 他泛起微笑,若说他这行将就木的老人还有什么心愿,那绝不会是希望已经成窝的儿孙们再多添几个,而是在他有生之年,能否见到他生平唯一欣赏的女子与他疼爱的世侄之间开花结果呢? 如若不能,那他们之间,又会是什么结局呢? 这时,楼下大堂传来了一阵骚动,一道老人的声音往二楼这里传过来,“唐老爷子,你的老朋友来了!在的话就答我一声,别让我瞎打人!” 沈晚芽转眸往楼下望去,见到一群人浩浩荡荡进来,其中为首的人是一名身穿着藏青色袍服的老人,年纪看来比唐老太爷小了十来岁,明明已经是头发尽白,但是福态的脸上却是一片红光,就连皱纹也没见到几条。 她与问守阳交换了个眼色,没立刻开口,却见他颔首,想来他光听声音就知道来人是谁。 这位老者在商场上的来头不小,与南海的海商凤家的渊源甚深,一般而言,凤家虽然在海上称霸,但是当家凤炽不会亲自出面,在中原内地的交易,都是由这位陶朱爷全权代理他发言。 “哈哈哈!”唐桂清闻言大笑了起来,让人搀扶起身,往窗边走去,朝着楼下大喊道:“陶朱,快上来,我说的那个厉害丫头就在这儿,棋局也让人给备好了,就等你来。” “好好好。”陶朱爷加紧了脚步,走上了通往二楼的阶梯。 这时,唐桂清转头望向问守阳,笑道:“其实,我要贤侄把你家的小总管一道带过来,就是要让陶朱大开眼界,没让他亲眼见识小总管的一手好棋,他还当我是在跟他吹牛皮,如何?不介意太爷我借你家小总管一用吧?” “既然我人都给太爷带来了,就任由太爷处置吧!”问守阳微笑,比出了一个“请”的手势。 “好,做人够干脆!”唐桂清笑着牵过沈晚芽的手,就像是慈祥的长辈牵着晚辈走向隔门,立刻就有仆从为他们打开门板。“小总管,我和陶朱是从年轻斗到大的棋友,他一直不服气我说你有多厉害,嚷着要见识你的功夫,如何?陶朱今天指名要跟你斗围棋,你没问题吧?” “上了架的鸭子,还能有回头的余地吗?”她明媚的眨眨眼。 “哈哈哈……”唐桂清被逗得大笑,这时陶朱爷从另外一边的隔门进来,见到沈晚芽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嫩丫头,不由得愣了一下。 他往后摆摆手,示意一干随从不要跟上来,一个人走到她的面前,打量了一圈之后,才朝着唐桂清啧笑道:“老爷子,我真的不敢相信,这个黄毛丫头真的是你说的高手?” “陶朱爷不信的话,不妨试试。”沈晚芽噙笑回道。 “丫头,我可是几十年的老江湖了,难道你不怕吗?”陶朱爷呵呵笑道,一双老练的目光瞅着她,也同时注意到站在她与唐桂清身后约莫十尺开外的问守阳,他双手抱胸,倚在门旁,闲淡的目光似乎在等着看好戏。 “未战先惧,仗还能打吗?”沈晚芽微耸了下纤肩,笑着摇头。 “好,不怕最好。”陶朱爷笑着半推半拉着她就座,活了一大把年纪,却高兴得像孩子,毕竟能够遇上可以较劲的高手,是人生一大乐事。 这时唐桂清屏开了众人的搀扶,拄着龙头拐杖走到问守阳的身边,与他一起远观陶朱公与沈晚芽的棋赛。 “人家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可是沈家的丫头就是跟别人不一样。”唐桂清开口,对着晚辈谈心,“跟她说过话之后,再看到我家那些婆娘们就觉得烦闷,因为她们都不若她有趣灵活,守阳,看在咱们两家多年的交情上,你老实对太爷说,你真的对沈家的丫头没有丁点打算吗?” 问守阳微微抬起下颔,勾起一抹浅笑,半敛的眼眸直视着正在与陶朱公对奕的女子,见她虽然只是一介女流,却能够悠游于男人之间,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一举一动之间,说不尽的明媚动人。 “守阳,怎么不回太爷的话?”唐桂清脸色微沉,开口唤道。 “太爷希望我对她做什么打算呢?”问守阳笑着反问,眸底闪过一抹感到烦腻的阴沉,“晚辈知道太爷对她的赏识之情,但她终究是问家的小总管,是问家的人,所以,无论我对她有任何打算,都不需要对谁做出交代。” 对于他冷淡的回答,唐桂清没有生气,反倒是呵呵笑了,“好,你不需要给太爷回答,但是,记着千万不能伤害她,要不,太爷可是要不客气了!” 第七章 说她是问家的人? 不回答没打算,只说有打算也不必交代? 呵,有年轻人这句话,想来他老头子是不需要太担心了。 从那一晚之后,“宸虎园”就多了一位常客。 那就是陶朱爷。 虽然,那一夜的棋局,最后是两人合局平手,勉强让陶朱爷保住了脸面,但是,从那之后,他跟唐桂清一样,迷上了与沈晚芽对奕的畅然快意,所以只要让他找到一点芝麻蒜皮大的理由,他都能来“宸虎园”晃上一圈。 今年入春以来,虽然称不上温暖,但是极少下雪,园子里的梅花已经都是怒放生香,但是沈晚芽没有风花雪月的心情,因为她必须张罗问守阳出门的事宜,每年的三月是云南大理最热闹的时候,大江南北各地的生意人都会齐聚前往,宛如庆典般热闹,所以又被称为“三月节”。 在忙了一整天之后,沈晚芽回到她所居住的小院,位置就与义父的居所比邻,一直以来,她每天早晚都会去向义父请安,不过她看天地已晚,怕他老人家已经睡下了,决定明天再过去。 她回到寝房,关上门之后,终于忍不住一天的疲惫,用手替自己揉着肩膀,这时,她觉得屋子里不够暖和,走到火盆前,打算再加上几块炭,却没想到打开炭盒,看见里头竟然只剩下两块菊炭。 一瞬间,她丧气的垂下双肩,苦笑道:“萱香这丫头,去睡之前也不检查一下炭盒,眼下就只剩这两块炭,教我怎么撑整个晚上呢?” 她回头看着床炕,忍不住叹了一声,想到前两天她才吩咐可以停止烧地龙,所以现在炕也是冷的,她觉得既没辙又无奈,只好把最后两块菊炭加进火盆里,心想等这两块炭烧完时她也应该把被窝睡暖了,最多就是早上起床时会比较难捱一点而已。 说也奇怪,每年到了春天,她反而更觉得畏寒,就算屋子里是暖和的,她睡觉时还是会忍不住打哆嗦。 为了不浪费火盆里散发出来的温暖,她以最快的速度更衣上床,裹上了被褥,紧紧地将自己揪成一团。 大概是今天真的忙坏了,以为会很难入睡,没想到一会儿就沉入梦乡。 只是,她的意识沉入了黑暗,又慢慢地浮了上来。 在睡梦中,她开始觉得不安稳,觉得寒冷。 即便将自己蜷成了一团,寒意却还是不断地从脚底涌上来,她紧紧地捉住被褥,不自禁地打哆嗦。 这种感觉她似曾相识,那是埋在她记忆深处,在她以为早就已经忘掉的角落里存在的恶梦,这瞬间,她仿佛又是是儿时的沈晚芽,无法克制不断窜上心头的冰冷与无助。 半梦半醒之间,她仿佛穿梭时光,回到了她刚来“宸虎园”的时候。 对了,那一天也是乍暖还寒的春日,白昼时,还是风光明媚的晴日,入了夜,却吹起了比冬天还寒冷的风。 而她,因为要替一名被客人儿子戏弄的婢女打抱不平,所以使计让他被众人嘲笑,这事传到问守阳的耳里,他大为光火,罚她跪在祠堂前的廊檐下,被命令没有他的允许,谁也不许让她起来。 好冷,地好硬。 她的膝盖跪得好痛,就像要碎掉一样。 就算是拼了命地轮流揉着,却还是无济于事。 冷风呼呼地吹着,明明已经是入春了,却还是十分寒冷。 她抬起头,仰望着因皎洁而显得分外冰冷的银月,痛苦抿住已经干涩不已的双唇,不让自己因为痛苦和寒冷而呻吟出声。 这时,她听见了有脚步声,转头看见义父前来的身影,她笑了。 猜想应该是她的主子终于发了好心,肯让她起来了。 但是,当她看清楚义父的表情之后,一瞬间,笑容就像冰块般冻住了她的唇,生硬得教她觉得痛。 他攒着眉,朝她这个方向望过来时,脸上是满满的歉意。 看来,她的爷终究没打算轻易饶过她! 她忍住了失落的心情,差点忍不住几乎快要压眶而出的泪水。 义父将带在手里的袄子覆到她的肩上,陪着在她的身边坐下来,告诉她说不能让她起来,至少可以让她穿暖一点。 然后,义父出乎意料地开口,说他在老家有亲戚,可以把她送过去。 但是他的提议立刻就被她给拒绝了。 不走!芽儿不走!求义父不要赶我离开,不要!从今以后我会努力,一定不会再惹爷不开心,绝对不会了! 听了她的话,他叹了口气,摇摇头。 义父就怕你样样事情都做好了,爷还是看不惯你啊!爷虽然不比以往温和,可是,我也没见过他罚谁比罚你更狠心啊! 她的爷对她不好的事情,早就已经是人尽皆知了。 打从她进‘宸虎园’的第一天开始,他就瞧她不顺眼,同样做错了事情,罚她的狠劲是别人的数倍,起初,她会不服气朝他叫嚣,说他不公平,但她很快就知道这样的做法,是在给自己讨更多苦头吃。 捱得住的!看是要打要跪,还是要我三天不吃不喝都可以,只要爷不赶我出“宸虎园”,那些就都是小事,只求义父以后别再为芽儿求情,我怕连累了您,心里会过意不去。 她拉住义父的手,笑着摇摇头,看见他听完她的话之后,老脸上一时露出又急又气的神情。 丫头,我怎么可能不替你说话呢?难道要我眼睁睁看你--她用着无比坚定的嗓音,打断了义父的话,“请您看着就好了!芽儿说过会争气,就一定会做给您看,我一定会做到让爷满意,不会再让他罚了。” 啊啊!好大的口气! 半梦半醒这间,沈晚芽觉得当时的自己好天真,愚蠢得近乎可笑。 如今再想来,真觉得自己当时的胆量大得吓人。 可是,她想知道这些年,她做得好吗? 人人都在夸她是万能的小总管,唯有他,没有过一句像样的夸奖。 难道,在他的眼里,她还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够好吗? 还有哪里不够好吗? 每次,当他跟着人家一起喊她“万能的小总管”时,她总觉得他不是称赞,而是故意在讽刺。 好冷。 睡梦之中,她忍不住更加用力地抱住自己,蜷起了双腿,但是一双冰冷的脚丫子却是无论如何都温暖不起来。 好冷……谁来帮帮她?她真的觉得好冷,好冷…… 终于,开始觉得有了一点暖意。 沈晚芽不知道身子究竟是何时才开始觉得温暖,虽然双手双脚的指尖都仍旧还泛着点冰凉,但是,因为不再有被冰冻的寒意折腾,她终于能够入睡,沉沉的,就像是被包裹在甜美而安稳的黑暗之中。 她耽溺其中,不愿轻易醒来。 但是,随着室内的光线越来越强烈,她还是悠悠地醒转过来,迷蒙地睁开美眸,注意到在一片光亮之中,有着一大片的阴影。 她眨了眨眼,好半晌才定睛看清那一片阴影,有着人的五官,以及高大的身躯线条,在背着光的阴暗之中,一双琥珀色的眼眸显得灼亮无比。 “爷!” 沈晚芽的神智在一瞬间惊醒,她揪住被褥弹坐起身,不自觉地后退,直到背硬生生地撞上墙上停住,“你怎么会在……在这里?” 说完,她慌张地看清楚四周的陈置,这个地方确实是她的寝房没错啊! 那他为什么会在她的房里? 问守阳微偏了下脸庞,淡挑起眉梢,笑着注视她的一举一动,觉得她的反应非常有趣,“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她咬着唇,看了看大亮的天色,不敢猜测,只好摇头。 “我在书房等你过来问安,等了快一个时辰,你知道吗?”他低沉的嗓音不疾不徐,轻描淡写得教人头皮发麻。 对,沈晚芽现在就是觉得头皮发麻,捉住被褥的手心沁着冷汗,她勉强镇静地看着她的爷,心里却忍不住泛过一丝慌颤。 “对不起,我今天睡晚了,请爷恕罪。”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下床请罪,还是继续揪着被褥遮掩一身睡乱的白色睡衣。 沈晚芽从未想过,自己竟然会有一天为了这种无聊的事情在挣扎,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不知道该说是起晚的自己,还是擅闯她寝房的他! 此刻,问守阳的眼神十分平淡,仿佛就算看见只穿一袭深衣的她,也不会觉得介意,“我看你睡觉的样子很奇特,像只虾子,一只被冻僵的虾子。” 她咬咬唇,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总觉得他这说法,对于他问守阳一贯的作风而言,已经是很仁慈厚道了,因为,就算他说她像是一只死掉的虾子,她也不会觉得太讶异。 “难怪我觉得哪里不对劲,你的房里为何如此寒冷?”说完,他的目光瞟向了一旁的火盆,见盆里都是灰烬,根本就没有半点火光。 他回过头看着她,沉声问道:“是哪个人负责打理你住的小院?” 沈晚芽见他的脸色,知道他是要追究,连忙道:“是我以为这两日天候就会回暖,吩咐他们减少在我房里备炭,却忘了这两天园子的地龙已经不烧火暖炕了,没想到昨天突然又回寒,说到底,都是我太自恃了,等会儿我就请他们再给我搬些炭进来存放,请爷别挂心。” “你要我相信,一切都是因为你的缘故吗?”问守阳冷笑了声,“你这个人很奇怪,冬天不见你怕冷,反而到了春天才见你畏寒,难道,伺候你的奴才会不知道这一点?” 沈晚芽愣了愣,没想到他竟然晓得她这个老毛病? “他们知道,就只是可以再机灵一点而已。”每次在与他说话时,她的心里就要闹忐忑。 她最讨厌他说话老是喜欢不清不楚,老是要人家猜测他的意思,猜对也就算了,要是猜错了就要自怨倒楣,乖乖认罚。 “我不跟你辩这个,反正你身为总管,没把手下管好,就是你的错。”他耸了耸宽肩,语气冷淡带嘲。 “是,请爷恕罪。”她垂敛双眸,顺势应承下来。 对于她不着痕迹的逆来顺受,问守阳有半晌的沉静,才又开口道:“是谁教你的?我不以为你待在东叔身边,能够有机会学到一身精妙的赌术,唐家的太爷告诉我,他对你印象深刻,是因为他曾经问过你,在诸多的赌术之中,你会什么?你的回答竟然是,唯有马吊的功夫不太到家,几门棋术里,唯有双陆棋不太在行,其余的,都略知一二,你是这么回答的吧?” “是。”她点点头,思忖了下,接着又说道,“可是我没有告诉老太爷实话,其实双陆棋我也在行,只是如果说不得不好的话,即便是故意输给老人家,也不会被指说是谄媚迎合。” “就像你与陶朱爷的棋局吗?”在当中也用了心机。 “是,陶朱爷的棋艺十分厉害,可是,在那场面上,我输了会丢爷的面子,但我赢了便是不给老人家面子,思前想后,我决定让棋局打和,那晚我故意先说那盘棋是谁也赢不了了,可是,只要够细心的高手一看,就知道还能有解,但对我而言,无论输赢,都不若和局来得周全。” 第八章 而她当然不会给任何人机会把棋盘瞧清楚,所以在逼得陶朱公也愿意以和局收场之时,她假借一时手滑,把整个棋给撒翻了。 也就因为她是一个心思无比细密的人,问守阳才会不相信她是因为一时的欠虑,而让自己在这房里捱冻一整晚。 “是谁?”他沉声问道。 沈晚芽直视着他锐利的双眸,知道自己可以即时扯出谎言瞒骗他,但是,就怕被他看出一点纰漏,她就要大难临头了。 “在随义父来到‘宸虎园’之前,我曾经被一户姓秦的人家收留过,所有的棋艺和赌术,都是秦老爷爷教我的,他年轻时走闯大江南北,有过不少见识,甚至于将毕生所学所闻谱写成书,只是后来与人结仇,晚年时,祖孙三人只能在京城里最破旧的胡同里相依为命,我遇见他们时,秦老爷爷已经生病了,可是他与我一见如故,所以在临死之前,把一身绝学都教给我,这些年来,我只是反覆研究他所谱写的书册,悟出了不少精髓,再加以运用而已。” “那他的两个孙子呢?现在也与你在一起吗?”他微挑起眉梢,笑瞅着她,这个问题问得看似莫名,却也合情理,因为应该传家的书册在她手里,没道理她现在是孤身一人。 当初,东福带她来‘宸虎园’时,说她是孤苦无依的只身一人,需要有个可以收留她的地方,而她为了要取回他被偷的钱袋,被栖身的大杂院里的人给打得遍体鳞伤,已经无法再回去了,于情于理,他无法置她于不顾,所以央求主子可以破例收留她。 毕竟要进‘宸虎园’,要讲究身家的清白,以及可供追朔的来历,而沈晚芽却是两者之中任一个都提不出证明来。 可是,当初那个来历不明的小女孩,如今竟然成了‘宸虎园’赫赫有名的小总管,真是可谓不简单。 而在这‘不简单’的背后,是否另有隐情呢? 这一点,就是问守阳此刻想要追究清楚的真相。 “失散了。”沈晚芽以半带着哀凄的口吻,说着从刚才到现在为止,唯一的谎言,“秦爷爷走后,我们想去投靠亲戚,在路途中遇见了大水,把我们给冲散了,我想他们如果平安无事的话,说不定会回到京城,却没想到……从此以后我没再见过他们两个人了。” 当初,她决定由自己一个人先混进‘宸虎园’,是因为怕东福认出秦勇兄弟就是偷他钱袋的贼子,而且,她一个小丫头比较容易让人觉得孤单可怜,不会教人设防,如果再多一对兄弟,只怕要进问家,就不太简单了! 在她说话的同时,蜷在被褥之中的脚丫忍不住微微地瑟缩了下,像是被这悲伤的往事给揪得十分难受。 “是吗?”他的语气依旧是淡得教人头皮发麻的轻冷,“我知道了,既然是令人伤心的过往,就别挂在心上,把他们忘了吧!” 说完,他一瞬也不瞬地直视着她,看见她一头长发宛若丝缎般迤逦双肩,身子大半被包裹在被褥之中,只有胸前一小片肌肤从错开的深衣襟领之间坦露出来,虽然只是小小的一块白净剔透,却显得分外诱人。 沈晚芽注意到他的视线,不自觉地伸手揪住领子,缩起双肩,确定自己不再有半点裸露。 但是即便如此,她的双颊与耳朵还是忍不住泛起潮红,让她忍不住又拨出一只手,掩住了一边发烫的脸颊,但是才一摸到脸,她就后悔了。 该死!她在心里责骂自己,这样不就摆明了在告诉他,说她正觉得很困窘,被他盯得很不好意思吗? 她的反应惹得问守阳笑了,他的笑声虽低沉却放肆,没再说半句话,笑着掉头走出门去。 沈晚芽盯着他的背影,直到再也听不见他的笑声,才把头埋进被褥里,失控地大叫出声。 “啊啊啊啊--” 该死!该死!他那么爱笑,干脆笑死算了啦! 三月,是云南大理最热闹的时节,在这个月份里,大江南北各大商号都会赶往大理,就为取得最好的商货。 今天,是问守阳率领的商队要出发前往大理的日子,一大早,‘宸虎园’里里外外都是一片忙碌的景象,每回在商队要出发之前,会由东家设宴,款待要随行的弟兄们,预祝这一路平安顺利。 而这回当然也不例外,每当这时,沈晚芽就会比平常忙碌,不过,因为有一直以来的规矩可循,所以只要照办就好,也不需要特别费心。 见一切打点妥当,沈晚芽从设宴的正院退出来,想趁着这一段空档歇口气,但是,要等到问守阳的商队出发之后,她才能得到真正的清闲。 “芽儿姐!” 她听见了一道熟悉的男人嗓音,说是男人,或许该说是男孩,毕竟秦勇今年才不过十七岁,虽然四肢和身躯都已经有着属于男人的硬朗,可是,就只有那张圆润的脸庞,还是未脱大男孩的稚气。 “小勇。” 沈晚芽没意料会在园子里见到他,心里有些讶异,不过眼下无人,再加上今天园子里人多紊乱,就算多他一个也无妨,她也就宽了心,笑着看他一脸腼腆地走到她面前。 “芽儿姐,之前你说那个苏老爷还想再要一只我和哥哥养的蟋蟀,我今天给你带来了。”他打开攒着双手,交给她一只以细竹编织的怀笼,里头传来蟋蟀悦耳的叫声。 “嗯。”沈晚芽笑着将怀笼接过手,“真是辛苦你了,还要跑这一趟,谢谢小勇,回去也替我谢谢震哥。” “姐姐自己跟他说,震哥也来了。”秦勇退开了两步,一名比他瘦实的男子从廊柱后走出来,“本来是他要来的,是我硬缠着他一起来,芽儿姐就不知道他多凶,路上一直在骂我是只跟屁虫。” 秦震一脚从他的屁股踢下去,把他踢得哇哇叫,“哭哭啼啼说要跟,这不是跟屁虫是什么?” “就你可以来看芽儿姐,我就不行吗?”秦勇捂着屁股,一脸委屈叫道。 沈晚芽被他们逗笑了,从小到大,他们兄弟两人就很会吵闹,总是哥哥秦震在欺负弟弟,可是,如果秦勇受了谁欺负,他这个哥哥又会变成最强悍的守护者,帮弟弟讨回公道。 “不要再鬼叫了,没看见芽儿在笑了吗?”秦震说完,又补给弟弟一个响头,一把捉住他的领子,不客气地将他往后一扔。 “震哥。”沈晚芽停住笑,没辙地叹了口气,“你们老是这样吵吵闹闹的,难道就不怕你们爷爷泉下有知要跺脚生气吗?” 不同于秦勇的憨厚老实,秦震的头脑得到爷爷真传,一向就十分聪明,身长虽与弟弟差不多,但是比较瘦削结实,再加一张脸庞长得俊俏,所以在女人的脂粉堆里很吃得开。 “那老头子有什么好不满意的?我今天来就是要来问你,可不可以想个办法,让咱们兄弟告假,出城去给他扫扫坟,拜个香火和果子?” “是了,再过几天就是秦爷爷的忌辰了。”沈晚芽点点头,“这不难办,回头我觅个事由,让叶大掌柜命你们去跑腿办事,把事情办好之后,就出城一趟,切记快去快回,不过,像这种为先人扫坟的事,就算不来找我,我想叶大掌柜是个明理人,只要你们向他提起,他会肯准的。” “还不都是震哥想见芽儿姐,才会--啊!不要打啦!”秦勇机灵地躲开兄长的拳头,一眨眼就跑得远远的。 沈晚芽看着秦震,注意到他的耳根子有些泛红,闷咳了声,强作镇定地对她说道:“你不要听他胡说八道啦!我只是听说你最近被东家给欺负得很惨,想来看看你的状况而已,我知道,只要东家待在园子里没出门,你的日子就一定过得不太好。” 闻言,她微愣了下,旋即失笑出声:“我没事,是真的,想来这回是他手下留情了,也说不定是我真的变百毒不侵了,总之,这次我是真的没有被他故意刁难,信我,真的没有。” 说完,她抿着浅笑,眸底泛过去时抹深思,其实,秦震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在这‘宸虎园’里,谁都知道只要有问守阳在,她就没好日子过。 他可以想到一堆法子折腾她,在她还是个小丫鬟时,他曾经要她剥一大篓子的赤小豆,剥完了还要按照豆子的大小分钵,还记得她辛辛苦苦分了一整天,结果被他挑出在大豆子里有一颗小豆子,他把所有的豆子又全部倒成一堆,要她重新再分,这当然只是他“丰功伟业”之中的一件而已。 在她不容易熬成大丫鬟,手下有几个小丫鬟听她差遣时,日子却更难捱了,因为,他会把几小丫鬟犯的错全怪到她的头上,当然身为她们的指导者,她是责无旁贷,可是,每次她们弄砸一件事,事无大小,他都会要她一个人把事情独力办好,不能假他人之手,而且,那天晚上她还要到他书房里去罚站,去当磨墨丫鬟,听他的冷言教训。 不过,他肯开口说话倒还算好的,就怕他大爷冷着脸不吭声,偶尔抬头与她相视两无言,才更教她站立难安。 但是,他只罚她跪过一次,就只有在祠堂前的那一夜而已,在那之后,他给的最大惩罚,不过就只有让她面壁思过,与偶尔捱顿饿而已。 如今,她是小总管了,难免偶尔还要挨顿冷嘲热讽,可是没再被罚过站,也没再捱过饿,大概是碍于她的总管身份,再被责罚,总是不好看吧! 秦震盯着她似乎想到了有趣的事,而忍不住泛出的微笑,不太高兴地撇了撇嘴角,“我早知道会让你这么辛苦,就不要听你的话,不要去替你偷东总管的钱袋,还要把你打个半死。” 闻言,沈晚芽的目光一瞬间沉了下来,“我们不是约好再也不提起那件事情的吗?震哥,你究竟想跟我说什么?” “我--”秦震一向就最怕惹她生气,早先,他在心里将她当妹子,可是,如今他不想只是再当她的兄长,看着她成天围着那个问守阳团团转,为那男人做牛做马,他就满心不是滋味。 沈晚芽紧抿嫩唇,盯着他略显得无措与慌张的眼睛,在他们相交的目光之下,那一日的光景仿佛仍旧历历在目。 打下去!我要你们用尽吃奶的力气打我,谁也不准手下留情! 她对着他们两兄弟喊道,表情十分坚定,因为她必须找个出路,替他们三人打个可以落脚的去处! 要不,他们几个都还只是孩子,最大的秦震还不到十三岁,而她刚满十二岁,最小的秦勇不过才十岁而已,就算靠着秦老头传授给他们的几门赌术,没后台没靠山,再加上两兄弟要躲仇家,再好也不过就是一辈子偷拐抢骗过日子,只要不留神出了差错,他们便要吃不完兜着走了! 所以她必须赌! 就算最后的结果是输,总好过一次也没尝试就放弃。 不行啊!芽儿,咱们下不了手,要是不小心把你打得内伤,还是把骨头给打断了怎么办/? 秦勇急得哭了出来,拉着她的袖子,不停地摇头。 第九章 打断了最好!这样更能够取信于那位老人家,快打! 她把一根棍子交到秦震的手里,他几次都将它给扔了,对她大叫说打死他也绝对不会动手打她! 把眼睛闭上,就当成不是我。 她最后一次捡起棍子,交到他的手里,朝他露出一抹如阳光般灿烂的笑容,轻软的嗓音里,有着三分诱哄。 终于,当第一棍落到她身上时,她感到痛彻心扉,在她满身是伤,捉着钱袋要回去找当初还不是她义父的东福时,不经意地回眸一瞥,看见了他们两兄弟哭得就像是自己挨打般凄惨狼狈。 “震哥,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听你提起这件往事,可以吗?”她直勾勾地盯着他,想要得到他肯定的答覆,因为好不容易走到今天这地步,她不想要冒任何一丝风险。 在她的心里,当然也不只是为了自己在打算,秦家兄弟在她眼里,是再交心不过的好友兼家人,她比谁都熟悉他们的个性与特质,这些日子,她心里对他们的将来也都已经有了打算与安排。 秦勇的个性憨厚单纯,一向最听她的话,所以她不担心,如今,她就怕个性聪明却不驯的秦勇会坏事,她要给他找一个可以历练身手与性格的地方,而就在不久之前,她已经找到了对他而言最好的去处,现在就等时机成熟,再向他开口而已。 秦震听见她半带诱哄规劝的口吻,忍不住一时怒火上心,“怎么?你现在是拿小总管的威权来压我吗?放心,我绝对不会去对任何人说你当初是如何用尽心机,不惜伤害自己也要接近东总管!反正你现在是鼎鼎大名的小总管,就算说了谁会相信我呢?” 他像是吃了火药般的怒气,让沈晚芽感到微微的诧异,此刻,在他们之间弥漫着一股像是摇撼不动的沉重。 而打破这股沉重感的,是问守阳轻冷的嗓音。 “如果说,我坚持想知道呢?这位小兄弟可以试着说服我看看,说不准,我会信你也不一定。” 沈晚芽与秦震兄弟三人不约而同地转头,看见问守阳从门墙之后走出来,他的唇畔噙着冷笑,眸底却是一抹与笑容完全不吻合的冰冷。 他听见了! 他们刚才所说的话,他听见了! 一瞬间,沈晚芽感觉就像被人兜头淋了冷水,令她从头顶到脚尖都彻底地透出了冷意! 该死!该死!她在心里不断地咒骂着自己,想尽了办法要说些话,而不是像个木头一样僵硬得不能动弹。 她和秦震的对话,他究竟听见了多少?沈晚芽望着他那双琥珀色的深眸,见到了自己倒映在他眸底的苍白脸容,她感觉自己就像是踩在薄冰上,而此刻在她的耳边,可以清楚地听见冰层碎裂的声音。 “这位小兄弟不肯说是吗?”问守阳看着脸色惨白,紧抿住嘴巴没打算再开口的秦震,“那没关系,我可以问我们家的小总管,说不定,她可以给我更好的答案。” 闻言,沈晚芽看着他投来的冷冽的目光,心底又是一阵泛凉。 “跟我走。”问守阳冷冷地开口,说完,不等她回应,转身大步离去。 “不,不要去!” 秦震箭步上前拉住她的手,担心她要受罚,此刻,在他的脸上早就不见戾气与不驯,而是就像是一个普通的二十岁少年,充满了不安与担忧。 问守阳听见他的话,定下脚步,冷冷的回眸,目光停留在秦震握着她的手掌上,一瞬间的冷冽,寒得像是万年不化的冰块。 “放开我,震哥,我不能不去。”说完,沈晚芽用了点力气,才挣开他的掌握,跟随在问守阳的身后离开。 她知道自己别无选择,临去之前,她听见秦震喊她的名字,忍不住回眸望了他一眼,在这位儿时玩伴的脸上看见了满满的自责与担忧。 她想要像从前一样安慰他说一切有她在,不会有问题的,但是,最终她只能选择静默地跟着问守阳离去。 因为,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或许她连自保都做不到,哪里还顾得上别人呢? 屋子里的静寂,就像是一张满弦的弓,只要稍微的轻举妄动,那绷在弦上的利箭,就会射穿她的心脏。 沈晚牙屏住气息,看着站在她面前的男人,在那张峻挺的脸庞上看见了覆冰般的阴霾,一双琥珀色的眼眸,冷得再没有一丁点温度。 从她还是个孩子时,就看惯了他不高兴的脸色,可是如果可以的话,她还是想要夺门而出,因为眼前的他,令她打从心底觉得害怕,从前令她觉得可恨可憎的问守阳与之相较起来,竟显得得和蔼可亲了。 “无话可说呢?”他轻冷的嗓音宛如一记鞭子般,直甩向她,“所以,当年你那一身伤,原来是出于自己人的杰作吗?” 沈晚芽敛下眸光,对他所说的话概不承认,也不否认。 “把头抬起来,看着我。”他低喝了声,看见她虽然不情愿,但还是抬起螓首,与他视线平齐。 “东叔知道吗?”话落,问守阳走到她面前,大掌扣住了她纤细的颈项,以拇指抬起她的下颔,逼她抬起头与他俯瞰的眸光相视,“回答我,东叔知道当年的偷盗事件原来是你一手策划的吗?” 如果东福知情却替她隐匿,那就形同共犯,对于他这个主子而言,已经是最大的背叛! 沈晚芽从他的眼神猜到了他的想法,连忙反驳道:“义父不知道,爷可以去告诉他无妨,只要你不怕伤了他老人家的心,不怕他的病情更加恶化,你就直说了无妨。” “你以为我会怕你的威胁吗?”他狠狠眯细了眸。 “这不是威胁,是实话!义父在问家当了几十年的差,对问家向来是忠心不二,如果爷觉得让他在这风烛之年可以承受莫大打击,而您心里不会对他感到任何歉疚,那我也无话可说。”她以两手捉住他箍扣的大掌,就像是小鸡在反抗着老鹰一般,无法撼动分毫。“对,我是骗了义父,但是,这些年来待在他老人家身边,我不曾再对他玩过任何把戏,所以我自问于心无愧。” 因为用了好大的力气,对他而言却是不痛不痒,她气恼地叫了声,抬眸恨恨地瞪着他睥睨的双眼,觉得自己在他的手里,就像是一只蝼蚁般,他只需要再多用一点力气,便可以将她给捏死。 完了!沈晚芽看着他望穿不透的眸色,心里就只能想到这两个字。 多年来的处心积虑,细心的经营,以及她所有努力,都要在这一刻全部化为泡影了! 但她没有开口讨饶,反而是微微地昂起下颔,在问守阳的面前表现出不卑不亢的骨气。 如果,最终的结局只能是一无所有的话,那她至少要输得不狼狈。 多可笑呵!这些年来,她在他的面前听话得近乎卑微,却在最后一刻才想到要挺直腰杆,不在他面前认输,这算什么呢? “刚才那两个少年,就是你那天所说的秦家兄弟是不?他们明明与你在一起,为什么要骗我说失散了?”他低沉的嗓音依旧是一贯的轻冷,“沈总管,你究竟还有多少谎言,来‘宸虎园’究竟有什么目的?说话!” “一切都是我的决定,与他们二人无关,你想罚便罚我,即便是要杀要剐,我都没有半句怨言。” “到了这种时候,你还想护着他们?”他挑起眉梢,明显可见不悦。 “你不懂的,是不?”她睁圆美眸,直勾勾地瞪着他,“像你这样的人,才接手当家大权,就急着把叔爷的权力给架空,把他赶到‘澄心堂’当个闲人,他老人家口口声声说也好,反正自己喜欢做纸,可是,那是他在给你这个晚辈做面子,对于你用那种手段对付他,令他有多伤心,你知道吗?像你这样不顾至亲感受的人,怕是不懂我现在的心情吧!” “别把叔爷扯进来,现在是我在问你话。”他低吼。 她被他阴沉的怒气骇了一跳,却犹强作镇静道:“爷不必生气,我只是懂得举一反三而已,如果爷不喜欢听,那就当做我没说过,请爷开口吧!沈晚芽敢作敢当,就请看在义父一生为问家尽忠效劳的份上,在他的面前,能给个不伤害老人家的说法。” 沈晚芽想义父一旦知道自己当初是被她使计欺骗,会不会觉得这些年来对她的疼爱,都只是枉费与徒劳而已呢? 闻言,问守阳冷笑了声:“你这个人真是可怕,该说你聪明还是狡猾呢?我为什么要替你隐瞒东叔?你是不想伤害他,还是不想伤害自己在他心里的乖女儿形象呢?” 是了!沈晚芽知道自己最痛恨她的爷哪一点了,他总是可以毫不留情,一针见血地往人心里最脆弱的地方予以攻击,她瞪着他,看见他眼里的咄咄逼人,却也在那层坚硬的防护之下,看见了一抹仿佛被踩中了痛处的恼火。 “放手……” 她不想再继续与他争执下去,用力地挣扎,想要挣脱他的掌握,却因为久久挣脱不开,反倒让自己看起来像是个在闹脾气的小孩。 沈晚芽无法克制自己想要挣脱他的慌张,因为他的眼神教她觉得心虚,也同时觉得可怕!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他以身为男人的强势力量制伏着她,却在这时见她痛苦地拧起眉心。 “放手!你弄痛我了……”她的脸色苍白,一副可怜见的模样。 问守阳定住不动,眸光直视着她低着头,微微瑟缩了下,似乎真的被他捉得很痛,他想,要是可以做到的话,她现在大概会想要插翅从他的身边飞逃离开吧!这一瞬间,他眼眸深沉几不透光。 沈晚芽感觉到他的静止,以为他决定要放开她了,抬起头觑他,就在这同时,他一掌扣住了她的反脑勺,俯首吻住了她的唇。 他在干什么? 沈晚芽美眸圆睁,好半晌回不过神来,感觉他的唇悍然地压迫着她的,一时之间,竟然弄不明白他究竟在对她做什么? 或者该说,她不明白……为什么? 她一瞬间的疑惑与不安,让他得以趁机以舌尖撬开她的牙关,更深一步地吮吻着她的唇,近似压迫的碾揉力道,让她感到出血疼痛。 “唔……”她用力推他,却觉得他硬实的胸膛就像是一堵无法撼动的铁墙,强悍地抵着她的身子。 当他的唇离开她的时,她喘息着,昂起娇颜瞪视他,好半晌说不出话来,依旧不住地挣扎,嘴里发出的声音比起喊叫,更像是呜咽。 问守阳无视于她的挣扎,长臂一捞,揽住她纤细的腰肢,将她给抛到卧榻上,没给她逃脱的机会,高大的身躯几乎是立即压制住她。 “你究竟想要做什么……?”她的嗓音不自主地轻颤,不曾见过他如此狂热的眼神,就像是一个她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 第十章 他没有回答她的话,眨眼间又再次吻上她,这一次的力道和缓了些,但仍旧透着无法抵抗的强悍,没允许她有反抗的余地。 “不……要!” 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能说出这两个字,但丝毫没有让他收敛,在挣扎与忙乱之中,她甚至于不能记清楚他究竟对自己做了什么,直到她的身子感到无法抗拒的入侵,瞬间被撑扯开来的疼痛,就像被人在身体划上了一刀,伴随着疼痛而淌出鲜血。 沈晚芽蓦然睁圆美眸,不敢置信自己所感觉到的炽热,那不属于她的一部分,此刻却是千真万确地在她身子里存在着,明明在她温热的身子里,却仍旧教她感觉灸热得像火在灼烧一样。 “不……不是真的!”她摇摇头,拒绝相信正在发生的一切,却无法阻止事情继续进行。 她眼底涌动着泪光,迎上他暗不见底的眼眸,下一刻就被他大掌扣住脑勺,吻住了唇,他试了几次,终于成功地撬开她的牙关,交缠着她柔软的舌头,在片刻的停顿之后,开始一次次地侵入与撤出。 一次次,就像要在她的身子里烙下最深的印记,总是完全地没入,而她在推打了他胸膛几下,终于确知无法阻止得了他之后,她呜咽了声,彻底地放弃了自己,被他无情强悍地卷入男人与女人的交缠,再不抵抗。 寂静的空气之中,弥漫着沈晚芽未曾相熟过的暧昧气味,那味道一部分属于他,而交揉其中的另一部分,则是她的。 沈晚芽手里紧揪着一件男人的外袍,覆住自己赤裸的娇躯,蜷缩在卧榻上最角落的位置,袍服上可以嗅闻到他的气味,但她不能在意,因为,这是她能捉到最靠近自己,能够覆体的衣衫,而且,何止是衣服呢?此刻,她甚至于可以在自己的身上感觉到他留下的气味,她的全身都泛着疼痛,就连身子里最深处的地方,被撕扯开来的感觉依旧十分鲜明。 蓦地,房里的另一端传来东西磕碰的声响,令她不由自主地轻颤了下,但是,却没有抬眸望向出声的地方,依旧寂静地躺着。 是他!是问守阳,是才刚夺走了她清白的男人。 在完事之后,他从她的身边离开,过了一会儿又回来,但是,她却不想看他,自始至终,她只是静静地蜷成一团,半敛的美眸之中有着困惑与茫然,不知道自己该如何看待眼前的事。 她想,或许应该要哭闹才对,哭闹着要他对自己负责,可是,比起哭闹,她更觉得生气与愤怒。 比起他夺了她清白的身子,她更生气这整件事情发生的经过与方式,沈晚芽紧咬住唇,把自己都给咬痛了。 这时,问守阳回到长榻前,冷不防地伸手拉起她紧揪住的袍服,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她一跳,她飞快地坐起身,背抵着墙,将袍子给按在身上,尤其是双腿之间的私密之地,对着他摇摇头,这一刻,就只差没有开口求他不要再勉强她做任何事。 “你流血了,还有……总之,我只是要帮你擦掉沾在身上的东西。”他的话里有隐晦,但却没改变他要执行的意志,他强硬地扳开她的手,撩开衣袍的遮掩,坦露出一双修细的玉腿。 “别……”他拿着沾湿的绢巾探入她的双腿之间,她被他的举动吓了大跳,急忙忙地要按住他的手,娇颜透出一片洒倒胭脂般的红。 “不要动。” 他挪开她伸来的手,继续为她擦拭腿间干涸的处子血痕,在她雪白的肌肤上,还印着被他捏弄出来的瘀痕,斑斑驳驳的,眼下颜色还显得嫣红,到了明日,只怕会成为一片触目惊心的青紫。 一瞬间,他琥珀色的眼眸显得十分深沉,可以见到一丝懊恼。 沈晚芽沉静了下来,一动也不动地,只是瞅视着他,心想他露出懊恼的表情,是因为感到罪恶吗? 他的心,可会为强占她的清白,感到一丝一毫的愧疚吗? 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静默,就像是冰冻的空气般,没有流动,教人感到窒息,而他替她擦拭的动作,却是出乎意外的温柔。 蓦地,归安的声音从外面传来,由远而近,“爷,您在屋里吗?大伙儿都准备好,出发的吉时已经到了!” “站在门外,不要进来。”问守阳朝着门外大吼了声,话落,他回头看着沈晚芽,却见她这时候别开了脸蛋。 “看着我。”他以大掌扳住她的后颈,扳过她的脸蛋,逼她正视他锐利的眸光,“听着,等我回来,知道吗?” 沈晚芽紧抿嫩唇,不愿意回答他这个问题,挣扎着想要摆脱掉他的掌控,却一再地被他给揪扯回来,被迫正视他。 “你听见了吗?”他浑厚的嗓音透出不容挑战的权威。 她瞪着他,眼眶泛起一圈薄红,最后,她深吸了口气,点了点头,在这同时也别开了目光,不愿在这个时候看见他的脸。 问守阳默然地注视了她半晌,最后把手里沾血的绢巾搁在一旁的几案上,一语不发地放手,从她面前离开。 沈晚芽回过头,看着几上的绢巾一眼,然后看见他走进内室,出来时已经穿套上另一件玄色外袍,高大的身影消失在掩上的门扉之间。 这时,她听见门外归安又说道:“大伙儿都在找小总管,她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爷要不要吩咐多派些人去找?” “不必了,她又不是三岁孩子,还需要劳人担心吗?”明明是在说着谎言,但是,问守阳冷冽的嗓音却没有丝毫起伏。 他们的声音随着脚步的远去而消逝,门内,沈晚芽环抱住弓起的双腿,把小巧的下颔抵在膝盖之间,想着刚才问守阳回答归安的话,觉得讽刺又好笑,明明是他自个儿把人给藏起来,竟然还说她又不是三岁孩子,要让人操心。 她的嘴角泛起一道似笑的浅痕,却忍不住心底一阵酸楚。 在今天之前,她一直觉得问守阳待她从不心软,但是,现在较之起来,先前的一切种种,竟显得微不足道了。 她想,从今以后,她才真的算是“百毒不侵”了吧! 因为就连她的身子,仅有的清白都教他给夺去了,她究意还有什么好害怕的呢?她不怕,却无法克制不住自己的悲伤。 因为,一切再也回不了头了! 在‘宸虎园’里,并不是每个下人都能够拥有独立起居的院落,凤九娘分到了一个小院,因为她是老夫人的陪嫁丫鬟,但是在她的小院里,同时也住了几名年轻的丫头,是她自个儿要求,因为就近可以照顾训练。 而另一个例外,则是东福与沈晚芽,因为东福孤家寡人一个,并不需要自个儿的院落,所以老主人在提起时,他总是推辞,说跟大伙儿住在一个院子里比较热闹,一直到收了沈晚芽为义女,才终于住进安排给他的“苹秀院”里,在这院子里栽了两棵苹果树,白色的苹花会从春天开到夏天,秋天的时候,枝头上就会结出大又饱满的苹果。 如今,又是苹花初开的时候,沈晚芽回到小院,神情显得有些恍惚茫然,风乍吹起,白色的苹果花瓣随风漫天飞舞。 “义父。” 她走进东福的寝房,明明屋外是风光明媚的,可是,这些日子她义父的病情加重,被吩咐吹不得风,门窗都加了厚实的毡毯,不过适度保留了一点空间,所以屋子里还算通风,此时她暗自庆幸光线并不充足,才可以让义父不能发现她脸色与神情的异样。 东福缠绵病榻,已经好些日子起不了身,见到她进来,笑着招招手,示意她到床边来,“怎么了?芽丫头,一脸闷闷不乐的样子,谁欺负你了?” 这一瞬间,在沈晚芽的脑海里浮现了问守阳严峻的脸庞,但她却摇摇头,坐在床前的踩凳上,把脸蛋搁在交叠的手臂上,笑道:“没有人欺负芽儿,不过就是有点累了,想来找义父撒撒娇。” “乖孩子,义父早就告诉过你了,不要凡事都勉强自己一定要做到最好,累坏了身子对你没好处的。” “嗯,以后不会了,谢义父关心。” “听说爷今天出门了?” “嗯,不及时出发的话,就怕赶不上大理的行程。”沈晚芽不想在这个时候提起问守阳,可是说也讽刺,她与义父二人都是问家的奴仆,在他们平时的对话之中,有大半都是绕着主子在打转,眼前当然也不会例外。 东福点点头,笑叹道:“你做得很好,有你在爷身边,义父很放心,我知道你聪明伶俐,可是没想到你能做得那么出色,没想到你真的能兑现在祠堂前所发下的誓言,你还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吗?” 沈晚芽点点头,“记得,那一晚的事情,无论经过多少年,在芽儿心里都像是昨日才刚发生过一样。” 怎么可能忘记呢?那一天,她的爷狠心让她跪到了隔日早上,直到清晨的雾气渐渐消散,她不知道何时跪到昏沉了过去,是他冷淡的嗓音唤醒她。 你可以起来了! 即便有义父半夜里送来的袄子穿在身上,经过一夜冷风冻露,她还是冷得蜷成一团,听见他浑厚的嗓音,她抬起头看着他,那一刻,他原本就高大颀长的身躯,在她的眼里看起来就像是一座无法撼动的大山。 而在他的身后,跟着义父和几名奴仆,凤姨和叔爷则是前一晚就被人给看住,因为问守阳下令谁也不许来帮她说情,更别想私自放她起来。 终于得到他的释放命令,她当然一刻也不想多跪下去,可是,她低头看了自己的双腿,早就已经因为久跪而失去了知觉。 怎么?还想继续跪下去吗?很好,我可以成全你,没关系。 说完,他冷笑了声,似乎真的有此打算。 我起来!我要起来! 她惊慌地喊叫,用双手撑着地板,才勉强让双腿挪动了下,她颤颤巍巍地起身,样子就像是一只初生的小羊儿,每多挪动一下,她的腿就发出疼痛,就在她整个人都要站起来时,忽然一个脚软,让她整个人跌趴到地上。 还记得,就跌在他的脚跟前,他一双沾染着晨间露水的靴履就映入她的眼帘,却是一动也不动。 那一跤跌得她浑身没有一处不在疼痛,但是,问守阳不允许任何人扶她,沉冷的嗓音喊住了要跑过来扶她的义父,他要她自个儿爬起来,她忘不掉他眼里如冰的寒意,冻得她骨子里跟着颤栗起来。 谁也不许扶她,让她自己站起来。 他一字一句掷地有声,让她光是听着,都觉得被他的话给砸痛了,她再不怕痛,勉强自己站在他的面前,就算两只脚都在发抖,她也绝对不会在他的面前倒下第二次! “义父,你说,这些年芽儿做得好吗?” “好,当然好,如果你做得不够好,怎么会被称为是万能的小总管呢?” “那为什么……为什么……?”一连说了两次“为什么”,但是,后头的话却是无论如何也接续不下去。 第十一章 因为,她明白自己就算问了,也不会得到想要的答案。 她想要的答案,除了她的爷以外,谁也答不了她。 从那天之后,她决定要让自己变得很好,好得让他再也无法挑剔。 但是,他就是有本事找她麻烦,挑她错处。 原本,她想是因为自己仍旧做得不够好,但或许,她根本就不是做错了事情才惹他生气。 也或许,她并不是做得不够好,而是她就算做得再好,也不能换得他对她一丁点的仁慈。 她转开眸,明明前方什么都没有,却像了出了神似地,目光变得非常遥远,眼底有着一层淡淡的迷蒙,像是悲伤,像是困惑,而真正的心情竟然连她自己都无法弄清楚。 东福可以看得出来他的义女今天的情况很不对劲,可是,只要她不肯开口说清楚,他也就不追问原因。 因为,他曾经答应她不过问,也绝不袒护,这么多年来,就看着她凭自己的聪明与努力,获得了众人的赏识与肯定。 最后,他只是伸出手掌摸着她的头,见她转回眸光,义父女两人相视一笑,这些年来,她跟在他的身边学做事,从来就没有不细心勤快的时候,而他这个一贯被说是严正不阿的大总管,竟为了她而有私心,想尽办法给她找师傅,不管是琴琪书画也好,还是她希望能够学一些胡人们的话,只要他能替她办到的,他就觉得自己没有理由不给她。 就算是对待亲生的女儿,也不过如此了吧! 这个想法,让他觉得安慰,因为他没有娶妻生子,没想到在晚年竟然有机会可以尝抚养女儿的滋味,算得上是老天爷给他最大的赏赐。 这时,门外传来一道男人的嗓音,扰醒了他们父女二人的目光交流,“东总管,千日来给你问脉了。” “姬大夫,快进来。”东福对外回答道。 走进屋里的是一名约莫二十出头,面容清俊的男子,姬千日年方廿五,以年纪而言,他看似历练不够,可是,他从五岁开始就随着父亲到处行医,见识无数,近两年才在京城落脚,在城南的胡同里开了间小医馆。 姬千日没料想见到沈晚芽也在,他颔首打了声招呼,“没想到小总管人也在这里,我刚到时,就听人说小总管闹失踪了,才想过来见东总管时,不知道该如何对老人家提起,这不好了,我不必伤神了。” “我不过就是想要静一静,是他们太大惊小怪了。”回小院时,她特地避开有人走动的地方,想回来稍做整理,才不会教人发现她不对劲的地方。 虽然室内的光线不太充足,可是姬千日不比东福,毕竟是年轻人,眼力自然也好,再加上身为医者,可以明显得感觉到沈晚芽的模样与平日不同,他更是没有忽略掉她白皙颈肤之下,印着几抹红瘀。 沈晚芽注意到他的视线,下意识地伸手掩覆着脖子,“姬大夫,你在看什么?我义父还在等你诊脉呢!” “好,我先诊脉,回头再跟小总管说问脉的结果,不知道你方不方便说话呢?”姬千日微笑,话中有话。 “我想不太方便。”沈晚芽知道他想说的并非是义父的病情,想也不想,就回绝道:“如果诊脉之后,义父的病情没有改变,那就请姬大夫先回去,改日我再找你谈,可以吗?” 姬千日顿了一顿,“那当然好,我就先请脉了。” “大夫请。”沈晚芽退让了两步,让他过去,看着他给义父把脉问诊。 她站在一旁注视着,表面上十分平静,可是心里却知道自己根本就是站立难安,总觉得自己就算什么都不说,也会被人瞧出端倪,让人看出来她已经不是昨日的沈晚芽。 终于,她再也沉不住气,说了声:“请恕告退。”转身匆忙地离开。 在她的身后,东福很明显的静默了半晌,对着姬千日问道:“她今天很不对劲,是不?” 姬千日微笑敛目,收回诊脉的手,“东总管不要多心,或许是小总管今天心情违和,没什么大碍,请东总管不要担忧,以免拖累了病情,今天总管的脉象平稳,显是有好转的迹象,一会儿见到小总管,我会对她说的。” 在走出“苹秀院”之后,沈晚芽的心里是茫然的,她的脚步不自觉地往南院走去,还未到院门口,就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味。 是辛夷花的香气。 她知道,这味道就像印记般,烙在她的心里未曾淡去。 沈晚芽顺着香气走到院子里,“宸虎园”的占地很广,经过三代主子耗斥重金的修建,园子里的假山流水,以及各种花卉都是一绝,几乎到了一年四季都有花可赏的地步。 若说,北院的胜出之处,是冬天的红梅,那在这南院,就以每年春天的辛夷花为绝色,在这院子里的辛夷大多都是淡红紫色的,但其中一株最大的辛夷开的却是白花,盛开时像载雪似的,散发出令人心醉的香气。 她忘不掉在刚到“宸虎园”的那年,第一次看见这棵白辛夷花的那日,在她的心里不敢置信,虽然人们都说花草哪来的分别,但是,她却觉得这棵花白辛夷长得就跟沈家院里的那棵一模一样。 以前,她还在家时,每年的辛夷花开,她与娘亲就会很忙碌,她娘说辛夷全株都是药,开的花可以拿来浸香膏,从她有记忆以来,每年的春天,她就会在花下跑来跑去,帮着娘亲摘花朵。 因为她不过是个孩子,身长还不高,总是只能构到位置开得最低的花朵,总是一下子就摘完她触手可及的部分,嚷着要人拿梯子过来给她。 但娘亲一直没允她爬梯,直到她十岁那年,娘才第一次点头答应,让她可以上梯去摘高处的花朵。 就唯有那一次,她摘到的花朵,比娘亲摘的还多! 往后却是想摘,也摘不到了! 芽儿啊!去了人家家里头,要乖乖听话,知道吗? 还记得她要被送到青城的前一晚,娘亲到她房里陪着睡觉,她倚靠坐着,把自己给抱在怀里,仿佛她还是没长大的三岁孩子。 知道!可是娘也要快点去青城接芽儿回来,一定不能忘记喔! 她像只猫儿般腻在娘亲的怀抱里,童稚的嗓音软软的,因为从小就被爹娘捧在掌心里疼爱,所以,完全是一副未知世事的童真。 怎么能忘呢?你可是爹娘最宝贝的小芽儿,咱们的心头肉啊! 娘亲拍着她,轻哼着小曲儿,拍哄着要她入睡。 那……芽儿到底要在青城待多久呢? 她的声音已经有着浓倦的睡意,娘亲柔软的身子以及辛夷花芳馥的味道,让她觉得舒服而且温暖,为了贪取这份温暖,她宁可自己慢慢长大,才可以一直当个在娘亲怀里撒娇的娃儿。 最多就几个月,你相信娘的话,绝对不会超过半年。 那时候的她,已经倦懒地闭上眼睛,所以没见到在娘亲眼底泛动的泪光,只觉得嗓音里有一瞬间的迟疑哽咽。 那……明年春天院子里辛夷花开的时候,芽儿就能回来了吗? 她想在辛夷花开之前赶回家,明年,她还是要摘比娘亲更多的花朵。 当然可以,到时候你爹的身子应该就已经大好了,说不定,他能跟着我一起去把你接回来,你可要好好等着,不许乱跑,知道吗? 娘亲的双手在说完最后一句话时,紧了一紧,几乎把她给抱痛了。 知道!芽儿一定乖乖,一定不乱跑。 沈晚芽昂起娇颜,缓慢地合上美眸,任由辛夷花的香气充斥在她的气息之间,熟悉的气味让儿时的记忆宛如潮水般不断地涌上。 从那一天过后,都经过快十年了吧!那年,在沈家老院里盛开的辛夷花,早已经谢落化做污泥了,而她,也已经不再是当年的沈晚芽。 回不去了! 再也,回不去了! 人们说:“云扬号”是个知名的老字号,几代经商必定是累积巨富,身为问家的子孙,就算是躺着好吃懒做,也可以三代锦衣玉食,吃穿无虞。 “云扬号”麾下的几支商队,经年南来北往,已经深知“与时逐”以及“动观时变”的道理,何时该到何地买进何物,何时又该卖出,对于他们做这种长途买卖的商家而言,是件与身家性命相关的大事,只要没掌握好时机,该进不进,该出不出,就会失去赚钱的机会,甚至于会落得倾家荡产的地步。 所以,一支商队从出发到归家,中途会经过几次买卖,因为熟知万货之情,卖贵买贱,流而通之,贸而迁之,加快了手中资金的周转,在买卖之中获得更丰厚的利益。 从小,问守阳就被教导要娴熟这些道理,身为问家的子孙在吃穿用度上,确实比常人丰盛奢侈,可是,他们要过的日子,并不比平常人轻松。 问守阳带领着队伍出发已过了两日,一路上他心神不定,明明人已经在途中,却像是把某个部分掉在“宸虎园”,忘记带出门了。 这些年,他将总号的调度交给了叶莲舟与陈敬理二人,选择亲自出门做买卖,在经商的旅途之中增长见识与锻炼手腕,更是为了强大“云扬号”南北各地商卖的连结强度,此举事关紧要,不得不为。 他一向很清楚自己的所做所为,也从不为任何人及任何事情耽误了该办的事情,可是,此刻在他的脑海之中,却是不断地浮现沈晚芽强忍住眼泪,恨恨地瞅着他的表情。 虽然,他勉强她答应要等自己回“宸虎园”,可是,他没有把握她不会擅自离开,光凭他对她所做的事情,她有很好的理由逃离。 如果,她现在已经离开“宸虎园”了呢? 一瞬间,他拧起眉心,脸上的阴霾几乎到了化不开的地步。 “东家,有事吗?” 策马跟随在他身旁的副手张玉见主子的神情益发地阴沉,心上吊了一吊,还是决定过来出声关切。 原本沉聚在问守阳心里的纠结,被张玉的声音一个唤破,让他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冲动,调马回头,对张玉交代道:“这一路就劳你多担待了,你带他们继续往前,别等我。” 话才说完,他已经策马往来时路奔去,飞快的马蹄扬起了一路烟尘。 “小总管人呢?她在哪里?把她叫来,我要见她。” 问守阳日夜兼程,一回到“宸虎园”,立刻引起奴仆们的骚动,他揪住一名赶上来迎接的小厮,急声地吩咐道。 小厮被主子严肃的表情给骇了一跳,一时之间答不上来,问守阳低咒了声,把人给放开,长腿一刻也不停地往里头迈去。 这一刻,他无法抑制住内心的忐忑不安,就深怕原来小厮那一瞬的停顿,是想要告诉他沈晚芽不见踪影。 所以,当一抹湖绿色的纤细身影映入他眼帘之时,最初的一刻,他的内心竟然是不敢置信的,胸口被一阵烘热给充实了。 第十二章 沈晚芽站在大堂的天井中,召了几名管事与大丫鬟交代这两日该办的事情,没注意到问守阳一路引来的骚动,直到她面前的人也发现了不对劲。 “爷?”沈晚芽低叫了声,不信所见地眨了眨美眸。 还不等她反应过来,向守阳已经箭步上前,一把揪住她的皓白的手腕,当着众人的面将她拉走。 沈晚芽半晌回不过神,既惊又疑地看着他冷峻的侧脸,勉强自己跟上他开阔的大步。 在他们的身后,大伙儿都是迟疑交加,面面相觑了半晌,这时,一直都是沈晚芽身旁最亲近的丫鬟萱香见情况不对,赶忙着跑去通知凤九娘。 问守阳将她揪进书房,反手将门关上,伸出一双长臂,将她给围困在门板与他之间,敛瞅着她的目光,很明显地松了口气。 “你没走。” 沈晚芽的反应很平静,却不知道该将他这句话当成是肯定或问句,她抿唇静默了半晌,才道:“爷怎么会在这里,不是该往大理去吗?” 在知道她没有离开之后,问守阳放心了下来,却也同时被她不冷不淡的态度惹得有点恼火,“你以为现在是担心这问题的时候吗?你只担心我不去大理的事情吗?” “爷现在应该在前往大理的途中,人却在这里跟我说话,身为问家的总管,这么不寻常的事儿,我难道不该问吗?” 在面对他的时候,沈晚芽必须要用尽全身的力气,克制自己心里的激动,是他自个儿要她等他回来,却对她一开口就说她没走,难不成,他不是要挽留她,而是迫不及待要她离开吗? 她不走!他占了她的身子,是一个已经不能改变的事实,没有道理是他伤害了她,却要她承受后果离开,所以,即便他没有开口要她等他回来,她也不会离开“宸虎园”。 问守阳俯首瞅着她顽倔的眼神,相较于她白雪似的脸蛋,她的眼瞳就像两丸黑水银,可以反射出光亮,甚至于映照他的面容,可是,他却看不透在那眸色之下所隐藏的想法。 但他不在乎,因为,她留下来了!问守阳抚摸着她柔软的青丝,唇畔不自觉地泛地一抹浅痕,露出了自得的笑容。 沈晚芽不知道他为何而笑,只觉得那抹笑容让他看起来很令人生气,她一个忍不住,扬起纤手挥开了他的大掌,转身要打开门,却立刻被他给一把揪了回来,她回头还没能开口说话,就被他给捧起了脸蛋,吻住了柔软的唇瓣。 “住手,你又想干什么……?”她双手抵住他强健的胸膛,用力想要推开他,勉强找到了一点余隙,开口要阻止他。 但是,一如先前,他没给她拒绝的余地,吻着她的唇,像是揉合了糖果,追缠吮弄,一次次地勾诱她雪嫩的小舌,却总是被她给回避开来。 沈晚芽对于被他给碰触亲吻还不习惯,但是,如果是像这样的亲吻,她并不感到讨厌,可是内心深处却不愿意接受。 然而,直到这一刻,她才发现原来心是可以被背叛的,被自己的身体感觉给背叛,当他男性的手掌探入她的衣领之内,覆揉盖住左边柔软的丰盈时,她不自觉地屏住了气息,仿佛被他掌握住的,是她跳动的心脏! 她可以感觉到自己最敏感的顶端在他捻指之间,开始有了反应,那一阵阵像是要渗进骨子里的酥软感觉,就像是一只只不受控制的小蚁般,直往她的心窝儿里钻进去,越钻越深,直到她忍不住发出一声娇吟。 沈晚芽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开始回应他唇舌的交缠,仿佛那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随着越吻越深,他们的气息也不约而同地喘促了起来,但是吸入再多的空气,都无法缓解他们胸口缺氧般的闷痛感。 蓦地,他大掌按住她的俏臀,修长的食指与中指刚好暧昧地滑进股沟之间,虽然隔着襦裙,却仍旧可以明显地感觉到他的男人手指的硬度,冷不防地,他大掌一个使力,将她的下身搂往自己。 他突如其来的举动,令沈晚芽倒抽了口冷息,她可以感觉到他胯间蠢动的硬实,就在这时,他从她的唇上挪开,抬起头,敛眸俯瞰着她透出了红晕的脸蛋,微挑的眉梢,让他含笑的琥珀眸子看起来有几分恶劣。 沈晚芽瞪着他,仍旧不住地喘息,胸口剧烈地起伏,但是,被他碰过的胸部却敏感得只要摩擦到衣料,就觉得酥痒了起来,让她忍不住在他的怀抱里瑟缩双肩,试图减少撩擦,但情况没有改善,反而更糟了起来。 而他才没好心想饶过她,以膝盖抵开她紧闭的双腿,手掌将她的俏臀往他的修长的大腿一按。 “放手……”她捉住他壮实的臂膀,感觉到他结实的大腿肌肉刚好抵着她腿心之间,似有若无的触碰,让她心跳飞快,不知所措。 他扣起她小巧的下颔,逗弄似的一次次啄吻着她的唇,身下的挑逗却也没有一刻停止。 而就在这时,凤九娘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芽儿!你在里头吗?你没事吧?快开门,凤姨来救你了,我在这里,谅那臭小子不敢欺负你!”她一边喊着,一边拍着门板。 闻声,问守阳停下动作,抬起头看着透进光亮的门扉,听见门栓被摇得卡卡直响,看起来门外的人非常激动。 沈晚芽也抬起娇颜,刚好对上他俯落的目光,她可以解读出他眼神的含意,仿佛在说如果他想欺负她,凤姨又能拿他奈何呢? 他附唇在她的耳边,低沉的嗓音轻得像阵空气,“告诉她,你没有挨打受骂,可是你此刻正在做的事情,不宜被她看见,快说。” “我不要!”她小声地嚷道,心里困窘到了极点。 “那要不叫她走开。”他笑撇下唇角,知道要她说出刚才那些话是勉强了些,所以他决定退让一步。 “为什么不是由你来说?” “你以为在她以为我会吃了你的时候,还肯听我的话吗?” 什么“以为”?难道他不是吗?沈晚芽用力瞪着他,如果可以用目光在他的身上瞪出个窟窿来,她会很努力的一试! “你说不说?”他压沉的语气几近威胁……不,是威胁没错。 这一刻,沈晚芽的心里是恨他的! 她很用力地瞪着,似乎真的想在他身上瞪穿两个窟窿,而这次他没有抵制,从她的身前退开了两步,她转过身,看着被拍得直响的门板,随着放软的口气,不自觉地在脸上悬开一抹笑,僵硬得连她自己都觉得勉强。 “凤姨……我……爷没有要责备我,他没有骂我,更没有欺负我,他只是有事要与我单独谈,可以请你回避一下吗?” “芽儿,你确定吗?” “对,凤姨,我很确定,我和爷在谈正事,不能被打扰。” “我不相信!”凤九娘在门外哼哼了两声, “你先开门,让我看看你没事我再走。” “凤姨,求你,不要让我为难,好吗?”在她硬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眼眶一阵发热,喉头也有些哽咽。 怎么能够开门呢?眼下她的衣衫零乱,就连绾起的发丝都被拨弄得松散,嘴唇更是被问守阳给吻得有些红肿,怎么能够开门让长辈看见呢? 在门外的凤九娘有片刻的沉默,从前两日看见沈晚芽身上有无法解释的瘀痕之后,她就一直担心这丫头是不是遇上了什么事情,可是她逼问不出来,只好作罢,“好好好,听你的,凤姨都听你的,行不行?” 沈晚芽用力眨去了泪光,心里觉得好难受,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为了问守阳欺骗凤姨,但她不能说,只要是她还能吞得下去的痛苦与委屈,怕是要咽得流血,她都要咽下去。 只要能够保有现在的生活、眼前的日子,她想,在这天底下或许没有她沈晚芽咽不落的痛楚。 当门外再度恢复了安静,沈晚芽回过头看着主子,“好了,现在凤姨走了,你满意了吗?我可以离开了吗?” “不可以。”他回答她的低沉嗓音,有着对她请求的彻底否决,见她移动脚步就要开门,他一个箭步上前将她紧拥进怀里。 “不要!”她握紧拳头捶打他的胸膛,却在下一刻被制抵在门旁的长柱上,未竟的余音被他的唇给吮去。 他的手撩起她的被襦裙,插进她的双腿之间,修长的指尖从亵裤的交隙之间探入,寻找到最夹心的柔软湿润,她依旧挣扎着,却不敌他一次次的勾剜揉弄,终于,她的身子紧了一紧,在他的指间得到了愉悦的解放。 “怎么?不是说不要吗?”他缓缓地从她的身上抽回手,压沉了嗓音,附在她耳边说道。 沈晚芽娇喘着,不让自己对他所说的话有反应,但是不受控制的颤栗感却像潮水般瞬间泛过全身。 “你不要太过分……”她颤着声说,心里满满的气愤与屈辱,让她差点就要掉下眼泪,她不想要有反应,可是她控制不住! 问守阳觉得如今她看着他的眼神,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冷淡。 他吞了口唾液,试图化解在胸口一瞬的梗痛,开口打破了沉默,“在这种情况下,你还不替自己说些话吗?” “爷想要我说什么?” “难道,你不要名分吗?” 闻言,沈晚芽愣了一愣,抬眸瞅着他的脸庞好半晌,才幽幽地说道:“你能娶我为妻吗?” “如果你开口要求,我就能做到。”他挑起眉梢,一点也不想在她面前放下身段,“只要你一句话,问家主母之位就是你的。” “这算什么?施舍吗?不,我不要!”沈晚芽觉得他的说法好可笑,非要她自个儿开口要求,这与乞讨有什么两样? 她知道如果够聪明的话,就应该应承下来,顺势当上问家的主母,可是说起来好笑,她老早就丢弃掉的自尊心,这时候竟然又回来悄悄作祟,让她想也不想就拒绝他的提议。 她想,有朝一日自己或许会因为这个决定而后悔,但是,不是他自己开口要给的东西,她就宁可不要! “那你想要什么?”他冷淡的神情多添了一丝无奈,分明已经给了她最大的让步,却没想到被拒绝得如此彻底。 对他而言,这或许是让步,可是,对沈晚芽而言,这是一份施舍,她不屑要,也不想要。 “我要爷一个承诺。”她平静地说道。 “什么承诺。” “请爷答应,倘若有一天,您不要晚芽了,对我感到嫌弃了,也必须让我留在‘宸虎园’,只要我一日不愿离开,谁就一日不能赶我走,我对爷就只有这个要求,可以吗?” “难道对你而言,留在“宸虎园”比当我的妻子更值得吗?”一瞬间,他的脸色阴沉到极点,“如果我不答应呢?” “那我现在就死在爷的面前,就当做是清白被人夺了,没有脸面再在这个世上存活。”她定定地瞅着他,丝毫不给转圜的余地。 第十三章 “这个威胁对你一点好处也没有。”他一双琥眸瞬间冷若寒冰,想到她真的可能会轻生,他的心里竟是一阵冷颤。 “是没有好处,但我想,爷也不会乐见这个情况发生,所以,为了不让我寻死,你绝对会答应。”反正他不答应也无所谓,这是她最后的筹码,在她的身上,已经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 她可以看得出来,他对于自己被她威胁而感到极度不悦,但是她没有退怯,只有留在“宸虎园”的这个要求,她就算是死,也不会退让。 “好,我可以答应你,不过,你也必须答应我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既然你不敢奢望成为问家的主母,那就做我的妾吧!这次不用你开口要求我,我主动给你。”他不想再给她机会拒绝自己,刚才是他蠢得以为沈晚芽会像普通女子一样,他错了,而同样的错误他不想再犯一次,被她拒绝的正妻名分,他也拉不下脸再给她一次机会,“你有一个名分在,至少咱们的关系可以见得了光,我对东叔也才好交代得过去。” “我……” 一瞬间,沈晚芽的心揪成一团,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她的脸色苍白到了极点,这一刻,她想起了自己的娘亲。 “你在想什么?想自己还有回头的余地吗?” 沈晚芽抿着嫩唇,直视着他的眼眸,在她的心里确实在思考,但并非想到自己是否还有回头的余地,而只是疑惑,为什么呢? 为什么在她眼前的这个男人,就不能够对她仁慈一些呢? 为什么呢?她究竟是哪里做得还不够好? 为什么非得被他一步步逼上绝路不可呢? “只要我答应了你的条件,你也会答应我的吗?”她吞了口唾液,感觉心口一阵难以平复的噎痛。 “怎么?一脸难过的样子,后悔没求我娶你为妻了吗?”他俯首逼近她,沉麝的气息几乎与她的呼吸相融在一起,“不,现在你即便开口求我,我都不会答应了!现在,你只有两个选择,当我的妾,或是立刻收拾东西走人,不过,因为我会答应你想留在这里的要求,所以,你也只有答应我的份,明白吗?” 沈晚芽听着他几乎是命令的专断口吻,一瞬间心里感到有些凄凉,眼前这男人究竟是她的夫君,抑或仍旧是她的主子呢? “好,我答应,我接受。”她深吸了口气,昂起娇颜,用心里最后一点骄傲扬起绝美的微笑,“而且,我没后悔,因为我不要的东西,就是不要,便是你求着给我,我也不要!” “你——?” 看见他瞬间转为恼火的表情,沈晚芽怡然自得,笑得更加开心了。 怎么?他以为就自个儿能呛她狠话吗?她沈晚芽才不希罕他,她在乎的是眼前安稳的日子。 人们都说她聪明,说她会的东西那么多,贪图的应该是很远大的梦想,可是,他们不知道她只有一个小小的心愿,小到可能会被所有人耻笑。 但她不在乎,谁要嘲笑就由得他们去,只要今年的辛夷花仍开,只要她的根仍旧扎在“宸虎园”,她就可以什么都不在乎! 昨晚入了夜之后,沈晚芽是留宿在主子房里,他们两人孤男寡女同宿一房,彻夜未出,丝毫不避人耳目,不过短短一夜的时间,流言已经宛如野火,蔓延了整个“宸虎园”。 今天一早,问守阳命令归安招集所有“宸虎园”里的奴仆们齐聚在厅堂,当他从内室走出来的时候,沈晚芽就安静地跟随在他的身后。 这样的情景以前并非没有过,身为问家的小总管,她经常跟着问守阳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可是,今天她跟随着他的脚步,脸上的神情,却与往常不同! 那过分柔顺的静默,竟教他们觉得似乎从未识过她。 “爷。” “小总管。” 奴仆们异口同声地叫唤,每个人都看见他们在听到这称呼时,转眸互觑了一眼,直到沈晚芽点点头,问守阳才回首正视众人,“从今天起,她不再是小总管,你们该改口喊她一声夫人了。” “什么?”大伙儿的惊叫声此起彼落,而刚好在这时候赶到的凤九娘,就听到问守阳的最后一句话,吓得愣在门口,前脚踏进了门槛,后脚就愣在门外没知道要跟进。 沈晚芽越过众人,柔美的目光直视着凤九娘,昨晚,她放心不下义父,怕萱香照顾得不周到,所以请她代为照料汤药,因此对于昨晚的问守阳房里过夜的事情,只怕她是最后知后觉的一位,而这也正是自己的打算。 “是,爷已经答应将我收房做妾,从今儿起,你们就别再喊我小总管,喊我芽夫人吧!” 在“夫人”的头挂上“芽”一字,是她为了区别自己并非正室,比起日后问守阳的正室妻子进了门,她要被改为姨夫人,那还不如一开始就喊出了分别。 问守阳侧眸沉地凝视了她一眼,对于她要众人喊她“芽夫人”时,琥珀色的眸光闪动了下,但他没作声,对众人说道:“听着,从今以后,她的命令就等同于我的,问家所有人都必须听从无误,都听见了吗?” “是!”对于这声回答,众人没半刻迟疑。 只是,怎么会只是妾呢? 大伙儿的心里不约而同都有这个想法,虽然,他们的小总管说起来是问家的奴仆,但凭她的能力与条件,绝对可以值得更好的对待啊! 因为他们没有一个人不喜欢沈晚芽这位小总管,总觉得天底下再也找不到比她更真心善待他们的人,所以,对于她被收房做妾,竟然没有高兴,而是隐隐地为她心疼。 听到问守阳告诉众人,说她的话与他的齐等,沈晚芽转眸望着他冷峻的侧脸,捉摸不透他深沉的心思,她收回视线,泛起苦笑。 这时的凤九娘终于自强烈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她匆匆忙忙地进门,差点还被门槛给绊倒,神情慌张地拨开挡在她面前的人,来到沈晚芽面前,怒瞪了问守阳一眼,就把她给拉出门去。 一直到跨了两个院墙,凤九娘才停下脚步,回头捉着沈晚芽的肩膀,“芽儿,你这不是在跟凤姨开玩笑吧?” “这种事情怎么能拿来当玩笑呢?凤姨。”沈晚芽挽住了凤九娘的手,“我今年十九了,该是找个良人伴渡一生的时候了,凤姨,见我有了归宿,你不替我高兴吗?” “可是……可是……?”她是当妾,而不是为妻啊!凤九娘有满肚子话说不出来,嘴里涩得发苦。 “可是什么呢?”沈晚芽故作迷糊地偏着脸蛋。 凤九娘抬眼正色道:“你喜欢他?你真的喜欢那臭小子吗?告诉凤姨,如果你有半点委屈,我替你做主,我把他叔爷一起找回来替你做主!咱们不怕他!说,你是因为喜欢那臭小子,才会甘心给他当妾吗?” 沈晚芽没有回答,只是绽放一抹如花般娇艳而迷蒙的笑容,握住凤九娘的手紧了一紧,摇摇头,似乎在告诉她别为自己担心了。 “你这丫头……怎么就是……?”存心要惹人心疼呢!凤九娘心里又是急又是气,一句话梗着说不出来。 “凤姨没听见爷刚才说的吗?虽是做妾,以后我说话的分量,可是跟他说一样呢!” “既然要待你好,为什么不娶你当妻子?”凤九娘急急地问道。 “因为……”沈晚芽微微一笑,心想她能告诉凤姨,没当上问守阳的妻子,是因为她逞一时之快的缘故吗?如今,问守阳不想再给她机会,而她也不愿意开口请求,若要留下来,就只能接受他的决定。 “因为身份啊!凤姨,是我自个儿不愿意当他的妻子,问家家大业大,多少管家千金、富商之女要抢着嫁他,所以,主母之位岂是我可以轻取的?不是他不给我,凤姨,是我不要。” 最后一句话,再真实不过了!只不过,当她从嘴里说出时,已经打绕了好几个弯,跟原来的事情相异甚大了。 终于,在她一番劝说之下,凤九娘总算勉强接受她的说法,嘴里叨念着问守阳不够意思,就算她拒绝,也应该要坚持立场才对,只是除了凤九娘之外,接下来还有她义父与问延龄这两个人要安抚。 反正她已经打算将所有的事情都揽到自己身上,为的倒不是替问守阳开脱,而是想要息事宁人。 但是,沈晚芽却没料到,除了这两位长辈之外,还有一个人,对于问守阳纳她为妾一事,发了雷霆大怒! 唐家的老太爷唐桂清喜欢问家的小总管,这件事情在商场上众所皆知,而唐桂清心里很清楚,他偏爱沈晚芽这位晚辈,她的棋艺精湛占其一,她的博学多闻是其二,而其三,是她一年四时从不曾迟缺过的嘘寒问暖,就连他唐家自个儿的子孙,都不及她细心之万一。 她说,是因为她的主子很看重他这位长辈,所以交代要格外留神,绝对不能马虎了事,他却以为问守阳的交代是一回事,可是做得是否得人心,就是沈晚芽自个儿的功夫了。 而在听闻问守阳将她收房为妾,霎时间,唐桂清心里对沈晚芽的偏疼,顿时都成了针似的刺痛。 “妾?竟然是妾?”唐桂清气得脸色发黑,好大一口气喘不过来,“他这个臭小子,竟敢这样待她?” 唐家的几个儿孙见长辈如此动怒,也慌了手脚,大儿子唐彦松连忙拉住父亲的手安抚道:“请爹不要生气,当心气坏了身子。” “你要我别气,怎么可能?她是我见过最好、最聪明灵巧的女子,怎么会只是收房当妾?怎么会?不值啊!我替她不值啊!”唐桂清一边喊着,一边气得颤抖。 “爷爷,身子要紧啊!”一旁的长孙也跟着过来劝说道。 对于旁人的劝告,唐桂清可是一句话也听不进去,伸手比着门口,对着他们叫道:“去问家!去把那臭小子给我叫过来!我要见他,我要当面叫他把话跟我说清楚!” 沈晚芽一直知道唐家的老太爷对她的偏爱,说是将她当成了亲身孙女也不为过,所以,当老人家知道她被收房当妾,才会气不过吧! 在遣走了唐家传话的奴仆之后,问守阳一脸沉凝地坐在书案前,他听唐家的来人转述了老太爷动怒的场面,已经好些年不曾见过了。 沈晚芽也听说唐家派人来过的事情,她走进书房,看着问守阳抬头迎面而来的眸光,他那双琥珀眼眸映着从屋外拖进的日光,明显看见瞳眸深处那抹黝暗的阴沉,他定定地瞅着她,薄唇微抿。 “让我去,既然老太爷需要一个交代,就由我去吧!”她在他的面前停下脚步,姿态仍像是从前任小总感时一模一样,一时之间,她还是不太能够适应他们之间的身份改变,跟他没什么亲近的感觉,“他老人家正在起头上,爷还是别亲自去见他比较好。” 问守阳看着她轻悬微笑的娇颜,比起先前,她的气质似乎更加沉静了,就像是沉淀在井里的水,风吹不起一丝波纹。 第十四章 “为什么?”他眼眸微敛,锐利的眼神想要看穿她,可是,她将自己的内心给藏得很好,好得教人有点火大,“你替我安抚了凤姨、叔爷,也给东总管一个很好的交代,其实你大可以告诉他们事情真相,但你没有,现在,你又要去替我安抚唐家的太爷,为什么你要帮我呢?” 沈晚芽耸了耸纤肩,唇畔的沟痕更加扩大,因为他的话令她觉得很想笑,“我不是想帮你,而是希望这整件事可以尽早落幕。不想再见到更多意外风波,我想安安稳稳的过日子,仅此而已。” 见她笑得十分明媚,问守阳更加火大了三分,不过他没有表现出了,只是谈勾起浅笑,微颌了下首。 “好,就交给你了,既然你自告奋勇,我没有理由反对,不过要是事情没办成,你最好有心理准备。” “我知道。”她也不以为如果事情没办好,他会轻易饶过她。 只是从他的语气听来,他们之间的身份改变了,但是,他待她的方式似乎没打算要改善。 她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让自己看起来再平静不过,心想,无论如何都好,她只想要回到从前的日子,安安稳稳的,就好。 “太爷,晚芽来给您请安了。” 唐桂清早在她进门之前,就已经得到通报,说来的人是问家的妾夫人,出乎意料地,他见到她进来,竟然没给好脸色,拄着拐杖,别坐过身。 “怎么会是你?那个臭小子呢?我要见的是那个臭小子!躲在女人的衣裙后面,这算是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哼。” 沈晚芽跨进门槛儿,刻意无视老长辈的故意冷淡,“是我坚持要替他来见太爷,您是他至亲,要是在这气头上彼此都说了不应该的气话,伤了双方多年的感情,太爷忍心从此以后与这位晚辈恩断义绝,老死不相往来吗?” “所以,你就自愿来替他挨我骂吗?”老人家握着拐杖,一边站起身,一边说道:“你被他收房做妾,这委屈你真的能够吞得下去吗?” “在我心里不觉得委屈,就没有吞不吞得下的问题了。”她吟吟笑道,上前搀扶着老人家,“太爷,今儿个天气大好,要不别再屋里闷着,让晚芽陪您出去散心一下吧!” 唐桂清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还是在她的搀扶之下做出屋外,确实是个天蓝如洗的好天气,只是最近京城里的柳树逢春,漫天飘舞着柳絮,远远地听见孩子们的笑声,吸引了沈晚芽的注意。 “太爷真是好福气,儿孙们个个好精神。”她笑着说道,细心扶着老人家走上通往亭廊的石阶,动作一气呵成,丝毫不教人觉得刻意。 “我好福气,但他们没有。”唐桂清闷哼了声,明明是个头发尽白的老人,生起气来却比孩子更像孩子。 “太爷此话怎讲呢?”她微笑偏首,愿闻其详。 “本来,我就等你年满二十,等着把你从‘宸虎园’接出来,打算让你当他们的师傅,把你一身好本事都教传给他们,然后,再由我的长孙把你娶进唐家,他今年二十四岁了,已经跟着他爹亲在学做生意,你瞧,我这算盘敲得够如意了吧!” 说着,他笑叹了声,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又接着说下去。 “可是,最后我想,还是把你留给守阳那个臭小子吧!要是你们可以结为夫妻,那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不出几年,你们一定可以将问家经营得比现在再更好数倍,我唐桂清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了,不会见不得人家好,你和他都是我疼爱的后辈,我尤其想看你们过得比别人都好。” 听完长辈一字一句的关爱,沈晚芽的心暖暖的,却只是笑着没答话,她知道有时候安静地倾听,比急着发表意见或是辩解来得好。 “只是,我要他好好待你,我明明交代过他,可是他却——”唐桂清说到一半,气得只差没跺脚。“那臭小子!枉我八年前助他一臂之力,才让他得以渡过难关,有今天的局面,没想到,他竟然将我的话当耳边风!” 沈晚芽垂首低眉,看着老人家气得紧握住她臂肘的手,思量着他说八年前助过问守阳一臂之力,问家才能渡过难关,她想,如果是一件那么大的事儿,怎么不曾听叔爷和义父提起过呢? 八年前,不就是问守阳逼退叔爷,汰换掉“云扬号”一些前朝元老的时候吗? 所以,说到底,是唐家的老太爷助他铲除异己吗? 但她隐约感觉到,事情不若自己想象中的简单,只是,她的神色平静,就当自己什么也没听到,淡淡地噙起一抹微笑。 “所以,在太爷心里,觉得他是个忘恩负义的人吗?”她微笑瞅了老人家一眼,伸手轻拍掉沾在他衣襟上柳絮,动作十分的细心谨慎,“可是呢,在我的心里却不跟太爷一样想法。” “哼,怎么?我在为你抱不平,你倒是替自个儿的男人说起话来了?”唐桂清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却因为她的贴心举动没法子真的动气。 “太爷,想想他当年被推掉的那门婚事吧!好些年过去了,在他的心里仍旧惦着范家的姑娘,您说,像他这样死心眼的男人,能是个忘恩负义的臭小子吗?若是没将太爷放在心上,需要我来给你交代吗?” 她轻侧螓首,一双水灵灵的眸子直瞅着老人家。 唐桂清沉默了半晌,才开口道:“你的意思是,他因为还惦记着那个范柔蓝,所以才没将你扶正为妻吗?” “要不然太爷以为还有别的原因吗?” “那个傻孩子。”他叹了口气,摇摇头,“人都已经死了,还能记着做什么呢?好吧!咱们再给他一点时间,迟早,我会要他给你正妻的名分,绝对不让他在这一点上头亏待你。” “我是他的妻或妾,真的那么重要吗?”她笑着摇头,扶着老人家在凳子上坐落,“太爷,您要为我打抱不平,也要等他真亏待了我再说吧!” 闻言,唐桂清抬眼瞅着她,见她的笑颜温润,宛如一块通体澄澈的无瑕白玉,以一般人的眼光来看,很可能就被她表现出来的单纯与澄净给骗过去了,但她骗不过他,尚若她只是一个比别人聪明能干的寻常丫头,他唐桂清不会如此疼怜她。 只是她掩藏得太好了,只怕就连她身边亲近的人都不知道这一点吧!这丫头即便是灿烂地笑着,眼里也都带着伤。 而如今,在她眼里的那抹伤,又多了几分深浓的颜色,大概就连她自个儿也不自知,而他也决定不点破。 他活了太久,知道了太多事,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他都能够看得一清二楚,说不准,有些没能来得及说,都要陪着他进棺材了。 “好,太爷由你。”他笑着拍拍她的手,“不过既然已经拨空来见太爷,就别忙着走,你刚到的时候,我就派人去‘宸虎园’传消息,说你今天要在这里陪我这老头子一整天,咱们就省了午膳,我让人把午茶准备得比平常丰盛,咱们就一边吃茶,一边下棋,如何?” “是,晚芽一切听太爷吩咐。”她点点头,嗓音柔软温顺,换得老人家一阵开心的呵然大笑。 而当沈晚芽从唐家出来,已经是近两个时辰以后的事了,她婉谢了唐桂清的相送,只由唐家的总管代为领送出门,就在她要坐上马车回“宸虎园”时,忽然听见了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唤声。 “芽儿。”是秦震。 她没有料到他会出现,回眸望着他的眼神露出微讶。秦震往前踏了两步,就被一旁的唐家厮仆与“宸虎园”派来的车夫给挡下去,他瞪了他们一眼,极力地压抑心里的不高兴。 “这些天,我想去找你,可是,怕会再给你添麻烦,所以,今天听说你要来唐家,就想来这里等你,芽儿,我们可以找个地方说话吗?”说完,他看了挡在她面前的奴仆们一眼,暗示要与她单独谈。沈晚芽静瞅着他极力压抑住激动而显得局促不安的表情,事情会演变到眼前这地步,见她成为问守阳的妾室,怕是他始料未及的吧! 半晌,她点点头,回头先把马车给打发走。 在马车走后,她向唐家总管保证不会出事,对方勉为其难地相信她,没再插手过问,然后,她回头对秦震说道:“好,刚好我也有些话要对你说,就让咱们找个地方谈,趁这机会把话说清楚吧!” 沈晚芽伸出双手,推开几乎快要倾垮下来的门板,“吱呀”的门轴声伴随着木头的剥裂声,然后,光亮透进了屋里,投映出她与秦震二人长长的身影,一直抵至屋内最尽头。 这里是秦家的小宅院,就在她当年逃进的胡同最底端,老旧而低矮的门楣,小到多站几个人就要满出来的天井,屋子只能勉强隔成两部分,一边是平时起居的地方,一边是只能容纳他们几个人睡觉的大炕。 这个小小的家,当年他们祖孙三人住在一起,就已经都快不够了,再收容她这个孤女,是真的很勉强。 沈晚芽走进屋里,伸手轻轻地抹过桌面,推起沉积了好些年的灰尘,就是这张桌子,当年秦爷爷在这里教她学会下棋和赌术。 “芽儿!”秦震急忙跟进来,没心思陪她一起缅怀过去,“为什么?芽儿,告诉我,为什么你会给东家做妾?” 闻言,她淡淡回眸,“难道就连你也需要我交代吗?” “芽儿!”他急得提高了声音。 “不要这么大声,我能听见。”她的嗓音仍旧是一派的悠然,不疾不徐,看着秦震的目光,就像在看着最亲的家人,“当年,我欺骗义父才能够混进‘宸虎园’,这把柄落在他手里,我能不乖乖听话吗?” “是我害你的吗?一切都是我的错……”秦震懊悔地低喃,“我带你走,芽儿,让我带你走!” “走?你想走去哪里?”她回过头,仰眸环视着这小屋,跟秦家兄弟在这里一起生活的种种,她仿佛还历历在目。 “天大地大,不会没有地方容下咱们,只要我和你,跟小勇在一起,就跟以前一样,我们三个人在一起。” “让我明白告诉你吧!我不会走,小勇也不会跟你走,要离开的只有你一个人。”她瞅着他的美眸,闪动着光亮,“我都替你安排好了,我已经跟陶朱爷说好,不久之后,他会再来京城一趟,这次他要离开京城的时候,我要你跟着他一起走。” 闻言,秦震的脸色变得惨白,“我不走!芽儿,我不离开,咱们当年不是说好了吗?无论谁得一口饭,都要三人分着吃,难道,你现在当了问家夫人,就忘记当初的约定吗?” “我没忘,正因为没忘记,所以才安排你跟随陶朱爷离开,这位老人家走遍了五湖四海,从他的身上,你可以学到很多东西,比你一辈子埋没在‘云扬号’来得好。” “怎么会埋没呢?好,就算你甘愿要当东家的妾,芽儿,你现在是主子,让我跟在你身边做事,你把事情交给我,我就一定替你办好,我可以成为你的得力助手,我一定可以!” 第十五章 说到底,他不走就是不走。 听见他说这般没志气的话,沈晚芽的心里有一些恼火,“不,我已经决定了,你一定要离开,在‘云扬号’,在‘宸虎园’,我没打算给你任何安置的地方,所以,你非走不可。” “不!我做不到!”他激动地回答,“那小勇呢?为什么你要我走,而他就可以留下来?” “对于他,我也有打算,他是个老实人,一辈子就平平安安过日子,对他而言已经是很知足了,先前,他跟我说有喜欢的姑娘,我打算过几天就去给他谈下这门亲事。” 对于弟弟有喜欢的姑娘,秦震也有察觉,不过比较起来,秦勇对沈晚芽这位姐姐的信赖,远高过他这个亲哥哥,“那你也去替我谈一门亲事,对方姑娘是谁都好,我也要跟小勇一样,一辈子平平安安过日子,我也能知足的,芽儿,我可以的!” 沈晚芽冷笑了声,“对方姑娘是谁都好,光听这句话,就知道你根本没有意思要好好待人家,还是别糟蹋了人家的姑娘吧!” “我不管!我才不管那个陶朱爷是什么东西,我要留下来,我要留在你身边,芽儿,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就是别让我走!” “我就怕你这样!我就怕你事事以我为主,这些年来,我一直在给你寻个好出路,我真的很怕,怕你为了我要把自己一辈子困在这里。” “你说这话……原来,我对你的感情,你也不是毫无所感嘛!”秦震泛起哭笑,“我不知道对你而言,‘宸虎园’究竟有多重要?可是我知道你想一直留在‘宸虎园’,但你却也一直在替我寻出路,要我离开,这也意味着,你从来没想过会跟我在一起,是不?” 他的话就像一记钝击,敲得她脑袋一片空白,好半晌不能思考。 她知道秦震一直对她很好,但是,秦勇也一样对她很好啊!在她的心里,他与秦勇就像是双生一体,从未在她心里有过任何分别。 但是,她却对他们做了不同的安排,她想将秦勇留在身边,因为他太单纯善良,外面的世界对他而言太危险,她不放心,所以要把他留近照看。 但是秦震与弟弟不同,只要他的心思别净放在她身上,凭他的聪明才智,绝对可以闯出一片天。 “我只知道,见到你好,我会很高兴。”她不承认,也不否认,自始至终她没在心里将他当成对象看待。 在她的心里,他与秦勇是她的异姓手足,是她的兄弟,是她与他们约好了要照顾彼此一辈子的伙伴,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了! “让我想想,芽儿,给我时间,让我好好想一想。” “记住,我是真的想为你好。” “不要再说了,我需要时间,你没听见吗?” 秦震不耐烦地对她吼叫,但话才出口,他就愣住了。 沈晚芽看着他一脸歉疚,不知道该跟她再说什么的表情,只是点了点头,淡然笑道:“好,我知道了。” 说完,她一个人走出倾颓的宅院,站在小天井里,仰起娇颜,看见了漫天飞舞的杨柳絮。 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沈晚芽抬起娇颜,望着天空飘散的柳絮,看他们飘得肆无忌惮,几近到了张狂的地步,让她仿佛也要一起随风而去。 可是,她的心太沉,沉得飞不动。 秦震说的对,自始自终,她没想过要离开“宸虎园”。 即便问守阳对她做了许多过分的事情,甚至于是夺了她清白的身子,她都未曾动念要离开。 “最喜欢小总管!喜欢!喜欢!” 小八明快的声音在偏厅里反复地叫着,虽然它会说的话不少,但是,最近就常说这两句话,让凤九娘以为它变成一只笨鸟了。 但是,她却也说,知道要喜欢沈晚芽,可见也不会笨到哪里去。 问守阳站在鸟笼前,剥开一瓣橘子,拿在手里喂它,只见它一边快乐地吃着,一边喊着喜欢小总管。 “小八,不再是小总管了。”他轻咧唇角,淡声地开口提醒道。 “不再是小总管!喜欢小总管!”小八完全没有打算闭口的意思,继续喊着,最后一声还多加了一声“臭小子”。 沈晚芽回到“宸虎园”,就被知会问守阳要见她,她走进偏厅里,就听见他们一人一鸟在对话,听到它说那句“臭小子”时,她忍不住想笑出声来,但还是装作镇定。 问守阳侧过头,看着她朝自己走来,琥珀色的眼眸里有着一抹大量的深沉,他知道她见了秦震,可是他没动声色,只是瞅着她不放。 “我回来了。”她停在他面前几步之远的地方,螓首微敛。 “你对老太爷说了什么?”他将手里的那瓣橘子全给小八,然后转身看着她,锐利的目光没放掉她一丝一毫的反应。 “放心,他老人家已经不怪你了。”沈晚芽唇畔噙起浅笑,宛若一朵在这春天里娇艳盛放的花朵。 “你究竟是说了什么?”问守阳眸光淡敛,不以为以唐老太爷的个性,会轻易的就饶放过他! 她知道蒙混不过,他是要追究到底了,顿了一顿,才开口道:“我对他说,你只愿收我当妾,是因为在你的心里还记挂着范柔蓝姑娘,说到底,你不是无情,而是太重情重义,我本来以为这说词要老太爷接受,需要一点功夫,没想到他听我说完,竟然很快就接受了,现在,他能宽谅你惦记着范姑娘的心情,所以已经不再责怪你。” “谁允许你自作主张,给老太爷编这套说词的。”他眯细琥珀,很明显的对她的说法感到不悦。 没想到会被他严厉驳斥,一时之间,沈晚芽的心里也跟着火大起来。 “难不成,要我对老太爷说,你纳我为妾,只是因为薄薄酒,胜茶汤,粗粗布,胜无裳,丑妻恶妾空厉吗?” 言下之意,就是她的存在对他而言,是聊胜于无,不过就是勉强将就着,又何必费心娶她为妻呢? 虽然她说话的语气十分柔软温顺,可是,从她闪着火花的美眸之中,可以看见她无法完全掩去的恼怒。 闻言,问守阳愣了半晌,在心里冷笑,他差点都快忘记她只是会在他面前装温驯,要真对付起人时,她的牙尖利嘴绝对要教人难以吃得消的。 “你不必把自己说的如此不堪,我没有你说的那种心思,从未有过。”他沉声道,若她沈晚芽的存在是“将就”,那只怕天下诸多男人都要舍正室,抢着要她这位“将就”了。 没料到他会给她如此直接坦白的回答,沈晚芽微愣了下,直视着他沉携的眼眸半晌,才又说道:“既然太爷那里可以用这个说法息事宁人,就请爷别再追究我是用来什么法子了,可以吗?” 沈晚芽想到唐老太爷不经意之间说出的那句话,老人家说当年助了问守阳一臂之力,才让他渡过难关到今天,语气之中,那个忙似乎不小。 是不是也就是因为这个不小的忙,所以,问守阳至今对唐桂清的话依旧十分敬重,不敢对老人家有半点轻忽呢? “息事宁人?在你的心里,这件事情就真的如此重要?”他看着她平静的脸容,她太过急切的处理态度,就像是丢掉一个大麻烦,“你知道一直以来,我最不喜欢你的哪一点吗?” 沈晚芽恬美地瞅着他,缓慢摇头。 “你真的很聪明,可是,总是会为了要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他走到她身畔,伸手揽抱住她的头,倾侧与她头靠着头,态势十分亲昵,但是勾在他唇畔的笑容却显得有些冷淡。 她站直着一动也不动,任由他搂抱着,感觉他阳刚的气息逼近,就算与他有过了肌肤之亲,一时之间仍旧无法适应与他如此亲近的相偎。 “我不懂你说这话的意思。”即便是懂了,她也会说不懂。 “好,不懂吗?”问守阳冷笑了声,侧眸冷冷地睨着她佯装的娇颜,“那我就当做你是真的不懂,可是,不要在随便把柔蓝给扯进来,她已经死了,别把我们之间的事情扯上无辜的她。” 沈晚芽也倾侧瞳眸,对上他的目光,“好,我会记住,毕竟是死者为大,以后我不提柔蓝姑娘就是了。” 怎么?不过就是提了范柔蓝两句,就教他心疼了? 终究在这男人心里,只有那位柔蓝姑娘才教他觉得重要,而她沈晚芽就只能活该倒霉被他欺负吗? “你能记住这一点最好?” 他瞅着她的目光如炬,嗓音却压得很低,话声一落,在他们之间漫起一股几乎要教人喘不过气的沉窒。 “爷!”归安从门外传来的声音打破了他们之间的僵凝,“叶大掌柜与陈副掌柜已经到了。” “让他们进来吧!”问守阳放开她,转身对着门外回答道。 “既然你们要谈事情,那我就先回避了。”她笑着说完,就要提步离开,却立刻被他一把拉住。 “不,你不需要走,从今以后,我和掌柜谈正事,你不需要回避,而且,我今天请他们过来,就是为了你。” 沈晚芽瞅着他,不明白他的用意,“你又想要我做什么?” “我要你主持‘云扬号’在京城总号的统筹事务。”他这句话说得既浅又淡,仿佛故意装作不知道这句话所代表的沉重。 “怎么可能?”她一瞬间吓得脸色微微泛白,“我做不到,我从来就没有……不,请你收回这个念头,我做不到。” 如果可以的话,她不想在他面前认输,可是,要统筹“云扬号”总号的事务,绝对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这些年来,即便是由叶莲舟在总号主事,可是,她知道问守阳还是把持了很大一部分的权利。 “真的做不到吗?”问守阳泛着浅笑,听着她口口声声的“做不到”,他没有生气,反而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多少年来,他不曾再从她嘴里听到这句话,真是熟悉得教他怀念,“我对你有信心,芽儿,如今你不再是万能的小总管,努力适应你的新身份吧!” 言下之意,是要她从万能的小总管,成为万能的芽夫人吗? “要是我真的办不到呢?”她咽了口唾液,试探地问。 他抿笑不语,只是摇了摇头,表示他不接受她的这种说法。 “我试试看。”她说。 “试?意思是可能会办砸吗?” “我会尽力。”她改口道。 “尽力是应当的,重点是要成功,明白吗?”他托起她小巧的下颌,琥珀色的眼眸泛着不容拒绝的坚定。 看来,他也没打算给她选择的余地了! “嗯。”她敛了敛眸光,以当做点头答应的意思。 “很好,我等你的好消息。” 不是等她的消息,而是等她的“好”消息,这句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问守阳根本就只允许她把事情办好,没给她办砸得余地。 但不可否认的,在她的心里有一丝跃跃欲试。 对!沈晚芽很绝望、很认命地发现,每回在这个时候,她心里会对自己将要完成的事情有期待。 第十六章 这些年来,她已经太习惯他所给予的挑战,就算他摆明了刁难,她也会想要知道自己究竟能够做到什么程度。 如果能够做到,她会很高兴,而倘若完成的程度远超过他预期的要求,她的心里忍不住很得意,在自己赢他的账上记下了一功。 这时,叶莲舟和陈敬理联袂而入,看见两位主子之间弥漫着一种达成共识的默契,他们二人相视一笑,原以为在沈晚芽改变了身份之后,这样的场面可能不再复见,但料想是他们多虑了! 在他们的心里已经忍不住开始期待,看他们的芽夫人如何再显神通,教世人对她刮目相看! “澄心堂”,它的位置说起来应该算是“宸虎园”最东北角的位置,并没有太明显的分隔,一直以来就是由问延龄掌管,澄心堂之意,取的是李后主做的“澄心堂纸”,传闻是纸中极上珍品,价比黄金,做法却已经失传。 而问延龄从年轻时候就很喜欢纸,各式的纸笺做法都难不倒他,他曾经发下大话,说要重现李后主的“澄心堂纸”,惹来不少文人好友的取笑,说人有志气是好事,就怕是痴心妄想。 沈晚芽穿过“澄心堂”以为标记的两棵百年银合,就看见了几名伙计忙着给烤房添柴火,另外几个人则是手脚利落地把筛好的纸片刷到烘壁上,同时,远远的就可以听到水车带动捣杵桩打着泡水树纤的声音。 这时,一名伙计见到她,开口要喊,“芽——?” “嘘。”沈晚芽以食指抵唇,示意工人们噤声,以最悄然无声的脚步接近正站在一口炉火前,仔细翻煮浆液的问延龄。 “叔爷。”她站在他的身后,很小声地喊。 问延龄一向很专心做事,就无暇顾及旁人,所以他没有动静,一直到沈晚芽将脸蛋探出他的肩膀,“叔爷,在做什么?” “芽儿丫头!”问延龄被她吓了一跳,不过却被吓得很开心。“你来了,快快快,快来看我新调的纸药,我敢保证,这个新配方一定可以做出很好的纸张来,快来看!” “叔爷,你今天做的纸药,究竟又藏了什么玄机呢?”她眨眨美眸,从他的身后走出来,站到炉边。 “难怪我特别疼你这丫头,一句话就问到我心坎上,我跟你说,这纸药里的材料跟以前不同,我试了些别的东西,可以让纸张变得更柔更韧,不过上次做过之后,觉得纸面可以再更细一点,才好吃墨色。” 沈晚芽一边听着,一边点头,听着问延龄兴奋地诉说他发现新材料的过程,她适中在中途插话,不为任何意思,只为搭腔,就怕给了意见,老人家要觉得被浇冷水,如果一句话都不说,又会教人觉得自讨没趣。 不过三两句里,她还是会提出一点疑问,毕竟对于做纸她也略知一二,这些年来,她是问延龄最好的授课学生。 对她,他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尤其这些年来,她被问守阳折腾着,问延龄基于对侄孙的不满,跟她更是同声一气,融洽得很。 说道一个段落之后,问延龄喊来一名伙计,要他替自己看着火势,牵着沈晚芽的手,往堂前的小厅里走去。 “来,陪叔爷喝壶酒再回去,今天新到一壶桃花酿,听说芳馥醉人,特别适合你们女儿家品尝,快过来坐着,陪叔爷一边喝酒一边谈天说地。” “不了,晚芽还要赶回去‘宸虎园’,爷前两天出远门了,家里不能没人拿主意,改天吧!晚芽等抽了空闲,绝对过来陪叔爷一整天。” “哼哼。”说起他家那个侄孙,他就一肚子光火,“我家守阳那小子可真好命,人家娶娘子进门来疼得,他娶娘子却是进门来替他办事的,最可恨的是娶了你那么好的妻子,竟然还动不动就出远门,摆明没将你搁在眼里,真是白给他省心了。” “叔爷,我不是他的妻,你这话别教人能给听去了,要不教有心人听了,要说我不自量力,仗着叔爷疼爱,恃宠自抬身份了。”说这话,摆明了是要对问守阳落井下石。 沈晚芽自觉不是佛心之人,更是不想给问守阳半点好心,尤其在成为他妾室之后,这将近十个月的时间,说好听点,是信任她,不过问她所做的事情、所下的决定,但是,这也代表着他不给意见,由她自生自灭。 她想,是因为对他而言,把事情交代给她,就没有不办成的道理,他对她竟有如此信任,让她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对了,守阳那小子只是纳你进门,连场成亲仪典都没给过你……”老人越说口气越落寞,几乎到了想哭的地步,“向我们问家是造了什么孽,怎么会出他这个如此没心肝的后辈啊!” “叔爷,你再说,我便要生你气了。”她故意拉沉了脸,知道凡事要适可而止,再更进一步就太过了。 “好好好,不说,我不说,没心肝的人咱们便不提他。”话才说完,他就又挨了她没好气地一瞪,但他故意装作没瞧见,只是笑呵了起来,“那你一定要拨时间来纸庄陪叔爷做纸啊!我有一种感觉,那就是有你的帮忙,我一定可以重现李后主的‘澄心堂纸’,教那些笑我痴心妄想的老家伙们个个哑口无言。” “好。”她笑着点点头,“叔爷一定可以重现‘澄心堂纸’,绝对不会只是痴心妄想。” “别了别了,你这张嘴再甜下去,叔爷也不知道该如何更疼你了!”老人摆手,明明想绷着脸说,却忍不住一脸笑眯眯的,“一定要来啊!” “会,一定会,跟叔爷约好了就一定回来。” “尽早来。”他不忘叮咛。 “会,一定尽早。”她笑眯的表情像是在应付个孩子,而不是老人。 “晚芽丫头?” “叔爷做什么突然表情认真了起来?” “别对我家那小子太好,别让他太省心,偶尔要让他吃吃苦头,要不,你准要教他欺负死。” “在我的心里,他是爷,伺候他是应该的。”反正都已经落井下石了,她不介意再丢进一颗小石头。 “哎呀呀,你这丫头明明就不笨,怎么就这一点死心眼……罢了罢了!快些回去吧!跟你这傻丫头是扯不清了,早点把事情办完,早点过来赴叔爷的约,知道了吗?” “是,那晚芽这就走了,叔爷要好好照顾自己啊!” “知道知道,去去!让我老头子一个人好好专心做研究。”明明就一脸不舍,但他还是出声赶她,就怕没硬着心肠,便要不舍留人了。以前,她在做小总管时,就已经忙得不常有时间陪他,现在,成了问家的妾室,原该是可以享福的,没想到竟然较之先前更忙。沈晚芽明白老人家不想让她挂心的一片好意,走开了几步,忽然又转身对着问延龄说道:“对了,我今天来是想告诉叔爷,帐库里那些书册还好有您做的红药纸,几十年前的本子,到现在都还完好如初,一点都没被虫吃掉呢!都是多亏了叔爷的好主意,真是太好了!” 以前,她没看过账册,也不知道问家的账册与一般有何不同,直到开始经手账本之后,才终于明白其中的奥妙。 问延龄被夸得笑不拢嘴,摇了摇手,“去去去,你这鬼丫头,快忙去!新的红药纸已经做好了,改天让人给你送去。” “是。”她以柔软的嗓音把语调拉得长长地,给了老人家一抹灿烂的笑容,才转身离开。 人们都说“商人重利轻别离”,说得好像这些生意人个个心肝都被吃掉了一样,可是,沈晚芽一直都很清楚,无论是问家或是唐家,还是一些有来往的乡亲,在经商赚了钱之后,多少都会付出一点回馈乡里。 是真心诚意也好,是博取名声也好,无论如何,这些人并非真的都是一毛不拔,就像“宸虎园”在夏天里会施药、施茶,入冬之后会施粥与棉被,甚至于是施增棺材给那些没钱下葬的穷苦人家。 而三年前,在她提出意见、叔爷支持,而问守阳不表反对的情况之下,问家让出了一处在京城之中不常使用的三进宅院,开设了一间育儿堂,专门收留一些无家可归的孩子。 “小总管!” 孩子们见到她来,一个个笑得灿烂活泼,几个年纪稍长的孩子还知道要有规矩,可是两、三个年纪都还不到五岁的小幼孩已经捉着她的裙摆不放了。 在育儿堂负责掌管的尤大娘扫视了孩子们一眼,沉声道:“你们这些孩子怎么说不听话!不可以再喊小总管,要喊夫人。” “算了,别跟孩子们计较,他们高兴就好了。”沈晚芽耸肩娇笑,抱起了裙畔一个最年幼的孩子,见他笑得好开心,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知道这孩子因为是天生失聪,而被父母给丢弃在市集里。 “小……总……管。”小儿郎很困难地发出这三个字,话才说完,就一脸忐忑不安的样子,害怕自己说得并不好。 “乖,小儿郎说话越来越好了。”她摸了摸小儿郎的头,见他立刻是眉开眼笑,她将他放在地上,看着他跑回同伴群里去,比着自己,对着大伙儿竖起大拇指,几个疼他的大哥哥没客气地扑抱住他。 沈晚芽见孩子们热闹的样子,忍不住也跟着会心微笑,她遣退了尤大娘,独自一人在跟几个孩子说说笑笑,他们总是跟她才说几句话,就害羞得又跑开,对他们而言,能与她说上话,就是一件教人兴奋的事。 “芽夫人。”这时,一名眉清目秀的小女孩走到她的身旁,约莫十来岁,身子骨比寻常的孩子纤小瘦弱。 “有事吗?”沈晚芽敛眸瞅着女孩高高仰起的小脸,记得她叫春儿,去年底才刚进来育儿院,“春儿听说芽夫人也是一个孤儿,你是不是也像春儿一样,是个爹不疼,娘不要的孩子啊?” 闻言,沈晚芽的笑容凝在唇边,脸色在一瞬间惨白,就算她心里知道那不是事实,可是,却在听到这些话时,心上像被人给拿针扎了几下。 她原以为这话问得无心,但看着春儿故作无辜的表情,那双眼里却有着一丝恶意,几乎立刻明白这女孩因为自个儿的身世可怜,想拉着她当同伴,想要确信她与自己一样都是个没人要的孩子,也想要透过这一点,证明她沈晚芽没比她春儿还了不起。 “你想知道这一点做什么呢?春儿,即便我与你一样都是没人要的弃儿,你以为我能有今天这局面,付出了多少努力,吃了多少苦头呢?我没有一样东西是白白得来的。” 沈晚芽轻绽一抹明艳的笑容,想自己不该跟个孩子一般计较,但她只是想给春儿这女孩一个过来人的忠告。 “我能看得出来你有几分心眼,不过,把它们留在该用的地方,若只知道说想说的话,对你不会有任何好处的。” “可是,想说的话不能说,那不就是虚伪吗?”春儿故意喊得很大声,“每个人都跟我说你是好人,你怎么可以教我要虚伪,我不要,我不要当一个像你一样虚伪的人!” 第十七章 沈晚芽看着她大声嚷嚷,只是定定地瞅着她,没动声色。 “春儿!”这时,就近在看顾几个幼小孩子的老嬷嬷被春儿的声音惊动,急忙过来把她给拉走,一边离开,还一边回头对沈晚芽赔不是,“你这孩子是在胡说些什么!” 是虚伪吗?沈晚芽看着老嬷嬷捂着春儿的嘴,不再让这孩子胡说,她在心里苦笑了声,心想也对,那也是一个说法。 不过,在她心里倒宁可叫它做“委曲求全”,像她们这样没爹没娘的孩子要能活下去,能越早知道这道理越好。 只是被春儿这一闹,原来的好心情荡然无存,这时,她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后进院里走出来,是背着诊病药箱的姬千日。 “芽夫人。”姬千日也见到她,上前颔首招呼道。 “嗯。”沈晚芽笑着点头,“姬大夫,来给孩子看病啊?” “对,这几天堂里的孩子们陆续传出感染风寒,我来给孩子们诊治,顺便教他们该如何照顾,以及把感染风寒的孩子们隔离到另一个房间去,尽量别让他们与健康的孩子在一起,才不会又有更多人被传染了。” “做得很好,姬大夫,把这些孩子们交给你,爷和我就能放心了。”沈晚芽看着姬千日俊儒的脸庞,想起了那一日,他见了她什么都没多问,只交给她一副药包,说三碗水煎成一碗喝了,就可以不会有后患。 从那一天起,他们之间就有了默契,只是这份默契就只会搁在他们心里,不会对任何人透露提起。 “应当的,这都是千日分内的事。对了,凤姨娘这几天一直来追问我,说芽夫人一直不见喜,我一直逃避没回她,就怕……”说着,姬千日泛起苦笑,“不知夫人你可有主意?” 闻言,沈晚芽敛眸轻叹了口气,没想到这一年里,凤姨在她面前从未提起过生子的事,竟然是跑去向姬千日追问了。 半晌,她拾起眸,直视着眼前的姬千日,“我一向容易畏寒,这是园子里大伙儿都知道的事,想来这种冰寒的体质应该是不太容易怀上身孕,姬大夫,你说是吗?” “是。”他点头,“芽夫人的意思我明白了,那我就不打扰夫人,药馆里还有事情要忙,我就先告退了。” “嗯,姬大夫慢走。” 沈晚芽目送他离去,回头看着嘻闹的孩子们,却再也没好心情跟孩子们玩耍,决定回去,就近召来了一位看顾嬷嬷,要她代为向尤大娘知会一声,说她有事要赶着回园里,就不便亲自向她道别了。 这日夜晚,或许是因为去了育儿堂,也或许是被春儿的话给触动了心里的感伤,沈晚芽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了还在老胡同里,跟秦爷爷他们祖孙一起生活的时候,有一天半夜,她睡不着,于是走到了小天井里看月亮,圆月正当空,把小小的院子里照得十分明亮。 她抬头看着夜空,没有注意到秦爷爷也跟着她一块儿出来。 “丫头。”秦爷爷走到她的身旁,这两日虽然病情有见好,但是,拄着拐杖的手还是颤得厉害,“看着头顶上的这片天,你想到了什么?” 她沉默不语地看着身畔的长辈,摇了摇头。 “是吗?没想什么吗?当一个人仰望着天,却什么也不想的时候,只有两种可能,那就是这个人什么都有了,所以不求,也可能一无所有了,害怕得不敢再向老天爷祈求任何心愿,芽儿,你是属于哪一种呢?” “也有可能是这个人很知足啊!”她偏首微笑,很快地接口,不愿意承认自己是那个一无所有的后者。 “对,也有可能是知足,所以不忮不求。”秦爷爷呵笑了起来,“芽儿,你的反应很快,这很好,几个孩子里头,我最不担心你,可是有时候瞧着你,又忍不住要觉得心疼。” “芽儿很好啊!爷爷, 我没事。”她笑着说道。 秦爷爷听了她的话只是笑,让她扶着到门前的长凳坐下,而她也跟着一起坐下来,在银色的月轮之下,她白皙剔透的肌肤仿佛也在散发着光亮。 “很好吗?一个很好的人,会因为吃到那糖的味道,吐得差点晕死过去吗?” 老人家见她沉默不语,顿了好半晌,才看着她问道:“如果,老天爷赏你一个能够实现的心愿,你想要什么?” “我才不信有老天爷。”她摇了摇头,丝毫没有迟疑地回答道:“如果真有老天爷,它也一定是最坏心的大坏蛋,我才不信它会有那种好心肠,会实现我的心愿!” “芽儿啊!不要说那种话,老天爷是很公平的,它只是……”秦爷爷顿了一顿,看着她认真的神情,最后改口道:“好好好,不提老天爷,就当做是咱们在扯淡,说说,你现在最想要什么?想要成堆的金银,还是好吃的食物?还是要漂亮的衣裳呢?” “那些我都不要。” “那不然你想要什么?” 她别开视线,像是要穿透屋墙般,看着很遥远的地方,忍了很久,才终于将忍得很痛苦的眼泪给逼了回去,一直过了许久,她才终于出了声,闷闷回答秦爷爷的问题。 “回家,我想回家。” 随着天候渐暖,厚重的衣衫渐渐穿不住了,这两日,春暖花开,沈晚芽领着萱香和几名婢女整理衣箱,把一些春天要穿的纱麻衣衫给取出来,然后吩咐把要收的冬衣都再洗过一次,一定要晒干熨整了才可以收拾进去。 “芽夫人,就这些了吗?” 萱香如今的身份已经是大丫鬟了,说起话来特别有架势,指挥手下的人做事,颇有几分沈晚芽当年的味道。 “对,我怕接下来天候还会转凉,所以我和爷的冬衣都还留了几件,暂时就那些了。”沈晚芽晾晾手,“都出去吧!” “是。”萱香代答,领着几名婢女把收拾好的衣箱给抬出去。 在众人离去之后,房里忽然一片寂静,沈晚芽环视着她与问守阳的房间,想起了那一日,他就是在这房里强夺了她清白的身子,逼她成为他的妾室,一切的一切,她都仍记得十分清楚。 怎么可能轻易就释怀了呢?她在心里泛起苦笑。 不,她没有释怀,更没有原谅,她可以平平静静与问守阳过日子,但不代表已经接受了他的一切作为。 到了现在,她才知道原来自己可以过得很认命,又或者说,身为一个女人,一个在身份上已经属于另一个男人的女人,没有不认命的权力。 如果,这女人还想过着安稳日子的话,就要认命不可。 她轻叹息了声,伸手要合上柜门时,眼角余光看见了角落的一个箱子,刚才在整理时没留心到它,她看着箱盒上的雕刻纹路,很明显就是女子会用的东西,但却不属于她。 一瞬间,她想起了一个女人的名字,范柔蓝。 沈晚芽怔怔地看着那只箱子好半晌,终于忍不住朝着箱子伸出手…… 当问守阳一路风尘仆仆赶回“宸虎园”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他没见到沈晚芽出来迎接,当他走进书房时,看见了她倦极卧睡在长榻上,手边散了几本账册,以及她自己所做的笔记本子。 他走到长榻前,沉静地瞅视着她的睡颜,想到刚才在京里总号听叶莲舟跟他说的话,说她不愧是当初的万能小总管,才不过短短的时间,算盘从勉强会用,到现在几乎比几十年的老手更快。 还有她也用了最短的时间学会了看账,而在这之外,令他们最感到讶异的是,她会说的语言种类比外人想像中更多,通常一种话只要跟着学三个月,她就可以说上八九分,这门功夫在谈生意上,给“云扬号”带来很大的好处,是他们一开始始料未及的。 而这消息一传开,越来越多外族商人来了指名要跟“云扬号”做生意,因为直接与沈晚芽谈生意,比被牙人从中再抽一手来得有赚头。 只是这一切,问守阳并不意外,他在一开始就已经料想到了,所以,对于沈晚芽的能耐,他才一开始就没有怀疑过。 “唔……” 她在睡梦之中发出嘤咛声,似乎睡得不是很安稳,挪动了下身子,将原本半曲的双腿再抬高了些,整个人只差没抱成一颗圆球。 这一瞬间,他琥眸沉了一沉,她怎么又睡成这副德性? 在她的身上明明已经盖了一件外衣,今儿个的天候也不很冷,她却打了几个哆嗦,俨然睡在冰窖里一样。 问守阳想起先前有一日凤姨特地来找他说话,说去问姬大夫为什么芽儿一直不见喜,大夫回说是因为容易畏寒的身子,原本底子就很虚,胎儿当然不容易着床,所以商量着要买大堆的补品,回来给她补身子。 对于沈晚芽没见喜的事,他没上过心,他们成亲未满一年,她也还年轻,要生下孩子只是迟早的事情。 但是,如果那一堆补品能够让她不再畏寒,钱倒也就花得划算了! 这时,沈晚芽又挪动了下身子,感觉好像有人在瞅视着她,让她慢慢地苏醒了过来,美眸迷蒙地眨了眨。 问守阳见到她的动静,像是心虚般从她的身上挪开目光,却在同时,看见置架上因为夕阳的照映而闪过一抹光亮,他定睛瞧着那发出光亮的物体,对他而言,那东西再眼熟不过了。 那是一面以琉璃镶嵌住的绣画,画上绣着并蒂莲花,那是当年他的未过门的妻子范柔蓝一针一线细心为他绣上的。 他明明将这绣屏给收在房内的柜子,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沈晚芽清醒时,见到的就是他怔愣地瞅着那面画屏的严肃表情,她轻咳了声,在他的身后开口道:“是我拿出来的。我今儿个在整理东西的时候,看见了这个绣屏,觉得这绣上的画真好看,不想它一直被封存在柜子里,就把它拿出来陈列,好让更多人看到这绝妙的手艺,你觉得呢?” “你决定就好,我没意见。”他转眸看着她曲起纤臂撑起半身,白净的娇颜有着初睡醒的迷蒙憨懒,别是一种风情。 “我怕你觉得心疼,你不会吗?” 问守阳从她的话里听出了挑衅的意味,果然她是故意要把绣屏给拿出来展示,他在心里冷笑了声,不想上她的当。 “只要你不介意天天瞧着它,我就不心疼。” 这回答令沈晚芽愣了一愣,心想他果然还是比她狡猾,不过,她不介意天天瞧着这幅并蒂莲刺绣,因为,他问守阳与她而言,不够重要到会让她看着这绣面觉得嫉妒! 不过,她没再回答他,笑笑地别开眸光,不想再与他针锋相对…… 入夜,万籁俱寂。 但是在问沈阳与沈晚芽的寝房里却弥漫着一种很诡异、几近紧张的气氛,不过,并非是因为今天稍早之前绣屏被她拿出来的事情。 “你知不知道,其实跟你睡在同一张床上,是一件很痛苦的事?”问守阳低沉的嗓音之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不满。 终章 沈晚芽与他一起躺着,背对着他,纤细的腰肢被他的长臂状似不经心地搂住,但她才挪动了下身子,立刻又被他给蛮不讲理地抱回原味。 “为什么?”她拗不动他,终于顺着他的意思问道。 “因为你喜欢蜷着身子睡觉,睡得像——?” “一只被冻僵的虾子。”她替他把话给补充说完。 在她的背后,他深沉的眼眸没好气地睨了她一眼,撇撇嘴角,“对,原来你也很清楚嘛!跟一个喜欢把脚蜷起来睡觉的人躺在一起,睡到半夜抵到你伸上来的膝盖,是一件很令人不舒服的事情,所以——” “所以爷要跟我各睡各的?”她扭回头看着他,一双美眸顿时在发亮,却立刻被他阴寒到极点的目光给浇得黯然。 “所、以,”这两个字,问守阳为了她说得格外用力,“以后我不准你再蜷着双脚睡觉,就算没跟我一起睡,也不准!” “可是……”她被他这新来的规定给弄得没了心神,“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怎么会知道自己的脚有没有抬上来?要是我时时刻刻都要注意自己的两只脚,这样一定会睡不着的!” “睡得着,等你习惯就睡得着。”他没给她商量的余地。 “不可能!如果你真的不喜欢我睡觉的姿势,以后我们就不要——!”她又回头看他,但未竟的话语被他微挑的清冽眸光给瞪回肚子里去,语气改为软懦地问道:“要是我一定做不到呢?” “如果你真的不学乖,还是喜欢蜷着睡觉,那我就只好拿带子把我们两个人的腰绑在一起,你只要抬起脚就会撞到我,看这样你的脚要往哪里抬。” “你不会!”她想也不想,低声叫道。 “我不会?”他的嘴角撇起一抹轻蔑的弧度,反问她。 沈晚芽吞了口唾液,心里暗暗叫惨,她这么说,摆明了是要挑衅他会做不到,他可是问守阳啊!这男人对她没有做不出来的事情! “可是,如果不把身子蜷起来,我会觉得冷。”她试着要跟他解释原因,希望能够对他动之以情,说之以理。 闻言,他的神情在瞬间闪过明显的沉静,但随即隐逝而没。 “我不管,看着你缩成一团睡觉,我心里就是不舒服,再说了,我的体温比你高,要是你真怕冷,把你绑在我身上,岂不是更温暖?”说完,他扳过她的身子,将她搂进怀里,强悍的力道几乎教她无法动弹,感觉她在他的怀抱里不自觉地僵直,“放轻松,你是我抱过身子最硬的女人。” “如果你不喜欢,可以不要抱着。”沈晚芽抬起美眸瞅了一眼,他摆明就是存了心要跟她过不去。 而且,他究竟又是拿她跟谁比? 她是沈晚芽,不是其他那些让他抱起来觉得柔软的女子。 “你是真的想被绑起来?”他撇撇嘴角,似笑非笑。 “不要。”她低下头闷声说道,把脸蛋埋在接近他颈窝的位置,在呼吸之间,充满了他阳刚的男性气息,说起来人还真是容易习惯,至少,她已经慢慢地适应被他的味道给占领拥有。 可是,她不能明白,为什么他总是能够找机会挑她毛病呢?现在就连她睡觉的姿势都要干涉,他真的不觉得自己管太多了吗? 她不懂,就算只是偶尔,即便只是一两次也好,顺着她的意,不行吗? “嗯。”他那声轻哼没置可否,从她抗拒的姿态上,可以感觉到她内心对他的不满,可是,他不给她讨价还价的余地。 每每看着她蜷着像只虾子一样睡觉,总会让他的胸口不自觉地鳖痛,她可能连自己都没有发现过,她那样子看起来很可怜,像是被人遗弃的野猫野狗,就快要被刺骨的寒风给冻死了。 “你这算是在报复我吗?”报复她不经他的同意,就把范柔蓝赠他的绣屏拿出来,所以现在才故意要找她麻烦。 “什么?”问守阳眉梢微挑了下。 他不太明白她的说法,如果她说他是在欺负她,那他不否认是有那么一点成分,可是报复?她是做错了什么事情,值得他劳师动众吗? “没事!”沈晚芽飞快地摇头,深怕提醒了他,会招致更大的麻烦,“我困了,我们睡吧!” 说完,她紧紧地闭上双眼,明明睡觉应该是很放松的事情,她却用了全身的力气要逼自己入睡。 她刻意让自己忽略掉他胸膛厚实的硬度,臂膀强悍的力道,以及浑然不同于她的刚硬气息,这些都是扰得她无心睡觉的入侵邪魔,就在她觉得自己说不定必须念佛家的静心咒才能入睡的时候,困意宛如缓慢上涌的潮水,逐渐地覆盖她清醒的意识,终至令她沉进梦乡之中。 而这一切,问守阳都看在眼里。 在她睡着之后,他仍旧清醒着,微微松放开她,让两人之间多了一隙的距离,让他可以有足够的空间端视她的睡颜。 或许是因为被他的体温煨着,让她一向白皙透明的脸蛋泛起了两抹淡淡的嫣红,看起来比平时的她更惹人怜爱。 这就是当年那个十二岁的小女孩吗? 还记得那天,在北院里的梅树下见到她时,她脸上的笑容无比灿烂,对着她的义父东福在说话,说她想要挽救那株已经数年不曾开过花的老梅树,当每个人都放弃它的时候,她说不忍心看着梅树就此枯萎死去。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地碰触着她柔软的脸颊,划过她的眼眉,她有一双如黛般的柳眉,却因为她肤色太过白皙,而显得颜色过分浓重了些,再加上她喜欢穿湖绿色的衣饰,教人看起来更觉苍白,总觉得她身上少了些胭脂的粉色。 说起来,他们二人都是肌肤底色偏白的人,想来,他们以后生的孩子,肤色十有八九还是会拥有一身问家特有的白皙吧! 他捧着她的脸,覆吻住她柔软的唇瓣,在他眼里的神情,有着平时未曾见过的倾怜与呵护。 “为什么我不能对你好吗?你想这么问我吗?”他附唇在她的耳畔低语,只是料想睡沉了的她也听不到,“可能要教你失望了,我怕我做不到,芽儿,所以,委屈你了,已经太习惯的习惯,我怕我自己是改不掉了。” 从那一天起,从她说要救梅树的那一天开始。 他看着她像是要讨好每个人的笑脸,然后,见她讨好似地对着东福说要救梅树,从那一刻起,她就被决定要拿来当他的祭品,他想让她感到困扰,感到痛苦,最好是哭泣与吼叫,他想要看见她崩溃哭喊,那会让他的心里泛起一丝嗜血见血般的快 感。 她该像每个人一样死心才对,像每个人一样什么也不做,眼睁睁看着老梅树死去,如果她的反应跟每个人一样,或许,他就能够放过她了! 可是,她的坚持在他的眼里看起来,就像是一个踩着了他内心痛处的讽刺,她不知道,在他的心里有一个痛,一个他藏得很深、很深的痛,在那个痛里,藏着一个他极欲隐瞒的秘密。 而欺负她这个弱小的女孩,可以让他的痛得到发泄,更可以让他把秘密藏到更深处的地方,不会有人想要去窥见。 只是不料,这个他以为柔弱的小女孩,骨子里其实比任何人都倔强。 他轻叹了声,将她睡软了的身子再度抱进怀里,心里觉得自己真是矛盾极了,如果,他对自己对她所做的一切没有反悔,如果他的心是笃定的,那么,在他胸口梗痛的遗憾,又是为何而来呢?他知道自己一向待她不好,对于自己所做过的一切,他心知肚明。他不后悔,因为,要是有一丝心软,他绝对撑不到现在。 可是,至少那一天,只有那一天,就算要他付出相当的代价,他都会乐意,只要,那天他所犯下的错误能够被修正。 虽然,他最后终于逼她低头屈服,当他的妾,可是,终他这一生,怕是不会忘记当他强占她身子之后,她看着他的痛恨眼神。 问守阳苦笑着闭上双眸,那一日的光景,他仍旧历历在目。 就算是在渡过那段难熬的日子时,他的心都不曾如此沉重疼痛过。 从那天之后,他不再见过那种眼神,却觉得她的反应太平静,那异乎寻常的柔顺反倒教他心慌,教他不由自主地懊恼更深。 他不后悔将她变成自己的女人,却对于占有她的过程与方法感到后悔,而这将是他后半辈子永远无法再改变的事实。 至少,在让她女孩成为女人的那件事情上头,他想,至少这件事,自己应该对她仁慈一点…… 【上集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01、商王恋之一《狂枭赋》; 02、商王恋之二《冷鸢曲》; 03、商王恋之三《恶饕传 上》; 04、商王恋之三《恶饕传 下》; 05、商王恋之四《悍虎记 上》; 06、商王恋之四《悍虎记 下》; 07、商王恋之五《骄凤令》; 08、商王恋之六《腾龙策 上》; 09、商王恋之六《腾龙策 下》; 10、商王恋之七《银狐歌 上》; 11、商王恋之七《银狐歌 下》; 12、商王恋之八《胡狼谣 上》; 13、商王恋之八《胡狼谣 下》。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