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雨晴典藏17纪念辑》 开篇小语 走入写作一途,至今已迈入堂堂十七年,在大家的陪伴下,晴姑娘由茫茫书海中不起眼的小作者,一路淬炼,稚嫩青涩的小雏鸟,因为你们的呵护,有了过去的十七年、有了现在的楼雨晴。 十七年,是晴姑娘写作生涯的一个里程碑,回顾过往,总有许多遗珠之憾,于是,有了这本书的诞生,收录那些来不及参与的瞬间,献给大家。 感谢有你这一路的相伴相挺,这值得纪念的每一页经典,也是属于大家的经典,现在,就请与我一同翻开书,回顾这一页页,美丽的瞬间。 典藏十七,典藏,你我的梦。 2004年七月七日晴(1) 【之一盼雪】 壁炉的火光燃烧著,她偏头,侧耳聆听燃烧所发出的细微声响,听著听著,倒也听出乐趣来,唇畔勾起浅浅的、恬适的微笑。 屋子的另一个角落,坐著她心之所系的那个人,他静静看著书,而她寻著生活中细微的小乐趣,不需交谈,也不需任何肢体接触,只要知道他与她就在同一个空间中,心就能感到踏实。 这就是她所寻的幸福,很平凡,很简单。 「笑什麼?」柔沈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沈瀚宇倒掉冷却的茶水,重新注入他要的温度,放回掌心让她暖手,不忘轻声叮咛:「小心烫。」 「有旋律。」她轻轻地回了他一句。 「什麼?」 「哔哔剥剥的,像不像一只顽皮的精灵在火光中跳跃舞蹈?哥,你听,它还有规律的节奏哦——山清水明幽静静,湖心飘来风一阵,呀行呀行,呀静呀静……像不像你以前常唱给我听的那首歌?」 沈瀚宇停顿了三秒,才领悟她指的是壁炉的声响。 像吗? 他跟著细细聆听了一会儿,什麼旋律都串连不起来,却不忍戳破她的想像。 双目失明,再加上行动不便,她能做的事已经很有限了,但她似乎并不困扰,随时随地都能自得其乐,或许是不想造成他的负担,也或许她真的适应愉快,充分享受平凡中的温馨。 「这有什麼好开心的,值得你笑得那麼甜?」他占据她身旁的沙发空位,同时将她搂进胸怀的空位。 那麼小的生活琐事,她却像发现天大秘密,露出那麼愉悦的笑意。 「那是你跟我记忆中最珍贵的一部份啊!我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你常常抱著我,哼这首太湖船,特别是睡前,还有我心情不好的时候。一直到现在,我还是找不到任何比这更美的旋律。」也或许她念念不忘的,并不是歌曲本身,而是那种被人哄著宠著的感觉,让她始终忘不掉那道动人的音律,从此拿命去眷著、恋著声音的主人。 这,就是让她唇角挂著温柔甜笑的原因。 沈瀚宇眸光热了。因为失去目视的权利,所以她没能见到他眼中浓得几乎揉痛心扉的爱恋。 沈天晴放下茶杯,双臂缠抱而去,寻著温暖的角落,安心栖憩。「好久没听你唱这首歌了,你还记得怎麼唱吗?」 「那麼久的事,都快忘得差不多了。」心中长年以来的缺口填平了,他收拢双臂,怀抱中的充实,令他幸福得想叹息。 曾经,那段属於他与她的过去,被他刻意地压抑与遗忘,久了,几乎要以为自己真的忘了。 「试试看好不好?我想听。」 他张口正要说什麼,门铃声传来。 「我去看看。」沈瀚宇放开她,起身应门。 耳边传来对话声,哥的态度仍是一贯的温淡有礼,她隐约认出是住在隔壁的邻居。 最初来到瑞士时,他毫不犹豫地舍市区而在这不知名的小城镇落脚,虽然偏远了点,但是环境幽静,适合她养病。 在这里,没有人认识他们,也没有人会来打扰他们平静的生活,他是这麼说的。 他是打定了主意,要带她远离尘嚣了。 他们的隔壁,住著一对退休的老夫妇,以及一个刚满二十岁的女儿,巧的是,他们也是台湾人。 会知道这些,是因为刚来时,哥怕有时他要出门,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家,得做必要性的敦亲睦邻,好有个照应。 前头谈话到了一个段落,沈瀚宇回到她身边。 「什麼事吗?」 「隔壁姓方的夫妇多烤了些糕饼,要他们的女儿拿些过来给我们。」 「那饼呢?」她伸手要,沈瀚宇挑了块她偏爱的口味放到她手中。 嚐了口,是薰衣草饼乾。 她轻笑。「从三餐到点心都关照到了,想得真周全。他们应该是看你一个大男人照顾我很辛苦吧!」 「嗯哼。」他淡哼一声。 「怎麼了?哥,你不高兴吗?」虽然他什麼都没说,但她还是灵敏地察觉到了。 「你告诉他们,我们是兄妹?」他声音有些闷。 她恍悟,扬唇笑问:「哥,方小姐漂亮吗?」 「非常漂亮,你有什麼意见?」他凉凉哼道。 「那真是恭喜你了。齐哥说得没错,你女人缘很好,走到哪里都一样。」 「沈天晴,你皮在痒吗?」既然知道方家夫妇的意图,她为何还要说? 最初,方家人当他们是对小夫妻,也就不会有太多心思。她知不知道她这一说,他会有多麻烦? 以前不知道便罢,现在知道了,还能不当一回事吗? 人情债好还,感情债却难还,这点没人会比他更清楚了。 「我们本来就是兄妹啊,这样说有什麼不对?」 「……」他张口,无法应对,胸口翻搅著难言的沈闷。 「哥——」她撒娇地伸手,寻著他的所在位置靠去,他满心不情愿,双手还是自动自发地圈搂住她。 她将吃了一口的饼乾递去,他张口,帮她解决她吃不完的另一半。 「我想睡了,你还没唱歌给我听哦!」 「你几岁了?还要听安眠曲!」心情还是有点不爽。 「因为是你啊,独一无二的你。」 三言两语,抚平他内心的郁结。 他懂了。 在她眼中,他就是他,独一无二的沈瀚宇,不管别人加诸在他们身上的附加身分是情侣、夫妻,抑或兄妹都改变不了什麼,那已不再困扰她。 她看起来,适应得比他更快。 他轻叹,垂眸凝视她的眼神放柔。「太久没唱了,走音别怪我。」 「不会。」 他柔抚著她,轻轻哼唱,那是最温柔怜惜的旋律。 她温存倚偎,细细聆听,心湖汤开最柔软的情潮。 山清水明幽静静,湖心飘来风一阵…… 一首民谣,简单串起的旋律,却代表了他与她,永不褪色的纯净情感。 「哥,你说,明天会下雪吗?」 「应该会吧!」将她泛凉的小手收拢在掌中,他颊畔摩挲著她的发顶心。 「那,明天早上如果下雪了,你要记得叫醒我哦!」 「会的,你安心睡。」 「嗯。」她闭上眼。 不知过了多久,怀抱之中不再传来一丁点声响,她的表情太安详,静得恍如……死去。 他屏息,将手贴上她胸口,感觉到浅浅的律动,这才吐出长长的一口气。 几乎每夜,他都要重复著同样的动作,才能确定她是真的安好地睡著,没有离他而去。 最初的那几夜,他几乎夜夜惊醒,醒来後就只能看著她沈睡的面容,再也无法睡去。後来,她发现了,便拉来他的手贴在胸前,感受它的跳动,让他可以放心地睡。 而她,会将头枕在他的胸前,靠近心脏的地方。 「因为我只要听著你的心跳声,就会走不开。」她是这麼说的。 他相信她,真的,他相信,只要他的心脏努力跳著,她就走不开。 下雪了。 一早醒来,天际飘下片片雪花,她就一直待在窗边玩雪,兴奋得像个孩子似的。 「把窗户关上,小心感冒。」厨房中熬煮浓汤的沈瀚宇回头看了她一眼,皱眉说道。 「再一下下。」伸手承接细雪,冰冰凉凉的触感落入掌心,果然和她想像的一样。 她这句话已经说第五遍了。 沈瀚宇关掉炉火,索性自己过来关窗,将轮椅推回屋内,不让她再去玩窗台上厚厚的积雪。 伸手拂去她发上的雪花,掌下触到的肌肤被冻得一片冰凉,他将小手包覆在掌中搓暖,再绕回厨房盛了热汤过来。 「哥,我们等一下可不可以出去?」她仰脸,口吻满是期待。 「先喝完这碗汤再说。」舀了一匙,稍稍吹凉递到她嘴边。 「我自己喝。」 「好,那你小心烫。」将碗放进她手中,他回房确认资料及证件是否齐全,今天她得回医院复诊。 等他出来时,她已经喝完汤,乖巧地在一旁等待。 「可以了吗?」她侧耳,听到他出房门的脚步声。 谁不晓得她想去玩雪。 「再等一下。」他将由房中顺手带出来的围巾往她脖子上绕,再帮她穿上手套、毛帽、大衣,由头到脚审视一遍,确保她没有一丝受寒的可能性。 「我快被你包成小企鹅了。」她喃喃嘟囔。 「少罗嗦!」 做完定期追踪检查与治疗,沈瀚宇在外头和医生讨论完病况,回病房的途中,脑中一直重复医生说过的话…… 「状况比之前更不乐观,她最近抽筋、疼痛的次数应该增加了吧?」 「……没有。」他一次都没有看到! 她定时吃药,乖乖接受治疗,他一直以为,她病情稳定许多了…… 医生了然地笑笑。「或许是不想让你担心吧!」 一记重击敲进心坎。是啊,这的确是她会做的事。 因为知道,当她被病痛折磨时,他会比她更痛,所以她会自己躲起来,不让他看见,只把最美的笑容留给他。 「令妹很坚强,我从没见过患了硬化症的病人,还能笑得这麼开心满足。」 「……她是骗子。」他却笨得老是被她骗倒。 「好吧,那我们建议最好让这个骗子入院接受完整治疗,不能在拖了。」 已经……这麼糟糕了吗?他却一点也不知情…… 心绪恍惚地回到病房,没看到她的人,转而问一旁收拾点滴空瓶的护士∶「她人呢?」 护士指了指长廊尽头。「说是想去看雪,要你回来时到外面找她。」 沈瀚宇二话不说,快步往外走。 尽头的那一端,她沈静的身影静候著,他的心柔软了,步伐不自觉放慢,无声走近她。 她双手伸向屋檐外承接雪花,似有若无地哼吟著他不熟悉的旋律。 「你在哼哼唉唉的念什麼经?」 他回来了。沈天晴欣喜地笑开,将手伸向声音的发源处。「等你好久了。你和那个老古董都说了什麼?真多话可聊。」 什麼老古董,里昂医生只是不理会她的抗议,多扎了她一针而已,她就记恨到现在。 他目光定在她完美得毫无破绽的笑颜上,决定不说破。「也没什麼,就随便聊聊,他说你是他见过最合作的病人,如果你可以不要再叫他老古董会更好。」 愉快的笑声轻轻逸出。「我也喜欢他,但是如果他能够不要每次见到我就说服我住院的话,我会更喜欢他。」 他沈默了下。「为什麼不住院?」 她笑容僵了僵,旋即又若无其事地指著外头的雪景。「哥,现在整个世界都被白雪覆盖,举目望去,是不是一片白皑皑的,有没有很漂亮?」 「嗯,很漂亮,我现在看到的,是白色的树、白色的屋宇、白色的世界。」 「呵,我就知道。」她双手交握放在胸前,像是也亲眼看到了一般。「哥,你知道我为什麼要你带我来看雪吗?」 他没说话,她静了下,冒出一句∶「哥,我唱歌给你听。」 她柔柔哼唱,片片段段柔婉旋律飘出唇畔,飘进他来不及关闭的酸楚心扉。 说了再见是否就能不再想念 说了抱歉是否就能理解了一切 眼泪代替你亲吻我的脸 我的世界忽然冰天白雪 五指之间还残留你的昨天 一片一片怎麼拼贴完全 七月七日晴 忽然下起了大雪 不敢睁开眼 希望是我的幻觉 我站在地球边 眼睁睁看著雪 覆盖你来的那条街 七月七日晴 黑夜忽然变白天 我失去知觉 看见相爱的极限 我望著地平线 天空无际无边 听不见你道别…… 「……好凄凉的旋律。」那年,她就是抱著这样的心情与他分离吗? 「你知道,我为什麼要唱这首歌给你听吗?」 他拉回视线,将她随风轻扬的长发拨到耳後,指掌轻抚她略略冰凉的脸蛋,低应了声∶「嗯。」 「你不在的那几年,每次听到这首歌就会想起你,我一直在想,如果有一天,七月七日真的不再下雨,我会要你陪我来看雪。」 因为,这首歌唱出她的心境,她藏在心底,无法宣之於口的酸楚心情…… 沈瀚宇深深凝视著她。她,看见相爱的极限了吗? 他与她,冰天雪地之下的爱情极限…… 「为什麼不住院?」他又问了一次。 这回,她没再企图扯开话题,沈默了好久好久—— 「哥,我想回家了。」 他眸光一荡,清楚她指的,不单单是字面上的意思。 「我累了,我好想家,好想爸妈。哥,我们回家了,好不好?」 沈瀚宇鼻头一酸,握住她的手,轻声道∶「好,回家,回我们的家。」 今天,是他们在瑞士的最後一晚,天一亮,他们就要搭最早的一班飞机回台湾。 半夜醒来,发现怀抱一片空虚,他坐起身,冷风由窗口灌进房内,他转头看去,沈天晴跌坐在地面上,抱膝缩成一团,下唇咬得死白。 外头气温低得冻人,她却不合常理地流了一身冷汗。 他下了床,取出医院配给的药剂帮她注射,动作沈稳、冷静。 「……哥?」她吓了一跳。 他什麼也没说,默默地帮她的双脚按摩,舒缓疼痛。 「……你早就知道了?」她感觉出异样。他是几时发现?又是怎麼发现的?她一直以为她隐藏得很好…… 他还是不说话。 「哥?」沈天晴心慌地摸索他的所在位置。 他蓦地张手用力抱紧她,闷声道∶「你应该让我知道的。」 她任他抱著,紧得有点疼,但她无意挣开。 过了许久,她低低问了出口。「哥,你其实很清楚,我为什麼不住院的,对不对?」 他身子一颤,抿紧了唇不愿意回答,假装这样也可以不去面对。 沈天晴无声叹息。 她的时间不多了,剩下的日子太珍贵,她不想把光阴浪费在医院及无谓的治疗上,她要把握与他在一起的每分每秒。 所以,她要回家,那个他与她共同成长的地方,她生命中最快乐的日子在那里,最甜美的回忆也在那里,回到她最熟悉的土地上,身边伴著她最眷恋的人,她这一生就没有遗憾了…… 你懂我,就算我什麼都不说,你也一定懂的,对吗?哥? 2004年七月七日晴(2) 【之二归来】 在一个下著毛毛细雨的午后,他们回到了家。 左邻右舍都是看著他们长大的,心疼病痛缠身的小晴瘦骨憔悴,直嚷著要帮她补一补。 一整晚,聒聒絮絮说著他们兄妹俩小时候的趣事,直到夜深了才放他们回来。 好温馨啊,真的有回家的感觉了。 浪迹天涯,一身疲惫之後,才发现还是家里最温暖。 他们说好要找一天到父母坟前上炷香,告诉他们不肖儿女的归来,顺便整理多年未曾看顾,已经杂草丛生的墓园。 那天晚上,他们都没睡,坐在伴他们度过童年时光的杨桃树下,听著由小听到大的虫鸣蛙叫,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就这样依偎著到天亮。 她不记得最後是怎麼睡著的,生病之後,人容易疲倦,无法撑太久,常常聊著聊著,就昏睡在他怀中。真正让她清醒过来的,是阵阵尖锐的刺痛。 她咬紧牙关,不敢有任何动作,先轻喊沈瀚宇两声,确认不在他视线范围内,这才卷曲起身子,放任自己流露出痛苦的神情。 痛,好痛,浑身像有数万根细针在扎,这样的痛苦,她三两天就要承受一回,她已经很习惯了,真的,她说服自己要习惯,别让哥看到,那会比杀了他更痛苦,她知道的,她一直都知道。 她强忍著痛楚,忍得满头大汗,痛到知觉几乎麻痹。时间不知道过去多久,意识渐渐回笼,她掌心贴向胸口,感觉到微弱的律动,她松了口气,擦去额上的汗水,凭著触觉摸索判断她应该是在房间。她一路摸到床头,摸到一对老公公和老婆婆的陶偶,这是哥的房间。 她露出浅笑,拿起陶偶抱在怀中轻抚。这是她送哥的十八岁生日礼物,在他上台北读书之前;在那之後,她就不曾再快乐过。他的离去,同时也带走了她生命中的欢笑。 「醒了?」沈瀚宇的声音从门边传来,她放下陶偶,伸手让他抱到轮椅上,他顺手梳理起她的长发。 「剪了好不好?」她偏头问。 「好好的干麼要剪?」修长十指穿梭在秀发之间。「辫子还是马尾?」 「马尾。」她回道,又接续∶「省得你麻烦啊。」 「居然跟我客气起来了,沈小姐。」梳完发,接著推她进浴室,打湿毛巾帮她擦脸。「不准剪,我一点都不觉得麻烦。」 「我自己来。」 沈瀚宇帮她挤好牙膏。「有事叫我一声。」 他顺手整理起房间。许多年没回来了,灰尘堆积如山,许多地方都要打扫。 沈天晴叹了口气。她知道自己是多沈重的负担,他一个大男人,要打理她的日常起居,洗衣煮饭样样都要自己来,而她却什麼忙都帮不上,就因为他说,她是他唯一的快乐…… 但是,真的值得吗?为了这短暂的快乐,他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啊…… 「发什麼呆?我煮了稀饭,吃完之後,我陪你四处去逛逛,这麼久没回来,你想先去哪里?」 手中被塞来碗和筷子,沈瀚宇不时往她碗里加菜。 「我想去溪边,小时候你常抓大肚鱼给我的那条小溪。」 「好啊,不过现在可能没大肚鱼可抓了。」时代进步,天然环境也被破坏得差不多,就连纯朴的乡间都无法避免。 「是哦……」她失望低喃。那麼珍贵的回忆,一样一样地自指缝间消逝,留也留不住。 沈瀚宇不忍见她眼底的落寞,刻意换上轻快的口气。「对了,刚刚阿婶有来帮我打扫家里,还告诉我说,下个礼拜她家大毛的儿子满月了,要请我们去喝满月酒。大毛你还记得吗?那个大你两岁,老是把你欺负得哭哭啼啼跑回来向我告状的小男生。」 「记得啊,他好粗鲁,每次都捉弄我,我起码发过一千三百五十次的誓言,说在也不要理他了。没想到他都结婚了,不晓得他现在还会不会扯女生的辫子,拿水泼人家……」 他轻笑。「要是现在还这麼糟糕,可见他一点都没长进。」 「对啊,我要去笑他,向她老婆抖出他以前的恶形恶状。」 「你不要太缺德了,破坏人家的姻缘,当心遭报应。」 「没关系,如果有报应会去找你的。」 「关我什麼事?」 「我是你妹耶,你不帮我扛谁扛?」 「你好样的,沈天晴!自己干缺德事,还要把我扯下水。」 她吐吐舌。「活该,谁叫你是我哥。」 说说笑笑中,他们吃完早餐。 他带她逛过每一个创造他们童年记忆的地方,回想每一个地方发生过的每一件事,夜里就依偎在树底下,透过他的眼睛,去看今晚的星空有多明亮,直到在他怀中睡著。 有他如果出门,她会点一盏小灯,在星光灿亮的庭院静候他的归来;归来後的他,总会记得为她带上一束野姜花,让那代表幸福的香气飘进她每一夜的梦中。 较空闲的时候,他会枕在她腿上看书,而她以极龟速的进度,认真地织著一条以鹅黄色为底色的围巾。 她说要替他打一条围巾,还特地去向阿婶讨教织法。 他说,以她这种速度,等她打好都夏天了。 她却笑笑地回答他∶「没关系啊,我可以把我的温暖储存起来,明年你就不怕冷了。」 她看不见,只能凭触觉,太繁复的织法她应付不来,每每她织著、织著,织到累了、睡著了,他轻轻拿开她抓在手中的半成品,对著睡梦中的她笑叹∶「傻瓜,我不需要围巾,你就是我的温暖。」 他实在不忍心告诉她,这条围巾织得有多可笑,真要将它围在脖子上出门,那可需要十足的勇气啊! 但是他喜欢这样的感觉,喜欢她为他做的每一件事,喜欢在回家时,远远就看见沈静等候的身影,很朴实的居家生活,就像世上每一对平凡的小夫妻,日子过得平淡,却充实愉快。 他们很像夫妻了,真的很像。 大毛请满月酒的那一天,他们一起去了。 沈天晴私底下悄悄问他∶「大毛的老婆漂不漂亮?」 他也小声在她耳边回道∶「还不错,不过比起你还差一大截就是了。」 她笑著轻捶了他一记。他要是被赶出去,她绝对不要帮他求情。 她和大毛聊了一下,私下无人时,他意外地告诉她一件她打死也想不到的秘密—— 「你知道吗?其实我喜欢过你。」 「啊?」她惊楞地微张著嘴,完全无法接受。开、开玩笑的吧?她没忘记他多爱捉弄她,可以说是从小被他欺负到大的耶!後来她觉得事情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开始学会反击,他会喜欢一个像泼妇一样和他打架的女生? 「干麼惊讶成这样?小时後拙嘛,不知道怎麼表达好感,只好用捉弄的手段来引起你的注意啊,不然我真要卯起来打,还会打输你吗?」 这样说也对啦,他是常常被她k得很惨,却不会真正还手对她造成伤害,想想他还满窝囊的。 「你活该啦,照你这种追女孩子的方式,有人会买帐才怪。」 「我也不想啊,谁叫你老是满口哥哥长哥哥短的,我听得不是滋味嘛,不跟你作对一下就浑身不对劲。你记不记淂?有一阵子你还成天嚷著要嫁给你哥哥,我不服气地告诉你∶『兄妹才不能结婚,不要做白日梦了!』那时你哭得多惨啊!我妈以为我又欺负你,把我拎回家k得满头包。」 「记得。」她微微一笑。好像就是她三、四岁那年吧! 「现在想想,阿宇对你呵护备至,我却老是在找你碴,难怪你满心只有他,甩都不甩我。是我呆,用了最笨的方法,才会暗恋了大把年岁却没半点成效。那年你母亲去世,阿宇回来奔丧,我妈骂了他两句,其实那时她就料到阿宇会带你走了,害我连表白都来不及,足足呕血呕了三天三夜,捶心肝恨得要死。我妈看穿我的心意,叫我别再妄想,因为她是亲眼看著阿宇出生的,你妈就只怀孕过那麼一次,可能是怕阿宇孤单才会又领养了你。你和他感情那麼好,在一起是早晚的事,所以我才会慢慢死心,放下对你的感情,由衷祝福你们。」 「是吗?」大家都是这麼看待他们的? 「是啊,你们很相配,都这麼多年了,你和他应该已经在一起了吧?」 「在一起的定义是什麼?」 当然是结婚、生子!」 「我现在这个样子,能结婚、能生子吗?」 大毛被问住了。 「其实,我们这样也没什麼不好。每天早上醒来,知道他就在身边,能够碰触到他,和他说说话,感觉他的存在,这样就够了,没有人规定爱情必得经历结婚、生子,甚至两性亲密,我不这麼想,哥也是。」 「……我就不信阿宇不想,真爱一个人哪会不渴望,除非他性无能。」声音很小,但她听见了。 「大毛先生,你很无礼哦!」 前头轻咳了两声,沈瀚宇抱著今天的小主角,站在三公尺处。「大毛,阿婶要你过去帮忙招呼客人。」 「我马上去。小晴,回头再聊。」 她摆摆手。「你去忙吧!」 待他走後,沈瀚宇随後走来。「你们刚刚在说什麼?气氛似乎不错,他不扯你辫子了吗?」 「他敢!他要是欺负我,我就欺负他儿子,负债子还。」 「那你机会来了。」沈瀚宇将抱来玩的小娃娃塞到她怀抱。 「哇,你真的把小肉票绑架来啦?」她想摸娃娃粉嫩的脸蛋,结果只摸到一摊口水。 「是啊,你下手可以狠一点没关系,我帮你把风。」 「呵呵!」她笑得好开心,揉揉娃娃头上稀疏的毛发,在拍拍他的小屁股,只拍到一团厚厚的纸尿布。不识人心险恶的小娃娃当她在跟他玩,大方赏她一记无「齿」的笑容,附赠一摊有如黄河奔流的口水,软软地扑倒向她,竟然好死不死地啾了她香唇一口,以一岁稚龄失去了纯纯的处男之吻。 沈瀚宇瞪眼。这小色鬼简直——简直幸福得可恨! 她楞了下,讶然失笑。「这麼小就懂得偷香,长大肯定前途无量。」 「我来,你别抱了。」他很闷! 她听出异样,偏头问∶「哥,你心情不好?」 「哪有?好得不得了。」 明明就火爆得很。她会意地笑了,轻喊:「哥,你蹲下来,我告诉你——」 「干麼?」 摸索到他的所在位置,两手贴在他颊边,轻轻地迎上他的唇。 没有更火热的激缠,也没有更多情欲的表达,只是烙上她的温度,而後,退开。 沈瀚宇愕然,什麼都还来不及感受,唇上温软的触觉便已移开,但,光是这样,就已经足够震动他整个灵魂了! 世间狂热的情欲激缠都变得没有意义,远远不如这一瞬间的美好…… 那一天,她被大毛灌了两杯酒,微醺地睡去。 躺在她身边,他久久无法合眼。 半撑起肘,侧身凝视她的睡颜,指掌眷眷恋恋,怜惜地来回轻抚著她的脸,为这一刻美好得心口发痛的幸福,轻声喟叹。 「哥——」 他指尖一顿。「吵醒你了吗?」 她摇头。「哥,你会想……那种事情吗?」 他愣了愣,才领悟她指的「那种事情」是什麼。 「怎麼突然这样问?」 「今天无意间和大毛谈起的,我在想,也许你会觉得遗憾……」 「你管他胡说八道了什麼,我们这样很好!」 「是吗?」她喃喃道,疲累地垂下眼睑。 许久、许久,她即将沈入梦乡之际,温温的、柔浅的触感落在唇际,不知来自何处的遥远声浪飘进梦中—— 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就不会有遗憾,你懂吗?晴? 2004年七月七日晴(3) 【之三永别】 自从生病之後,沈天晴的体力直走下坡,常常一不留神就陷入昏睡。随著日子一天天地流逝,她的生命也在流逝当中,健康状态每下愈况,昏睡的时间愈来愈长。 为了不让哥担心,她总是强撑著不让自己失去意识,她知道她每昏睡一次,哥就要提心吊胆一次,怕她这一回再也醒不过来…… 抽筋、疼痛的次数愈来愈频繁,想拿个东西,手指头也动得不甚顺畅,吃东西时,逐渐感到吞嚥困难,最後就连多说几句话都快耗去她所有的精力,她心知肚明,她快撑到极限了。 伪装成了极艰难的一件事,她渐渐力不从心,漏洞百出,哥或许早就发现了…… 昨晚,又不小心睡著了,醒来後是在房里,她摸索到床头的陶偶娃娃,指尖顿了顿,再移到左方。 她感到口乾舌燥,记得水杯好像是在这个地方…… 她碰触到杯子了,手指却不受控制,握不紧杯缘,掌心一阵空虚,然後传来玻璃碎裂声。 哥——没听到吧? 她心急地摸索地面,身体失去平衡,跌了下去,她一心只想在他发觉前收拾好地上的碎片。 指尖有刺痛传来,也许是割伤了,但是伤口应该不大,她不怎麼觉得痛,这种小伤口血不会流太多的—— 突然,一双有力的大手扣住她,身子一阵腾空,她又回到床上。「哥?」 「嗯。」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也不晓得来多久了。 一张面纸压上她带伤的指尖。「以後叫我一声就好。」 「被你发现啦?」她吐吐舌,故作轻快地说∶「小时候打破碗盘都会被妈妈骂呢,可惜你比妈妈精明,想逃避责罚都不行。好吧,你可以打我屁股,但是只能打三下,不准讨价还价。」 他不吭声,沈默地帮她止血、上药、缠上纱布,倒了杯水放在她手中,然後才回头清理地面的碎玻璃。 她身子微微晃了一下,扯出虚弱的笑。「哥,我肚子饿了。」 将碎玻璃以报纸包好丢入垃圾桶,他抬头看了她一眼。「你想吃什麼?」 「嗯……土地公庙前卖的红豆饼好了。」 「很远。」声音听不出情绪。 「人家想吃嘛!」 他眸光深沈地盯视她数秒。「好,我马上回来。」 听到关门声,她抽乾了力气,整个人虚脱地倒回床铺。 头好昏,天地像在眼前旋转,要命的痛楚又在此时造访,她隐隐抽搐,颤抖的手探向床头,如同每一回先碰触到老公公陶偶,胸口一暖,她有了撑下去的力量,移向右边的止痛药…… 止痛药早她一步被拿起,取出标准的剂量与水杯让她吞服。 她惊吓得动弹不得。「哥……」 他还是闷不吭声,不发一语地替她按摩痉挛的双腿。 一滴、两滴,温热的水气掉在她腿上。 「哥,你不要这样,不要哭……」她怜惜地轻抚他微湿的面颊,他好像——又瘦了些。 「我没事。」沈瀚宇僵硬地回了句,第三滴、第四滴水气,无声滴落。 「哥!」好痛,心好痛,远超过病体的痛,她最在乎的人在为她落泪…… 「我说我没事!你都没事了,我该死的怎麼会有事!」他挫败低吼,声音一哑,再也说不出话来。 她伸手搂住他,沈瀚宇将脸埋进她肩头,颤抖著,相拥。 窗外细雨流光轻洩,窃不去,情痴几许。 左肩,一片溼热。 能够清醒的时间,愈来愈少。 她的生命,装在一只沙漏中,剩下多少,几乎可以估计,但是她还有太多牵挂,哥的样子让她好担心,他已经连著好几夜不睡,呆呆地看著她到天亮了。 他以为她不知道,就像她刻意掩饰的病痛,其实彼此对这一切都心知肚明。 她怕万一她走了,哥会受不了的,他一定会疯掉。 她去了大毛家一趟。哪一天她不在了,她希望能有人帮她看著他,走过这一段。 大毛送她回来时,在门外惊呼∶「哇咧——你哥疯啦?」 「怎麼了?」她不解地询问。 「啧啧!」大毛不敢恭维地摇摇头。「你家活像遭小偷,里里外外每个角落都被翻过一遍了,有够惨。」 怎麼会这样?正欲发问,沈瀚宇已经发现门口的她,一声暴吼轰来。「你跑到哪里去了!」 哥从没用那麼火爆的口气对她说过话,她一楞一楞地解释∶「我去大毛家——」 「去大毛家?!你现在什麼身体你会不知道吗?就算要去,为什麼不能等我回来,一个人到处乱跑是存心想自杀是不是?」 「我、我有打电话叫大毛来接我……」 「小晴送到家,我先回去了!」大毛立刻脚底抹油,以免卷入战场。 别怪他不讲义气,没人会头壳坏掉去惹一个抓狂中的男人。 「哥,你冷静点听我说——」 「你事前为什麼不告诉我一声?你行动不便,又看不见,难道不知道我会担心吗?你晓不晓得我回来看不到你,心里有多恐惧?也许你突然病发,也许你被送进医院,也许你迷了路,找不到方向回家,也许你又偷偷躲起来,自己忍受病痛不让我知道,也许……也许还有太多可能性会让我失去你,只要想到这些,我还冷静得下来吗?我几乎翻了家里每一个角落在找你,找你可能留给我的只字片语……」他一口气吼出满腔的怒火,压抑在怒火下的,是极端的恐惧。 说穿了,他只是害怕,害怕失去她。 她懂了,眸底泛起泪光,试图靠近他。「哥,我没事——」 「你走开!反正你没有我也可以,你什麼都不需要跟我说,病发时也可以自己坚强地熬过去,我只是多馀的,我什麼忙都帮不上——」他手一挥,不让她靠近。 她很清楚,他不是气她,而是气自己无法为她分担丝毫苦痛,气自己的无能为力,还要让她强颜欢笑地在他面前苦撑…… 「不是的,哥,你很重要——」她伸手,再度被他挥开,她突然一阵晕眩,失去平衡感,由轮椅上跌落,他赶紧接住,心脏差点停掉。 「晴,你别吓——」 她一仰首,吻住他的唇。 他闭上眼,心痛地搂紧她,相贴的唇畔嚐到咸涩的水气,分不清是她还是他的泪。 「这样,就不怕了吧?」将自己揉入他怀中,以实质的体温安抚他惶惧的心,低喃:「下次我去哪里一定会告诉你,让你陪著,别生气了好不好?」 「你每次都骗我。」信用破产的小骗子。 「这次不会,我发誓。」他情绪逐渐平定下来,她放下心,窝进他胸怀,声音渐弱。「我可能又要再睡一下了,两个小时後叫我,晚上我们还要一起看星星,别让我睡太久。」 「嗯。」他轻应,温柔地抱她回房,舍不得离开她,也跟著在一旁躺下,陪她小睡一会儿。 「晴,醒醒。」 声音温柔的呼唤,催促她由睡梦中挣脱,睁开眼时,有一瞬间茫然得不知身在何方。 「清醒了没有?你不是说要陪我看星星?」 「星星?有吗?」她忘记了,最近记忆力愈来愈差,有时早上说过的话,晚上就不记得了,可是却常常想起小时候的事,真奇怪。 「我刚刚梦见妈妈了,她问我是不是要去陪她……好奇怪,妈妈不是在煮饭吗?她早上去买菜时还问我要吃什麼……」 「闭嘴,不要再说了!」沈瀚宇一阵心惊,严厉斥喝。 梦见往生的亲人,这代表什麼?他不迷信,却忍不住心头发寒。 「都说你是小笨蛋了,既然你连晚餐都睡掉了,现在当然是半夜,不黑黑暗暗难道还要有十个太阳等你射?乖,闭上眼睛再睡一下天就亮了。」 「那你陪我睡?半夜醒来找不到你,我会怕……」 「不会,我再也不会让你找不到我。」他搂紧了她,想安抚的,分不清是她还是自己。「没事的,没事的,哥会一直陪著你,不要怕……」 沈天晴的思路时而清楚、时而混乱,清楚时,会如往常般陪著他说说笑笑;混乱时,总是分不清楚过去现在。他看在眼里,心痛得难以言喻。 他想送她去医院,但她坚持不去,她要待在她最熟悉的地方,如果把她丢到陌生的环境里,她找不到路回家,会害怕。 这两天,她老是说梦见爸妈,他每听一次就不寒而栗,厉声斥责她不许胡说。 夜里,他再也不敢合眼,深怕一不留神,她就会忘了呼吸,他必须时时刻刻提醒她睁开眼…… 这天清晨她醒来,表情一片空白。 「哥,我昨晚又梦见爸妈了。」 心一沈,他低斥:「我不是叫你——」 她恍若未闻。「他们在一起,日子过得很平静。他们的样子没变,一点都没有老,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妈妈还是和以前一样慈祥,她说她不会再打我骂我了,然後还问我,要不要过来陪他们……哥,我好想爸妈,好想去陪他们,可是、可是那里没有你,我舍不得你,我怕你想我的时候,会找不到我,我不知道,该怎麼办……」 「那就别去,留下来陪我!」沈瀚宇紧紧地抱住她,不敢松手片刻。 「可以吗?」她表情一片茫然。 「可以!只要你对自己有信心,就可以!」 她眨了眨眼。「哥,你知不知道,黄泉路是什麼样子?会不会很黑、很暗?可不可以带手电筒去?你知道我一向怕黑、怕孤单的,如果没有人陪,我一定会吓哭……」自从那年父母相继离世,她一个人待在这空汤汤的房子里开始,她就怕极了黑暗,怕极了被抛舍下来的孤单。 「晴,你想要我陪你吗?我说过,我再也不会让你找不到我,只要你一句话,我哪里都陪你去。」 要吗? 她偏头思考。「我也答应过你,以後去哪里都会让你知道,现在我告诉你了,可是,我不知道要不要你陪……」 「没关系,你可以慢慢想,想好再告诉我。」他微微松手,抱她起身梳头。「来,我们去吃早餐,吃完去大毛家串串门子,你好几天没去了,大毛的儿子很想你。」 「好。」她甜甜笑了。 小小毛很黏她,於是大毛就说,既然他们和他儿子那麼投缘,乾脆收了当乾儿子,反正他们不结婚,将来也好有个儿子孝顺他们。 她笑著附议,和哥一起包了个大红包给乾儿子。 其实他们心里都清楚,大毛是怕没人给她送终,要儿子为她戴孝…… 一整天,她精神特别好,好到不可思议,赖著他说了一堆话,像个刚发现说话乐趣的小娃娃,聒聒絮絮讲个不停。 她抱乾儿子,陪他玩了一个小时;又和他到溪边去,要他抱著她,踩踩水花。经过田间小路,嚷著要吃杨桃,他爬上去摘了一颗。 她已经很久没有笑得这麼开心,精神好得出乎寻常,他心底隐隐有股不安,怎麼也不愿往回光返照的方向去想,宁可相信会有奇迹发生…… 傍晚回家时,她还一路嚷著晚餐要吃他煮的海鲜拉面,谁知一进了家门,她就像颗洩了气的皮球,倒了下去。 「晴!」他心惊,立刻抱她回房。「你休息,不要说话。」 「哥……哥……我胸口好闷,快不能呼吸了……」她揪著他胸前的衣服,慌急地攀附。 「别怕,哥在这里。」贴上她的唇,想将氧气渡入她口中,也将生命力分送给她,如果可以,他真的愿意将生命分给她,只要让他活到她生命最後一天就好! 心急地取出床头的药,和著水想让她服下,但是她根本吞不下去,难受地又呕了出来,不管他试多少次都一样, 「晴,你乖,吃了药就会好一点……」他没有办法,将药丸含在嘴里,嚼碎了强迫送进她口中,再用水强灌进去。 她还是吐,痛苦得直流泪。「哥,我好难受,我可不可以不要吃了……」 见她这个样子,他实在不忍心让她再受更多的折磨。 「好,晴不想吃,那就不要吃了。」 她伸手,攀住他肩头。「哥,你抱抱我……」 他小心地想移开身体的重量,哑声道:「我会压痛你。」 「没有关系……」紧搂住他的腰,肢体亲暱相贴,怎麼也不肯放。「哥,你记不记得,小时候我老是躲著要你找,但是都会被你找到……」 「知道你有多皮了就好!」他将头埋在她肩上,闷声道。 「但是这一次,我可能会躲很久很久,久到让你找不到……」她轻喘了两下。「哥,我想过了,我死了以後,你就回去找大嫂,不要陪我。」 「你——」他抬头瞪住她。 她根本早就打算好了,却故意挑在这种时刻来告诉他。 「你……不是怕黑、怕孤单吗?」他轻道,声音颤抖。 她摇头。「没关系,我有爸爸,有妈妈,他们会陪我,那不是好地方,你不要去。」 「晴……」他说不出话来。 「我已经自私地占住你半年了,这半年……我很快乐,你已经给了我一辈子的幸福,这是我……从来都不敢奢望的……够了,该把你还给心苹姊了,她还在等你……她好爱、好爱你,你不能忘记……」 心苹爱他,那她呢?她为什麼不说说她自己?「你……不要我吗?」 她想要啊,可是要不起。「对不起,哥,我太想爸妈了,我要先去陪他们……」 「不许!」他大吼。「你去陪他们,那我怎麼办?你要丢下我不管吗?」 「我、我……」她哽咽得难以成言,泪水汹涌滑落。「你还有心苹姊。」 「我不要,我只要你,晴,我只要你陪在我身边。当一辈子兄妹又怎样?不能肌肤相亲又怎样?无法结婚生子又怎样?我还是只要你,你听到了没有——」 他吼得好大声,吼得她耳膜生疼。 眨了眨眼,淡淡光束穿过角膜。「奇怪……哥,我好像看见你了……」 他微震,说不出地一阵寒栗。 她伸手,抚上他清俊憔悴的面容,心,好痛、好痛,他的泪水,一颗颗落入她掌心。 「哥,你不要哭,我死了以後,还是不会忘记你的……」她一遍又一遍,来来回回抚触他的脸庞,以指掌记忆。「我好久、好久没看见你了,你长得很帅哦,我好怕会忘记你的模样……」 「那就趁现在好好看著我,牢牢记住我的样子,我们谁都不要忘记谁。」他深深地凝视著她,以便储存日後思念的依据。 「嗯。」这张脸,她要牢牢记住,永生永世不忘。「哥,你可不可以吻我,最後一次,最後一次了……」 他俯身,心碎地吮住她的唇,辗转吻出一世的爱恋,一世的辛酸,一世的相思情愁…… 她满足了,很满足,他的吻告诉她,他的心情与她一样,这一生她爱过,也被人如此爱著,不该有遗憾。 虽然,他从没对她说过他爱她。 「哥,你答应我,一定要回去找大嫂,只要把我放在心里偷偷想念就好,不要让别人知道。」 他不语,只是不断地吻著她滑过颊畔、耳际、颈间的泪痕。 「天色……好像暗了,哥,我又看不见了……」她用力地眨眼。「哥,你去开灯,我怕黑……」 「好!我立刻去,你不要怕!」他用了最快的速度打开屋里屋外所有的电灯开关,再回到她身边,牢牢地、颤抖地紧抱住她。 「好像……真的很晚了。」她放弃寻找光明,疲倦地垂下眼皮。「哥,我想睡了,你唱歌给我听……」 「好……」他强忍哽咽,努力由发酸的喉头逸出声来,哼出她最爱的那首太湖船。 山清水明幽静静,湖心飘来风一阵…… 走音了! 她嘟嚷:「哥,你认真点唱,都唱得零零落落的。」 「对不起、对不起,我重唱。」 「山清水明幽静静、山清水明幽静静……」下一句是什麼?他记不起来了,泪水淹没了他的声音。 他的声音变得好遥远,远得难以捕捉,但是她没有忘记叮咛:「吃晚饭时要记得叫我,别让我又睡过头了……」 她记得,她记得她还要吃他做的海鲜拉面…… 2004年七月七日晴(4) 那一晚,他唱了整夜的太湖船,唱到声音都哑了,但是她没再醒来过,也没吃到他为她做的海鲜拉面。沈天晴去世後,沈瀚宇沈默镇定地打理後事等事宜,所有清楚他们感情有多深厚的邻居反而感到不安,就因为他太冷静了,冷静到不合常理,甚至从法事、头七到下葬,一滴泪都没掉。 小小毛被肃穆气氛吓得哇哇大哭,他伸手抱来,站在灵堂前轻喃:「不要哭,好好看著乾妈,我们都不要忘记她。」 造坟时,他吩咐刻碑师傅将他的名字并列其中。 这……好好的活人,没事把名字也刻上去,多触楣头啊,他该不会……想做什麼傻事吧? 「阿宇,你要看开一点啊……」所有人,全都不约而同地如此劝他。 他只是轻轻点头,没多说什麼。 从她死後,沈家屋宅的灯光在也没关过,白天黑夜,每个角落灯火通明。 「晴怕黑。」他总是不让人关灯,只说了这一句。 为她煮的海鲜拉面,已经放到冷掉了,没人去动一口。 处理完後事,他全身的力气也抽乾了,茫然看著空汤汤得屋子,走遍每一个角落,找不到穿梭其间的娇声笑语,他苦苦地笑叹:「这一次,你藏得真好,还真的难倒我了……」 回到房中,抚触每一个她用过的物品,那条鹅黄色的围巾还静静躺在床头,只织了三分之二,再也等不到女主人将它完成。 太多回忆不堪负荷,他闭了下眼,匆匆转身,不经意撞到床头柜,他听到一阵瓷器碎裂声。 他回头,地上面目全非的,是晴送他的十八岁生日礼物,却只碎了老婆婆陶偶,巧合得让人毛骨悚然。 碎了吗? 是啊,陶偶碎了,承诺碎了,执著了一辈子的爱情,也碎了。 随著碎裂的陶偶,里头五颜六色的纸鹤也散了一地。他弯身一一拾起,没想到陶偶底部挖空的缺口会塞了东西,是晴吗? 上面有小小的编号,既然有编号,表示有时序性。 他找到编号1的纸鹤拆开观看。 「听说,摺了一千只纸鹤就可以许愿,不晓得真的假的,我想试试看。」 晴的字迹赫然跃入眼底,稍稍青嫩的笔迹,约莫是十五、六岁时。她将她的心事,句句藏在老婆婆陶偶中。 「哥,你知道我许了什麼愿吗?我希望你早点回来。」 「哥,是不是我的愿望太奢侈了?那不然你只要回来看看我就好。」 「哥,你去哪里了?」 「哥,我找不到你。」 「哥,妈妈今天又发脾气了,我好怕。」 「哥,你不要我了吗?」 「哥,我做噩梦了,睡不著,想听你唱太湖船。」 「哥,我怕黑,怕孤单,你不要丢下我。」 「哥,我想你。」 「哥,你什麼时候回来?」 「哥,你是不是把我忘记了?」 「哥,今天好累,去医院照顾爸爸,如果你在就好了,好想好想你。」 「哥,我好想好想好想你……」 …… 他一张拆过一张,无法停止地看著。 「你走後的第385天…… 「我终於明白,那痛到不能呼吸的想念意味著什麼……」 他呼吸一顿,颤抖的双手找著第386天的纸鹤,又慌,又急…… 「原来,只是再简单不过的理由……我爱你。」 当纸鹤内的句子完整呈现眼前,刺痛了眼,再也关不住的泪水疯狂决堤—— 「原来,只是爱你啊……我好笨,居然现在才领悟。 「哥,我还有机会,把这句话告诉你吗?」 他心急地抹著泪,深怕错过她的一言一语。 「如果,我真的这样告诉你,你又会作何回应呢? 「哥,我好想知道。」 他会怎麼回应? 「我会说……我会说……」哽咽得发不出声音,他懊恼地顿了顿,喑哑地逸出声来。「我也爱你,很爱、很爱、很爱——」但是晴,你还听得到吗? 他哑了嗓子,再也发不出声音来,接下来她又写了些什麼,他再也看不见,只是捧著所有已拆、未拆的纸鹤,拼了命地狂洩泪水,任情绪崩溃。 直到指尖碰触到掺杂在各色纸鹤之中,色泽较新的纸笺。 这会是她特地留给他的吗?她想告诉他什麼?! 他恍恍惚惚地摊开—— 如果有一天,你看到了纸鹤里的字句,请你记住我爱你的心,为我保重,带著我爱你的心意,好好地过日子,只要偶尔上坟时,记得为我带上一束野姜花,轻轻诉说深藏的思念,这样就可以了。 珍重,哥,我爱你。 笔划重叠,字体凌乱扭曲,他可以肯定,那是她後来才补上的。 一直到死前,她都还不放心他…… 他闭上眼,想止住不听话的泪水,却徒劳无功。 抬头寻找天空最亮的星子,想像那是她爱笑的眼、撒娇的眸,回忆与她依偎在星空下的每一段时光,他可以假设,她没离去;他可以假设,怀抱不曾空虚;他可以假设,每一颗星光,都是她温柔的呢喃;他可以—— 滑坐地面,他痛苦地将脸埋入膝上。 今晚,没有星光。 「咦?阿宇,进来啊,站在门口做什麼?」抱著儿子正要出门散步的大毛见到他,连忙出声招呼。 他摇头。「不了。丧家不方便进别人的家门。」 「都什麼交情了,你是我儿子的乾爹耶,还介意那些吗?快进来。」 他还是摇头。「有件事麻烦你们,说完我就走。」 「什麼事你尽管说,别跟我客气。」 他顿了顿。「如果有一天我也离开人世,请把我和晴葬在一起。」 「啊?」大毛呆了呆。「阿宇,你别想不开!你知道小晴那天来找我做什麼吗?就是你大发脾气的那天!她告诉我,她死後,你一定会崩溃,她要我们帮她看著你,陪你熬过来,还要我转告你,叫你好好走完该走的路。她那麼不放心你,你要是做傻事,小晴会很伤心……」 「我不会让她伤心。」他没多解释什麼。「总之,麻烦你们了。」 没等大毛再多劝什麼,他转身离开,一阵风迎面吹来,带著寒意。他拉拢外套,春天的风,竟然也会刺骨。 经过邮局,他取出外套口袋中预先写好的信投入邮筒。 今生,我欠你。 我与她,生死缠绵。 他在心中低喃,看著收件人署名「刘心苹」的信件由手中滑开。 转身时,看见对面的花店,他买了束野姜花,步行来到甫建好的新坟。 他什麼也不说,什麼也没做,就只是静静地伴著她,任时光流逝。 在最後一抹夕阳隐入地平线之前,他取出一份文件,在她坟前燃烧。文件在火光包围中,隐约看得见残馀字体,包括医院诊断书、multiple sclerosis, 对应中文名称——多发性硬化症,以及,沈瀚宇。 晴,等我。 他无声地,轻轻说著。 【作者小语】 回头细看《七月七日晴》的初版为2004年,明明好像还是前阵子的事,转眼竟已十年。现在再去看以前写的文章,感觉好别扭,毕竟笔触已经不一样了,甚至有一种———— 「妈呀!这谁写的?!好煽情的文字?!」的陌生感。 好啦,可能我真的老了,不太青春也不太浪漫了,而————从当年一路陪着我走来,至今仍不离不弃的读友们,感谢您陪着晴姑娘成长,一直一直地包容着我,有你们的晴姑娘,很幸福。 2005年欠你的幸福(1) 【之一说不出口的承诺】 他的手机,经常静到让人怀疑它其实是故障的。 直到认识了那个女孩,不会响的手机,开始有了「业绩」。 他喜欢这样的改变吗?如果更早之前你问他,他会一脸困扰,事实上,他自己也说不上来,这样的转变究竟是喜欢或不喜欢,在他还来不及深思这个问题之前,她就已经成为他生活中的一部分了,如此地理所当然、如此地自然温馨。 是的,他喜欢她的陪伴。 从一个人的孤单,到加入她的娇声笑语;从形只影单,到牵手相伴;从贴心知己,到爱情降临。 他很爱、很爱她。 扯的是,他一次也没说过,因为连他都没预料,自己会有那麼多的爱可以给她,他一直以为,他的感情已经在另一个女人身上用尽了,严重的错误认知,使他失去了她。 也许,他真的是个极度失败的情人吧!他们之间的一切,由她主动,也由她争取,习惯了顺应她的步调,一旦她抽身离去,他甚至茫然得不知如何接续下去。 就这样结束了吗? 不!他想都没想过要与她结束,他还没亲告诉她:「我爱你!」 就算她决意要放弃他,起码也听他说完,他才能够死心。 处理好千慧的事,心灵是前所未有的轻松,他终於能够无负担地来找她。 曾经多次送她回来,管家与他有过几面之缘,很客气地告诉他:「小姐不在家,要不要进来喝口热茶等她?」 以前送采菱回家,总是在门口道别,目送她进门,这是他第一次走进她家。 他接过管家倒来的茶水,轻轻道了声谢,这期间,几次感受到对方投来的打量目光。 他不懂小姐和这年轻人是怎麼一回事,她心里想什麼,从来不会主动说出来,唯一能让她倾诉心事的,也只有杜少爷了,大家都以为她和杜家少爷是一对的,那……这年轻人呢?感觉得出来,小姐挺在意他。 现在的年轻人在谈感情啊,可不比从前了,真是让人愈看愈摸不著头绪。 他一直静静地坐著,沈默而不多话,桌上的茶水由热到冷,耐著性子等到深夜。 「小姐一大早就和杜家少爷出去了,没说什麼时候回来。」不忍心让他再枯等下去,管家这麼告诉他。 「杜非云吗?」他抚上左颊,彷佛还感受得到当时的疼痛。 杜非云打得多重,对采菱的痛惜就有多深,这他又怎会不懂?千慧不是神经质,同为男人,他懂杜非云的心情。 「是你先放弃了守护她的资格,往后就算有其他人取代、就算你再悔恨莫及,都没有权利争取!」记得——当时杜非云就是这麼说的。 这男人对采菱,确实用心,连他都觉得,采菱若选择杜非云会幸福得多…… 「不然小姐回来,我再替你转达。」 听出话中的逐客意味,他识相地起身,低道:「那就麻烦你了,我会再过来。」 当晚,小姐回来时,已是凌晨。 她的脸色看起来好苍白,让杜家少爷扶著回房休息。 「小姐——」 「采菱身体不舒服,有事改天再说好吗?」杜非云说道,扶她上床,拉妥棉被。 管家将话又吞了回去。 小姐的脸色确实极差,浮肿的双眼好像哭了许久。 他们——到底发生什麼事了? 他的疑问,永远没有机会问出口了,因为隔天,杜非云说她心情不好,要带她出去散散心,一个礼拜后回来,竟出人意表地做下出国的决定。 现在的小姐,情绪变得很不稳定,夜里总睡不安稳,哭喊著醒来,像是受了多大的惊吓;白天常常一个人坐著发呆,恍恍惚惚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或许,唯一知道内情的,只有杜家少爷吧!所以他暂时住了过来,陪伴、照顾小姐。 「小姐她——」想了想,改换个方式说:「这阵子,有个年轻人常来找小姐。」 安抚住采菱的情绪,在她平静睡去后,杜非云关门的动作一顿,看向门口的管家。 他没立刻回答,下楼倒了杯水,轻啜两口,才缓慢地说:「采菱的状况,你也看到了。」 「是的。」偏偏老爷又刚好出国谈生意,要不是有杜家少爷在,他还真不知该怎麼处理才好。 「如果你真的为采菱好,就别在她面前提起这件事。」现在的她,是经不起一丝一毫的风吹草动了。 也许,出国对她而言,未尝不是件好事。 护照、申请出国求学的总总手续,几乎是由他一手包办,他陪著她出国,在国外陪伴了她半年,直到确定她不会有任何问题,才放心回台湾。 在她出国前的最后一个晚上,窗外下著豪雨,豆大的水珠打在窗台,雨势大到令人心惊。 骆采菱由睡梦中惊醒过来,睁著空洞的眼眸。 「怎麼了,又做恶梦了吗?」坐在一旁阅读的杜非云,放下书本走近床边,伸手拂拭她额际的冷汗。 她摇头。「没。」这次,她没哭著醒来。 左手,无意识揪握著胸口——这里,莫名地慌,又沈又闷,说不出所以然来。 「再眯一下,天还没亮。」醇柔如酒的嗓音,一向具有安定人心的力量,她顺服地垂下眼。 「我没事,你也去睡。」她知道,他有多不放心她,每夜总要确定她能安稳沈睡,才敢离开。 走出骆采菱房门,正好看到管家收起湿淋淋的伞进门。 这雨真大啊,才出去一会儿,半身全湿透了。回头看了眼大门的方向,轻轻叹了口气。 杜非云挑挑眉,好似懂了什麼,长指半挑开落地窗帘。 「他还没走?」身后的管家再叹一口气,摇头回房。 年轻人的恋爱啊——他不懂,也没本事管了,他这把老骨头经不起折腾,要回房休息去了。 杜非云伫立半响,冷哼一声,放下窗帘。 这算什麼?当初没有好好珍惜,在她身心俱创后,淋个雨又能如何? 赎罪?忏悔?不必了!采菱不需要!她受的苦,不是他任何的道歉行为能弥平,他最好离采菱远远的,别再来伤害她。 杜非云很清楚,采菱这时候再见到他,绝对会崩溃! 明天,她就要离开台湾了,既然她有重新开始的决心,那麼在她好不容易斩断一切后,就没必要再徒惹是非了。 或许,潜意识里,还带点私心吧,他想和关毅赌赌看,赌关毅对采菱抱持的心态,也赌她全新的未来里,是否容得下另一段爱情…… 「小姐和杜家少爷出国去了,有很长一短时间不会在家——」顿了顿。「也许过些时候,会在国外结婚,你以后——就别再来了吧!」 他脑子里,塞满了这几句话,耳际嗡嗡作响,雨势大得足以打痛肌肤,他却什麼也感受不到—— 她走了,带著对他的怨恨走了,而他,甚至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 以前,都是她主动找他,他没找过她,一次都没有,第一次找她,才发现是那麼困难的一件事。她不在家,手机关机,缺乏经验的脑袋,贫瘠得找不出更好的方式找她,现在又在最短的时间内出国…… 为什麼?为什麼不给他机会?为什麼不让他试著挽回?为什麼……当他想说时,那些话却再也找不到该倾听的人—— 是因为,他伤她太重?是因为,他给的温情太少?让她想都没想过他会找她,延续这段感情? 不是啊!他只是以为,他们有的是时间,处理好千慧的事,他有一辈子可以陪伴她、回应她的感情,因为她一直以来总是耐心的在身候等候著他,可是他却忽略了,她的无怨无悔不会是永远,等待的心,有一天会倦累…… 他错了,错得好离谱!错估女人善感易碎的心,不曾好好呵护疼惜,又怎麼能怪她对他不抱丝毫的信心? 他亏欠她,好多。 眼睛刺痛,雨水打进眼里,再流下。他仰眸,望住华美建筑物的某一处。 「那里,是我的房间哦!」 他挑眉,消化、并思索她说这句话的意思。 「别想太多,这绝对不含任何邀你进来过夜的挑逗暗示,虽然我还满想的,但我爸会打断我的狗腿。」她呵呵轻笑。「等我一下,先别走哦!」 她要干麼? 他奇怪地看著她,等到他点头,她才放心推开大门,穿过中庭,很快的消失在他视线。 不一会儿,房里的灯亮了,落地窗被推开,他看见她站在阳台,朝他挥手道别。 后来问她,她说:「每次都是你看我进门,我也想送你离开嘛!」 后来,便成了固定模式,她进门,而他等著房内的灯亮起,等她走出阳台,带著甜甜的笑容向他道别。 今晚,房里的灯光没有亮,离去时,阳台上不会再有笑容可掬的女孩,用最温柔的目光送他离开,也期待下回的相聚,因为这一回,换他在原地,目送她离去了,只是,他却不晓得,他若等待是否能等到她。 他还来不及,告诉她他有多在乎她,来不及,送上她渴望太久的爱情,她已飞往没有他的国度,身边有了另一个等待的男子,另一段预备开启的幸福。 这来得太迟的真心——再也不重要了。 「你这个笨蛋!耍苦肉计也要看对象在不在,人走都走了,站在雨中发一夜的呆就能追回她吗?」 苦肉计?浑身透著高热,昏昏沈沈的脑子已无法思考太多。 他没有……没有要博取谁的同情,只是当时,思绪真的没有办法容纳太多,只是一遍又一遍的回想著他们之间的点点滴滴,看著再也不会亮灯的窗台,心愈痛。 只是……这样而已。 「所以我说你笨,笨死了!」有观众时不懂演戏、矫情讨好,没有观众时才来做那些会让人心酸到想哭的事,有个鬼用啊!从以前就是这样,这种个性,喜欢谁都注定要吃闷亏! 他不知道自己说了什麼,意识虚浮,断断续续补捉到耳边传来的声浪。记忆中,会用这样的口气喊他「笨蛋」的人,只有一个。那个女孩,总是怜惜他,见他亏待自己,比谁都还要不舍,他后来才领悟到,那样的语气包含了她的心疼…… 好想、好想再听听她的声音,听她低低闷闷斥喊一声「笨蛋」的模样…… 「采……菱……」采菱、采菱、采菱…… 他在医院躺了一个礼拜,才比较有具体的意识。 后来由千慧口中知道,他一直断断续续发烧,引发肺炎、支气管感染……四十度的高烧,浑噩中喃喃喊著那个名字,眼泪无意识的流,枕头湿了一片。 「我不知道,原来你对她付出的感情这麼深。」千慧这麼说。 他只能苦笑。因为连他自己,都没预料到啊! 「那你现在——怎麼办?」 怎麼办? 他没想过这个问题,那空了一大块的心,只有她能填补,他除了等她回来,没有其他选择。 不管得等多久,不管等到的是什麼结果,都好。 他要等。 低低一叹,望向矮桌上搁置的物品—— 今后,那支手机又将回覆到不会响的沈寂。 【之二情人节快乐】 他常想,如果那名女子至今仍在他身边,不曾离开过,那麼他是否将永远不会知晓那种割舍时的痛,以及早已深深缠绕心臆的情丝? 她走后,思念点滴堆叠,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他学会了写日记,学会了用文字想念她。 纪录过去,也纪录现在。 她离开的第一年,他日子过得恍惚,每天早上习惯性梭寻床边的字条和早餐;回到家开了门后总不忘将钥匙放回原处,就怕她突然回来了,若是找不到他会不得其门而入;工作处、医院复诊,不经意听到旁人提起她,心总会一阵抽痛…… 毕业后,他换了新环境,新工作,不会再有熟识的同事、邻居不经意在耳边提起那个心痛的名字。然而,他还是定时回到旧居,问问新住户有没有人找他;换了新工作,却是在离她更近的地方等待著。 从不以为,自己的生活是单调的、无趣的,他安於沈寂;曾经何时,生命中习惯了她,为他平淡的人生点缀色彩,没了色彩后的人生,竟空洞贫乏得可怕,他日复一日,一成不变过著同样的生活—— 直到某天,下班时发现街道上的气氛很不一样,平日的广告墙成了甜蜜的爱情宣言;行道树上的灯泡闪亮出一颗又一颗的爱心,将夜点缀得缤纷浪漫;店家展示橱窗内尽是花束、巧克力、情人金饰……触目所及,全是成双成对的男女,好像全世界的情侣都在这一天倾巢而出…… 无感的心,悄悄震动了下。 又到了这个日子吗?好快。 他们在一起,唯一的一次情人节,是她主动约他,他说,有工作。 她回答他:「没有关系,我等你。」 他在晚上十点下班,去到她家门外,拨电话给她时,已经接近十一点。 她没有任何的不悦,开心地抱著他的手臂,要他陪她出去逛逛。 他不懂她为何半夜坚持拉他出来压马路,直到应景的布置、语句一再由眼前闪过,他才恍悟今天是情人节。 看著由他们身边经过的女孩,一张张脸上满足甜蜜的笑容,他却没有为她准备什麼,因为那时的他,甚至不肯定他们算不算是一对情人。 她半撒娇地向他索讨巧克力,却又体贴地不想让他破费,只要来路边顺手买来的一支金莎花,甚至花不到他一百块钱。 事后,她拆了那颗巧克力,与他一人一半,分著吃掉。 那天夜里,她蜷睡在他怀中,神情仍无一丝埋怨,其实,她若真心想要什麼,哪个男孩会不拚了命求佳人展颜一笑呢?她却为了这一颗巧克力的代价,一再委屈…… 不知哪来的冲动,他买了一大束他最讨厌吃的巧克力,回到空无一人的屋子,才对著冷冷的四面墙,以及桌上的金莎花束失神。 之后,他无意识地拆,一个人吃掉了所有的巧克力,然后在那本心情手札上写著—— 这辈子不曾一口气吃掉那麼多巧克力过,坦白说,还真有点小恶心。 还有……采菱,你别骂我,我忘记吃晚餐了,现在胃好痛。这个月已经第三次进医院了,医生说近期内再让他看到我,他要打断我的腿。 啊,对了,金莎真的好甜,采菱,你非得喜欢金莎不可吗?下次我换别的口味好不好? 这是第一年,没有她的情人节。 从此,他记住了这个节日。 於是在第二年,他改买纯巧克力。 他没回那个空洞冷清的家,而是在感觉能够离她好近的地方,靠著街灯,仰望著无人的窗台,想著他们共有的点点滴滴,想像她还在,想像他不曾失去。 一架纸飞机停落他脚边,他弯身拾起,上头凌乱的公式、毫无章法的文字唤起遥远的记忆—— 他的统计学笔计。 呼吸一紧,他仰眸张望,不知期待什麼,心颤抖著。 「大哥哥,那是我的。」裤管让人扯了扯,他视线往下移,接触到一张白净清秀的小脸蛋,与采菱有几分肖似。 是移情吧,他弯身摸了摸男孩的头,将纸飞机还给他。 「谢谢。」接了纸飞机,转身又要跑回屋里。 「等等。」无由的冲动,喊住他,嘶哑地逸出声音:「这个,给你。」 小人儿疑惑地瞟他一眼,又移向他递出的那盒巧克力。「姊姊说,不可以随便接受陌生人的东西。」 「我知道你叫骆亦凯。」 「咦?」微讶,小人儿眨了眨眼,而后领悟笑开。「你也是要追姊姊的人吗?」姊姊好漂亮,很多人追哦,他常常都有免费的巧克力吃。 「算是吧。」 「姊姊去好远的地方,最近都不会回来,你不要等她了。」很好心地奉送情报。 「我知道。」 他知道,可是还是在这里等,这是什麼意思呢? 骆亦凯偏头研究,实在想不通,不过却有兴致蹲下来陪他说话了。 「你,很喜欢、很喜欢姊姊吗?」 「嗯,很喜欢。」拆了一颗巧克力,入口。 「是不是因为,姊姊漂亮?身材好?个性温柔?」追随他的脚步,也吃掉一颗。 「采菱漂亮,是因为接二连三有人这麼告诉我,我才留意到;我牢牢记住的不是身材,而是天气冷时,她赖在我怀里说要帮我取暖的姿态,和她在一起时我没受寒感冒过;个性温柔?或许吧,她确实待人温雅得体,人际关系好得不得了,但却总是板著脸对我生闷气,我没有一次弄懂她在气什麼,也不擅於安抚,终於、最后一次,我把她气走了……」 气走了她,再也不用心慌意乱揣测她的心思、思考自己又是哪里惹到她;再也不必手足无措,回报不了她丰沛的情感;再也不必苦恼该将她安放在哪个位置;甚至不会有人再对他唠叨日常琐事、时时用调情言语逗得他脸红、为他准备三餐、温言关怀生病的他…… 没料到,少了她的日子,会是如此空洞得可怕。 「你把姊姊形容得像凶婆娘。」凯凯咕哝。 「你不会知道,我现在多想再让她凶。」 他很喜欢被骂吗?真是怪人。 「那姊姊喜欢你吗?」听他这样讲,姊姊算是对他好,还是不好啊?他都搞迷糊了。 他叹了口气。「我不知道。」曾经,他可以很肯定地回答,这世上再也没有一个女人比骆采菱更爱他,可是现在—— 或许,他已经失去被她所爱的资格。 不知道吗?或许,他可以帮大哥哥问看看。 一大一小拆了巧克力,你一颗,我一颗地分吃。 那一年,骆采菱在异乡收到一颗巧克力,刚上小学的弟弟用著青涩的字迹写上:说你是凶婆娘的人,我觉得,他很希望你能吃到。 凶婆娘?谁造的谣啊!她的气质可是有口皆碑的,真是天大的污蔑! 她决定吃掉这颗巧克力当作报复! 而他,在那天的日记上写下: 情人节快乐,采菱。 今年,我不是一个人度过、一个人吃掉所有的巧克力了,我让你的弟弟代替你来陪我,和我一起分享属於你的巧克力。 采菱,我真的好希望,有那麼一天,和我分享这一切的人是你。 这是第二年,没有她的情人节。 再然后,第三年,一个倒追他很久的女同事,用尽了所有的藉口邀约,不知为何,他竟点头了。 别问他,他真的不晓得那时的他在想什麼。 他们一起吃饭,上山看夜景,然后,她告诉他:「我知道你心里藏著一个人,付出的感情很深,但是没关系,就是这样的你,才会让我倾心,虽然我希望能取代她在你心里的位置,但是如果有一天她回到你身边,我还是会为你感到高兴,真的!无论如何,你一定要幸福,和最想要的那个人过一辈子,这是你应得的。」 很熟悉的一段话,曾经有个人,也这麼对他说过。 没有预警地,泪水模糊了眼眶,再也克制不了,浸润了他的脸庞。 那一刻,他终於明白,为何会答应邀约。 是那双眼,那双盈满酸楚,微泛水光的眼眸,像极了某个女孩,那个爱得委屈,伤得极痛的女孩…… 第三年,没有她的情人节,他在日记中写下: 这一生,悲喜随你,采菱。 我再也,再也没其他可能了。 於是,之后的每一个情人节,他永远是一个人,不是没有其他缘分,不是没有其他女孩表示好感,他心无波澜,由著自己,寂寞地,等待著。 2005年欠你的幸福(2) 【之三关于永远】 直到许多年以后,他们重逢了,两颗心始终执著一如最初,孤单了许久的灵魂终於得以相依,而他,还是没有机会对她说出许多年前来不及告诉她的那句话。 他们只是理所当然地,相互为伴。 因为理所当然,所以他便想,就算不说她也不会不知道。 他买了车,是她陪他去看的,为的是接送她上下班。 新房子的头期款付了,也是她陪著他忙进忙出,装璌、挑家俱,累得腰都直不起来,得到的报酬是,主卧室那张由她所挑选的舒适大床上,她成为唯一的娇客,就这样。 是的,就这样。 他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但是她没见过他的父母,没见过他任何一个家人。 他每个月回云林老家一趟,会事先告知她,却不曾开口邀约。 就连她的父亲都知道她稳定交往的对象是谁,频频追问她几时会有定论,唯独他稳如泰山,恬然自适的态度完全看不出有任何这方面的打算。 甚至,遇到熟识的朋友,被调侃何时会有好消息,他也只会浅笑答上一句:「没呢,还在追求中。」四两拨千斤。 三天两头,动不动就在床上火热翻滚,这叫追求中? 她开始感到气恼,气他避重就轻的态度,他到底几时才要承认他们的关系?不肯让她见家人、不肯在朋友面前承认她、不肯给任何关於一生的承诺、甚至连开口说爱她都不肯……难道他打算就这样和她耗一辈子吗? 从二十岁到二十九岁,她自认等得够久了,再也没一个女人有她的好耐性,可她等到的是什麼? 为什麼他们之间,永远是她在急、她在介怀、她在放不开,他却淡然得像是什麼都无所谓? 女人的青春有限,转眼间,就要人老珠黄了啊,他究竟还要她再等多久呢? 生日前一个月的某天晚上,父亲不经意提及:「你和关毅最近还好吧?」 她不解。「为什麼这麼问?」 「找个时间,带他回来坐坐吧,我想和他谈谈。」 父亲打算「谈」什麼,明眼人不必装糊涂。 她表情一绷。「不要。」 「你到底在别扭什麼?都快三十,也不小了,没本钱再让你玩了,如果确定是他,就快快定下来吧!」 那一刻,她好委屈,鼻头好酸,心好痛。 是她在别扭吗?她也著急年华老去,也想有个安定、有个归宿,让心不再惶然无依,可是他不给啊,他不表示、也没那意愿,难道要她去逼婚不成? 以前勉强他忘掉心底爱恋的女孩,勉强他和她在一起,勉强他来喜欢她……现在还要勉强他娶她吗? 她不要,这麼没格的事,她不要做! 九年前的教训太痛了,她发过誓,再也不要勉强他,一丝一毫都不行,除非他自己心甘情愿,否则她打死都不要提。 她近来的反常,关毅察觉到了。 以前,三天两头便到他这儿下厨,以考验他的肠胃当乐趣,近来却总是兴致缺缺,披萨、便当就打发了两人的晚餐。 以前,最爱腻在他怀中一起看影片,近来却常是一个人抱膝独坐在沙发角落,发著愣不知在想些什麼,问她她又总推说没事。 他甚至感觉到,她隐隐约约透出的力不从心,以及——勉强。 思及此,心房一阵抽悸,望向她。和他在一起,让她觉得勉强? 临睡前,他冲了杯牛奶给她,这已经形成无声的默契,只要她在这里留宿,他都会这麼做。 她接过,没马上喝,只是捧著,愣视烟雾在杯口缭绕。 「采菱?」 「你记得——下个月十八号,是什麼日子吗?」她没来由,冒出这一句。 「记得。」这就是她这阵子反常的原因?以为他忘了? 关毅松了口气,笑抚她的发。「你的生日,我写在记事本,会请假陪你。」 虽然他还是不了解,为什麼女人会特别拘泥於节日,并为此而失魂落魄,不过知道她介意,所以会将生日、情人节、交往周年纪念等日子,特别标注在行事历。 「过完生日,就三十岁了……」她喃道。 「是啊。」 「你记得,我们认识至今,多久了吗?」 「十年两个月零七天。从我重新追求你那天算,是一年十个月又十六天。」记得好牢。小妹说,女人很在意这个的,他一天天数,不敢忘,怕她不高兴,以为他轻忽她。 她突然静默下来,不说话了。 「怎麼了?」有什麼不对吗?想了想:「是你有想要怎麼庆祝?或者,希望我送你什麼?」 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说错了什麼,因为那时,他由她眼中补捉到一抹失望。 「不,没有。如果你忙的话,小事,不用刻意陪我没关系。」 如果不是因为这样,她干麼突然提起?关毅不解,又听她声音闷闷地,像在和谁赌气似地说:「明天不要来接我,我有事。」 「好。」 他不问什麼事?骆采菱一恼,又道:「后天也不用来了!」 关毅再迟钝,也知道她在不高兴,但是——好吧,一如以往,他依然没弄懂她这回又在气什麼。 见他不发一语,只是用困惑的眼神瞧她,她一恼火,吼道:「大后天、大大后天、大大大后天也不要来了,我要去跟别的男人吃饭相亲,他们知情又识趣,再怎样都比你这闷葫芦强!」 重重将马克杯塞回他手中,翻过身掩起棉被不看他。 而他,凝视著一口也没喝的牛奶,呆愣著,久久。 他们在冷战。 噢,好吧、好吧,更正确地说,其实只有她一个人在闹别扭,他根本不知道她在气什麼——想到这里,骆采菱更是泄气。 她真的不想这样的,这种行为活似在逼婚,卑劣得很,可是、可是…… 唉,一个月内接连收到三张红色炸弹,被笑问什麼时候要换她来炸炸别人,偏偏她的男人就是闷不吭声,她真是有苦说不出。 早上,他送她来上班时,她一路看著窗外,赌气不理他。 进到办公室来,看到昨天随手搁置在桌上的喜帖,心情一路闷、闷、闷——闷到了底。 而经手的第一项事务,就是公关部经理的辞呈。 「婚让你结,假让你放,为什麼一定得辞职?」 「没办法呀!」公关经理拍拍微隆的小腹。「他说不想让我太累,这假一请会没完没了的。」 骆采菱心房一阵刺痛。那样美丽、自信的女人,谈起心爱的男人,也能散发出如此婉媚醉人的风情…… 「你不是一直说,不要爱情、不要婚姻,立誓当女强人的吗?」 「那是年纪轻,人生走到了一个关卡,才觉得女人再怎麼独立自主,还是会想要一双疼惜著你的臂弯,不一定是依附,只是单纯享受那种被宠爱、有了家的感觉,你呀,也别太刁难关毅了,他是个好男人,要好好把握,我看他追你追得挺辛苦的。」 为什麼全世界都觉得是她在刁难他?明明就是他没意思要娶她…… 一路气闷到下班,天空下起毛毛细雨,骑楼下,沈静身影在固定的老地方等待著。 「我不是叫你不用来了吗?」这时见到他,口气实在好不起来。 「下雨了,我送你过去。」 「送我去和别的男人约会?」他还真做得出来! 他张了张口……「早上,我送你来的,你没车,不方便。」 他要说的,就只是这个?他就不会霸道一点、专制一点、蛮横一点,阻止她,叫她不准去吗?他到底把她当什麼啊! 好,他爱送,就让他送! 这男人是公司长期合作的客户,心仪她有一段时间了,用尽浪漫的追求手法,人也称得上斯文有礼,如果连杯咖啡都不让人家请,未免说不过去。 她不是十七、八岁的小女生了,知道什麼样的拒绝方式,可以给足面子和里子,不使对方难堪。 本来,她只打算礼貌性应邀喝杯咖啡,表达清楚来意就要托词离开的,但是被关毅给呕到,硬是留下来喝了两杯咖啡,外加一个晚餐! 因为他说:「你几点要走?我来接你。」 「不用了,我和他吃晚餐,会很久!」接送自己的女朋友和别人吃饭约会,他还真做得出来! 「……」他只是一迳沈默,凝视著她。 整个晚上,她食不知味,完全不记得自己说了些什麼、做了些什麼,脑海里只是想著、想著他凝视她的那双眼神—— 她在做什麼?她究竟在做什麼?赌这种气,到底是想证明什麼?证明——谁在乎比较多?证明她还是有人要,而且是很多人,不是非他不可吗? 那为什麼,心还会这麼空洞?这顿饭她吃得一点都不高兴,一点也不! 站在餐厅门廊,茫然盯著雨幕,感觉好冷。 她到底在骗谁?如果能有其他可能,又怎麼会一颗心在他身上牵牵系系近十年? 她只是心有怨怼,却也窝囊地知道,她是不能没有他的,就算一辈子得这样陪他耗下去。 「对不起,不该勉强你吃这顿饭。」对方有风度地道歉。「我只是,没试过一次,无法给自己理由,彻底死心。」 「我知道。」所以才会来赴约,知他不是会死皮赖脸去纠缠的人。 他伸手,握住她冰凉的手。「只是,为难了你。」 她摇头。 「因为你看起来很想哭的样子,脆弱的表情,激发男人的保护欲,让人很想抱住你好好呵护一番。」 她牵强地扯唇,笑不出来,刚喝下腹的红酒在胃里翻腾,她弯身乾呕,头昏脑胀,对方扶住她,轻问:「还好吧?」 她摇头,靠在这个男人臂弯,仰眸,看见了另一个男人。 心头爱怨交织的那个男人。 他没说话,撑著伞,雨水几乎打湿他半个身子。 鼻头很酸、很酸,说不出话,看著他打伞来到她面前,扯唇低喃,声音极轻,几乎听不见—— 但她听懂了,读的是他的心。 回家了,好吗? 一路上,他什麼也没说,神情一贯地沈静。 总是如此,他的心思幽深如海,她探不著,追著,一再心慌。 如果,他肯偶尔孩子气,任性地发发脾气,也许她会比较安心,感受到他的在乎。有些事情,知道是一回事,表达又是另一回事。 回到家,洗了热水澡出来,他还是记得泡好热牛奶交到她手中,不经意碰触到他的指尖,是冰凉的。 他还穿著几乎湿透的衣服。 「早点睡。」他转身,关上书房的门,隔开他与她。 她没移动,盯著冒烟的牛奶,一个小时,两个小时,由热到冷,她突然放下杯子,笔直走到书房,扭动门把。 「是不是,不管我做任何事,你都只会纵容?」 左边摆著书,右边信笔涂鸭的手顿住,他仰眸。 「即使,我想和他亲吻、上床?」 啪!铅笔自他手中断成两截,泄漏出动荡情绪。 「你没有什麼话要对我说吗?」 他沈默了好久。 「没有,就算了。」她转身,触著门把,声音缓慢地由她身后传来—— 「有一段时间,我曾经以为我是你和杜非云之间的第三者,面对你,面对他,我都无话可说,就算曾经想过,你在他怀里会不会也给著同样的反应,也不敢问,不敢在意,毕竟,我只是你一段出轨的证据而已。」淡淡的语调,点滴流泄苦涩。 「采菱,我很想告诉你,我不开心,但是我不知道我有没有权利。」他抬眸,神情专注地凝视她。「我说过,要重新追求你,所以你有选择的权利,诚如你所说,我不解风情,不够体贴浪漫,不懂女孩子细腻幽微的心思,更学不会风趣幽默,十足的闷葫芦,总是让你受委屈,任何一个人都比我强太多,而我唯一占的优势也只是拥有了你的爱情,你有资格选择最理想的那一个……我不知道,这样我还有没有资格阻止你选择……」 「你、你这个笨蛋……」她在说气话啊,他就不会分辨吗?记那麼牢做什麼!「所以你就放我去和别人吃饭、约会,今天a君,明天b君,后天c君,大大方方任君选择,是不是!我就这麼廉价啊!你还可以更不在乎一点!」 气、气、气!简直快气死了,气闷之余,却有一股酸到发痛的情绪紧紧攫住她的心房。 怎会忘了呢?这男人就是这股子傻劲惹人气怜啊,当年对姚千慧,而现在对她,她一点都不怀疑,一但付出,他可以无怨无悔到什麼程度。 她后悔毙了!气自己为什麼要用这种方式呕他,明知他宁愿难为了自己也不会任情绪在她身上失控,为难她…… 「笨蛋、笨蛋、笨蛋——」她上前,勾下他的颈子,用力吻住。 耳边,传来她模糊的呢喃:「对不起,以后不会了。」 他搂紧她,牢牢崁入胸怀,狂热深吻。 「……」陷入激情之前,隐约补捉到,他闷闷的低哝—— 「其实,我在意得要命!」 她的情绪,像是女人例行性二十八天的过渡期,之后便没事了。 表面上看来。 他想,她或许也不愿以自身情绪来为难他吧!她以为她隐藏得极好,可他却每每在她的笑容里,察觉隐约的失落。 她究竟,怎麼了? 他不懂女人,跟不上女人九弯十八拐的心思,困扰了许久一无所获,抱著姑且一试的心态拨电话,求助於嫁为人妇的小妹。 听完他转述这段时间所有的事情,钜细糜遗,连闹完别扭后那场火辣辣的床戏也没有疏漏,就怕小细节会影响关键…… 关家小妹足足沈默了三分钟,表达完她的无语问苍天后,劈头便骂:「厚,哥,你实在是笨、笨、笨——笨到让人想海k一顿耶!」 「我——笨?」无端端招来羞辱,他状极无辜。 「我真不敢相信,这个笨到匪夷所思的男人居然是我亲大哥?通常女人暗示你,她快三十岁了、你们也认识够久了,又威胁要去和别人吃饭约会,还会有什麼含义?当然是在说,她大小姐陪你耗得够久了,识相的就快把我娶回家,不然本姑娘就要抛弃你嫁别人了!这种话还要女孩子明讲吗?聋子都听得出来,你还敢说你不笨,你要否认吗?你敢否认吗?你给我否认试看看!」另一头简直是用狂飙嘶吼出来的,他将话筒拿离一臂之遥了,居然还听得字字清晰。 这意思是——采菱,想嫁他了? 是吗?是这样的吗? 他不敢肯定,心想,得找个时间和她好好谈一谈了。 那天晚上,入睡前,他轻唤靠卧在他怀抱的女子。「采菱,倦了吗?」 「没。」 「那,谈谈好吗?」 「嗯哼。」她不置可否,懒懒昵蹭他温暖的胸膛。 他以指为梳,温柔地顺了顺她的发。「采菱,你有没有想过,几时结婚?」 没料到他要说这个,骆采菱一震,起身瞪他,动作太大还扯掉几根头发。 顾不得疼痛,急急追问:「你、你刚刚说什麼?」 「还是,你暂时不想结婚?没关系的,我只是先问问你的想法,心里有个底,才好规划未来。」 「你——在向我求婚?」小心翼翼,先问清楚,以免往自己脸上贴金。 「算是吧!」 「可是我没见过你的家人!」她指控。「他们知道你有女朋友了吗?知道我们在交往吗?知道我的名字?知道我的家庭背景?知道我高矮胖瘦?知道我性情如何?知道我、知道我……」愈说愈沮丧,「搞不好他们连我的存在都不知道……」 「他们知道。」 「呃?」愣了愣,听他坚定地又重复了一次—— 「他们知道你的存在,知道你叫骆采菱,知道你有一个爸爸一个弟弟,知道你长得漂亮,身材好、气质好、性情好,但是只会对我发脾气骂我笨蛋,因为我亏待自己时你在心疼……我告诉他们,这个女人对我很重要,我如果要娶,这辈子只能是她。」 「那你为什麼不带我去见他们!」口气简直委屈得像地下情妇,若非时机不对,他会失笑出声。 「你知道的,我是长子,三个弟妹都结婚了,爸妈一直催我带你回去走走,早点定下来,我以为你还没准备好,不想给你压力。」 「不见家人,连朋友都不敢承认吗?我是缺鼻子还是少眼睛了,承认这个女朋友很丢你的脸?」 「不是……我以为……那样……比较好……」 「哪里好了!」她凶巴巴质问,委屈了那麼久,既然要谈,就一次谈个够! 「我说过,要重新开始,好好地、认真的追求你一次,单纯体会女人被追求的满足和快乐,我不知道,我做得够不够,能不能追到你了,你没说,我就继续追……采菱,我对你不够好吗?」 从没刻意追求过谁,他不晓得追求的程序该是如何、追求者又该做些什麼,但是只要是她希望的,他都想满足。 他亏欠她许多,连女人最基本被捧在手心骄宠、任性、以及偶尔耍赖刁难情人的权利,都不曾享受过,而现在,他正在一点一滴偿还。 「够好了……」就是太好、太宠她了,独独不求婚,害她想使点小性子都内疚,觉得自己在无理取闹。 「我问小妹,她说你可能想结婚了。我本来以为,你要多享受被追求的单身生活,不想被束缚……」 去他的单身生活!「爸爸一天到晚提醒我人老珠黄的事实,眼看朋友一个个嫁掉,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接喜帖接到心都酸了……」说著,连鼻头也酸起来。 原来她这阵子,闹的真的是这个脾气。 他笑叹,由床头摸来一对婚戒。「采菱,我一直在等你点头。」 买房子、买车子,都是为了她而准备。 每月固定存入一笔钱,是为了做结婚基金。 梳妆台是她挑的,上头有她常用的保养用品;经常夜宿,衣橱也留了几件她的衣服好替换,他甚至留了一半空间等著她来使用。 厨房是她的天下,里头的锅碗瓢盆以她用得顺手为最高原则。 床单被套是她挑的、窗帘、沙发也是她挑的,除了她,不可能会有第二个女人适合这一切。 他,早就准备好了。 「你——」 惊喜的泪光中,由著他,戴上晶灿银戒,温柔拥抱。 「以后心里想什麼,直接告诉我,好吗?你说得出,我就没什麼给不起。你老公很笨,猜不透你的心思,你得给些提示。」 「好,那我现在心里想的第一件事,你哪时要让丑媳妇见公婆?」她已经见不得光很久了! 「等周休吧,我先打个电话回去告知。」 「嗯……」 刚决定了终身大事,没人有心情睡得著,他们肩靠著肩,依偎著,偶尔交换几句枕边呢喃。 「采菱——」 「嗯?」 五指交握,凝视指掌间银戒辉映的光芒,他低道:「一旦决定了,这辈子我不会再容许你反悔,你,是我的。」 他要完完整整的她,没有模糊地带,这是他对她,唯一的蛮横与霸道。 「我要求比照办理。」她笑答,牢牢回握。 这双手,今生将再也不放。 2006年情人劫痴将军(1) 【1、无情的抉择】 男人有的时候,是很下流的。 男人有的时候,精虫冲脑,常以下半身代替上半身思考,就像吃饭睡觉一样理所当然。 男人有时候......杨品璿叹了一口气,通常这些时候,他都会相当羞于自己同归为男人之列。 「那个,两个礼拜。」 「那个呢?」 「一个礼拜。」 「那个?」 「三天。」洋洋自得的语调,十足笃定。 「是不是真的啊,大哥?」 「你不信?」 「信!信!信!少女杀手杨至杰的话,谁会不信?就算你告诉我,二十四小时就能让圣女贞德脱光衣服在床上躺平,死了又活,活了又死,死死活活无数回,我也毫不怀疑。」 顿时,嬉笑声四起。 杨品璿手中的《儿童心理学》愈拿愈高、愈拿愈高,几乎要蒙住脸,只可惜阻隔不了惹人生厌的调笑浪声。 和这种人同班三年,实在是他人生最羞耻的一件事。 评估每一个经过教室的女孩,自己能用多久的时间弄上手,这是多值得炫耀的事吗?如此轻慢亵渎女孩的身体,实在无法使他产生任何的认同感。 留意到他过度沉默,友人推了推他,「喂,杨品璿,你怎么都不讲话?」 ……《儿童心理学》拿得更高了。 「哎呀,不要再看了,你成绩已经够好了,奖学金不会溜掉的啦,过来一起欣赏美女。」 「对啊,爱情、社团、学业,可是大学必修三学分耶,你只顾读书,人生有什么乐趣?」杨至杰调笑道。 难道要像你发情部分节令、处处物色交配对象,这样才叫不枉此生?他闷着不吭声。 「对耶,从没看过杨品璿和谁走得比较近,你到底喜欢哪一型的女孩子?」 这像伙形式太低调,和谁都保持友好关系,谁也不得罪,却也与谁都不交心。 顿时,话题焦点转移向他,纷纷向他逼供起来—— 一会儿猜测他目光奇高,什么样的女孩子才能令他看上眼? 一会儿笑他坐怀不乱如柳下惠,该不会是「不行」吧? 「说吧,兄弟!看在我们五百年前同一个祖先的份上,你喜欢哪个女孩子?我包管帮你弄上手。」杨至杰搭上他的肩,一厢情愿地哥俩好状。 谁和你是兄弟?想太多! 「真的没有,你们别玩了,我还要看书。」 「看什么书啊!」班上的耍宝大王小胖,顺手抽走掩护他不受骚扰的屏障。 「下礼拜天系上和商学院办联谊,听说财经系有不少正妹,里头说不定有你喜欢的,一定要来!」 「我恐怕不……」 料准了他会说什么,火速截断:「谁理你有没有空,反正一定要来就是了,yaoi是你敢不来,这辈子就别让我们堵到,否则剥光你的衣服,找牛郎奸了你。」 「没错、没错!」居然还获得高度附议,这群变态! 但他也知道,他们说得到就绝对做得到,搞不好还会拍他裸照贴在系公布栏上。杨品璿叹口气,妥协了。 「好吧,我去。」 「这样才乖。老弟,这年头处男已经没那么吃香了,女人喜欢男人能在床上让他们欲仙欲死,不多练练技巧是把不到妹的,知道吗?」 不知道,他只知道他的肩膀被拍的很痛。 「我都答应要去了,书可以还给我了吧?」话不投机半句多,还是看他的书比较实在。 「喏!书呆就是书呆!」 将书本塞还给他,一群人很快地又转移目标,让窗边经过的倩影给引去目光。 「咦,快看,快看,那不是财经系的系花吗?真漂亮,腰就是腰,臀就是臀,那一头风情万种的长发,漂亮细致的脸蛋……啧,美女就是美女,连不经意的回眸都勾魂荡魄。」 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杨品璿顺着众人的目光望去。 这女孩他知道,叫徐瀞媛,财经系二年级,入学就引来无数注目,但是到目前为止已有不少前人烈士阵亡,还不曾听说有谁成功约到她,除了名的难追,听说有不少人私底下已经下注,赌谁能成功的将她追上手。 这些事迹,他多少也听说了,她绝丽孤傲,像开在深谷峭壁间的幽兰,孤芳自赏,无人攀摘得下。 「如果是这个,你得花多久?」一名同学手肘顶了顶杨至杰,就不信这大情圣真无往不利。 「这个就棘手了点,不太好预估,应该得要一个月吧!」杨至杰摸了摸下吧,凝视着远去的姣美身影思量道。 「你少来了,只要一个月?」 「不信?好啊,我们来赌,在场的人都算上一份,看谁先追到她,如何?」 「好啊,谁怕谁?我就不信你真那么行!」 「别把我算进去。」杨品璿皱眉声明。 「就这样说定了!谁要有本事将她把上手,我们就服了他!」根本没人理他,只把那句声明当空气处理掉。 「赌就赌,老子跟你拼了!」不愧是家里开赌场的,阿刚附和得豪气干云。 「一定是我啦!」小胖拨拨头发,扭着腰搔首弄姿,惹来一堆嘘声。 「呿!」 这就是大学生涯、这就是青春,看似荒唐,然而所谓的年少轻狂,不就是由一堆看似无聊、然而在那当下却都狂热且乐此不疲的事所组合而成的吗? 知道许多年以后,杨品璿回想起来,居然会觉得,那群在当时觉得不成熟到有些厌烦的同学,其实坦率得有那么一点点……可爱。 ******** 第一次与她较为近距离的接触,是在那一次的联谊上。 一如所有的大学联谊活动,不能免俗的有「抽钥匙」的游戏,这时候男生们开始暗暗祈祷,你会听到上帝、耶稣基督、如来佛祖、观世音菩萨……各式各样的神祇都会冒出来,祈求着各路神明的保佑,别让恐龙妹抽到自己的车钥匙,否则将注定这会是个前途暗淡的一天。 最悲惨的是,这一天过后,你还未必得以逃出生天,若对方一不小心给他情窦初开一下,这将使你永世不得超生。 之前听说有个同学就是这样,他明明是含悲忍辱挨过那一天,恐龙妹居然觉得他好绅士,说这样煞到他,一天到晚送点心、情书、在校门口堵人,逢人便以他的女朋友自居,阴魂不散之成都,让他之后听到那个名字还会弹跳起来,神经质地左顾右盼,着实让周遭朋友笑话了好一段时间。 联谊啊,真是个害人不浅却又令人着迷的东西。 扯远了。既然是传统,就是大家都会去遵循,没人会去无聊地打破它的不成文规定,所以他们还是不能免俗的做了同样的事。 只不过杨品璿没去念任何一尊神佛名号就是了,他并不真的很在意谁抽到他的钥匙,正确来说,他分神思考下星期一要考的社会心理学的时间还多一点。 前头传来小小的骚动,待他留意到时,几个人悄悄朝他这儿靠拢,脸上还挂着令他发毛的笑容。 「那个——」小强首先开口。 「哪个?」警戒。 「如果我没看错,你的钥匙圈上有个小沙漏,对不对?」 「又怎样?」那只沙漏,是高中毕业那年和朋友去垦丁时,用白沙湾的沙请人特别订制,作为毕业几年,已经保存三年多了。 「小杨杨——」阿刚突然涎着笑,很讨好地巴到他身边来。 「你到底要干嘛?」他防备地伸手,推理一臂之远。 「也没什么啦,我们打个商量好不好?我们换车,我的车很好骑哦,才刚买不到一年,马力十足,又炫又拉风……」 「你这卑鄙小人,居然抢先我一步!我也想要徐瀞媛啊……」小胖伸手,一脖子勒住阿刚。 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 「我无所谓。」耸耸肩,缓步踱开,任他们去厮杀。 他侧眸,瞥向众人的目光聚集处。 果然是她,难怪阿刚他们争得头破血流。 长发半掩住丽容,小小的沙漏正躺在那双纤长白皙的指掌中,她似乎挺专注于那样小东西,细沙在阳光下折射出银亮光芒。 厮杀结果出来了,小强硬是杀出一条血路,获得压倒性的胜利。 好吧,还算差强人意,毕竟这是一群禽兽中,最人模人样的一个了,人又幽默搞笑,很能讨女孩子欢心,没委屈了她。 杨品璿爽快让渡。 他不以为自己足够风趣到讨美人欢心,还是别「误人前程」了。 来这里本来就不是为了把马子,实在是被那群疯子同学给逼急了,事实上,在他的人生蓝图中,并没有在四年大学毕业以前,安插「女朋友」这快领域。 他不以为自己有时间、有心神去谈恋爱。 他不想、也不愿去委屈了谁。 他后面载的女孩,叫吴康倚。 不晓得是不是他太多心了,这女孩似乎对他有敌意。 敌意?他摇摇头,很快地甩掉了这个想法。 他们一来往日无冤,二来近日无仇,不认识的两个人会有什么仇恨? 即使她停在他后腰的手不经意捏了他一把——但那也是停红绿灯时为了保持身体平衡,不下心抓得紧了些罢了。 即使她在无数个红绿灯时,不慎撞到他的背——当然不会是用男人最瞎想无限的部位,而是她戴着安全帽的头。 「我车速会太快吗?」瞄了眼时速表,它的指针正好停在四十的数字间摆荡。 「什么?」她不解。 「你平衡点有点差。」他诚实指出。 「你、你、你——」她说不出话来,又捏了他后腰好几把。 他有说错什么吗?不知道为什么,在他说出那句话之后,她的「平衡感」好像更差了。 行径半路时,他就留意到油表的指针快要到底,撑不到目的地。 这家伙,又耍这种贱招! 之前就听他们说过,联谊的前一天会可以将油箱保留到要多不少的量,这样载到喜欢的女孩子,才可以藉加油之便甩开碍事的人,在后头慢慢培养两人世界的气氛和情调。 既然打算耍贱招,事前干嘛不先告知?害他对着加油员发了五秒钟的楞,慢吞吞突出一句:「九五……吧!」 他发誓,他真的看到吴康谊给了他一记白眼。 事已至此,再装无知就真的是故意耍笨了。 「我该不会……不小心坏了什么好事吧?」胆战心惊,小生怕怕地问了一句。 她其实,是比较想给小强载的吗? 「你知道就好!」 啊啊啊!果然是这样,他在心里哀嚎。 机车重新上路后,她戳着他的后背,一字字说:「你不觉得这样对女孩子很不尊重吗?做这样偷换机车的行为,好像多不想载那个女孩子似的,很过分耶!」 他真的不是存心要坏人姻缘的,听说女人是天底下最记恨的动物,也就难怪他两侧腰际会让她给捏出淤青来了。 「对不起,我知道错了,可以给我一个补偿的机会吗?」小强要是知道有女孩子那么想被他载,一定会暗爽死,毕竟他「小生独处」,心灵空虚很久了。 「那要看你诚意到哪里。」她淡哼。「绝对诚意十足。」拜托不要再捏他的腰了。 他们是最后到达的,其他人已经快手快脚地架好烤肉架,准备生火。 为了证明诚意,他运用了点小技巧,将小强和吴康谊凑到同组去。 虽然不懂国小就玩过的烤肉游戏,这些人为什么能够百玩不腻,但既然来了,他也很认命地堆起炭火,取火种,点火,据风,全动作独立完成——不为什么,那群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家伙全聚到脂粉堆里献殷勤去了。 其结果,可想而知。 他叹了口气,早知道就该多带些土司来的,啃白土司也比他们烤出来的食物美味。 反正联谊的目的也志不在吃,他们只要有美色就饱了。 烤肉过后,由召集人主持,玩起小游戏时,他悄悄退到溪边,安静看他的《社会心理学》。 「喏,给你。」一盘食物出现在他眼前,他奇怪地回头。 身后,女孩笑了笑。「这是你那组同学拿过来的,我看你好像没吃什么,而且,火是你升的,不是吗?」 那是因为那群同学有了异性没人性,比较能吃的,绝对先朝贡到女孩子那头,尤其愈是美女,愈没有饿到的机会,而留下来的食物,连他都无法说服自己的肠胃去屈就。 对上她了然的浅浅笑意,他突然不知该说什么。 「我可以坐下来吗?」等他道了声谢,接过餐盘后,她问。 他不置可否地点头,拿起夹了肉片的白吐司咬了一口。还不错,至少没吃到焦味,果然美味食物,是专属美女的特权。 「我叫徐瀞媛。」她说。「财经系二年级。」 虽然不懂她为什么会主动走过来,向他介绍自己,但还是保持了风度,礼尚往来:「杨品璿,木易杨,品味的品,斜玉边的璿,是璇的本字。虽然它长的很像睿智的睿,但是中国老祖先的智慧并不是我们凡夫俗子所能质疑的,他叫我们念璇,我们就得年漩,民主国家也民主不了这个。其实我很不服气,为什么三个人就可以让曾参少人,而一百个人都念睿,我还得叫杨品璿? 「从国小开始,每回点名老师都念错,于是他们痛恨我的名字,连我也痛恨我笔画很多的名字,尤其考试时,同学已经才玩选择题趴下来睡觉了,而我甚至连名字都还没写完。 于是下课后我一路哭回家,告诉妈妈我不要叫杨品璿了,但是妈妈告诉我,这是一个很有学问、很有气质的名字,我应该要以它为傲。你觉得……」 还没说完,她已经笑到上气不接下气了。 这很好笑吗? 「天哪,你,你,你……我不知道你这么幽默……」 「我是很认真的。」为什么都没人相信他?每次这样说,大家都以为他在开玩笑。 「是是是,我相信。」她揩揩眼角的笑花。「我的名字笔画也不少啊。」 「以后我绝对不会给我小孩取这么难写的名字,那是虐待儿童。」 「这样啊……」她轻声附和,低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芙蓉颊泛着浅浅红晕。 那是脸红吗?她又干么脸红?从头到尾将对话回想了一遍,确定他没说什么会让女孩子不自在的话题。 美女之所以是美女,因为她们不必去抹腮红,自然就会有白里透红的漂亮肤色,难怪一群男孩子见到她就发春,拼了命想追她。 两相无言了片刻,他突然觉得这个话题很无聊,他的名字怎么念、小孩要叫什么,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她一定觉得这个人莫名其妙。 一直以来,他的心思都在学业上,没特别去研究与女孩子相处时,该如何制造生动有趣的话题,也不擅于此,不想让她更加无趣,他拉回注意力,集中回《社会心理学》上。 「我在这里,会打扰到你吗?」 「不会。」就他所知,有不少人欢迎这样的打扰。 「噢。」 他们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任时光流逝。 这当中其实静默居多,他的心思绝大部分是在书本上的,总以为她大概没一会儿就会觉得闷,自行离去。 微风吹拂,带来淡淡的栀子花香,那是来自身旁,女孩特有的馨香。他侧眸,见她安安静静地托着腮,拨开溪水,不知在想什么。 「徐瀞媛?」 「咦?」她像突然回神,有些茫然地看着他。「你为什么不去加入他们?」 「啊,抱歉,我吵到你了吗?」她摸摸发尾,表情有丝不确定。 「不是。」只是单纯疑惑而已,没有赶人的意思,不过她好像解读成那样了。想了想。他补上一句:「召集人满用心在策划的,加入他们会比较好玩,至少热闹得多。」 「不见得每个人都喜欢热闹的。」 那你来这里干嘛?难不成和我一样,不来会被阿鲁巴? 他思忖。 「你那个同学……」耳边传来她迟疑的嗓音,他偏头,等待未完的断句。 「怎样?」 她顿了顿,才又接续:「没有,只是好奇,他为什么叫小强?据说他的名字和这两个字八杆子打不着。」 原来这才是她的目的?想从他这里打探小强的是? 「喔,那是因为他从幼稚园开始,暗恋记录料次,失恋记录53次,其中有51次被甩,只有两次是他甩人,而这51次里,遭遇过被人劈腿、当备胎、当司机利用他接送上下课、当外卖小弟送点心宵夜,还被人家另一个男友打成猪头……等等,情路坎坷到无人能比,但他至今依然相信人性本善,爱情至上,像只打不死的蟑螂一样,愈挫愈勇,生命力连小强都自叹不如……」 还没说完,她有笑得喘不过气了。 「我真的没有在说笑话。」很无力地再一次强调,他的表情很认真,都没有人看得出来吗? 「我知道,但是……但是你说话真的很有趣,会让人忍不住会心一笑。」有趣?他从没想过这两个字有一天也能和他搭上边。 「好吧,谢谢你的夸奖。我只是要告诉你,小强真的是个很不错的男生,在爱情里,他可以任劳任怨,全心全意为一个人付出,看上他的女孩子很有眼光。」 小强的春天就要来了吗?在遇人不淑n次之后,终于媳妇熬成婆,有识货的女孩子懂得去挖掘他内在的淳朴真诚?还一次来两个,莫非天降神迹,连他都感动得想哭了。 想到吴康谊,他暗自惨叫。 完了,他答应要帮她的,现在,这个忙还帮不帮啊? 下意识摸摸腰侧,那里的淤青还没退…… 结果,最后他们依然没换回来,因为不管怎么做都是在坏人好事,两相权衡之下,他和徐瀞媛好像比较有交情一点点,为了她的幸福……好吧,他说服自己,回程路上又多出的好几个淤青是值得的。 不过,当他知道他为了这两个人的幸福如此牺牲奉献,还招来另一个女孩的怨恨时,小强居然将他的钥匙吊饰顺手送给徐瀞媛,并且事前没有任何告知,他很难不抗议。 「为什么你把妹,要拿我的东西做人情?!」 「她就喜欢嘛,干嘛那么小气?大不了买一个还给你,哪买的?」 「买、不、到!」他咬牙。 「啊?该不会是有纪念价值的东西吧?」总算有点愧疚的表情了。 他叹了口气。「算了。」送都送了,不然能怎么办? 「大不了把到她时再请我吃顿饭就是了。」 「谢啦!我就知道你最够朋友了。」 他淡淡一笑,「不聊了,我下午还有课,先去吃饭。」 「干嘛这么拼?有些课明明可以明年再修的。 他摆摆手下楼梯,声音远远传来:「所以我的课表已经满堂,没时间再去修恋爱学分了,下次他们再起哄,记得别跟着闹我。」 来到学生餐厅,他看了下表,再二十五分钟就要上课了,换句话说,扣掉去教室的路程,剩不到二十分钟的时间可以吃饭。 拿着餐盘随意挑几样菜,付了账后,便在最近的位置上埋头吃起来,因为太专注于进食大任,眼前多了另一个餐盘,他没抬头,有人在他对面坐下,他也没花时间多瞄一眼。 「那个……杨、品璿?」略带迟疑的女音,轻喊。 咦?认识他? 他抬了一下眼。「噢,是你啊。」 他点了下头当时打招呼,又继续埋头奋战。 「有这么好吃吗?」徐瀞媛有些怀疑。基本上,她觉得这食堂的食物唯一的有点只是便宜而已,并不特别美味。 「还好。」十三分钟了,他只剩四分钟。 「那个……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菜吃不完,可以分一点给你吗?!」 他筷子听了一下,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谢谢,但是我吃饱了。」解决完最后一口青菜,将碗里的白饭扒干净。 「我还有课,先走了。」迅速收拾完碗盘,丢入垃圾桶,时间刚好。 却没留意身后,她微僵的神色。 「哇哩嘞,他很拽哦!」隐约听到这声轻哼,但赶着去上课的他,已经无暇去细想太多。 ******** 之后,他还是每天都会在同一个地方遇到徐瀞媛,有时用餐人潮太多,他们只是各据一方,远远地、安静地吃完自己的午餐,然后自行离去,没有一句交谈。有时拥有各自的朋友群,更是无所交集;只有很少、很少的时候,没有多于的空位,他们会同桌,但依然是来去匆匆,不会有太多的互动。 这天,他在图书馆借了书,出来时才发现下着倾盆大雨,而伫立在走道边的女孩发梢滴着水,却丝毫不以为意,把玩着挂在手机的沙漏吊饰,眼神极专注地,注视着细沙缓缓流逝。 他胸口不经意撞了一下。 没多想,他脱下外套,顺手递去。 最近的午后雷阵雨常常说下就下,令人措不及防。 「咦?」徐瀞媛回头,见着他有些许讶异。 「穿上。」不止防冷风入侵,更防春光外泄。 留意到他眼神示意的方位,她恍然轻「啊」了一声,收起手机,连忙接过外套穿上。 「谢谢。」她轻轻地说。 他没说什么,只是静静望着雨幕。 真烦,这雨不晓得要下多久,他待会还得赶去打工呢! 而她,偏着头打量他。 「你这个人真奇怪,有时候很冷漠,有时候又觉得你有一副热心肠;有时候好像和大家打成一片,可是却又给人隔着距离,清醒看每一个人的感觉。」 他挑挑眉。「你比我更适合读心理学,分析起人类心理挺像一回事的。」 「我说错了吗?」 他笑了笑。「谁知道呢?有时候人类最不了解的人,反而是自己。」 她静默了一会儿。「杨品璿,你是不是讨厌我?」 闻言,他微愣,将视线由雨景转转向她。「谁说的?」 她学他挑眉。「你不是说我分析人类心理挺像一回事的?这就是我分析的结果。」 「那我收回那句话,你最好不要去当心理咨询人员。」会害死一票人。 她愣了愣,指掌轻抚胸口,突然不说话了。 不一会儿,她突然扬手,大喊:「小谊,小谊一一」 咦?原来她和吴康谊有交情啊?光听那叫法、还有互动就知道,这还不是一般的点头之交。 他在一旁愈看愈迷惑,女人的友情真奇怪,情敌也可以这么好吗? 「厚,笨蛋,又忘记带伞了。」 「没忘,只是放在车上而已。」 「好啦、好啦,我送你过去。」 …… 他扬掌挥了挥,充当道别,还在一面思考女人的友谊、以及淋不淋雨之间的抉择。 看来这雨一时半刻是停不了了,而他打工快迟到了…… 「杨品璿!」 他回神,娉婷佳人伸手朝他挥了挥。 「你又回来干么?」 「你骑机车还是搭公车?」 「机车。」他本能答出口。 「那轻便雨衣,刚刚便利商店买的,将就一下吧!我来开车,车上只有伞……啊!还是,我载你去?」 「不,不用。」 「那就这样,我先走了,拜!」迳自将东西塞到他手中,她扬手挥别。 雨势不算小,来回这一趟,她半身几乎湿透了。望着她消失的身影,再看看手中的轻便雨衣,他暗自低哝:「还说我怪,她更怪吧?」 到底是谁说她很难把、很高傲,对异性相当矜冷客套、保持距离的? 不晓得为什么,最近想她的次数愈来愈多。 也许是不成文的默契,每日用餐时间都会见着她。 也许是她老在他面前晃,在校园间不期而遇的机率高得离谱。 也许是她经常安静把玩着沙漏在他心中产生异样的骚动,那专注的眼神,以及小小沙漏在她纤细搞掌间的画面,竟会令他胸口一阵热麻一一 总之,他完全无法解释为什么,就是关注起她的动向来了,甚至鬼附身似地跑去问小强,他们之间的进展如何? 小强回答他:「我?和徐瀞媛?你枉做媒人了,我觉得她对我没意思。」 「呃?」呼吸停顿半滞。「怎么说?」 「从联谊之后,她没答应过我的约合,一次都没有,我看她的对象不是我。」不是小强? 「耶,她的对象是谁?」 似乎很明确,又似乎很模糊……何况人家又没说什么,他可不敢自作多情。 「徐瀞媛?快看,是徐瀞嫒耶!」 「商学院离这里有一段距离,她来这里做什么?」 「不知,最近常看到她往这里跑。」 …… 本就无法专注于课本的他,很轻易便被后面的谈话声给引去。他侧身回问:「她常往这里跑?我怎么没看到啊?」 「你啊,大忙人一个,找你还得要预约,哪时看你有空当可以安安静静坐下来过?」 说的也是。 「不过我猜,她应该是来找杨至杰的。」小胖附在耳边悄声说。 不知为何,胸口像是挨了一拳,微微闷痛。 「何以见得?!」 「除了杨至杰这个把妹高手,咱们这还有谁够帅、够手腕,把得上冷若冰山又给他艳若桃李的矜贵美女?」 「……」他无话可驳。 「还有啊,听说有人看到杨至杰和她一起吃饭。」吃饭当然不算什么,但是能和从不接受异性邀约的冰山美女单独吃饭,就非常有什么了。 「可是……他动机不纯正……」他皱眉。「你明知道,他那种不服输的个性,当众撂话一个月要追到徐瀞媛,就一定会去做,并不是真的非她不可……」 小胖奇怪地瞥他一眼。「你是活在史前时代还是冰河时期?现代人还谈那种至死不渝的真感情?你真的以为那些追她的人,完完全全单是为了爱她而爱她,不掺杂其他成分吗?不说杨至杰,其他追着她不放的,哪一个又真的动机纯正了?光是她富家女的身份,漂亮的脸蛋,能把到她谁不虚荣?」 他答不上话来…… 2006年情人劫痴将军(2) 就在无言以对的静默中,他对上了窗外,她的目光。 下意识里,他合上书,正欲起身的同时,另一道身影越过他—— 「瀞媛,你来找我啊!」 顿住所有的动作,有好几秒,脑袋空白得无法思考什么,只是望着走廊外,那双并肩而立的交谈身影。 她来找——杨志杰。 轻轻吐出一口气,却释不开胸口淡淡的、萦绕的沉重。 杨志杰热烈追求她的消息,如火如荼在校园间传开。 根据猎花圣手历年来攻无不克的战绩,所有人从不怀疑,攀下娇花之日,指日可待。 任杨品璿再怎么不关注校园八卦,多少也听闻了些。 与杨志杰同学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一旦他下决心要展开追求攻势,没有一个女孩抵挡得了他绵密织就的情网,送花、情书、宵夜、站岗、接送…… 不必听任何人说,他自己就遇上好几次。 瞪着餐盘发了好一会呆,回过神来,下意识张望了下,没见着熟悉的身影,他随意吃了几口,正欲起身,就见一道身影匆匆忙忙跑进来。 都快上课了,这时根本只剩几道菜而已,她来干嘛? 「杨品璿——」她放下餐盘,人还在喘。 他的目光,落在她手上的金莎花上。 没有大手笔的花束包装,只是一枝小巧的、精致的金莎花,上头还有只可爱的小熊做点缀。 杨至杰一向懂得如何讨女孩子欢心。 他不知道自己在闷什么,就是觉得那玩意儿在面前晃得刺眼极了。 留意到他目光停留的地方,他微微勾唇,正欲张口—— 「你慢用,我上课去了。」她一落座,他匆匆起身,端起剩余的饭菜倒进厨余桶,也不知道在赶什么,仓促离开。 下课前二十分钟,课堂上的气氛已经开始浮动,原因无他,教室外手持金莎花,显然在等待着情人的美丽佳人勾得所有人心思浮动,教授倒也识相,立时决定提前下课。 「别说我不近人情,想当年我也年少轻狂过,今天就上到这里,祝各位有个浪漫的情人节夜晚。」 原来,今天是情人节吗? 他偏头,窗外佳人适时回了一记浅笑。 他直觉望着左手边的杨至杰——那人的目光也落在同一处。 他垂眸,默默收拾书本。杨至杰起身,与他借身而过,迎向目光所在地。 「杨品璿!」 这声呼唤一出,所有人全惊讶地挺住动作望向她——就在她越过迎面而来的杨至杰,追向他的同时。 气氛,很怪异。 而她,浑然未觉,坚定地走向他,站在他面前定定地凝视。 「为什么躲我?」 躲、躲她?他被问住了。 「……没这回事。」避开她的目光,不习惯四面八方投射而来的注目,匆匆说道:「我赶时间。」 她没有迟疑的追上去,在踩下最后一级阶梯时拦住他。 「我很令你厌烦吗?如果是,你可以直说,我不会再缠着你。」 缠着他?有吗?几时的事? 脑袋浮起疑惑,嘴上却不受控制,自有意识地冒出话来:「至杰……不是理想的对象,如果,我是说,如果你想要的是稳定长久的那种感情,那……或许考虑其他人会好一点。」 结结巴巴说完,迎上她惊愕的目光,他旋即懊恼地闭上嘴巴。 要命!他到底在说什么?背地里道人长短,一向是他最不屑为之的事,她又会怎么想? 他自厌地皱眉。 「你。你以为——我是来找他的?你是在生这个气?」 「不是、不是生气……」舌头打了结,皱眉再皱眉,然后叹气。「我以为,我们至少算朋友,我只是不希望,看到你受到伤害……」 无法直言道出,杨至杰追求她其实打赌炫耀的成分居多,只能婉转暗示。这些话在心底挣扎许久,始终说不出口,但若日后她因杨至杰而伤心,他想他会恨得想砍死知情不报的自己。 宁可她和小强、和任何人在一起,就是不希望她错放感情,不希望……有朝一日见到她的泪水,想到那个画面,心竟会微微疼痛。 但,陷入热恋中的女人,还会有理智、听得进旁人的劝告吗?她又会如何看待他?一个搬弄是非的卑鄙小人? 「你……算了,当我没——」 「好。」 「啊?」声音卡住,忘了原本要说什么,愣愣地瞧她。 「什么?」 「我说好,我听你的,不会接受杨至杰。」 「……」她会不会答得太干脆了点? 「笨蛋!」近似娇嗔般的轻斥。 「……」仍在持续发愣。 她仍是笑,笑得好娇媚、好甜美,装饰着小熊的金莎花轻敲他的头。「拿去,情人节快乐。」 呃?现在是——什么情形? 没等反应过来,她越过他,从容离去。 而他,与手中的小熊四目相对,在那道浅浅的栀子花中呆愣,久久、久久—— ******** 情人节那日过后,新版校园八卦如火如荼蔓延——冰山系花另有倾慕对象,正积极倒追杨品璿中! 倒追?这又是什么时候的事?人家不过是追他下楼而已,就被传成倒追? 他很傻眼,极度、极度地傻眼! 哪个王八蛋传的?如此坏人家女孩子清誉,徐瀞媛要是听到会怎么想?八成要以为他为了追求她,不惜耍此贱招——毕竟杨至杰就是用这招,他也是后来才恍悟这一点。 她肯定气炸了!谁会愿意如此地被贬损身价?追求者如过江之鲫的系花,还需要去倒追男人吗?人家肯定以为他太往自己脸上贴金了,如果他说他什么都没做,她会相信吗? 以往,最不理会校园八卦的他,头一回卯起来辟谣,听一次就不厌其烦重复一次,他和她连手都没牵过,拜托别再毁人清誉成不成? 系花不顾矜持倒追男人,这能听吗? 不断地否认、再否认。不过似乎成效不彰,因为后来的版本成了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谣言像雪球般愈滚愈大,连她死心塌地爱着他,之前拒绝了无数的追求者也都是为了他这类离谱的话都出来了。 这、这、这——真是够了哦!要是让他知道是哪个混蛋在乱放话,他非得先狠揍几拳再说! 憋着一肚子气走下楼梯,他难得地翘了课,再也受不了一群人缠着他追问,他与徐瀞媛是几时开始的?调侃他惦惦呷三碗公,甚至追问他们到了几垒,她在床上的表现热不热情…… 「够了!我没有爱上她,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你们能不能闭上嘴,不要再提这个名字、不要再乱说话了!」 他受够了!把人家女孩子的名誉当成什么?可以放在嘴上随意笑弄的吗? 他气极了,虽然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生气,就是没有办法像以前那样置身事外,淡淡地一笑置之…… 「哗——杨品璿生气了耶……」身后一片惊叹,「号称最没脾气的好好先生居然也会生气……」 他当成没听到,大步离开教室。又不是死人,他为什么会没脾气? 闷着一肚子火走在校园中,本想到图书馆吹吹冷气消火,经过行政大楼时,熟悉的纤影令他止住步伐。 她正专注地和人谈话,他认出那是财金系的前任系会长,好像姓韩吧,相当俊俏亮眼,在异性中广受欢迎的校园风云人物…… 听说,他最近刚和女朋友分手。 他们站在一起,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堆璧人。 胸口微闷的感觉再度造访,他皱了皱眉。 原来,那样的感觉并不单纯的只是担心她将来被杨至杰伤害吗?无论和她在一起的男孩子是谁,都会有那样的感觉。 他没有上前去打招呼,悄悄地绕道而行。 每日中午在学生餐厅与她相遇,似乎成了两人间不成文的约定,没有人说过,但就是能在那个地方遇上彼此。 今天一走进餐厅,就看到靠窗与朋友同桌的她。 他选了菜,随意找了空桌坐下。 没一会儿,她端着餐盘坐到他面前,笑笑地说:「你今天来的比较晚哦,都没什么菜了,喏!我替你多留了几块糖醋排骨。」 他仰眸,视线越过她,后头包括她同学那桌,都露出别有深意的微笑……难怪谣言传不停,闹不清! 他低头望住盘中多出来的菜肴,叹气。「我一直想向你澄清,那些谣言不是我传的,你相信吗?」 她炸了眨眼,然后笑了。「表情那么严肃干么?我又没说是你。」 问题是,他是最大的嫌疑犯呀,他很难不对号入座。 忍不住再叹上一口气。「你也是帮凶,别想脱罪。」 如果不是她这些隐晦不明的举止,也不会给旁人穿凿附会的空间。 「帮凶?我才不是……啊,你菜够不够?炒剑笋也给你。」 有人看过现行犯大喊无辜吗? 他简直无力了。 「快吃啊!你只剩十分钟哦。」她笑笑地糗他:「每次吃饭都像打仗一样来去匆匆,你小心消化不良。」 她托着腮,也不动筷,只是笑觑着进食中的他,他实在是——食不知味。 「徐瀞媛。」他放下筷子,表情相当沉重。 不要怪别人造谣,她难道不知道她所表现出来的一切,实在太暧昧,连他都很难不乱想了。 谣言实在太可怕了,她再这样下去,连他都想问:你到底喜欢我多久了? 「怎么了吗?」 「我们是不是——该保持一点距离比较好?」他很慎重地说了出口。 颊畔笑意僵凝住。「为什么这么说?」 「那些谣言……」他就不相信她不清楚,难道她不觉得难堪吗? 「它令你困扰了吗?」 「有一点。难道你不会吗?!」她才是影响最大的那一个,她会不知道? 他不得不分析这当中的厉害关系。「如果有‘其他的人’想追求你,可能会因此而却步,而这当中说不定有不错的对象……」 那袭俊俏身影浮现脑海,连带卷起淡淡的酸涩。 不得不承认,那是不错的对象。 她突然不说话了,也没有任何的动作,只是静静地望着他。「徐瀞媛?」她在想什么?眼神太沉,表情太静。 而后,她站起身。 「如果这是拒绝,我听懂了,以后我不会再缠着你,再见。」 缠着他? 脑子突然打了个结。 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这么说了,她,缠着他?那,又为什么要缠他?等等、等等!她要缠人,也得对方有被缠的自觉啊!问题就出在——他并没有! 回过神来,他追出学生餐厅——「徐瀞媛!」 那天下午的课,他迟到了。 不仅迟到,整整三堂课,他心不在焉。 之后,他再也不曾在学生餐厅见到她,于是,他的心不在焉无限期延伸,几次重要的小考中,考的乱七八糟。 「小俩口吵架啦?性生活不协调?」小胖自以为幽默地问他,换来他一记狠瞪。 别问他怎么了,此刻他满脑子都是塞着那个名字,成天魂不守舍——徐瀞媛、徐瀞媛、徐瀞媛…… 「徐瀞媛。」连小胖都看出来了还大刺刺念出来,有那么明显吗? 「闭嘴!我说过不许再提这个名字。」非常之心虚,这下可好,连他也成助长谣言传播之帮凶了。 「哦。」小胖点头,忽然扯开嗓门喊:「他说不要听到你的名字,不想看到你啦!」 他浑身一震,迅速扭头望向窗外。 「死小胖,乱说什么!」用力捶了对方肩膀一记让他闭嘴后,迅速追了出去。「徐瀞媛,你等一下——」 追出走廊,被陪同而来的吴康谊给拦下来。 「杨品璿,你真的是非常不受教、非常之欠揍耶!」 他想追下楼,无奈吴康谊挡在前头。「人家都已经抛却矜持、拉下女孩子的身段来接近你了,你还想要他怎样?」 「对不起,你可能误会了一些事……」一时间难以说得明白,只能眼睁睁看着徐瀞媛的身影消失在楼梯间。 他叹了口气,放弃追上去的意图。 「还敢叹气,现在该哭、该叹气的人是媛媛吧?我上次联谊就警告过你了,没想到你依然不识好歹!她到底哪里不好,让你嫌弃成这样?就算不接受,也没必要拒绝得这么难看,一而再,再而三,把她当什么啊!给人家你女孩子留一点颜面好不好?」 「啊?有、有吗?!」他一肚子冤枉,忍不住辩驳:「连你也听信那种谣言?身为她的朋友,你应该更相信她……」 「信你个头啦!既然知道我是她的朋友,我会不比你这只呆瓜清楚吗?现在全校唯一状况外的人是你!」 「呆瓜?」这未免有人身攻击之嫌,他要保留法律追诉权! 「你敢否认吗?那暗地里偷换要是,辜负她一片心意的人是谁?你真以为她喜欢什么鬼联谊啊?那是因为知道你要去,所以她为你而去!告诉你,我们一票朋友全部知道她的心意,早早就帮她打听好哪支是你的车钥匙了,你这个欠砍的浑蛋!」他张口、闭口……这……骗他的吧? 「还有,学校餐厅的实物真不是人吃的,你以为一个千金娇娇女每天往那里跑是为了什么?你说、你给我说清楚!她的心意全世界都看得清清楚楚,你还在那里谣言、谣言,你、你、你……去你的浑蛋!」 所以、所以……意思就是…… 她所表达的,真的是他想的那样吗? 太过惊人的讯息,砸得他脑袋无法正常运作,愣愣道:「你……骂脏话。」 「你……」吴康谊简直爆断脑神经。「她究竟爱上你哪一点啊?我快要被气死了!」恨恨地说完,她伸手推开他,大步离去。 她究竟爱上你哪一点?她爱上你哪一点?她爱上你?她…… 爱他?! ******** 他失眠了。 顶着熊猫眼精神不济,头快痛死了。 黄历显示,今天是他的黑煞日,诸事不宜,小则轻灾犯小人,重则大祸临头。果然一早到学校,迎接他的天大好消息是,大刀王要临时校考,把头昏脑涨的他杀了个措手不及,阵亡得很彻底。 很好,真是好极了!他就说大学四年不要沾惹上感情这玩意儿,看吧!一辈子沉稳自律,从容若定的他,头一回失常到连他都不认识自己! 一直到现在,仍没有多余的心思去为他岌岌可危的四学分哀悼,脑子里一迳地缠绕着那张美丽容颜。 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商学院来。 来到她的教室,悄悄在她斜后方最末一个位子坐下来,隔着一排走道静静凝视她。 「那个谁,迟到还不带课本,很嚣张哦!」 左右张望了一下,总算确定教授指的人是他。「对不起,教授,我是慕名而来,旁听的。」 「什么系的?」 始终注视着她的方向,留意到她回过头,错愕地望着他,他回以一笑。 「心理学。」 「心理学跟人家旁听什么财务分析?」 「教授有所不知,我将来是计划自己开业的,如果我追不到一个懂得管账的贤内助,那就得自己看财务报表了。」 四周开始传窃笑声,还有学生大胆地说:「教授,人家是来看女朋友的啦!」 「谁?哪一个?」 四周安静无声。 「没人要认领?!」女教授同情地摇摇头。「你果然需要学财务。」 口气简直像他是被弃养的阿猫阿狗! 吴康谊甚至幸灾乐祸的传纸条,写上大大的「报应」二字。显然阁下相当具备中国人的传统美德————落井下石。 他写了几个字,回传。 你活该,最好媛媛永远都不理你。 看完纸条,他毫不犹豫地迅速写下:她不会,我相信她! 徐瀞媛不是那种小家子气的人,这点信心他还有。 最好你真的有那么了解她啦!笨蛋!你这样真像小俩口在闹别扭。 他忍不住笑出来。 是满像的。那你可不可以帮我问她,她什么时候才要理我? 纸条传过去后,吴康谊看了一眼,点点前排徐瀞媛的肩,直接将纸条递去。她瞄了下,抬头瞧他一眼,还没来得急表示什么,讲台上传来—— 「那个谁!对,就是你,心理学那位,你真的很得寸进尺哦,我让你旁听,你倒扰乱课堂秩序,大大方方把起妹来了!纸条拿过来!」 这下————完了! 三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他硬着头皮起身,由徐瀞媛手中拿回纸条交上去。 女教授看了一眼,凉凉问他:「犯了什么错?连女朋友都不认你,要到课堂上来乞求原谅。」 「那个……嗯……」尴尬,真丢脸。 「别说我没给你机会,来,当着全班的面,大声喊出她的名字,告诉她,你错了!」 啥?! 他张口结舌,傻眼得很彻底! 「说不说?」 「我错了……」 「名字呢?大声点,丝毫诚意都看不到,我要是你女朋友,也不想理你!」 「……」死老太婆,整人啊! 「徐瀞媛,对不起!」硬着头皮喊出来,他羞愧得想挖洞把自己给埋了。 「这还像样些,来,徐同学,你要不要原谅他?还是要我把他轰出教室?」徐瀞媛娇颜泛红,轻斥:「笨蛋,快点下来啦!」 他轻呼一口气,连忙离开讲台。 这辈子活到现在还没这么丢脸过,恐怕到毕业,他都没勇气再走进商学院一步了。 好不容易熬到下课,吴康谊很识相地先走一步,让他们有单独谈话的机会。 并肩走了一段路,两人始终沉默着,他还在思考要从哪里开始—— 「那个————刚才的教授,是我姑姑。」倒是她,先说了。 所以,他刚刚真的是被整了? 他就说嘛,哪个教授会这么无聊,以耍人为乐。 两人同时回想到刚刚的场景,忍不住笑出声来。 「丢脸丢到家了。」他既无奈,又好笑地叹气。 「又没人叫你来。」斜睨他一眼。 「你到底来做什么的啦!」 近似娇嗔的语气,令他怔愣了半晌。 那种女性特有的娇态,真的好美,尤其将那样的美展现在他的眼前,心房涌起前所未有的感受,暖暖地、麻麻的,难以言喻。 「你还好吧?!」扬起素手在他眼前挥了挥。「恍神、恍神的,没睡好?」 迎视她眼底淡淡的忧虑,他下意识握住眼前晃动的纤手,她似乎吓了一跳,张大眼。 熨贴的掌心传来浅浅温度,此举出于冲动,但是握牢后,却再不想放开,以着更沉笃鉴定的力道缠握住纤指。 「很糟,非常糟!失眠、头痛、上课迟到、小考阵亡……一直到现在,脑子里都还没多余的空间去担心我被当边缘的四学分……」 他在想什么?他在想…… 「杨品璿!你在这里啊!」这声叫唤,打断他破口而出的话,寻找声音的来源,是杨志杰。 「我说嘛,你哪根筋不对,居然破天荒翘课。」来到他们面前,杨志杰来来回回扫了他们一眼,最后定在那双交握的手,露出一丝暧昧神色。 「当初打赌要一起追她,你明明表现得最不热衷,没想到最后再一个月内追到她的人竟然是你,果真会咬人的狗不叫。好吧,我这个人是非常愿赌服输的,杨品璿,算我服了你!」这张狗嘴。 他心一跳,略略不安地审视她。她脸上没什么表情,看不出喜怒…… 「干嘛?你没告诉她这件事——」 「闭嘴!」他压低嗓子瞪人。 不知是真不懂还是太白目,某人装作没看到他的眼神暗示。 「其实也没什么,不过就是打个小赌而已,好玩嘛,干么怕她生气?」 「杨志杰,你真是够了!」忍无可忍,也顾不上徐瀞媛怎么想,伸手将他拉到一旁,压低音量咬牙道:「你故意的吗?」 他不会天真的以为那是无伤大雅的小玩笑,事实上,当着人家女孩子的面说这种话,未免太过羞辱。 杨志杰耸耸肩,一脸无所谓。「反正我们都承认你赢了,戏弄一下会怎样?总要让我们这些阵亡的烈士心里平衡一下嘛!」 「什么无聊的赌约,我根本没放在心上,从一开始我就没打算追她!」不要把他的人格想得如此卑劣。 杨志杰挑眉,了悟地「哦」了一声。「所以还真是你杨品璿魅力无穷,不用追就能让系花倒贴?好吧,好吧,我非常崇拜你,行了吧?!」 「你实在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他从没一刻觉得眼前的家伙如此讨人厌! 他不崇尚暴力,否则此刻还真他妈的手痒,很想揍人! 重重甩开杨志杰,懒得再为他再为他浪费口舌,一转身,静静伫立在他后头的身影,令他呼吸一窒,瞬间脑袋一片空白。做不出任何的应变能力。 杨志杰摊摊手,一副「不关我的事」的痞样。 他敢用所有的智商来打赌,杨志杰要不是故意的,他脑袋摘下来任人踩到烂! 真——真他妈的! 一辈子没骂过粗话的他,超想用尽所有的脏话去问候杨志杰祖宗十八代。 「我、我……那个……关于那个赌约,纯属误会一场,我其实……」 「其实他根本没打算在大学生涯中交女朋友,对吧?」杨志杰凉凉地接口。 「没打算,交女朋友?」她望着他,轻轻地,重复了一次。 「呃……我是有说过,但——」 「但是我们逼着他参与赌约,没办法。」 多了杨志杰在一旁存心搅局,他根本没办法好好把话说清楚,眼看情况愈描愈黑,他失去了平日流畅明快的思路,反而不知由何说起了。 「打赌的事,我知道。」 「咦?」不只他,连杨志杰都意外。 「又如何?如果这个赌约让你愿意走向我,我不排斥它的存在。」 料想过各种反应,就是没预料到这一个,他持续错愕。 「是我主动接近你,我很清楚,你从一开始就没那个心,但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所以把握每一个可以接近你的机会放手去争取,你要说我厚脸皮也好,至少我试了。」 「……」所以、所以————他被告白了吗? 通常被告白的人,应该要有什么样的反应?他从没被告白过,更拙于应对。 这就是他所认识的她,聪慧,自主,永远知道自己想什么、要什么,适时去掌握,不使自己后悔,也是这样的自信风采,吸引着他的目光,不由自主。 「我不讳言告诉所有人,我就是喜欢你。杨品璿,我不是帮凶,我是主谋,但是你说,你并没有爱上我。」 「等等、等等!」他承认,他确实说过没爱上她,但在谣言满天飞的情况下,他能不这样说吗?同样的话,在不同的情况下会有不同的解读方式,她不懂吗? 她根本没理会他,迳自说:「你说得够清楚了,你困扰、你不想交女朋友,是我太一厢情愿。」 「我没————」他试图说些什么, 但是她完全不给他开口的机会!「我不是听不懂你的拒绝,却还是找了各种籍口去接近你。」她打开包包,拿出淋雨那天他借给她的外套。 「我一直带着,总想留着它,我就还有下一次见你的籍口,现在还给你,这次是真的,我不会再去找你了,再见。」 「徐瀞媛!」他挫败地喊出声,她没回头。 为什么每一个人都这样,一迳儿认定自己所认定的、一股脑儿说自己想说的,却没人愿意停下来听听他怎么想、怎么说! 他回过头,看着杨志杰,表情很平静,平静到读不出任何的情绪,平静到————杨志杰有点头皮发麻。 然后,他拾起紧握的右拳,很酷、很帅、很准、狠狠地————用力给它挥出去! 大学四年,从没和谁起过争执、脾气温和出了名的杨品璿,唯一的一次动手打了人! 一拳,就打碎人家两颗牙! 真的是够了! 他不是没脾气,他有!他现在就非常、非常地生气! 一肚子气闷地追出去,那个让他闷到快吐血的女人站在对街,一辆计程车刚好停在她面前。 他心急地穿越马路,扬声大喊:「徐瀞媛!」 她抬起了头,目光与他接上,他横越马路,大步走去,唯一的念头只剩下————留住她! 「别……你小心车……啊!」 刺耳的喇叭声和她的惊叫同时传入他的耳中,紧接着一阵椎心刺骨的痛侵袭了全身的知觉,他连思考发生什么事的时间都没有! 「……混账!我……没……你跑什么……」脑海中最后的意识,是那双紧紧握住他,冰冷、颤抖的手。 一直到许多年之后,再谈起这段往事,仍有酸甜交织,胸口抽紧得无法呼吸的感觉。 「品璿?你睡着了吗?!」窗外下着雨,入夜后格外寂静。她在床边开着晕黄的小灯,灯光下温柔地凝视他。 枕在她腿上的男子正闭目养神,恬然安适。 即使已开了空调,她还是不放心地拉高薄被,不容他有丝毫受凉的可能性。 他拥有一张令女人销魂而痴狂的俊俏面容,随着一年又一年的过去,沉淀了大学时代的轻狂稚气,造就更为内敛的涵养与气度。 岁月,在他身上留下了更为雍容清华的气质,沉稳若定的谈吐,如此出色的一名男子,她拥有了七年。 从认识他时,他就已经是这样的人了,从不轻易动怒,凡事低调,也不爱与人计较,对周遭的一切淡然处之,然而,他唯一一次发脾气、唯一一次动手打人,是为了她。 这样一名男子,要如何质疑他的真心呢? 这令所有人跌破眼镜的举动,当时在校园里传得沸沸扬扬,她这滩红颜祸水在毕业前都被稳稳贴上「杨品璿女朋友」的标签,并且,从此再没人敢无聊地刻意去挑惹他的脾性和忍耐度,因为必要时候,他的拳头会很硬! 男子低哼了声,半梦半醒间,更加靠向她,依赖着、信任着,就像回到了家。 安心,毫无疑问地以她为依归。 浓郁的温柔,几乎要从胸口满溢出来。纤指轻轻地,一寸寸描绘俊容,这七年间,她一日比一日更爱他,爱到有时候,自己会慌张失措,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深怕自己承载不起如此深重的情感。 「怎么了?」或许是感受到她指尖所传递的情绪波动,他醒来,半撑开困倦的眸子,对上她时,习惯性地给了温柔且安抚的微笑。 「没,只是想起以前读书时候的事。」纤指移向他右边额角,那里有一道疤,是清华俊貌上唯一的不完美,平日被垂落的发丝遮住,她提过要他去做美容手术磨平,他却笑说:「我没那么爱漂亮。」坚持留作纪念。 她懂他的意思。 那场事故是为了她而发生的,她天天去医院照顾他,有一回护士当着他们的面问他:「徐小姐是你的女朋友吗?」 那是第一次,他望着她,笑得如此温柔。 「如果她不反对,那就是了。」 因为这场事故,他们走在一起,并且一走就是七年。 过去如何,她不清楚,更无法明确区分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爱她,她只知道,他看她的眼光一日比一日更温柔,这一刻他们是相爱的,他们是彼此的最初,也是唯一。 「记得事故发生时,我对你说的那句话吗?」杨品璿问,直到现在回想起来,还是觉得自己当时的行为简直是情圣。 「你生气地说,浑蛋,你跑什么!」如果不是体力不济,她想,接下来应该还会有一句:「害我出车祸!」 这件事到现在她都还很内疚。 「哪有,我不是这样讲的。」 「我确实只听到这样。」 这下,他什么睡意都没了,坐起身瞪她。「如果你没听到————那你当时为什么会答应和我交往?」 害他以为她是被他受了伤还不忘告白的情圣行为感动…… 现在想想,什么情圣,他简直是猪头! 哪有人交往七年之后才发现原来自己从来没有向女朋友告白过的? 「因为,你在看着我、喊着我的名字时,唇角总是会微笑,眼神总是温暖;因为错过你,我一定会后悔;因为————我很清楚地知道,你会是我这一生,无悔的抉择。」他不知道,她有多眷恋那样的他吗? 他张口、闭口了半天,然后叹上一口气。「要听那句话的还原版本吗?」 「你说说看。」 「————浑蛋!你看不出我爱你吗?又没人拒绝你,你跑什么!」 「真乌龙。」她也笑了,见他表情有些闷,倾向前亲吻他。「别气,现在知道也不晚啊。反正我一直都知道,你很认真在牵我的手,这样就行了,说不说真的没关系。」 他浅叹,捧住丽容回应她的吻。「傻瓜,我是心疼你,凭你的条件,大可以拥有更好的。」 本来就很缺乏追求的程序了,现在居然连点像样的告白程序都没有,这七年真的太委屈她。 益发温存的吻落在她唇际、下颚、颈肤,表达满腔说不出口的歉意与怜惜。 「只要你不变心就好了……品璿,你会吗?」 七年,不算短的时间,不是说很多男人都会闹七年之痒吗? 他一顿,加重力道咬了嫩肩一记。「上个礼拜去吃相亲饭局的人,似乎不是我。」 他知道了?! 她赶紧坐起,慌忙向他解释:「是我爸妈擅作主张,我是被骗去才知道的,你不要————」 「嗯。」他笑意如常,将她拉回怀里,搂着。 「你————」悄悄抬眼审视,见他没有不悦的迹象,轻问:「不生气?」 「如果有个女人,为了我几乎和家里闹得失和,你说我能气她什么?」 她讶然。 自以为瞒得成功,原来他怎么都知道,只是不说穿罢了。 「我不是存心骗你。」只是担心她父母的反对,会伤了他。 「我明白。」他的条件并不差,她家里也不是真的看不起他,只是人往往会相互比较而已。 什么才是最好的?达官显要?政商名流?他很高兴他的女人心念不动,一心只要他。 「瀞媛,你后悔过吗?」 这是一个不需要思考的问题。「没有,从来没有。」无论再问几次,她还是这个答案。 「找个时间,一起去旅行吧!」单手拂开她睡袍的前襟,双唇熨贴而去。 她张手,绵密收容,闭上眼感觉他。 「品璿————」 「嗯?」模糊哼应,寸寸吮吻而下。「我把避孕用品全丢了。」 她在召示决心,无论父母怎么说、无论条件再好的男人如何热烈追求,她还是只认定他。 他停顿片刻,然后笑了。「或许生个小予心,你父母就没理由反对了。」 她曾经告诉他,如果将来有小孩,想要叫「予心」。 那样的念头,萌芽在最初接触的联谊上,他抱怨自己的名字太难写,当时她就想,将来她的小孩一定不要虐待她,取个笔划少一点的,就叫杨予心好了,予心,予心,给予,我的心。 他注意力却是放在前面个人字,取笑她说:「‘杨’予心?原来你这么早就想到要嫁给我了。」 她羞了羞,表情和那时一模一样。 「难怪你会脸红,我还真是后知后觉。」 而今,共同走过那么多年的岁月,生活安定、经济许可、并且有她始终如一的相随,他还有什么好顾虑的? 陷入柔软丝被中,纠缠的体温火热攀升,她紧紧抱住他。 「我爱你,品璿,很爱、很爱。这辈子,我都不会后悔选择了你。」 「我知道。」一直都知道。 「所以,你一定要答应我,如果有一天,你有了其他人,或者不爱了,都不要告诉我,我只要还能看着你、爱着你,就好。」 「傻瓜!」他一直都知道,她是不能失去他的。外表自信、聪慧如她,骨子里却是个死心眼的痴情女子。 「我无法承诺生死白头,毕竟那不是我能决定的,我唯一能够决定的是————这辈子的爱情都会留给你。」 这是他给她,最美丽的一句誓言。 一直到许多年以后,她回想起这天,回想起他的话,才明白,在强悍的命运面前,爱情显得无奈、脆弱而忧伤。 一如他所说,他所能决定的,只是给她一辈子的爱情。 而她所能决定的,是这一段,不悔的抉择。 【作者小语】 当初写完情人劫时,较为唏嘘的歧视是这一对,两位女主角————向晚与迎曦,结局端看您如何演绎,还有转圜的看空间,但杨品璿与徐瀞媛这一对,结局却是注定了的,无论结局如何演变,也改变不了杨品璿的命运,他终会病逝,一如他所言,他能决定的,只是给她一辈子的爱情,而非白头到老,因此,我只能将他们的故事,停留在最美、最璀璨的阶段,一如人生,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刻会如何,只能把握当下,尽情去爱,认认真真活过一回,不留遗憾。 2006年情人劫痴将军(3) 【2、牵手白头】 医院刺鼻的药水味透过呼吸系统,刺激得头昏,她脚下未作停顿,往前飞奔。「小姐、小姐,医院不能奔跑——」 不只医院,她也是不能奔跑的,过度的激烈运动使得心脏隐隐疼痛,但她听不见劝阻,也感觉不到疼痛,满脑子只塞得下一道讯息:他出车祸了! 她好害怕,从来没有这么惧怕过—— 长廊的转角,她一头撞上不明物体,同时听到一声闷哼。 刚输完血,又莫名其妙与人撞成一困,韩子霁头昏眼花地跌坐地面。 「啊!」她惊呼,不是因为跌疼了,而是看清那张熟悉的面容。 韩子霁皱眉,冷冷瞥了一眼。「又是你。」 怎么?他是欠她的吗?走到哪里都会遇到她,连医院也不放过。 她张口,却无法发出声音。 「你干么啊?谁家死人了?哭成这样。」 她探手一摸,才发现落了满脸的泪水。 「到底怎么了?」忍不住就是问出口了。她哭得那么可怜,应该是很严重的事吧?他看在眼里,心房一阵紧缩。 她摇头、再摇头,还是说不出话。 「不说算了,懒得理你。」心中一股傲气作祟,不愿承认情绪受她左右,他沉着脸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人。 「韩……」 他顿住,身体微僵。 「少叫那么亲密,又不是我女朋友!需要我提醒你吗?我们分手了,两个月零七天前,而且还是你提的。」他咬牙道,口气简直就是记恨了。 「你——记得?」季向晚有些讶异。原以为他是不在乎的,这段关系可有可无的…… 惊觉自己说了什么,他像要掩饰般地沉下声音。 「谁想记得那种事!被甩的人永远会放在心里怨恨!别再跟我说什么当不当朋友,我从不和分手的前女友当朋友,最好你少出现来碍我的眼!」 说完,不再多看她一眼,踩着重重的步伐离去。 他说,他怨恨她…… 季向晚将脸埋在膝间,也许是医院空调太强,她冷得发抖。 不过,幸好他没事,其他的,都没关系,没有关系……她喃喃说服自己。 一旦松懈下来,她整个人都虚脱了,环抱住自己,脑袋空空洞洞—— 「你到底走不走?」头顶传来硬邦邦的询问。 她错愕仰首。 「你不是——」走了吗? 韩子霁真的无法不觉得自己窝囊!耍酷耍了半天,不争气的双腿还是绕回来,尤其看到她蜷缩着身体,简直像被遗弃的流浪狗,可怜到不行,他实在是——实在是火大到很想骂脏话。 明明就是她甩了他,干么表现得无限落寞?害他、害他白痴似的,居然会觉得不忍心! 他板着一张脸,面无表情地伸出手,她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急忙将手放到他掌心。 一踫触到指尖,他声音又沉下来。「你搞什么鬼!」手那么冰!死人都比她好得多。 「啊?」她不懂自己又哪里惹到他了。 本打算拉她起来后将要甩开,手却怎么也放不开,牢牢缠握住纤指,掌心熨贴着掌心。 他买来两杯热可可,一杯啜饮,一杯给她,她没喝,只是静静望着他。 「看什么?」他又没多长两只角。 细细将他审视了一遍,确定他除了左臂缠的医疗胶布外,并没有其他外伤,她才真安下心来。「你怎么会出车祸?!」 他呛了一下。「谁出车祸了?我是刚好在校门口,帮忙送人到医院,又刚好血型相同,顺道输了点血给他而已!那个笨蛋要追我系上的学妹,追到被车撞,真是笨得没话说!」 她松了口气。「原来是这样。」 「不然你以——」声音打住,回想起那张泪痕斑斑的面容,忽然间顿悟了什么。或许是那杯热可可作祟,他胸房一阵热。 「你以为——是我?」所以哭得那么伤心,着急地跑来? 「嗯,不过你没事就好。」她释出浅浅笑意。 她总是这么对他笑,从相识以来便是如此,不管之前有什么不愉快,都会用淡淡的笑容来抚慰他的情绪,从来不曾真正对他生气过。 「你,还爱我吗?」未经思考,话已出口。 分手时,他问过她:「是因为不爱了?」 她说不是,只是个性不合。 那,现在呢?还爱吗? 没料到他会这么说,结结实实把她问住,怎么也答不上来。 如果不爱了,大可直言,她应该知道,他能够坦然接受的。 他会恨得咬牙,是因为她什么原因也没给,不明不白地把他甩了,令他难以释怀。 这样算什么呢?明明要分手的人是她,却还像个恋人般关怀牵挂,要嘛就断得干干净净,他不要什么还是朋友的暧昧与模糊地带。 但她没有,一直到今天,她还是说不出——不再爱他。 「如果你现在收回,我就当没有分手这回事。」他僵硬地吐出话来,这辈子再也不会比今天更没出息了!傲气如他,头一回为了女人拉下身段,说了他以前打死都不可能说的话。 可想而知,她的惊讶程度。「你、你怎么会——」 「到底要不要!」他神情别扭。天晓得他是发了什么疯,又不是没人要,居然会抛却尊严开口请一个甩了  他的女人回头,要是再被拒绝第二次,他干脆咬舌自尽算了! 「谢谢你,子霁。」她动容微笑,清眸微泛泪光,至少,他不是全然不在乎,就算只有一点,那也够了。 「但是,我们还是当朋友好了。」 「你说什么?!」她真的拒绝他了! 第二次!被同一个女人耍两次,他蠢得够了! 气氛很僵,静默到连呼吸都微感困难,韩子霁只是瞪着她,眼神寒漠。 好半晌—— 「季向晚!我要是会再理你,我就是猪八戒!」一字一句,冰冷刺骨地由齿缝挤出来,这一次,他没再回头,大步地,绝然而去。 事实证明,他果然是猪八戒。「晚晚,我好饿,要吃你做的柠檬派。」 睡眼惺忪,醒来找不到枕边爱侣,男人赤着脚走出卧室,反正家里地板干净到可以当镜子照,别说赤脚,要在地上滚都行。 寻至客厅,那里点了盏晕黄的小灯,他走上前去,态度再自然不过地赖进女人蜷坐的沙发上,多了他的加入,空间有限的双人沙发显得有些拥挤,但他不在乎,压低了身子枕上玉腿,缠抱住女人纤细的腰身,挪好最舒适的角度,再次安适地闭上眼。 「醒啦?」女人拨了拨他的发,眼神流泄极致柔情。 「我讨厌穿毛衣。」他低哝。 季向晚看了看手中的半成品,微微一笑。「天气冷了。」 「我不要被包成北极熊。」他还是坚持。 「你感冒才刚好。」放柔了声调,「韩,我会担心。」 「……我还是讨厌毛衣。」抗议声虚弱下来。 「可是这是我打的毛衣,我学了很久。」 「……」完完全全被吃定。 算了,反正都当猪八戒了,多个北极熊也不算什么。 这世间,有很多缘分是无法用言语解释的,这么多年下来,经历过笑泪悲欢,始终没能将他们分开,说不清、化不开的纠缠,这名女子早已在他生命中刻划深沉痕迹,那是无法分割的生死缠绵。 「不是饿了吗?我去做柠檬派。」放下织了一半的毛衣,示意他松手。 「嗯。」挪了下身子,让她起身。 即使是半夜,只要他喊饿,她总会笑笑地起身,为他张罗吃的。 他坐起身,凝视厨房忙碌的身影。 这一手好厨艺,是为他而学的,她用着自己的方式,宠爱她的男人。 能够像现在这样看着她为他准备宵夜,宁静的夜里相互依偎取暖,这就是他要的幸福了。 终其一生,不变的幸福。 他柔了眸光,轻声说:「晚晚,我想这样一直陪着你,一辈子。」 她回眸,还他浅浅的笑意。「嗯,我也是。」 同样的城市、同样的星空下,还有许许多多这样的爱侣,而他们也只是其中渺小的一对,坚持着他们平凡的心愿,平凡的爱情,年复一年,牵手白头。 【1、年少将军】 首度留意到他,是在一场犒赏三军的晚宴上。 那时的他,仍只是一名不起眼的小小少将,且是今日朝堂之上,朕亲自封赏。 大军告捷,功过簿上密密麻麻皆是此人战功,「卫少央」这名儿初步入了眼。 金銮殿上,谈吐得宜,从容若定,有大将之风。然,这仍非对他记忆深深的原因,贵为九五之尊,出色人才朕瞧得多,并不因此而另眼相待,眼底真正瞧见他、记住他,是在那一夜,他喝醉了。 御花园一隅,醉卧于梅树之下,朕一时好奇,上前唤了声:「卫少将?」 他醉得极惨,眼皮也撑不开,才刚碰着他肩头,他便迷迷糊糊朝朕身上倒了过来。 随身侍儿变了脸色,正欲斥喝他大胆犯了龙颜,朕抬手一挥,要侍从噤声,莫惊扰了他。 说实话,朕真不明白当时为何如此。 他终于缓慢撑开了眼,眸光透过朕,迷蒙了起来,唇畔浮现极浅、极温柔的笑意,不知瞧见了什么。 身后,只是几朵翩飞落梅。 他枕着朕的肩,睡了一夜,朕甚至脱下外袍覆在他身上,不教他受寒,就这么陪他在御花园待上一宿。 只是想问明白,他眼里究竟瞧见了什么吧?那抹笑着实教人印象深刻,玩味不已。 然而,他并没有告诉朕。 清晨酒醒,他只一瞬惊愕,旋即便为醉后失态、冒犯龙威之举自行领罪,甚至没有太多的慌乱,仍是一贯的镇静沉着。 不得不承认,此人确实好胆识,担得起统驭百万雄兵之重责大任,朕已预料,他来日将大有所为。 朕不动声色,暗中观察,想知道,他能做到何种地步。 那夜之后,刻意关注与他相关的一切,一场场战役,一桩桩显赫功勋,一步步从小兵、先锋、少将,到今日「不败将军」的美名。 朕依然忘不掉他那夜醉后恍惚的眸,迷离的笑。 第二回醉倒,仍是在梅树下寻着他,这回,由他模糊的呢喃中,听分明了他一声又一声,唤着「小姐」。 小姐?他的心上人?那样的眸光、那样的温柔笑意,是为了那名女子? 这样一个「不败将军」、这样一名教敌寇闻风丧胆的年少将军,竟有这般铁汉柔情,缠绵心思? 若有机会,真想见见是怎生倾城佳人,能教不败将军这边魂牵梦萦。 第三回,朕已知该去何处寻他,那个独钟梅树的年少将军。 这一回,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地、抚着那柄长剑,朕隐约知晓,那柄剑于他必然有着极不寻常的意义。 与他并肩坐在梅树下,不知过了多久。 他浅浅叹息,接下一朵落梅,闭眸低语:「宝剑……赠英雄……卫少央,但求不负红颜……」 他此刻,想着谁?那样凄伤,那样深刻痛楚…… 一阵气闷扣住心房,不知由何而来的冲动,倾上前,覆上他的唇,吮住那破碎忧伤的呢喃,不愿他醉后,眼里、心里看见的,永远是那不知名的女子。 朕吻得狂肆,他连一丝抗拒也无,就在这一刻,恍然明白,自己心中纠葛着、对这年少将军深缠难解的,是怎生情感。 「想你……好……想你……」几近无声的轻喃,浇冷了一腔热情。 没有。他眼里心里,从来都没有朕,他心心念念的,永远是他那名知心红颜。 身为九五之尊,朕有三宫六院,可后宫三千,从无一人上得了心。 可,朕却将他记在脑里,也上了心。 这委实太捉弄人,朕是君,他是臣,这般情愫,压根儿不该、也不能有!颓败地松开手,生平头一回,感到无能为力。 卫少央毕竟不是傻瓜,他一向自律,头一回醉倒可说是意外,但接二连三,皇帝赐酒,他推拒不得,醉了几回后,心下总也有几分了悟。 皇上唯一失算的是,这事儿再来个两三回,他可学会以内力催化酒气,不再轻易醉倒,要醉,也是佯装醉态。 「卫卿————」想来狼狈,堂堂一国之君,只能假借名义,最后方能从心而为。 伸出手,顺着他禁闭的眼眉轻抚而下,明明是一介武将,为何无一丝武将的草莽犷味呢?俊秀温雅得教人怦然心动———— 「皇上。」他睁开眼,清亮眸底,无一丝醉意。 皇上僵窘地抽回手,有一瞬,两人僵默无言。 「朕以为,你醉了。」 「贪杯误事,臣岂能一再冒犯圣颜。」 冒犯圣颜吗?说的朕婉转,他与他都心知肚明,事实分明就是———— 「卫卿,你心底可有人?」 未料皇上会与他谈及如此私密情事,卫少央怔了怔。「臣只愿领兵杀敌,捍卫国土,无心于儿女私情。」 「那么,你的小姐呢?」 他一愣。「皇上……」 「得了,朕要听真心话。」 真心话吗? 「这,就是臣的真心话。」捍卫有她所在的国土……这是他给她的承诺。 「我与小姐,非皇上以为的那般关系,是她,肯定了臣的存在价值,待臣恩深义重,造就今日的卫少央,我的豪情壮志,皆因有她,臣可保家卫国,战死沙场,为酬她一句「慧眼识英雄」。」 并非情人,可他却也上了心,是吗? 皇上似有些许明白,半是气恼,半是刁难地道:「若,朕要你将她忘怀,自心底抹除得干干净净呢?」 怎么也不服堂堂一国之君竟敌不过一介小女子,他就非要一较高下,教卫少央忘得干干净净,别满心只有她。 「臣,无能为力。」 答得好决断!这人究竟好胆识,抑或不怕死? 「卫少央,儿女情长、功名前程,在你心中何者为重?」言下之意,便是要他做下抉择,要前途?抑或保留灵魂深处那段纯净恋慕。 「皇上,卫少央,永远是今日的卫少央。」任何情况下,皆然,那名儿已深镂心间,至死不忘。 「臣此生已绝情爱,穷此一生,心不动,情无波。」 为了一名小女子,他绝了今生情爱,好他个卫少央,堵得他什么也开不了口。 好!若说那名女子恩深义重,他无话可驳,可未来呢?若再有其他女子,今日推三阻四又算什么? 「话可别说绝了,你至今不过二十来岁,未来尚有大半岁月,若你肯答允,朕可保你————」有些事,用不着明说,明眼人自是懂得。 「臣只知,从心而至。无关乎外在身分,亦非拘泥世俗礼教,只为从心而至,如此而已。」除却记忆中那朵除尘寒梅,世间男女尽皆失色。 纵然眼前贵为九五之尊,依然是心不动,情无波吗? 「好!朕便与你赌上这一把,赌你的心不动,情无波,若十年后,卫少央依然是今日的卫少央,那么朕便认了!」 如若不然,他便要定那个识得情爱的卫少央! 「朕倒要看看,你能坚持多久!」 这一坚持,便是十年光阴。 当年的小小少将,成了兵权在握的大将军,国之半壁江山靠他守护,位高而权重,唯一不变的,卫少央依然是当年的卫少央,心头惦着的那朵出尘寒梅,从一而终。 「爱卿,朕,认了————」这世间,若论情痴之人,卫少央要认了第二,怕也无人敢领第一,纵是九五之尊,也不得不认啊! 今日,太后寿宴,卫少央也携了「家眷」入宫贺寿。 可,不服啊!那「家眷」,怎么看便怎么刺目。 「来,爱卿陪朕畅饮几杯。」左腕教皇上给擒住,他朝不远处望去,宛儿正与女眷们细语交谈,不着痕迹投来一瞥,似有若无的目光,便是落在他左腕。 他暗暗苦笑,执杯一饮而尽,但愿喝了这杯,皇上肯干脆放人,他不想翻了爱妻那缸子醋,今晚又落得孤枕难眠。 偏偏,皇上酒兴正浓,连饮数杯,拖他作陪。「皇上,烈酒伤身,请保重龙体。」 低低一句,皇上动作一顿,搁下白玉杯。「陪朕走走。」 饮了数杯,皇上微醺,步履颠晃了下,卫少央伸手搀扶,步下石阶。 「记得这株梅树吗?以往,爱卿每每喝醉,总躲到这儿来。」以至于后来,整修御花园,砍了数株树苗改植牡丹,却怎么也不许工匠斩去这几株梅树。 「咱们君臣二人,有多久不曾在这梅树底下,把酒谈心了呢?」 那是因为,他不再轻易杯灌醉的原故。卫少央暗想。 「爱卿可还记得当年的赌约?」 卫少央停步,回眸。「臣记得。」 「朕,愿赌服输。」这些年,用尽心机,醇酒美人不曾令他流连;富贵权势不曾令他迷失,他仍一心恋着心底那抹寒梅幽香,抵命痴狂,纵是在最绝望时,亦不曾抛舍,他要是女主,也得为这样的卫少央心折销魂啊! 「微臣叩谢皇上成全。」 「不成全,成吗?」他是败给了这人情痴啊,若梅映宛有个万一,卫少央怕也活不成了,两年前一事犹历历在目呢! 不否认,他当时是有些许私心,想着若梅映宛死了,总能绝了卫少央的念,于是允她一肩扛下杀人死罪。 可,谁料得到卫少央悲痛欲狂呢?那些时日,几乎要以为他会随梅映宛同生共死。 这些年,皇上心里不是没有矛盾的,一方面恼他固执刚倔,不肯屈意承欢,一方面偏又爱极了他清澈傲然的风骨。 一方面逼迫他忘却心头俪影,接受其他女子,那么自己便可履行赌约,强势向他索求一切;可一方面却又不想他忘了那名女子,如此他心头便永远容不了谁,宁可他一生心不动、情无波,也不愿眼见他爱上了谁…… 卫少央曾说:「皇上比谁都希望,卫少央永远是今日的卫少央。」或许,便是早已看穿他心底的矛盾了吧! 也罢,这一生,就放手吧,让记忆中那俊秀温雅、至情至性的年少将军永留心底,一世低回。 【2、后娘难为】 自古以来,后娘多难为。 这年,惜儿四岁,是梅映宛嫁予卫少央后的一年。 她清醒之后,又养了一个月的身子,状况更为好转,他便开始着手置办两人的婚事,拜堂成亲、宴请宾客,召示天下她已是他明媒正娶的妻,没真将牢狱之内那寒碜就简的一切充数,那委屈了她。 这一年婚姻中,他待她万般怜宠,永远有着最初的真爱之心,而惜儿也视她为母,一切看似再完满不过,只是———— 「娘、娘啊————呜呜————」 那日午后,惜儿哭着奔进她房里。 「当心,别摔着了。」一把将女儿抱了满怀,绢子轻拭她玩了满脸的汗水、泪水。 「来,告诉娘,小虎子又欺负你了吗?!」 这小虎子,是老管家的孙子,皮得很,老教惜儿哭得咿咿呀呀跑来向她投诉,可又爱极了和他玩,她与卫少央都有共识,没太插手孩子间的斗气,最多在女儿又哭诉时,意思意思陪她同仇敌忾一下,明儿个又会看她开开心心和小虎子玩得一身泥。 「小虎子、小虎子————呜、哇————」提到这名儿,哭得更是惊天动地。 「他、他心情不好,我好心安慰他,他竟然凶我……」 「真坏!」她面露气愤,充分表示对女儿受的天大冤屈感到痛心,而这令小泪人儿稍稍平衡了一点,哭声缓了缓。 「那他凶你什么?」 「他、他——」提到这个,稍止的泪水又狂泄而下,「他娘给他生了妹妹,妹妹抢他糖葫芦,他不给,他娘就打他。他说、他说要我别得意,有一天我也会和他一样……呜、呜……我不要啊……」 梅映宛一愣。 原来她不是伤心小虎子凶她,而是怕爹娘有朝一日不再爱她,属于她的一切会杯新弟妹抢走吗? 「惜儿,别哭。」她轻搂着小小身子拍抚,一时不知如何向她保证,不管爹娘生了几个弟妹,她也永远是他们的孩子,不会少爱一分。 「娘,你别生弟妹,我当你的孩子就好,我会很乖很乖,娘别生好不好?好不好?」 她微讶,不知该如何回应。 惜儿心中有那么深、那么浓的不安,若真怀了身孕,那样的惶惑必然会造成她们之间的距离,况乎惜儿并非亲生,大人都未必相信,又要孩子如何相信,她会一视同仁,无一私偏? 她并不希望,惜儿在这般不欢快的情况下成长。 「好,娘不生,全心全意疼你就好,惜儿别哭了。」 悬在眼眶的泪珠忘了掉下来。「真、真的吗?」 「嗯,今后惜儿是娘唯一的宝贝。」 小人儿破涕为笑,疑惑尽消,小手亲亲爱爱的圈上娘亲颈子,吻了又吻,一如往常地缠腻撒娇。 值得的,能教惜儿永远带着开怀无忧的笑靥,那便值得。 卫少央从那一日起,发现她喝防孕药汁。 是成亲以来便持续喝着?还是近日才开始?他不知,也没多问,她不想生,他便不会勉强她做不愿之事,只要确知她不是身子不适才喝药便成了。 于是又过了一年以后———— 「娘、娘啊————呜呜……」完全一样的场景,五岁的小人儿由外头奔来,直扑进她怀里。 「惜儿宝贝,这回又是什么事?」 「小虎子、小虎子他————他抱着妹妹来向我炫耀!」 「呃……」这要怎么安慰? 「他好得意,说他妹妹好可爱,只疼他妹妹,都不跟我玩了,还很高兴地说他娘又有了。娘,为什么我没有妹妹?」 梅映宛有些无力。「是你自己说不要的。」 现在倒怪起她来了?活似她是只不会下蛋的母鸡。 抽噎声止住。「什么时候?」 惜儿姑娘,您朕是贵人多忘事! 「去年!」她简直是要咬牙了。 是吗?不怎么反省地偏头想了一下。 「那我现在要了。」 「……」这位客官,您还真当这是母鸡下蛋,说要便有了? 最蠢的还是她自己,居然将孩子一时情绪上头的童言童语当真,还彻底执行! 「娘,你生嘛,生妹妹来陪我,我最漂亮的衣裳可以分她穿,最爱的三色凉糕也可以给她吃,我会当个好姐姐,很疼、很疼她哦!」完全做生意的打交道口气。 「我……试试。」 「只要妹妹哦,其他我不要。」 「……」这不是她能控制的吧?难不成像市集买颗萝卜,买错了退回去,生错再塞回肚里? 「还要很可爱、很可爱,比小虎子他妹妹还可爱哦,要不我没面子。」 「……」后娘能不能打小孩? 当晚———— 「夫君————」 「嗯?」不知是不是他多心?宛儿今晚怪怪的,要说怪在哪儿……身段较平日软一点,眸光较平日水媚一点…… 基本上,她只要不太对劲时,都会喊「夫君」。 「宛……」他实在很想问她怎么了,可这些不对劲看起来好像也没朕那么不对劲…… 「还要忙很久吗?!」爱妻柔声问了,备上糕点、泡好甘醇茶水,温婉依旧、贴心依旧,好似真没什么不同…… 「累了就先去睡,别等我。」握牢爱妻柔荑,温存护入怀中,轻怜蜜意地吻了吻嫩唇———— 他发誓,他真的只是要一个小小的、再温馨不过的吻而已,可———— 柔嫩小手本是平贴在他胸前,但……意外吧,应该是意外,缠得太热烈,他衣襟凌乱,胸膛微敞,那她柔嫩掌心碰触到好像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天冷时她也常将小手贴在他胸前取暖…… 她发丝微乱、朱唇红肿,水眸雾蒙含情,三十岁女子最成熟迷人的风韵便展现在他眼前……但这儿是书斋,他没忘记。 「宛儿————」他想说什么,她完全没给他机会清醒,微一仰头,主动接续未完欢情。 唔……他刚刚要说什么?哦,对了,这儿是书斋,但……书斋……然后呢? 又一记深得几乎夺去两人呼吸的缠吻,他抱高娇躯坐在宽大的桌面,双手 不由自主地探抚而去…… 坦白说,他真的不是一个沉迷于肉欲的男子,更别说杯撩拨到失去理智,那更是从未有过的事……一双美腿缠上他腰际,主动为他宽衣解带,婉转承欢。 他的自制力不容许自己放肆胡来、他不能放肆胡来、这儿是书斋,千万要————他只记得,难以自持的火热,深深埋进了她的软腻温柔。 他不重肉欲?他不重肉欲? 这话在此时此刻、荒唐了一回合之后的当下,着实挺没说服力。 尤其现下,他的一部分还与她亲密结合在一起,她臀下甚至压了本书册……继牢狱之中一夜欢缠后,这会儿连书斋都用上了,老天!卫少央,你的荒唐是没有极限吗? 他将脸埋入爱妻肩膀,无礼呻吟。 太了解他的心情,梅映宛轻笑,抚了抚他的发,绝对不会傻傻同他招认,她是故意的。 「我好像……太纵欲了。」他闷声低哝。最近似乎动不动就发情,但愿她别觉得他像只禽兽,需索无度。 那自然是她的撩拨手法好呀,女人的风情,可不一定要赤裸裸去大胆挑逗,有时婉约含蓄、欲拒还迎更能教男人不自觉勾挑起渴望。 当然,这可不能坦白说。 「嗯,没关系,我还受得住。」青葱小指缠卷、把玩着他的发,拨弄他颈肤、耳际,动作看似无意。她记得他这一带挺敏感———— 「天!」方才宣泄过后的欲望又起,火热热煨烫着她潮润的私密肌肤。 她微讶地张大眼。「你怎么又——」 「抱歉。」他无地自容,羞愧地微微窘红俊容……今日才发觉,原来他是如此肉欲的男子! 本欲退开,不忍累坏娇妻,却在她不经意挪了下身子后……理智短暂失效,欲望埋得更深,惹得她娇吟一声,似嗔似怨地睇他一眼。 「宛儿,我们————」要吗?他犹在天人交战。 「好。」娇滴滴、羞涩涩应了声,玉臂挂上他颈脖,吮住他热烫的耳垂。 不好也不成了!明知他对她这种闺中少妇含嗔带媚的情韵最没抵挡能力,往往她露出这种神态时,他根本什么也无法思考! 结果,那一日他们由书斋到寝房,厮混缠腻了一整夜! 天色将亮时,她倦极欲眠,他侧着身,支肘温存凝视她,指腹抚过她露在锦被外的水嫩肌肤,上头还有他刚烙下的激情印记,那是纯男性的满足与喜悦。 「你不喝药吗?」以为她忘了,出言提醒。 「嗯,不需要了。」半梦半醒间,呢喃一句。 不需要?正欲深问下去,隐约听闻她半梦呓的呢喃:「好累……」 后母真不是人当的,有求必应的土地公公也不过尔尔。 他只听到「好累」,并且娇容上掩不住的疲惫,让某个非常懂得自我反省的男人自动闭上嘴巴,不舍得再去惊扰她好眠。 又过了一个月。 这天,卫少央由宫里回来,进房见她在床边摺衣裳。 他单手解下披风,她立刻搁下衣裳,为他倒杯茶水,接手宽衣之事。他依平日习惯张手欲搂抱亲吻,她藉由挂披风的动作,不着痕迹地侧身闪避了开来。 他微愕,悄悄打量她。「宛儿,今日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有啊,哪有什么事。」她浅浅微笑。 「可是,你似乎不太开心。」每当她心情不好时,就会翻出满柜子衣裳,一件一件整齐摺叠回去,让自己冷静下来。 是因为————他昨晚又不小心多要了她两回吗? 这点确实挺过分的,她杯缠到四更天才睡,此举实在有违一名体贴好丈夫之所为。 尤其她自那回生死大关之后,身子骨便比一般人羸弱,成亲以来他也一直是以怜惜之心代替情欲求欢,两人之间情意温存多过于体肤欢缠。 可————她昨晚似也没有不高兴呀。 虽然她配合度也挺高,可这不能可耻地拿来当藉口,明知她受不住,他实在不该这么折腾她。 「没,夫君多心了。」面容平静如昔,举止温婉依旧,可————这就是极不对劲的事! 每当她喊「夫君」时,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内心偷偷计量着什么,嘴上在耍客套应酬他;一是心情极坏,必须借由一声声端庄守礼的「夫君」来压抑脾性,保持温婉如水的面貌。 连她自己都没发觉这小特性泄了她的底,但他全看在眼里,不说破并不代表一无所知。 「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他宁可她直接摊开来和他算账,那一声声温柔似水的「夫君」,他每每听了都要发毛。 「真的没事。」她扯开一抹笑。「只是一点小事心烦罢了,让我想想就没事了。你饿了吗?要用膳还是先歇会儿?」 完全贤妻良母的最佳典范,周全得没得挑。 她无论自个儿情绪如何,从来都不会忽略他,更不曾对他发过脾气。 接过,她这个「一点小事」,一想就想到 惜儿房里去,一整晚放他孤床冷被无人相伴。 习惯了每晚拥她入眠,少了温软娇躯,他辗转反侧,彻夜无法入眠。 一整夜,他都在想,自己究竟是哪里惹毛爱妻而不自知?他怎么想,也想不起是什么事会让她丢下他,跑去与惜儿睡,自成亲以来还未发生过这种事。 隔日清晨,他精神不济,用早膳时,惜儿喝着热粥,一双大眼儿来来回回研究双亲,末了,终于举起手,好有礼地询问:「娘,你在和爹闹别扭吗?」 梅映宛举箸的手一顿。「没的事。」挟了菜,往他碗上放。 「你们好奇怪哦!」惜儿一本正经地训诫:「吵架就要有吵架的样子呀,别人家的爹娘,不高兴时不是会吵嘴吗?会大声骂人呀!哪像娘,还会替爹张罗吃穿、挟他爱吃的菜给他。娘,你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吵架啊!实在太不像话了!」 可想而知,眼前那对父母愣成了什么德性。 「我们……恩恩爱爱的,不好吗?」难不成女儿很见不得他日子过太好了?他到底是哪儿得罪她了? 「是没什么不好,可是小虎子说,夫妻感情再好都会偶尔吵吵嘴,像他爹娘就是,我家的爹娘居然没吵过,这实在太奇怪了,害我都没得与小虎子比较讨论。」 她真的很好奇、很好奇呀!温柔的娘会怎么凶爹? 「你、你连这都要比……」梅映宛撑着额,似是有些无力。 卫少央终究是卫少央,是生她、养她的爹,很快便将这串不对劲连贯起来,口气轻柔无比地问:「我们不吵架令你很失望是吧?那么我可否请教惜儿姑娘,你究竟对你娘做了什么?」’ 「啊!」梅映宛惊呼一声,恍然大悟。 「难不成、难不成你昨天……」 骗她的?!枉费她这么信任她! 这对娘儿俩搞啥鬼?卫少央才眯起眼,惜儿便机警地跳起。 「我吃饱了。」开溜。 「卫惜儿————」起身要追上去问清楚,细腕教人给擒住,丈夫一个伸臂,两手搭在桌缘,轻易将她困于怀抱之中。 「你是不是该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卫夫人?」 「惜儿、惜儿说————有人抱你。」她闷闷地道。 「我不可能有别的女人。」如此拙劣的谎言,根本连澄清都不必。 「我知道。」声音更闷。 「那你在不高兴什么?」 「我、我————但我不肯定,有没有别的男人啊!」她索性将脸埋在他颈际,泄忿地咬他肩头 。 卫少央差点瞪掉眼珠子。「你胡扯什么!」 「皇上呢?你怎么说?」那人一直千方百计想染指他呀,不得不防。 皇————他一阵头晕目眩,不知该先掐死她好,还是去逮那个小小造谣者痛打一顿小屁股。 「我是个大男人!你还担心我会被人强了去吗?」 好、好教人无言的羞辱啊!这种话她居然相信!未免太离谱! 「别人说的我是绝计不信啊,可那人是惜儿,她没有理由骗我……」现在她知道了,惜儿有。 卫少央闭眼、睁眼、再深呼吸。「宛儿,我同皇上不是你想的那回事。」 她低哼,不语。 他说的,她自然信,但是几回宫宴陪他赴宴,那个人看他的目光并不纯然只是君臣,那人甚至吓唬她,说他要捏死她就如蝼蚁一般容易。 她当时的回应是:「这点我从不怀疑,但皇上不会忍心伤害卫少央,教他一生活在痛苦之中。」 那番话应是点中了死穴,只见他脸色变了又变,而后挑眉道:「朕看你能占着他的心多久!」 思及此,她牢牢抱紧丈夫。「一辈子。卫,我要你一辈子的真心真意。」 「那是自然。」终于懂了妻子昨夜放他孤枕难眠,原来是饮了醋。 他低笑,温柔轻抚她的发。「往后心里有事,直接告诉我好吗?我宁可你痛快地骂我、打我都无妨,别闷在心里。」 「不怕别人说你娶了悍妻,脸上无光?」 「不怕。」她其实是知性聪慧,有自己的思想与主见的女子,是这年头不允许女子有声音,只能默默待在夫婿身后陪衬。 她偎着他,偏头思考:「卫,咱们要不要偶尔吵吵嘴,满足惜儿的好奇心?」 「不准!」没人后娘疼孩子疼到这地步的!哪天惜儿若好奇休夫是怎么一回事,敢情朕要休给她看? 「你不觉得,你待惜儿比对我好太多了吗?」换他口气闷了。 堂堂辅国大将军,吃起女儿的醋来了,他羞也不羞! 「有吗?」不怎么反省地思考了一下。 「她说要你生孩子你就生,不要你就不生。」怎没人来问问他的意见?当他种马吗?予取予求得过分。好吧,就算种马也是有脾气的好吗? 「噢。」 「她骗你,你不生气,我什么都没做,你却和我闹一晚的别扭。」招谁惹谁呀他! 「后母不能打小孩,会惹人非议。」还是没啥诚意,信口敷衍他,浑然不觉自个儿夫婿已经一肚子不爽。 「宛儿。」 「嗯?」 「后母不能打小孩,会惹人非议是吧?」 「呃……」他想做什么? 「那亲爹打小孩呢?」似在酝酿什么,口气轻柔极了。 「……」 「没人会非议?很好,我这就去教训欠打的死小孩!」 2007年情关系列(1) 【1、晚安,宝贝】(非你莫屬之《晚安,寶貝》) 凌晨一点。 一双小小的蠕动动物,悄无声息地、以时速0.1公里往西北西方向缓慢爬行,朝那巨大生物前进,谨慎态度透着一丝吞食鲸吞的侵略意图,仿佛攻占地球的外星人。 无声地前进,张手,攻击—— 啊,抱到了、抱到了,终于抱到了! 仿佛得到什么天大的宝贝般,小小侵略者心满意足地咧开嘴,流淌口水。 那巨大生物低下头,拎起攻占小腿的外来者,端详了一会儿,似在考虑由哪里开始,一口口吞下她,她仍不知死活,径自露出两颗初生的小小乳牙,好生可爱地发出声音—— 「把、拔——」 「啊!」巨大生物好温柔、好温柔地笑了,凑近她,最后终于决定在红嫩诱人的苹果脸啾一口。 「宝贝,你不是在睡觉吗?怎么下来了?」 「咦咦呜啊呀——」即将满周岁的小东西,含糊不清说着外星球语言。 「喔,悦悦饿了啊?那你想吃什么?」 「哪啦呜啪啪——」持续使用外星语。 精通外星语的某男子,沟通完全零障碍。 「啪啪!」小外星人好兴奋地拍拍手。 「是麦片!」纠正。 「啪啪!」 「好吧,片片。」不要对外星人要求太多,他自行调降标准,只要会一个发音就行了。 「啪啪!」 「……」吸气。「片——算了,就啪啪吧!我们去泡啪啪。」放弃,填饱小宝贝的肚子比较重要。 单手抱人,单手泡麦片,吃饱喝足的小小娃儿,终于满足地在他怀中沈睡。 他放轻动作,将小娃娃放回他床上,再无声地回到客厅,继续写稿。 笔记型电脑是在接手照顾悦悦后才买的,方便小家伙入睡时转移写稿阵地,以免惊扰了她的好眠。 写不到一个小时,小腿又被缠抱住,他低下头,讶然轻笑,「你怎么又爬下来了?睡不着吗?」 「啊啵啵把拔——」 此为倒装句,原文应该是:「把拔,要抱抱。」 「要抱抱喔?」他张手,再将小外星人搂回胸前,宠爱地拍抚,换来小人儿好甜好甜的笑靥。 这回,他多唱了一首安眠曲,才哄睡小娃娃。 回到客厅,这回不到半小时,小腿又遭沦陷。 他低下头,三度抱起她,表情有些无奈。「你真的很不想睡是吧?」 明明就困了啊!瞧,一赖进他怀里,明显有睡意,还会自动调整方位,乖乖闭上眼睛。 他忽然有些明白。「小悦悦想要我陪你睡是不是?」 这丫头很粘他、很爱撒娇,也很没安全感,片刻不见就会哭着找人,有一回在公园遇见张爷爷,将她托给老人家看顾一会儿,到前头去买点东西,她就哭得惊天动地,让所有路人用谴责的眼光看他,以为他要遗弃小孩。 他关了电脑,三度将她抱回床上,这回没再离开,侧躺在她身旁,轻抚怀里的小娃娃。 「好了,我不工作,在这里陪你,悦悦乖乖睡喔。」 「把拔——」甜甜嫩嫩的嗓音,好心爱地喊着。 「是叔叔。」从她喊第一声把拔至今,数不清第几次纠正。 「吐吐。」 是兔兔还是吐吐?不管哪一个,都不太美妙。 「叔叔!」再接再厉。 「竹竹。」 嗯,好多了,有比较接近。「再一遍,叔叔。」 「猪猪。」 更难听。「是叔叔。」 「猪猪。」 「……」再次降格以求。「还是竹竹好了。」起码比猪猪好听,他再也不能要求更多了。 「猪猪。」 「竹竹!」 「猪猪!」 「竹!」没关系,两个字太困难,一个字就好。 「猪!」 「……」天,头好痛。 他有苦难言,那厢,小人儿却笑得好生开心。 「你是故意的吧?」强烈怀疑。 除了把拔之外,任何音准都不堪入耳! 更正确地说,是截至目前为止,只有把拔的发音完全正确,其余一概使用外星语。 他以生命抗争,抵死不让人成天猪猪长猪猪短地喊他! 既然他们要求她念的发音从来没准确过,那—— 抱着实验心态,他改口:「把拔?」 「把拔。」从善如流。 ……他中招了吗? 「汪子悦,我真的觉得你在算计我。」 她呵呵笑着,也不晓得有没有听懂,脸儿好甜蜜地蹭着他掌心。 凝视怀中再度安稳入眠的小娃娃,他既无奈,又怜惜,嘴角微微弯起弧度,浅浅、浅浅地笑了—— 「晚安,我亲爱的宝贝。」 【2、孩子的教育不能等?】 习惯这玩意儿,实在是全世界最可怕,比暴力还惊人、比语言还血腥的东西,所以说,教育得从小做起,养成良好且正确的思想。 会有这样的体认,起源于那双一岁五个月、由爬行类进化为文明灵长类的小生物。 悦悦很聪明、学习能力也强,对她说什么,基本上已能听懂几分,并且有样学样,因此关梓言时时刻刻都在留意自己的言行,以免造成不良示范。只是,有一点是那颗小小顽石脑怎么也转不过来的—— 这阵子流行性感冒肆虐,小娃娃也没与社会脱节,硬是跟上流行,也给它咳个两声,看她病恹恹的,成天发烧昏昏欲睡,关梓言看得好生心疼,不时进房看探探她的情况。 这几日小娃娃非常难带,醒来只要没看见人就哭,身体的不适加上心灵的无助,只能以哭声向大人表达情绪。 看她哭得眼泪鼻水一起流,关梓言好舍不得,抱起她又哄又亲,下意识脱口而出:「悦悦不哭,把拔抱——」等等,他刚刚说了什么? 纠正了好几个月,小悦悦硬是改不了口,这下可好,潜移默化中,反倒是他被洗脑了。 这件事,让他困扰了好一阵子。 只要一不留神,那个称呼就会由嘴里不受控制地溜出来,连他都成了帮凶,果然习惯于思想,比暴力还可怕啊! 要是汪恬馨听到,会怎样想啊?觉得他存心误导悦悦,胡乱教她? 周末假期,小病初愈的悦悦活力充沛,满屋子乱跑,正备受困扰的关梓言没空与汪悦悦小姐交际应酬,于是她退而求其次去缠她的娘。 很不巧,某人的娘正在聚精会神苦思企划书,也没空分神垂怜,挥挥玉手头也没抬地顺口丢出几句话打发她。「妈妈忙,去找把拔玩。」 正好回过神来的关梓言捕捉到这句话,与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的女子对望,怔愣相视。 谨遵懿旨的小娃娃立刻迈开短腿跑跑跑,到他面前将小手臂伸得高高的,娇甜嫩嗓轻喊:「把拔,抱。」 静默了三秒—— 他浅浅笑开,弯身回应地抱起她。「好,把拔抱。」从此不再纠正。 是啊,血缘都不拘泥了,称谓,又有什么要紧呢? 孩子如是认定,情感的依归如此,他对待悦悦,心态上又与女儿有何差别? 洗脑就洗脑吧!他乐意被同化。 尽管如此,他还是要强调——孩子的教育不能等,该纠正的还是要纠正! 悦悦三岁半,上了幼稚园,汪恬馨那阵子迷上台湾本土剧,每天时间一到就窝在电视机前看得不亦乐乎。 这也就罢了,他比较有意见的是,她自己看无所谓,还要拖小孩作伴,那阵子她看的又全是一些他觉得对白煽情、又洒狗血至极的戏剧,看到高潮迭起激动处,母女俩还会抱着一块感动拭泪。 原本,他只是觉得,他们家不爱看幼幼台、反而喜欢看文艺爱情剧的悦悦只是比较早熟,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提醒汪恬馨谨选戏剧,别太离谱就是了,直到这一天—— 在厨房张罗晚餐,正好酱油没了,客厅里的母女俩正看到高潮处,也不指望她们帮忙了,拿了钥匙自己要出门去买,没想到沙发上的悦悦突然扑向他,死抱住大腿狂哭。「呜呜——把拔、把拔,不要走——」 他愣住,当场傻眼至极。 「我、我只是要去买酱油……」结结巴巴解释,还回不过神来。 「不要走,把拔,我会乖,我会听话,不要抛弃我和妈妈……」完全听不进去,画面百分百拷贝煽情八点档,哭得极度真情流露,活似他要抛弃妻女。 「我只是要去买……」犹作垂死挣扎,试图重申。 「是不是悦悦做错什么,把拔打我、骂我没关系,不可以不要我……」 「……」他现在知道孟母为什么要三迁了,孩子的教育果然不能等! 沟通无效,他好挫折、又好无力地揉揉额角,望向那个同样傻眼错愣的孩子娘,叹了口气:「汪恬馨,你到底给她看了什么?」 【3、把拔也很邪恶】 他们家的小公主,最近很不阳光。 以前,每天从幼稚园回到家,总有说不完的趣事,王老师好凶、她最好的朋友是陈明翔、她又拿到小苹果贴纸……他钥匙圈上挂的米老鼠吊饰就是她用十张小苹果贴纸换来的,为此,她娘吃味了一个星期。 就像只刚发现说话乐趣的小麻雀,吱吱喳喳有说不完的话,每天日子都过得好开心。 这一个月,她开始说,她们班上来了一个新同学,这个新同学很差劲,又不好相处,每次都摆脸色。 他告诉她,要友爱同学,不可以对人有敌意。 她又说,她听话努力去和他搭起友谊的桥梁,但是他把她的点心偷吃掉了! 他告诉她,没关系,只是点心而已,当敦亲睦邻就好了。 她还说,他扯她的辫子,推她、还骂她臭三八,他才是贪吃的臭小胖咧! 他一边帮她洗澡,一边谆谆教诲兼亲子沟通:「他只是刚到陌生的环境不太习惯,悦悦要有包容心,不可以发脾气。」 他说的话,悦悦一定会听,但是说归说,每次帮她洗澡,发现哪里又多青一块红一块,心里总是叹气频频。 他只是希望悦悦有宽容雅量,别学会记仇、以牙还牙的负面情绪,这并不代表他不在意她所受到的委屈。 为此,他私底下找王老师沟通了几次,才知道那孩子家境宽裕,自小就被父母给宠坏了,小霸王一个,实在很难教,连老师对他都颇为无奈。 某天,又接到园长的电话,匆匆赶来,女儿哭得好惨,而园长、老师正在训斥小男孩。 悦悦一见他,抽抽嘻嘻地奔来,趴在他肩上继续哭。「把拔、把拔……他推我啦……」委屈兮兮的泪人儿投诉。 在老师的解说,外加汪悦悦小姐的哭声为背景配乐下,关梓言总算理清事情始末———— 老师带动唱时,某人一时脚贱,伸出来绊倒另一个某人,于是那个跌倒的某人就哭得彷佛世界末日,怎么也哄不停了。 小男孩被命令到角落去罚站反省,而另一个某人在他怀里哭。 悦悦虽然看起来温驯乖巧,其实骨子里自尊心是很强的,每个月的荣誉榜上都有她的名字,这回被绊倒,当众跌得狗吃屎,小小的自尊可受不了那样的打击,才会哭得惨烈无比。 这孩子是他带大的,哪会不了解,他任由她哭,哭累了窝在他臂弯抽噎,他温柔轻拍,这才开始给她信心重建。 「宝贝,那张是谁画的?好漂亮。」 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悦悦吸吸鼻子。 「我。」 上个月双十节画的劳作,老师说她画的很好,就贴上去了。 「丑死了。」角落面壁思过的胖小子犹不安分,嫌弃地嗤哼。 关梓言假装没听到。 「那个咧?谁捏的?」 「也是我。」用黏土捏的。劳作课老师要他们捏自己最喜欢的东西,所以她就捏了把拔的样子。 「更丑。」像妖怪一样。 「……」关梓言持续失聪状态,面不改色地双掌捧着泪人儿脸蛋,啾了一口。 「那这个咧?谁家的小孩,超可爱。」 悦悦终于破涕为笑,赖向他颈际撒娇磨蹭。 「你家的。」 心灵安抚结束,抽面纸帮她擤鼻涕,这才开始检查她有没有哪里受伤。 「悦悦有没有很生气?」 「有。」她讨厌死小胖了。 「好吧,这次比较过分,你可以气一天,明天就要全部忘光光,知道吗?」轻轻拍掉她衣服上的尘土、拿掉头发上的落叶、顺手卷高袖子查看,一面继续机会教育:「因为一直记着这件事,悦悦一定会很不开心,所以我们原谅他,自己开心比较……这什么?」他瞪着悦悦破皮擦伤的膝盖。 她眼眶凝着一泡泪,要哭不哭。 「活该,痛死最好!谁叫你口香糖不给我!」胖小子沾沾自喜。 视线由擦伤的膝盖,移向手臂显然是被捏出来的瘀青,那一瞬间,他听到脑中某条名为忍耐的神经宣告断裂的声音———— 「悦悦,口香糖呢?」似在酝酿什么,他口气轻柔极了。 「这里。」 关梓言先拆了一颗喂她,然后问:「也可以分把拔吃吗?」 悦悦很大方地整条孝敬上去。「但是不可以给臭小胖哦!」 关梓言拆了一颗入口,努力嚼着黏性最佳的状态———— 走出园长办公室时,他顺手取出嘴里的口香糖,不着痕迹往某人后脑勺黏去。 悦悦不可以有黑暗的情绪,但他可以,他心肝就是黑! 对付不受教的臭小鬼不用太讲仁义道德,胖小子要是投胎在关家,早不知被关老爷的家法打飞到哪里去了! 敢欺负他的心肝宝贝,找死! 【4、谁是最爱】 「陈明翔的妈妈给他声了个弟弟,我也想要一个弟弟陪我玩。」这是她四岁生日愿望。 然后,把拔就真的把这个生日愿望实现了。 她有了一个弟弟。 那天,把拔将他从护士阿姨手中抱过来,小心翼翼蹲下身,对她说:「悦悦,这是弟弟喔。」 她本来很开心、很开心的。 弟弟好小,软软的,她用食指轻轻戳一下,弟弟就会咧嘴对她笑。 她想,以后就有人陪她了,她的玩具可以分他、糖果也可以分他。 可是,慢慢地,她有些不确定,有弟弟是不是真的那么好了…… 他家的小可爱最近很不阳光哦! 关梓言发现了,找了一天睡前的谈心时间,便问她:「宝贝,你最近在走气质路线吗?」 嫌裙下忠臣还不够多? 「我有心事。」 他呛了呛。 你才几岁呀!这副忧国忧民的小大人模样是哪招? 「那好吧,我们来谈谈你的心事如何?」 是吗?悦悦考虑了一下。 好一会儿,抬眸幽幽地开口了————「把拔。」 「是。」好忧郁的眼神啊!关梓言由床上坐起身,双手平放膝上,摆出不下于谈论军国大事的谨慎,庄重应声:「关小姐请说。」 「你比较爱我还是弟弟?」 关梓言微愣。「怎么这样问?」 「……」关小姐扯玩被角,低声嘟哝。「把拔现在都没空跟我说话,只顾着抱弟弟。」 她不是爱计较,可是每次弟弟一哭,把拔和妈妈都忙着抱他、泡牛奶、换尿布,过一下下就去看他,都不看她,她一个人好无聊。 原来……她走忧郁路线,是源于不安全感,怕自己拥有的关爱,会被家中的新成员夺走,父母不再爱她? 那现在……要怎么回答? 当然是我的悦悦小宝贝啊————听起来有点假。 手心手背都是肉————啧,这句又太官腔了,不适合说给四、五岁的小孩听,想了想,他换个方式反问她:「那悦悦比较爱把拔还是妈妈?」这样讲她就会懂了吧? 「把拔啊!」答得毫不考虑。 「对嘛,所以……啊?」正要将相同的概念套进去解说,熊熊被她的答案愣住,口水呛了下。 哭笑不得地左右张望,确认隔墙无耳,张开手臂将她抱坐腿上,压低音量与她打商量:「来,宝贝,答应把拔,这句话千万别让妈妈听到。」 否则某人又要吃醋了,那个先学会叫把拔,死不叫妈妈的陈年恩怨还记在墙上啊…… 「为什么?」 「不为什么。如果妈妈问起,一律回答最爱妈妈。」 「把拔说谎。」不是说做人要诚实吗? 猛然被训诫,三十来岁的大男人羞愧认错。 「是,对不起。」接着补充:「不过偶尔说一次没关系,这叫善意的谎言。」 「哦。」小家伙一知半解。「那如果你们离婚妈妈问我要跟谁怎么办?我真的比较想跟把拔啊。」 「……」这只小乌鸦! 关梓言哭笑不得。「我们不会离婚,你不用担心这个问题。」 「再来,我们来谈谈谁是最爱的议题。」亲密地搂着女儿小小的身子摇晃,柔声轻哼:「悦悦知不知道,你小的时候身体很不好哦,刚生出来的时候,比弟弟还要小呢!常常生病,半夜要哭好几次,我和妈妈就要起来泡牛奶,有时候一整个晚上都不能睡,因为很担心,就算睡也不敢睡得太熟,一直要起来确认我心爱的小悦悦没事才可以安心。」 「然后你看,现在你长大了,那么健康、那么快乐、会说爱把拔,还可以去学跆拳道来保护把拔了,那么贴心又懂事的小悦悦,把拔当然很放心啊。可是弟弟就像你小的时候一样,需要多一点的注意力,饿了不能自己找东西吃,生病又不会说,所以我们要很小心,悦悦不愿意把拔把对你的关心分一点给他吗?」 这年纪的孩子特别敏感,也容易闹别扭,尤其一向集三千宠爱在一身的独生女,面对家中突然多了个成员,分散对她的专注目光,心中的冲击是不可避免的,若不谨慎处理,让她钻牛角尖可就糟了。 只是……不知这样的说词,小小年纪的她,能否接受? 悦悦偏头想了下,很大方地说:「那好吧,妈妈分他。」 口气多像饼干给你,牛奶糖给我! 「把拔……不可以吗?」他小心地发问兼打商量。「一点点?!」 「唔,好吧,把拔也分他一点点。」她真是全世界最大方的姐姐了。 「再多一点点好不好?!」 悦悦狐疑地望他一眼。「把拔最最喜欢我?」 「我发誓,全世界我最最喜欢悦悦了!」 「那好吧,再多分一点点。」 好不容易搞定了他家小祖宗,走出房门来,见妻子倚靠在门边,要笑不笑地望他。 「干么?你那眼神。」 「我现在才知道,原来我们离婚她比较想跟你。」 「……孩子没什么定性,你明天再问,她答案又一样了。」 当然嘛,已经串好供了啊!汪恬馨哼了哼。「那,关先生,你比较爱谁?」 「当然是你。」答得飞快,完全不需要犹豫。 「也是善意的谎言?」 「绝对出自肺腑。」他以着绝无贰心的超诚恳表情挂保证。 汪恬馨笑出声来。「虚伪!」 不过,很受用。 谁是最爱?这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某人面前,永远只能有特定标准答案,要为人夫、为人父,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啊! 关梓言悲凉地想。 【作者小语】 这是一篇躺在d槽硬碟里的残篇断简,一日为了整理历年番外目录,不小心发现了它的足迹,当时为何会开这个小短篇,动机已不可考,一时兴起便将它修补完成,藉由晴姑娘生平第一本个人志问世,献给大家。 2007年情关系列(2) 【5、说爱你】 说说说说说你爱我 我我我我说不出口 口口口口声声地说 说爱你我就大舌头…… 最近某些人类非常地机车。 关梓齐左右脚交替,换了个方位蹲,继续专注修车,假装没听到。 但是贱胚之所以被称作贱胚,绝对是他们够贱!不但愈唱愈大声,还愈唱愈欲罢不能,连麦克风都拿出来了,敢情是有备儿来的? 事情的起源是这样的,某天曹品婕送来便当,和小顾、阿国聊了几句,被问起老大那刚强的死样子,都怎么说甜言蜜语示爱的? 「示爱?没有耶,他没说过。」曹品婕偏头想了一下,如是回答。 于是他就开始不得安宁了! 「什么?老大,人家娇滴滴又如花似玉的大美人,条件超优、等着对她说甜言蜜语的男人随便排排都可以绕台北市一圈,人家这样委曲求全跟着你,居然连句好听话都不赏给她,你还是人吗?」小顾说得义愤填膺,指控他。 「就是嘛!不是人!」阿国附和。 「丧尽天良!」 「对,丧尽天良。」再附和。 「简直禽兽不如。」 「没错,禽兽不如!」依然附和。 够了!他是犯了什么泯灭人性的禽兽行为?要被这样挞伐? 再然后,就有人一天到晚唱那些乱七八糟的歌在闹场了,说是替曹品婕抱不平,依他来,根本就是存心乱他,看好戏的成分居多了! 曹品婕被逗得直发笑,端了杯茶过来给他。「喝杯水,休息一下。」 关梓齐接过水杯,抬眸审视她。 她也这么觉得吗?很介意他不说好听话?女人,都爱听甜言蜜语吧? 「便当在桌上,记得要吃,别又忙过头了。我和委托人还有约,要先回去了。」她 温声叮咛。 她,在外人看来,是事业心重的女强人,只有他才知道,他始终被她摆在心里的第一位,她从来不会因为工作而少关注他一分,将来,必然也会是称职的贤妻。 凝视她转身的背影,他脱口喊:「我去接你下班。」 她回眸,含笑点头。「好啊,我等你。」 厕所,真是最好的八卦交流地点。 「那个常来接她的男人,听说是关律师的弟弟耶。」 「曹律师在想什么?她条件那么好,就算要交新男友也不怕没人追,那个男的……感觉和她条件不太配耶。」 「谁知道。应该是被关律师辜负,打击太大了吧……」 …… 声音渐行渐远,曹品婕这才推开厕所的门,拿出粉饼补妆。梓齐在外头等她,她想给男友最美的一面。 即使,他连她刚睡醒、蓬头垢面的模样都见过。 他们在一起,外界的评论从来都没少过,觉得关梓齐高攀她的人不在少数,相信梓齐不会不晓得,那种感觉并不好,她曾经很担心他的情绪,但是目前为止,梓齐什么都没表示,态度坦然自若。 一个男人,都为她承受那些,她又何须拘泥他从不出口的爱语? 条件匹不匹配,要怎么衡量?那些肤浅的社会价值观吗?她倒觉得,好多时候他的思想、他的胸襟让她自渐形秽,觉得自己配不上他。 补完妆,迎向在办公室等候的男子,绽开明亮笑意。「等很久了吗?我们走吧!」 她已经很习惯坐他的机车,由后头拥抱着他,感觉两颗心的贴近。 穿梭在下班高车流量的街道中,她拥抱腰际的力道比平常紧,状似不经意地冒出一句:「找个时间,到我家去吃个饭吧!」 握住机车把手的指节一紧,沈默着。 曹品婕以为他没听到,又重复一遍:「我说,找个时间——」 「我听到了。」顿了顿。「怎会突然这样说?」 「哪里有突然,戒指都戴了,要娶人家女儿,不用去见见岳丈,吃顿饭好提亲吗?」 戴戒指,是他给的承诺,是彼此心中的认定,一旦面见父母,她是真的决心要定下来了? 「不后悔?」 「不抓牢你,让你跑掉我才会后悔!」她早就决定这辈子只能是他! 于是,那个周休,曹品婕先以电话向父母知会一声,带他回去面见父母。 她的父母,一个是退休法官,一个目前在大学任教,观念也算是保守传统,对于他们的结合,多少有几分考量与顾忌。关梓齐不是傻瓜,自是感觉得出她双亲的态度保留,始终没有正面回应什么,但良好的教养,也不至于让他太难看就是了。 他们周休的活动安排,开始改到她家去吃饭。 连续吃了几次饭,几回相处下来,曹父态度总算有些松懈,但也不至于到认同,他们知道他是有担当、值得托付终身的男人,于是私底下与他谈过几回,坦言心中顾忌。 他是品婕前男友的弟弟,身份尴尬。 他年纪比品婕小。 他们的外在条件不相衬,不是说他们嫌弃什么,只是外界的评论,他是否认真评估过自己能否承受? ……这些,日后都会是问题。 他们不是相配的伴侣,这一点,关梓齐从来就没有试图否认过,不能承担,他从一开始就不会去招惹她,他不会在口头上多保证什么,很多事情,要自己观察,自己去感受才准确,如果到最后,他仍是一个让双亲无法放心将女儿的终身交托给他的男人,那就是他的问题了,他绝无怨言。 又到一个周休,关梓齐在厨房煎蛋饼,准备吃完早餐后再前往她父母家。 曹品婕接到母亲打来的电话,讲完后就一直在厨房闹他。 「说啦、说啦!你到底跟我父母讲了什么?为什么他们态度好像不太一样了——」 ————男人平均寿命比女人短。 乍听之下,很没情调的一句话,但是认真细想,懂得的人自然懂得。 因为男人平均寿命比女人短,所以他年纪比她轻,可以陪她到死。 真正爱上一个女人,所以的不配,都成了绝配。 一个已经考虑到那么远、打定主意要陪伴她一辈子、连先她一步离开都挂心的男人,真心又何须质疑? 「这个男人,对你很认真。」母亲如是告诉她。 她其实什么都知道,只是闹闹他,看能不能多少挖点甜言蜜语来调剂身心。 缠闹了十来分钟,关梓齐理都不理她,连哼都不哼她一声,直接当没听到。 「你一定跟他们说,你很爱很爱我,没有我不行厚?」 关了炉火,前头的男人凉凉睨了她一眼。「曹律师,你昨晚的梦还没醒吗?」 大白天也会产生幻觉! 「……」她不爽地捏了他后腰一记。「对啦,都是我自作多情,没有对方会死的人是我,你少爷根本没差,行了吧!」 关梓齐步伐一顿,似在挣扎什么,沈默了片刻,才低第吐出一句:「我很爱你。」 然后,装作若无其事地将早餐端上桌。 身后的女人狠狠愣住。 他说了!她有没有听错?本以为他这辈子再也不可能说出口,可他真的说了! 回过神来,她激动地扑上前去,关梓齐没防备,整个人被她扑倒在餐桌上,她也不管,迎面便是忘形热情地亲吻他。 「梓齐、梓齐、梓齐……」 他偏开头,别扭得闪躲。「走开,春天还没到,你发什么情。」 「呵……」这嘴硬的男人!要说这句话,一定让他很难为情,他耳根都红了。 曹品婕心情大好,开始有一下没一下地啄吻他,反正这男人嘴贱归嘴贱,也从没拒绝她。 「你很饿?」他凉凉地损人。 「有点。」 所以这架势,就是预备在餐桌上将他生吞入腹了? 「还算可口吗?曹小姐。」继续损。 「还不错。」剥开上衣纽扣,寸寸啃吮。这才是她心目中,最可口的早餐啊。 一来一往,早餐品尝得乐在其中的某人,压根儿就忘了方才那通电话,父母告知预备前来的事…… 于是,当门一打开,场面立刻尴尬到极点。 微妙气氛足足持续了三分钟,四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全都反应不过来,现场安静得连呼吸声都听得见。 这、这一幕…… 关梓齐被压在餐桌上,敞开的衬衫两边都抓在女儿手上,露出大片令人遐想无限的结实胸膛,身上吻痕遍布,明摆着就是被蹂躏很惨的情状,而现行犯正一脚跨在他身上…… 场面很干,干到没有一个人发得出声音。 「那个……」曹父清清喉咙。原来,关梓齐一直都是被强迫的,不是他去招惹他们女儿,他们都误会他了—— 曹家父母好羞惭,是他们没教好女儿! 半响,用着无比内疚、亏欠的口吻低语:「如果可以的话……麻烦你,尽早把她娶回去吧……」 【6、等待黎明】 有很长一段时间,生命悄然沈寂,看不到过去,也看不见未来,有时候夜里醒来,身体冰冷失温,必须将掌心牢牢贴上胸口,才能感觉到自己仍有心跳。 生活,只剩麻木。 他在一片黑暗中,安于沈寂,安于孤独。 然后,那个女孩毫无预警地闯入他的生命中,带着阳光般的灿笑,拂亮了他的生命,暖暖地、暖暖地盈满了一身—— 「梁,发什么呆,吃年夜饭了。」 他回神,那名女子带着盈盈浅笑走来,他赶紧上前扶住大腹便便的她。她用很兴奋的口气告诉他:「今年的年夜饭准备得狠丰盛喔!」 这是他与关家人一同过的第一个农历年,关家父母似乎很重视。 虽然嘴里不说,但他心里明白,关家每一个人,早已将他视为一份子,即使他与梓容之间从无承诺。 他很久没有过年了,早忘记与家人围炉、守岁、吃年夜饭是什么样的感觉,那年,他收到十多年来不曾再收到过——有长辈给的压岁钱。 「我、我也有?」他颇讶异。 「废话。」关父瞪他一眼。不然坐在这里围炉是围假的? 「老头,我三十几岁了!」还收红包,很可笑耶! 「儿子还没生,就是小孩!」 他还想抗议,坐他旁边的关梓言,笑笑地低声对他说:「这是关家的不成文习俗,也是爸疼爱晚辈的心意,身为家里的一份子,就要认命接受。」 家里的一份子吗?他接受了,并且高调地下战帖。「老头,等一下敢不敢来赌一把?」 别开玩笑了!关氏家规第八条:不得投机取巧。爸多注重他们的品德啊,关家可是禁赌的,就算过年也不曾放宽尺度过。 张口想暗示他别踩家规,关家大家长竟豪气地接下战帖。「不要以为你一定会赢。」上次输那盘棋,一直很不服气。 一群人傻眼…… 看着前方从象棋厮杀到围棋,完全杀红了眼的两人,关梓齐啧啧有声地对小妹惊叹。「你的男人居然有本事把爸带坏,了不起。」 哪还有一点刚正不阿的模样啊!自小以来,比国父铜像还要威严的严父形象,完全碎得拼不回去。 「爸很喜欢他。」关梓群道出观察结果。梁问忻在这个家完全拥有豁免权,爸宠他宠得不可思议。 关梓容只是笑。 因为他的男人,真的很得人疼啊,愈是与他相处,就愈是挖心掏肺,想对他再更好一点,他就是有那样的魔力,也值得被如此对待。 关家有守岁的习俗,每年的这一天,他们无论人在何处都会赶回来同聚一堂,迎接新的一年,不曾有谁缺席过。 梁问忻结束里头的战局,找到站在屋檐下,他孩子的妈。 侧眸瞥见他来,她笑问:「战果如何?」 他不答,低头抚了抚她圆滚滚的肚子。「儿子,你的尿布奶粉钱,外公贡献不少,记得感恩一下。」 她闷笑。「你连爸都要欺负。」 梁问忻伸臂揽过她,由她去笑。 有一段时间,他们都没再出声,静静地依偎着,等待即将到来的黎明。 远方传来鸡啼声,她枕着他的肩,凝望苍穹露出的那抹白。 「天亮了,是新的一年喽!」她说。 是啊,天亮了。 再长的黑夜都有尽头,人生的黑暗终会过去,盼到黎明。 「容,谢谢。」他低低地,轻不可闻的声浪,似在自言。 「谢我什么?」 谢她,给了他爱情,为他孕育新生命、有个吃年夜饭的地方、给了他那么可爱的一群家人,还有————一段全新的人生。 一切,全因她而有了不同,这世上,他再也不孤独。 他伸出手臂拥紧了她,牢牢地,护住他生命中的曙光。 【7、吃得苦中苦】 从小,老师就教他,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可是谁来告诉他,他明明吃了那么多苦,在这个家依然是二等公民,没有成为人上人。 有关家大老爷在,大老爷最大,他多吭一声就会被他的管家婆瞪。 回到房里,她最大,他家慈禧老佛爷嘴角一垮,别说采衣娱亲,要他舞龙舞狮他都认了。 第一年,儿子刚生了, 他还能玩玩儿子心理平衡一下。 再隔两年,措手不及又多个女儿,从此更是为奴为婢。 学说话的小鬼翅膀硬了,学会顶嘴,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他老子你一句我一句地顶,不知是他常和老头顶嘴的现世报还是怎样,他家小子小小年纪就很不孝。 午后,小鬼的娘替他洗完澡,不等衣服穿上,就光着屁股到处跑,被他瞧见,忍不住嘲弄两句。「这么小的鸟也敢带出来遛,知不知羞耻啊关子蔚?」回家去藏藏羞吧他! 「鸡鸡,是鸡鸡……」小小年纪,乱顶一通,把学来的动物名搬出来献宝。 「是被鸡啄的小蚯蚓吧!」他回呛。 「蛇蛇——」还用小小的手臂比出极限大。八成是从他那个爱看discovery频道的娘那里学来的。 「你要是大蛇,你老子我不就是巨龙了?」别笑死人了。 谁知,小鬼愈大愈不禁玩,不过才讲他两句,就一泡泪凝在眼眶要哭不哭的。「把拔,不爱蔚蔚……」完全感受到父亲的嫌弃。 死小子,你说什么鬼话?是男人的话给我长进点,别净学咱们家那个婆娘! 女儿在他身上爬来爬去,心情好就咬上两口,附加一滩口水,儿子抱住他的大腿,用那双像极了母亲的大眼睛,泪汪汪仰望他,期待他朝贡几句:「你是我的心肝,你是我的宝贝,你是我的全世界,把拔最爱你了,你要天上的星星我都会摘给你……」之类的谄媚语来讨他龙心大悦。 然后还被随后而来的管家婆瞪。「你又怎么欺负蔚蔚了?」 这是什么世道?还有没有天理?他在这个家根本没地位! 身心饱受压榨,可是他成为人生人了吗?没有!日复一日,依然是次等公民——不,根本就是三等贱民!他连儿子都得逢迎谄媚。 更别提从认识啰嗦老太婆到现在,他都不忍心细数倒进他肚子里的苦药有多少、违心之论又说了多少…… 到最后,进到厨房里看见补药,不用人催、不用人请,他已经认命到会自行往肚子里倒,反正这个家里,会被这些苦死人的东西荼毒的人也只有他,管他喝了什么东西,反正管家婆开心就好。 「咦?梁,你今天好乖,不怕苦了吗?」 「……」因为自动一点,老佛爷打赏三笑容比较灿烂。 「可是那是我要喝的四物汤耶,你也月事不顺吗?」她好无辜、又好抱歉地望着他说。 「……噗!」一口药喷了出来。 关梓容,我后悔了,我绝对、绝对不要结婚…… 2007年情关系列(3) 【8、煙火】 最近,家里非常热闹。 从梓容怀孕回家安胎,到最后预产期将近,家里上上下下为了迎接新生命而忙进忙出。 小时候,梓容最崇拜的人就是她这个品学兼优又好聪明的三哥,兄妹俩感情一直最好、最亲,曾几何时,记忆中那个还流着两管鼻水、绑丫头辫子成天跟前跟后、口齿不清喊三哥的小妹,一转眼都要为人母了,看着她透出母性光辉的温柔笑容,关梓修当下觉得,世上再也没有一种笑容比这更美了,他一点都不怀疑,她是真的打心底感到幸福。 这段期间,看着小妹肚子一天天大起来、看着梁问忻温存相陪,有时候摸摸她的肚子,倾身 聆听孩子的生命律动,那画面温暖得几乎教人心房疼痛。他永远,不会有机会做这举动了。 他曾经担心,娃娃是否会触景伤情,但是看她始终挂着浅笑,陪着母亲添购育婴用品,忙得那么乐在其中,丝毫不见感伤,他悄悄松了口气。 为了不让娃娃承受压力,他没让任何人知道,他们今生难以再有自己的小孩,有时梓容挺着肚子,笑笑地问他们:「什么时候也生一个?」时,他总无法回答,只能浅笑虚应。「再看看,两个人在起快乐就好了,孩子不一定要有。」 他是真的这么觉得,只是不晓得,娃娃是不是也能这么想。 她似乎察觉到了,生活中开始做些小改变。 那天他在医院值班,天将亮时回到家,她仍在睡梦中,他看见压在梳妆台上的小纸条: 梓修: 今天帮蔚蔚换尿布被暗算了,听说童子尿样养颜美容,不知道真的假的,如果是真的,好吧,那我不计较了。 我有帮他洗澡喔,但是小娃娃软不溜丢的,几次差点滑进澡盆里,梁问忻看见不来帮忙,还没良心在旁边大笑,我不知道刚出生的小娃娃那么软耶,好好玩喔。 娃娃 她开始会把每天发生的琐事、她的心情,写在字条上与他分享。他知道,她在让他放心,用那些举动告诉他,她很好,不用担心她。 当她开心时,那就是真的开心,当她沮丧难过时,也不会企图隐藏,悲欢笑泪都会让他知晓,不教他猜测忧虑。 他轻巧地躺卧在为他预留的半边床位,支肘凝视她良久、良久。 这名女子,他给了这辈子能给的所有爱情,几乎用了生命中所有的时间在爱她,一路走来再痛、再苦,也舍不得放下—— 轻轻叹息,倾身吻上她的唇。 深眠中的夏咏絮被扰醒,迷迷糊糊中意识到他在解她睡衣的纽扣。 「对不起,吵醒你。」但是他非得拥抱她不可,渴望感受她的体温,感受这具承载他一生情爱的软馥身躯。 「天……快亮了……」几乎窒息的浓炽深吻中,她娇喘着吐出话,试图唤回他一点理智。 乡下地方,公婆很早起,被听到多不好意思。 「我爱你。」爱得一颗心惶然疼痛,不明白自己为何能如此深爱。 短短三个字,软化了她所有的顾忌,悄悄叹息,温驯地张臂搂住他,全心全意回应,感受他的炽烈、他强悍的入侵,以及毋庸置疑的爱恋。 梓修几乎不说爱的,但是每一次开口,带给她的震撼悸动,永远一如最初。 欢爱后,与她相拥着一同入眠。 再次醒来,是被婴儿的哭声扰醒。 看了看床头的闹钟,快中午了,他披衣下床,拉开房门,妻子正努力在哄爱哭的小娃娃。 「蔚蔚,你乖喔,别吵舅舅睡觉,晚点带你去找把拔。」塞了奶嘴堵他,不知道是哭累了还是听到要去找把拔,抽抽噎噎地停了下来,开始吸他的奶嘴。 这娃儿超黏他爹的,常常谁哄都没用,梁问忻一抱过手,就亲亲密密地依偎过去,啥儿委屈泪水都不见了。这就是血缘天性吧,谁也取代不了,那独一无二的情感认定。 小小娃儿哭累了,她看着怀中酣睡可爱睡容,几乎无声地叹息。 说不遗憾是骗人的,如果可以,谁不想拥有真正属于自己的孩子?梓修都三十二岁了,可是她现在的状况,还能再为他生儿育女吗?好难。 为了她,他牺牲多少、让步多少?对他,她真的无法不感到亏欠…… 身后,关梓修静默无声,悄悄退回房内。 好吧,我承认心里是有一点点惆怅,谁教蔚蔚太可爱了,他让我想起子奕。 夜里,关梓修无法入睡,想着她最新留给他的纸条内容。 翻了个身,静静凝视枕边人的睡容。 「子奕……」 她或许不晓得,最近这几天夜里,她总是在睡梦中,喊着已逝的儿子。 以为她会哭泣,醒来后的她,却神情平静地凝视天花板。 「想什么?」长指拨开她的发,指腹怜惜地轻抚她面颊。干干净净的眼角,一滴泪水都没有,唇角甚至带着浅浅笑意。 「梓修,我梦见小奕了。」 「你怎么知道是他?」 「他喊我妈妈。」顿了顿,怕他不相信,加强语气补充。「是真的!已经连续一个礼拜了,他说要再回来当我们的儿子。」 关梓修沈默了下,没反驳她。「嗯,睡吧。」 她再次睡去,他却再也睡不着。 是蔚蔚,挑起她母性的渴求,才会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 我觉得,小奕好像回到我身边了。 我没有办法解释那种感觉,但是梓修,你相信我,那是一种母亲的本能,没有办法用语言解释的,我也知道那不可能,可是……梓修,你相信我吗? 收起纸条,他沈默凝思,认真考虑去做结扎手术,直接断了所有的可能,别让她怀抱希望,再被那几乎不可能成真的奢求折磨,反覆希望与失望。 「也好,那就一起去吧!你应该有员工价吧?说不定还有两人同行一人免费的优惠。」唯一知情的梁问忻懒懒地搭上他的肩,一副哥俩好地装熟。 他也快被他家小子烦死了!一点都没有意愿再制造一个来断自己生路。 关梓修冷冷瞪他一眼。 虽然这人是他名副其实的妹夫,他依然无法不觉得,梁问忻是神经病! 当这是买披萨吗?还两人同行一人免费! 反覆思考了几天,他向医院请了一个礼拜的假,带她四处散散心,也许暂时离开,她就不会再胡思乱想了。 「看烟火?」 「对。」 难得他有这兴致,夏咏絮也不可能会扫他的兴,自是奉陪到底。 于是,为了看传说中最后一年的101大楼的跨年烟火,他们抛家弃子,一路开车北上。 虽然早预料到会人挤人,现场人潮依然教人傻眼,一不留神就会被人潮冲散。 「牵着我。」关梓修握牢她的手。 她仰眸,给他柔柔的一记笑,回握住。「嗯。」她会牵得牢牢的,这辈子,永远不放。 她曾经错放过、迷失过,如今好不容易能再握住这双手,谁都不能再教她松开。 「冷吗?」留意到她指尖泛凉,他买了杯热咖啡让她暖手。 这期间,小星打了通电话来,母子俩讲了几句悄悄话,就将电话递给他。「小星要跟你说。」 他接手手机。「干吗,小鬼?」 他这辈子,只喊过两个人小鬼,一是他家笨蛋勤,一个就是小星,不够亲不够爱的,还没资格让他喊小鬼。 「那个……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后天。想我了?」偏不让他跟,怎样? 「才不是!」刚上小学,没能跟到的小鬼很赌气,目前不爽中。 很奇怪,一直以来,千盼万盼关梓修能成为他的父亲,明明心里就很爱,可是当那两个人真的结婚了,反而扭扭捏捏放不开。 今年九月正式小学时,关梓修亲自送他去,班导师说他们父子长得好像,他其实好高兴,可是——就是叫不出口嘛! 「那个……」顿了顿。「你要把妈妈顾好!」 「要你说!」几时轮得到小来教训他了。 「还有……」小星别别扭扭,挣扎了片刻,才轻轻吐出一句:「爸爸。」 关梓修静默了下。 小鬼址了半天,就是要说这个? 当面喊不出口,只好透过电话。他甚至可以确定,此刻电话另一端的小星铁定红透了耳根,犹豫好久才打出这通电话。 这心里建设一建建两年也太久了点吧?是不是男子汉啊他。 关梓修会意轻笑。「真是笨儿子。」这种事,有什么好难为情的? 挂了电话,回身要去握妻子的手,发现身边的人并不是她,汹涌人潮将他们冲散了。 真是糟糕,她手机还在他这里! 找不到他,此刻她必然很慌。他急忙回头去找,一一梭巡他们待过的每一处—— 街灯下,她静静宁立,等着他来,伸出手,牢牢将手重新牵起。 「你为什么一点都不紧张?」等待期间,她唇畔仍挂着笑。 她摇头。「我知道你会来。」 两人复合时,他曾经这么对她说过—— 「如果有一天,我们不小心松开彼此的手,不要慌,只要你还在原地等待,我一定会找到你的,重新牵起这双手。」 她记着,牢牢地。 「看,烟火开始了。」她仰首,扬笑。「好美。」 「是啊,好美。」他低喃附和。 她看着烟火,满脸惊喜;他凝视他,深瞳温存。 收紧双臂,将她密密护在怀中,低问:「如果可以许愿,你想要什么?」 许愿吗? 如果这满天灿烂如画的烟火真的可以许愿—— 她闭上眼,认认真真地告诉自己——她希望,能够让梓修当一次父亲,一次就好,真的。 这辈子,他从来不曾体会过为人父的快乐,看着梁问忻、看着蔚蔚,她知道,他心里,不会没有惆怅。 如果真的可以索求一个愿望,那么—— 她想要,丈夫的快乐。 跨完年,回到工作岗位的一个礼拜之后,他巡房完正要回去,在走道上遇到护士,领着小星迎面而来。 「爸爸——」小星快步奔向他。 关梓修蹲身,张臂迎接他。「小鬼,你怎么会来?妈妈呢?」 「妈妈身体不舒服,在检查,叫我先来找你。」小家伙很贴心地递出抱在怀中的玻璃罐。 妻子巧手慧心,知道他不爱吃甜食,总是费心钻研各式不甜不腻的爽口点心,竭尽巧思变化花样,让他值夜班时不会饿着。 关梓修没接过装着点心的密封罐,而是张手抱起他。 这一大一小亲密依偎的温馨互动,分明就是一幕天伦图嘛!一旁的护士看傻了眼。「关、关医师,原来你真的结婚了?」 孩子还这么大了!以前听他说,他十八岁初恋,对象就是他妻子,大家还都不相信呢,听起来唬烂的成分一整个就很大,他条件超优、超有本钱玩的啊,全医院暗恋他的女人是成打、成打地在算,怎么可能从一而终,打一开始就吊死在一棵树上? 原本以为他戴在左手的婚戒只是要挡那群女病患的盲目迷恋,没想到他真的结婚了,怎会那么想不开,年纪轻轻就死会了?真没天理。 「从一开始就没假过。所以,转告那些护士、医师、药剂师,真的不要再来约我了,我家庭幸福,也很满意目前的生活。」低头亲亲儿子嫩嫩的脸蛋。「我们去找妈妈。」 小星舒舒服服枕在他肩上,思考了一下。「外面有很多女生喜欢你吗?」那妈妈不是很危险?不行,他要替妈妈看好爸爸! 关梓修捏了下他鼻子。「小鬼,别在你妈面前乱说。」 话题中的女主角远远走来,迎向那对父子。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是不是之前开刀——」 「不是,我没怎样,小问题而已,改天再告诉你。」 关梓修皱眉,望住她。「娃娃!」 「真的。我说过,真的有事我不会瞒你。」这是她答应他的,不会再将心事往心底藏,任何事都会说出来彼此商量,他老是不放心。 关梓修神色微缓。「我不是不相信你。」只是太过在乎,无法不挂心。 那天之后,约莫过了一个礼拜,他下了班从医院回来时,已将近十点。 稍早时,接到娃娃传来的简讯,确认他今天的班表,说再晚都会等他回来。 他凝思着,推开房门,一室昏暗先是令他蹙了下眉,才留意到摇曳的烛光。 「回来啦!」妻子带着柔润入水的笑容迎向他,先给他一记温存细吻。 「今天什么日子吗?」承应妻子的热情,一面思考。结婚纪念日?刚过去两个月。交往周年?早忘记是哪天了,他们没在记那个的。情人节?中西都不是,那究竟是…… 「是你三十三岁的生日,梓修。」她微笑公布答案。 他微讶。 自己都忘记这件事了,他不过生日的,不过陪在他身边的她,老是很介意有没有陪他过这个日子,然后送的礼依然没一年送对。 「今年,梓修,你想要什么礼物?」 「都好。」她送,他便收,一直以来,他要的都不是礼物,而是这当中,她一记心满意足的笑容。 收住双臂,啄吻她细致脸容。 「今年的,你一定会喜欢。」 「嗯?」这么有自信? 她带着浅浅的神秘笑意,递出一张纸。摊开看清张纸上的内容,他唇畔笑意僵凝住。 「怎、怎么会?」她——怀孕了?! 「是那天去医院检查出来的。其实我早就有预感了,不只是身体上的变化,还有一种母子连心的预感,我能感觉他已经存在我身体里。」 他脑袋当机,依然吐不出一句话来。 怎么可能?早做好这样的准备,一辈子割舍那样的冀求,她却出乎意料德给了他这样一道惊吓。 「我也很意外。那次开刀,已经切除了一边的卵巢,再加上生育机能受创,即使后来调养得再好,基本上受孕机率也低到几乎不可能了,但,它偏偏就是发生了,我想,是子奕真的很舍不得我们,说什么都要回来,对不对?」 关梓修不应声,默默将她搂进怀中。 待她入睡后,他悄悄起身,拿起手机到房外,拨至妇产科向她的主治医生询问详细情况。 他一路静默地听,不发表任何意见,也不流露一丝情绪。 末了,加上几句:「关医师,你不要抱太大的期望,尊夫人目前的状况,要把小孩顺利生下来的机率很低。」 「我只想确定,她的渗身体真的足以承受怀孕的沈重负担?真的没关系吗?」子宫壁太薄,习惯性流产的机率高达百分之七十,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她的安好。 「这个大致上还没问题,只是尊夫人得多些心理建设,我看得出来她很期待这个孩子,如果没有心理准备,失望的打击会很大。」 这,也是他担心的。 所以从一开始,他就不曾流露出一丝欣喜,因为今天的喜悦多一分,都会让她日后的悲伤与负疚更深一分。 结束通话,他回到房里,蹲坐在床边轻抚她肚腹。 对不起,孩子,爸爸不是不高兴、也不是不欢迎你,我也想让你感受到我的开心,但是我不能说出来,不能表现出太多的期待,那会让妈妈自责内疚,你懂的,对不对? 「梓修。」她睁开眼,轻唤。 他微愕,抽回手。「你还没睡?」 「其实,你不用这样。医生都跟我分析过情况了,我自己心里很清楚会面对什么,我都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你不用担心我的情绪。」 关梓修凝视她,静默不语。 「梓修,我已经不是小女生了,这些年,我不敢说自己变得多坚强,但至少已经不是那个无法承担挫折,一遇到委屈就躲到你怀里哭的十七岁女孩。就算最后我们还是保不住孩子,至少他来过、我们也努力过,如果他真的跟我们无缘,我也不会有遗憾。」 她,是这样想的吗? 什么都知道,也什么都可以承担了,用最坚强的步伐,陪着他走人生路。 她变得,好不一样。 关梓修松了口气,倾下身将脸埋在她软馥胸前,叹息低哝:「对我而言,你才是生命中最重要、不可或缺的角色,你明白了吧?」 「嗯,对我而言,你也是啊,所以我努力想丰富你的人生,就算不成功都还有最重要的你在身边,所以我可以勇敢。让我试试看,好吗?」软嫩掌心轻抚他的发,柔声说。 「唔。」他闷哼一声,模糊低哝了一句,抬首吻住她。 ————谢谢,我喜欢今年的生日礼物。 深吻中,耳边回绕的,是他这句轻不可闻的呢喃。 2007年情关系列(4) 【9、另一种征服梓韵篇】 她不喜欢乳臭未干的死小孩。 尤其是明明没断奶还硬要装成熟,以为自己多酷多帅气,其实净做幼稚行为的死小孩。 就像她家隔壁那个。 从小,左邻右舍对她只要夸奖的份,说她聪明、懂事、有教养,很自然地,隔壁那个就和她形成强烈的对比,常常被放在同一个天平上,成为邻里间闲暇谈论的话题。 「那个韵韵啊,真是个有气质的小淑女,不像杨家那个野孩子。他妈妈也真是的,都没有在教,任他调皮捣蛋……」 「韵韵愈大愈漂亮,杨家那个小孩老是喜欢欺负她,是看不惯人家好吗?真是的!」 「韵韵真聪明,听说这学期又拿第一名奖状了,杨家那个小孩不是跟韵韵同班吗?怎么每学期成绩吊车尾也不会不好意思……」 这些话,从小就听惯了,相信同龄、同班又住得近、理所当然被放在一起品头论足的「某人」应该也不会少听到哪里去。 确实,这些话听起来不是太舒服,因此她会被某人怨恨,视为眼中钉时时寻衅,似乎也容易被理解。 她自认错不在她,她无法控制别人的嘴,爸妈听到那些话也会厚道地适时阻止,街坊间婆婆妈妈其实也只是闲聊,没什么恶意,真要深究,他自己的行为也为人诟病,否则又怎会如此? 不过他似乎不 这么想,从他报复恶整、处处与她过不去的行径便可看出。 国小一年级时,他的座位在她后面,老是闹她、扯她辫子、用笔尖戳她的背,害她无法专心上课,他就跟全天下的顽劣男童一样,常常扰乱秩序被老师罚站。 国小二年级时,换了座位,他被老师调到最角落,以免老是影响别人,然后他的欺负行为变成当她的面将她打扫的区域弄脏,害她重扫一次。 国小三年级时,他吃定她不爱告状的个性,每次都在午餐时间抢她的便当吃。 国小四年级时,他变本加厉,时时将她的脚踏车放气,害她没办法回家。 国小五年级时,他偷走她的作业簿,害她交不出作业被老师罚,生平第一次在求学生涯中被打手心,就是拜他所赐…… 一年又一年,他的行径俞形嚣张,升上国中后,她听闻他与几个不良少年鬼混,也几次目睹他和一些校外人士聚在一起抽烟,她没理会,绕道而行。 一直以来,她总认为他不是真的那么坏,他曾经也有过很纯真的一面。 但之后陆陆续续听到他逐渐偏差的行为,跷课、打架、斗狠、乱搞男女关系,渐渐地,她不这么肯定了…… 晚餐开饭之前,她拎着一袋垃圾出来倒,回程时才留意到坐在围墙上头的人。 每次进出家门一定得经过这里,而他总是坐在自家围墙上,拿一堆有的没的物品扔她,刚刚出来时夜色太暗,他又不出声,一时竟没发现。 他一个人,安静地抽着烟,依旧是那副睥睨天下、对什么事都满不在乎的任性姿态,但她就是留意到他隐抑在眼底的一丝阴霾。 杨阿姨不太自律的私生活,在乡里间已经不是秘密,对这淳朴的小镇风气而言,无疑是惊世骇俗,连带当儿子的都抬不起头来,介于感情融洽的邻舍间,这对母子的存在特别突兀,格格不入。 只要她带男人回家,儿子就会被赶出来。 他们刚搬来的时候,他好像才五岁多一点点吧,家家户户用晚餐的时间,他一个蹲在门外挨饿,很可怜的样子…… 她可以不理会,也不觉得自己有理会的必要,这些年他对她的欺辱行为,记恨一点的女生旧仇都可以堆得比喜马拉雅山还高,但—— 她停下脚步,说了自己下一秒一定会后悔的话。「杨奕辰,要不要到我家吃晚饭?」 对方有些意外,熄了烟蒂跳下围墙,眼中隐隐跳动一丝火光。她立刻惊觉对方意图,迅速抽身。「当我没说——」 才刚移动脚步,对方攫住她的臂膀,将她扯了过来,待她反应过来,人被困住围墙与他之间,唇瓣被过重的力道衘吮住。 她瞪大眼,双手推拒,无法动摇他强悍的力道,只好紧闭双唇,不为所动。 可他似乎依旧能够自得其乐,啄吮、啃啮、以唇舌描绘她美丽的唇形。 「你够了没——唔!」舌尖乘隙探入,似乎笃定她狠不下心咬他,大大方方品尝唇腔之内每一寸甜美,将她的闪躲当成唇齿缠绵间的调情嬉戏。 「承认吧,你喜欢我。」否则早八百年前就咬断他的舌头了。 这几年来,无论他对她做了什么,她从来没向谁告状过,或许本身独立自主的性情是其一,但心里或多或少对他也是有感情,否则她那么聪明的人,要真厌恶,反击的方法多得是,她却从来都不舍得对付他。 意犹未尽地再吻一下,指尖撩逗地来回轻抚她细致脸容。不愧是校花,追求者成打成打地计算,她真的很美,就跟她的名字一样,清韵雅致,美丽出众,从小看到大,他依然这么觉得,即使是冷颜瞪他的此刻。 他失笑。「又不是第一次了,怎么还不习惯?」 「很臭。」 「什么?」 「满嘴烟味,很臭。」她蹷起娟细的眉,冷冷地说。 他挑了挑眉。「所以你的意思是,只要我戒烟就可以吻你了?」 「那叫吻吗?吻是恋人灵魂的交会,只要有一方缺乏意愿,充其量也不过是有温度的肌肤碰触而已,值得你沾沾自喜,同样的手段玩不腻?」 「你真的很爱泼我冷水。」一点点都不让他得意。「女孩子这样很不可爱,男人会疼不入心的。」 「强吻别人女朋友的行为更低级。」又一桶冷水泼来。 显然这一桶比较有效,他静默了下,表情产生一丝变化。 「那你什么时候要跟阿慎分手?」 「我们不会分手,不管你再耍什么花招,我和阿慎还是会坚定地相爱。」 相爱…… 她说,她跟阿慎相爱。 杨奕辰失神了片刻。她乘机挣脱他,往自家方向跑。 「韵——」 她不该停留的,但脚步就是不受控制,迈不出去。他从来没有这样喊过她,不是连名带姓,就是而已戏弄的口吻,从来没有这么认真过。 「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卸下碍眼的矜持面具,心甘情愿说爱我!」宣告般的口吻,带着对她势在必得的决心。 这绝对是挑衅。 他似乎对摧毁她的冷静自持的游戏相当热衷,玩了这么多年也玩不腻,从恶整、欺凌到强吻的下流手段都用过了,惹她哭、看她痛苦真的那么有趣吗?他为什么会这么恨她? 「永远都不可能!」她不会爱他、更不可能被他引诱,达成他伤害她的目的。 「因为我配不上气质出众的美丽校花吗?那为什么是阿慎?如果这就是你的眼光,那也不过尔尔。」她讥讽。 她懒得跟这种人说太多,举步离开。 再过去就是阿慎家了,眼尾余光督见他仍站再那里一动也不动,她没回头,开口说:「阿慎懂得自己在做什么,每一份每一秒,脚踏实地做者自己认为对的事情,你又在做什么?不要告诉我,这些就是你所认定的‘对’。环境不是沉沦堕落的借口,你连自己的人生都不能负责,遑论其他。将毁掉你人生的重担与罪咎丢给杨阿姨来担也太沉重,让自己的母亲落人口实,你连最基本的‘孝’字都不如阿慎。」 「原来你喜欢的是那种会蹲再河边看小鱼往上游的人。」他低讽笑哼,真可惜蒋公作古好久了,不然她大小姐准是嫁伟人的命。「换句话说,如果我上进、我变好、有前途,你才有可能看上我,是吗?听起来似乎有点势利。」 「你有病!」愤世嫉俗了他。 不打算再为他偏激的想法浪费唇舌,她越过现任男友家门口,回到自己家中,这一次没再回头。 下课时间,校门口三三两两人群逐渐散去。 她读的是公立女校,离家有一段距离,平时她会搭公车往返,偶尔家人有空会来接他。她看了看表,昨天四哥说要顺路来接她,时间都过去半个小时了,拨了手机也没接,看来是又有突发状况了。 她思考了会儿,决定步行到公车站。四哥如果赶得过来,再校门口没看见她就会去公车站找,这是他们兄妹的默契。 经过学校附近的小巷口,听见巷口的打斗声,她蹷了蹷眉,快步而过。 「马的!她是我的!你们谁敢动她试试看——」 听起来就像是一起争风吃醋事件。 这姓杨的一天不惹事就不痛快吗?指望他上进简直是痴人说梦。 爱逞强的结果,是以一敌人七,身上多出挂彩。她眉心蹷得更深。这真的不关她的事,但她就是拿起握在手中的手机了—— 「喂,110吗?我要报案,有人聚众斗殴,这里是——」 巷内的人听见了,咒骂了几句脏话,迅速做鸟兽散,瞬间只留下他,抵靠着墙缓缓滑坐地面,将脸埋在臂弯间。 痛得站不起来了?活该! 她绷着脸,缓步上前,才发现他肩膀一耸一耸地,竟然是在——笑?! 「死性不改!」她气恼地转身欲走。 「你在担心我吧?」他冷不防出声。她可以不管的,但是她管了。 「你无聊!」懒得理会他。 这会儿,他倒生龙活虎,跳起来快步追上她。 「韵,你听我说,这次是——」 「你不用跟我解释,这与我无关。」 「你在生气?这叫什么?爱之深、责之切?」明明满脸青紫,却笑得清狂恣意。「快承认你爱我、关心我……」 她真的很想朝那张狂妄得意的嘴脸揍下去。 被他纠缠得烦了,她脚步一顿,冷冷回瞪他。「你最好不要再跟来。」 别人还好讲话,今天是四哥来接她,她和四哥感情一向最亲,历年来他已经不晓得吃过四哥多少次拳头了,是打不怕吗? 「我有事跟你说——」 「我不想听,请离我远一点。」 「我——」声音打住。 留意到他目光落在她身后,神色微变,她正欲转头察看究竟,耳边便传来他转冷的音律。「我想,我懂你不让我跟的原因了。」 难怪她不想听,是跟她无关没错…… 什么?她不解地回眸,瞧见阿慎朝他们走来,再回头,他这回竟没再纠缠,安静地离开。 「杨——」有一度,声音几乎冲出喉间。 喊他做什么?她也不懂。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一瞬间心房揪紧,为什么? 这原本就是她的目的啊,为了摆脱他的纠缠,阿慎二话不说帮了忙,那为什么……没有想像中的如释重负? 温暖厚实的掌心搭上她肩膀,她回眸,是阿慎一贯温淡的微笑。 「你四哥走不开,我刚好要到市区,顺路来接你。」 她点头,坐上他的机车后座,淑女地轻压裙摆,一手环在他腰间平衡重心。 「四哥又惹事了?」 阿慎轻笑。「你也觉得他没出息、没药救了?」女友家的家法,似乎专宠于她四哥。 「才不会。」四哥很好。她不管别人怎么想,在她眼里,四哥比谁都好。 「其实我觉得,阿辰和你四哥有几分相似,他们都不坏,你能理解你四哥,为什么——」 「阿慎!」她轻声打断。「能不能不要提那个人?」 他在停红灯时,回头凝视她。「我只是觉得,他或许不像你以为的,只是存心以欺凌你为乐,万一——我只是假设,如果他是真心想追求你呢?你一点都不喜欢他吗?」 「阿慎,你答应我,我们之间的约定,永远不要告诉第三个人,拜托!」她抵死都不愿让那个人知道真相。 ……这个意思,应该就是「不考虑」吧? 答应当她的男朋友,其实只是挡箭牌,让那个人死心,摆脱被纠缠的困扰。韵韵很了解阿辰,就算告知父母,也不见得约束得了他的行为,毕竟连他母亲都管不动他。可是一旦她爱上别人,等于是回敬他一记又狠又准的回马枪,傲气如他,必然不屑再去纠缠别人的女朋友。 她其实也是倔性子的人。 「好,我答应你,永远不让第三个人知道真相。」保住她的骄傲于尊严,也替她挡去不想要的纠缠困扰。 往后的每一年,他始终守着对她的承诺,不曾打破。 北上求学的念头,已经存在她心里很久,除此之外,真的要彻底避开那个人,也或许只要离开吧! 意料之外的是,在那之前,却先接到他离去的消息。 由父母口中听闻时,她怔楞者,竟反应不过来。 「怎么?摆脱这个煞星,高兴到说不出话来?」四哥打趣地说。 是高兴吗?那————胸口怎么会揪了一下,闷闷的? 听说,他私生子的身分终于被扶正了,可是那么骄傲的他,怎么会接受生父迟来的关注?即使那是多显赫的家世,但他是那么现实的人吗? 那天,他说有事要跟她说,就是要讲这个吧?那他希望她有什么反应? 她会想走,他当然也可以,那……应该也是一样的意思吧?多年以来,她对他造成的屈辱也没少过,想摆脱的人,不是只有她…… 他离去的那一晚,她一个人安安静静待再房中一整夜,等她察觉时,湿润的眼眶已经阻止不了往下掉的两颗清泪。 她甚至不懂自己为什么哭。 国中三年级时,被他恶意夺走初吻,她都倔强地忍着不哭,不教他称心如意。 一次又一次,无论他如何捉弄挑惹,她都可以不为所动地看待他的幼稚行止,不曾示弱过,为什么这一次…… 直到多年以后,无意间谈及此事,大哥语重心长地叹了口气,对她说:「慢慢成熟懂事后,再用男人的角度回去看以前的事情,才渐渐领会,阿辰当时应该是喜欢你的。」 「为什么?」她不懂,喜欢,为什么要以欺凌来表达?如此迂回。 「男人的骄傲啊!你太优秀,他没有相同的条件,除非能够先掌控你的感情,否则怎么敢大刺刺地将真心奉上?有些男人的爱情,是摆在征服欲的后头。」 「自尊这么重要吗?」要是真有那么喜欢她,为什么还会顾虑那么多旁枝末节?她真的不懂男人的心态。 她想,是他不够爱她吧! 他更看重的,是征服,宁可因此任爱情流逝—— 【10、棋逢敌手特别篇】 聊天,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像是最高记录三秒钟就能树立一个敌人的梁问忻,他常常就觉得自己明明没说什么,有人就中箭倒地了。 像是连自己老婆都嫌弃贱骨头的关梓齐,他常常觉得人生无趣,高处不胜寒。 聊天,朕的是一门学问啊!重点在于,你得揪对人。 于是,就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这两个人的频率突然对上了,一路从msn聊进line的年代。 齐家治国:刚去哪?上个厕所回来就不见了? 梁:枕边人召唤,刚刚上演一场近身肉搏,战时方休。 梁问忻随意喇赛个两句,男人嘴炮是家常便饭。 齐家治国:说得真像一回事。 梁:做口碑的,不怕你打听。只是战况不小心激烈了些,把床单弄脏,花了点时间收拾。 齐家治国:…… 梁:点点点是?羡慕嫉妒恨? 齐家治国:喔,突然想到上次跟你那口子的对话。截一段给你看。 有容乃大:我觉得啊,网络这东西很微妙,透过几条光线的传递,表现出来的不见得是原来的自己。有些人能言善道,现实生活中可能口拙木讷;网路上是热情的踢光型男,实际上可能是无趣的古板宅男……网路是一种现实所无法达成的想象与满足,所表现出的互补作用。 齐家治国:所以有容乃大是? 有容乃大:臭四哥,你走开! …… 梁:…… 杯自己的枕边人莫名暗算,还能说什么? 最蠢的是,她还顺道杯自己挖的坑埋掉,关梓齐一句话就把她ko了。 齐家治国:点点点是?满足想象与互补? 梁:本人例外,现实网路表里如一。小孩好歹生两个了,数据会说话。 齐家治国:所以刚刚是? 梁:容容叫我帮女儿换尿布。 关梓齐在另一头大笑。 果然是近身肉搏、战况激烈。 梁:明明有在避孕,都会不小心弄出两条人命来。我其实比较想请教,看时辰办事是什么心情? 冷不防地,倒打一靶。 有一段时间,曹品婕求孕心切,勤看妇产科,打排卵针、算周期、量体温……什么都来,情绪起伏之大,那阵子真是整死关梓齐了。 顺利受孕后,才杯偶尔拿出来亏他几句。 齐家治国:你不知道根据中国人的传统,入厝都是要看时辰的,有时还得焚香沐浴,哪像某人,随时随地说来就来。 另一段突然静默了一阵。 不会吧?这样就没电了?今天似乎有点弱。 关梓齐打了个「???」过去,确认对方是否还活着。 梁:我只是在思考,海蟑螂也需要讲究时辰入厝吗? 也对。这人根本连「合约」都没签,直接就占地为王了。 于是有一阵子,两人见了面,都是一声「嗨,良民」、「咦,海蟑螂」来打招呼,旁人问起,他们有志一同都用:「没什么,男人的低级话题」来带过。 关梓容花了好一段时间,才弄懂他们在说什么,并且抗议———— 「所以我是法拍屋还是废墟鬼屋?怎么说也应该是优质豪宅好不好!」 梁某人仅仅一个眼神,外加三个字,便惹毛佳人———— 「豪在哪?」 砰!房门当着他的面甩上。 「你今天给我睡地板!」 那年中秋,关梓齐夫妻一同回去过节,清晨,梁问忻出房门,伸伸懒腰,对客厅喝粥配酱瓜的某人,顺口打招呼:「早啊,良民,今天吃素啊————喔,对了,今天十五,我忘了你是看时辰的。」 其实也没特别要引战的意思,只是那张三秒树立一个敌人的嘴,就算无意也会不小心害人中箭。 刚刚好,他那副「酒足饭饱」、上衣扣两颗的浪荡死德性,就朕的很不小心一箭射入关梓齐心窝了。 最好胸口的齿痕有办法自己咬得到! 关梓齐凉凉回敬:「早安,海蟑螂,又吃霸王餐?」顿了顿,补上一句:「虽说是菜色不美的隔夜菜。」 「四哥,别以为我听不懂喔。」关梓容由厨房冒出来。所以她现在,又从法拍屋,变成隔夜剩菜了吗? 就你急着对号入座。 梁问忻投了记不苟同的眼神,捞来枕边人安抚。「乖,别理他。」 咦?这人今天难得善良耶。关梓容正想表达感动———— 「隔夜菜也是我自己吃剩的,你好歹曾经饭香味美过,我会认命嗑光————」 一掌往他后脑勺巴去。「你饿死最好。」 就算剩菜,也是有菜格的,哼! 关梓齐支着下颚,凉凉看戏。 「你很乐?」想也知道,某人是在抓个垫背的。 「一个人睡客厅太孤单。」 梁问忻坐到他旁边,加入喝粥吃素的行列。「你怎么惹毛她的?」 「也没什么,不过就一句————感恩师姐,我佛慈悲。」 大概是从看新闻时,曹品婕突然聊起,这人是她学长,以前追她追得很勤。现在,人家是当红政客。 接着,又说她当初其实有认真考虑过那个人。 这可是她先挑衅的。他当下懒懒回了句:「上天有好生之德,你就别涂炭生灵了。」 「呵,你在吃醋。」 「您未免自我感觉太良好。」 「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们没在一起,会怎样?」 然后那句话,就彻底惹毛她了。 啧,女人结婚以后,果然脾气愈差,以前忍耐度明明没有这么低的。 于是隔天,她问他是否反省过时,他都还在思考,是「师姐」?还是那句「我佛慈悲」惹毛她?或者两者皆有?她对年龄之忌讳与敏感度,不下于狮子头上拔鬃毛。 最后,被她认定他恶习难改,死不吃错,懿旨颁下,今晚罚睡客厅。 本以为好歹抓个伴,夜晚的客厅不会太冷清,谁知———— 瓜子嗑到一半,关梓容就拎着外套寻来。 「怎么还不睡?要聊明天再聊拉。」挽着手进房的某人,完全将早上撂下的豪语忘光光。 「外套先穿着,你手好凉。」 任人摆布的梁问忻,张手将她揽近。「那你抱牢些。」 关梓容笑笑地,张臂将他抱牢牢。 一直以来,她都在这么做啊,将他抱牢牢,身体暖着,心也暖着。 他倾身,贴在她颊侧,低语:「剩菜不是重点。」 「那重点是?」 重点是,他的菜。 重点是,他会吃一辈子。 望着那对相依相偎回房的爱情鸟,关梓齐低哝:「没道义。」 认命地抖开被子。唉,谁教他没有一个会选择性失忆的老婆,律师大人记性好得跟鬼似的,把说过的话记得跟六法全书一样牢———— 枕头忽然杯抽走,仰头,看见他家太座默默转身回房。 所以是————连枕头也不给他的意思吗? 「数到三,再不进来我锁门了。」曹品婕脚步一顿,补上这句。 不过是说说气话而已,谁叫他嘴贱!要是被爸妈看到,像话吗?他兄弟们也都在,多少得顾一下他的面子。 更别说入秋了,入夜会冷,平时在家里偶尔斗斗气是生活情趣,哪会真如此不知分寸? 这时候,识相的最好什么都不要说,踩着台阶下去就对了。 好吧,其实他家律师大人偶尔也会选择性失忆的。 【作者小语】 许多读者好奇,梁问忻加上关梓齐,会是怎生场景?我想象一下,应该就是这样吧?不一定要唇枪舌剑,但有可能会贱贱相连到天边,然后遭殃中弹的永远是身边的人,如功力不够的容容(笑),但我想,那也是一种另类的生活情趣吧! 2008年牵手(1) 【《牵手》之宁为女子】 她家老公最近怪怪的,真的很怪。 明天就是五号了,厂商会陆续前来请款,姜若瑶整理完这个月的进货单据,开完最后一张支票,捏了捏肩颈,抬头看见坐在床上兀自发愣的孟行慎。 平日,这个时候他早就端着冬天暖心、夏天消暑的爱妻专属饮品过来,自动自发替她按摩肩膀了,若不是太累,就会搂着她说说贴心话,人前沉默木讷,人后对她可就知情识趣得很,常常几个贴心温存的小举动,让她整颗心都融了。 最近,这些温存小互动少了,反而是他发呆、心不在焉的次数多了。 问他在想什么?他却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曾经,他们对彼此信心不足,胆怯地谁也不敢开口探问,让他们吃足了苦头,那一年分离的教训,他们牢记在心,也约定过任何疑问都不可以藏在心里,要开诚布公地说,别让误解再有机会介入他们之间。 所以他现在欲言又止,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摆明了就是有鬼! 「老公————」她难得撒娇,音调比平时稍软,上床往他怀中偎靠。 「呃?!」孟行慎恍然回神,低头看她,眼神有一瞬间闪过一抹不确定。 不确定?他在不确定什么? 那一刻,她真有种错觉,彷佛他眼里看见的人不是她。 为什么人在她身边,还会让他想起别人? 有过太多太多被劈腿的经验了,眼前的情况简直熟悉到不能再熟悉,可是她打死都不愿往这个方向想,就像那年明明亲眼看到、亲耳听到的铁证如山,最后都不是那么一回事。 全天下的男人都可能外遇,就他孟行慎绝对不会! 她为他生了三个女儿、伺奉公婆、打理生意,这男人对她的爱与疼惜只有一日更深过一日,要说他会没心没肺地背叛她,说什么她都不信! 她将微凉的纤手钻进他睡衣里头,平贴胸膛。 生了孩子后,她体质有些改变,血液循环稍差,天气一凉手脚便泛冷,每当她这么做,丈夫总是会满脸心疼,将她抱得牢牢的,以自身体温来温暖她。 她这举动带些索讨怜爱的意味,十次有九次,他会杯挑惹起情欲,拥抱之后便会忍不住凑上嘴亲吻、需索、体肤热烈纠缠。 他对她的热情,向来是很立即的。 然而———— 孟行慎像是被什么惊吓到,连她主动靠近,都显得僵硬无措,甚至夸张地跳下床,避了开来。 「我、我去看看女儿。」完全没勇气看向妻子错愕至极的脸色,他几近狼狈地夺门而出,开门前硬是补上一句:「你……先睡,不用等我。」 一直到房门关上,她都还维持着原来的动作,反应不过来。 他……没反应? 姜若瑶愣愣地看着掌心,再看向丈夫彷佛被鬼追赶,逃命迅速的方向———— 他、果、然、很、不、对、劲、! 是她魅力不够? 生下三女儿心心,身材走样了? 她引不起他的兴趣? 丈夫作业落荒而逃的反应,实在让身为妻子的人大受打击,姜若瑶一个早上,不只一次对着房内的穿衣镜打量自己。 胸部下垂?还好吧,34d的胸型还算挺。 腰变粗了?是有一点点,婚前23腰,生下三女儿小小宽了一寸尚未恢复,不过应该也还在能接受的范围。 皮肤变差?她不敢说多勤于保养,不过好在天生丽质,没到黄脸婆地步,三十来岁,正是女人最具风情、妩媚多娇的状态,站出去依然可以迷倒一票男人。 那,他到底嫌弃她什么? 她百思不得其解,后来到隔壁串门子时,不经意便聊到了这件事。 然后,那个对那人研究透彻、目光精准的关家二媳正好也回来过中秋,听了她的形容,一阵沉吟后开口:「若瑶啊,你知道————你现在说的很像什么吗?」 「什么?」洗耳恭听。 「外遇十大症状:初期会心不在焉、常常一个人若有所思、看着老婆想着别人。中期便开始对老婆兴致缺缺、找不到人、手机有陌生来电、讲电话神秘兮兮……」 「那后期呢?」她很好奇,虚心求教专业。「中期就已经很糟糕了,你还让他发展到后期?」 「呃……」她被训得乖乖的。「可是……他没有找不到人,手机也没有陌生来电呀……」 就算有也不是十成机率都是外遇,上述情况就真的发生过咩,事实却只证明他们在摆乌龙。不过在这当下,她不敢和专业人士唱反调。 「所以我只说像,没说一定是外遇呀。如果不是在外面劳心劳力被别的野女人榨干体力,能够忍受一个月不碰枕边人娇滴滴的老婆,就只有另一种可能了。」 「咦咦咦?」她立刻端正坐好,双手平放膝上,专注等待大师开示。 关家二媳起身,感慨地拍拍她的肩,丢下一句:「找个时间,陪他去看看泌尿科吧!」 咚!姜若瑶由矮凳滑下,下巴久久合不起来。 这样的结论实在太惊人,令她难以接受啊! 于是,她又去请教另一个号称恋爱专家的闺中密友。 琦雯的回答是———— 「拜托!烂戏就早早让它下档啦,同样的剧情一直鬼打墙是怎样?你们演不腻,台下的观众都看腻了!」 「我以为你也会投外遇票。」 「你家男人要是有胆子搞外遇我头给你!」这男人简直比101忠犬还死心塌地,固执的脑袋瓜出来老婆根本容不下半朵野花好不好! 是吗?琦雯对行慎这么深具信心? 不愧是她的手帕交,想法和她很一致。 「陪他去泌尿科或看心理医生,看看到底是生理还是心理的障碍啦!」 咚!再次一箭穿心。 两位专家权威都异口同声指向同一目标,呜呜,好令人伤心的结论。 她才三十岁出头呀,就要迈入老夫老妻牵手在夕阳下散步,偶尔说一句:「老欸呀,明哪载艾呷菜唷!」的无性生活了吗? 最近,某些人看他的眼光很奇怪。 孟行慎非常有自觉。 回家的路上,前员工阿峰拍拍他的肩,问他:「身体有没有好一点?」 「好多了。」他以为阿峰问的是上个礼拜的感冒。 可是为什么阿峰的反应却是叹了口气,无言地走开? 接着,遇到阿荣叔,也是一脸安慰地拍他肩膀,问他:「好点了吗?」 「好多了。」他同样回答。 「唉————」叹了好长一口气。「别给自己太大的压力,说不定情况会好些。」 这些人的表情和反应,让他差点以为他回答的不是好多了,而是快挂了!接二连三有人这么做,他开始思考,最近打招呼方式改成拍肩和叹气了吗? 于是靠近家门时,遇到关梓齐,他也如法炮制拍拍对方的肩叹气,结果换来对方暴戾的一拳。 「妈的!该被拍的人是你吧!我都没拍了,你拍个什么鬼!」 那,为什么被拍的人又该是他? 满腹困惑地进到房里来,边脱外套,顺口告诉老婆:「最近大家看到我好像怪怪的。」 「哪里怪?」姜若瑶坐在床边摺衣服,顺口问。 「就……」他把路上的经过,过况转播了一遍。 「问题是,我不知道我哪里不好,哪里有压力啊,为什么大家全异口同声要我多保重?最近有什么大事吗?」他是不是漏了几条小镇重点新闻?孟行慎相当不耻下问,向老婆求救。 姜若瑶痛苦地蒙脸呻吟。 她怎会忘了,在这个小镇是没有秘密的,一点风吹草动,隔天就会宣传得全村皆知。 「行慎,对不起!」她忏悔得几乎想切腹向他谢罪。 「对不起什么?」他一头雾水。「还有,你一定要拿我的四角裤蒙脸吗?!」 「啊!」赶紧抛开,免得老公以为她太饥渴。 她重整面容,正经八百、诚意十足地跪坐在床上,像个谦卑的日本妇女,郑重地又道了一次歉。 「对不起,我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变怎样?!」不对劲!他完全嗅出大难临头的味道。 「我只是顺口问一下而已……」 就很不放心他咩,怕他有什么心事闷着不敢让她知道,菜会去问的,真的没料到会得到这样的推论,还刚好被串门子的阿满婶听到,阿满婶再传给阿荣叔,阿荣叔告诉他儿子阿峰,阿峰基于好意去问洪师傅有没有让男人重振雄风的中药方子,洪师傅惊觉事态非同小可,要公婆多关心一下他们夫妻,然后又被阿娇姨听到,一整个没完没了…… 由妻子支支吾吾、十足心虚的语气中,他总算大致明了始末。 头顶一片乌云飘来。「你以为我不举?!」 「……」他那晚就朕的……没反应咩! 孟行慎头晕目眩,脸色黑了一半。 他现在总算知道,大家那一脸同情是意味着什么,关梓修还塞给他一张同事的名片…… 想到这里,他立刻翻找刚脱下来的外套,将名片用力丢进垃圾桶! 鬼菜需要看泌尿科! 「我、很、正、常!一点问题都没有!」 「那、那你……」不是说真信了什么,娉婷和琦雯其实也是半开玩笑居多,女人们闲聊打屁用的,主要是在嘲笑他,结婚不到四年孩子就生三个,用量未免太大,多少节制些。 可是…… 他这阵子,看起来真的是心事重重,很不快乐呀。 问他,又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她怎么可能不担心。 「你心里的事,真的不能告诉我吗?!」 「我、我不知道要怎么说……」孟行慎顿了顿,旋即正色声明:「可是!我绝对没有外遇,身体也很正常,不要胡思乱想。」 「喔。」她低下头,又继续摺衣服。 结婚以来,他第一次有了自己的秘密,她无法说不失望,他明明说过有事不会瞒她的…… 孟行慎上前,拿开她膝上的衣服,牢牢将她抱了满怀,「若瑶,我很爱你,除了你我心里不会再有别的女人,这点你一定要相信我。」 「嗯。」 「我会说,但是给我一点时间,想想该怎么告诉你,好吗?」 「是……生活方面的问题吗?」她小心措词。「如果真的遇到困难,你一定要说,不可以自己扛,我很有能力的,一定可以帮忙你解决,不要忘了。」 「我知道。」他笑了,轻吻她的唇。 她是无可挑剔的贤内助,不管生活多苦都会陪在他身边,不离不弃,这一点他早就知道了。 这辈子能娶到她, 是他前辈子修来的。 初遇那年,男人还只是个男孩,一群卖身的童仆里,小小公子选了他。 家里头环境困苦,爹娘养不起,他早有认知,总是要卖身大户人家才能生存的。家里头弟妹小,这户人家算慷慨了,那几袋米够家里饱餐到熬过这个冬天。 「啧,你满五岁了没呀?」小公子打量他。 「我八岁了。」只是家里头总是没米,有一顿没一顿,八岁看起来却像未满五岁般瘦弱。 「啧,真丑。」小公子每看他一眼都要邹眉头,那张嘴一开就是伤人。 「我……不丑。」只是平凡了些,没公子生得那么好看罢了。 小公子有一双好漂亮的眼睛,人人见了都要夸是小小俊儿郎,他朕的没有看过比小公子生得更好的孩子,若要拿主子的标准来比,难怪会被嫌成丑八怪了。 「算了,谁叫我刚睡醒,脑子不清楚,瞎了眼选上就认了。啧,真伤眼睛。」 「……」还有没有更毒的? 到后来,他摸索出窍门,只要小主子一皱眉,「啧」了一声时,他便知接下来的话要过滤掉,自动当没听到。 该怎么形容他这个小主子呢?年纪还小他个三岁,脾气倒是恁大。早在进这院落前,就听不少人说过小主子的刁钻任性,被惯坏的富家少爷一名。 茶温了,嫌烫;茶凉了,嫌涩。菜色东挑西拣、老开些不合节令的食材刁难下人、动不动就发脾气、不把人当人看……伺候他的仆人一换再换,没人忍受得住。 这年仅五岁的小小公子,有这么可怕? 伺候他这一个月来,脾气是大得招架不住没错,嘴也刁了些,恶作剧手段推陈出新,他总是料不到这小主子下一刻又会出啥奇招,让他深深自省自己究竟是哪儿得罪了他,要这样不遗余力恶整欺凌。 噢,是了,小主子有说过,他太丑,伤眼嘛!看了心情不好,便顺势拿他发泄了。 顶着正午烈日,安安静静清扫院子落叶,就因为落叶碍了某人的眼,小主子一声令下,要他立刻扫得一片不留。 他边扫,分神瞧了眼趴在窗边的小主子。 来到这里一月有余了,却从未见老爷、夫人踏进院落一步。 富贵人家的生活,他不是很能理解,老爷三天两头忙纳新妾,夫人忙着排除异己、稳固地位,据说最受宠的幺儿,却不曾见他们来抱抱他。 所以小主子每天忙找碴、发脾气、和下人过不去,其实是想争取父母的注意力吧?可是老爷、夫人只会换更伶俐的婢仆、换上更精美的华服美食,还有多得花不完的月钱……一个五岁的孩子,要这么多钱能做什么呢? 他不懂,对他们家来说能够吃得饱、穿得暖,就已是最大的安稳与幸福了,为什么这漂亮房子里头的人拥有了那么多,却每一个都好不快乐? 人人净说小主子任性、娇纵、难伺候,我看见的,却是他的寂寞、孤单、努力想取得大人注意却始终不得成效的郁郁寡欢。 他觉得,小主子很可怜。 他们家虽然没钱,可爹娘总是心疼他的,有时爹多挣了几个钱,能够过个好年,娘就会买上几块过了季的便宜布料为他们裁件新衫,全家人围在一起吃碗热呼呼的团圆饭就好满足。 可是,这个锦衣玉食的小小贵公子,却没有人爱,没有人抱,也没有人疼———— 又过了两年,小公子恶劣态度依旧,而他也依然沉默无声地作者分内的事,欺负、刁难什么的,他都能忍,只要想着,他的忍耐能让家里头弟妹温饱;只要想着,这只是个用错方式在博取关心的寂寞孩子,他就可以淡然处之。 「你还没滚呀!」小公子嫌恶地撇嘴。每天睡前,都希望明早醒来他会识相地自动滚蛋,偏偏这人硬骨得很,是欺凌得不够卖力吗?真能忍。 「抱歉伤了公子的眼。」久而久之,他已学会自我解嘲,面不改色地将热包子端上。 「拿走!看了你就没胃口了。」 「公子多少吃点,何必和我这下人过不去呢?」心知有人在闹别扭,他好声好气地慰哄。 在府里头不愁吃穿,这两年他身形迅速抽长,反观只小他三岁的小少爷却仍是文文弱弱的,骨架纤细长不了多少肉,不算硬朗的体质偶尔小病不断,俊秀却不如一般男孩儿健壮。 当然,这和某人的任性绝对有极大的关联,爱吃不吃,又天生嘴刁,活似深闺娇兰,脆弱易折。 「你是个什么东西,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是。」他仍不温不火,沉静以对。 他都没脾气的吗?对上他温煦的眸,蓦地一把无名火烧了上来,扬手一翻便掉了满地包子。 他讨厌他!打一开始就没理由地讨厌! 讨厌那双好似看透他、充满了解和同情的眼神,讨厌他让他觉得自己只是个无理取闹的小孩,讨厌他————讨厌他为何一点脾气都没有! 2008年牵手(2) 他只是不着痕迹叹上一口气,弯身默默捡拾落了一地的包子。 多么可惜啊!广福楼的包子,有钱都未必吃得到呢,就这么教这不识人间疾苦的小小少爷给浪费了。 「公子,您若不要了,给我好吗?」别说染了尘,就是稍稍凉了恐怕这嘴刁的小少爷就不屑一顾了。 「你要做什么?喂狗吗?」 真伤人。他苦笑。「带回去给弟妹吃。」 家人恐怕一辈子都没吃过这么好的东西吧! 这种东西能吃吗?「你、你别……要吃我再叫管家买一笼回来……」小少爷结巴了,无法想象掉了地的东西有人吃。 「不用了,这样就很好,谢谢少爷。」 由对方眼中读出一抹歉疚,他了然而笑。 这小主子……其实没那么坏心肠,存心作践别人。 包子脏污的部分撕除,依然很美味的。这个一生养尊处优的小少爷或许永远都无法明了,食物对他们而言有多珍贵。 这一天,小少爷异常地沉默,他心知肚明,每年的今日,主子总是心情不好,因为那是他的生辰。 总是盼着,爹娘能够前来,可老爷、夫人从没记得过。 下人们都知道,这一日的小主子脾气忒坏,得离他远些,别自找晦气。 他煮了碗寿面,没为什么,只是觉得生辰就是要吃寿面。以前在家里,无论多穷,孩子们生辰,爹娘总会记得煮上一碗寿面,捧着热呼呼的寿面,身子暖了,心也暖了,日子再苦总是有人疼着的。 可是小主子从没瞧上一眼,任寿面搁到凉了,隔日倒掉。 今年,他依然煮了,端进房来。 「你说……若我就这么消失在世上,爹娘有没有可能着急一些些?」一些些就好,想起有这儿子的存在? 总是鲜少理会他,一开口只会损人的小主子,突然开口这么问他,他顿住了步伐,不知如何回应。 「不会,对吧?」小主子迳自回答。瞧,答案明显到下人想说两句好听话巴结都没法子呢! 他无言以对。 「算了,你出去吧,今儿个都别出现在我面前碍眼。」 他安静退开,临去前,犹豫了一会儿,仍是说出口:「其实,公子您拥有很多别人没有的东西,如果能够放掉明知盼不到的事物,生命中能够追求的还有很多,换个寄托,您或许会快乐些。」不必一再盼着、失望着。 「什么意思?」 「公子比我聪明许多,我想得到的,您一定也想得到。」拥有那样的智慧,功名、利禄,甚至美满姻缘,若有心成就,又岂是难事? 他想,小主子会懂得的。 睡前,他四处巡巡看看,雨下一整日了,明日院子里的残花落叶得早早清扫,免得又惹坏脾气的小少爷不顺心。 巡完门户正欲歇下,瞥见小少爷房里头未关的窗,顺道绕了过去,门也是开着的,里头空无一人。 正凝思着这么晚了,人会去哪儿,稍早前的对话没来由地跳进脑中———— 若我消失在这世上,爹娘有没有可能着急一些些? 会吗?他会做这么呆的事? 会!依小公子被养娇了的脾性,他会!一股气来,不管损不损人,利不利己,都会去做,任性得很。 眼角余光瞥见消失在后门的小小身影,他连想都没有,快步追了上去。 雨势极大,他几度要追丢了人,扬声喊着,可前头的人不予理会。 他真的以为,这样老爷就会多关注他一点吗?真要人在乎,不是用伤害自己的方式就能讨得来的,这小少爷看似聪明,怎会笨成这样? 天雨路滑,他脚下一绊,几度踉跄,前头的状况更是让他吓得魂都掉了。 自找苦吃的某人跌得一身狼狈,止不住跌势一路滚下斜坡。毕竟年仅七岁,再倔强也终于挨不住惊吓,失声喊了出来。 「抓紧,公子,别放手!」他半个身子往下探,捞啊捞的,试了几次终于抓牢那细致的腕心。 「别……别放……」睁着大大的眼,挨着不哭,声音却藏不住颤抖。 小小公子还是会怕的,那股冲动、赌气的情绪过后,其实早就后悔了。 「不会!我绝对不会放。」这是小少爷第一次开口求人,而他承诺了他,这个承诺,用尽了他一生去偿。 他终究没拉上小主子,可他守着承诺没放手,滚落坡底时,护着那娇贵瘦弱的身子,没伤到他。 当时,他其实没想那么多,是主子,就应该护着,就算那不是一个多可爱,多善体人意的主子。 外头雨仍下着,暂时回不去,只能窝在树洞里躲雨。 看小主子缩着身子发抖,他极不忍心,开口问:「要不要……我坐过去一点,靠着好取暖?」 娇贵小公子打出生没吃过苦,今晚的折腾应该够他受的了,再这样下去,明儿个铁定受寒。 对方哼了一声,似乎不甚领情,但他还是移靠过去了,触到冰冷的指尖,他轻轻握住,没被推开,他才又张手,抱住细瘦的身子,那身子颤了颤,却没抗拒。 好一会儿,闷闷的声音传来———— 「你知道吗,我一直觉得你很笨。」 「我知道。」还很丑、很碍眼,小主子每天都在提醒,想忘也忘不了。 「现在还是这么觉得。」 「……噢。」这辈子没指望过小主子改观。 「不过有一点,也许你说对了。」期待什么呢?盼得到早盼来了,盼不到再坚持下去只是为难自己,也许这次他比自己聪明。 「我听你一次,不等了。」 「咦?」 「还有,你这个恩情,我会还的。」 「都好。」那是他该做的,没什么还不还,不过傲性的主子恐怕不会接受这种回答,高傲的主子不想欠人,伺候两年有余,都摸清这人的性子了。 后来,果然一如他所预料,回来后的小主子,生了好大一场病,病中的小主子脾气更坏、更加无理取闹,没有人敢伺候,这人人避之恐不及的苦差事,又落到他头上。 每天被抓、被咬、被踹,一碗汤药总要熬上四、五帖才够摔。 有那么几回,病糊涂了的小主子,会牢牢抱住他,像个无助的孩子般哭泣,怎么也不让他走。 其实,小主子真的很寂寞,很想要有个人陪吧? 可是,每回醒来后,却总是嘴硬否认,赶他出去。 「我宁可砍了我的手都不可能抱你。」 然而事实证明,往后的十五年,每回病糊涂了,某人依然会巴过来死抱着他不放手,醒来再赌咒立誓,回回如此。 睡梦中醒来,凝视枕边人,孟行慎浅浅微笑。 那性子,真像她。 当然,指的不是娇纵的坏脾气、没口德的坏嘴、还有不讲理的糟糕个性,而是凡事压抑,逞强不认输的模样。 那人生病时的无赖样,像极了她呢!让他有种好怜爱、好亲切的熟悉感。 他从来就不相信什么前世今生,更不认为梦中那些片段会与他们有何关联,除了容貌,那人与若瑶一点也不像,若瑶就算是小时候,都像天使一样善良可爱,对他好极了。 但是,那随着梦中人波动的情绪起伏,又该如何解释? 以为自己可以像看部电影一样,平静地看完它,可是一天又一天,情绪慢慢陷入,他太入戏,无法挣脱。 这种事,要他怎么跟若瑶说? 他起身,倒了杯水,静静坐在客厅啜饮。 他甚至猜得到,这故事的结局。 十数年来,埋在男人心中,那深沉又隐约动摇的情绪,在当时,男人不尽然懂得,可是如今已是局外人的他,感受得到,也看得明明白白。 他护着、守着那个任性的主子,尽管所有人都说这主子很差劲、尽管这主子从没给过他好脸色、尽管这主子对他总是满嘴嫌弃,他却从没想过要离开这个人。 有的时候,心会隐隐地痛。 有的时候,光是看着、晓得那人安好,心便安稳踏实。 男人那样的心情,孟行慎从来只对一个人有过————「睡不着吗?」妻子温柔的声音由身后传来。 他微微一惊,回过头来。 身后的妻子,关怀探问,眸中漾着不变的柔情。 他沉默地,张臂,收拢娇躯。 从来,只有这个人。 若他曾经以为,小主子说要还他恩情,就会稍稍收敛有损阴德的嘴巴,对他和颜悦色的话,那他就大错特错了! 这个人,依然娇纵得惹人嫌,偶尔会丢几道令人为难的要求,对他说话也不见得有什么好脸色……幸好他从没期望过什么,也不会太失望。 可某些地方,却又不太一样。 小主子刁难人,却不会真正伤害到他。 小主子开口没好话,却不太听得出嫌弃的意味。 甚至,问他想不想习武,便找来京城里最顶尖的武师独教他一人习武。 有了一流的师傅,让他也学着读书、识字。 有时他会想,这就是主子所谓的还恩情吗?然而,那人总是说———— 「我身边不养废物。」 所以他认真的学,不想因为太没用而被舍弃。 二十岁那年,老爷赏识他,问了小主子一句,想讨来他栽培重用,他以为小主子是重视他的,必然不允,谁知那人却很没心没肺地说:「去去去,要就拿去,我身边不缺人伺候,省得碍我眼。」 总是这么说,都成了每日例行的句子了,他听惯了,以为那只是口头上说说罢了,朝夕共处十余年,谁会没有感情,没有一点不舍呢? 那一刻,他才知道他错了。 他朕的碍眼,他真的————从未被重视过。 主子将他,当成一件垃圾般,丢弃得毫不犹豫。 那这些年来,他努力学习,充实自己,为的究竟是什么啊?以为这样就会被看重,以为这样就能帮上忙,、以为、以为自己是有用的…… 那时,他真的很气、很气这没心没肺的家伙! 但是思考了一日夜,他终究还是婉辞了老爷,坚决留在那个人身边,他才不像某一名笨蛋,会做意气用事的蠢事。 再气,他都还是晓得自己想做什么。 对,这家伙很混账!对,这家伙有没有他根本无所谓!可是、可是……他就是想留。 回到那人身边,郑重说明自己的决定时,他难得看见那张总是漫不经心的脸孔浮现一抹错愕。说实话,短短一瞬间,他觉得痛快。 然后,死性不改的某人又回到那副欠打嘴脸。「啧,就知道你奴性坚强,这样都甩不掉你。」 「……」也许,他真是奴性坚强。 「何必一脸严肃,说说而已,又没说不赏你一碗饭吃……好好好,不要皱眉头了,啧,害我不认真一点都不行了……」 有吗?他有皱眉头吗? 他不自觉抚上眉心的皱褶。也学他真的是不太愉快,讨厌那个人巴不得撵他走的语气。 而后,那个向来懒散的主子,不晓得哪根筋不对,忽然认真了起来,帮老爷打理生意,还做得有声有色,银票大把大把地赚,乐坏了老爷。 他一直都知道的,主子有颗极聪明的脑袋,天生就是做生意的料,只要有心,想考个状元来玩玩亦非难事。 家里头的主事者成了少爷,他跟在身边说好听些是沾光,说白了,当主子的操劳他又能清闲到哪儿去? 人人净说他跟对了人,羡慕他深得主子信赖,连库房钥匙、一屋子帐本都放心交给他,可只有他才知道,那个人多懒,一串钥匙挂身上重死了,活像牢头似的。 他每天累得像条狗一样,还得护着某人,为某人的安危挂心。然而多年之后再去回想,那段日子竟是人生中最安稳喜乐的一段时日,累,心却沉稳踏实。 也许,他真是天生奴性吧!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领的月俸一日比一日丰盈,大大改善了家里的生活,能让弟妹们丰衣足食,别再为生活犯愁,始终是他这些年来唯一的心愿。 将这个月的月俸交给妹妹,问了几句家里的情况,确认一切安好,这才与大妹道别,缓步进屋。 「跑去找哪个俏丫鬟调情去了!要你看个帐半天也没看完,扣你月俸十两!」 听了这熟悉的声音,他没去辩驳,不管说什么都只会换来更吐血的回应。他放下竹篮子里的食物,空着腹先行看帐。 就算没犯错也会被找尽奇怪的理由每月扣他薪俸,主子若真要苛刻下人,他也只能认了,可他又不曾真正被亏待,至少比起旁人,他这主子待他算优厚了。 这人今天心情似乎欠佳,臭着一张脸,抓来竹篮的芋泥包子便往嘴里塞,大大方方吃了起来,完全不打算征询食物主人的意见。 他皱眉。芋泥包子是他娘亲手做的,是他小时候最爱的食物,可主子那颗被养得娇贵的肠胃,这等粗食入得了口吗? 可他不仅吃了,还吃了个精光,像与谁呕气似的。 「你老是布衣粗食,我每月给的月俸可不少,都花到哪去了?养女人?」不知情的还以为当主子的苛待下人呢! 「拿回家里头去了。」他不温不恼,淡淡回应。「我待在府里有吃有穿,花不了什么钱,这些年家里头生活改善不少,我娘总说,攒些钱下来,过几年好替我讨房媳妇,其实我并不……」 「谁管你这么多!」丢下咬了半口的包子,绷着脸往外头去。 「公子————」 「看你的帐,晚上没看完再扣十两!」冷瞪一眼,瞪住他的步伐。 「可您————」主子是有生意头脑,可做人不懂转圜,老得罪人,寻晦气的事偶尔会发生一两回,若没他跟着…… 「上花楼你也跟吗?」 「……」算了!主子说风就是雨的个性,他摸不准,也早放弃理解了。 帐,看完了。 却一直等到了二更将过,喝得醉醺醺的主子才被送回来。 他接手伺候,拧了热巾子替他擦脸,却被那名醉汉不知感恩地一拳挥来。 「混蛋!」 「……」他哪儿浑蛋了?看清楚再打成不成? 「你!」两手一拎,揪住他前襟凑上脸细瞧,以为看清了就会安分写,谁知又是天外飞来一拳。 「就是你,浑蛋!」 文弱秀气的公子哥儿,打不死人,可真使劲了全力还是会痛。 「公子,你————」唉,发酒疯。 「讨媳妇……哼,有什么了不起…… 我不成亲,照样可以软玉温香……」 以为出了什么时,原来还真上花楼寻欢去了。 主子今儿个,就是在发这门脾气吗? 他不该提到娘的,明知主子的心结,倒像在炫耀、讽刺对方没娘亲盘算计量似的。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 醉糊涂的人拉下他,迎面便是一阵乱吻。 他太惊愕,第一时间竟忘了挣开。 湿热的温度、混着酒气由唇齿舌尖熨烫而来,他大惊失色,挣脱退开,满脸狼狈。 「有什么……了不起……上青楼……女人……也可以又抱又吻……」 他把他————当成青楼伶妓了? 十余年来,他头一回有了想一拳痛揍此人的冲动与怒气。 他死似地瞪着那个发完酒疯便迳自睡去的主子,瞪了一晚。 却始终,没挥出那一拳。 如果,一个男人没有才情,就是挥霍家产的纨绔子弟。 但如果,这个男人有才情,那么就会被说成风流多情。 他这个主子,从来就不以圣人自居,花楼以往谈生意也会上个几回,可不知几时起,却成了常态。 反正,他有本钱挥金如土。 孀居的俏寡妇,偶尔眉目传情,也会来上一段露水姻缘。 客栈甜姐儿、豆腐西施、小家碧玉、青楼艳妓,只要一个眼神勾挑,女子们总为他春心荡漾。 用情不专,流连花间,那俊秀的翩翩佳公子,总是有女人为其心醉、心碎。主子的行为,他无法议论,也无置喙余地,只是沉默地看着,做好分内之事。他变得更安静,像个没有声音的影子,守在身后,从不多话。 几次,看着醉后的主子,眉心深蹙;几次,门外守护,听着里头的轻佻浪语,胸房沉得透不过气。 还有几次,听着醉后真言,那人总说:「我讨厌你,真的————很讨厌!早知道……当年就不选你了……好烦……」 是,他知道。 讨厌他丑。 讨厌他太笨。 讨厌他总撵不走,烦人。 主子一直都这么说,说了十七年,他始终知道,自己是个不得主子欢心的下人。 或许,只有在主子病中,谁也不抱、偏抱他一夜不放手时,才会觉得自己不那么被嫌弃吧! 「讨媳妇的事……其实,我没想过。」对着发完酒疯又睡去的清俊面容,他喃喃自言。 他以为,他可以护他一辈子,不讨主子欢心也无妨。 努力把一切做到尽善尽美,不让那个人有籍口嫌他没用,协助他打理生意、护他周全、一切的一切…… 唯一护不了的,是芙蓉帐里、枕边危机。 2008年牵手(3) 他永远忘不了,那一夜被送回来的主子,嘴角淌血,腕心不断逸出的鲜血,染红了整片衣衫。 他早知道的,终日打雁,总有一日反遭雁啄眼,明知惹不起的女人,还偏要招惹!这个人到底有什么毛病? 「你家主子说,撑着这口气,非得回来见你。」 他低头,瞪住接抱过来的任性男子。 「你老觉得……我不重视你……这回……可给你做足面子了……」主子断断续续逸声,嘴角仍带着笑。 谁要这种面子! 「我早该警告你的。」他好后悔! 「警告……也没用,你知道的……」 对,警告也没用,这人从来不会听他的,他算什么东西!谁理会他说了什么! 「你明知自己在玩火!」由爱生恨的女人好狠,那切入腕心的一刀,几可见骨,连大夫都束手无策…… 「是啊。」是玩火没错,大方承认。 「为什么……」原来,这人竟是存心找死! 「你……很恨我吧……」主子苦笑。 「不要说话!」他试图止血,运用内力护住心脉。 「你……恨我吗?」固执追问。 「我说别再说话!保留些体力!」 「你……好大的胆子……敢对主子……这么说话……」 「对!我犯上,等你好了,随你怎么罚,扣光十年薪俸都成!」 「呵……」原来他比十年薪俸重要啊!这男人一向省吃俭用,视钱如命吗? 「我……跟你说……书房……没吼暗格……有只木盒,里头,产权状子、银票,你……收着……钥匙在……在……」 「我不要!」他红着眼眶,瞪人。他讨厌主子用像极了遗言的口吻说话。 「那些,不是我的,是……用你的薪俸买下、经营的,你……不是一直想早早存够钱,回家……讨房媳妇、让你家人过……好日子吗?!」这样,就可以摆脱他这个讨人厌的主子了。 「你……」原来,这嘴上刻薄的主子,其实暗地里一直在替他盘算计量。 「呵,真好收买。」这样就感动得红了眼眶,果然是好计算的笨蛋。 「如果……你还当我是你的主子,有……那么一点点点……感激,那么,这个主子的……最后一个命令,要你……带我走……嫌麻烦也无妨,用张草席卷一卷……挖个坑埋了……便是。」 「我不恨你,从没恨过。」他突然说。 「……不恨吗?」一直以为,被这样恶劣对待,他不恨也怨言满腹。 「你以为,我习武、我读书识字,让自己努力学习,为的是什么?」他没有主子那颗聪明过人的脑袋,什么都学得快,要把一切做到让人无可挑剔,他得花多少心力,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没心没肺的家伙从来都不了解,他只是、只是想陪在这个孤独的主子身边而已…… 一颗温热的水气滴上脸庞,一滴,又一滴,少爷眨动眼睫,对上男人沉痛的面容,一瞬间,恍然明白了什么…… 「笨蛋……」真的是……笨蛋……他俩都一样…… 「是,我很笨。」早被骂惯了。 「我到现在还是觉得……你很丑……」可是,报应啊!到头来,占去他所有心思、再无法容下其他的,竟是这张嫌了十余年的平凡面孔。 「我以为……你最大的心愿,是攒够了钱,脱离我……回家娶房媳妇……」 「不。我没打算要娶,从来都没想过。」唯一想的,是跟在这个人身边,一辈子做牛做马都无妨。 「如果早知道……」早知道他也有一样心思,又何必绕上这一大圈,世间庸脂俗粉,他看不上眼,也从来都不想要。 就是惊世骇俗又何妨?他少爷行事几时还怕人议论了?早知如此、早知如此,就算强要他也做所不惜……真的好懊恼! 「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那些女人,我一个也不想要,我心里……有人,藏了很多年,不能说,不能……告诉他,很苦,很痛……我只是……想解脱……」 「谁?」他想知道,无法解释的急切,绞扯着心,极酸、极痛,就是想知道,那个能得主子全心眷爱之人是谁。 能教俊美无暇、眼界极高的主子恋上,他真的想知道…… 「你……骗我……我听了你的话,换个寄托……可我还是不快乐……还是盼不到我要的……你骗我,早知道就不听你的……」他苦涩地迳自低喃。 「那人、那人……来生,你还愿与我一起吗?」 「愿。」他毫不犹豫。 「那么,那个人……你又怎会猜不到……」鼻息轻浅,费力一抬手,握住他的,十指交扣。 「来生、来生……若你心意仍是不变,换我……跟着你,为你……为你……宁为女子。」与他,一世相守。不会再那么傲气,不会再欺负他,改掉所有讨人厌的个性,当个温良贤淑的女人,好好对待他,这样可不可以?是不是就不会再令彼此挣扎为难,遗憾重重? 真的,只要他肯与他相遇,为他———— 来生,宁为女子。 那是他的主子,今生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行慎、行慎!醒一醒!’」 睁眼的一瞬间,他恍惚地分不清现实梦境,泪水无意识地流。 「你怎么了?哭成这样。」 妻子担忧的脸容俯视着他,他没多想,张手用力抱住她。 「行慎?」 好痛! 梦中那股撕心裂肺的悲恸仍在,隐隐抽疼着心,彷佛他真的经历过那么一遭,抱着冰冷再无生息的身躯,却抽空了所有直觉,哭不出来也喊不出来。 「你还是不能说吗?」待他情绪平复些,姜若瑶下床倒了杯温水给他。 已经连续几夜了,他都在梦里流泪,不得不承认,她真的很担心他。 孟行慎垂眸,思索了一会儿。「你记得不得,上回陪你回台南看岳父、岳母,遇到他们的老朋友,他跟我们说了什么?」 「记得。」爸那个老朋友,好像是什么心理学家之类的,对前世的因果轮回也颇有研究,她就曾经被断言过会情路坎坷,果真谈了十来次恋爱,次次悲惨,直到遇上眼前这个男人为止。 「可是他那时说要帮你催眠,不是也没效吗?」因为关系到她的前世因果,行慎才会同意一试,然后咧? 「不是没效,回来后,我一直做着连贯性的梦。」他大致描述了一下。 「等等、等等!你说我前世是男人?」还是个很欠扁、个性奇差的男人? 「女扮男装吧?」古装戏都这样演的。 「不是,货真价实。」 「……」看了看天花板,无语片刻。「难怪你不举。」 谁能接受自己的老婆曾经是个男人?就算那已经是前世的事情。 「……我性向很正常。」男性版的若瑶不难想象,现实生活就有一个双胞胎对照版。 「也许你前世的爱人是若鸿。」她闷闷地道。那欺负人的样子,还真像小时候的弟弟,她可没那么坏心眼。 「不是的。」孟行慎拉回她,搂着。「刚开始有些错乱,有时会将你和梦中那个人重叠,但是却不会分不清你和若鸿。」感觉根本不一样。 「你这么确定?」 「嗯。」执起妻子左腕,轻触那道与生俱来、像疤一样的胎记。 那真的是割腕的痕迹,前世爱之欲狂的女子,在酒中下药,割腕,绑上红线共赴黄泉。 可倔性如他,硬是扯了红线,撑住一口气回来见自己真正心之所恋的那个人。 直至主子咽气前,牢牢握住男人的手,那时的男人感受不到,但主子的心思,全流进孟行慎脑海,他懂了这高傲男子的每一分意绪。 童年的他太寂寞,男孩来了,初始对他而言并不特别,直到七岁生日那一年,男孩以拥抱温暖他,承诺永不放手,震动了心扉。 从来,没人这么抱过他,护着他。 男孩说,他可以换个寄托。 他听进去了,从那一年起,他只吃那个人每年为他准备的寿面,放掉早知盼不来的父母关爱,将对情感的渴盼,寄托在说这句话的人身上。 他还是嘴硬,无法袒承男孩对他而言有着不同的意义,却会悄悄留意,男孩特别喜欢的食物,他就假装不屑,顺手推给他。 男孩似乎对习武有兴趣,他找来顶尖的武师,就教他一个人习武。 他训练、栽培男孩,不想男孩永远屈于人下,被瞧不起。 男孩学习得很好,也很上进,连爹都赏识,向他讨人。 他毫不迟疑地允了,夜里一个人埋在被子里默默掉泪。爹赏识男人、肯重用,这样才有前途,那本来就是他的目的,他知道男人一心想有成就,改善极力环境让家人过好日子。 可他没想到,男人不走,选择了留在他身边。 这样太没前途了!他从来就不是什么有雄心壮志的人,可是为了这个人,他接手打理家业,那么跟在他身边的男人就不会被埋没,他成了主事者,男人的地位就不会被瞧不起。 男人总是不懂得自为自己盘算,于是他每月找理由扣下一点薪俸,替男人打下事业的根基,有一天离开他了,也可以过得很好。 明明就一心想对那个人好,可是被宠坏了的烂个性就是表现不出来,习惯了对他粗声粗气,开口总是嫌弃,他想,男人必然怨死了他吧! 由男人口中那么平静地说出娶妻的打算,他真的很气!这人居然一心想着攒够了钱离开他,一点留恋都没有! 虽气,却有懊恼地知道,他对人家那种态度,人家要留恋什么?最懊恼的是,或许他们之间有一人投错了胎,那样的错谬身份他根本连一丁点奢想都不能。 真要说了什么,男人只会深觉羞辱吧!他怕,终有一日会克制不住日益狂猛的情潮,怕自己会毁了男人的尊严,怕……被怨恨。 流连在脂粉堆间,心其实很痛。 因为最想要的那个要不到。 因为想遗忘、想逃避、想假装他其实不在乎,却怎么也找不到取代之人,心间那摸深深刻印的容颜,抹不去。 终至……演变成再也无法挽回的局面。 更或许下意识里,他也在寻着解脱吧! 「那后来呢?」姜若瑶问。 他不答,只是沉默拥抱,不忍心告诉她,男人寻了一处幽净之地,葬了他的主子,亲手刻碑,在墓前搭个小屋,买下一畦田地,日出而耕,日落而息,一生守着他的主子,直至老死,不曾娶妻。 直到生命终了,咽下最后一口气的瞬间,他终于能勇敢对自己承认,那凿心的痛、那日日夜夜深镂骨血的思念、那存在每一寸呼吸间,无法遗忘抛舍、纠缠了他一生一世的……原来是爱情。 若瑶腕心这道疤,是她欠下的债,那些前世被她辜负、却不曾付出过真心的女子,今生注定要还的情债,所以她的恋情总是不得善终。 可,欠最深的,却是那个亲手葬她、墓前伴她、虚掷一世年华的男人。 所以她总是绕了一圈,又转回到他身边来。 这是她亲口许下的承诺,若他仍要她,那么来世,宁为女子,嫁他,一世相伴,永不离弃。 思及此,孟行慎稍稍拉开她,正色问:「若瑶,你下辈子想当男人还是女人?」 「男人。」她皱皱鼻。「生小孩痛死了,你快乐一个晚上,我要挺颗球十个月,腰酸背痛的,不生小孩时又有生理期,好麻烦。」 「那就换我来当女人。」他表情认真,不像在说笑。 「好不好?下辈子也在一起。」他怕,偿清了欠他的债,来生便再无所交集,迫切想再要一世的承诺。 姜若瑶笑了。这男人怎么这么可爱呀,连这种事都要先预约,真以为能如他们所愿吗? 「好啊,如果你自愿当女人,那我一定娶你。」 「嗯。」他安下心来,欺身将她压进床铺,细细啄吻。 「孟先生,你想干嘛?」她笑窥,意有所指的往他下半身瞄一眼,「你确定可以?」 他不答,下身贴近她,让她自行去感受,那因她而起的火热与悸动。 「也好,再生一个吧!」十足配合地张手揽住丈夫颈子,对方反而不给面子地停住。 「你不是有在避孕?」他往床头瞧上一眼。不然那瓶是什么? 她抿嘴闷住声音,最后还是低笑出来。「做这档事很耗体力的,睡前一颗,补充维他命不行喔?!」 都生三个了,还真以为她有在避孕? 他愕愕然,张口、闭口,不晓得该说什么。 「我以为……你不想生。」每次生小孩,都看她叫得好凄厉,一副怕死了的样子,怎么会…… 「是谁说想要很多、很多家人的?!」纤指一下下戳他胸膛,害她为了某人的心愿,简直豁出去拼命了。 她就为了他一句话,忍着孕吐、忍着十月怀胎的不适、忍着她最害怕的分娩痛苦成全他……他动容,用力抱紧她。 这女人,真的对他很好、很好,他再也找不到比她更宠他的女人了。 「够了,这样就很够了。」再下去,下辈子要换他欠她了。 「再一个。我还没生到一个拥有我和你特色的小毛头满足好奇心。」像她、又像他,他的儿子,她想要。 「好,最后一个。」他不再说话,专心吻她,撩动属于夫妻间的浓情与狂潮。 他没有告诉她,男人活了八十五岁,整整守着主子的坟六十年。 【姗姗来迟极短篇】 怀孕以来,向来喂什么吃什么、比猪还好喂食的某人,突然心性大变,难伺候得很。 早上,范如琛煮了稀饭,以往只要一罐面筋、一盘酱菜就可以吃得盘底朝天的岳姗姗,今早的四碟小菜及白粥只是意思意思吃几口。 清晨醒来孕吐得很惨,现下没胃口是可以理解的。 于是他体贴地说:「吃不下就别勉强了,晚点要是饿的话,想吃什么再告诉我。」 「这是你说的喔!」 既然人家都这么说了,于是早上十点。 「如琛,我想吃煎饺。」 距离早餐时间,约莫过了三小时,她小小喊饿了。 有些早餐店尚未收摊,他出门到附近买了煎饺回来。 她吃了三颗,不想吃了,于是他解决掉剩下的五颗。 下午四点。 「如琛,我想吃章鱼小丸子。」 她吃了两颗,觉得不好吃,剩下的依然是他接收。 晚上九点。 「如琛,我想吃蚵仔面线。」 这一次,他买回来,她连动都没有动,就突然又不想吃了。 她变得————超级挑食!其难伺候程度,颇有整人嫌疑。 孕妇口味善变嘛,ok,他可以理解的。 反倒是常被叫唆跑腿的何必生直接开骂:「臭婆娘,你把我们家二舅子当成你的垃圾桶是不是?」 骗人家没照顾过孕妇!琤琤怀孕就不会这样,哪像她,三餐以外还照点心、下午茶、消夜在点餐,伺候妈祖婆都没那么殷勤,还得一天到晚接收她不吃的食物,有够没尊严。 范如琛只是笑笑的,没说什么,让他大感佩服,二舅子的脾气修养实在是神人境界,非凡人所能及。 如此持续了一个月,范如琛依然不改初衷,殷勤照料她的需求,完完全全的有求必应。 这一晚,岳姗姗洗完澡回到房里,范如琛把刚刚晒完阳光的被子摊开。 她爬上床,由后头抱住他腰身,似在凝思什么。 他回眸,柔声轻问。「饿了吗?今天消夜想吃什么?!」 她摇头,钻进被子里。「今天不吃了,免得又被阿生指着鼻子说我欺压你。」 「你不必理会他的话。」范如琛随后上床,将她揽进臂弯,徐徐亲吻她耳际、颈肤。 「谢谢你,姗姗。」 「谢啥啊?我又没做什么。」 「你有。」 从她抱着他腰身时总是皱眉的表情,他知道她忧心。 他食量不大,三餐吃得不多,上次回诊,医生建议他少量多餐。 阿生说她难伺候,照三餐外加消夜在点餐,可是她点的,都是他平日会吃的食物,蚵仔面线这种东西,怀孕以来怕腥的她根本不会想吃。 他懂得的。 她的用心,他都明白。 「还满意吗?你的成果。」刚刚,她的眉头稍稍舒缓了。 「差强人意。」她低哝,将脸埋入他胸口。 范如琛摸摸她微微隆起的肚腹。「我会让自己好好的,迎接宝宝出生,看着他长大,陪你一辈子。」 这是他对她的承诺,回报她这些年来,始终不变的深情。 2009年绮情系列(1) 【1、许诺】 ————千万别轻易许下承诺 它将会跟随妳一辈子 有人要谋杀她。 不,更正确的说法是,有鬼要谋杀她。 人为的蓄意谋杀还可以报警寻求援助,但如果是鬼呢?别说报案了,怕是笔录还没做完,就会被轰出警局。 华承妍很无助。 看着里着厚重石膏的右脚,她怎么也不懂,自己怎会惹上、并且陷进这一团混乱当中,那只鬼究竟要怎样才肯放过她? 这话听起来很可笑,事实上,她本来是最子不语怪力乱神的人,但是这些日子经历的、那些荒诞离奇的事件,已经足够推翻她二十八年来坚信的事物了。 这世上的确有鬼,并且企图带走她。 一个月前,她下班回家,本是单纯泡个澡,放松紧绷的筋骨,就在她泡得舒舒服服、昏懒欲眠时,一道模糊的白影在眼前飘荡,她以为是浴室蒸腾的雾气,不以为意,然而下一刻,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将她往水底压,害她吃了好几口泡澡水,狼狈呛咳。 她挣扎着,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攀住浴缸边缘,逃离死亡阴影。 做人不可以太迷信,一定是她工作太累了。 她也想这么说服自己,但是那掐痛颈脖所留下的瘀痕又该如何解释? 还有那股将她往水里拖的不知名力量、任她怎么挥舞捶打都碰不着形体的朦胧雾影,她找不到任何可以合理解释的科学说法。 确实有人(或者鬼?)企图将她淹死在浴缸里。 她连夜逃出了租赁的小套房,用最快的速度搬家。 但是,没有用,那只鬼从此缠上她,她搬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 第二回,是在公司的楼梯间,同样是一道雾蒙蒙的白影无预警地出现在她眼前飘荡,似乎存心吓死她。她恐惧地往后退,却感觉背后一道力量将她往前推,于是,她跌下了楼梯,造成右小腿粉碎性骨折,以及身上数不清的擦撞伤痕。 从此,那道白影不分昼夜,时时纠缠着她,她觉得自己受够了! 她生平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亏心事啊,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 将这件事求助于未婚夫,刘致嘉听得眉心深锁。 他没骂她神智不清、胡言乱语,而是温柔地一遍遍安抚,一面积极替她打听有名的庙宇、神坛,寻求解决之道,另一方面也到医院挂号,全程陪同她看精神科医师。 不只他,连她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精神错乱了?再这样下去,她一定会疯掉。 庙里的师父说,这只鬼执念太重,不拖她一起走是不会罴手的,只能给她几张符保平安,治标不治本。精神科医师则是说,这是她压力太大所产生的幻觉,要她放松心情,并给她开了些宁心安神的药。 然后,她搬到了这里──绮情街57号。 她想,她一定是着了魔,那天下午经过这里,看到57号招租的红纸,一股冲动便拨了上面的电话。 听说这里闹鬼,住在里头的人古里古怪的。 这不正好?她身边刚好也跟了一只鬼,大家凑一堆,刚好有个伴。她几近自暴自弃地如是想。 美丽女房东甚至连她的基本身家都没问,便说:「妳要住进来是符合资格啦,但是──」有意无意朝她身后瞄了一眼。「妳看起来很不情愿让他跟。」 她身后,除了摇晃的树影,其实什么都没有。 看来她被鬼缠身的事,已经闹到众所皆知了,这段时间,她跑遍了宫庙,也遇到不少诈财神棍,几乎快麻痹没感觉了,她不晓得眼前这个是不是也如此。 「妳能给我什么建议?」这一回,又要花多少钱消灾祈福? 「我不能,因为问题的症结在妳。」 「又是什么前世纠葛吗?」这一类宿世恩怨的故事,也听过不少版本了。 女房东摇头。「不,是这辈子。」 她微愕。这说法倒是第一次听到。 「是承诺。」女房东盯着她右手的无名指。「他之所以能够一直跟着妳,是因为妳给了他承诺。妳知道吗?言咒的力量,有时候胜过世间任何的法术、咒术,大自然间的运行法则也无法干预,除非妳自己想起来,偿清欠他的承诺,否则这件事无法终止。」 「我甚至不知道他是谁!」要从何想起? 「妳想见她?」 「想。」她受够了那一团迷雾般的白影,如果她真的欠了他什么,至少让她清楚对象是谁,死也死得瞑目一点。 对上她重新燃起希望的眼神,女房东一耸肩。「妳必须自己想,等想到了,自然就看得见他了。」 完全气死人的回答。 这有说不等于没说?她就是想不到啊! 「我只能说,是情债,因为缠在妳和他指间的,是人间情誓的红线。」 送走了客人,半掩在房门后的男人这才走出来。 「她看起来好糟糕。」即使失去了大部份的能力,凤遥多少还是看得出来,此姝印堂发黑,又正逢运势低迷、流年不利之年,恐是死劫重重。 孙旖旎耸耸肩。「没办法,福祸无门,世人自招之。」 「旎旎,那是一条命。」她怎能说得如此轻松? 孙旖旎上前,纤指揉揉他蹙起眉心。「不要皱不要皱啦!」明知道她最没办法看到他闷闷不乐的样子。 「那是她的情劫啊,我能怎样?」双臂往他腰上搂去,她赖在怀里讨怜。「你知道的,既然是自己缠上去的,当然只有自己能解,天地神佛都没有用。」 「但──」她的死劫真是来自那只形影不离的男鬼吗?他没有近身接触,无法确认,但是那只鬼……魂体纯净,感觉不到一丝怨气呀。 「妳真的没办法帮她吗?」明知是天命,他还是学不会眼睁睁看着一条人命在他眼前消逝。 如果过不了这个劫,他知道,那女人真的会死。 「可以呀。」只有面对这个人,答案才会给得超干脆。 「怎──唔!」 凑上来的唇,打断他的话。 凤遥挣扎着,硬是由挑惹缠嬉的柔唇移开,连带拉出直往他衣服里头钻去的小手。「现在是大白天……」谁来把这个荒淫无度的女人抓走,好好教导一下礼义廉耻、四维八德?! 「这是有求于人该有的态度吗?」她挑眉。 「……」他真的还是主子吗? 凤遥看了看天花板,努力克服心理障碍,不让自己觉得这样的条件交换好像卖身男妓…… 「要不要?赶快决定喔!」求欢遭拒的女人显然相当没耐性。 「……」他默默地松手。 不过就卖身嘛,是不是?是不是?!唉── 那个姓孙的房东说,是情债。 华承妍不确定该不该相信她。 搬来绮情街一个礼拜,脚上的石膏也拆了,但她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她不知道前面还会有什么等着她,每一天,出门前她都很害怕,不晓得回不回得来,闭上眼时更害怕,怕再也睁不开。 那只男鬼还在,她感觉得到,只是没再无预警地吓她罴了。 夜里,她盯着自己右手的无名指,怎么也看不出来所以然来。 这里真的缠着一条属于人间情誓的红线吗? 她这一生活到目前为止,感情世界并不复杂,一只手就算得完。 第一次,是大学时纯纯的校园恋,毕业之后学长出国深造,自然而然便断了。 第二次,是她找第一份工作时,对她多有照顾的前辈,后来发现对方劈腿,也分了。 第三次,就是现在的未婚夫刘致嘉。 而这三个人,目前都还好好地活在世上,与前两个也没有那么至死纠缠的感情誓约,分得很清楚也很理智,两不相欠,第三个更是稳定交往中,一路走来平淡顺遂,没什么大风大浪,他们连婚期都选定了。 她不是很想相信女房东的话,可是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确实是从她订下婚期后开始发生,若说是情债,这只男鬼抵死不让她嫁,恨她的背信辜负而索命报复,似乎就说得通了。 那么,究竟还有谁,是在这三段恋情之外,被她遗漏了的? 那一夜,她睡得极不安稳,耳边断断续续听见物体敲击地面的清脆声响,以及孩童的稚嫩笑语,隐隐约约…… 「妍妍,快一点……」 「妍妍,不要哭……」 「妍妍,牵好我的手……」 人潮太汹涌,那双小小的手扣不牢,眼看就要被冲散了,她慌急得想抓牢什么,由梦中惊过来,抓了一掌的空虚。 她按着胸口喘息,闷闷的,说不上来为什么。 似乎有些什么,由泛黄陈旧的记忆深处被勾动,却太模糊,看不清,抓不牢,懊恼不已。 苦思许久,一无所获,她只得起身梳洗,准备上班。 生活总是要过下去的,一介小小会计,没有迟到旷职的本钱。 打开家中大门,正要跨出去,滚至脚边的物体令她硬生生收住步履,低头拾起那颗圆滚滚的透明球状物。 是弹珠。 好久没看到了,随着时代的变迁,孩子的玩具一个比一个新奇、昂贵,这种不起眼的小童玩几乎要绝迹了。 她抬眼望去,真看不出她的女房东如此童心未泯,还蹲在地上打弹珠,两颗弹珠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 就是这个声音,害她作了一夜凌乱脱序的梦。 「打中了喔,你要不要去算算看你总共欠我几个吻?」 地上,写了满满的「正」字。 「妳耍阴招吧?」很难不这么怀疑啊,哪来的神弹手,百发百中也就算了,他还怎么打怎么不中,这个就极其诡异了。 「凤遥,我不知道你是这么输不起的人耶!」 「……」 这对爱情鸟,这种闺房情趣,麻烦你们关起门来再讨论好吗? 她很窘地假装没听到,由他们身边走过,去到公司才发现自己手中一直握着那颗弹珠,忘记还他们了。 她顺手放进上衣口袋,看见桌上堆放一些零食,还有糖果,问了邻座的同事,说是有些同仁离职了,茶水间搁放的零食也没清空,刚刚整理了一下,就将堆放太久还没过期的食物清出来,平均分送给大家。 她无意识把玩桌上的糖果纸。 是乖乖软糖,好久没吃了。 今天是怎么回事?大家约好走怀旧风吗? 忽地,一道模糊的影像自脑海闪过。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人也是这样,会用乖乖软糖哄她,去哪里都会等她,玩扮家家酒时,她很固执地只当他的新娘,否则就会耍赖不玩,感情很好很好。 那个人……已经不在人世。 是他吗?那个与她同一年出生的邻家男孩? 她小时候,总是嚷着要嫁给他。 如果她曾经给过谁承诺,又被她彻彻底底遗忘的,似乎……也只剩这个了。 可那只是童年戏言啊,怎么可以当真?就算、就算他们真的曾经很好。 她忍不住要想,是不是就因为他们感情太好,他舍不得她嫁给别人,才要来带她走?一个人在那里,没有人陪他玩,真的太孤单了,对不对? 是你吗?那个曾经给过我一段快乐童年的男孩? 那个一心要她死、将她逼到几乎精神错乱的,真的是他? 整个上午,她思绪一团混乱,无心工作,连连对错好几笔帐目,被主管叫去约谈,最后主管无奈说:「我看妳最近精神不太好,放妳一个月的假,好好休息一下,调整好身心状态再回来吧!」 这下好了,连饭碗都岌岌可危。 简单整理好私人物品,抱着纸箱离开公司,骑着她的5.小绵羊回家,才刚骑过一个红绿灯,正要弯出小巷,发现仪表板上的指针胡乱滑动…… 又来了!能不能不要再捉弄她了?! 接着,机车把手像有什么不知名的力量掌控,存心与她唱反调,她一个失横,往旁边摔去,摔得头昏脑胀,也摔出一身青紫。 够了,她受够了! 这段日子以来的忍耐濒临极限,紧绷的情绪整个大爆发。 「你是玩够了没有!看我这么狼狈你很开心是不是?!」她跳起来,顾不得一身的疼痛与脏污,在巷子里像个疯婆子一样大吼大叫地发飙。 「为什么要缠着我?为什么不滚得远远的?我甚至连你的名字都记不起来了,你这样阴魂不散到底有什么意义?对过去念念不忘是不是?」她掏出包包里的软糖,狠狠丢掷而去。「还你,全都还你!我告诉你,我讨厌死你了,真的很讨厌!像你这种幼稚的臭小鬼,我厌烦透了,什么鬼承诺?我早就不记得了、也不承认,你离我远一点!」 狠狠发泄完,她跌坐在地面,抱膝无助地嘤嘤哭泣。 「怎么可以这样……你的死又不是我造成的,我也曾经伤心过啊,如果你是气我把你忘得一干二净,想用这种方式逼我想起来,那么对不起,我道歉,可不可以请你放过我?我真的……很痛苦……」 每天活在恐惧边缘,不晓得自己什么时候又会出事,这种感觉几乎快把她逼疯了! 车子摔坏了,怎么也发不动,只好送修,再坐公车回来。 跛着脚弯进巷内,迎面而来的女房东扬手向她打招呼。「嗨,妳看起来不太好,需要帮忙吗?」 「摔车了,暂时还不需要帮忙,谢谢。」 女房东耸耸肩,朝她身后看了一眼。「那你呢?」 很诡异,她在对着身后的空气讲话,但想起一个小时前自己也做过同样的事,也就默默闭上嘴巴。 「……何必呢?生死有命,不要太执着,她心里又没有你……我不跟无法沟通的蠢蛋说话!」某人生气了,转身要走,步伐一顿,又没辙地回瞪一眼。「我实在很不想同情妳,但──算了,自己眼睛擦亮一点,否则真有什么事也是妳自找的!」 这……是在跟她说话吗? 华承妍不是很确定。 回到家,拿出医药箱,看着腿上大大小小的擦伤,忍不住又悲从中来,抓起手机便拨往男友那头。 刘致嘉一听她又摔车了,连忙安抚她,要她别哭,下班就立刻过去看她。 也许就是这样的殷勤体贴,才会让她与他走到现在。 平心而论,她真的爱到想跟他牵手走进礼堂吗?更多时候,其实是贪图有人陪、有人疼、有人在乎的感觉,这世上,有多少人不是这样?爱情这种东西,渺茫得有如神话,有些人一辈子也遇不到一次,没那样的刻骨铭心,就真的要孤老一生吗? 不,她不想。 所以,交往一年,他求婚,而她也到了适婚年龄,考虑了几天,就点头了。 她大致处理好身上的伤处,约莫在晚餐时间,刘致嘉到达她的住处,带来了晚餐,还有一瓶红酒让她压压惊。 他们小酌了一点,也许是不胜酒力、也或许是这些日子的折磨,已经让她身心俱疲,她觉得好累,眼皮好沈重,再也撑不住…… 「妍妍──」 谁?谁在喊她? 除了父母,就只有一个人,只有那个人会这样喊她,但是她太生气了,不想要记起他,那个让她追在后头跑,哭着喊「毓毓」的男孩…… 「妍妍,妳听到没有?醒一醒,不可以睡!一睡就醒不来了,我不要妳跟我一样,妳要好好活着,连同我的分──」 好吵!吵得她都不能安心睡了! 耳边聒聒噪噪地吵,外头由远而近的喧嚣,在在逼得她不得不撑开眼皮。 映入眼帘的是她的美丽俏房东,然后……然后,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再一次跌入深眠中,这一回,终于能够安安静静睡个好觉。 这一回醒来,是在医院中。 「醒了?」床边,是她最后一眼见到的那个人。 「我……为什么……」她不是在家里睡觉吗? 「是啊,差点一觉到阎王殿。」彷佛能看穿他人思绪的俏房东,没什么表情地哼了哼。「要不是那只笨鬼很坚持要拉妳回来,我其实不太想管。」 生生死死不过就是一次轮回,棋局玩完了,抹掉重来就是了,有什么好执着的?只有生,没有死,这世间如何运行? 偏偏她身边就有一堆看不开的执着人,逼得她想不插手都不行。唉,谁教人要进了她绮情街,就归她管了。 「妳在……说什么?」 「晚点警察会来做笔录,详细情形他们会告诉妳。还有,妳以为人家是吃饱撑着吗?每干预一次,他魂体得耗弱多少妳知道不知道?人都死透了还要为妳牵肠挂肚,不够情深义重吗?妳就行行好,不要再伤害人家了,我不想再看到他蹲在妳家门外哭。」 坦白说,她对鬼其实比对人还要有好感,实在是那只鬼……纯净乖巧得好惹人怜惜啊。 「是非善恶,不是单单用人鬼之分那么纯粹,人们总是畏惧看不见的鬼神,但其实,有时看得见的人反而更可怕,好好用妳的脑袋想一想吧!」 孙旖旎走了,留下一堆解不开的问号。 半个小时后,员警来做笔录,解答了那些问号,却让她陷入更深的震愕中。 她会在医院,是因为吞服大量的安眠药,而员警会来,是因为孙旖旎报了案,有人在她的房子里烧炭搞谋杀。 自杀与谋杀,真的只在一线之隔。如果说,近来精神恍惚,情绪不稳的她,一时厌世轻生,又或者产生幻觉,误杀了自己,真的好合理,精神科都有她的就医纪录,可以证明她是个压力大到直嚷着被鬼谋杀的疯子。 别说他人了,连她自己几乎都要如此怀疑。 但事实是红酒内验出安眠药成分,未婚妻在屋内搞自杀,未婚夫却若无其事地离开她居处,就在大门口,被警方逮个正着。 她太惊骇,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原来杀人犯一直都在她身边、离她最近的地方,而她竟浑然未觉。 2009年绮情系列(2) 第一次动手,是在两个月前的晚上,他在瓦斯管线上作手脚,企图制造一氧化碳中毒的意外假象。 第二次,是在公司的楼梯间,原是想将她由窗口推下,制造意外坠楼的假象,但是她身边真的有鬼,他吓死了,才会失手推她下楼──关于后半段纯属闲聊,当是嫌犯神魂未定,胡言乱语,不列入笔录内容。 他还在她的机车上动手脚,随时可能发生交通意外,夺走她的小命,他更加可以置身事外。 那个人──她以为可以交托一生的可靠男子,却想要她的命。 即使不曾有过深刻缠绵的爱情,这一年交往下来,难道没有一丝丝情份吗?就为了一张保单、千万理赔金,竟然更胜人命,多可怕? 她寒毛直竖,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她命得多大,才能这样一次次从死神身边擦身而过? 那天晚上,在医院的病床上,她睁着眼,深寂夜里无法入眠。 原就不期许太深刻的情爱,如今连温淡如水的婚姻都无法再期待了吗?她对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严重地感到灰心失望,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再相信什么…… 出院的第一天,她回到住处,将屋子里里外外除旧布新了一番。 既然与死亡擦身而过,没死成就更应该珍惜生命,好好过日子。 整理完,她到附近的卖场购物,正欲掏出口袋里的清单核对,一颗清透物体掉了出来,撞击地面,滚了两圈后停在她脚边。 是孙旖旎的弹珠。 她弯身捡拾,怔怔然。 卖场音乐播放不知名曲目,女歌手清婉悠柔的嗓音,唱出感伤旋律,拨动心弦,也勾动她埋藏得太深、太沈的记忆。 回忆像个说书的人 用充满乡音的口吻 跳过水坑 绕过小村 等相遇的缘分 你用泥巴捏一座城 说将来要娶我进门 转多少身 过几次门 虚掷青春 世间最纯静的感情,她不是没有得到过,曾经也有个人,对她很好很好,把一切最好的都留给她,将她放在自身之前。这世间还是有纯净无欺的感情的,如果她还能相信什么,是不是──也只剩下他了? 从有记忆以来,她总是追着他跑,无论要去哪里,总是牢牢跟着,信任地将手给他牵。 「妍妍,快一点,娃娃车快来了。」 「毓毓,等我、等我啦!」肥肥短短的小脚努力迈着,怎么也追不上。 「好啦,我不是站在这里等了吗?妳很爱哭耶!」 「你、你跑掉……呜……」好不容易追上,小小的掌心揪得好牢,将对方身上印着幼稚园名称的围兜兜都抓绉了。 「不要哭,乖乖软糖给妳吃。」 拆开包装纸,总是将自己最爱的口味留给她;明明被拖累了步伐,还是会停下来等她,从不曾弃她而去。 她止了泪,心满意足含着甜甜的糖,也给他甜甜的笑。「毓毓,你好好喔……」 而后,他会牵起她的手,不管去哪里,都会带着她,一直、一直地在一起。 小小的感动 雨纷纷 小小的弯扭 惹人疼 小小的人 还不会吻 他们的感情一直很好,明明同年,可他就是以保护者自居,有事都会站在她前面替她扛,最漂亮的弹珠会留给她,很疼、很保护她。 两家比邻而居,他们在同一年出生,读同一所幼稚园,一起玩耍,一起闯祸,那个男孩,无论做什么,都不会忘记回头确认她是否还在,有没有笨笨地跟丢,蹲在某个角落哭泣,等着他来找她…… 是她自己亲口说,长大要嫁给他…… 小小的誓言 还不稳 小小的泪水 还在撑 稚嫩的唇 在说离分 可是他没来得及长大。 他父亲的生意愈做愈成功,财富累积的速度引来宵小侧目,刚上国小那一年,他遭绑架撕票,再也没有回来。 那个男孩,只在她生命中惊鸿一瞥,留下短短七年的美好回忆。 我的心里从此住了一个人 曾经模样小小的我们 那年你搬小小的板凳 为戏入迷我也一路跟 我在找那个故事里的人 你是不能缺少的部分 你在树下小小打盹 小小的我 傻傻等 泪水,毫无预警地漫上眼眶。 最初那一年,她每天早上都会蹲在他家门前,等他一起去上学,虽然大人说,他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但是她听不懂,也或许根本不想懂,一天又一天,固执地在每一个他们常玩耍的地方等他出现,蹲得脚好痠都不敢走开,直到妈妈来找她回家。 后来,他的家人承受不了失去他的痛,搬离了这个伤心地,选择用时间来平复伤恸。 她还是等,把最好吃的零食、玩具留下来要跟他分亨、哭了还是会本能喊「毓毓」,不断地等着那个会陪她玩耍、说她太笨了,所以长大要娶她、保护她的男孩。 她不记得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放弃等待,不再跑到任何曾与他有过回忆的地方找他,甚至,遗忘了他。 那一年的记忆太混乱,她总是找着,找不到就哭,以为她一哭,他就会出现,拿好吃的软糖哄她。 直到她终于知道,她短短的腿追不上,这次他不会再等她,她要一个人孤孤单单地长大,面对所有的事──作业不会写,没有毓毓,常常一起玩的弹珠,抓了满把,也没有毓毓陪她,被骂、被欺负,没有毓毓保护,以后交男朋友、谈恋爱、结婚,也没有毓毓了…… 也许,就是因为期待落空的感觉太痛,也或者,她太生气,气他的失信,所以最后,她不要再等他了,她要交新的朋友,把他忘记,谁教他都不回来,活该! 久而久之,就真的忘了…… 忘了那个曾经对她很好很好,全心全意疼她的男孩。 她蹲下身,无声地,泪水肆流。 她以为,他早就从她生命中远远离开,孙旖旎却说,他一直都在,陪都她快乐、陪着她忧伤,陪着她一起长大。 她看着右手无名指,那里有一条线,她看不见的线,将他留在她身边。 我的心里从此住了一个人 曾经模样小小的我们 当初学人说爱念剧本 缺牙的你发音却不准 我在找那个故事里的人 你是不能缺少的部分 小小的手牵小小的人 守着小小的永恒 (〈小小〉作词:方文山 作曲:周杰伦 演唱:容祖儿) 因为她很笨,所以他得在她身边保护她,这个承诺,即使生命中止了也曾收回。 那个呛进鼻腔的水、掐痛肩颈的抓握,将她由死亡迷雾里掐醒。一再的惊吓、一再的捉弄,只为阻止她往鬼门关里闯,换来的却是她的误解,他说的对,她真的很笨、很不会看人,让自己受到伤害,还错怪了他。 鬼有什么好怕的?一个那么疼惜她的人,就算成了鬼也不会伤害她啊! 她好笨,真的好笨! 「毓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一句句、一声声扯痛心弦的忧伤旋律中,她无声痛哭。 她终于见到他了。 那天晚上,她睡得并不沈,似有若无的弹珠撞声将她带入分不清现实抑或梦幻的境地── 「妍妍。」 那个人就站在迷雾尽处,远远的,不肯靠近,但她就是知道,那是他。 她上前一步,他就退一步。 她不满地皱眉,这样,她怎么看得清楚他的模样? 「妳怎么了?为什么哭?」 「你先过来再说。」 他动也不动,垂眸忧伤低喃。「我这次没有欺负妳,我有离得远远的了……」可是她还是哭,喊着他的名字,每一声都喊得好伤心,他不知道,究竟该上前还是退开。 她低头,终于看见传说中的那条红线,就缠在她右手无名指的地方,她顺着红线,一步步循径而去,尽头,在他左手的无名指上。 她抬眸,仰望眼前动也不动的他。 「妳想起来了吗?」一开始,她还会半夜哭着醒来,到处地找他,后来,时间过得愈久,她渐渐忘了,不再为他伤心,慢慢地也很少再想起他,到最后,连他的名字都记不起来。 他不是希望她想起他,然后像以前那样思念伤心,只是希望她能够明白,他不会伤害她,她可以不用那么害怕。还有──可不可以不要赶他、不要讨厌他?他不舍得离开她。 她没有回答,迅速地抬手揪握他的衣摆,一如儿时那般,彷佛怕他下一刻就会抛下她跑掉。 他微讶。「妍妍?」 「不要、不要走──」嘴一张,哽咽的泣音涌现,泪珠就这样滚出眼眶,一颗、再一颗,然后再也收不住。 他慌了手脚,本能要往口袋里掏,才想起现在已经没有乖乖软糖可以哄她了。 「妍妍、妍妍,不要哭……」 「那你不要走。」她往前再移一步,主动走入他怀里,近得只要一倾首,就能靠上他肩膀。 他犹豫了好半晌,还是抬掌,轻轻拍抚她颤动的肩背,传递怜惜慰抚。 「哇──」不拍还好,这一拍,她反倒肆意地放声大哭,吓坏了他。 她边哭,双手随之缠上他腰间,死死扣牢。「你跑到哪里去了,我找了好久、好久、好久……」 他闻言鼻头一酸,眼眶也跟着湿润了。「我一直在妳身边啊,只是妳不知道而已……妍妍,别哭了,再哭眼睛要肿了。」 她吸了吸鼻子,拿泪颊蹭他颈子。 「妳不生气了吗?」他知道自己很过分,那段时间把她搞得神经兮兮,害大家都拿她当疯子看待,可是他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他说的话她听不见,若不那样做,她会死。 那天她情绪崩溃的哭喊,一字字他都听得很清楚,不只她痛苦,他听了也很难受,如果不是必要,他都会记得离她远远的,蹲坐在门外不敢进去。 她用力地摇头、再摇头。「我不是有意的,你知道的,我就是笨笨的嘛,你忘记好不好?把那些话统统忘记,我们和好好不好?」 他看着眼前伸来的小指,没有犹豫地伸指勾了勾,如幼年时那般,接受她的歉意,尽释前嫌。 她安心了,靠在他怀里,宁馨依偎。 从那天起,他开始会入她的梦。 如同孙旖旎所说,她心里没有他,他怎么做她都感受不到,一旦敞开心胸接纳他,自然就能感受到他的存在。 一方想给,一方愿受,才能达到平衡。 而现在的她,每天都期待夜晚的到来,入睡前心情会特别好,因为又能看见他、拥抱他、碰触得到他。 「以前,大人都说你长大会恨死这个名字,我小时候不懂,很开心地喊『毓毓』,觉得它明明就很好听,世界无敌好听的,谁也比不上……」她靠在他臂弯,扯玩着两人之间那条红色丝线,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 「是啊。」只可惜,他没来得及长大,验证这个名字会被笑多久。 「那你现在理解了吗?」 「相当理解。」亏他那个当国文老师的妈想得出来。 「韩毓,很好啊,唐宋八大家之首,文起八代之衰耶。」 此毓非彼愈好吗?幸好妈妈没嫁给姓苏的,否则他都不敢想自己会叫什么了。 「妳笑我。」他咬了她小指一口,聊表抗议。 她轻轻地笑,靠上他的肩。「你和我想像的不太一样。」 他的生命,停留在七岁那一年,她以为他是不会长大的,但是眼前的他,却长成十足十的俊俏男子。 「孙小姐说那是因为妳。」 他无法进入轮回,哪儿也去不了,只是因着一股执念,幼年的承诺有如契约一般,牢牢牵系着他们,除非有一方变了心意,契约不再成立,否则他们必会如此牵绊一生。 这条丝线,就如母亲的脐带一般连结着他与她,让他跟随着她,受她的情绪牵动,也陪她同步成长。 「这样很好啊。」 「嗯。」他很高兴有她代替他长大,经历他来不及体验的人生,连同他的分,一起活下去。 「可是,我没想到长大以后的你会是这个样子──」她仰头,瞧了他一眼,垮下肩,将脸埋进双掌里呻吟。「真是糟糕……」 有这么惨吗? 他摸摸脸庞。孙小姐每次看到他,都会调戏地叫声「纯情小帅哥」,说他白净斯文又可口……他以为他的样貌以世间标准来看,还不算太差,难道是在安慰他?还是妍妍的审美标准不一样? 「那妳不要看好了……」他想退开身,无奈她缠得紧,将发烫的脸庞贴在他胸口。 「不看也来不及了。」她软软地低哝。 「妍妍?」她脸好红,心跳也变得好快。从很早很早以前,他就知道自己可以感受到她的情绪起伏。 「你……完完全全就是我的菜啊……」在现实世界找不到怦然,竟然在他身上,感受到了最纯净的情潮悸动。 他一愕,俊秀脸容随之泛红。 「怎么办?你让不让人家爱啦……」 「……」 「我要哭了喔!」 「……好。」她瘪嘴的模样始终让他没辙,天大的事都会依她,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永远、永远不会离开我?」她很自私,如此绊住他,成为一缕无处栖身的游魂,但是她真的不想放开他。 「不会的。」他扯了扯两人之间缠系的丝线,任它自指间松落。 如果要走,早就走了,不只许诺的人,被牵系着的也要有意愿才行,不是她绑住他,而是他自己也不想走。 当着她的面,一圈、两圈、三圈,将红线绕回指间,打上一个平结。 这是他给的承诺。一圈,一世缘,但愿两人之间的缘分,不只前世、今世,还要再结来世缘。 绮情街多了名睡美人。 她很爱睡觉──不,或许说,她期待入睡后的一切,可以尽情地爱那个她深濚倾慕的男子。 她每天容光焕发地上班,笑容满面,与先前憔悴苍白的模样完全判若两人,看她那么快乐,韩毓最初也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 他很高兴自己能够带给她笑容,让她对每天的生活都充满活力与希望。 公司里,有男同事向她告白,她连片刻思索都没有就回绝了,说她已经有男朋友,他叫韩毓。 一次、两次,直到她拒绝第三个男人,他开始觉得不太妥了。 她总是对人说:「这世上没有人会比他对我更好。」 她只信任他,将全部的感情都倾注在他身上,让他成为人生的重心,可是这样真的好吗?他们毕境不处于同一个世界,她不能永远这样过日子。 「妍妍,妳可以接受,如果那个男人还不错的话。只要把我悄悄放在心里,不要让他察觉就好。」她毕境有她的人生要过,虽然心很酸,可是这样对她最好。 「不是你,我谁都不要。」她总是固执地坚持着,以唇吻上他,撩动情欲纠缠,不让他有任何说服她的机会。 天色蒙蒙亮起,他叹息,枕卧在她身畔,凝视晕红脸容。 那是经过情欲洗礼后的女人才会有的潮红娇媚。但伸手想抱抱她、抚摸颊容,却只是落得满掌空虚。 退离她的梦境后,她也该醒来了。他情绪低落,退离卧房,在绮情街里悠悠晃晃,不知还能去哪里。 「早安。」绮情街尽头,作息正常的男人打开落地窗,走到阳台呼吸清晨的新鲜空气,温声打招呼。 男人的住处在54号,可是他很常在这里看到他,多数是被孙小姐缠得回不去。 瞄了眼半掩窗帘内卧室,趴卧在枕间的女人仍处于深眠中,丝被露出一些些引人遐思的白嫩裸肩。 凤遥巧妙地移了移步伐,遮掩住他的视线。 他在男人身上看到很多和自己相似的神态,其实大多时候,不是真的拿她们没办法,只是有心纵容,换她们一记心满意足的笑容,就什么都值得了。 那种心情,就叫做爱情。 「你看起来不太好,想谈谈吗?」 男人温和的嗓音替他起了头,于是他轻飘飘地在阳台围栏落坐。此刻他的确很需要找个人陪他谈谈。 「只是觉得……很茫然,我不知道我这样是不是害了妍妍。」 「试举个例子说说看?」 他很认真地望着男人的眼睛。「你可以在亲密过后,怜惜地抱抱心爱的人,给予她想要的疼惜,我却不能。」无论如何狂热激缠的欢爱,以现实的观点来看,也只是春梦一场,她连一记真实的拥抱都得不到,对一个女人而言,这样怎么会够? 他不能牵着她的手,像一般的情侣那样约会,无论走到哪里,永远是形只影单的一个人。 同事、还有绮情街的邻居有时候约她,她也一律推拒,因为想快点回家睡觉,只有入了梦,才能与他在一起,因此她变得愈来愈宅,生活圈愈来愈窄,除了工作就只剩回家、睡觉。 绮情街的睡美人,这并不是他想看到的,更不是他要给她的人生。 「那么,你希望我怎么帮你?」凤遥问。 他往卧房瞟去一眼。「我想改变,虽然不一定成功,但是无论如何,一定要赌一赌。」 他知道妍妍很爱他,倾尽一生情爱、毫无保留,他感受得到。在人世间寻不着的真诚爱情,却在他们之间刻骨深挚地发生了,他不知道,这是上天的玩笑还是捉弄。 有时,她会躲在角落里偷偷掉泪,想着如果他没死,这一生他们将会有多么幸福…… 他不能让她一辈子都陷在这样一段名存实亡的爱情里,至少为了她的幸福,他也必须努力一次。 「我懂你的意思。旎旎那边我会说服她,但是──你真的确定吗?」 「嗯。」只要是为了她,他什么都愿意。 华承妍不太清楚,自己此刻怎么会在电影院里。她其实是比较属意窝在温暖的被窝里,和她亲爱的男朋友诉诉情话。 回想、再回想,应该是前天晚上,他说想看电影,而且她也很久没进电影院了…… 她是不太想看啦,但如果是他想看的话,好像就没什么好争议的了。 于是她一同意,他便说:「要不要约55号的双胞胎姊妹?她们上次也说想看电影。」 「干么要?我想跟你一起啊,这是约会耶。」哪有人还找电灯泡。 问题是,就算有他陪着,一样没人可以跟她嗑爆米花、谈论剧情。 他原是希望她能有正常的休闲、社交圈,但最后,她还是一个人来了,而且是「陪他」来的。 他们挑错了日子,天气不太好,来的半路就开始下雨,她没带雨具,孤零零坐在电影院里,没有对象拥抱取暖,一个人缩成一团,冷得发抖。 2009年绮情系列(3) 走出电影院时,雨还没停,他看见一对对的情侣,男方用怀抱、用外套、用雨具……用各种方式护着女伴,不让对方淋到一丁点的雨。 无论望向哪个方向,都避不开那样的画面。 而他的妍妍,一个人,孤孤单单淋着雨,没有人怜惜。 眼睛酸酸的,心好痛。 淋了雨,又吹了风,当晚回到家,她就开始不舒服了。 「妍妍,妳在发烧,快点起来看医生。」 「不要,我有吃药了,等一下就会退烧。」她赖着,不舍得从他的怀抱离去,等了一整天,就是在等这一刻啊,她才不要走。「今天的电影好看吗?你喜欢吗?」 他低低叹息。「妍妍,我哪里好?为什么要为我放弃这么多?」 「那还用说吗?」她用力地、重重亲了下他的唇。「你是全世界最好、最完美的男人,除了你,我谁都不要。」 除了你,我谁都不要……这句话,她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宣告,并且身体力行,不曾打过折扣。 「是吗……」可是她口中这个对她很好、很疼她的男人,连在她生病发高烧时,想照顾她都无能为力,这样还配叫很好、很完美吗? 「真的……只要是我就可以吗?那如果……我不是我……我的意思是,即使不是这张脸,即使变丑了,妳也认得出来吗?」 「当然。」她又不是那么肤浅的女人,她爱的是这道纯净温柔、独一无二的灵魂,才不是那张俊俏脸容。 「记住妳今天的话,不要……让我失望……」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才刚意识到话意不太寻常,他已倾首深吻住她,没让她有发问的机会。 他很少这样吻她,轻柔缱绻,深深浅浅,啄吻、纠缠着,似有无尽依恋,痴眷难舍…… 「毓……」 「快去看医生,妳烧还没退。」 感觉他身形变淡,她抓不牢,看着他缓缓退离。 「无论我在不在妳身边,都要学会好好照顾自己,知道吗?」 那是韩毓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从那天起,他再也不曾入梦来,像是从来不曾存在那般,消失得彻彻底底。 他这是什么意思?要她好好照顾自己,那他呢?他为什么会不在她身边? 华承妍满心惶然,她完全无法确定他是不是还在,无论如何用心感受,一旦他有心藏起自己,她根本什么都感觉不到。 心慌地跑去问孙旖旎,那条她看不见的红线是否还在? 她说还在。 凤遥不会骗人,他也说还在。 红线还在,承诺也还在,她没有另结良缘,更没有一刻浮现过要放开他的念头,所以他哪里都不能去,一定会待在她身边,是这样对吧? 那为什么他要躲起来不见她? 是那天她没有听话去看医生,他生气了吗? 那现在,她烧都退了,病也好了,整个人健健康康、活蹦乱跳的,为什么他还是避不见面? 她觉得自己快疯了,寻不着他的焦躁、忧虑还有思念,几乎快把她给逼疯。 然后,就在她觉得自己忍耐快到极限时,孙旖旎没头没尾地问了她一句:「妳真的那么非他不可?」 「当然。」 「那如果他真的出现在妳面前,妳有把握认出他来吗?」 诡异的问句竟奇异地与韩毓最后那晚说的话,如出一辙! 「妳知道什么?!」她激动地扑上前,揪住对方逼问。 孙旖旎拍开她的手,塞去一份报纸。「该怎么选择,自己看着办。」 如果她要的答案就在这份报纸里── 她花了一个小时,将报纸里的内容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最后停留在一则不起眼的小报导里。 被宣判死亡的二十九岁男子,心脏停止跳动四十九秒之后,奇迹发生。 这年头,死而复生的奇闻有多少?几乎屈指可数,坊间那些再世为人的实例,甚至宣称自己不是原躯体的主人。 报上的日期,与韩毓消失的日子完全吻合。 这就是孙旖旎要她抉择的吗?这就是韩毓说的,如果他不再是他,没了那张脸,她还认不认得出来的意思吗? 以往,这类借尸还魂的故事,她听了总是嗤之以鼻,但是这一刻,她但愿是真的,那是她唯一的希望! 因着一股冲动,她直奔报上所写的医院,找到了病房号,站在门外却迟疑了,拿不定主意该进去还是当自己没来过。 如果、如果里头的人,不是毓毓呢? 「小姐,妳来探病吗?」 正迟疑间,病房内的男子瞧见虚掩门扉外的她。 她推开门,与他对视。 「隔壁床的病人昨天出院了,妳晚来一步了。」他一顿,笑了笑。「不过这没什么好失望的,能平安出院是件值得贺喜的事。」 没有,他眼中波澜不兴,陌生得像是从来不曾认识过她。 不是毓毓。 她失望地转身── 「等等。」他又喊住她,这回的眸底,浮现一抹困惑。「我知道这样问很冒昧,但──我们是不是见过?我觉得妳好眼熟。」 很老套的把妹招数,连调戏良家妇女的地痞混混都不屑用了,他是活在旧石器时代的山顶洞人吗? 然而,她却没有办法把这些话说出口,或许是他眼里的专注与真诚,让老梗听起来都不觉老梗了。 她不由自主地走近,在病床旁停步。「你还好吗?」 「再好不过了,从鬼门关绕一圈回来,没有什么比还能够呼吸更美好了。」 毓毓──也说过类似的话。 因为死过一回,知道能活着享受生命是多美好的事,他总是一次又一次地告诉她,要好好珍惜自己。 「你让我……想起一个人……」她不确定是不是,但他凝视她时,专注温柔的眼神,真的好像毓毓。 「很重要的人吗?」 「很、很重要、很重要……」毓毓,你到底在哪里? 「咦?妳、妳别哭啊……」一见她落泪,对方慌了手脚,本能要往口袋里掏,才想起……好像没有这个东西。 她盯视着他,没错过他下意识的小动作。「你在找什么?」 「面纸吧……」好像这个比较合乎大众化答案,但他本能就觉得,应该不是。 「或者……软糖?」 她瞪大眼,此话一出,更是泪花纷坠。 「对不起,我是不是说错话?妳不要哭啊──呃!」他呆愣着,看着扑到他身上,死抱着继续狂哭的陌生女子。 现在……是什么情况? 应该要推开才对,但他发现,他一点都不想。 脑中有太多陌生的画面闪过,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做过那些事,也不确定那样的混乱记忆从而来,现实交错着虚幻…… 他只知道,自己有股渴望,想要拥抱眼前的女子,护在怀中好好疼惜,好抚平心中莫名而起的疼痛感。 而他确实也这么做了。 她止住啜泣,屏息看着他的动作,眼都不敢眨一下。 他有耐心地拍抚着她,拍着、拍着,触着她围在颈间的围巾,不晓得在哪儿勾到,脱线了。他无意识地挑弄着,往指间缠,一圈、两圈、三圈,不多也不少,然后,打上平结。 是平结,不是死结,很多人总分不清这两种结法的差别,而他说,他打平结,是因为不想绑死她,如果能够让她往更好的地方去,他会放开她。 她睁大眼,对上他的,情绪激荡难言。 真的是他,真的是他! 「呃……对不起,我也不晓得我为什么……因为有一些奇怪的画面,我就……我在说什么!」他手一摊,完全自暴自弃地说:「好吧,算了!随便妳要骂无聊还是神经病。」 她既没有骂他无聊,也没有骂他神经病,趴在他身上又哭又笑。「你缠,让你缠,要缠多久都可以。」他不缠,她也会缠的。 「呃……」好像怪怪的。自从遇到这名女子,对话完全不合逻辑。 「你骗我……」她喃声抱怨。明明长得就不丑啊,还好看得很,他明知道,这类斯文俊秀的男人是她的菜,还故意吓她。 「我骗妳什么?」 「没有。」他忘了就忘了吧,一切重新开始,他们还有好长好长的人生,可以制造更多更美好的回忆。 病房一隅,两道肉眼看不见的虚影,悬浮在半空中,默默看着这一切。 「这真的是你要的?不后悔?」孙旖旎叹息轻问。 哪来的傻子?处心积虑就为了亲手把最爱的女人送到另一个男人怀中。 男魂没有回应,反问:「这个男人,就是她今生命定的姻缘?」 「不会错的。华承妍这一生只有两段姻缘契机,错过了,就会独身一辈子。一段是你,一段就是他。」 「真的会幸福吗?」 「月老的姻缘线不是乱牵的,这人的本质与你相近,是适合她的人。你要我去查,不就是想确定这一点吗?」 对。当初刘致嘉出现时,他知道妍妍与这个人不可能有结果,是因为他们指间的情誓没断,那就不是她的正缘,只是一段桃花劫。 而今── 他看着她脚上缓缓浮现的红绳,另一端系着病床上的男子,浅浅地、带着一缕忧伤笑意回答她的问题。「那么,我不后悔。」 他不后悔,在男子神魂离体的四十九秒里,短暂进入那个躯体,让他残留在那个躯体里的记忆,指引男人找到他命定的伴侣。 如果能够让她往更好的地方去,他会放开她,笑着看她幸福。 想起她近来常哼在嘴边的旋律,他忍不住也轻轻哼吟起来── 小小的誓言 还不稳 小小的泪水 还在撑 稚嫩的唇 在说离分 我的心里从此住了一个人 曾经模样小小的我们 当初学人说爱念剧本 缺牙的你发音却不准 我在找那个故事里的人 你是不能缺少的部分 小小的手牵小小的人 守着小小的永恒 脚踝的姻缘线完整浮现,而右手的红丝线自她指间缓缓脱落,逐渐淡浅,终至消失不见。 注:本文之曲名为「小小」。作词:方文山,作曲:周杰伦,演唱:容祖儿。 【2、绮情街的午后】 其实,孙旖旎真的只是无聊。 某个没事做的午后,街头街尾晃个一圈,了解一下最新时事、以及大家最近的休闲活动,关心房客是身为一名好房东必须具备的要件之一。 临江养了猫。 其实也不算养,是前几天下班时,在路上捡到的初生小幼猫,他找了不穿的旧衣和纸箱,养在公园的溜滑梯下面,每天都去喂食,很愧疚地对小幼猫说:「对不起,我不能带你回家,宁夜是我的,她只可以养我。」 没想到,最单纯的临江也会耍这种小心机,身为被饲养的爱宠,他对主人有很强的地盘意识呀。 孙旖旎好感动,有种「望子成龙」的欣慰感。 于是,薰风暖暖的午后,就见临江的女主人在院子里替牠洗澎澎、吹干毛发,很享受的大狼眯着眼趴在女主人腿边偎偎蹭蹭地讨怜。 「爪子又长长了,我帮你剪一剪?」 白狼卖乖地将两只前爪搁到女主人腿上,仰着脑袋望她。 朱宁夜轻笑,如对方所愿地拍拍牠脑门。「好乖,等一下带你出去遛遛。」 好吧,这是他们的生活情趣,孙旖旎不予置评。 移步来到隔壁屋,女主人不在,三岁幼女被丢给那个不像话丈夫看顾,她实在不认为这是明智之举,瞧———— 「左手!右手!好乖。」赏一颗小熊饼干,再丢出小皮球,命令她去捡回来,完全拿女儿当宠物在训练。 她脸上三条黑线,决定当作没看到,樊君雅不像话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走到街前,周晓意刚从公车站牌前下车,到对街买了面包和小点心,再到隔壁的隔壁买咖啡,身后跟了个男人,始终隔着一段距离,不敢造次。 这家伙很逊,都搬来一年多了,追求那么久,进度还停留在跟着佳人屁股后头跑的阶段。 绕回到自家门口时,眼尾余光瞄到什么,险险要踩下去的脚连忙挪开,错愕地瞪着险些成为脚下亡魂的那团活物。 「喝!湛寒,你怎会变这么小一只?你偷减肥?!」 哪门子减肥药这么有效,能把大腿粗的黑蛇缩水成这样,整只拉长来量,不比一根筷子长多少吧? 「迷你版小黑蛇」似是深觉受辱,万般羞愤地把自己卷成一圈,缩到街灯下藏起来,无颜见江东父老。 「湛寒?」大门开启,女主人走出来,探头寻了寻。 孙旖旎很恶意地蹲在街灯下研究。「你要撞灯柱自杀吗?」 口气很是期待。 「……」黑蛇悲愤的目光瞪向她。 「孙小姐,你不要闹牠啦。」叶容华哭笑不得。 之前都闹别扭钻进家具底下,藏着不让她看,超自卑的。她哄好久才肯出来,拜托不要再火上加油了行不行? 「湛寒,你这样超萌的,我觉得我好像比以前更爱你一点了。」 埋在废弃宣传单下的脑袋探出一点点,质疑地瞄她,确认表情诚恳无欺,这才缓慢地钻出来,一扭一扭地爬向她掌心,把自己一圈圈起来,蹭蹭她掌心,她笑笑地亲吻了下牠的小脑袋。 恶不恶啊!都两千多岁的蛇了,有脸在那里装小卖萌,到底有没有羞耻心? 「牠怎么会这样?」 叶容华摇摇头。「不晓得,端午节过后就变这样了,到现在还没恢复。」 有没有搞错?白蛇传里,不是要变回原形,吓掉许仙的魂吗? 喔,是了,这段之前演过了,今年换新桥段,以免观众不耐烦。 「已经三天了, 要怎么样才能让牠恢复?」叶容华看起来很担心。 「不要紧啦,这段时间牠比较虚弱是正常的,元神调养回来就没事了。」 「喔,那我就放心了。」指腹摸摸掌心那团小黑蛇,放进包包里。 「湛寒,我带你出去逛逛。」 小黑蛇瞥了瞥孙旖旎,扭开脑袋,炫耀似的,报方才的羞辱之仇。 了不起咧!就你有主人? 孙旖旎拉回视线,仰头望见楼上阳台,倚在栏边笑望她的男子。 她足尖一点,飞跃而上,直扑男子怀抱。 「遛我、遛我!」 「什么?」凤遥将她抱了满怀,一脸不解。 「你看他们啦!」 「嗯,我都看到了。」他们,很幸福,旎旎收容了那些不被世俗所接纳的异类,在这片安稳天地里,活出了不同的人生。 「旎旎,你好棒。」他从来,没料想过她能做得这么好。 没预料到会被夸奖,她有些羞,恶霸女房东瞬间转化为良家小碧玉,害羞地在他怀里扭了扭。 「那你要给我一点奖励呀。看看人家主子怎么当的,不能光是用嘴巴讲,偶尔也要遛遛宠物。」 「……可是你是植物。」凤遥忍着笑。 「植物不用遛,只需要灌溉。」 「好,那你灌溉!」 「……」他能想到的灌溉方式,永远只有那一种。 他噙笑,倾前吮住柔唇,以吻滋润他心爱的千年绛珠草。 绮情街里,有人遛狼、有人遛小孩、有人遛男人、也有人遛蛇,更有想被遛的植物———— 绮情街什么都有,什么都不奇怪。 2013年杨家相关(1) 【1、老婆「又」生气了 (叔赵篇)】 世上,没有永远的秘密。 这个道理,杨叔赵不是不清楚,只是有时候,它往往在你最没有防备的情况下爆发,炸翻你所有的应变能力。 杨叔赵刚回公司上班时,接下财务部重任,回家时常都在啃报表,熟悉公司近几年的财务状况及资金流向,常常电脑都是开整晚。 这一天,他忙到一半,听见女儿的哭声,出去抱抱她,刚好谭嘉珉洗完澡出来,看见搁在桌上的笔记型电脑。 基本上,每个人使用电脑的习惯都不同,他们从来不会碰对方的,只是刚好想到他们约星期天看电影,便顺手借用他的电脑上网订票。 而杨叔赵一回房,看见电脑荧幕上的聊天室画面,当下只觉得头皮发麻。 他还挂在线上! 谭嘉珉回头看他,表情一片空白,做不出任何反应。 他也是。 「那个……嘉珉……」他知道应该要解释点什么,但是当下,千百套说词闪过脑海,就是说不出一个字来。 气氛很干,场面很干。 她像被雷打到一样,恍恍惚惚地飘出去。 怎么会?跟她聊了这么久心事的「姐妹淘」,居然是她的枕边人? 她什么死人骨头都对他说了,他居然一声也不吭,窥探她的心事、欺骗她这么久——她甚至还像个笨蛋一样,对他说了一堆人妻的小秘密! 过后的几天,他们便是处在这种阴阳怪气的诡异氛围中。 她还是会打点三餐,把他和女儿照顾的妥妥帖帖,但不会像平常那样、主动跟他聊天撒娇、视线不与他接触。 气氛僵僵的,他却不知道该如何打破僵局。 道歉是必然的,这事本就他理亏,但她一直在回避,让他反而想说也说不出口了。 跟余昭明商量,对方却一脸感慨地说:「唉!这事就跟拉肚子一样,事前完全没有任何征兆,突然就一阵痛,等回过神时已经一裤子大便。这就是人参啊——」 他能说……他好想打人吗? 共犯到底有什么资格说话这么风凉? 最可恨的是,余昭明不感念他在事发后立刻通风报信的义气也就算了,自己神速去向嘉珉自首,立刻获得无罪开释,不拉他一把还打落水狗! 于是,他又回到那个两性论坛。 为什么每一次上来,都是这种情况? 回想上回,头一次跟新婚妻子吵架,手足无措、疾病乱投医的心情,又想到今天得再开一次「老婆‘又’生气了」的帖子,真是满腹辛酸泪。 菜鸟,你又犯什么天条大罪了? 是上回指点他的那位「资深人夫」,看样子刚好在线上。 虽然这位「资深人夫」讲话有点小贱,但包裹在满口戏谑下的言语,细想之下还是有积分道理的,至少对他来说很受用。 于是他用十二万分的虔敬心意,认真敲下键盘—— 我只是不小心,犯了个全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 也不晓得是哪个字、哪个标点符号用错,底下瞬时干声连连,谯他谯到爆。文雅一点的是说:此罪当鞭数十,驱之别院。 白话一点的则说:要我就直接离婚了啦!哪还有什么好说? 离、离婚?! 有这么严重吗? 直到看见这句——偷吃还有脸上来求救,先剪了鸡鸡泡酒再说! 他整个大傻眼。 究竟是怎么得出外遇这个结论的? 他赶忙澄清…… 我没偷吃,只是瞒了她一些事情,被她发现我说谎骗她,她很生气,现在不知道该怎么收场而已。 我是很有贞操观念的,绝对不会背着老婆乱来。 底下立刻回覆: 靠北……边走。 不是偷吃就不要随便引用「名言」害拎北误会。 为什么「男人都会犯的错」,得跟「偷吃」划上等号?谎报自己抽几根烟几杯酒、谎报薪水藏私房钱、谎报行程说加班,其实是和猪朋狗友鬼混、谎报事实没顾好小孩害她受伤,却赖给女儿自己不小心走路跌倒……人夫谎言多得数不清,这些不都是全天下男人会犯的错吗? 经过一串无意义的喇赛,最后终止在秘书送上来的部门报价单上,很挫折地结束他短暂的摸鱼时光。 他所不知道的是,在另一头爬文的余昭明彻底被取悦,有了先前的经验,知道会恼羞成怒的某人夫不能惹,他不想再被封锁一个月,但憋着又好痛苦,于是好康道相报,改为通知「姐妹淘」一起来同乐,跟谭嘉珉两人笑到泪花乱飙。 「妈呀!你老公未免太有梗!」 谭嘉珉是既好气又好笑。不是不知道他这阵子的欲言又止,想道歉、想坦白,又不知从何说起的模样。 被抓包才来忏悔,未免太假,基本上已不具备「自首减轻刑责」的要件。 所以他自觉心虚,说不出口。 她其实也不是真的有多生气,东窗事发后,共犯结构余昭明,第一时间就来向她坦承罪行,并解释原由。 他说,那个男人只是太想给她幸福,却苦于自己并不擅长经营良好的夫妻沟通模式,于是拐了个弯,用这种方式,想更亲近他的妻子、了解她的需求,才能给她真正想要的。 她想起,自己不过随口抱怨一句:「我小叔超级重色轻嫂的,有好康的都只记得她的女朋友,三天两头来我这里蹭饭吃,也不晓得要孝敬一下她嫂子,下次来我要给他吃剩菜!呜……我超想要那个萌脸猫咪棉花糖的。」 之后过没几天,丈夫就像扔垃圾一样,把那个她很想要的猫咪棉花糖顺手塞给她,说:「阿魏买的,叫我拿给你。」 现在想想,虽然他那时表现的超随意,但背地里八成是用拳头恐吓阿魏把东西交出来。 还有他无论多忙,永远不会忘记每天陪她看一下连续剧,聊聊当天发生的事情,虽然对话很琐碎,却是她要的、最平实的家庭温暖。 他真的很疼她,认真看待她说的每一句话。 她其实也不是生气,就……心里头别扭嘛!想到自己不自觉对他吐露了多少秘密,还把他当成「手帕交」,什么心事都被听光光……对了,她还无数次对「熊姐姐」抱怨过老公的臭脾气! 愈想就愈觉得窘到想挖个洞钻进去,面对他时,表情都不知道怎么摆了,气氛又干又僵硬,才会让他误以为她很火大。 当天晚上,她开了电脑,输入自己的帐号密码,连上多日未进的聊天室,聊天室名单里,有他。 他每天下班回来都会开电脑处理一点公事,这不稀奇,只是这几日,也会偶尔偷瞄她一眼,像在等待什么,她就知道,他应该连日来都挂在聊天室等她。 既然嘴上说不出口,那就由哪里开始,由哪里解决。她大概推敲得出他在想什么,只是还没有理好思绪,不知该怎么面对,便鸵鸟地拖着,每天东摸摸西摸摸,就是死不开电脑。 她一上线,他几乎是立刻便敲来私密讯息,不让她有落跑的机会。 北极熊不冬眠:对不起! 嘉嘉:你有干什么违背良知的事吗? 她跟他打哈哈,玩太极,没想到,他倒回得认真,看来是真的很想好好面对,并处理这件事。 北极熊不冬眠:对。我欺骗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家人。 嘉嘉:……喔。 北极熊不冬眠:你之前问我,有没有做过亏心事,这应该是我近期做过最大的亏心事。上一次是帮女儿洗澡,不小心手滑,害她呛了几口水,哭很惨,我还骗她妈妈说,应该是她怕水,讨厌洗澡。 嘉嘉:…………………… 觉得一个删节号不够,她一路点到尽头。 原来她老公也是个说谎不打草稿,并且面不改色的人。 嘉嘉:你还骗了我什么,一次说完吧。 北极熊不冬眠:说完,你就不生我的气了吗? 嘉嘉:你以为你又讨价还价的本钱吗? 北极熊不冬眠:……没有。 然后,他真的像在教堂告解一样,把最近干过的亏心事都一一向她坦白,连违背她的规定,不小心多喝一瓶啤酒都招了。 她努力忍笑,心房甜滋滋,连最后一点被人耍的恼意也不留了。 她的笨老公,无论做了什么,都是为了让她更开心,连余昭明都知道,她又怎么会不明白?这个很聪明、工作上表现出众的丰禾财务长,在爱情里却只有幼幼班程度,只懂得用最原始的真心去讨好妻子,不懂得耍手段。 她带笑起身,到厨房将刚烤好的杯子蛋糕取出烤箱,再倒上一杯新鲜果汁,前往卧房,送她的爱妻消夜。 杨叔赵鼓足勇气,打下最后一行字,迟迟等不到回应,正忐忑着,便见妻子推开房门朝他走来。 像过去那样,什么事都没有。 将他腿上的笔电挪至桌面,再放上托盘,一如往常的与他共享消夜。 所以……她到底有没有看到? 「前辈」后来传了私信给他,说—— 当撒娇也没用时,就该出动男人的必杀技了。尤其菜鸟如你,威力加倍,我赌三字妖言一出,就算真犯上滔天大罪,你老婆都能一笑泯恩仇。 有些话,一辈子说一次就够了,我就是这样拐到我那精得吸人血的律师老婆。 女人,就那么好骗。 杨叔赵小心翼翼审视她的表情,实在看不出所以然来。 要确定有没有用,前提也得先确保她有看到啊。 「那个——」 「嗯?」她挑眉。 「没事。」很孬的又吞回去。 女儿正好在这时醒来,咿咿唔唔地挥动手脚,根据经验法则,这时再不理她,大概三秒后就会放声大哭。 搞定老公的消夜,再接着搞定女儿的。 见他定定望住她,她笑斥:「这是女儿的消夜,不是你的!」 她乳量充足,一开始他们便商议好,喂女儿喝母乳。 她似乎,没那么生气了。 杨叔赵犹豫了一会,伸手尝试地轻搂住她,见她没推拒,顺势靠上她肩侧,低哝:「我不是故意骗你的……」 「嗯。」 不轻不重的哼应,这样到底算原谅还是不原谅? 「还有……那个……嗯……」 见他欲言又止,一脸不自在,她笑出声来,偏首啄了他一口。 「我知道。」 「知道什么?!」他本能问,没反应过来。 倾靠向身后的丈夫,扫了眼电脑荧幕最下方那行字,笑而不语。 我也是。笨老公! 北极熊不冬眠:对不起,老婆。我爱你。 【2、天亮以前(仲齐篇之一)】 龚悦容刚出院的时候,对杨仲齐还很生疏,除了娅娅,不太与旁人亲近。 那时,她情绪总是不稳定,常常闹脾气说要回筑缘居,每天都得花不少心力安抚她。 杨仲齐知道,那是缘于对环境的不安,这里的一切——包括他,对她而言都是陌生的,只能用哭闹、任性来表达惶惧。 她其实,比他更害怕。一个十岁的稚嫩灵魂,被塞进三十岁的成熟躯壳,她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得这么奇怪,甚至,懵懵懂懂地在身体里孕育着一条小生命,承受着怀孕对身体所造成的种种不适与负担。 十岁的心智年龄,连自己的情绪都无法承担,又该如何承担另一条小生命?如此沉重、如此巨大,令她恐惧得喘不过气来。 她觉得,日子就像地狱一样,每天都过得好痛苦。 每天、每天早上,吃不下任何东西,总是吐,身体变得好不舒服。她不懂,自己为什么要承受这种折磨? 种种的不适、压力、挫折、恐惧,让她每天吐、每天蹲在浴室里委屈的哭。 这是杨仲齐第一次,学习照顾孕妇,对他而言,这一切也是全然陌生的。 她头一次怀孕时,他不知道孩子的存在,不晓得那时的她,是否也是如此。 这回,他全程相陪,在她哭泣时,将她捞进怀里轻言慰哄、拧毛巾擦拭哭了满脸的鼻涕泪水、陪她产检、上妈妈教室,尽一切努力让她好过些。 每星期的已、三、五,他会带着她一起去公司;二、四、六则是留在家中上他安排的家教课程。 他办公室内,隔了间个人休息室,刚接手公司时,他工作台湾便直接在休息室内盥洗、睡上一晚,那时  几乎是以公司为家,几乎没有个人时间,若能挪出些许空档,总是将它排成连假,然后。去找她……一个让他停下脚步、让心休憩的温柔港湾。 从很早、很早以前,她便已是心灵的依归,只是那时的他与她,都还未意识到这一点。 停下手边的工作,时不时地,便往休息室内半掩的门扉内望去。 她弓着身子侧躺在床铺外侧,头昏昏的,好难受,她觉得自己快死了。 杨仲齐进去探视时,颊畔还挂着未干的残泪,看起来好可怜。 「小容。」 她撑开眼皮,懒懒地不太想理他。 她这阵子,似乎又瘦了些,下巴都尖了。 大掌怜惜地抚抚颊容。「会不会饿?我们去吃下午茶?!」 精神稍稍回来一些。「酸酸的,有橙酱那个?」 「好。我们去吃鲜橙慕斯蛋糕,还有你爱喝的苹果茶。」 她这才勉强从床上爬起来。 见他打开办公室门,机要秘书连忙从位置上站起来。「总经理,你半个小时后之后,要跟中南部主管开视讯……」 「我会赶回来。如果来不及,就往后顺延。」边说,一面替她翻正外套领子,顺齐发丝,再牵起她的手往外走。 龚悦容悄悄抬眼偷觑他。 她知道他其实很忙、很忙的,每天要做很多事情,可是还是会找时间听她说话、陪她吃点心、帮娅娅看功课、签联络簿……每天她和娅娅睡觉时,他都还没睡,醒来时,他已经打理得整整齐齐坐在那里,她从来没有看过他睡觉。 「我当然有睡觉。」杨仲齐失笑,她才发现自己问出口了。「只是睡得比较少而已。」 她偏头望他。「这样,不会累吗?!」 「不会,我习惯了。」 「喔。」 他们要去的那家店,就在公司附近,步行十分钟就到了,有一回秘书室下午吃点心,送了块蛋糕进来,意外地合她口味。 酸酸甜甜的小蛋糕,是她目前少数能入口的食物之一。 杨仲齐买完蛋糕,回头遍寻不着她的人。 不是说,在外头要跟牢他,别到处乱跑吗?这句话,他已经三令五申,说过很多遍了。 如今身处的地方,不是她所熟悉的筑缘居,大都市的复杂环境,有太多未可知的潜在危险,担心她迷路、担心她被拐走、担心她不解人性曲折、担心她的安危他每天提心吊胆,对娅娅都没有那么操心。 毕竟,一个外表十岁、心智超龄的孩子,没几个人拐的了她;但是一个外表三十岁,却只有十岁心智的美丽女子,会发生的情况,随便一种都很可怕。 满心焦灼、一路寻至店门外,便发现她站在不远处,与一名陌生男子谈笑风生。 「所以你喜欢酸酸甜甜的蛋糕?那黑森林蛋糕呢?!」 「苦苦的,不喜欢。」 「下次你来,我请你吃——」男人见他走来,止了口。 这些日子以来,已经稍懂察言观色的龚悦容,立刻知道风向不对。 「先生,我是这家店的店长,在做顾客满意度问卷调查……」男人赶忙主动解释。 杨仲齐抬眼瞥她。「我待会还有个会要开,,你要继续做问卷,还是跟我一起回公司?」 「……回公司。」 他点头,不发一语率先走在前头。 ……不牵她的手了。 龚悦容快步跟上去,走来一段路,悄悄探手去拉他的袖口。「生气了?」 杨仲齐没回头,不轻不重的回她一句:「我说过什么?在外面不要随便接收陌生人的搭讪。需要我再解释一次这句话的意思吗?」 她立刻抽回手,一副做错事的心虚状。 一路上,不敢再吭声。 晚上回到家,餐桌上杨馨娅也察觉到气氛不对劲。 有人偷偷摸摸把小鱼干挑掉,杨仲齐一眼扫来,小媳妇立刻乖乖拨回来,张口吃掉。 几时这么听话了? 平日都还会使性子让爸哄两句,今天卖乖意味特别浓厚。 看看父亲,再看看是不是抬眼偷觑的妈咪。「今天——有发生什么事吗?」 「没有。」神色如常的父亲,抬手替妈妈挟了一筷子菜。 真的跟往常没有什么不同,他还是会跟她说话、语气温和地叮咛些大小事,但龚悦容就是知道,他不开心。 她已经很会看人脸色了,尤其是他的。 他今天,说话都没什么笑容。 以前,他帮她吹完头发,会抱抱她,陪她说一下话,但是今天,放下吹风机,叫她早点睡觉就出去了。 出院以后,她一直都是跟娅娅睡。 心口,慌慌的,有点怕。 怕什么她也说不上来。怕他真的生气,以后都不理她了? 她现在,只剩下他了,她知道车祸以后的自己,变得很奇怪,别人看她的眼神也很奇怪,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常常对他发脾气,因为她知道,只有他会包容她,只有他不会真的跟她生气。 她……只剩下他,只有他,不会嫌弃她。 如果他也不理她,她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办…… 杨仲齐洗完澡,见她抱着枕头,坐在他床上。 他一愣。「怎么了?」 「今天要跟你睡!」 他默静了下,没多说什么,替她拉开被子,调整枕头,一如往常般对她有求必应。 「先睡。我去书房处理些事。」 她没有真的睡着,撑着困意等他,等了好久,在睡意与清醒之间挣扎,直到他回房,很轻很安静地在旁边那个空位躺下,拉上另一半留给他的被子。 她放下心来,这才不再硬撑,任浓重睡意袭卷而来。 完全失去意识前,感觉他轻轻将她搂来,她偎靠过去,颊容蹭了蹭,是她熟悉的味道,于是不设防地任自己沉入梦乡。 游走在现实与睡梦的交界间,依稀掠过耳畔一声好轻好轻、几乎听不见,感觉却好沉重的,他的叹息。 隔天醒来,另一边空空的,枕头也是冷的。 她自己起床刷牙,换好衣服,很乖的吃完早餐,没有挑食。 可是,没看见他。 管家说,他去南部出差,快的话当天来回,慢的话明天才会回来。 这是第一次,他没有跟她说再见就出门。 2013年杨家相关(2) 杨仲齐赶夜车回到家时,已经凌晨一点。 进家门的第一件事,总是习惯先到女儿房里探视。 房内,只见女儿一人独眠,这让他有些意外。 车祸过后的小容,极度缺乏安全感,根本不敢一个人睡。 他轻巧的拉开椅子在桌前坐下,逐一检查完女儿的作业,翻开联络簿,看过导师留言,并予以回应,最后在家长栏内签名。 将作业及联络簿收回书包内,才起身看看熟睡的女儿。 杨馨娅半睡梦中翻身,见父亲坐在床边为她盖被,睡意浓浓地唤了声:「爸,你回来了。」 「嗯。你妈咪呢?」 「在你房间,她睡要等你。我下课回来的时候,看见她坐在电话旁边,一直看着手机和家里的电话,喝水、上厕所很快就回来,吃饭也端着碗等在那里,一步都不敢离开,说要等你电话。刚刚睡前还一直看  外面,我怕她着凉,不然她本来要坐在门口的台阶等你。爸,你跟妈咪是怎么了——不要说没有,我有眼睛。」 杨仲齐凝思了下。「只是,一点个人情绪。」 「爸,你要有点耐心,妈咪现在——」 「我知道。」他笑笑,揉揉女儿的发。女儿要说什么,他又怎么会不知道,只是他也是人,难免会有情绪。 「我只是需要些时间和空间,重新调整一下自己的心态。」然后就没事了。 真的,他会没事,也必须没事。 他和小容,还有那么长的一段路要走,往后要面对的关卡,只会一道比一道更艰难,他得是最坚强的那一个。 与女儿道了晚安,回到房内,默默坐在床边,看着在他床上安睡的脸容。 对外,他表现的无比淡定自持,但其实……他并没有大家以为的那么强,很多时候,看着稚气的她、看着哭闹的她、看着待他生疏防备的她、看着眼底不再映着他的形影、不再燃烧浓浓炽爱的她,他也会在夜里,静静凝望这个明明孕育着他的孩子、却已与他形同陌路、熟悉却又陌生的睡脸,无助、疼痛,揪着心,痛得无法自持。 他的泪,不知该往哪里流。 他没有软弱的权利。 这也没什么,不是吗?他早就做好准备,设想过一切最坏的打算。 不过就是从头来过。 不过就是再把一个十岁的孩子养大。 不过就是担待她的情绪、安危、好恶、一切的一切。 不过就是……不爱了。 忘了他,不爱了,失去那颗为他燃烧、狂热了一辈子的真心。 她遗失的,不只是自己二十多年的人生,也遗失了,他们十三年的爱情。 所以现在,任何人都能轻易拐走她,任何人都能让她露出嘴角甜甜笑意,他得时时心惊胆战,因为她不会再看着他、追逐他的形影、只想跟他跟的牢牢的。 从有到无,他不知道原来什么也握不住,掌心一片空虚的滋味,竟是如此惆怅。落寞。 十岁的女儿,他知道该如何让教育,三十岁的妻子,他却不知道,该如何正确的对待,才能保护好她。 他的挫折、无助、惶然,没有人可以说。 清晨,龚悦容醒来,慌张坐起。 杨仲齐一进来,见她跪坐在床上,慌慌张张地把被子由头翻到尾,连枕头、床底下也不放过。 「你在找什么?」 她抬头一见他,顾不得找寻,便跳下床朝他扑抱而来。 杨仲齐有些小小被吓到。她很少这么主动,腰际被缠抱得牢牢的,像是怕他不见那样,他已经很久不曾感受到,她如此强烈的在乎。 抑下心房淡淡涌现的酸楚,大掌柔柔挲扶她背脊。「怎么了?」 「你昨天出去没跟我说。」他低哝。以前都会说的,去哪里、去多久、什么时候回来,她知道,就不会害怕。 「张嫂没跟你说?!」他出门前有交代。 「有。」但是不一样,要他自己说才算。她还以为,他生气,不理她,不回来了。 「以后去很久,我也要去!」 杨仲齐微讶。「我是去工作,不是去玩。」 「我要去!」她任性低嚷,有理说不通。 他静了静。 以为他生气了,抬头偷瞧一眼,被他逮个正着。 「好,以后出远门,都带着你。」一如往常,无底限纵容。 她想到什么,又回头翻找。 「你在找这个?」 他上前,拉开床头抽屉,取出一个小小的钥匙圈。 昨晚回来时看她连睡觉都握在手上,还以为是什么宝贝。刚刚问娅娅,她也说不晓得,一整天都看妈咪握在手里,吃饭、睡觉都不放。 看她接捧过来,小心翼翼检查,便问:「这对你很重要吗?」 确认完好无损,她漾开笑,迎面递出:「给你。」 「我?为什么?」 「它叫方头狮。我觉得它很像你。」 这个头方方的,长得很奇怪的动物……像他?! 「狮子是万兽之王啊。」就像他,很多时候看起来很威风,大家都敬重他,做事情很有条理,就像这个四四方方的头一样,很有规律,什么都难不倒他,但是她一直看、一直看,却觉得它好可爱,有一颗柔软的心,保护身边的人,不像其他狮子让她害怕,就像他一样,很喜欢。 「昨天,那个人说,帮他填问卷,就可以送给我。我以后不会再让陌生人搭讪了,你不要生气……」 杨仲齐哑然无言。 她笑得那么甜,对陌生人有问必答,只是为了送他这个……叫做方头狮的钥匙圈? 他嗓音微哑。「我没有生气,只是……」他笑了笑。「没事了,去刷牙洗脸吃早餐,准备去公司了。」 那天,早餐餐桌上,他状似不经意地将一串金属物抛给她。 「做什么?」这是他的车钥匙,她认得。可是她不会开车啊,还没学。 「方头狮。不是要送我?」 咦?刚刚他有没有说什么,还以为他不喜欢…… 龚悦容漾开笑,开开心心将小小方头狮别上他的车钥匙。 那是她,送他的第一个小礼物。 在那之后,每回外出应酬,这支百万名车上的小小方头狮,总是会格外引来旁人都瞧几眼。如果有人再多问两句,他会微笑说:「老婆送的。」 更久更久以后,小小方头狮陈旧毁损,自锁圈中脱落,他还为此落寞了好一阵。 那天下班,他说:「我们今天不回家,去约会。」 「娅娅不去吗?!」出去玩,都会带娅娅一起的。 他摇头。「娅娅不去,就我们两个人。」 「喔。」 他们去逛老街、尝小吃,找了间旅馆投宿,早早便睡了。 他说,要早起看日出。 天还没亮,就把她挖起来,裹得暖暖的。 她一开始还很兴奋,后来开始觉得,等日出好无聊,四周暗暗的什么都看不到,又冷又黑又想睡。 「是啊。」杨仲齐笑笑地,调整坐姿让她在怀里窝得舒适些。 天将破晓的前一瞬,他摇醒她,指着海平面缓缓升起的红光。 「小容,看。」 「好漂亮!」红红的光,晕染海平面,海水变成橘红色的了! 朝阳升起,他凝视灿亮了惊喜的丽容,轻缓道: 「天亮以前,会有长长的黑暗,孤单、等待、挫折、低潮、惶惑、不安……没有一样情绪少不得、逃得掉,但那些都是我自己该面对、克服的,你不用担心、不必害怕,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在跟你生气,我只是需要调整自己,一次、一次、再一次,调适好就没事了。你只要记得,为了这一刻,与你一起迎接生命中第二道全新的曙光,我会很有耐心地等。」 等待天亮、等待爱情的重生、等待,与她再度比翼齐飞。 天亮以前,他甘于孤寂。 【3、比翼、齐飞(仲齐篇之二)】 杨仲齐住院了。 在公司开主管会议时,突然腹痛难忍,送医急诊。 醒来时,人在急诊室,他直觉问一旁护士:「现在几点了?」 留守医院的杨叔魏回他:「晚上六点半。」 他当下便要离开病床办出院,杨叔魏阻止无效后,惊动了医生。 医生脸色不是很好看,告知他必须住院检查,没得商量。 「可是……家里还有小孩,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孩子的妈不在?!」 「在。可是——」她本身就是他挂念的人事之一。 无法解释,只能叹口气,道:「家里不能没有我,我得先回去一趟……」 「你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了,地球不会因为没有谁就无法运转,不必把自己塑造成悲剧英雄。」命没了,再重要都没有商量的余地了,无常不会跟你讨价还价。 医生冷着脸,简洁一句定案:「替他办住院!」 杨叔魏站在床尾,连吭都不敢吭一声。 头一次遇到这般铁血医师,讲话超犀利的,字字见血。杨仲齐抗告无效,看了看他,他只能探探手。 「我去办手续。」开溜。 老实说,他其实比较偏向医生那头,二堂哥在会议室昏倒时,真的把大家吓坏了。 于是,杨仲齐只得默默拿起手机,一一交代周身琐事。 「小甜馨?对,是我……有件事告诉你,但你不要紧张,好好听我说完——可以了吗?好,我现在在医院……虚,不会很严重,只是需要住院几天而已。这段时间我会请你叔伯们抽空过去,有什么是就告诉管家,如果她也不能处理,在请她联系你堂叔,家庭联络簿、还有你跟弟弟的作业,我会让幼秦姑姑帮忙。这几天,家里可能要麻烦你了,照顾弟弟、还有妈妈,晚上要小心门窗、注意安全……我可以相信你吗?」 另外一头不知说了什么,他暖暖微笑。「后天你学校的家长座谈会,我很抱歉得食言了,帮我转告你们班导,我会另外找时间去学校拜访她。」 挂完这通电话,再打给杨叔赵,委托他暂代公司职务。 护士小姐没看过这么忙的病人,电话讲完一通又一通,交代完一桩又一桩,家里的、公司的……是有没有这么多事要忙? 如果他每天的生活就是这样,那会躺在这里就一点都不意外了。人又不是机器,怎么有办法承揽这么多责任? 「……小容你乖,有事就跟娅娅讲,我很快就回家,好吗?」 杨叔魏办完住院手续回来,他刚好讲完这通电话。 转往病房,请了看护,一切都安排妥当,杨叔魏临去前向他保证:「公司交给我们,你趁这次住院顺道做个全身健检,放宽心修养一阵子。」 「嗯。」杨仲齐垂下眼皮,不知是真的累了,还是点滴里注射的药物影响,很快便体力耗尽,沉入无意识的昏暗中。 他睡得并不安稳,或许是悬着心,始终挂念着家里头,几度睡睡醒醒,再次睁开眼,看见趴睡在床边的人,差点吓死。 「小容,你怎么会来?」 「睡不着。」龚悦容抱怨,甩甩酸麻的手臂。 趴在病床边,当然不好睡。「那就回家去睡。」家里的床又暖又舒适。 她摇头,倾前靠向他肩侧。「你不在,我睡不着。」心会慌。 在这里,看得见,才能安心睡。 杨仲齐听懂了,眸光暖了暖,指腹抚抚她脸上睡出的压痕。「你怎么来的?」 「叔魏来家里帮你整理住院的东西,我叫他带我一起来。」倾前,颊畔依依恋恋地蹭着他掌心。 「我这几天都得待在医院,难道你也要陪我留在这里吗?」 「嗯。」飞快点头。他在哪里,她就在哪里。 明明只告诉她,做个健康检查而已,很快就回家。但是才一晚不见,她便心慌寻来。这三年多来,即便是出国洽公,也总将她带着身边,不曾有一日让她找不到人。 这世上,如果有谁是真的不能没有他,那必然是她。 「你的家教课、烹饪班、插花课,怎么办?」 「请假。」 「娅娅和桓桓呢?你是他们的妈妈。」 「娅娅比我聪明。」就算她在,也只有被照顾的份。 杨仲齐低笑。 也是。所以第一时间,他是把家里交给女儿,然后交代妈妈要乖乖听话。她自己倒有自知之明。 隔天做完一连串检查,发现杨仲齐的状况比预期中稍稍严重,肝内胆管结石,需动手术连同部分肝叶一并切除。 就说他不常生病,一病就不会是小事。 趁此机会,调养长期劳累的生理状态,被医生勒令至少得住院一周,并且静养一个月才能回到工作岗位。 第一天开完刀醒来后,看见大堂哥带娅娅和桓桓来医院,想到孩子隔天还要上课,没说上两句话,便催促他们回家,叮咛女儿要照顾好弟弟。 他不让他们天天来,孩子抵抗力不佳,频繁进出医院不好。 再说,一直以来,他在孩子心目中,一向是无坚不摧的,他不想让孩子看到他软弱的样子。 就像,去年父亲节儿子画给他的那张超人爸拔卡片,他希望自己永远都会是他们心目中,一辈子的强悍靠山。 「你啊,什么事都只顾虑孩子。」就算躺在病床上,那颗操持的心也不曾休息。杨伯韩摇摇头,带孩子回去了。 不让他们来,娅娅就时时传讯息,告诉他每天发生的事。 爸,我告诉你喔!小卤蛋今天跟同学打架了。 谁?他那个俊秀乖巧、脾性温和、人缘绝佳的儿子? 或许就是因为人缘太好、聪明乖巧,老师同学都喜欢他,有些人会有意无意的欺负他。三、四岁的孩子而已,心眼就那些,还不至于到霸凌程度,他事先与师长照会过,请他们稍加留意即可,先放手看儿子如何应对,除非情况更严重再出面。 孩子的世界,大人不好干预太多,那只会扼杀他们的成长空间,人际关系也是成长该学习的重要一环。 我问弟弟原因,他说把拔生病了,不可以再让你担心。如果你知道他又被欺负一定会担心,所以他就反击了。 虽然他的孝心表现错了方式,但,还是请爹爹笑纳。对了,我晚上帮他洗澡时有检查过了,除了手臂有些小瘀青外,没有其他伤,他打赢了喔! 「……」这种事情有什么好骄傲的?杨仲齐一阵无言。 不过……好吧,他还是默默受下儿子的「孝心」了。 接下来,还文情并茂、活灵活现地实况转述了杨伯韩被联络到托儿所的过程。 杨大爷非常坚持:「我们家桓桓为什么要道歉?是他们先踢桓桓屁股、偷我们的点心吃、最后还二打一,以多欺少,我们还亏了!」当说人话听不懂时,是男人就以拳头见真章! 园长:「……杨先生,我们不能教小孩子以暴制暴的观念,否则要警察做什么呢?」 「警察的存在,就是某种形式的以暴制暴。本人以前不巧就是干刑警的,要不要我随便分享几个犯案手法?保证你除了以暴制暴不会有第二种想法。」 秀才遇到兵,沟通无交集的园长大人,最后含泪说:「祝桓桓的爸早日康复。」 我猜言下之意应该是————还我原来的杨先生!!!(泪奔) 虽然不应该,但他还是忍不住被逗笑了。 他是不会说得那么直白,但今天即便是他去,也不会委屈儿子去向人低头,打架是不对,但肇因不在桓桓,怎么也轮不到他们先道歉。 那个周末,儿女到医院来看他,三岁半的儿子在病床边又攀又跳,费力爬上床来,正要扑抱上去,一双玉手将其拎开。 小家伙不满了,咿咿呀呀抗议:「妈咪放开啦!把拔,抱————」 那伸长了小手臂的渴望模样,看得杨仲齐满脸不忍。「小容,没关系————」 「不行喔,桓桓。爸爸身上又痛痛。」 「哪里?」 「这里。」龚悦容撩开他的上衣,露出腹部的伤口包扎处。「你要小心,不能让把拔痛痛。」 桓桓认真审视一番,好慎重地点头,避开伤口绕到另一侧,张开小手臂缠抱上去。 三天没看到把拔了,要抱。 窝在他臂弯,小脸蛋蹭了蹭,问:「把拔什么时候回家?」 杨仲齐揉揉儿子的发。「还要一下下。」 「一下下是多久?我把饭饭吃光会回家吗?!」 「再一下下。」 「那青椒吃完会回家吗?作业写完会回家吗?」 杨仲齐想了想。「等你吃完五碗牛奶麦片、十碗饭饭、数学练习簿写到二十五页、把拔就回家了。」 「喔。」 于是隔天,女儿传给他的讯息就写着: 爸,你儿子吃错药了啦! 他现在坚持每天努力吃很多饭饭,是不怕把小肚肚撑破喔? 他连卡通都不看了,每天写作业,还问我数学练习簿快写完了,把拔要回来了吗? 爸,我真的觉得,你这颗卤蛋卤坏了,没有女儿我的智慧。(叹) 女儿,你三岁时还会赖在我身上睡,不只一次让口水湿了公司文件。 他实在很不忍心吐槽女儿。 再隔天,女儿告诉他———— 大发现! 小卤蛋居然会自己调闹钟起床了耶!我超惊讶的。 今天,小卤蛋自己换衣服、而且不用人哄,自己把早餐吃完了。 喔,对了,现在也不用大伯父接送了。他自己去跟老师讲,把拔住院,他要自己坐娃娃车,我现在只要陪他到门口等娃娃车来接他就可以了。 我收回那句话,你儿子还是有点小智慧的。 连续三天了,小卤蛋都没有赖床喔,还会自己刷牙洗脸。 起初,是悬念挂心,时时关注讯息。 到后来,阅读女儿的每日讯息,成了一天最愉悦的时刻。 他知道,贴心的女儿 在用这种方式,让他放宽心养病。 再来就是小容。 每日往返医院照顾他,亲自炖煮营养食材。 从以前她的厨艺就不错,出事后从头学起看来似乎也没什么困难,只是平日家中有管家打点,至今才知道,那个让她打发时间的烹饪班,她学得还挺有收获的。 他其实没预料到,她已经可以做得这么好。 甚至,有能力照顾他、陪他面对人生的困境了。 某日,认真审视她,发现她眼眉之间的稚气,已然褪去。 似乎,有些什么不一样了。 纯情地、荡漾浅浅温柔、有几分执着,也有几分坚毅。 会紧张、会在乎、会害怕失去,那是,情人的眼神。 他等待已久的妻,一夕成长。 因为她发现,单方面被呵护的幸福,还不够。 她必须加油,不能一直赖坐在地上让他停在原地等她,要站起来,跟上他的脚步,才能陪他一起走。 他也需要被守护。 有一天,她来医院时,不只携来餐点,还带来某样他私藏许久的物品。 「你猜,我在家里找到什么东西?」浅浅笑意,带着几许神秘,递出那份许多年前,两人同签下的结婚证书。 「原来,我们真的有结婚耶。」 「我骗你做什么?」孩子都生两个了。 「你不要以为我不懂,结婚要去登记,你的户口名簿上没有就不算。」 咦?这次学聪明了耶。 「你想去登记吗?」 「想。」 他伸手,待她将柔荑交付到掌心,在床边坐下。「你懂婚姻的意义、理解什么是爱情吗?」 「我懂!」如果不是他,她或许没能这么快理解,但是跟他相处的每一天、经历的每一件事、一起迎接的早晨,都让她觉得开心,甚至是简单的对话、微笑,眼神,也让她心跳变快,有时光看着他就会莫名脸红。 如果这就是婚姻,她一辈子也过不腻。 她指着婚书某处。「你的名字、我的名字,在一起。」她喜欢这种感觉,想跟他一起,不只是名字,人也一起,心也一起。 「好,我们一起。」十指交扣中,从她的眸光里,看见了爱情的流光溢彩。 他一直都知道的,曾经如此熟悉的事物,她只是需要一点时间,便能够一一找回。 握牢她的手,这是第二回,带领她,再度跨进爱情的门槛,这次,他们一起。 比翼,齐飞。 「放结婚证书的那个抽屉里,有一个蓝色的绒布盒,你————」 「这个吗?!」效率超好。 「……」 不过眨个眼,银戒已被套入指间。 于是,在杨仲齐出院前一天,被龚悦容求婚(或骗婚?)成功。 2013年杨家相关(3) 「我现在觉得,偶尔生生病,似乎还不错。」第一次生病,他赚到了一个替公司任劳任怨的财务长,第二次———— 杨叔赵白他一眼。「你嫌大家心脏太过养尊处优是不是?我们比较想看到健健康康的你。」每生一次病,就吓掉大夥儿半条命。 「你这是在抱怨吗?」这段时间,确实难为叔赵大事小事一肩扛。 「不是。」有人扛了这么多年,他才扛两个礼拜有何资格喊累? 「只是有些事情,不是我能代劳的,上海那边我替你延期了,到时你还是得跑一趟亲自去谈,甚至许多应酬场合,我都没办法。」 很多事情,不是有心就可以,无论他再有能力,身体的残缺总是力有未逮,也会让外界打上折扣,一家公司的负责人,代表的是企业门面,他承担不起这么重的责任,所以———— 「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活得比我久,杨家可以没有杨叔赵,却不能没有杨仲齐。」 杨仲齐笑了笑。「这世上,没有谁是真的不可或缺,生命总会自己找到出口。以前,我也总以为家里不能没有我,但是你知道吗?我住院这段时间,桓桓会自己调闹钟准时起床了,还会自己刷牙、穿衣服、吃早餐、等管家接送他上托儿所;原本还有些稚气的小容,改掉常被我叨念的坏习惯,会自己下厨、替我准备营养的餐点到医院照顾我;娅娅把自己的事打理得一丝不苟,并且巨细靡遗地向我报告家里和学校每天发生的事,让我在医院不必挂心,好好养病。」 这些,是他始料未及的。 「那是因为他们爱你。」 是啊,所以偶尔示个弱,不那么无敌万能,好像也不是坏事。至少能让那些依恃、仰赖他的人,能够有所成长、坚强。 「不谈我。你呢?最近复健的进度如何?我大听到南部有个这方面的权威,要不要去看看?」 「老板准我假的话,试试也无妨。」反正现在就是抱着多看、多听、多尝试的心态,多看几个医生、多做几道检查而已,没什么损失。 「你的假单我准了。」叔赵已经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对这双腿表现出如此积极的态度了。 最后一次开刀,做完神经重建手术,已经有显着的进展。 「有办法站起来吗?」 「可以。」杨叔赵撑着轮椅扶手,缓慢起身,双腿已有支撑力度。 杨仲齐上前搀扶,鼓励他多走两步。 一步、一步,再一步。 以往,连离开这张轮椅都是奢求,如今,已能在旁人的协助下,跨出艰难的步履。他娶了一个好妻子,有谭嘉珉用心照料,他只会一日比一日更好,男人有了家庭,妻儿便是心灵上最大的支柱。 五步,是他的极限。杨仲齐扯痛伤口,撑不住对方的重量,身子倾跌,两人摔进沙发跌成一团。 「没事吧?」杨叔赵撑起上身,瞥向他腹部的开刀处。 被压在下方的杨仲齐摇头,及时护住了伤口。 不知想到什么,艺术照难得打趣地冒出一句:「小心肝。」 「……」某人被老婆带坏了!「谢谢!我会很、小、心!」 「你们————」厨房边,女主人掩住嘴,一副撞破奸情的震惊样。 杨叔赵没好气。「到底要不要过来帮忙?」是有没有这么爱演? 「喔。」谭嘉珉敛起夸张神情,乖乖上前搀扶。 回到轮椅内,杨叔赵忍不住就告状了。「你知道她有多夸张吗?到底有哪个当老婆的,会去幻想自己老公跟别的男人做那种乱七八糟的事?」 「那才不是乱七八糟,资深腐女坚决捍卫————」 一家之主冷眼瞪来,立刻乖乖闭上嘴。 「你真该去看看我家的书柜被污染成什么样子!」 就算是这样,抱怨着书柜被成群bl小说、漫画大举攻占的同时,无奈的嘴角仍有几分不可察的笑意。他其实,很甘愿、很包容、也很幸福。 「所以,我是攻还是受?」杨仲齐突然冒出一句。 「呃……」好歹老公现在正端人家的饭碗,敢得罪顶头上司,又不是找死。谭嘉珉干笑:「快下雨了,我去收衣服。」 瞥了眼一溜烟逃跑的妻子,杨叔赵狐疑的目光望向自家堂哥。 「改天也让你参观一下我家书房。」 半壁江山早已沦陷,成为少女漫画、言情小说的天下。 「你让娅娅看那些?」她还未成年耶。 「为什么不?她自己能分辨是非,我尊重她的喜好。」基本上,女儿能有的休闲娱乐也不多了,他这个当父亲的,只需要做好基本的把关动作,把太夸张的部分过滤掉,在尽可能的范围内,还是想让她开心一点。 喔,对联,那半片江山,绝大部分还是小容的。 小时候,连儿童刊物都没读过的他,却在年纪一把后,卯起来k小说漫画,了解妻儿的想法与内心时间,想想还真辛酸。 「我希望自己有一天能跟你一样。」仲齐哥是个称职的好爸爸,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事,从幼稚园的竞赛、毕业表演、学校活动、家长座谈会……几乎不曾缺席,参与着孩子每一阶段的成长,从还不知道娅娅是他女儿前就是这样。 「会的。再过不久,你也可以每天牵着小瞳瞳的手上小学、陪她去学柔道、教她怎么给吃她豆腐的小色狼过肩摔。」 「我啊,没那么贪心,只要瞳瞳国小毕业前,能够参加她一次的运动会,陪她玩一回亲子活动,我就很满足了。」 「这没什么好期待的。你绝对无法想象,袋鼠游戏是一件多蠢的事。」还害他被女儿嫌弃,老人家年迈体衰,他现在已经开始担心,以后桓桓的运动会,他还有体力陪儿子跑完亲子接力赛吗?唉———— 两人相视一眼,忽而失笑。 「这样超蠢的。」明明一个儿子才三岁、另一个女儿也才幼稚园中班,就已经幻想到那么久远的莫须有问题。 但————这就是全天下共同的傻爸爸心情吧。 为人父者,没有一个不傻,也情愿为儿女傻一辈子。 【4、天亮之后【仲齐篇之三】 虞晓阳第一次看见杨馨娅时,是这样的———— 他送文件到总经理室,而她,就坐在那个除了总经理以外,还没见过谁有胆子去坐的位置上。 而且,睡着了。 睡得四平八稳。 他有些犯傻地呆看了三秒,然后发现,她不仅睡得很熟、很理所当然,而且口水快要滴下来了———— 要命的是,他发现压在她臂弯下,是早上才刚送进来的营业季报,他花了一个礼拜整理的心血。 当下,他脑海一片空白,然后,凭着直觉做了件老到牙齿都掉光了、回想起来还是觉得蠢到极点的举动————伸手去承接那道涎沫。 尴尬的是,门在这时推开,女孩在同时醒来。 画面定格。 杨仲齐看了看他,再看看女儿初醒时,揉揉眼、擦擦嘴角的娇憨模样———— 看懂了、 失笑出声。「晓阳,你可以抽走文件,或是摇醒她。」 他窘红了脸,呆站在那儿,好半天应不出一句话。 「谁?什么?」 「说你!」杨总抽张面纸给他擦手,然后弹了下女孩额头。 「你到底对我公司的财报有什么一间?下次再让你的口水毁掉任何一份文件,我就让你跟整个秘书室一起加班来向他们赔罪!」 虽然是这样说,可是语气里,却是谁都听得出来的溺爱纵容。 后来,他由资深秘书长口中得知,这个从小就把公司机密文件当围兜兜睡到大的女孩,是杨总的掌中珍、心头肉,唯一的宝贝女儿。 直到许久以后,他再去回想,当时为什么不叫醒她?或许是因为,她的睡颜太可爱。 纯净,无邪,惹人爱怜。 这是他进公司的第一年,也是她入杨家户籍、成为杨家人的头一年。 他对她的感觉,一开始很复杂,说不上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他偶尔会在公司看到她,头几年,他是实习生,课余的空档才会来公司,寒暑假时,他们常常都会见到面。 有好几次,他送资料进去,看见杨总的桌上,摊的全是学生暑假作业,更让他心脏无力的是,她拿来当计算纸随手涂鸦的,竟是公司上一季的损益表。 当围兜兜也就算了,毕竟是无心之过,可这计算纸…… 她抬眸对上他满眼的打击与震惊,似乎觉得他这表情很有趣,扬唇笑得既甜美又无邪。 然后过没几天,更加变本加厉,他看见那些计算纸,被她拿来折纸飞机,还射到他座位上来。 这个小恶魔…… 他怀疑,她根本是故意的,他完全不知道该拿这些纸飞……喔,不,它原本是损益表! 他完全不知道该拿这些损益表怎么办。 是当垃圾丢进垃圾桶?还是————见者有份,就认命地还原它「原本的身分」? 他所不知道的是,自己的苦恼看在秘书小姐眼里,几度笑到肠子打结,不知该不该提醒他,不要太小看娅娅,杨总教养出来的孩子,怎么会是一般被宠坏、只会惹麻烦的无脑千金?或者,就让他自己慢慢观察、用心体会,自行挖掘真相? 而后,连杨仲齐也发现了。 问她:「你没事捉弄晓阳做什么?」 「这个人好有趣。」尤其每次看到她随手拿桌上的文件涂写,再揉成一团丢弃时,他那一脸被雷打到的纠结表情。 没看过这么有趣的人,一板一眼得好可爱。 说穿了,不就是欺负老实人。 「别玩过头了。晓阳是个人才,我打算好好栽培,以后你会需要的。」 「可是人家现在,大概把我当成很难扶的阿斗了耶。」 「……」当爹的能怎么办?只好劳碌奔忙,先为孩子三顾茅庐了。 第二年的时候,虞晓阳发现,事情似乎不是那样。 那些文件、报表、企画案,是杨总给女儿的副本。 让一个十岁的小女孩看那些?起初,他只觉不可思议,后来想想,自己十六岁走进总经理秘书的第一天,又有多少人觉得匪夷所思? 杨总做的每一件事,必然有他的道理,毋需质疑。 花了更多时间,在她将那些文件丢碎纸机时,他已经老僧入定,不会再眼角抽动,因为知道那些,她早已融会贯通,任杨总怎么考都难不倒。 那时,他有些同情她。 企业家的儿女,不若想象中的容易,尽管多少回听旁人说,她是多聪明、智商一七三的天才少女。 又过了一段时日,有一天,杨总没来上班。 这是很少见的情况,杨总是他见过责任心最重的管理者,总是最早到公司、最晚离开,从未无故旷职过,他后来听说,是因为他女儿生病了,在家照顾她。 下午他将几份比较紧急的文件送去杨家大宅,管家将他带往杨馨娅房间。 「放旁边桌上就好。」 他目光往窝在怀里蜷睡的女孩溜了一圈,被杨总瞧见,淡道:「扁桃腺发炎,有点发烧,食欲不振,昏昏欲睡,大概就这样。」 听起来不是大事啊,早上听说杨总没来公司,还以为有多严重———— 杨总笑了笑。「小女孩,生病时撒撒娇,很正常。」 无论多早熟、多聪明,终究是孩子,身体不适时,一副好委屈、好可怜、好虚弱、好需要被关心的样子,说穿了,也就是想让父亲多陪陪她、索讨怜爱而已。 这个时候,他又觉得好羡慕她,能拥有杨总这样的父亲。 一个日理万机的大企业老板,可以因为女儿一句话,便搁下工作,留在家中陪伴,纵容她所有任性的要求。 他自小在育幼院成长,不曾体会过这种被父母疼宠的滋味。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该同情她?还是羡慕她? 她身上,背负着过多的期望,很沉重;但同时,她也拥有全天下最好的父亲,给她满满、满满的爱。 他一直、一直地看着她。 别人在玩乐时,她在啃企画书、睡在办公室,但是倦累睡着后,杨总永远会记得上前替她披上保暖衣物。 她笑容很甜,慧黠明眸像是什么事都信手拈来,没什么能困扰她的样子。但是一个人的时候,有时会流露些许疲惫,却永远不会让父亲看到这一面。 就像杨总,从来没有戳破,只默默交代旁人为她送餐,提醒她休息。 更久更久以后,他完全能看懂她每一道表情下真实的意绪,即便笑着,也知道是真心、客套、敷衍、还是累了,灵眸一转,便知她又在打什么主意。 那些添衣、送餐、在行程间巧妙安排空档让她适时休息的任务,毋须杨总吩咐,他已做得习惯又自然。 一直、一直看着,懂她,更甚于自己,久而久之———— 上了心。 杨馨娅二十岁生日那天,杨家大宅内办了场小小的家聚,为她庆生。 二十岁成年礼,送的礼可都不小,杨叔赵一出手就是百万名车,不愧是丰禾财务长,她爸的小心肝啊。 当父亲的当然更不用说,一间初完工的小豪宅已登记在她名下。 热闹了一晚,宾客散去,杨馨娅洗完澡,换上家居服下楼来,见父亲一人独坐客厅,翻阅她儿时的相本。 她冲了杯醒酒茶,做到他身边。 也许心情好,他今晚有些失节制,多喝了几杯。 杨仲齐偏首望她。「时间过得真快,转眼你已经这么大了。」 他记得她什么时候断奶、什么时候吃副食品、长第一颗牙、第一次说出完整清楚的句子、上幼稚园、收到第一封情书、爱漂亮穿耳洞的年纪、自己买入人生第一双高跟鞋又是几岁……这些,他全都记得牢牢的。 她还是会跟小时候一样,靠在他肩上,像个爱撒娇的小女孩,在夜里跟他聊心事。可是他知道,女儿长大了,有许多小秘密已经不会全无保留地都跟他说。 像是,心里有了谁,偷偷藏着,初恋那份情动滋味。 「我都还记得,你一手拖小被子过来,揉着眼要我抱才肯睡、生病时赖着要 陪,浓浓鼻音喊‘把拔————’的模样,还有————」 「那么丢脸的事,你怎么记得那么牢。」她有些羞愧地掩面。 因为那些,都是他记忆中,最珍贵的宝藏。 他笑笑地,没多说什么,父女俩挨靠着,看完厚厚一本相簿。 「爸,你有话跟我说?」在他合上相本,轻啜女儿为他冲的醒酒茶后,她才问出口。 他顿了顿,搁下杯盏,凝思着该从何说起。 「跟妈咪有关?」一直以来,都只有扯上妈咪,才会让他有这种表情。 很沉重、很谨慎,千思万虑,只为了保护好那个人,用他全部的心力,再难也义无反顾的表情。 被人那样守护着的妈咪,很幸福。 「你知道,当年我跟你妈咪闹到几乎分手,是为了什么吗?她说,她要一个全心全意的丈夫,但是那时的我,肩上还有太多责任,无法全心全意,只看着她。我曾经辜负过她一次,这一回,我不想再让她失望。」 「是————发生什么事了吗?」怎么突然这样说? 「她不快乐。我所在的位置,会有多少双眼睛,用高标准、高规格来评判?站在我身边的那个人,又怎么可能不受同等审议?我曾经问过她,为什么会选择成为后来的龚云颦?一直到后来,我才想通,她只是想站在我身边,成为一个匹配得上的女人。」 她很努力,想让自己上得了台面,举止优雅得宜、在任何场合都能应对自如,不让他失了颜面。但她学不来,努力、却力不从心,压力大也不敢跟任何人说,笑容渐渐少了,这些他都看在眼里。 以前,孩子心性的她,不会想那么多,但随着年岁的增长,人的思虑、烦恼,总是会逐年增加,于是,丰禾总经理夫人的身分,也成了她心上的困扰。 「她为我做了那么多,这一生几乎是为我而活,但,我又能为她做些什么?这十年来,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你为妈咪做的够多了。」别人不懂,身为女儿的她,一路下来看得比谁都清楚。 若说妈咪前半生为爸付出一切,那这后半生,爸也是用尽一切在守护她,没有谁做得比他更好。 他再也、再也不曾让妈咪一个人在夜里,独担落寞地坐在阳台哼歌、不曾再忧伤地对她说,爱一个人有多累。后来的妈咪,脸上总是笑着,对她说,爱情是很美好的一件事,爱一个人,很快乐,还告诉她,女人这辈子一定要真正爱一次,才算活过。 「不够,还不够。娅娅,她说过,她要的不是一个事业多成功、声望多高的男人,单单只是一个全心全意,以她为重的丈夫。这是她这辈子,对我唯一的要求,就算她现在不记得了,我也始终没有忘记过,她在说这些话时,神情中的落寞。 2013年杨家相关(4) 我不想再走回头路,让她为了站在我身边而变回那个社交女王龚云颦,那不是她真正想要的样子,如果让我选择,我宁要原本那个纯真无虑的龚悦容。我可以不是丰禾的主事者,只要她好,我可以就只是龚悦容的丈夫。」 因为没有什么,会比她更重要。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多年的深夜父女谈心也不是谈假的,早在他开头时,她就猜到了。 「好啊,你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不用顾虑太多。」她哪会不知道,他迟疑的点是什么?但只是多年前就有共识的时,童年记忆中,母亲的寂寞,父亲的为难纠结,她是看在眼里的,为了无憾双亲的人生,扛这点责任又算什么? 她已经成年了,而父亲为了杨家,已经辛劳大半辈子,都年近五十了,未来还能有多少时日?人生剩余的日子,也该让他去过他真正想过的日子,停下忙碌奔波的脚步,好好陪伴那个等待了他一生的人。 听妈咪说,他退休以后的生活,要跟她在他们相遇相恋的地方,每天陪她看日出、看夕阳,还要陪她去所有她想去的国家游玩…… 听她说得那么期待,双眼都会发光,她想,妈咪是真的很期待这一天的到来呢! 期待……期待个鬼啦! 有人跑去宜兰开民宿逍遥,她却得坐在这里,跟一叠又一叠消不下来的卷宗奋战! 当敲门声再度响起,看见那叠捧进来的公文,她放弃挣扎,整个人直接软趴趴瘫倒在桌上。 虞晓阳步伐顿了顿,还是铁石心肠地将消减了一半的公文,叠回两小时前的高度。 「虞晓阳,你不是人。」她悲愤道。 某人不为所动,声调平缓无波。「我会陪您一同加班。」 打完巴掌,也知道要赏颗糖的道理,虞晓阳另一手端上餐点。「您有四十分钟的用餐时间。」 这个她爹一手调教出来盯她的牢头,还算有点良心。 心理稍稍平衡了些,打开餐盒,没有疑问是她最爱的那家,连菜色也道道都是她爱吃的,并且已事先将她讨厌的葱花挑掉。 有时她都觉得,这牢头未免也太了解她,爱吃什么、不吃什么、脾气、性情、习惯、劣根性,眼珠子一转就知道她心里在盘算什么……简直是她肚里的蛔虫。 还有,无论再忙碌,也不曾让她三餐不正常,特助做到这样,添衣送餐、看前顾后像奶娘,全能称职到一个不行,有点良心的雇主都该为他加薪。 虞晓阳弯身将被踢到角落的高跟鞋拾回,整齐摆放在她腿侧,听闻顶头上司嘴里咬着卤蛋的含糊低哝,直起身后,才面不改色,四平八稳地回道:「感谢总经理体恤,我对目前的薪资并无不满。」 喔,所以就是不需要加薪的意思。居然还会有人嫌薪水太高? 虞晓阳转身,冲了两杯热桔茶,将另一杯送进总经理办公室后,才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连茶温都控制在不烫手又刚好能入口的最佳温度。她这特助真的是称职完美得不像话…… 其实也不是真有那么累啦,比起当年曾祖父骤逝,父亲面对改朝换代、内忧外患的艰难处境,她可以说是被放进父亲打造好的温暖堡垒,要是这样都应付不来,她还有脸说是杨仲齐的女儿吗? 只不过表现出软趴趴的样子,她那面瘫特助的表情也会软一点。 也不知是那家育幼院的特产还是怎样,虞晓阳那没表情的表情,比起五婶婶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 现在想想,还真怀念以前那个看到她拿公司文件当计算纸时,那种被雷打到的有趣表情,现在她就算拿上亿合约来擤鼻涕,他都能不动如山,眉头也不会抽动一根。 硬邦邦的,愈大愈不好玩。 好不容易消化完眼前这叠小山,中原标准时间,八点整。 还早。而她不想一个人回到那偌大的屋宅。 她有些懂父亲当年的感觉了。但她没有那么笨,不会守着孤灯,挨一人的漫漫长夜。 青春,那么美好。 妈咪说,女人一辈子,定要精彩地爱过一回才不枉此生,而她,眼下就有个现成的最佳人选———— 倚靠门边,她那全能特助也在挑灯夜战,无论她忙到多晚,他永远在。 虚掷青春的,又何止她一人? 随时随地,只要喊一声,在她需要时,从未让她失望过,彷佛,一直都在她身后守护着,令她安心。 「你真的不想加薪?」 「年初职务调动时,杨总已调过薪,他并没有亏待我。」安排女儿接棒时,公司重要干部的职务做了不小的变动,他直升总经理特助,从旁协助她,给他的优渥待遇,已是前所未有。 虽然她父亲已退下这个位置,只保留个顾问闲缺,但他一直到现在,仍唤她父亲为杨总,改不了口。 虞晓阳是她父亲一手栽培的人,对她爸可说是无比的敬重,要让他做出有愧于杨仲齐的事,比让他去死更难。 但,她想挑战。 「不加薪,那,给你另一项福利如何?」 他以眼神询问。 「今晚,去你那里。」 「噗————咳咳咳————」一口茶水喷出,呛得某人失态又狼狈。 一句话,彻底让他破功,冷面死鱼特助形象碎一地,拼不回去。 中秋连假,秘书室发起一场短期的省内员工旅游,地点在宜兰,接待民宿是筑缘居,召集人为虞晓阳。 很明显,是某人看穿另一个某人想爹娘,制造机会让她与家人多聚聚。 然而———— 为期两天一夜的旅程,小小变了一点调。 夜里,杨仲齐睡不着,起来赏赏月,不小心看见他家那只迷路的小精灵,走错了房门。 第一反应————想揪住某人的衣领,狠揍一顿。 我杨仲齐的女儿是谁都能轻薄的吗? 但————他眼没瞎心没盲,是自家女儿去敲人家房门,自己母鸡不关好却去打老鹰,「理」之一字岂站得住脚? 该揍的,是自家那只母鸡的小屁股。 在父母眼皮底下干这种事,当你爹我死了是不是?谁生给你的熊胆? 混蛋杨馨娅! 他大受打击,神情恍惚地飘回房。 龚悦容翻个身,没触着枕边温暖身躯,睡眼迷蒙地坐起身,望向活似被雷劈、失神呆坐床尾的男人。月光照在那独坐的背影上,看起来有够落寞凄清。 「怎么了?」半夜不睡觉,坐在那里耍什么忧郁? 「老婆————」他一眼望来,好幽怨地说:「最近找个时间,我们去给婆婆扫墓上香。」 「怎么突然想去扫墓?!」清明又还没到。 「……我要忏悔。」对不起婆婆,我错了! 他现在完全能体会为人尊长的感受了。不知当年婆婆撞见小容半夜敲他房门,是不是也是这种心情。 那瞬间很想迁怒埋怨老婆————女儿八成遗传到你,连拎鞋的动作都一样!但是身为当年的共犯,也没脸怪得理直气壮。 上梁不正,哪来的面目教训下梁有样学样?一整个灰头土脸。 最后,只剩满腔挫败感,坐在这里等天亮,然后问那个男人———— 你到底要不要娶我女儿? 唉,活生生的现世报! 【作者小语】 这三篇是当初写《爱情,独角戏》时,碍于篇幅而未能尽兴发挥的片段,如今籍由各人志的问世,呈现于读者面前,还原历史真相,请笑纳。 【附录一:杨氏宗亲座谈会】 「咳咳!麦克风试音、麦克风试音5、4、3、2————」 「主持人,不用试了啦,反正带回问到太禁忌的,仲齐哥会自动消音,软硬体都是他控制的,要是不小心挖出不外出的陈年秘辛,连负责保全的大堂哥也都听他的喔!」 意思是,我有可能走不出这道门就是了? 「杨、杨家季燕姑娘,您果然快言快语真性情……」直率到我有些招架不住说…… 「哪里,是你太谬赞了。」杨小姐有些害羞。 「呃……」我有夸奖她吗? 咳————请看官们忘记前面那段,咱们来点正式的开场白。 「欢迎各位来到探访内心、知己知彼、增进感情、促进人类和谐、世界大同真善美之杨氏宗亲心灵交流座谈茶会。本茶会由我————区区、敝人、不才楼某人,为大家主持,并代表读者们专访几个小小、小小的问题。」 「那不就是扒粪狗仔来着?!」废话这么多。 「……」我现在有点后悔邀杨小姐与会了 。 「怎么这样说呢,燕燕小姐。你们杨氏宗亲近来备受读者关注与宠爱,大家想多了解一点各位的婚姻状况也不为过啊,难得楼某人如此勤奋,接连着把大家都出清……」 「你们聊,我先走一步好了。」杨叔魏幽魂般飘飘然起身。 「……是我的错,杨五爷。」 又二十分钟过去———— 在虞经理连哄带拐下,总算把蹲在角落扭手指的杨五爷带回座。 (我快崩溃了。到底要不要让我开始啦!) 楼某人:「好的,刚开始,先来几个民生基本题————请问,在家中谁是老大、谁说了算?」 二夫人:「他。」啃饼干,答得好不挣扎,妇权什么的,视如粪土。 (杨二爷笑笑地替夫人揩嘴角的饼干屑。) 四夫人:「大事老公做主,小事我决定。」 虞晓寒:「表面上他做主,实质上我决定。」 (这……好深奥,但是我懂。) 楼某人:「家中经济大权谁掌管?」 二夫人:「还是他。」 (出世落土歹八字,可怜天生劳碌命的杨二爷) 虞晓寒:「还没结婚前,他就把财产都交给我看管了。」 杨老大:「我们杨家很传统,男人就是要在外面打拼赚钱,剩下的就算是家里的事,归老婆管。」 余观止:「一样,给幼幼管。是说,老婆,你真的不考虑藏私房钱吗……」 杨傻妞:「我花钱,老公管账;我刷卡,老公买单。」 (好羡慕。请问徐先生,你还有缺老婆吗?) 楼某人:「吵架时,通常是谁先低头?如何求和?」 二夫人:「我先低头。撒撒娇就好了,有什么难的?他要身段我又不用。」 (二夫人您看真开,面子什么的,都是浮云。) 三夫人:「写情书求和。我诗词现在都运用自如了喔。」 杨季楚:(叹)「系公布栏现在还贴着那封等待招领的陈年旧信,我根本没脸去领取。」 四夫人:「看情况。如果是他自己知道理亏,过来拉拉我的手、抱抱我就好。如果是我,贱妾会自己矮下一截去捏肩捶背。再搞不定,就让苜蓿芽来决定。」 (是说,四爷您如此勤于惹毛夫人,读者都怀疑您究竟有多爱吃苜蓿芽了。) 楼某人:「再来,稍稍进阶一点。请问丈夫是你们的初恋吗?!」 大夫人:「是。」 二夫人:「是。」 三夫人:「是。」 四夫人:「是。」 五夫人:「是。」 杨幼秦:「是。」 楼某人:「哇,一路看下来,大家都好纯情————咦,杨傻妞,你去哪?」 楼某人:「下一题。我们都知道在座贤伉俪相当恩爱,但是有没有哪个情敌的存在,曾让你们感到一点点点点点……的威胁性呢?」 杨季楚:「有。但他的坟头草都比人还高了,不提也罢。」 (虽然是事实,但……怎么听起来好有杀气?) 杨幼秦:「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宜姮的存在对我来说很复杂,但感谢成分居多。」 杨傻妞:「没有。阿磊超爱我的。」 (您自我感觉有够良好) 龚悦容:(闷)「他的大老婆。每次她讲什么,很少看他反对,宠到骨子里去了。」 (咦?懂了!杨馨娅小姐嘛。不都说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以先来后到的顺序而言,您的确是小老婆无误) (几位人妻在旁猛点头。以前回家先亲老婆,现在是洗洗手跟女儿玩;以前晚上睡觉抱老婆,现在抱女儿;以前上山下海都一起去,现在是在家陪女儿;以前动不动就缠着要亲热,现在是自己主动贴上来都会被推开,怕吵到女儿睡觉……人妻闺怨一把辛酸泪) 楼某人:「既然都说到孩子了,那么就来说说尊夫人怀孕期间,让你印象最深刻的要求?」 徐孟磊:「半夜由台中飙回台北,替她送宵夜。」 (这个看官们也知道) 杨二爷:「突然说想吃丹丹汉堡————不能麦当劳也不要肯德基,完全没得商量。」 楼某人:「你是对丹丹汉堡有什么意见?!」 (高雄人誓死捍卫速食界的南霸天,二夫人有眼光!) 杨二爷:(青筋)「台北是买得到吗?!」 楼某人:「所以?」 杨二爷:「就打电话叫高雄馆的主管,立刻搭高铁送上来。」 楼某人:(赞叹)「不愧是二爷,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超威的!」 二夫人:「可是有一次你就没有买给我吃。」 (不是说怀孕的女人记性会变差吗?她记得好清楚) 杨二爷:「小容别闹,我们那时在上海。」 杨大爷:「乐乐还在夏天说要吃烧仙草。」 杨三爷:「盈袖在大清早跟我说想吃大肠包小肠,还指定要饶河夜市那摊。」 (结论:怀孕的女人,其时间性、地域性、季节性之判断力为————零。) 楼某人:「好的,换边发球。请问夫人们,丈夫又有什么习性癖好或形象崩坏之处,让您无法接受?像是偷放屁、抓屁股、喝水翘小指、抠香港脚再闻一闻、婚前六块肌、婚后一块麦脆肌、不洗澡就上床睡觉之类的……」 众人夫:「谁会做那种事!」(吼) (又不是我说的,是读者在问,干嘛凶我……) 大夫人:「不会啦。他只会偶尔穿着四角裤在家里走来走去而已,然后他的六块肌肤还在唷!我现在看久了,觉得喜欢他的六块肌有比麦当劳的六块鸡还多了。」 (杨大爷在一旁拭泪。光是如此便已无比感恩。) 冉盈袖:「他是翩翩佳公子,在我心里形象永远不会崩坏。」 杨幼秦:「他律己甚严,没有什么不良习性。」 龚悦容:「辛苦养家的男人最帅了,唯一的坏习惯是太忙,怕他累坏身体。」 杨季燕:「他的全部我都喜欢……」 楼某人:「停!夫人们好官腔,看,连会议记录都听不下去,愤然离席了。」 杨幼秦:「……好吧,我先认领不洗澡就上床睡觉那一条,观止有时工作太累就会这样。」 谭嘉珉:「袜子会乱丢、剪指甲四处喷,都不知道整理家务的人有多辛苦。」 龚悦容:「起床没摺过棉被、喝完饮料杯子丢流理台都不会顺手洗起来,很贵公子……」 虞晓寒:「半夜想上厕所不起来,居然在床边准备尿壶,还振振有词说冬天太冷,离开温暖的棉被,蛋蛋会着凉。我着你个————」吸气,抚上额上一条条青筋,回复冷热矜持面瘫女形象。)对不起各位,我失态了。 (拍桌狂笑!杨五爷您真是奇葩一株) 冉盈袖:(苦瓜脸)「有时候不小心惹毛季楚,他都叫我抄辞海赔罪,这是什么怪癖?!我又不是他的学生……」 楼某人:「再来是个人题。请教杨二爷,大家都很好奇,尊夫人这样————您还抱得下去吗?」 二夫人:「抱啊。」 (什么?!禽兽啊……) 二夫人:「每天都要抱。」 (这……勇猛啊!真男人啊……) 二夫人:「不抱我会睡不着。」 (这……) 杨二爷:(面无表情)「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不必过度延伸。」 (所以是————长年吃素吗?可怜的杨二爷,您好像一直在禁欲) 楼某人:「那是何时解禁?!」 杨二爷:「重新戴上婚戒之后。」 楼某人:「下一题。请教大爷夫妻,您家小皮蛋的原名是?」 大夫人:「杨晋文。」 楼某人:「很正常的名字啊,那是耍什么神秘,迟迟不肯公开?!」 杨大爷:「喔,这是有原因的。相信大家也发现了,我们杨家第二代超短命,到现在有三个挂了,一个活着也像丢了一样,剩四叔独撑大梁。我爷爷在发迹前,有个算命师帮他算过,说他命中五子,无女,家业兴旺,但每隔一代,子孙半数凋零,为早夭多灾的命数,所以在所有同辈都成家生子前,男孩最好取个小名避祸,才会子孙兴旺。」 楼某人:「原来还有这段秘辛。那三爷您家公子的小名是?」 杨季楚:「咸蛋。」(无奈状) 楼某人:「你是来搞笑的吗?那二爷?!」 杨仲齐:「卤蛋。」(更无奈) 楼某人:「五爷?!」 杨叔魏:「小鸟蛋」(想死) (怎么……好小颗的感觉?不知道蛋蛋是男人的第二生命吗?小蛋蛋少爷会恨死你) 楼某人:「幼秦呢?我记得你也是怀男孩。」 杨幼秦:「喔,什么蛋都不重要,他真的太皮,活力充沛、破坏力十足,我气到骂小混蛋的次数,已经多到记不起他是什么蛋了。」 楼某人:「那为什么你们会用战国七雄命名?不是八国联军也不是春秋五霸?刚刚好就是七只?!」 杨大爷:「也是那个算命师算的。」 (对啦,有点功力的算命师,听说可以往后算三代……等等!是我太敏感吗?怎么第四代数一数刚好五只……) 楼某人:「敢问诸位爷,您家公子大名?」 杨伯韩:「晋文。」 杨仲齐:「少桓。」 杨季楚:「予庄。」 杨叔魏:「宜襄。」 杨幼秦:「允穆。」 (我时空错乱了,这家人有病啊……) 楼某人:「话又说回来,这不就表示,二爷您家的公子……」 (话说,齐桓公可是春秋五霸之首……) 杨二爷:「没这回事。有人也是包袱款款嫁人去,没管过半天家业,说好的一统天下呢?」 (杨幼秦:装死) (杨馨娅:太好了,我最多撑个十年也要拐男人私奔去) (杨家小卤蛋:吮拇指,张着不识人心险恶的纯真大眼,仰望众人) (观众群:二房好可怜,什么时候才可以脱手把担子丢出去啊……) 楼某人:「好的,以上便是我们的杨家联谊茶会,感谢诸位大德拨冗参加今日的访谈茶会,让众读者一窥杨氏夫妇们的闺蜜生活,满足看官们小小的好奇心。」 备注: 本活动由楼某人企画/丰禾企业赞助纯属娱乐效果非关商业用途如有雷同侵权形象崩坏祈请见谅或洽本公司关梓群律师特别鸣谢———— 杨大爷夫妇:杨伯韩董允乐 杨二爷夫妇:杨仲齐龚悦容 杨三爷夫妇:杨季楚冉盈袖 杨四爷夫妇:杨叔赵谭嘉珉 杨五爷夫妇:杨叔魏虞晓寒 徐氏贤伉俪:徐孟磊杨季燕 余氏贤伉俪:余观止杨幼秦 友情客串:杨馨娅杨少桓(小卤蛋)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dbb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