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东少爷》 第一章 「开顿幼稚园」园方宣称全台湾最具格调的白色大礼堂,今夜座无虚席。 毕业典礼为了配合家长紧凑的行程表,特意选在周末夜晚举办;礼堂座次因应家长的特殊需求,划分为四区——贵宾区、保母区、安全人员区,以及摄影区。 舞台上飞出一声啁啾,进餐仪态优雅如参加国宴的家长们,看见布幕升起。 莎翁名剧「仲夏夜之梦」隆重登场了,由「开顿幼稚园」全体毕业生领衔演出,节目单上特别注明这出戏是今晚的压轴。毕业生的亲属们纷纷收敛心神,搜寻自家子弟兵的身影。首先,一群小精灵穿着可爱的花朵旋转出来,一边甜美吟唱—— 「吵闹的花蛇快走开,有刺的刺猬不要来……」 两个长相清秀的小男孩和小女孩下巴微抬,一脸傲慢样,被一群活蹦乱跳的精灵热热闹闹簇拥出来。走在队伍后面的是最缺乏存在感的「活动道具组」,譬如雅典城、譬如夜莺、譬如下弦月。 「壁虎蚯蚓别捣乱,不要走近我们仙后身边……」 小仙王与小仙后头上各戴着一顶皇冠,由鲜花编成,突显王者身分的高不可攀。现实生活与皇亲贵族没啥两样,都是金枝玉叶的小男孩和小女孩,一个是家世烜赫的毕业生代表、一个是心高气傲的富商娇娇女,两人骄傲的嘴脸浑然天成得很一致,互飙演技的爆发力居然也凶猛得很一致。 「我骄傲的仙后,真不巧在月光下遇见你呀!」 「怎么了,爱嫉妒的仙王,原来是你!」林中散步时不幸巧遇夫君,小仙后甜美的嗓音忿然失声,怒瞪仙王一眼;这活灵活现的一眼登时为小女孩搏得满堂釆。 「请留步呀,轻躁的仙后。」仙王不甘示弱,望着投射灯悲喊:「难道我不是妳夫君?为何你处处与本王作对?仙后啊,你为何把偷来的孩子留在本王身边当随从呢?」对于一个七岁小孩而言,这段台词有着吓人的冗长,而且拗口,小男孩却大气没喘一下,一口气溜完,真情毕露于他忧郁浑成的清秀眉宇间。 在亲友团热力助威下,小仙王获得的喝釆声当场气绿小仙后的脸蛋。 谁怕谁呀!小家伙互瞪一眼,表演欲疯狂大开。台上雷电闪闪,台下的宾客赏味义式料理之余看得津津有味,不禁为小家伙精湛的演技时而惊叹,时而爆笑。 月转,莺移。 「夜莺」栖息在舞台入口把风,明明与她无关,她却一脸作贼心虚样。 「快点上来,快点快点!」急声催促走路慢吞吞的转学生,远远瞧见素有「幼稚园镇园法宝」之称的陈老师板着脸走过来。夜莺大惊失色,连忙扑动双翅,坚持替擅离职守的「下弦月」掩护。「那是苹果汁吗?」 斜眼瞄她,低头喝一口果汁,走上舞台的双脚停住,掉头便要往回走。 「不行啦!」夜莺惊呼着扑出右翼,将没什么紧张感的小人儿硬拖上台,额头上鲜绿色的鸟喙随着她涂着夜莺妆的脸上下摆动,模样煞是逗趣。「陈老师在瞪我们了!不行啦,等一下再去拿啦!」不放人的鸟掌感到一阵冰凉,夜莺低头看着对方塞给她的物品,楞道:「苹果汁你要给我喝吗?」 「好难喝,我不要喝。」 「难喝哦?」举高左翅遮住脸,半信半疑探出舌头。「不会啊,你再喝一口。」 叉起西瓜正要吸汁,闻言,他见鬼般盯着果汁。「里面有你的口水耶!」 「那有什么关系?」 不可思议地瞪着似乎觉得他是怪胎的鸟脸。「你舌头伸进去了,很脏耶!」 「我今天又没有咳嗽,不然你喝杯子这边嘛。」低调跟上不想理她的小人儿,夜莺左顾右盼,贼溜的双眼不意对上一双酷似她却更显斯文柔和的凤眸。 她吓得蹲下,顺手把东踢一下道具岩石、西踢一下道具树根的人扯下来蹲着。下弦月正要试一试道具青蛙的硬度能否坐人,被身后的人冷不防一扯,差点失足殒落!等到下弦月火大回神,虚惊一场的夜莺也眯清楚凤眼的主人是谁了。 「他是我哥哥哦!」喜孜孜挽着神色不善的小家伙,鸟嘴啄啄右手边。 他为什么要知道她哥哥是谁?甩头走人! 夜莺跳起来跟上,一脸心虚地张望台下,瞄着一名温文俊雅的小男生。 他哥哥大她四岁,身上还穿着小学制服,自己独坐一桌安静地用餐,一派小大人模样,直到他注意到妹妹的飞行路线有点诡异,也看见她一直在观望自己。同住一个屋檐,常陪着她罚站、挨板子,没人比他更了解妹妹的心思。 小哥哥对妹妹鼓励地微笑,眨一下他的左眼,示意还要愁眉苦脸一阵子的妹妹,今天她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大人不在家没关系。 小哥哥体贴动人的心意,沁入夜莺今晚特别脆弱的心灵,触动她的伤心事。 扁扁嘴,眼中泪意盈盈,边飞边对执意漠视她存在的背影哀啼:「我们家只有我哥哥来哦,我妈咪去机场送丁叔叔他们……我小舅舅今天要考试,他们没有办法来参加我的毕业典礼……我不能去送丁叔叔他们哦……」 他为什么要一直听她说话啊? 「我跟你说哦,丁叔叔因为没有钱,要去南非当矿工……南非好远好远哦。」 丁叔叔是谁?没有钱不会跟陈管家拿,他是笨蛋哦?「你挡到路了,走开。」 「……」 陷入痛失丁叔叔的莫大打击中,夜莺意志消沉,压根忘记他们是在毕业公演的舞台上,她沮丧地尾随下弦月走过戏飙到一半突然没声音的仙王仙后之间。 「老师!你看他们啦!」不像夫君没路用气到不会说话,仙后直接尖叫。 「来唱支安眠曲吧,小夜莺。睡吧,睡吧,快睡吧,我们可爱的仙后。」 仙后的河东狮吼虽然被来得适时的精灵之音覆盖,行经她面前的人依然难逃一劫。夜莺首当其害,她吓得后退两步,表情纳闷地研究着余怒未消的仙后,不明白她为什么要伤害她的耳膜,她今天没有挖蚯蚓送她了,因为……夜莺黯然神伤,因为幼稚园最会捉虫的高手已经不在台湾了,香香坐飞机去南非了。 羡慕地看着丝毫不受影响的下弦月,看他安然走出杀气夹道的人墙,朝角落的一朵道具蘑菇走去、坐下,当着睽睽众目拿出西瓜。夜莺有样学样,状似若无其事,她撇开眼,避开仙后仙王联手诛杀她的目光,低调飞离对她充满敌意的环境。 「小丽好爱生气哦……吓我一跳……」 把甜分被吸干的西瓜放进保鲜盒,望着盒内鲜美多汁的水果举叉不定,听见那个阴魂不散的声音,涂着银色月亮妆的小脸不胜其扰地飘起乌云。 随着一声如释重负的叹息,不必下弦月垂下他骄贵程度不亚于仙王仙后的狭长眼瞳,他便感觉自己的脚边多了一团生物。瞄着挨在他脚边哀声叹气的鸟儿,下弦月忿忿地叉起水蜜桃。 「丁叔叔对我好好哦,妈咪也很疼我哦,可是她要赚钱让我和哥哥读书,没有空带我出去玩,丁叔叔都会带我们出去玩哦!」 「一直丁叔叔……」听了一晚,终于受不了脱口嘀咕。 「对呀对呀!丁叔叔人很好哦,他对我真的很好很好很好哦!」感觉眼泪又要洒出眶,夜莺伤心之余突然向前扑倒。近乎没神经的下弦月对仙后震耳欲聋的吼叫没感觉,却被夜莺夸张的动作吓了一大跳,手上的保鲜盒整个打翻。 幸好,他手上还有拿着一块—— 「欸欸,我跟你说哦……」伤心欲绝的鸟儿伸出一翼突然拉着下弦月曳地的戏袍摇两下,请他吸食水果解渴之余务必要听听她七岁的心事。 下弦月探出头,望着地上的水蜜桃若有所思。 没水果了…… 眼神移向离水蜜桃不远的保鲜盒,看着胖保母为他精挑细选、还费心雕花的水果,在夜莺刚刚拉他蹲下时洒掉一半,现在终于……空空如也。进食的速度一向娇贵无比,满满一盒水果他只吸完一块西瓜、两口水蜜桃,现在渴得要命。 他要叫王保镳来赶她走! 情深意动诉说完对仙王的不谅解,小仙后转身,在台下观众热情的掌声中款款让出聚光灯下的位置。与小仙王错身而过时,她送给他一个得意眼色。 小仙王懒得与女生计较,他半闭双眼,抚着心口朝舞台前端走去—— 「啊,我伟大的仙后……」左肩冷不防遭人从身后狠撞一下! 以为又是精灵笨手笨脚,小仙王急中生智,向舞台最前端走去两步。 清清喉咙,小仙王向底下的大人感人肺腑地伸出双臂,准备以他最赚人热泪的悲情腔调,表达他对妻子下药之后的连绵悔恨。「我亲爱的——」 「王保镳……」 「的的——的——」脑中空白,两手僵在从天花板洒落的光束中。 「王保镳……」没什么方向感,今晚人太多,只好从左边找起。「王保镳!」 傻眼看着那个找保镳的可恨身影走入他视线、晃过他面前,连声「借过」都没有。小仙王今晚第二度在他引以为傲的舞台上气得舌头打结,差点中风! 「喂,不可以到这里来啦!」眼尾悬着一颗斗大泪珠,一只鸟儿惊飞过来。 不像下弦月如入无人之境,把舞台当他家客厅来去自如,尚有羞耻心的夜莺遮遮掩掩地飞到台前来,很快就追上走路速度也是惊人骄贵的下弦月,右翅一挥,好心将走避不及的下弦月卷入她的羽翼之下。 转动眼珠子,夜莺好奇问着更想找王保镳将她解决的下弦月:「欸,王保镳是谁?要我帮你找吗?哎呀!不要再过去了,美女老师刚刚好像在这边耶……」 「呵呵呵,你答对了。」一双纤柔魔爪从角落探出来,搭住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的天真小鬼。「你们两个,下来陪美女老师聊聊天好吗?」 两个搞得仲夏夜鸡犬不宁的小淘气,被一个笑眯眯的女老师温柔地请下台。 台下响起轰堂大笑,几个眼尖的家长已认出两个小活宝高贵的身分。 充盈食物香与淡淡花香的白色礼堂里起了一阵小骚动。有人低声交头接耳,有人凑首探询,更有人心生好奇,偷偷观察两方家长对于突发状况的反应;两个小天真毕竟都是系出名门,一举一动格外引人瞩目。 屹立百年而不摇,姬家与池家可都是真真正正的红顶商人、贵族世家。 众人以欣羡但不失社交礼仪的目光扫来扫去,来回玩味着鲜少曝光的两家人。 姬家和池家人均被妙巧地安排在座位第一排,隔着坐满「开顿国小」校长、副校长和各处室主任的圆桌对望。座次的安排左右逢源,方便小学部的主管提早熟悉两家人,尽早将「双边关系」打好。光从此类细节推敲,对台湾政商名流界即使缺少基本概念的客人,应该也能以普通常识判断出这两家人份量不轻。 「开顿」系列名校,是贵族名校中的贵族名校。从来只见外人巴结校方,没见校方对谁另眼相待过。撇开学校本身力求世界级师资、世界级设备不谈,就读「开顿」的小王子小公主,日后可赴英国、美国、德、义、瑞士等多国贵族名校就读,只要毕业自「开顿」的学生,皆可凭在校成绩申请直接入学。留学管道奇畅无比,是「开顿」最大的附加价值之一,这是姬家人入主开顿之后,无形带动的「周边效益」。 姬家人握有所有权,倾向不管事,学校交给创办人全权打理。 七年前独排众议,力主收购陷入财务窘境的「开顿幼稚园」,进而发展出今日的系列名校,这是出自华尔街股票分析师与操盘手、今年一致推祟为「豪门新世代,最具未来展望的专业经理人」的姬家六少爷,初试啼声之作。 当年唱衰收购案的人,近日纷纷改口恭维姬家六少爷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姬家六个兄弟中,今天也唯有六少爷赏脸,带着他的老婆和两个儿子出席侄子的毕业典礼。众人注视着一名双手随兴搭在椅背上的美男子,他头微低与妻儿谈笑风生,少年得志的脸上写满意气风发。 从姬家六少爷、他两个小公子,还有趁中场休息时间,带着老婆跑进后台的姬家二少爷,他们深具男性魅力的五官轮廓,眼睛没瞎的人应该一下子就能猜出,今天晚上扮演下弦月的漂亮小男孩,无疑是姬家后代了。 长相出奇俊美,是姬家男性令人过目难忘并且吐血的共通特色。 多金、聪明,兼有一副迷死人的皮相,岂不恨煞人也!偏偏这种得天独厚的世家,不只有姬家一户,池家男丁仪表之出众英挺也不遑多让。这也是商场人士习于将两家人放在一起比较的原因。 在一名身着高中制服的少年,右臂抱着一个大型洋娃娃、右手拎着一只书包踏入礼堂时,为儿子顽劣行径向老师诚恳致歉完,一对气质高雅的中年夫妇满脸歉意,正好也走出后台。 一老一少,沿着礼堂饰满鲜花的左墙和右墙,迎面徐步而行。 少年处于发育阶段,身材修长而秀颀,身上的制服和现场唯一一位穿着制服的小男孩同属黑色系,同样也是由中山装改良成,帅气又挺拔。纯银打造的钮扣闪动着银色光耀,如同少年本身强烈发散的光华,耀眼而夺目。 走近由池家小哥哥独撑大局的圆桌,落坐之前,少年认出走道另一端先行入座的人是姬家二少爷夫妇。他礼貌地颌首致意,目光顺时钟游移,发现今天这种小场面居然惊动姬家六少全家总动员,讶异神色从少年古典端正的面容一闪即逝,连同中间桌小学部的校长、副校长一伙人,逐一致意完毕,少年这才放下书包,举止优雅地躬身滑入座位。 众人眼中的兴趣因少年的出现而益发浓烈,视线固定在第一排。 左边,姬家两位美男子年纪稍长,举手投足展露着家族特产的尊贵气势。 右边,池家两个美少男还在发育阶段,各有一双古典而迷人的翘尾丹凤眼。 被池家少年冷冽的凤眸、邪魅慑人的俊容勾走三魂七魄,一群少奶奶芳心动荡,正自纳闷着少年为何不将怀中的洋娃娃放下来,省得弄酸了他也别具谜样魅力的手臂时,趴在少年肩头的小头颅忽然欠动一下,缓缓地抬起来。 「哎呀,不是洋娃娃!」坐在池家人后面的少妇,惊讶地嚷出声。看见那张比洋娃娃更美丽、比春雪更透明的小脸对着她细声抽泣,少妇心生怜惜。从她瘦小的模样,少妇判断,少年抱在怀中的小女孩约莫五岁大。好可怜,不知哭了多久,眼睛都哭肿了。「妹妹,你怎么了、是不是肚子饿了?」 听见陌生人的关怀,小娃娃左手臂下意识攀紧少年的颈项,瞅着少妇猛掉泪。 少年专注倾听小哥哥吞吞吐吐地向他报告妹妹捅了什么楼子,一面留意怀中小娃儿的动静。久候不到小娃娃回应后方的少妇,少年示意外甥稍等,然后转头,认出妇人是某资讯科技产业龙头老大的儿媳妇。 「抱歉,她今天心情不大好。」少年礼貌解释,声音和他的眼神一样清冷,给少妇一种咫尺天涯的距离感。他那双看得在场所有少奶奶心儿怦怦跳的迷魅凤眸,并未在少妇引以为傲的娇颜多做停留,语毕,少年便将他的视线移至小娃娃脸上。 「长辈关心你,你身为晚辈,不能不回答。」 小娃儿睁大泪瞳,似懂非懂,望着少年对她而言实在太深邃难懂的神情。 「回答后面那位阿姨,你饿了吗?」 「不、不饿。」眼泪依然掉得凶,小娃娃直勾勾地凝望少年,声音娇娇细细,融化所有婆婆妈妈的心,独独打动不了少年难以取悦的心。 「话不是我问你的,你不必回答我。你自己想想看,你应该怎么做。」 看起来还在幼稚园小班阶段——事实上,小班生的导师刚刚在台上调整道具时无意中发觉小女孩居然在观众席,确实吓了一跳!她还没来得及询问小女孩为何还在台湾,少年就以一个摇头谢绝导师的关怀。望着极难取悦的少年,小娃娃边掉泪边想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她抽泣了一会儿,居然跌破众人眼镜,把少年一番对五岁小孩来说意喻太过深远的暗示解码出来了。面向心生内疚的少妇,她细声说着: 「阿姨,我不饿。」不确定自己这次是否做对了,双眸泪汪汪,小娃娃本能地瞧着少年,期望从他美得孤洁的脸庞找着答案。 「舅舅,这条毛巾给小紫擦脸。」 池家小哥哥向老师借来毛巾,听见他家舅舅简单的回应小娃儿一句「你这次做得很好。」之后,便将比羽毛重不了多少的小娃儿举起,放入他俩中间的空位。 池家小哥哥见舅舅问都没问一声,等于不给小娃儿拒绝的权利,开始帮哭泣了一个晚上的小娃娃夹菜。趁他小舅舅起身与路过桌旁的长辈寒暄,池家小哥哥拿起毛巾擦拭小娃娃涕泪纵横的脸蛋,表情温柔。 飞快观察少年一眼,看他正在忙,小娃娃赖入小哥哥怀里撒娇:「哥哥抱……」 那位长辈寒暄完,眼看就要回座,小娃娃却粘着他不放人,池家小哥哥于心不忍。 「好久没抱小紫了,哥哥抱你吃饭好吗?」故意提高音量让回身入座的少年听见。小哥哥把偷偷掉起泪的小娃娃抱来膝上,指着桌上的水晶杯诱哄小娃娃:「这是哥哥的甘蔗汁,这是霓霓的蜂蜜苹果汁。小紫想要喝什么呢?」 「奶奶……」 「好,哥哥请阿烈去超商帮你买鲜乳,不要哭了,小紫乖哦。」 「要喝泡的奶奶……」到处找不到家人,小娃娃严重缺乏安全感,转身伏在小哥哥肩上哭泣。 屈膝落座后,池家小舅舅看一眼故意让小娃娃背向他的心虚外甥,当然也瞧见他听见小娃娃异想天开的妙答之后突然呆住的模样;答案显然超乎小男生的想象,因为他们家里最小的成员是霓霓,她三岁就断奶了。 「半途而废,不如一开始就袖手旁观,不要插手。」向服务生点了餐前酒,池家舅舅垂下他妖美的双瞳,挑开餐巾纸准备用餐,随口反问正要寻求协助的外甥,「不是难题,自己解决没问题吧?」 听出舅舅无意帮忙,小哥哥硬着头皮点点头:「没问题。」 「那就依照你的方式,先做了再说。」 「是的,舅舅。」 真可怕!紧邻池家后面那几桌好事的人家,听得寒毛直竖。 池家那小男孩顶多十岁吧? 池家那老成持重的少年舅舅,顶多十七、八岁吧? 池家家规严谨、没得商量,果然名不虚传!虽然池家人的行事作风不是什么新闻了,他们却没想到他们这么小就积极培养孩子独立自主、独当一面的人格……这么严酷的家庭教育观,算不算是揠苗助长呢? 家里净是养出一堆少年老成的小老头儿,孩子不像孩子,不觉冷清吗? 真不知该羡慕人家教得好,还是婉惜池家人不懂得珍惜童言童语的美妙之处。 可是……亲眼目睹人家的小男孩进退有度,大男孩气质卓然出众……众人一阵汗颜,回头无言望着身边的孩子——他们一个个,不是成天吵着买东买西的败家小霸王,就是挟祖父母之名要胁双亲,不给糖吃,就要上达天厅告御状的不孝子。真是不忍卒睹……目光纷纷逃回第一排,藉由「美不胜收」的优质人物洗涤眼睛。 看见池家的小哥哥跟小娃娃沟通失败,抱起她,脚步笨重地走入后台;他途中还以小娃娃怕生为由礼貌婉拒大人们热心的援手,着手进行他少年舅舅指示他的「先做再说」,完全不假他人之手。 不同于负责相夫教子的少奶奶们,感慨层层迭迭,男士们对池家的精英现象倒没什么感触,即使有,也只是羡慕人家的基因怎么优秀成这样。看见池家小哥哥透过老师帮忙,真弄到一瓶热腾腾的牛奶给小娃娃一解思亲之苦,唉……婆婆妈妈心中感慨更深,更想请教池家一件事——他们曾不曾出产过天真一点、活泼一点,成天只会蠢话连篇、给父母亲找麻烦的小鬼呀? 这个基因气死人优秀的门第,曾不曾出过一个真正的孩子呀? 第二章 「欸……欸!」 又欸了……他不想听她一直欸他,不想她用翅膀一直拍他! 「你不可以乱走啦,我们被罚站耶,美女老师说她回来之前,我们都不可以乱动啦,不然她会生气哦。欸,我跟你说哦!」 听见最后一句话,他富贵双全的心直接沉进地狱里。「一直说一直说……」 「呵呵呵,你给我站——住。」美女老师端着糕点走入休息室,顺便伸出魔爪将走过她美腿边的一抹人影揪回来。把糕点搁在桌上,美女老师把乖乖面壁思过的好孩子唤过来,她手劲温柔,帮霓霓卸下她额头上的鸟嘴。 反正前头的公演落幕之前,两个捣蛋鬼不可能出现在舞台上祸害其他人了。 尤其这位……美女老师笑眉笑眼,忽然转身用力撕下小少爷贴在额心的下弦月。 霓霓失去好朋友,还有疼爱她的丁叔叔,心里一定很痛苦,老师们可以体谅她今天行为失常,虽然她那不学无术的损友香香,皮得实在令她们这群歹命的老师经常有集体出家的念头,但……两指夹起卸妆棉,轻柔卸除霓霓腮上红红的夜莺妆。 恶魔香香进来之后,霓霓活泼不少……她以前和她小哥哥、年轻舅舅、所有人池家人都一个模样,尊师重道、待人和气客套。不是说和气有礼不好,只是,太过成熟的性格在一个年仅四岁的小鬼头身上瞧见,就是让人觉得不自在。 同样是异常性格,比较起来,她还比较喜欢任性又娇生惯养的小公子…… 不、过、呢!若是娇生惯养到不把老师,而且还是一个美女老师当一回事,他可会遭报应的哟!伸手拍拍坐相娇贵、吃相也娇贵的小少爷,美女老师两颊抽筋,示意卸好妆的霓霓去冲脸,回来之后不妨一边吃点心一边面壁思过。 趁美女老师转身拿化妆棉,霓霓溜到哥儿们身后,拿翅膀戳戳他右肩,「欸,我跟你说哦,美女老师叫我去洗脸,我马上回来陪你罚站,你要等我哦。」 看着地上只沾到一口的草莓慕斯,小少爷又饿又累又渴,终于动气了! 「呵呵呵,你可真忙。这样子走来走去,您不累吗?」把再次「不告而别」的小鬼从门口「请」回来,美女老师皮笑肉不笑,「生意做这么大,需不需要老师为您服务呢?」 小少爷想一想,老师愿意最好,外面人那么多。「我有事找王保镳,你去找他来。」 这小鬼还当真……把她的客气当随便了呢。 「呵呵呵呵……」十坪大的房间顿时阴风阵阵,美女老师呵呵笑着坐下来,呵呵笑着帮小少爷「温柔」卸起妆。「对不起呀,老师没听清楚,你再说一次好吗?」 小少爷天生缺乏危机意识,只觉得脸颊怎么有点痛痛的。「你找王保镳来啦!」 「呵呵呵呵……」不打马虎眼,卸妆步骤仔细又认真,绝不容许一丝化学杂质残留在小少爷俊美骄慢骄贵的脸上。「老师在课堂上教过你们很多次了哟,小朋友有事情要麻烦长辈,比方说,你爸爸、妈妈、爷爷或是——」骤然咬牙切齿,「你家佣人阿姨园丁叔叔,还是我们这群美女老师,你不可以用命令的。请大人帮忙,小朋友要说『请你帮我』、『麻烦你帮我』。人家帮你之后,你要谢谢人家,不然别人会说你没礼貌,会怪老师没教好你。现在,你听懂老师说的话没有?」 只要这样说,他就可以叫老师做事情哦? 骄贵神色不变,小少爷受教改口:「请你帮我,我现在想喝加州蜜李汁,你叫王保镳找胖保母拿来,你要叫王保镳跟胖保母说,蜂蜜我想要加北海道的——」 不让「朽木」有讲完的机会,美女老师笑眯眯地拎起小家伙,朝洗手间漫步去。 双脚离地那一刻,自认为很配合的小少爷,忽然有种受骗上当的感觉。 从洗手间冲出来的小身影在撞上老师之前,及时停步。 抬头看见悬在空中的小家伙时,霓霓掩嘴惊呼:「哇,你脸好红哦!」赶忙凑上前,脸贴脸看着已经没力气找保镳对付她的气闷少爷,霓霓为自己的发现惊异不已,「哇!你的脸比我的鸟妆还红耶!」 美女老师喷笑着,把等人伺候的小少爷拎入洗手间。「是夜莺妆,不是鸟妆。」 「可是夜莺是鸟,为什么夜莺妆不是鸟妆呢?」 到口的纠正及时打住,美女老师想一想,霓霓的质疑并没有错。粗俗不雅的并非文字,而是觉得它不堪入耳的大人哪…… 「对不起,请问苹果班的陈老师在这里吗?」 听见门口有人找她,美女老师将小少爷往板凳一放,并且示意在外面探头探脑的霓霓进来指导同学如何洗脸。她则好奇走出去。 「欸,外面的人是你爸爸妈妈哦,他们看见我在偷看的时候,有对我笑哦!」霓霓兴奋得两腮都红了,她回头看见一个小人儿搞不定湿重毛巾,站在板凳上面摇摇晃晃,对方根本没心情听她啰嗦,她赶紧跳上前。「你不会洗脸哦?我五岁就会了哦。」 「臭屁……」 「真的吗?你觉得我臭屁哦?香香更臭屁哦!」眉飞色舞炫耀着,把他手上的毛巾拉一角过来。「等一下你转向那边,我转这边,我说一二三,我们一起拧毛巾。一二、三!再来一次!一、二、三!好棒哦!没滴水了,我帮你擦脸!」 坐下来歇腿,小少爷还没决定他是不是要接受陌生人的服侍,一条毛巾已经啪地打在他吓一跳、然后无言的小脸上。霓霓表情认真,用力替小少爷东擦西抹,顺便跟他聊聊她今天还没讲完的悲伤心事。她语带忧伤: 「我跟你说哦,丁叔叔笑的时候,跟你爸爸好像好像哦……」 一听又是害他今晚疲惫不堪的丁叔叔,小少爷龙颜垮下,决定他要走了。 「丁叔叔对我真的——」 「很好很好很好!」 「你怎么知道?!」听见他近乎自暴自弃的回应,霓霓更加确定小少爷就是她今生的知己,没错了!将起身欲去的人按回原位,霓霓负责任地擦着小少爷还在滴水的耳朵,脸颊微微晕红。「那、那你知道丁叔叔送我一匹丁叔叔吗?」 正想突破重围离她愈远愈好,小少爷闻言呆住!今晚首度被霓霓口中的丁叔叔引发了好奇心,而非厌恶感。水珠从他发顶滴滴答答滚落,这是他刚才把头伸到水注下面「洗脸」的杰作,于是小少爷决定,他可以让她再服务一下,顺便问问她: 「丁叔叔干嘛送你丁叔叔?丁叔叔不是叔叔吗?」表情狐疑,他瞄着愈来愈紧张的女生。这学期才从日本转学回台湾,还来不及认识班上的同学,转眼就毕业,好歹听她哭诉了一个晚上,小少爷没好气请教着小脸胀得红通通的陌生女生;「你是谁啊?」 「姬莲冬……」 小少爷楞了一下,愕然看着她气人的脸,「你的名字跟我一样耶!」 「我跟你说哦……」关键时刻终于降临,因为太紧张,完全听不见少爷的叫嚣! 「我不要跟别人用一样的名字!妳去改名字!」因为太激动,完全听不进千金既期待又怕被拒绝的解释。 「丁叔叔是黑色的,它很漂亮哦,阿烈说你家也有马场,你帮我好不好……」 「你的名字干嘛要跟我一样?!妳真奇怪!」焦躁不安、焦躁不安。 「妈咪不准我们养动物,丁叔叔是丁叔叔送给我的耶,它好可爱好可爱哦!」 「人家叫姬莲冬,你也要叫姬莲冬,你好奇怪耶……」就是无法释怀。 「丁叔叔是昨天早上出生的,它有这么大哦!」左掌比划一下高度。 仲夏夜,是一年当中白昼最长的夏天夜晚,西方人相信当夜必有怪事发生。 这年的仲夏夜晚,她跟他「天南地北」地聊了很久……很久……很久…… 两人从头到尾,没交集。 「哇啊!」 白绸软床上睡相俊美的少年,无预警发出一声惊叫,陡地弹坐起身! 事隔八年,相同的梦境不管梦见几次,他毛骨悚然的感觉都……等等!姬莲冬左手摀着他以任性闻名「伊顿公学」的双唇,望着床单深思,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今晚连赶两份报告,他有点头昏脑钝,一时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话说回来,英国这一所全球皇室子弟挤破头都要进来就读的贵族名校,必须穿愚蠢燕尾服上课的愚蠢传统,可能也是害他脑筋常常无法清醒的肇因之一。 嗥呜嗥呜……温莎今夜宁静无风,万物俱寂,姬莲冬只听见一只叫声奇怪的猫头鹰飞过窗外。他一动不动,摀着嘴坐在床上出神,心中的怪异感始终挥之不去。 嗥呜嗥呜……飞行声音跟叫声一样笨重的猫头鹰,去而复返,在姬莲冬房间外面盘旋,活像在抗议他没爱心,而且太难巴结,上个礼拜居然把它和它的主人扫地出门,自己一个人无耻霸占全校最好偷溜的房间。 一般而言,单人房是给高年级生居住,未满十六岁如姬莲冬之类的低年级生若想独居,目前有两种方法:第一种,获选为伊顿的最高荣誉——「伊顿完美生」。 对于一个就读两年、连续气走五个室友的顽劣学生而言,学校没有提早请监护人领他回家,已属万幸;要一间由英皇亲自创办,并有「绅士摇篮」之称的贵族名校,以这种课业不佳、品性更烂的学生为荣?下辈子吧! 有鉴于当不成品学兼优的完美生,想拥有特权的纨褲子弟又多如过江之鲫,第二种方法于是因应而生——无法拥有特权,便制造它。捐一笔善款给学校扩建校舍或是图书馆。钱既然能使鬼推磨,还有什么东西制造不了? 住在本栋楼的学生,全是特权阶级的既得利益者,百分之六十以上有一个共通的身分——王子。因此,这栋宿舍有个姬莲冬耻于启口的别名——伊顿王子城。 住进这里之前,养在朱门深院不问世事,因此没什么常识,姬家小少爷完全不晓得,王子这种旧时代产物居然存活至今,未随二次世界大战结束而成为历史名词,仅供现代人考古用。最教姬莲冬惊讶的是,王子居然还剩下这么多个! 他根本是被王子团团包围……住他对门的披萨狂是荷兰王子;隔壁镶金戴银的暴发户是汶莱第一王子;上个礼拜被他的保镳丢出去的前室友,他是—— 「谢谢你帮我开门,阿瓦里德王子……咦!称呼你波特就好吗?」 ——是一个把自己完全幻化成哈利·波特的阿拉伯王子。 咚!听见左手边的窗户传来什么东西险险迫降的惊心声响,姬莲冬美丽的睫毛沾着一排露珠,没抬动一下,他懒得浪费生命在不必要的事物上。这种声音听了一个学期,不必看,他也知道铁定又是某只被养得太肥的猫头鹰,降落时技术太差,差点从二楼栽下去的噪音。 这只手脚跟它主人一样笨重的猫头鹰,就是阿拉伯王子走火入魔的证据之一。 门外的交谈声时大时小,飘入姬莲冬耳中,将他混沌的思绪搅成一团水泥块。 「这些虫虫送给嘿美吃……有,它有来,在伊顿桥那边等我。」踏入房间的一只腿突然缩回去,以英语抑声交代走廊上的另一个人:「波特王子,你喂『想念』吃苹果的时候请务必要小心,它最近心情有点忧郁,会乱咬人哦……」 月光从姬莲冬僵挺的背部滑落地板,阴森森的,恰当地反应出他此刻的心情。 维持摀嘴冥想的坐姿不变,耳朵听着门外的一男一女窃窃地交换意见,姬莲冬以骄贵驰名「伊顿王子城」的狭长双瞳抬高,不甚起劲地盯着渐渐推开一条缝的房门,总算明白为何今晚他老是觉得不对劲。那个饱受惊吓的叫声…… 「哇啊!」 ……不是他的。懒得理会被他吓得花容失色的入侵者,姬莲冬倒头就睡。 「阿烈,我没事啦。」池悠霓拍着心口冲到窗边,急忙叫住听见小主人落难、正要杀入男生宿舍的血性保镳。「你去桥头看着『想念』,小心别让它咬伤阿瓦里德王子。还有哦,这次他改叫波特王子了……」送走受不了幼稚王子而叨念不停的保镳,眼角意外扫见窗台转角直挺挺地站着一只白色的猫头鹰,池悠霓喜出望外,赶忙伸出手,「哇,嘿美,你在这里呀!两个月不见了,你最近好吗?」 她有完没完?!她不睡觉,别人明天还有两份口头报告要应付耶! 「莲冬,我上次带来的饼干,你这里还有没有剩下?」 姬莲冬随便床畔的少女爱怎么拍他脸颊就去拍,以静制动,继续睡觉。 「你别睡啦,那是给嘿美吃的,你不会又自己吃掉了吧?」探头出去向等着吃饼干的猫头鹰告罪:「嘿美,你等我一下,我找找看,莲冬很爱乱吃你的零食。」走到书桌前,打开灯就看见桌上散置着两份报告,池悠霓拿起来看着,边帮他整理。迅速整理好报告,也浏览过一遍,池悠霓忍不住叹气,「莲冬,你把但丁的报告做得好——」顾及少爷的自尊心,「烂」字善良地改口:「敷衍了事哦。」 可惜凭着结识多年的孽缘,姬莲冬仍然轻易听出她原有的话意。「妳管我!」 被他不知节制的叫声吓一跳,池悠霓跳上床摀住他忿忿不平的嘴巴。「小声一点啦,万一被舍监听见怎么办?你们王子楼的舍监很严格……咦!你说什么?」 饱含威胁的声音从她掌下透出来:「再说这里是王子楼,我就把你扔下去!」 「你好坏哦。回台湾以后,我要跟莲冬爸爸和莲冬妈妈说。」 「你要不要沿着马路,顺便跟莲冬爷爷告状?谁理你啊,手放开啦!」 「这两份报告一定让你很头痛,对不对?你今天火气好大,起来啦,别睡了。」 一把挥开她纠缠他八年的魔掌,姬莲冬转向墙壁,恶声恶气恫吓着身后的少女:「晚上本来就是让人睡觉用的,你再烦我,我就叫——」 这题她会!池悠霓抢在他之前活泼接口:「叫王保镳把我赶走。嘻!对不对?」 「……」瞪着墙壁,兀自生闷气。 「王保镳早八年前就辞职了,跟你说过好多遍,现在是陈叔叔和李叔叔负责保护你的安全,你都记不住。」 「我干嘛记住?他们姓什么关我什么事!」 「记不住就老实承认,有什么关系?从小到大,没一个保镳你记住过的。」 「谁说的!阿烈呢?」 「她是我的保镳,才不是你的……」嘟囔。 「她的职业是保镳,我没说错吧?」寒下声音,警告当着他面大声叹息的少女适可而止,别逼他少爷太甚了。「你再挑我语病,我就跟你翻脸!」 「哦,你现在的表情,原来不是翻脸哦……」眼看姬家少爷下颚一绷,就要发作,佯装自言自语的池悠霓吐吐舌头,赶紧消毒道:「好嘛,人家好久没看见你,跟你开开玩笑而已,我没有笑你记不住保镳名字的意思嘛。」 那就别说出口啊,她很烦人耶! 「别睡了,起来啦……莲冬,你起来嘛……」池悠霓动手拉人。 冒着被英国警方逮捕、被学校退学的风险,从伦敦的女子学院专程骑马过来,她今天没时间在这里耗太久。池悠霓把姬莲冬拖起来坐着,还对脸色难看到爆的人吐舌头、扮鬼脸,「我刚刚才从你的窗口摔下去,我跟你说哦……」 后面那句话……真的让他很想吐。 池悠霓捏住她年方十五岁的水水双腮,扮了个超级大鬼脸,送给心情向下直直烂的同龄少爷。「从你的房间掉下去,一、点、都、不、痛。因为我学骑马的时候,常常摔下去,所以如果你把我从你房间扔下去,我才不会痛。」 姬莲冬很想让她为这句大话付出代价,痛她一痛! 每当她莫名其妙地挑在莫名其妙的时间,对他提出莫名其妙的要求时,这个念头就会浮现在他的脑海。无奈,负责动粗的保镳早就睡死,他没有劳动双手的习惯,只好暂时把念头搁置。总有一天,他会让池悠霓为自己的言行后悔莫及! 眼看就要碰着枕头,姬莲冬忽然被一只比他更顽固的粉臂拉起来。 「你别睡啦!莲冬,我有重要事情找你商量。」听见窗边的猫头鹰久盼不到零嘴,振翅欲飞,池悠霓连忙向它致歉。一手拖着昏昏欲睡的少爷不让他睡下,一边回书桌找饼干。她忍不住对姬莲冬明显是拼凑出来的可怕报告皱眉。「莲冬,你神学的报告什么时候要交?我舅舅国中是在这里念的,他功课很好,当选过你们的完美生,你记得吧?我之前跟你提过的。上次,我帮你重写的英国文学报告,是我舅舅帮的忙,因为那时候我找不到我哥哥——」 「池悠霓!」姬莲冬张开双眼,眼白布满不知是睡眠不足还是火气太大的血丝。 连名带姓,外加一个大大的惊叹号叫她,莲冬这次是真的生气了。 池悠霓垂头丧气,拉拉姬莲冬气到仿佛会飘动的衣襬,向他示好:「你不要生气嘛,莲冬。我难以启齿嘛,才会一直顾左右而言它。『想念』它最近……」池悠霓欲言又止,观察着对她的爱马严重兴趣缺缺的哥儿们。 果不其然,姬莲冬呵欠连连,呵到眼角都悬出一颗代表无聊至极的泪珠。 「你的宝贝马怎么了?快说啦!」早晚被这匹状况百出的笨马烦死! 「『想念』心情不好,它最近见人就咬,驯马师说它好像得了忧郁症……」 一颗大呵欠正要飘出口,「忧郁症?马?哈哈哈哈哈哈哈……唔唔唔……」 一个笑倒在床上,一个为了阻止他不知节制的笑声外泄跟着跪倒在床上。 「怎么办?莲冬……」池悠霓不敢阻止他笑,只能摀着他肆无忌惮的嘴巴提心吊胆,不时留意房外有无脚步响起。「你笑没关系,可是你也要帮我想办法哦。」 听见她这种不负责任的说法,姬莲冬再也笑不出来了。 八年前,她就是用这种方法把与他无关的马,变成他的恶梦,就在一夕之间。 那匹妖马,明明是那个莫名其妙的丁叔叔离开台湾前,莫名其妙送给她的临别赠礼,最后居然变成他在养!那个丁叔叔真的很莫名其妙,送人家马匹之前,应该先评估对方有没有能力饲养吧?他既然是池优花的好朋友,应该知道她不喜欢动物,不喜欢就不要送嘛!除了马之外,没有更好的选择吗? 无缘无故送人家一匹马,造成他长达八年的困扰……一股不期然的寒栗窜过姬莲冬背脊,万一……那匹妖马长命百岁,他的困扰就不止八年,而是…… 意识到问题严重,姬莲冬猛然坐起,他略带稚气的俊美脸庞惊出一层细细的汗;回过头,他看见池悠霓被他的动作吓一跳,之后,她满怀希望瞅着他看,一心等他为她解决畜牲的疑难杂症,如同过去八年一样。 宿舍外,姬莲冬听见一阵马蹄声从遥远的地方踏夜而来。 窗台上的猫头鹰振翅而飞,不久,长夜里哒哒的马蹄声倏然停止。接下来的惨剧,姬莲冬一点都不意外。托起下巴时,他听见楼下爆出一声壮烈成仁的哀号—— 「哎呀!『想念』咬住波特王子的手不放了,幸好阿烈……一拳捶住王子的嘴巴……他好像很痛……」池悠霓解说得很心虚。 以阿烈的力气,一拳没捶死他,算沙乌地走运。 「阿烈是好意帮忙,她不是故意的。」池悠霓解读出姬莲冬涨满眼中的嘲讽,她扶着窗框。「好像有人醒来了,我该走了。莲冬,你要帮我想办法,下礼拜我再来找你……」 姬莲冬想叫她别来了,他希望有生之年能过几天风平浪静的日子。 听见背后有异响,期望某位千金像个文明人从门口离去,姬莲冬忽然有种被耍的感觉。没好气地回头,姬莲冬及时目送一截衣角向下飞落,只一眨眼的工夫,窗边已经看不见池家千金朝气蓬勃的身影。 「哇啊!」 走到窗边,无言望着再度以屁股完美着地的女生,姬莲冬开始怀疑舍监是被某对主仆俩下药了,还是有夜游癖好的阿拉伯王子又拿金条堵住他耳朵?否则,外面吵成这样,体内埋有体热感应器、疑是生化人的舍监,怎么可能没半点动静!? 子夜时分,温莎地区飘起晨雾。 薄薄的雾气,把一匹咬着肥手不放的黑色马匹、一只骑在马上的白猫头鹰、一个痛得想跳脚却跳不起来的肥王子、一名救驾救得火气超旺的孔武保镳,还有一个揉着屁股加入战局的十五岁少女,这场雾把这些人这些事,卷入一个姬莲冬无意加入的唯美幻境中,让人犹如置身梦中。 仿佛置身在……八年前一场仲夏夜的恶梦当中,梦到如今一直醒不过来。 优美唇间的呵欠没断过,狭长眼瞳研究一下楼下的乱局,在明天还有两份难缠报告要应付的此刻,姬莲冬看着看着,忽然很想把某件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姬莲冬旋脚走出去. 叩叩叩叩叩叩叩! 门上的夺命连环叩,叩得人魂飞魄散,屋内传来一声重物落地的巨响之后,房门十万火急地拉开!姬莲冬扰人清梦的长指收手不及,敲在金发少年撞得红肿一包的额头上。收回手,看着连滚带爬出来应门的同学,姬莲冬开口了: 「马的平均寿命是几年?」 「what?」 「马啦!一匹马最久活几年?」 「我怎么晓得?!」半夜吵醒他,就为了这种该死的事啊? 「你查一查,明天告诉我。」兀自决定完,姬莲冬呵着呵欠掉头回房。 「上去问西班牙王子不就好了,那家伙是赌马狂啊!」 「他住几楼?」 一股火冒上来。「他就住在三楼的——」 「三楼太远。」一听见超过他步行的范围,姬莲冬立即打断他不识趣的要求。「不然我干嘛找你?我今天很累耶,我要睡觉了。」关上房门之际,不忘对傻楞楞站在门口的同学道声晚安,顺口叮咛他一句:「查详细一点,这件事情很重要。」 三楼太远? 他真的说……三楼太远?!这么无耻的理由,他抱怨得出来?! 匪夷所思看着自己的事情自己不解决,任意叫醒别人之后,自己又理所当然跑回房间睡觉的家伙,怎么都不相信竟有人敢这样对待他!拿头撞撞墙壁,确定自己不是在梦中,然后,丹麦王子抬头望着隔壁那房,继续他的又错愕又傻眼。 第三章 「姬!姬!我在这里!」趁恶人帮闻言呆住之际,阿瓦里德王子突破重围,闪到姬莲冬身侧,纵然心如刀割,他嘴上仍大方问着:「你几时要带走小嘿美?」 「都可以。」姬莲冬走过众人身后时顺口回答,脸上没有一丝惊讶。 虽然他不知道自己何时找过他,也不晓得一个人的情绪变化为何可以如此猛烈。早上拒绝交出宠物的时候,他还声泪俱下发誓说猫头鹰一家子都是他的心他的肝、他的脾肺肾,他一辈子都不会跟它们其中任何一只分离的,不然他会死! 怎么知道天都还没黑,阿瓦里德就把自己的「内脏」捐赠出来了。 姬莲冬没兴趣理解阿拉伯王子神秘巨大的心理转折,对于周遭环境的态势变化他一向缺乏感受力,反正别人怎么问,有回答意愿时他会视当时的心情、天气作答,但答案不见得有意义就是了。 「一定马上就要带、带走它吗?」阿瓦里德王子语气不稳,依依不舍的泪花在眼中打转。 没办法,只有这样,姬才肯让他搬回原来的寝室。本来姬打死不同意让他搬回去,谈都不想跟他谈。能有今天这种结果,是他的秘书拚命交涉两个礼拜,最后不借动用他父王的人脉劳驾姬家老太爷出面缓颊来的。 交出一只猫头鹰就可以搬回去;这是姬早上主动向他开出来的交换条件。 为了保命,他只好忍痛割舍了。小嘿美,对不起! 姬莲冬沉浸在神学报告第二度惨遭退件的恶耗中,不论怎么看,他都不认为自己的报告有烂到老师不忍卒睹的地步。乍然听见左边传来一阵阵离情难舍的啜泣,姬莲冬望着报告无言沉默许久,然后头微偏,睨着眼中跑马灯着「不要太早夺走嘿美的长女,它会心碎的,拜托拜托拜托!」的阿瓦里德王子。 狭美眼瞳渐渐眯成忍无可忍的一大一小,姬莲冬没耐性继续破译他眼中的密码。 「什么啦,我看不懂,有话你直接说啦!」烦死,一个池悠霓已够多了!现在连他都跟他玩这套,嘴巴不会用啊,还是以为他在情报局密码破译科工作?莫名其妙! 见姬莲冬今天似乎特别浮躁,阿瓦里德王子收起泪光,赶紧见风转舵笑道:「你什么时候要带走小嘿美,我要帮她打点打点。」还要办一场饯行party。 池悠霓说什么时候要再上门让他不得安宁……「下个礼拜……」 「莲冬!」 话还没说完,姬莲冬望着阿瓦里德王子嘤嘤啜泣的难看嘴脸,整个人顿住。 不需回首查探来者何人,沉思的双眼盯着正向某人热情挥手的准室友,姬莲冬迅速更动决定:「马上把猫头鹰带来给我。」 「现在?!」阿瓦里德王子掩颊发出一声娘儿们似的尖叫,走在他们后面的「牛津帮」个个眉头皱起。 「波特王子,您在正好!这里有一箱是您爱吃的零嘴『乖乖』。」穿着女子学院的格子呢制服,池悠霓从桥上兴高采烈走下来。「有甜的、有咸的,台湾有出产的口味里面应有尽有,很好吃哦,希望你喜欢。」 心中悲喜交集,阿瓦里德王子赶紧趋前,感激接过池悠霓手中的箱子。 姬莲冬看着光天化日也不放过他的背后灵,她穿着女子学院的制服,公然出现在伊顿校区内,他现在只想得到一个答案—— 「沙乌地,你有没有看见丹麦那家伙?」 顺着阿瓦里德王子一楞之后,直指的方向,姬莲冬转身看见另一团也楞住的人。 牛津帮中最先回神的,是自认为今年走楣运的当事人。 不劳姬家少爷纡尊降贵开口,丹麦王子优雅地迎上前,把他连夜查好并主动录制的资料交给姬莲冬,并防患未然地杜绝居然嫌二楼走到三楼太累的娇贵少爷找他碴,他顺势掌握了发言权,滔滔不绝道: 「马的平均寿命在二十至三十年之间,导盲马的寿命可达五十年。纯种马和一般马的年龄计算方式不大一样,其它相关资料,」清清喉咙,瞥了瞥冷冷注意两人谈话内容的五名死党,为了面子,丹麦王子硬着头皮继续说谎:「昨天练说西班文时,我顺便帮你录好了。不客气。」 五十年?握着录音笔只觉头晕,走了两步,突然回头疑惑道:「不客气什么?」 该留意的姬莲冬从来不听,不该听见的,他偏偏很少漏掉,呜……丹麦王子暗自垂泪道:「你不是向我道谢吗?」 「我有吗?」 「反正就是不客气了。」含着泪,忍辱负重地拍拍姬莲冬肩膀。「你的客人还在等你,你忙吧。」放他一条生路吧,他还想在同侪之间立足呀! 难得一次想向好邻居表达谢意,既然如此,姬莲冬也就不再重复了。 看着爽快走人的家伙,丹麦王子既松了口气,又觉欲哭无泪。 姬家下半年要去北欧评估投资环境,母后说这桩合作案丹麦一定要拿到手,姬家人千万不能得罪。难怪中东死胖子只挑姬莲冬当靠山!没人知道死胖子跟姬莲冬交情多深,因为没人敢向姬莲冬求证,不过所有人都知道一件残酷的事实——只要死胖子一直影射自己是姬莲冬的哥儿们,学校里就没人敢碰他一根寒毛。 入学两年来,没人搞得懂和搞得定姬氏皇朝这个备受老太爷宠爱的储君。 就他们这群心高气傲的人而言,碍于皇室身分的尊颜与格调,许多事情他们敢怒不敢言,姬莲冬却完全没有这方面的困扰。所以学校里,对国家有点责任感或是对事业有点企图心,乃至有个人尊颜需要维护的人,都不会与姬莲冬正面交锋;因为他没有面子问题,不怕丢脸。 姬家人大多会至伊顿读几年书,涵养气质。根据他曾与姬莲冬父执辈同堂读书的父王说,姬家人素质极高,因此他一直认为姬老太爷亲自钦点的接班人必然十分优秀,谁知道……姬莲冬除了俊美长相、脸皮超厚、不战而挫人傲气的少爷派头赢过他们这群皇家公子外,其它就乏善可陈了。 假如说姬莲冬有什么优点让他钦佩的,那大概是他举世无敌的抗压力。 同侪压力,这个攻无不克的万灵丹,曾把一个来自日本的「伊顿完美生」逼疯,同样的狠招在姬莲冬身上施展居然完全失效!他曾经怀疑,搞不好姬氏财团下一任接班人根本不晓得同侪压力是什么……好吧,就算姬莲冬知道同侪压力的可怕,他也不会因而感到困扰。 因为,姬莲冬这家伙就是给人压力,自己却感受不到压力的异类。 比起他们六个人,姬莲冬毫无掩饰并且毫无顾忌的恶势力,更教人胆寒! 死胖子那只蛆,选对姬莲冬这个宿主,真该死的聪明极了! 第四章 牧草渐长,五月底约克郡不再苍凉而枯黄,绿意悄悄进占。 在宁静无人的乡间路上策马疾驰,池悠霓喘着气,抖动缰绳慢下马速;她骑着近来有点忧郁的爱马朝坡顶散步上去。谨遵驯马师在她将马匹牵离马厩那时的耳提面命,池悠霓小心翼翼帮爱马降温,避免无意中造成马匹永久性的运动伤害。 就算「想念」不是驯马师惊为天马的名驹,她也会很小心很小心照顾它的。因为,「想念」是丁叔叔离开台湾之前送给她的礼物,是除了家人之外,她最爱的宝贝了。 「想念,你要快点快乐起来哦,我好担心你哦。」左颊磨蹭完,换右颊。 低着头嚼食牧草补充体力,站姿高傲的黑色骏马扫了一下尾巴,表示它接受主人勒着它线条优美的马颈,以她年方十五岁的柔嫩面颊蹂躏它。换作是其他闲杂人,它早咬得他哭天抢地,再扬起它的铁蹄将对方踹进英吉利海峡! 站一下子就会冷了……池悠霓缩着肩头,从风口跑回爱马身侧依偎着它取暖。 「你慢慢吃,没有关系。」拍拍昂首静待指示的马儿,池悠霓作贼心虚,张望坡下一栋石头砌成的老农庄,悄声道:「等你吃饱我们再回去,你尽量吃。」 想念是战无不胜的冠军马,它现在的职业跟模特儿一样有体重限制,驯马师一再叮咛她假如不想增加马匹的负担,就不要放任它为所欲为,因为她的放纵是在害想念,不是爱它。可是……她不想看见想念这么辛苦,她希望它可以在蓝天下尽情奔跑。现在不宠它,以后恐怕要很久很久才能再宠它了…… 把脸埋在马腹闷着,直到想念拿鼻子顶顶心情莫名郁闷的主人。 瞅起难过的眼眸,池悠霓与一双仿佛在问她「怎么啦?有人欺负你吗?谁?我以我雄健有力的马腿踹死它!」的马眼睛四目交接。 「英国没人欺负我,我同学人都很好。你见过她们啊,她们上次有拿红萝卜和……拿来打人会破皮的面包请你吃,记得吗?对不起,想念,我还没决定怎么做,等我跟莲冬商量好了,我再告诉你好不好?」愁眉郁结中,听见马儿不屑喷气的声音,池悠霓忍俊不住笑了起来。「别这么小器嘛,想念。莲冬不是针对你,他本来就记不住名字。真的啦,我没有欺骗你。」 想起姬莲冬令人咋舌的弱点,池悠霓郁闷阴沉的心情登时雪霁天晴。 坡上风势渐强,她翻身上马,边对爱马笑着爆料:「想念,我跟你说哦,莲冬记我的名字记最快了,不到一天他就记住了,因为莲冬以为我和他同名同姓,他好好笑哦。他以为我忘记了,可是其实我记得很清楚。」 马的耳朵在随着缰绳转向时搧动一下,姿态轻蔑,仿佛在质问马背上的少女「你确定那个家伙只是好笑?他不是呆吗?」 「是……有一点点觉得他……有时候笨笨的啦。呼,好冷,我们回去了。」一人一马慢慢下斜坡,池悠霓记起什么,交代着跟某人天生犯冲的高傲马儿:「莲冬今天心情不好,等一下你不要惹他生气哦。咦!你问我为什么晓得哦?从很多细节可以观察出来。你没看见,今天你在莲冬面前跑来跑去,你故意喂他吃很多沙子,可是他这次都没有采取报复行动,对不对?你不觉得可疑吗?不觉得吗?」 「池悠霓,你话这么多,可以再跑快一点。」 「不行啦!跑快说话会咬到舌……头……」说人小话被逮个正着,池悠霓吐吐舌头,前后左右环顾一遍,触目所及全是樱桃树,池悠霓这才发现自己已由后门进入英国颇富盛名的「马家庄」——专门培育顶级纯种马的地方。 找了半天,池悠霓始终找不到发话者的身影,直到—— 「该死的!」 下马之后,听闻怒咒声,池悠霓火速转头! 她看见左后方枝桠茂密的蓝梅树丛中,跳出一个仍然穿着燕尾服的少年,他边咒骂边甩手。池悠霓见状,赶紧冲过去拉住姬莲冬的右手掌,举起一看! 「莲冬,花刺要用拔的,这样甩不掉啦!吓死我了……我以为你被毒蛇咬了。」 费了一番工夫想把姬莲冬食指上扎得颇深的刺挑出来,无奈她们学校比英国中古世纪的修道院更严苛;服装仪容检查,是舍监每天早上的例行公事,不合格的女生休想跨出宿舍大门一步,所以她们是一群毫无指甲可言的惨绿少女。 救人要紧!池悠霓低下嘴—— 「啊!」转身向后张望着树丛,一股椎心的刺痛突如其来地痛袭姬莲冬! 痛得头晕目眩,姬莲冬痛弯的腰身缓缓地挺直,沾了蓝梅汁的俊脸胀红转向,朝双手急忙掩住耳朵的女生火大咆哮:「池悠霓!哪里不好咬,你干嘛咬我的指关节,会痛耶!你跟我是不是有国仇家恨啊!?」 哇!好厉害。她从莲冬嘴里听见「国仇家恨」了耶,他进步好多哦…… 火到一半楞住,姬莲冬脸上浮现危险的铁青色。「……你的手想干嘛?」 「好嘛,你别生气啦……」很想鼓励鼓励中文造诣很烂的某人,既然人家不领情,池悠霓只好垂下双手。「下次我会咬肉多的地方,你太瘦,要吃胖一点哦。」 下次?!吃胖让她咬?! 她的不知死活,终于让今天诸事不顺的姬莲冬决定开杀戒! 他东张西望,想叫保镳把她直接扔回台湾,谁知瞧半天却找不到半只鬼影子。 「王子的专机降落在后面的停机坪,你就叫陈叔叔和李叔叔不要缠着你,机上的每个人都听见了,他们可以作证。」身为姬莲冬忠心耿耿的背后灵,池悠霓只消瞟一眼他的脸色,就知道他想要干嘛了。何况,莲冬这位富贵闲人的思考模式,是她认识的人里面最直线、最浅显易懂的。 举例来说,他现在突然望着她深思,这个表情代表了—— 「陈叔叔和李叔叔是你现在的保镳呀,昨天才告诉你,你又忘了哦?」姬莲冬坚强的忘性,让池悠霓忍不住又发出花样年华少女不该轻萌的长叹:「莲冬,丁叔叔说保镳就像我们的家人,我们应该比其他人更珍惜他们……」 任由某人去对傍晚的冷风晓以大义;一听见丁叔叔,姬莲冬马上往坡下走去。 蓝梅树丛里找不到,姬莲冬打算试试已有几串红梅冒出来的树丛,继续寻找某一只初来乍到就闹迷路的白色小猫头鹰。视若无睹地走经低头吃草的黑马身后,姬莲冬脸颊突然被一种类似扫把触感的东西横扫了一下——极富示威意味的一下。 缓下双脚,姬莲冬侧过脸研究把马鼻子仰得高高,对他猛喷气的妖马。 入夜之后,约克郡骤降的低温足以将一匹马冻成标本。 就算它是一匹处处跟他作对的死妖马…… 「想念,你在这里用餐哦。」尾随而来的池悠霓顺手抱住爱马,一人一马亲亲爱爱地磨蹭一番,她才心满意足了,拾步跟上姬莲冬的脚步,重拾未完的话题:「莲冬,你听我说嘛,保镳和我们相处的时间,比我们和家人相处的时间还要长。」 「哪有更长?」 「是你没有,我们都有啊。阿瓦里德王子的随扈也是陪他长大。」池悠霓瞄瞄姬莲冬懒得为这种事跟她争辩的俊美脸庞,忽而满心羡慕,「莲冬爸爸和莲冬妈妈常常带你出去玩,好好哦。」 「好什么好!」想到童年不得安宁,姬莲冬就没好声气:「你哪一次没跟到!?」 「有好几次!你们去日本滑雪那一次我没有跟到,我好想跟你们去滑雪……」 「那是你自己长水痘,你想传染给我吗?」以为这种事他会不记得吗? 「有什么关系,出水痘就出水痘嘛。」 她不甘心的回答,听得姬莲冬心火顿升,「为什么我要陪你出水痘啊?!」 可是跟着爸爸妈妈出去玩的感觉,真的很好嘛。「上次你腮腺炎,我也有陪你一起发高烧,礼尚往来嘛……你在找什么?」池悠霓挤到哥儿们身旁,不意看见姬莲冬被她咬肿的指头,她婉言相劝:「莲冬,我帮你把刺拔出来,好不好?」 「不用了!」余悸犹存,一口回绝。 娟秀的脸蛋凑在他脸旁,殷勤的帮他拨开树枝。「好不好?好不好?」 ……她这种死缠烂打的态度,摆明是不给人拒绝的权利喽。 「不用——」决定不再任她摆布,拒绝的余音仍在空中浮荡,姬莲冬没干过粗活的娇嫩手掌已经落入池悠霓掌心。他看着她,无言许久,终于欲拒乏力地警告伤害前科累累的女生:「不准咬我,我警告妳!」 「好啦,对不起啦。」拉高姬莲冬卡着刺的红肿指头,池悠霓双眼快看成斗鸡眼,她一面挑刺一面哀怨道:「你们去北极破冰和看北极熊那次,我也没跟到。」 「你练习骑脚踏车,自己太笨,扭伤脚踝。自己无聊,怪谁?」 「哇!你记得好清楚,都不用想耶。」 「你以为是谁害我必须记住无聊的事情啊!」 「干嘛说人家无聊嘛,那时候同学都在骑脚踏车,人家好想试试看嘛。」池悠霓鼓了鼓腮帮子,继续哀怨:「你们去衣索匹亚看火山那次,我也没去。」 「那次是你舅舅要结婚,你不敢跟我们去,因为你说你妈妈会罚你禁足,她会把你关在房间,直到你做六十大寿才放你出狱;阿根廷那次,是你妈妈带你去新疆出差;墨西哥那次,是你哥哥带你去墨尔本参加全球中小学数学竞赛……」 被她哀怨的声音惹烦,没力气发火,姬莲冬一不做二不休,把池悠霓八年来无法参与姬家亲子游的原因以及饮恨地点,一次列明,一次就堵得她心服口服,再也没有怨言可诉。 花不到十分钟,不费吹灰之力列举完毕,姬莲冬弯下身躯继续找鸟。 一直以为他记性很差,池悠霓张目结舌许久,突然很想对他表达祟拜之心。 「……你手给我放下来。」 「鼓掌而已,有什么关系嘛,你好别扭哦。」池悠霓收回双手,表情忽然很落寞地抿抿嘴巴,「还有一次你没有提到,去南非看狮子那次,我也没跟到。」 姬莲冬楞了一下,原以为没力气发作的火气,由他心间猛烈窜烧出来! 他伸出两只手,啪地左右夹击住池悠霓粉盈盈的脸颊,把她好好一张花瓣小嘴压成了猪嘴,不让她再有开口恼人的机会。认识她不是一天两天,姬莲冬洞悉她可鄙的私心,配合他双掌揉动的劲道,他从咬合的齿缝间恨恨地磨出声音来: 「那次只有我爸妈去,我也没去!想找你的丁叔叔,自己想办法!」 她未成年嘛,他爸爸妈妈借她跟一次有什么关系?哼,莲冬好小器! 「阿烈,姬和霓霓是小时候就认识吗?」 跟着姬莲冬一起跷掉下午的马球课,姬家的专机这几天飞去德国,一行人改搭阿瓦里德王子的专机北上至约克郡度周末。被阿烈以减肥为名,硬给抓去赛了几趟马回来,阿瓦里德王子两腿发软,整个人摊在厨房外的原木长椅苟延残喘,让贴身侍卫帮他按摩操劳过度的肥胖双腿。 看见阿烈端着冷饮推门出来,阿瓦里德王子指指地平线底端的少年少女,好奇询问阿烈。距离有点远,他听不见两人在聊什么,不过他们打打闹闹的样子却令阿瓦里德王子颇觉意外。 「姬和霓霓感情似乎很好,是不是?阿烈。」 「哎呀,哪里好!姬莲冬又在欺负我家小姐了!」阿烈把冷饮塞给阿瓦里德王子面无表情的护卫,卷起袖子,飞步杀了过去。「小姐你撑着,阿烈救你来了!」 「欺负?」王子呆愕了一下。 他跟姬同寝室同班两年多,直到十分钟以前,姬还口口声声叫他沙乌地。 今天中午,当霓霓突然在伊顿出现,临时决定来约克郡度假,并且邀他前来,他以为这里是霓霓家的别墅。抵达后,霓霓也主动带他在庄里走了一圈,为他介绍马场的环境。他看她跟所有人都很熟,所以一直以为这座马场就是霓霓家的。 没想到阿烈告诉他,这里就是姬家那座不对外开放的夸特马育种场。 欺负?阿瓦里德王子大惑不解,疑惑眺望充斥阿烈大嗓门的热闹天边。 「姬在找什么,你知道吗?」伸出右臂让侍卫按摩,王子随口问道。 面色严肃的男人点了下头,视线落向主子肥掌间一只睡死的白色小东西。 姬莲冬推开浴室门,等了一下。 卧室静悄悄,没人为他送上衣服、递上拖鞋,也没有人候在门外,等着帮他把在这种时节、这个寒风刺骨的乡间特别容易着凉的湿发吹干。将浅蓝菱纹浴袍的带子束紧,姬莲冬正要按铃叫人上来,卧室的房门忽然被打开。 「是的,我们等一下要使用书房……不,壁炉不需要,今天不会很冷……」 一条飘着淡淡松香的浴巾伴随交谈的声音由天而降,盖住姬莲冬犹带稚气的青涩脸庞。一双毛绒绒的松鼠拖鞋走入他无言的狭瞳中,隔着蓝色格子纹,姬莲冬听见池悠霓正在跟他的英国管家确定这两天的食宿安排。 问都没问过他这个当家少主一声! 「明天的早餐吗?我照旧,莲冬应该也是……是的,我们预计停留两天,星期天下午离开。」停顿一下,见某人无异议,池悠霓降低音量真心赞美道:「王子说晚上的法国料理相当别致,我也觉得菜色搭配得很好。请你转告主厨,我们都觉得很好吃,辛苦他了。」 「是吗?」他怎么感觉吃起来像馊水? 「莲冬心情不好,他这两天吃什么东西都会觉得难吃,请你不要介意。」 「谁说我心情不好了?」像盲人一样,被导盲犬往隔壁的起居室推了去,姬莲冬没看见池悠霓对随后跟进来的管家挥挥手,请他别在意某人的无理取闹。 起居室没铺地毯,脚丫子才踩一步就冻得受不了,姬莲冬拒绝前进。「鞋子啦!」 管家年事已高,为了他们这群不请自来的客人忙碌一整天,光是阿瓦里德王子带来的护卫就可组成一支维和部队,何况这种人仰马翻的情形还要持续两天。池悠霓不想耽误老人家上床休息的时间,忙着回答管家的询问,见姬莲冬走到一半突然不动,她没催他,只是伸出两只脚,脚尖轮流在冷得频哈啾的少爷身前点一下。 「你这是干嘛?」姬莲冬望向地板上两只啃着栗子不放的贼松鼠。 「我的拖鞋很大,你穿得下啦,穿穿看。」将她活泼好动的麦色玉足伸过去,与姬莲冬的「莲足」比起大小。「哇,莲冬脚板好白,看得见血管耶!好漂亮哦!」 老管家隔着一条很像中国新娘盖头的蓝色浴巾,看不见小老板此刻的神情,不过,从他忿忿套上松鼠拖鞋这个动作推敲,他家小老板应该是不大欣赏悠霓小姐发自内心的赞美才对。 「你手好冰哦!」 「你以为是谁害的!」 「这里的暖气很强耶,我都流汗了,你看!」推着姬莲冬落坐在靠窗的三人座骨董沙发椅上,池悠霓把管家递来的毛毯摊开,盖住姬莲冬弱不禁风的身体。她跟着毛毯绕到椅子后面,很努力的把姬莲冬包得像蒸笼上等着加温的端午节肉粽。「你不会冷了吧?莲冬。」 「……管家,这里人手不足吗?」 听出小老板的言下之意是:快点把这个女生扔出去,扔得愈远愈好! 老管家维持不苟言笑的专业形象,琥珀色的瞳眸却流露出会心的笑意。 一股温暖的香气从他手上折迭方整的衣物中飘出来,老管家把薰得暖洋洋的墨绿色高领毛衣和长裤,外加一件御寒用的云母灰连帽式软呢外套,搁在另一张法式软椅上。 看这情形,书房今晚用不着了。 迅速将杂物散落一地的浴室清理干净,潮湿的地板回复干燥,打开薰香。 拿出一套男用的丝质睡衣,平铺在羽绒被上,老管家详细梭巡寝室一遍,才抱起一堆衣物退出卧室。不久,走路静悄悄的老管家从书房捧着一台手提电脑,打开起居室房门,再次走入气氛宁馨热闹的起居室。 「会痛吗?」努力帮姬莲冬擦干头发,以免体质太差又不爱运动的他一个不小心着凉了,池悠霓听见痛得倒嘶的一个声音,她从椅子后面将脸往前探入浴巾下,瞅着脸颊已经浮出温暖红晕的姬莲冬瞧啊瞧的。「我太大力吗?会痛吗?」 姬莲冬对她,现在只有一个要求。「不要把我的头发拔光,我没兴趣当和尚。」 想象他当和尚的模样。池悠霓噗哧笑出来。 「悠霓小姐,距离九点半,还剩下二十分钟。」把无噪音的吹风机接上电源,放在池悠霓身后一盏维多莉亚时代的骨董台灯旁,管家看见笑得不亦乐乎的小女生在听闻他的提醒之后,跳了起来,扯下覆盖在他家小少爷头上、久到几乎可以闷出香菇的浴巾。 果然是没做过家务的千金小姐。 在书桌两边各站了一会儿,检视手提电脑摆置的角度是否得宜,耳朵听着小老板与池家小千金吵吵闹闹,老管家爬满皱纹的眼尾堆出笑意,手脚俐落的接上电源线,掀起电脑萤幕,将前后两盏专程请眼科权威实地测量过距离的打字专用护眼灯打开。 约克郡乡间人烟稀少,入夜后更显荒凉,偶尔只闻牧羊犬敏感的吠叫声。 老管家把璀璨得稍嫌冰冷的水晶灯关掉,打开地灯,藉由暖橘色系辉映出池家小千金暖呼呼的脸蛋、温暖的心地,驱走大房子容易感觉到的寒意与寂寥。 阿瓦里德王子一行人被安排住在三、四楼,皆已入睡。除了负责守夜的警卫,整座马场就属这两个年轻人、以及悠霓小姐还在厨房烤点心的保镳最精力充沛。就连自认为身体硬朗不输给年轻小伙子的他,一天忙下来都觉得一把老骨头快散了,还好悠霓小姐这次有跟着来。 小老板今天的心情,感觉起来确实不大妙。 身为这里权限最大的总管,小老板没睡觉之前,他没有上床休息的道理。以往小老板心情欠佳,陪着他耗到三更半夜是常有的事,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悠霓小姐出现,才有了改善。 年轻的时候,要他熬个几天几夜不睡觉,不成问题。 现在他只能感叹:唉!岁月不饶人。老管家爬出酒窖时,手里多了一瓶窖藏红酒;迎面而来的冷风如刀,将他膝关节的风湿痛冻得隐隐犯疼。在这种来客数多得吓人的鬼天气,他居然能在十二点以前就上床歇歇老腿,这都要感谢悠霓小姐体恤老人家,自告奋勇把照顾小老板的工作全揽下来。 虽然笨手笨脚,每每愈帮愈忙,可这女孩的心意真的使老人家动容…… 「悠霓小姐,点心送来这里可以吗?」把三只酒杯和美酒摆在书架上。 「九点半了,管家爷爷,你怎么还没休息?九点半!舅舅!」池悠霓惊叫着跳起来,顺着老管家含笑的眼神,她惊喜地看见姬莲冬的电脑已由书房移至这里。 池悠霓向观察力好得惊人的老人家开心道谢,拉着已吹干头发、也换好衣服的姬莲冬,两人坐入书桌前两张人体工学椅内,她不忘轻声催促天生劳碌命的老人家快点回房休息:「点心阿烈会送来这里,哇,有葡萄酒!我最喜欢这个牌子的葡萄酒,一九二七这个年份最好喝了,管家爷爷谢谢你!我和莲冬还要忙很久,晚上一定很冷,真的很谢谢你!你早点上床睡觉,晚安哦。」 「我怎么不知道我要忙很久?」姬莲冬没好气抢白。 一点开电脑就看见今天被退件的报告,大剌剌且很刺眼地躺在桌面上,戳刺着他的神经。心情极度不爽中,姬莲冬的大腿猛不防被什么东西戳刺了一下,他惊跳起身,膝盖骨不幸撞上桌子! 痛得面红耳赤,姬莲冬正想叫管家把抱垫拿来,他要在池悠霓害死他之前先下手为强闷死她!电脑的扬声器正巧在这时传出一个清冷魔魅的男性声音: 「悠霓,你在线上吗?」 「嘘!」一手压住姬莲冬来不及发难的俊嘴,池悠霓如临大敌,飞快点开语音通讯系统。她跟时间竞赛,赶在九点半准时将麦克风装好。「舅舅,晚安。」 「晚安。一切准备就绪了吗?」 「还没有,舅舅,你等我五分钟,我有话要跟莲冬说哦。」 线路那端的男人似乎正在查阅什么资料,闻言一顿,「姬少爷,晚安。」 本来想假装自己不在现场,无奈一个鸡婆女生主动帮他别好麦克风,还替他咂舌试音。好歹是堂堂姬氏家族的少爷,不回应也不行了,姬莲冬恨恨地揉捏池悠霓多事的粉腮,同时意兴阑珊的回应对方彬彬有礼的问安,「晚安。」 「叫舅舅啦。」池悠霓以气音纠正没大没小的哥儿们。「叫舅舅,快点啦。」 为了让耳根清净,姬莲冬把她的大嘴巴揉到不能说话的程度,才重复一次:「池悠霓舅舅,晚安。」 「叫我池督英就行了,姬少爷。」对方一心数用,礼貌地强调重点:「你们说你们的。悠霓,把握你的四分钟。」 站在门口静待小老板做最后的指示,毕竟他才是他的顶头上司。老管家看见池家小千金附耳对他小老板叽喳一阵之后,他小老板脸上的不耐烦转为疑惑,狭长的俊眸抬起来朝他这边看了过来,困惑道: 「我这里没有别的事情了,你回房间休息吧。」笑意滚上老管家缺乏笑纹的嘴角,他见悠霓小姐又对他小老板咬耳一句什么,他小老板表情更加困惑,望着频频点头的小千金,然后,转头对他说:「晚安。还要说早点睡?」回头质疑打蛇随棍上的池悠霓:「为什么要叫别人早点睡?要多早?一点吗?」 在池家小千金出现之前,小老板可能根本不晓得原来自己可以跟下人互动。小老板不是一个气焰高张的纨褲子弟,他只是不懂得掩饰自己的真性情而已。从某方面看来,小老板可以算后知后觉或是时下年轻人常挂在嘴边的,没神经。 「两位忙完,也请早点就寝。」管家领命而去,退出去时不忘提醒一声:「悠霓小姐,池少爷还在线上等你,你的五分钟剩下一分半钟,请把握。两位晚安。」 瞧一眼更深露重的屋外,把室内气氛调和得暖洋洋,老管家满意地带上门。 「舅舅,对不起让你久等,我回来了。」池悠霓打开麦克风,并将被某人和某只鸟以及某份鬼报告折腾一整天、也想早点休息的某少爷拉回来坐好。 线路那头依然充斥着查阅资料的细响,对方的声音也依旧清冷:「我们开始吧。」 开始什么?始终在状况外,姬莲冬一头雾水。 第五章 眼看阿烈一个人喝掉半瓶葡萄酒,不胜酒力,整个人终于睡摊在他床上。 恶梦连连,是姬莲冬对这个漫漫夜晚的注解。 还在发育阶段的身体瘦巴巴,平素养尊处优惯了,姬莲冬依照池悠霓指示的方法试了两次,却始终拽不动阿烈魁梧的身躯,也抽不出被她压在底下的羽绒被。 睡眠不足加上操劳过度,姬莲冬累得晕头转向。 双手撑在床沿,望着阿烈鼾声大作的睡脸无言半天,他决定他受够了! 「我完成了!完成了,耶!莲冬,这次你的报告一定会过关,我觉得你应该获得a哦!」多亏她舅舅帮忙捉重点,她从旁监督,陪某少爷磨了两个钟头,慢慢将他被老师一句「重写」打击得支离破碎的信心建立回来。 又因为,某人的手指被某人咬肿,以致于无法打字,身为罪魁祸首,只好肩负起打字的重责大任。凌晨一点半,池悠霓总算完成由姬莲冬口述的神学报告,她爆出一串兴奋的欢呼,冲入隔壁房室准备向某人当面报佳音,飞跃的双脚忽然停住。 「莲冬,你要去哪里?」跟着懒得回话的少爷走出房间。「你去哪里嘛……」 「你问题真多耶!」 「小声一点啦。你老实回答我不就好了,你去楼下要干什么?」 看来不回答她,她是不准备放他一条生路了。「找管家拿被子啦!」 「你小声一点啦。这么晚了,你不要吵醒管家爷爷他们,我们去阿烈房里拿她的被子就好了。」对姬莲冬不耐烦的表情还以一记怪他不够人道的瞪眼,池悠霓拖着双眼爬满血丝的哥儿们转向,两人并肩朝长廊底端走过去。「你看,外面乌漆抹黑的,都没有灯火了,大家都在睡觉了,你不要吵醒人家啦。」 心头火烧起来:「你就常常半夜跑来吵醒我!」 「你小声一点嘛!」池悠霓斥责着,忽然伸手攀住姬莲冬楞住的肩头,然后凑向他白净如上等美玉的左耳,以气音教他做主子的道理:「你白天不用工作,不能跟他们比。我妈咪说员工是公司很重要的资产,我们要好好爱护,知道吗?」 「你说完了?」 瞧一眼表情不善的少年。「哇,好冷哦,我们动作快点,不然阿烈会感冒。」 「装什么傻啊你!」 池悠霓充耳不闻,拖着很想睡又无法如愿上床的火大少爷,步入阿烈房间,立刻像日理万机的小总管般熟稔地分派起工作:「阿烈的被子让你拿,我回我房间拿毯子。」 望着池悠霓消失的门后,姬莲冬无言一会儿,终于火大的搂起羽绒被。 他不情不愿走出房间,池悠霓正好也从卧室后退着走出来,手上抱着毛毯。不禁纳闷: 「阿烈一个人盖两条被子不会太热吗?她很强壮耶。」 「毛毯不是给阿烈用的。」池悠霓欲言又止地瞄他,「莲冬,我跟你说……」 昏昏欲睡之际听见这句话,姬莲冬浑身警铃大作! 「池悠霓!」他目露凶光,威胁着又愁眉苦脸给他看的女生。「不、准、说!」 「可是这次真的真的很重要耶……真的嘛……」 「妳哪一次不重要!」 「这次更重要,真的嘛,真的啦。」如同相识八年来一样,在约克郡谷地冷得足以将人冻成化石的超低温时刻,不顾某人激烈反对,池悠霓终于把她在某人面前隐藏不住的心事,娓娓地倾吐而出:「莲冬,我跟你说……」 某人一头撞进他的双手几乎抱不住的白色羽绒被,以示对生命的绝望。 七岁那年,在幼稚园毕业典礼当晚,她以讨他欢心的口吻对他说—— 「莲冬,我跟你说哦,丁叔叔改名字了哦!」 「关我什么事?」 「你忘记了吗?」一副拿他的痴呆莫可奈何的模样,她揉揉额角,把手一摊。「你常常说你不喜欢丁叔叔,你忘记了吗?」 虽然解读不出来她的肢体动作,他就是莫名看得很火大。「不可以忘了吗?」 「那你也觉得『想念』很好听对不对?那它以后我们就叫『想念』,好不好?」 因为她一直堵在他面前,他急着上厕所,只好随便回答:「好啦好啦!」 没想到,一失语成千古恨。她口中好可爱的妖马,从此以后变成他的梦魇。 再来是八岁时,有一天她跑到他教室,以谄媚的笑脸对他说—— 「莲冬,我跟你说哦,堂哥说想念是一匹很优秀的赛马耶!」 「你堂哥说什么话,关我什么事!」 「我没有堂哥,他是你堂哥啦!我可以吃一块芭乐吗?」趴在桌边,垂涎他餐盘上色香味俱全的佳肴。「你的午餐看起来好好吃,我的便当第二节下课就吃完了。」 今天星期三,是家庭便当日,所有小学生都得自己带便当。 「你有没有洗手?」看她瞪大眼睛,愣住了,他就知道她这个脏鬼没洗手。「用叉子吃,这一次你不要再用手抓——」讲话速度太温吞,敌不过她快似闪电的手脚。他把象牙筷子往桌面负气一拍!「你好脏,我不要吃了!」 古典的凤眸投射出万丈光芒,「那给我吃好了!」 她赶紧从教室后方拖一张椅子过来,快乐吃起来,完全忘了她造访他的目的。 直到下午第一节下课钟响之后,她才拎着一个香喷喷的纸袋,又兴匆匆跑到他教室企图笼络饿到快发脾气的他。 「莲冬,堂哥说,要参加比赛就要赶快一点。堂哥说马很容易老,七岁就是老头子了,要跟你爷爷一样在家里每天喂鲤鱼。这是堂哥告诉我的。为什么?」 「我又不是马,怎么知道为什么?快点打开啦!」 「哇,你肚子饿也是咕噜咕噜叫耶,好大声哦。」赶快打开纸袋,一阵食物香气从袋中跑出来。把手伸入袋里拿食物之前,她看见他眉头皱住。「我有用洗手乳洗手,你闻闻看!」摊开她难得看见肤色的小手,伸到他鼻下让他检查。 「不是这种味道……」眉心的皱纹更深,甚至连鼻头都出现纹路了。 「我有洗啦,我这次没有骗你!」缩回手嗅一下,她突然跑出去,回来时手上多了一罐瓶子。「我用这个洗手的,我有洗。你闻闻看。」 挤一坨白白的乳液在他手背,抬起他的手掌让他对照一下。「我有洗吧?」 「这个不是洗手的。」他很坚持,转身从保母帮他准备的清洁用品箱里,拿出一个泰迪熊造型的可爱小瓶子。他按一下熊鼻子,笑开怀的熊嘴巴立刻滚出一颗拇指大小的珍珠小球,看得她小嘴圆张。「洗手要用这种小球啦!」 「给我给我!我洗洗看!」她拖起他,两人跑到水龙头下洗了起来。「哇!你的洗手球味道凉凉的,学校的洗手乳是橘子味道哦。你上厕所都把小熊带进来哦?」 「不然怎么洗手?」 「用这个洗啊!」她比比摆在水龙头旁边的瓶子。 「那个不是洗手的。」慢吞吞冲掉手背上可怕的乳状物。 「是啦!」 「不是!」他很坚持他的「洗手球」才是洗手专用的清洁用品,就好像保镳的名字叫「保镳」、厨师的名字叫「厨师」一样,一个萝卜只会有一个坑。 她似懂非懂,跟着跑回教室,一路不忘对他催眠:「莲冬,我跟你说哦,昨天哥哥有放赛马的影片给我看哦!哥哥说可以赚好多好多钱……」 「我没有哥哥,管家有很多钱。」坐回原位,抽出纸巾擦手。 「这次是我哥哥啦。啊,你那张纸巾不要丢掉,给我!」 把他准备丢掉的半湿纸巾抢过来,擦起双手,看黑了他傻眼的俊容。 「那张纸巾我擦过手了耶!」 「有什么关系?你的手没脏啊。」 「你好脏哦!」退避三舍。「我不要吃妳拿的——唔!」 把热呼呼的美食塞进他嘴巴一点,以免馅料流下来浪费掉,就太可惜了。「很好吃哦,对不对?哇,你的是红豆馅,我要吃奶油的,等一下我们交换吃!」 那天,池悠霓这脏鬼居然用她可怕的脏手,从很香的纸袋拿出一种圆圆软软的食物给他吃。她告诉他那种东西叫红豆饼,是阿烈外出买来给她当点心的。 点心?她十点吃完自己的便当,十二点吃光他的便当,下午一点半还有点心! 她是猪只投胎转世啊!? 那天以后,把妖马变成赛马,又变成了他的责任。 刷!坐在草堆上等某个人清完马粪,一支黑色扫把突然往姬莲冬脸上扫过来。 正在剥掉起司特地烤得微焦的外皮,姬莲冬握叉的手顿住一下,他的半张脸被马厩里一个走来走去的影子盖住,整个人阴恻恻。 刷!像要激发他的战斗欲,黑色扫把又扫了姬莲冬很隐忍的俊脸一下。 今晚太累,跟畜牲计较也不是他的风格。姬莲冬随便充满挑衅意味的马尾巴挥灰尘一样,在他头上肩上来来回回地大扫除,戳开起司皮,直到一个代表饥饿难耐的喷气声由他头上吹落。 姬莲冬抬眼,与着实看不出来它哪里忧郁的黑色马匹对望。 就像养它多年,他始终看不出来它这德性居然拥有冠军马的资质,还喜欢嘲笑速度不如它的马匹一样。驯马师说因为这匹马资质太好,连战皆捷,至今未尝过败绩,使得它目中无马。这几年,这匹马的劣根性有发挥光大的倾向,开始以恶劣的手段羞辱陪它晨间练跑的年轻赛马,不惜运用天赐的飞蹄践踏其他马儿的自尊心,在它们心中造成无法磨灭的创伤。有的马匹甚至因此不再站上赛道。 为了保护仍然大有可为的年轻赛马,驯马师们不愿再让它们陪没有风度的恶劣马做晨间练习。少了劲敌,自食恶果的常胜军于是愈跑愈不起劲。 第六章 马匹是灵性极高的动物,生性好交际,它们可以感受到周遭最细微的变化。 感觉自己被孤立,是这匹马近来心情郁闷的原因。解决问题,得用最古老的方法……无法像卫生标准低得令人不敢恭维的女生,在马粪充斥的污秽空间嗅而不闻地大啖美食;起司戳老半天,头上的呼息声渐渐急促,姬莲冬终于觉得他戳过瘾了,才把盘子高举过头,上面那只在他走进马厩立刻狠拉一坨屎对他示威的马匹,受不了他动作太温吞地已将马颈伸长,半路便劫走了蛋糕。顺便—— 「放开盘子,妖马。」 马儿对着很隐忍的头颅喷气半天,终于松开咬起来没成就感的硬物,转而—— 额上青筋暴出,姬莲冬半闭眼睛警告着:「放开我的手,妖马。」 「因为舅妈的预产期在年底,舅舅就陪舅妈回伦敦待产,顺便在政经学院读硕士。我舅舅不喜欢浪费时间。」不谙清洁工作,笨手笨脚地清掉马粪之后,池悠霓检查着饮用水和草料,一边对姬莲冬解释她昨天中午为什么可以去伊顿找他;她忽然听见一个恶作剧得逞的得意马鸣,其中夹杂某人耐性快耗完的咬牙切齿声。 放下叉子,她急急忙忙从马厩里面跑到最通风、也是最冷的门口,一看! 「我也要玩!」池悠霓快乐地扑倒到姬莲冬身畔。 「妳眼睛有问题吗?谁在玩!」不可思议怒斥乐不可支的女生,好不容易拉回被咬住的左掌,姬莲冬来不及拂袖离去,右掌便被咬住了。「池悠霓,叫你的死马放开我,不然明天早上你等着吃马肉大餐!」 「想念你过来这边玩?!过来玩,快点!」拍拍有着夏日青草香的稻草堆。 「你干嘛叫它过来,谁要跟你们玩!我要回屋子睡——」忿忿半爬起的身躯突然跌坐回草堆,姬莲冬忍无可忍:「池悠霓,叫你的马离我的头发远一点!」 「想念想跟你玩,你陪它玩一会儿嘛,莲冬。」池悠霓趴在姬莲冬身边,满脸哀求,「你不是说它最近心情不好,是因为它没有朋友?它想跟你玩,一定是因为这阵子没有朋友陪它玩,它真的很寂寞,你陪它玩一下嘛,好不好?」 「不好!」吼完,换肩膀被寂寞到捉狂的马嘴衔住,姬莲冬无言。「妖马,放开我。」失控抓起一束稻草砸向心情似乎很好的马儿。 池悠霓见状小脸一亮,玩心大起,「我也来!」 一时间,开怀笑声、得意马鸣声以及不堪其扰的怒吼声,伴随稻草满天飞。 等到姬莲冬被无法沟通的女生和行为乖张的劣马气到筋疲力尽,已经是将近天亮的事。两个人、一匹马,挤在草堆上和平共处。 打开毛毯盖住不支倒地的姬莲冬,然后挤到他身边躺下来,顺着他潮红的俊颊,池悠霓往上看。马匹在没有安全感的时候会站着睡觉,看见近来心情很差的想念也躺下来睡觉,她总算松了口气。 「莲冬,你听我说。」池悠霓摇摇从没这么累过的姬莲冬,直摇到他少爷紧闭的俊眸终于裂出一条不怎么愉快的细缝。「我把舅舅的即时通帐号和手机号码给你,这样,以后要是有功课不懂,你可以就近请教我舅舅。我已经跟舅舅讲好了。」 冲着她舅舅今晚在神学报告上帮了他不少忙,姬莲冬没有反对。 「把资料拿给保镳,他们会处理。」 「不可以啦!」池悠霓吓一跳,立即反对!「我舅舅来英国读书的事情是秘密行程,他很注重隐私,他留给我的手机号码是只给家人用的。莲冬,我舅舅的联络方式真的不可以给别人,他知道会生气的。」 「你很烦耶!我不姓池,你干嘛留给我这么负担的东西啊?你自己记着就好,有需要的时候我会找你拿啦。」 「好嘛!你以后要是有需要,你请陈叔叔和李叔叔打电话给我,我再帮你联络我舅舅嘛,到时候可能会久一点,你要有耐心一点哦。」看他听得一脸茫然,池悠霓忍不住又是一叹;「莲冬,陈叔叔和李叔叔是你的保镳,拜托你至少记住他们的姓氏嘛。他们不辞辛苦陪我们来英国念书,对这里人生地不熟,你想想看嘛,骨肉分离多么可怜,老婆和小孩都留在台湾……」 从未思考过如此复杂的层面,姬莲冬张开眼瞳,楞道:「他们有几个小孩?」 池悠霓被他问得一呆。「没有,他们没有结婚哦。」 「没结婚和生小孩,有绝对的关系吗?」这点常识他还懂,毕竟全球政商名流的私生子堆起来满坑满谷,他看多了。「他们有几个小孩?把他们的孩子全都弄来英国读书,可以吧?」瞄瞄池悠霓欲言又止的脸,「所有费用从我的零用钱里面扣除,这样你可以让我安静了吗?」 有时候看莲冬好像很绝情,什么都不会,可是有时候,他又会像现在一样语出惊人,让她很感动,觉得好温暖呢! 「你干嘛啦!」姬莲冬没好气地推着一颗凑过来取暖的头颅。「这件事你自己记一下,明天交代管家去办。」 「记什么?」池悠霓紧紧依偎着抗拒无效的姬莲冬,犹自感动不已。 「记得把他们的小孩接来英国读书。」 「可是他们没有小孩啊。」 姬莲冬一楞,粗嘎的语气绷满危险讯息。「你刚刚训我一堆话,那是?」 「那个哦,我只是假设啦,我——唔唔唔……」嘴皮子被受够她胡扯的一双手掌狠狠地捏住一会儿,直到双颊红似火烧,池悠霓才终于获得缓刑。「这次比较不疼耶!莲冬,你心情好转了对不对?」 被她一问,姬莲冬这才发现神学报告写完以后,他心情真的轻松不少。 「莲冬,我今年暑假回台湾就……不回英国了。」 一种仿佛遭人囚禁多年,忽然如蒙大赦的重见天日感,流遍姬莲冬全身。 「因为……我哥哥去美国读书,现在,我舅舅也出国念书了,家里只剩小紫和妈妈,所以我和哥哥商量之后,决定……我回去台湾读高中。」 姬莲冬没有睁开眼睛,但是重情重义对她说了:「再见。」 等了一会儿,没听见池悠霓叽叽喳喳的声音,困得要死的姬莲冬反而为这种异常现象感到疑惑,突然睡不着了。池悠霓应该还有事情交代他吧? 她在他身边团团转了那么多年,一切的一切,全都是为了妖马。 这次她突然决定回台湾读书,怎么处理妖马,她还没有交代下来。 冲着她不惜麻烦她那个大忙人舅舅,帮他做好神学报告,姬莲冬出声示警:「我要睡了。」 难得一次好心警告她有话快说,她却一反常态,只是鼻息不稳地对他说: 「……晚安。」 左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微响,很轻微的、很克制的声音,怕吵扰姬莲冬好眠一样,接着有什么东西悄悄自他左手边滚离。起初姬莲冬没啥感觉,不一会儿,原本暖呼呼的身体逐渐发冷,他才察觉身边似乎少去一样温暖的热源;一种让他娇贵得近乎没有感受性的心,经常处于沸腾状态的热源。 「池悠霓……」无力。 「我没有在哭嘛!」回头对姬莲冬吠了一声,偷偷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你这样子很没有说服力耶!我很冷,过来啦!」把口是心非的女生拉回原位,填补凉飕飕的缺口。「你继续哭,没人会管你眼睛会不会哭瞎,最好把你得了忧郁症的妖马哭醒。我没得睡,大家都不要睡了!」 池悠霓泪眸瞠大,发达的泪腺突然神奇地阻塞住。 她哀怨转身,可怜兮兮巴着姬莲冬。「莲冬,我跟你说,想念——」 「要让它吃饱、穿好,生病时要请兽医帮它看病,拜托我要好好照顾它,麻烦我要好好把它养大『成人』。你交代五千万遍了,烦死人了!」 听见姬莲冬闭着俊目,近乎赌气地覆诵她九岁那年将爱马慎重托付他时的童言童语。说到后来,姬莲冬自己也觉得莞尔,他形状姣美的嘴角挂出一抹笑,看得池悠霓不禁也破涕为笑。 「莲冬,想念拜托你了。」 以为她会叫他跟她回台湾念高中,结果她吭都没吭一声,姬莲冬不禁为她这次的爽快豁达感到不解。 「莲冬,不论是人还是动物,没有朋友都会觉得很孤单,所以你才会向王子要来小嘿美和想念作伴。」小嘿美和想念第一次见面就很合得来,姬莲冬平常呆呆的,看起来没什么常识,关键时刻,他往往又能把事情做对。 莲冬说治疗想念受创的心灵,最古老有效的方法是动物的陪伴。 找出解决之道,莲冬也很快就搞定麻烦。 这件美事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莲冬要东西的手段太不计后果,就像土匪。 晚上进餐时,王子不得不把小嘿美交还给找鸟找到脸色发青的莲冬时,眼睛哭肿,他的侍卫差点为此血洗「马家庄」;而莲冬家的保镳们因为嗅到风雨欲来,也全副武装。 要不是双方人马差点拔枪相向,她根本不晓得莲冬为想念做了这件事。 「莲冬,阿瓦里德王子人很好,你要做他的朋友哦。」昨天她看见王子被六个伊顿学生包围住,她之前就看过他们找王子麻烦。可是哥哥向她分析过,这种情形她最好别出面干预,因为她的帮忙只会让事情恶化。「你不要再把阿瓦里德王子赶出你们寝室啦,他保证会改邪归正,以后不会再幻想他是哈利波特了。」 哥哥说她插手,只是更加突显王子懦弱无能,她会迫使王子无法在伊顿立足。 听她扯了一堆,姬莲冬觑开左眼,研究心思全表露在善良脸上的池悠霓半晌。 「因为沙乌地啊。」她这次才会爽快饶了他。 他以为她会像十二岁那年一样缠着他,千方百计要他跟她到英国念书。 结果证实,她真的如愿以偿了。 「他叫阿瓦里德王子啦。为什么你记得住地名,却记不住人名呢?」 「妳管我!」 「不过……嘻。」双手交握成金字塔状,整张脸缩入毛毯下窃笑不休。 听她贼笑的声音,姬莲冬便晓得她又想起他误以为她和他同名那件蠢事了。 姬莲冬恼火地爬起来。「妳自己慢慢笑!」 「等等我啦,莲冬,你穿这样会感冒耶。」抓起毛毯,池悠霓从草堆上一跃起身,急忙穿上北极熊拖鞋,追赶着怒步离去的松鼠拖鞋。「莲冬,等——哇,太阳出来了!我们去秋千架坐着看日出!」 「你没看过日出吗?要看妳自己看,我要回屋子睡——」 抗议无效,一脸无言的少年被拖着走,不久,英格兰的第一道曙光在天空浮现。 阳光由云后闪耀而出,休息一夜,约克郡在鸟语花香中优雅苏醒。 池悠霓在树下的秋千架落坐时,瞥见树上站着四只打盹的猫头鹰。 「莲冬,小嘿美只有一只,会不会太可怜了?」池悠霓拍拍不顾一切睡死在她身边的姬莲冬,看见早起的管家肘间挂着布料,步下台阶,手执一壶热茶与一个放餐点的小保温箱朝这里走来,跟在他后面的是抬着餐桌的马场工人。 「莲冬少爷、悠霓小姐,两位早安。」示意工人把餐桌摆在两位小主人面前,管家把热食摆上桌,瞧一眼睡摊的小老板。「需要我请人抱少爷回房里吗?」 「不用了,我自己走。」姬莲冬从俊鼻哼出话,闭着双眼缩入毛毯中。 老管家神清气爽的脸上浮现笑意,在秋千四周挂好油布挡风,便欠身回屋。 树上的嘿美家族闻到食物香味,拍翅飞旋而下,降落在桌上。 三大一小,四双圆滚滚的眼睛骨碌碌地锁定池悠霓,等她赏一口面包吃。 想到必须回到充满高压的台湾,必须离开自由自在的英国,池悠霓心情就沉重不已,即便面对四只「嗷嗷待哺」的可爱鸟儿,她的嘴角也撑不起笑颜。 「不想回台湾,叫你妹妹来英国留学,问题不就解决了。」 「小紫不想出国读书。我知道她怕花我们家太多钱,对我们不好意思。」池悠霓把面包撕成一块一块,轮流喂食猫头鹰们,顺便扳开莲冬的嘴巴喂一块。 「这点钱会对你们造成负担?你们家很穷吗?」难怪连私人飞机都买不起。 「不是钱的问题。我现在的心情和小嘿美很像。」食指顶顶依偎在母鸟身旁的白色小猫头鹰,「虽然你是为了治疗想念的病,逼不得已,才拆散嘿美母子俩。」 「谁说我逼不得已了?」 「反正你一定是出于善心才会这么残忍啦!」依序喂鸟喂到第三轮,干脆把剩下的面包抹上姬莲冬指定的樱桃蜂蜜,全部塞进他嘴中,请他专心吃点心,暂时不要泼她冷水。「小嘿美为了陪想念,被迫离开同类,万一哪天它心情不好,没有其他鸟伴可以诉苦、聊心事,她一定很可怜。你看,她和嘿美三号感情这么好,它们一起学飞,一起出外猎食,晚上一起在树上吹风!」说到激动处,感同身受的女生双唇抽颤起来,突然转过身,将脸埋在姬莲冬肚皮上嘤嘤啜泣着。 姬莲冬被她哭得心情有点浮躁,望着天空。「有什么事要烦我,你快说啦!」 平常话很多的女生只是摇摇头,没吭声。 马场那头陆续传来驯马师吆喝马匹行进的声音,姬莲冬瞄着闷闷不乐的后脑勺,猜也猜得出池悠霓说不出口的心事。「那匹马赚了不少钱,愈跑愈不专心,对比赛大概是没兴趣了。」 池悠霓抬起写满舍不得的泪容,泪瞳瞅大,屏息以待。 「今年跑完,它可以退休了。」 莲冬的意思是? 「意思是今年年底,妖马会回台湾陪你养老啦。」没好气! 「耶!莲冬最棒了,耶!」池悠霓激动欢呼着,飞身扑向反应太慢的姬莲冬。 叩!狠狠撞上背后的钢架,一阵头晕目眩中,姬莲冬感觉他的后脑肿了一包。 「莲冬,对不起,你有没有怎样?」池悠霓怯怯蹲在姬莲冬面前,她两边肩上各站着两只猫头鹰,五双眼珠子骨碌碌瞧着头痛到盗汗的娇贵少爷。「莲冬,你看一下我的手指,现在有几只?几……只?」 「我管你几只!」姬莲冬咬牙切齿地抬起头,对满面歉然的女生吼道:「你现在马上给我滚回台湾!」 妖马物归原主之后,池悠霓最好别再出面在他面前! 也不要出现在——他家!他爷爷家!他堂哥家、叔叔家、伯伯家! 过了今年以后,他们最好各走各的路,永远都别再碰面了! 永——远! 第七章 「因为这样。后来发生什么事情,你知道吗?」 「我干嘛要知道?」 在姬家二楼起居室焦虑踱步,听见堂弟突然开口,中年男子冷不防楞住。 过去半个小时,他说的十句话里头至少有三句是「你知道吗?」他这个家族排行最小的堂弟,全程保持缄默,好像他这个大堂哥根本没来过,只顾着喂食桌上那三只任何人都可以一掌拍死的小鸟!不对,他堂弟刚有回了一句话—— 「把老花眼镜戴起来,看久一点,你就会明白它们其实是猫头鹰。」 然后这小子就溜了一串鬼才听得懂的阿拉伯话,说是学名。over! 目无尊长的臭小子!真当自己是太子爷啦,他这个姬家长孙还没死呢! 「莲冬啊,你别看咱们家里事业多,我好像什么都应该懂,其实不然,隔行如隔山。拿你四堂哥和六堂哥来说吧,同样做餐饮连锁,他们的know——how完全不同,这是价格策略与市场区隔不同所致,也是经营理念不同造成的落差。」 「他们的事业他们搞得懂就好,我没兴趣了解。」 他没兴趣了解?这真的是狂妄到令人咬牙切齿的一句话。 莲冬何必了解?为了让他日后顺利接班,老人家帮他吸收了一群智囊,日后他们自会帮他这个头头分忧解劳、排除万难。因为爷爷毫无理性的放纵与宠爱,没人敢管莲冬,造成他骄纵难驯的死个性。 这小子,早晚被爷爷宠成扶不起的阿斗…… 看着无聊之下逗起鸟来的姬莲冬,大堂哥立刻火速修正他心中的想法—— 这小子,已经被他爷爷宠成姬家的阿斗了! 除了孔明,这个时代没有人肯为一个笨蛋作牛作马一辈子,愚忠是旧时代、封建思维下的产物。现在是资讯爆炸的科技时代,人类的思维正在全面起飞,老板本身缺乏领导才能,光靠钱是留不住人才的。 时代已经不同了。真的不一样了…… 思及近日来,自己正是吃了时势所趋的闷亏,大堂哥自负高傲的表情不禁黯淡了一些。他现在只庆幸他的莲冬堂弟,跟他父亲一样有着阿斗不问世事的出世特质,父子俩对姬家遍及全球的事业体没有野心。没有企图心就不会勾心斗角,不会为了扩张自己的势力和人脉而无所不用其极。 所以他喜欢带着妻小到二叔家走动,陪二叔二婶聊聊天。二叔家里,是姬家中唯一没有铜臭的地方,在这里他总是轻松自在,不必担心人心难测。 商场上,连自己的亲手足都不能信任了,何况外人。 他这阵子不就是被自己的亲弟弟连累了吗?想起他有本事闯祸、没能耐蹲下来擦屁股的混蛋弟弟,大堂哥的膝盖到现在还会气得打颤。到嘴的鸭子眼睁睁看它飞走不打紧,那混蛋居然还被它拉了一脸屎尿!害他这个大哥必须负有连带责任,涎着一张老脸,跑来对阿斗「执壶卖笑」! 笑容益发地和蔼可亲,大堂哥倾起身躯,把滚动着晶莹小气泡的香槟注入姬莲冬面前的香槟杯。不过说了半天……倒香槟的动作不疾不徐,大堂哥掀高一眼,暗中观察让人伺候习惯了、一点都不觉得客人帮主人服务有何不妥的姬莲冬,不晓得他是真的听不懂他这个堂哥的来意,还是在装傻? 经商二十余载,自认为阅人无数,大堂哥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他从姬莲冬一派娇贵的俊美脸孔,评估到他斜躺着喂鸟的败家子姿态。看来看去,除了骄纵、被宠坏、听到有点想睡觉之外,在姬莲冬身上,大堂哥再也看不见其它讯息。 看来他根本没听懂,只好再加把劲了……阿斗,唉…… 「年轻人哪,你知道吗?你在英国读书这几年,恰好是台湾产业环境变化最剧烈的时期。整个过程你没有亲自参与,无法深刻体验竞争可以把人性激化到什么样丑陋的程度。这几年,航运界有一批投机取巧的年轻人加入,我刚才提到的,近来扯了咱们家不少后腿那个年轻人,他也是其中一员。」 「你不是说最近有人在扯你后腿?」有陌生面孔在场,三只鸟严重缺乏安全感,不敢闭上眼睛睡觉,姬莲冬于是伸出两根手指头试着帮它们把眼睛合上,一面说道:「人家扯的是你的后腿,跟其他人没关系吧?」 大堂哥被姬莲冬的话堵得愕然无语,心情突然复杂起来。 他既希望对面的堂弟,不要一直对他这个客人视若无睹,在他说话的时候偶尔给点反应;可是一旦他堂弟真给反应了,他却又矛盾地希望堂弟继续当个无声的听众,在他离开这里之前都不要开口说话。 有求于人,也只能忍一忍了。大堂哥圆融笑道:「我说的这些小伙子,一个比一个更擅长美化财务帐面,花招百出,稍微一个不留神就落入他们的圈套。李爷爷你记得吧?他常来我们家陪爷爷玩棋,像他这么厉害的商场老手,去年也栽在同一家人手中。还好咱们家人多,出了事儿,彼此照应一下也就过了,团结力量大嘛。」 不想太着于形迹,大堂哥话锋一转,老成地低笑两声:「今年难得大家都回台湾了,老人家心情也好。你四堂哥娶老婆之后,家里好久没热闹热闹了,所以下个月,他老人家寿诞当天,我们将会邀请一些老朋友到家中聚聚。你可别像去年,跟着一个来路不明的野丫头,自个儿跑到不知名的荒山鬼混去。」 大堂哥的意思是说,他们今年要把老头子的寿宴当成国家庆典办喽? 「我们回台湾是避难吧。」三只猫头鹰坚持睡觉中不进食,也拒绝闭上双眼,姬莲冬感到无趣了。他拿起湿毛巾缓缓擦掉掌心上的玉米粒,边抱怨道:「无缘无故的,干嘛搞得像冲喜,你们这些人真是麻烦。」 想起家里近来大敌当前,姬家子孙天天生活在恐惧中,大堂哥差点命人拿胶带封住姬莲冬百无禁忌的嘴巴。还好!他及时想起他父亲前几天透露的事情,闹得姬家人鸡犬不宁的那个人,公开点名要对付老头子最重视的孙子。 那个幸运的孙子,当然不会是他。 望着纵然整个人被阴影遮住,掩盖不住满身耀眼光辉的俊美堂弟,大堂哥莫名松了口气。冲着二叔夫妻对他全家人关怀备至,他忍不住又想数落缺少危机意识的堂弟几句:「知道有人冲着咱们家而来,你就忍耐点,别像在英国一样今天跑丹麦、明天跑德国法国的,整年跑得不见人影。」 找不到人,到头来还不是累及他们这群倒楣的堂兄弟!「爷爷脾气不好,你也知道的。你呀,不要惹得一个高龄八十三岁的老人家成天绷了张脸,教人看了难过。还好,都是一家人,兄弟们能为你做的也真的有限,顶多爷爷发脾气的时候,尽量帮你美言两句了……」 九弯十八拐,使尽商人的本色迂回前进着,总算要进入今天来访的重点。 大堂哥紧张得停下来,喝口香槟,顺手抓起一块饼干就要往嘴里塞。桌上那三只似状睡着的小东西突然振翅而起,在挑高的天花板盘旋了一会儿,才不约而同地降落在姬莲冬线条优美的双肩上。 三双圆滚滚的鸟眼睛全部瞪开,一致锁定大堂哥手上味道诱人的饼干。 「你拿到它们最爱吃的饼干了。」姬莲冬决定略尽告知的义务,「要不要还给它们,随便你。不过上礼拜,五堂哥硬是吃掉它们的饼干之后,下场不是太好。」 原来老五脸上坑坑疤疤的伤口,不是车祸造成,是这么回事! 大堂哥的背脊涌上一阵恶寒,几乎看见三张鸟嘴朝他脸上啄过来的可怕场景。 在不惊动三只猛禽的情况下,他悄悄将它们最爱的饼干摆回原位,并且顺势从公事包拿出一只木制雪茄盒,在姬莲冬面前晃一下,表示他要出去抽根烟。 有一匹经常凶性大发的恶马,三只没事乱啄人的恶鸟,一个看见堂哥来访连声招呼都不打的恶堂弟,二叔家简直变成侏罗纪公园了! 鬼才晓得,这座「凶宅」接下来还会有什么妖魔鬼怪进驻…… 「是莲冬大堂哥吗?真的是耶!大堂哥,好久不见!」 前脚才逃进二楼阳台,大堂哥就听见楼下传来一个中气十足的招呼声;他纳闷踱到栏杆边,没瞧见屋内的堂弟在听见那个声音时,猛然顿住他无聊到开始帮猫头鹰们刷羽毛的动作。 盯着嘴里礼貌问候客人、头却悄悄转来转去,明显还找不到人的大堂哥,姬莲冬继续梳理鸟儿洁白柔顺的羽毛,他俊美的脸庞不再百无聊赖,变得若有所思。 「你也好久不见,别来无恙……」脸上挂着宜人微笑,大堂哥喃喃自语着,在不算大的院子找了一遍,终于看见一个长相极似中国娃娃的长发女孩,拖着两袋装得鼓鼓的大行李,步履蹒跚地走进大门,后面跟着一座会走动的行李山。 进门时,女孩还特地朝他这边咧出一个灿烂笑容。 这女孩的皮肤白里透红,外表不算出色,可是笑起来的模样却异常吸引人,让人有一种春风拂面的舒服感,忍不住就想回应她纯真的笑容。可惜,坏就坏在,她长了一双他看了就火大的丹凤眼! 最近屡次对他见缝插针的无耻小人,就是长有这么一双丹凤眼! 「大堂哥,这是『亚尼克』的蛋糕,莲冬妈妈喜欢吃那里的草莓优格,莲冬爸爸喜欢吃焦糖慕斯。」行经楼下时,池悠霓对楼上的男人指指阿烈手上的蛋糕,「这家店的蛋糕很好吃。大堂哥,你喜欢吃蛋糕吗?」 这娃儿是谁?为什么叫他大堂哥?是二婶娘家那边的人吗? 望着女孩热情率真的笑脸,大堂哥忍不住回以真心的微笑。「『亚尼克』呀,我听我女儿提过。你们这些年轻女孩子,好像很喜欢他们的糕点,我来打听看看他们让不让人家购并。」笑眼移向正在帮女孩搬行李的一对高雅夫妻。「二叔二婶,您们回来了。径顾着跟小辈聊天,没有先跟您们打招呼……我两点到的……不,您别忙了,四点我得回公司。我爸前天还在念着您们,说是好久没跟您们吃饭了。」 积极与堂弟一家人培养感情,以备不时之需,大堂哥总算跟姬莲冬那对人缘太佳的父母亲敲定了饭局。大堂哥装熟地跟他根本记不起名字的女孩又哈啦一阵子,终于赞不绝口地走入起居室。 「莲冬啊,那女孩教养极佳,看她的谈吐和应对,出身应该不错。她——」 大堂哥还来不及问明女孩的来历,姬莲冬忽然打断他。说道: 「你说在美国以诉讼的卑鄙手段牵制六堂哥,趁你们穷于应付的空档,抢走你们三分之一订单,害你公司今年必须大幅度调降财测,今天只好跑来这里迂回半天,总之是希望我拿出兄弟情义,向爷爷缓颊,希望他不要因此撤换你。这个很会耍阴招、害惨你的小人,你刚刚说他是谁?」 听他凭着简单的几句话,居然就把他今天的来意说得一清二楚。大堂哥张口结舌良久,在姬莲冬细长瞳孔有意无意的扫视下,脸色突然胀红,他恼羞成怒地吼道: 「不是一个人!是一家人!是该死的池晴雍!和他该死的舅舅池督英!」输给一名女流之辈毕竟有损男人尊颜。无论如何挤不出池优花之名,大堂哥干脆株连九族以不共戴天的仇恨心情,红着眼怒吼:「该死的池家人!」 「……」姬莲冬无言。 咚咚咚咚咚咚—— 楼梯间蓦然踩起一串轻盈的脚步,伴着一个欣喜若狂的欢呼:「莲冬!」 大堂哥蔓延至颈部的忿恨红潮未退,决定先行告辞,以免贻笑大方。 「大堂哥,你要回去了吗?」池悠霓笑着踏入起居室时,恰好跟表情有些惊讶的大堂哥擦身而过。「那草莓雪泡送给你女儿吃。」 这女孩居然能安然无恙地踏进莲冬专属的起居室,可见不是简单人物。 「恭敬不如从命,我收下了。」本想拒绝,大堂哥临时改变主意接过小袋子,以便欠她一份人情。他笑容热切地拢络她:「改天让莲冬陪你到寒舍坐坐,离这儿不是太远,我让我女儿当面向好心的大姐姐道谢。我应该怎么称呼你?」 「叫我悠霓就好。」池悠霓喜孜孜的写给大堂哥看。 「这个悠和这个霓呀,很好听的名字,你父母亲很会取名字哦。」 「……」看见两人热络交谈起来,姬莲冬再次无言,而且完全无意阻止他们。 反正事情总有真相大白的一天,不急。 姬莲冬只希望当真相终于降临的时候,他可以和今天一样,人正好也在现场目睹一切发生。因为实在太有趣了…… 先是马,后是鸟,再来一个阿烈,姬莲冬其实也不是太意外。 反正池悠霓久久总会来上这么一次一,同样的情况看了十七年,相信任何人到最后都会跟他一样学会以麻痹的平常心面对……像尊老佛爷半坐半躺在沙发椅,两只手臂分别摆在某人「寄放」在这里的河马抱枕和河豚抱枕上,午后的阳光从阳台直接刺上姬莲冬不堪负荷的脸庞。 面阳的俊眸眯了又眯,几乎睁不开,他没好气命令: 「池悠霓,把窗帘拉上。我眼睛快瞎——」不耐烦的表情冷不防顿住! 姬莲冬无言看着池悠霓在他脸上忙碌一阵子,然后坐回原位,偏着头打量他一会儿,突然跪起来东拨西拨他乱得极有味道的及颈短发。半晌之后,她又席地坐回他身前的地板上,神色专注,像在评估他的整体造型是否得宜。 评估的结果,显然令池悠霓相当满意。不过,有人可相当不满意了…… 这几年较少浮现的青筋,开始在姬莲冬很隐忍的脸上跳动,「在自己的家里,我干嘛戴太阳眼镜,而且还是女用太阳眼镜啊!你给我拿下来!窗帘拉上!」 白一眼娇弱到简直人神共愤的二十四岁少年郎。 「才晒十分钟而已。莲冬,你好像水做的,好脆弱哦。」从姬莲冬不客气回瞪她的俊脸,取回洋溢青春色彩的粉红豹太阳眼镜,池悠霓嘀咕:「今天又不会热,好不容易放晴嘛。台湾最近一直下雨,大家都要发霉了。」 「我管你会不会发霉,窗帘你拉不拉上啊!」 眉头皱了起来,抬头看了看满眼威胁的姬莲冬,池悠霓突然从包包里拿出一面铜镜,摆在姬莲冬已经懒得浪费精神问她要干嘛的俊脸前,然后,她红通通的脸蛋跟着挤过去,紧紧贴在姬莲冬七岁之后就放弃挣扎的俊颊边。 虽然姬莲冬不大明白,为什么她一定要把那面小里小气的镜子拿得那么高。是要炫耀她视力不错,还是怕他不知道她手臂有多短?不过在池悠霓脸颊的推挤下,最后他还是被迫抬高下巴,陪她「入镜」,然后听她数落着—— 「你自己看,你的脸色好苍白,你要多晒晒太阳啦。」 所以池悠霓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今天下午他得配合她发霉的心境,坐在这里让紫外线伤害他视网膜,直到他眼睛瞎了为止喽? 「要是你觉得光线刺眼,可以换到那里坐嘛。」她一手指向贵妃椅,另外一只手轻撑额心,好像对某人不知变通的笨脑袋感到相当绝望。「你好笨哦,莲冬。」 两人将近一年没见,姬莲冬本想略尽屋主之谊,尽量忍耐着不在半个小时之内就命人丢她出去。可是当他听完池悠霓的批评指教,回过神,姬莲冬才蓦然发现,他摆得活像老佛爷坐轿出巡的双手,已经夹住某样他夹得很习惯的温热物体。 嫌他苍白?是她脸色红得不正常吧?! 将池悠霓端正的五官揉到全部移位,姬莲冬瞥着镜中那张标榜健康「红润」的脸蛋,幸灾乐祸地挑衅道:「你的脸色不是哭红的?这跟晒太阳有什么关系?有什么关系?你说啊,说说看嘛。」两只手掌使劲挤压居然还想回话的猪嘴,让她连声音都咿呀不出来。「怎么不说了?说啊,何必客气,快点说嘛……」 站在门边看着两个孩子打打闹闹,姬莲冬的双亲对望一眼,同时松了口气。 今天早上临时接到霓霓的电话,说是想过来和他们说说话。莲冬爸爸从她紧绷的语气,察觉出来她家里有事情发生,因为霓霓从来没有这么沮丧过。他和太太于是赶紧推掉今天所有的邀约,欢迎她来。 起初看见霓霓带着一堆行李前来,他和太太有些吓一跳,以为她跟她母亲闹脾气,离家出走了。这个时常让他和他太太惊叹活力充沛的女孩子,似乎遭受极大的打击,他们没有看过这么惊惶不安的霓霓。 他和他太太隐隐约约感觉出来,霓霓有事情要拜托他们。可是霓霓心情似乎还很紊乱,一时厘不清头绪,不知道如何跟他们两位长辈启口。他和太太看她一脸难过,实在也问不出口。 幸好儿子在家…… 「老爷、夫人,老太爷打电话来催了。」 听见管家充满英国腔调的优美声音传到楼上来,池悠霓立刻从野人变成池家千金小姐,一派淑女地站起来。她拍好衣裙抬头,就跳一吓地发现姬莲冬的父母亲不知何时站在起居室门口张望里头。看见她的脸颊被他们儿子凌虐得红扑扑,整个人回复朝气蓬勃,似乎认为没能帮她分担心事而心怀歉疚的两人,相视而笑,像是终于放下心中的大石头了。 莲冬爸爸……莲冬妈妈……姬家双亲不求回报的关怀,令池悠霓为之心酸。 「霓霓,莲冬他爷爷临时来电话,我们晚上不能陪你用餐,莲冬……」莲冬爸爸老实的双眼心虚避开儿子的方向。「他不去,你尽管留在这里吃饭。」 斜躺在沙发上观赏另一出好戏,姬莲冬楞了一下。他怎么不知道自己不去? 这次再爽约,他爷爷不大发雷霆才怪。他父亲真勇敢,而池悠霓真伟大…… 「如果你想住下来,你的房间永远在那里,我们随时欢迎你……」莲冬妈妈温暖带笑的脸庞蓦然变成不知所措。她转头向夫婿求救,希望他告诉她,是不是自己哪里措词不当惹得小女孩伤心?不然为什么本来还眉开眼笑的霓霓,这会儿眼眶突然红了一圈,好像快要哭出来啦? 看见池悠霓百感交集,双唇剧烈地抖颤起来,莲冬爸爸一下子全慌了! 完全无力应付眼前的突发状况,活像在玩眼波接力赛,莲冬爸爸接收到老婆的求救信息之后,慌慌张张转过头,以更加无助的眼神向儿子发出讯号! 儿子,快想想办法,儿子…… 「……」一楞之后,姬莲冬无言盯着池悠霓不知又哪根筋不对劲的背影。 阿烈被开除的余波,从昨晚荡漾至今,池悠霓终于见识到母亲的狠心与绝情。 她妈妈对她的爱,甚至不如跟她没有血缘关系的莲冬爸爸和莲冬妈妈。拿今天的事来说好了,莲冬爸爸和妈妈,明明对她拖着一堆行李进来有满腹疑问,他们却什么话都没有说,只以忧心的眼神默默关怀她,陪她静静坐在客厅厘清乱七八糟的思绪,直到她无意间得知莲冬人居然在台湾为止。 太好了……只要有莲冬在,所有困难终究会迎刃而解。 从小到大,只有莲冬会无怨无悔地帮她忙。 虽然笨笨的,可是莲冬真的是面娇心善的大好人! 「……」姬莲冬一点也不稀罕她写在脸上的感激,以及其它让人光火的想法。 谁说他无怨无悔?他哪里无怨无悔了? 认识她这个煞星,他的怨气和悔恨,已经不是地球人贫乏的语汇可以形容! 从姬莲冬被太阳晒到似乎要发脾气的俊容,池悠霓机灵地撇开双眼,看回姬莲冬双亲永远带着温暖笑容的脸上时,泪海在她感慨万千的眸底又隐隐生成。 莲冬爸爸和莲冬妈妈,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双亲,每当她有需要的时候,他们都会随时敞开双臂,温暖而无条件地接纳她。不像她妈妈…… 她真的不知道她要怎么做,妈妈才会像莲冬爸爸和妈妈一样,以这种充满长辈关爱子女、疼爱孩子的温暖眼神,满足她孺慕的心……她很努力达到妈妈的各种要求了呀……为什么妈妈要这样对待阿烈?阿烈是她很重要的亲人啊…… 姬莲冬看见他父母突然一脸惊惶,双双以无助的眼神惊望自己,似乎被池悠霓今天犹如波涛般汹涌的情绪起伏吓坏。姬莲冬欠动身体,正打算把他父母亲从一个名为「池悠霓的水深火热地狱」里拯救出来,呆呆站着不动的女生,突然像是大彻大悟地觉醒了—— 池悠霓决定就从此时此刻起,她要把母亲长久以来加诸在她身上的千金魔咒统统丢掉!她再也不要拚死维持什么池家千金的身段,再也不要管池家人的面子,她要把她对莲冬双亲的爱意化为实际行动,勇敢把爱说出来! 「莲冬爸爸、莲冬妈妈——」池悠霓突然敞开双臂,情绪激动地扑向被她吓成木头人的莲冬双亲,用力一抱!将她最喜欢的长辈紧紧抱在手中,阴郁的心情被两老的暖意滋润,池悠霓红着脸大声宣布:「我好喜欢你们!」 躲在楼梯间观察小姐的一举一动,阿烈见状,压抑已久的情绪跟着土崩瓦解。 「小姐!」阿烈飞扑过去,抱着池悠霓号啕大哭,「阿烈也好喜欢好心的姬老爷、姬夫人!还喜欢小姐!」 「吵死了。」 「莲冬,你怎么可以这么说!」池悠霓回头吠着没血没泪的少爷。 「我已经说了,不然你想怎样?」完全被排除在外,姬莲冬莫名觉得不爽快。 「你很不孝耶!」 「吵的人是你,这跟孝顺有什么关系?我干嘛孝顺你,你吵死了!」 「想抱你爸爸妈妈就过来,你发什么脾气嘛!」 「谁会为这么无聊的事情发脾气啊!」被父母亲与阿烈的讶异目光当珍禽异兽打量半天,姬莲冬恼羞成怒了。他表情恶狠狠盯向罪魁祸首,只见池悠霓像鸵鸟终于找到沙坑,一直把她的脸依恋地埋在他双亲怀里,不肯抬起。「池悠霓,跟别人讲话,你不用直视对方的眼睛吗?」 「你又不是别人!」坚持将露出笑意的莲冬双亲据为己有,就是拒绝抬头。 「听你这么说,自己人就应该被你践踏尊颜,还要感激涕零喽!」阴黑的俊脸猛然一呆,姬莲冬眯起狭瞳,忍无可忍瞪着听他使用成语居然感动得拍起手来的女生。他抓来对讲机,迅速一按,「武士,你上来把一个姓池的女生丢出去,我——」 啪啪啪啪啪啪! 丢人的细节尚未交代完整,姬莲冬的声音就被一阵歇斯底里的热情掌声淹没。 「莲冬记得武大哥的名字了,阿烈!」 「这真是九二一地震以来,最温馨感人的好消息了,小姐。」 主仆俩感动地交谈着,两人手上热烈的掌声不曾中断过。 同样为儿子的改变感到无比骄傲的莲冬妈妈,看见一个人影绕过他们,径自往楼下走去,她急忙出声唤住他:「莲冬,你去哪里?」 姬莲冬下楼的脚步没停下,「去爷爷家吃饭。」 莲冬妈妈与丈夫错愕对望,不知道如何应付儿子的脾气。「可、可是霓霓……」 「我没事的,莲冬妈妈!」池悠霓开心笑着,看了看既担忧她又气姬莲冬没朋友道义的阿烈;她对阿烈摇摇头,不许她叫回姬莲冬。「莲冬妈妈,你们快点去准备,别让莲冬爷爷等太久。我没关系的。我跟阿烈也有事,我们该离开了……」 她本来就不打算将阿烈托付给莲冬,阿烈是人不是动物,她得顾及她的自尊。不管莲冬爸爸、妈妈有多么疼爱她,这里终究不是她的家,她更不能仗势与莲冬有点交情,就一再麻烦他。 修长双腿懒懒地踏下最后一阶,穿上池悠霓硬塞给他的松鼠拖鞋,姬莲冬挺立在楼梯口,俊脸懒洋洋向上仰去。他瞥着嘴上逞强说没关系,从楼上走下来时,双眼却蓄意避开他目光的女生。俊眸尾随硬是从他身边挤过去的矮个子,由右向左飘移,当然也捕捉到在池悠霓眼尾绽放的泪花了。 「你要去哪里啊,爱哭鬼。」 「莲冬!」毫不忸怩造作,池悠霓转身就投入好朋友怀中,神色激动得好像她今天正是为了这一刻而来。在淌泪的面颊贴上姬莲冬心口时,她强忍一天一夜的惊惧之泪,终于全面溃堤。「莲冬,我跟你说……」 她剪头发啦?去年明明没这么短……将池悠霓及肩的秀发绕上食指,状似无聊地把玩着,枯等半天,姬莲冬没等到她说半句话;他没好气地催促只会嘤嘤啜泣和不时乱喊「莲冬,我跟你说」,结果却什么都没说的女生: 「池悠霓,你就不能省略废话,直接进入重点吗?」 「我说的都是重点,才没有说废话呢。」 「这句话就是废话了!」 「我是回答你,这怎么能说是废话!」 听她边哭边振振有词驳斥他,也不怕舌头太忙碌而咬到,姬莲冬没兴趣把他心中的好笑表现出来,更没因为众目睽睽下就推开不知所云的池家千金。他只是端出浑然天成的少爷架势,以不耐烦的表情将频繁路过的下人逼到全部绕道而行,而且不幸波及到与儿子聚少离多、始终苦于摸不透儿子性情,乃至误判儿子心情的双亲而已。 目送父母仓皇走避,无言以对中,姬莲冬听见一个结结巴巴的声音衔命飞奔而来—— 「莲、莲冬少、少爷,请、请问你,你说要把哪、哪个人处理掉?」 第八章 「你明白我家小姐有多么委屈、多么感人了吧?姬——姬姬——」 七早八早被某位千金小姐挖起床,陪她去建在姬家屋后的小马场,陪年老体衰的妖马跑了几趟马。擦好脸,姬莲冬把还冒着一缕白烟的毛巾扔回管家手上的银制托盘,挥手示意处变不惊的老管家先去忙,今天他要先吃早餐再沐浴更衣。 马靴一转,朝着面湖的后院走去。 除了敲在木质地板上的马靴声音,清幽宁静的长廊,还有一个听起来似乎备觉屈辱的声音,试图向谁解释什么—— 「我阿烈一人做事一人当,没有错,这次我真的被我家老板开除了。但是,留在你家全是我自己的主意,与我家小姐全然无关。姬——姬——」想说利用混水摸鱼的方法加入谈话之中,看看会不会顺一点,结果舌头依然严重抽筋。阿烈只好暂时跳过,继续明志:「小姐真的不会故意把烫手山芋丢给你,如果你曾经有这么卑鄙恶劣的想法,我真的要奉劝你不要再以小人之心,度我家小姐君子之腹。」 「……」 神色紧绷,跟着转过一个弯。「小姐说她欠你太多人情,你这朋友的情义,她点滴在心头。以后当你面临同样困境,她一定加倍奉还。基于江湖道义,这里我稍作说明,例如你家像丁家一样不幸破产的时候,她就有机会加倍奉还了。」 「……」阿烈以前是混黑帮的吗?为什么她的口气听起来像是混过的? 「小姐不愿意欠你钱。这几年『想念』寄放在你家的费用,经过这几年不眠不休的努力,她已经快凑齐欠债。我家小姐就是这么坦荡,因为不想占你的便宜,所以小姐才会狠下心让她心爱的马儿抛头露面,出去赚辛苦钱。」 辛苦?池悠霓眼睛有毛病啊?在赛场上被妖马糟蹋的马才有资格叫苦连天吧? 阿烈紧紧盯着什么都没说、可是背影看起来似乎很不以为然的姬莲冬。「沙乌地下个月有一组人马会来台湾和小姐谈『想念五世』配种费的问题,小姐这阵子为了这件事情很烦恼,常常心不在焉。姬——姬姬——咳!」 已经谈妥第一笔配种生意?没来烦他的这一年,池悠霓挺忙的嘛。 她很忙嘛……搁在扶手的细长食指无意识地敲起来,姬莲冬无法说出心中的反感所为何来,总之他就是有种被人摆道的不愉快感觉。 「『想念』后来被你的驯马师证实,是一匹血统非常纯正的汗血马,听说是神话中的宝马,身价惊人。虎父无犬子,它的孩子们也都很有出息,所以配种费目前已经飙上天价。」说到这里,她必须夸奖一下看起来整天无所事事的骄妄公子哥。 从姬莲冬肤浅的举止,加上他当年只在f边缘热烈徘徊的课业成绩,任谁都看不出来他居然深谋远虑地想到十几年之后的结果。阿烈赏罚分明说道: 「听说啦,目前的成果都要归功于你。你顾虑到小姐不愿让想念沦为种马的心情,透过关系,买来一匹血统比想念更纯正的汗血马,跟它配对,成功将纯种汗血马繁殖下去。这之后,你在想念的后代子孙中,筛选具有冠军马资质的几匹,严格训练它们,然后把它们推上国际赛道,一次打响『想念』家族的名号……谢谢。」把姬莲冬示意保镳打赏给她的冷饮,一口气豪饮完。 阿烈抹抹嘴,尾随姬莲冬走上专供姬家人夏日午后垂钓用的浮堤,继续表扬: 「想念它们一家子身价暴涨的时候,你不但没有趁势大捞一笔,反而逆势操作,拒绝对外界开放配种。你把物稀为贵的原理发挥得淋漓尽致,严格控管稀世名马的质量,藉以维持『想念』家族的身价,所以它们的配种费今天才会节节飙升。」 早晨的清风从波光潋滟的湖面拂来,吹得人神清气爽。 面对阿烈又臭又长的恭维,姬莲冬没有任何想法,他只好奇: 「是池晴雍这么分析给你听的?」绝不可能是池优花或者池督英说的,在他们心中,他这个纨褲子弟没有那么高的评价。 「是紫小姐说的。她说你是伯乐,有挑马的眼光。我家小姐最近为了要不要开放配种的问题精神很恍惚。靠爱马的后代赚钱,让小姐良心过意不去,她说她会担心想念的子子孙孙流落异乡,饲主不晓得会不会善待它们……」 为这种事情烦恼,可见池悠霓果然吃饱撑着——没事干。 「紫小姐劝她有限度开放,不然会辜负你一片用心,然后她就分析这些给小姐听,小姐这才终于被说动。唉,我家小姐就是感情丰富的个性,她真是太善良了。」 感情丰富?他还以为这种症状叫神经质。姬莲冬在备妥早餐的凉榻坐下。 阿烈主动站在姬莲冬后方,看着他优雅进餐。她吞了吞口水,不是因为美食当前她肚子饿了,而是实在有口难言。因为心理调整仍然不足,也因为正值前后任主子交接的感伤时刻——如果她终于克服心理障碍,成功说服自己接纳眼前这个人当主子,而对方也愿意接受的话,前后任主子就会当场产生了。就算只是权宜之策,后任主子没福份享用她的服务太久,但,她不是忘恩负义的人。 对她阿烈来说,一旦为主子,终身为主子。 差点振臂疾呼的阿烈渐渐瞪大牛眼,看着姬莲冬穿着白色高领衬衫和黑色紧身马裤,模样俊美无比,脸上有着运动过后的红润气色。他眺望着姬家独有的青山绿水,坐姿优雅,把只吸一口的水蜜桃扔入堆着碎冰的空桶里,挑起凤梨吸了一口又扔入空桶,然后手指伸向另外一只冰桶,挑着厨房为他精心配色的时鲜水果。 这些水果全是直接由国外进口,贵死人了!惜物爱物的阿烈,差点被暴殄天物的少爷惹得痛哭失声!这个浪费成性的后任主子,目前她还严重适应不良,无论如何改不了口,阿烈只好继续宣扬她家小姐品德之美好、之良善: 「我家小姐破天荒的和老板吵了一架,就像你破天荒记住武士的名字一样。」 「……」真服了她,这样也能举例。 「这次都是因为我,偏偏晴雍少爷不在国内。我知道小姐昨天乖乖准时回家,你会怎么想。你一定觉得我家小姐很没用,明明跟老板吵架了,还担心八点之前没回到家,老板知道会不高兴。」 原来如此。昨天池悠霓在他家哭了一顿、吃吃喝喝一顿,还和一窝猫头鹰疯了一顿,再三确定阿烈真的要留在这里之后,就急急忙忙告辞回家了。原来如此。 「请你不要误会,小姐没有赖帐的意图。留在这里,是我的主意。」 「你也是故意把事情搞到无法收拾的局面,逼池优花不得不开除你啊?」 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阿烈震惊极了!「你怎么知道我故意惹火老板?!你在书房外面偷听吗?我不敢让小姐知道这件事,你千万不能告诉她哦!」 要不是担心答了一题,对方可能会繁衍出十个以上的问题,姬莲冬还真想安慰惊惧交集的阿烈一句:你想太多了,本少爷哪有那种闲情逸致。 他何必浪费生命去偷听?这种事随便猜猜,谁都知道是怎么回事。要开除阿烈实在太简单,什么名目都用得上,光是半个小时以来他已经可以开除她不下一百次,池优花犯不着等到二十几年后才开除她。 池悠霓要是知道阿烈是故意刺激她妈妈、找借口离开池家,她不哭死才怪…… 感觉背后有一股因为紧张而呼吸不顺畅的声音,冲着他辗压过来,姬莲冬我行我素地吸食「鲜果汁」,很努力在维持他纨褲少爷好吃懒做的形象。 池优花并不是一个好说话的人,阿烈走这步险棋,妥当吗? 「你有把握可以再回池家吗?池悠霓有多重视你,不必我多说。」 他这不是说了?兔嵬子!「紫小姐保证没问题,她要我放心做我自己想做的事,大不了就是我向老板磕头认错。我不会伤害小姐的心。」一个像是质疑又像嗤之以鼻的不明声响,从阿烈身前的凉榻轻飘飘地飞起来。阿烈瞪大眼,怒视姬莲冬慵懒仰躺的身体许久,严肃重申:「我阿烈绝对不会伤害我家小姐的心的!」 「是吗?我很好奇,这次你用什么理由说服池悠霓让你离开池家。」 「我跟小姐说,老板在气头上,我离开一段时间也好,以免两败俱伤。」不知自己在穷紧张什么,姬莲冬突如其来的问题让阿烈莫名觉得自己好像闯下滔天大祸,她赶紧说:「我有向小姐保证我一定回去,咳——姬咳——姬咳。」本想藉由咳嗽声夹带出来看看,结果阿烈的诡计非旦没得逞,还被口水噎得面红耳赤。 姬莲冬把勉强啃两口的苹果扔入桶内,挑起毛巾,无言擦着手。一直到后面那阵激动的咳声停止了,他才开口:「既然你都想清楚了,老人家重视礼教这玩意儿,礼不可废,在这里,你还是叫我莲冬少爷吧。」 「是!」阿烈赶忙立正站好,望着湖上的蓝天憋气道:「莲——莲莲——」 对于阿烈舌头痉挛的毛病,姬莲冬没意见,倒是他的保镳武士终于听不下去了。 「是莲、莲冬少、少爷。懂、懂吗?」 「……」阿烈张口结舌,不敢相信自己居然会有被这个傻大个纠正的一天。 「如果最基本的称呼你都说不出口,阿烈,为什么你还要坚持留在我家?」 阿烈心中一痛,羞愧地低下头嗫嚅道:「我想找回职业自觉……」 「我这边是伊拉克,还是加萨走廊吗?」没有再听见阿烈喋喋不休的声音,眼前的湖光山色突然美起来,宁静得像首诗。欣赏了一会儿,姬莲冬转头瞥视后方。 只见阿烈低头不语,他的随身保镳武士则发挥同理心,同情地偷偷瞥着阿烈。 「我家最近有点麻烦,我爷爷大概礼貌性知会过池家人了,池优花才会严禁池悠霓过来我这里。」活像后脑可以瞧见阿烈纳闷的模样,姬莲冬望着湖水,轻描淡写释疑道:「大概不外是绑架撕票之类无聊的威胁吧,对方的目标应该是我了。」 阿烈闻之色变,着急吼道:「情况这么严重,你应该阻止小姐来这里呀!」 「听完之后,如果你还是决定待下来,这段期间池悠霓那里,我会安排人手跟着她。我们这种出身的人,从小耳濡目染,你不必替你家小姐担心太多,她毕竟是池家的千金小姐。老为这种事情担心,我们这辈子还需要出门吗?」 眼前这个人,还是把危机意识全部丢给随扈负责的姬莲冬。可是……阿烈眨眨呆掉的眼睛,这一瞬间,她完全不认识眼前这个依然虚有华丽外表,可是说话感觉已无姬莲冬娇贵少爷特征的成熟孩子是谁了。 真是不能适应……阿烈抚额摇头,然后抬头研究姬莲冬一下,边摇头边在心里下结论:成熟稳重真的不是姬莲冬的格调,他还是维持任性死小孩的脾气比较好。 身为莲冬少爷的随扈人员,没有头痛药根本无法过日子。本着人溺已溺的精神,所以……阿烈头摇到一半,猛然傻住,她眼神凶恶地瞪着好心递来一盒头痛药让她暂时止痛的武士,直瞪到他垂下双眼,默默将药盒收回西装外套的口袋为止。 「既然你没意见,表示你愿意为本少爷牺牲性命,决定冒着生命危险待下来。」 她几时答应他了?!她只是傻眼太久来不及回答而已。死孩子!耍着她玩啊! 俊脸上有着懒得掩饰的促狭微笑,姬莲冬提醒行事莽撞的傻大姐: 「家里的安全人员,目前由我爷爷全权调配。待在我家这段期间,我爷爷会拿你的表现检视池悠霓,检视你在池家人身上学到多少规矩。我当然可以包庇你,问题我阻止不了别人的想法。眼前最困难的,不在于你如何称呼我,而是待下来以后你该如何表现。你年纪比我还大,待人接物的经验比我丰富,你自己看着办了。」 想不到骄纵之外,姬莲冬居然有正经八百的一面,而且还感人得要命! 姬莲冬居然会有感动她的一天!叫他莲冬少爷就好,莲冬少爷……阿烈脸上溢满的惊讶汇入心中,融成一股暖流,在她心田欣慰地回荡着,打从心底认同了这位令她刮目相看的少爷,她躬身道: 「我不会让我家小姐丢脸,这段期间请您多担待多包涵了,莲冬少爷。」 仰头瞥视身后的傻大姐,姬莲冬俊美狭瞳倒映着湖上的波光,眼中像是有笑。 「这才象话。」 七月阳光洒满堤岸,飘着香气的白色蕾丝桌巾在晨风中轻舞。 最近一个礼拜,姬莲冬很准时在早上九点钟来浮堤这里报到,带着昏昏欲睡的中暑表情,还有提前过养老生活的恬静心情。比起这几天晚上,陆续被堂兄弟疲劳轰炸的疲乏滋味,姬莲冬决定他可以接受池悠霓强迫他回归田园生活的无聊时光。 「池悠霓出去多久了?武士。」听见保镳回答快一个小时,姬莲冬眉头皱住。 今天一大早池悠霓又跑来挖起他,硬拉着他跑完马之后,还是借走他的司机,临去前也一样叫他今天别乱跑,人就不见了。拜池悠霓所赐,这个礼拜他每天过着相当规律的生活。伊顿毕业以后,他就没再尝过这种形同坐牢的滋味了。 对周遭的人事物向来缺乏好奇心的姬莲冬,终于心生狐疑了。 「阿烈,池悠霓在忙什么?」 执行勤务时严肃不苟言笑的面容突然崩碎,阿烈哽咽道:「小姐忙着排队。」 瓷杯一个拿不稳,哐啷一声跌回瓷盘上。「你说什么?」 「小姐去买我喜欢吃的点心。」阿烈掬着辛酸泪。「这几天小姐买来的糕点,都是我最爱吃的东西。你昨天终于吃完的甜甜圈,是小姐排了一个钟头才买到的。」 「……」这种时刻,除了无言,他还能怎样? 廊外的骄阳不到九点就赤炎炎,姬莲冬想起这个礼拜的点心,好像完全没重复,无言的俊脸迅速添上了错愕之色。 池家人都有一种令人印象深刻的人格特质——他们都像死灰,热情燃烧殆尽。 可能是家人身上的温度都丢给池悠霓集中保管了,所以她永远热情洋溢,身上的热力源源不绝,简直可以跟端午节正午的太阳媲美了。由衷佩服池家千金毅力惊人,姬莲冬承认自己是娇生惯养的柔弱少爷,他自叹不如,所以适合坐在这里为池家千金遥寄祝福,希望她坚持下去,带着点心平安归来。 居然为一个外人奋不顾身到这种地步…… 逆着光,微眯俊瞳看了一会儿,姬莲冬点头同意保镳武士把在湖中上下点动的鱼竿拉起来,享受着某位还在人家店门口苦苦排队的千金小姐,强烈建议他的夏日清晨垂钓之乐。姬莲冬随口问道:「池悠霓何必这么麻烦,池家请不起下人吗?坐在车子里,叫司机去买也是方法,她干嘛大费周章?」 「小姐不是那种人。」眼睛不由自主看着「那种人」。「这是小姐的心意。」 「表现心意有特定模式啊?一定把自己弄得惨兮兮才叫有心意,叫人去买,就是没诚意。我还以为当一个人记住另一个人的喜好,那就是心意了。」 阿烈被姬莲冬无聊随便讲讲的一番话,说得哑然无语,内心却热血沸腾起来。 感觉背后刮过一阵强风,姬莲冬面不改色,以折磨人的龟速饮用「上午茶」。 把刚从拍卖市场标到手的精致宋瓷茶具组,交给负责泡茶的老管家,姬莲冬这才瞥眼看着蹲在他左手边的阿烈。她憋着话,正以炯炯有神的目光盯着他瞧,似乎在等他这个上司批准她说话。 为了不丢她家小姐的脸面,阿烈很拚命哪。跟池悠霓一样拚命…… 举手遮目,逆着光打量浮堤那头好半晌,姬莲冬示意保镳把看起来很不美味的丑鱼放生,鱼竿重新上饵。忙了一阵子之后,狭瞳瞅回桌上的茶点,端起管家重新沏好的香醇红茶,姬莲冬这才顺便又瞥瞥阿烈。 只见阿烈黝黑的脸孔胀出明显可见的红晕,人中憋出了一层汗。尽管如此,她仍然没有开口,没有逾越下人的本分,努力地恪遵姬家主仆分际分明的规矩。 这个把不吐不快当口号呼喊的莽撞大姐,居然将她大口吃饭大声说话、豪放的性格硬生生收敛,变得谨言慎行,非必要时绝不开口。不像和池悠霓在一起时,两人经常没大没小地东奔西跑,阿烈在他家的表现简直像个—— 再正常不过的保镳。简直判若两人。 偶尔一个闪神,他还会误以为她是隔壁玄堂哥家的女保镳跑错门了。 爷爷喜欢训勉他们一句话,人在其位谋其职。做什么事,就要像什么模样。老人家治家如治军,军人首重纪律与服从,姬家的企业文化可想而知,更遑论需要特殊专业技能的保镳工作了。阿烈的适应力强得超乎他想象。 她不再畅所欲言之后,他家安静多了。静多了…… 放低茶杯,姬莲冬的视线从阿烈凛然回望的脸上转开,依然没给任何的指示。 只要他一直不给指示,这里现在就没人胆敢破坏让他昏昏欲睡的这份宁静。 绿柳垂岸、清风拂面,姬莲冬凝神望着台北市最优美的天然湖泊。连带湖泊与后山在内,占地足有两座足球场大小的青翠后院,只有蝉鸣、风吹树梢的声音,偶尔间杂着一两声鱼儿离水的轻跃。 这么大的地方,这么多人,居然没有一点人声,这么安静。 深觉不可思议,姬莲冬露出微笑,并感觉还在静候发落的阿烈正在打量他,她似乎面带疑惑。长腿优雅交迭,姬莲冬的眼神越过绿湖,落向青山之上的晴空。 这就是他所站的位置,世界的顶端。得来全不费工夫,因为他命好。 他有一个太会赚钱的爷爷,有一对以行善助人为乐、人缘极佳的双亲,他们很卖力地为他累积庞大财富与深厚的福德。不管他对家族事业有没有贡献,是不是虚有其表的草包,那都不重要。长辈没做过的事由他来做,也算尽一份孝心,所以他只管尽本分的坐享其成就好。 不晓得是家学渊源使然,还是天生白目,尽管姬东宫、姬太子的大名,常态性地占据各报章杂志的版面,他却从来没有人言可畏的困扰。有些财经杂志甚至很为他的能力不足担心,怕他名气太响但能力太差,会把家族企业搞垮,所以三天两头为他开辟专栏,指点他如何由米虫迅速爬升为卓越的领导人。 高处不胜寒,是这些财经专家学者,最喜欢拿来做为文章结尾的一句话。 姬莲冬觉得这些人真的想太多了。环境太冷,管家会设法替他弄得舒适宜人。况且他也不忍心自己一个人躲在高处独享受冻的滋味,要寒,当然是大家一起来发抖,有福同享喽。 研究着一种叫「姬莲冬」的新品种生物,阿烈看得太专注,不知不觉蹲到姬莲冬面前。看着姬莲冬宛如画中人静止不动的俊美脸孔,认识他十几年了,看着看着,阿烈心中那股说不上来的怪异感突然强烈起来。 姬莲冬没有理会阿烈怪异的举动,把喝完的茶杯交由管家收起,并同意他将茶具收走。听见浮堤那头又有鱼儿上钓的请示,姬莲冬瞥一眼必需仰赖保镳两只壮硕手臂才能抱住的肥美鱼儿。 这尾鱼的鱼身五彩斑斓,美不胜收。 满意了,对保镳和管家同时做出指示:「这尾可以,叫厨师马上过来处理。」 依然没给阿烈开口说话的指示。直到这时,姬莲冬才斜着双眼与阿烈四目交接。他缺乏人类感情的这一瞥眼,让阿烈如遭雷殛地僵住了。 「莲冬!我回来了。」 这……阿烈转不开震惊的双眼,视线就凝结在姬莲冬的俊脸上,然后目睹奇迹在她面前发生。姬莲冬没好气地找寻着声音的来源,他优美如画中人物的表情,被她家小姐充满生命力的声音这么一叫,瞬间活了过来,骄纵太子爷的任性嘴脸终于回来。 池悠霓脸蛋红扑扑,拎着一个纸袋沿着走廊跑来,一面纳闷望着浮堤上的人。 「武大哥要帮鲤鱼洗澡吗?」轻盈如飞的步伐慢下来,认真看了一会儿,池悠霓突然满眼跃跃欲试地指着抱着一尾肥大锦鲤的保镳。「莲冬,我可不可以——」 「妳休想!」 「我话都还没说完,你就说休想,你很不尊重我耶!我……」忿忿不平的声音忽然转弱,池悠霓看见姬家的大厨率领两名徒弟走上浮堤,心中顿时浮现不祥的预感。「莲冬,洛夫大厨他们要干什么?」 「做生鱼片料理,你看不出来啊?那条鱼的颜色看起来很饱满,应该很可口。」 池悠霓傻眼!然后被太阳晒红的清秀脸庞渐渐胀成气怒的紫色,在大厨以悲怜的目光为倒楣被逮的鲤鱼王哀悼完,准备大开杀戒时,她连忙奔过去,并焦急大喊: 「请住手!拜托请你们住手!」 「刀下留鱼——」 姬莲冬被阿烈同时冲口而出的激动请命声吼得头晕目眩。「吵死了!」 「莲冬!」池悠霓蹲在眼中含着绝望泪水的鲤鱼身边,「这是观赏用的锦鲤,不能吃啦!而且你看,它肚子这么肥,说不定这里面有很多小宝宝,然后它身体这么大,这么大尺寸的锦鲤,放养少说有十年以上了,你怎么吃得下去呢!」 「我有那么不挑吗?」嗤之以鼻,「是给猫头鹰吃的啦。你不是一直逼我钓鱼修身养性,钓上来的鱼不吃要干嘛?你说啊,我已经放走十三条比它更肥的鱼了。」 「嘿美它们喜欢吃鲤鱼生鱼片?」虽然说什么人养出什么样的鸟,但是池悠霓觉得这个打击未免太大,她快昏倒了。「为什么?它们不是有自己的食品吗?」 「把那尾鱼做成生鱼片,拿给它们试试,不就知道它们喜不喜欢吃了?」 一阵悲喜交集加上如释重负的感觉,复杂地刷过池悠霓全身。原来莲冬只是一时太无聊…… 「嘿美它们才不喜欢吃油脂太多的食品。」池悠霓以双掌为勺,掬水浇在拚命弹跳挣动的肥鱼身上,拚命替鱼儿告饶道:「莲冬,你看,它的眼神好像听得懂人话,它已经有灵性了,所以你就——」 「那条鱼的死期操纵在你手中。」准备摆驾回房。「她再啰嗦一句,洛夫,你马上动刀。」 浮堤上的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包括那条命在旦夕的肥鱼。 池悠霓漾开灿烂的笑容,在保镳协助下,总算把鱼眼湿湿的锦鲤放回湖中。 「莲冬,你等我哦,我要先洗一下手!」 「我干嘛要等你,你就不能自己追上来吗?」话虽然这么说,姬莲冬还是忿忿地坐回原位等人。「阿烈,有话你现在可以说了。」 阿烈被他莫名其妙的态度搞糊涂,脱口问道:「为什么少爷刚才不让我说?」 「你现在叫我什么?」 火气上来,怒瞪心情颇愉快的美男子,阿烈冲口回答:「少爷啊!」 「所以我不必回答你这个问题。」她逾越下属本分的质问,似乎取悦了姬莲冬,他好心提醒着:「你家小姐回来之前,有话快说吧。」 说到她家小姐体贴人的心意,阿烈心中那股暂时平息的热血又沸腾起来!「我没有恶意,我只是想回应莲冬少爷刚才提及的心意话题。我家小姐跟在你身边的这几年,对你嘘寒问暖,为你作牛作马、上刀山下油锅、赴汤蹈火……」语气和表情慷慨激昂起来,废话愈说愈多,阿烈本以为姬莲冬会像以前命人叫她闭嘴。结果,他却露出一个令她极为错愕的微笑。 这个笑容,和刚才他画中人似的缺少生命迹象的微笑一样优美,可是很温暖。 他现在的笑容像哥儿们,也像知交多年的老朋友。完全懂不搞姬莲冬这位新任主子的行为模式,阿烈单纯的思绪反应在她一片空白的表情上。 「我以为你一进姬家大门,就忘了自己的本性了。在池悠霓身边的时候,你是忍气吞声温顺的性格吗?以前你有话就说,从来不需要经过我批准,为什么来我家之后,你完全不同了。」姬莲冬的语气愈说愈显厌烦。「我叫你多多察言观色,收敛言行,是为了用来应付我家几个较为挑剔的成员,不是让你变成另外一个人,完全迎合我。这种人我身边多的是,不差你一个。」 阿烈的表情好像被雷打到,久久无法动弹。 「我知道你是不甘寂寞的孩子了,莲冬少爷。以后我会把我的本性在你面发扬光大的,你放心。」听见她家小姐和管家远远传来的谈话声,阿烈回神,感伤地拍拍一脸无言的姬莲冬,还把她那个年代的诗词捐献出来安慰他:「我家小姐,就是你这个冬天里最热情的太阳,是你这个雪夜里最温暖的一把火,也是……」 「够了,阿烈。够了。」想不到他会有起鸡皮疙瘩的一天。 「我家小姐把她的宠物全都寄放在你这里,不管当年你是基于什么原因答应她的,」当然跟善心没关系就是了。「小姐都觉得对你有所亏欠。你家里有钱,小姐家的财富比不过你们,她想了很久,终于想到一个变通之道来报恩。她决定出卖她可贵的劳力,为你作牛作马。我家小姐真令人感动,对不对?」 「你再努力点,我就哭了。」姬莲冬没好气。 也不想想看池悠霓「报恩」的方式有多笨拙,为他引来多少无妄之灾,他是不想跟她计较,才勉为其难让她跟在他身边作牛作马。他能安然无恙活到现在,全拜他父母亲做人太成功,福荫了他。 「莲冬少爷,你可能觉得我家小姐有时有点烦。」 岂止有时,岂止有点。 任由阿烈去歌颂她家小姐的美好品性,姬莲冬托起左腮,两腿交迭,俊眸凝视向池悠霓急急奔向他的身影。她今天穿着一件粉彩薄纱小洋装,整个人活蹦乱跳着,就这么闯入他优美的画境中,破坏他高处世界的宁静,自由穿梭。 绿柳拂岸、清风徐吹,他家的这座后院很大,风景如画,但是很热闹。 阿烈的声音时有时无,缓缓地飘进姬莲冬出神的耳中—— 「经过我的事情,小姐决定要跟老板摊牌。所以只要等小姐把她的宠物带走,你就解脱了。小姐以后就不会常常来烦你了。」 姬莲冬突然全身僵硬! 他眼睛直勾勾看着池悠霓手上拎着一个他很眼熟的纸袋,那是一种很粗糙的、曾经让他在童年时期做过不少恶梦的纸袋。 「莲冬,你还记得以前阿烈买给我们吃的红豆饼吗?很好吃哦!」 姬莲冬恶梦成真。 「啊,莲冬,你要去哪里?」 「睡觉!」 「为什么?你在气什么啦,你好奇怪,大白天的为什么要睡觉嘛!」 还问为什么?「我想睡就睡,你管我为什么!」 「你不要去睡觉,人家已经买了你的份量,你真的很讨厌欸!」 不自觉被她惹火,不自觉地随着池悠霓居然觉得很困扰的音量起舞。姬莲冬在阿烈心中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贵公子形象,毁于一旦,开始跟着大声小声: 「我有拜托你买吗?你干嘛自作主张,老是这么鸡婆啊?!」 「我哪有鸡婆!排队那么久,我顺便买你的嘛!」 顺便?真是让人超级不爽的用词。「反正我就是要上去睡觉!」 「不要去睡觉啦!陈妈在准备午餐了,我们中午在这里边钓鱼边野餐啦,好不容易你这个礼拜终于回台湾了……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 拖着不肯放开他手臂的池悠霓往屋内阔步走去,本已打定主意不理她,闻言姬莲冬忽然慢下疾走的速度,飞快转头,他眯视着把纸袋塞给阿烈的池悠霓。「你刚才说,我什么时候回来的?」 「不是……一个礼拜前吗?」 看见池悠霓接过阿烈递给她的红豆饼之前,竟敢以一种他简直笨到不可思议的表情瞅他一眼。姬莲冬的拖鞋在木制走廊上用力踩着,转过弯后,一时爆冲的情绪终于稍微冷静下来。吃着池悠霓硬塞进他口中的红豆饼,姬莲冬咬着牙丢出问题: 「阿烈被开除那天,你不是专程来找我的?」 「当然不是……我当时不知道你在台湾,我是过来陪莲冬爸爸和妈妈喝下午茶,稳定我的心情啦。」双腮泛上一阵甜甜的腼腆。「莲冬妈妈泡的桔茶很好喝哦。」 耐心等到池悠霓把她嘴里的食物吞下来,以免波及自己,姬莲冬这才一脸隐忍地掐住她面颊,劈头对她吼着:「池悠霓——我回来一个多月了!」 「真的吗?」池悠霓惊讶极了。 原来她不知道,难怪等不到人……慢着……慢着!姬莲冬猛然皱住俊眉。 他哪里在等她?他干嘛要等她啊! 他回台湾是因为老头子说家中最近风声鹤唳,说什么他有血光之灾,要人押他回来暂时避避风头。他才不是因为一年多没看见她,不是因为她这回隔太久没去英国,居然整整一年都滞留在台湾,而且没写半封信给他,最近三个月甚至连通电话也不打了! 她只是一个麻烦制造者,而且又不是他的谁! 她最好永远都不要来烦他——唔!低头想要向池悠霓多吼个两句,泄泄心中的怒气,才开口,姬莲冬就被一个突然塞进他嘴巴的东西给呛住了。 「莲冬,你要不要紧?」赶快把红豆饼交给跟在身后的阿烈,池悠霓经验老道地帮呛得俊脸红通通的姬莲冬拍着背,边关心地嘀咕他:「为什么你每次吃红豆饼都会噎到,你注意一点嘛。」 「你……」姬莲冬的声音被喉中的食物塞得粗嘎干哑。「你以为……」 听见他明明喉咙不适却很坚持要吠出来,池悠霓于心不忍,赶快接口:「我以为这是谁害的,对不对?」 两人边斗嘴边走上主屋的台阶。 走得太急太火,姬莲冬差点迎面撞上等在玄关处的一个老人家。 他及时挡住跟着撞上来的池悠霓,同时礼貌问候着老人家:「爷爷,你来啦。」 「莲冬爷爷!」池悠霓闻声赶紧从姬莲冬身后走出来,对身上带着一股威严的八旬老者开心笑着:「我接到爷爷的邀请帖了,一定准时出席。您不是说最近比较忙,没空过来喂猫头鹰吗?」 「你手上那东西是红豆饼吗?给爷爷吃一个。」老人家接过池悠霓温柔递上的甜食,对她解释着:「爷爷得亲自过来一趟。」 「是很要紧的事情吗?需要我帮忙吗?」 「是很要紧啊。」老人家拄着拐杖坐下来,吃着红豆饼边说:「爷爷被我孙子爽约好几次,我担心他同样不稀罕老人家的寿宴,赶紧过来请他务必赏脸光临。」 「……」不孝孙儿无言。 第九章 举头望着八月烈阳,阿烈表情心情都很激动,直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她好想让全世界都知道,美梦成真有多爽!梦想即将起飞的这一刻,有多爽! 以她一个穷哈哈、没有背景、没有特殊才能的平凡台湾中年妇女,居然能够去英国最著名的佣兵学校在职进修,这不是奇迹是什么?!姬莲冬这个可取的小孩子,居然帮她圆了她羞于向人启齿的梦想。 圆梦的感觉好爽呀!真是太太太爽了,爽到她忍不住就想仰天——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笑到连嘴巴都喷泪了! 被阿烈捉狂的模样吓一大跳,武士紧急请示道:「莲、莲冬少、少爷。」 「让她去。她的声音盖不过引擎声。等她呛到的时候,她自然会停下来。」 姬莲冬的乌鸦嘴才讲完,众人就听见一阵被飞机的废气呛到的错乱笑声—— 「咳咳哈咳……哈哈咳咳……哈哈哈哈咳咳……」 池悠霓站在荫凉处为即将启程的阿烈送行。看见阿烈开心不已,她也笑出来。 「这个假期让阿烈好开心,她好开心哦!」眼尾微微上翘的丹凤眼紧紧盯住阿烈傻憨的笑脸,她欣慰说着,右掌伸了出去。「莲冬,谢谢你为阿烈实现梦想。」 姬莲冬瞥瞥笑容灿烂的池悠霓,她表情镇静,没有崩溃迹象,眼睛没有红红。 「你手在干嘛?」尊贵的狭瞳没好气向下瞄着。「你当我是李莲英啊?」 「你的手反正闲着没用,借人家抓一下有什么关系!」 「什么叫反正闲着没用!你这是有求于人的态度吗?」虽然一脸没好气,莲冬小李子还是将他比太后更加细皮嫩肉的左手掌贡献出来,迎接悠霓太后此刻很需要精神支柱的右掌。 「你手真粗……」嫌弃的声音,消失在姬莲冬手掌被突然握紧时。 他低下头,瞄瞄池悠霓握到指关节泛白的手掌,也看一眼在阿烈没瞧见的时候就变得有气无力的盈盈笑脸。盯看一会儿,他没再批评指教什么,任由池悠霓微汗的小手牢牢掌握自己的手掌。 姬莲冬望向正前方,飞机那头的景象让他突然陷入一阵漫长的无言中。 阿烈捉狂到姬莲冬认真考虑派人帮她打一针镇定剂的疯狂笑脸,总会不定时朝池悠霓这里看过来,好像要再三确定她家小姐的心情真的和她灿烂的表情一样开心喜悦,不是在强颜欢笑。 要确定她最挂念的小女孩没有泪眼汪汪,曾经允诺丁毅绝不离开她一步的阿烈,才能心无罣碍地飞出去实践年少之梦,尽情享受她操劳了二十几年之后,从天而降的一段长假,属于她阿烈个人的假期。 因为命太好的缘故,他身边不乏人陪伴,可是真情至性如池悠霓和阿烈这样的人,却寥寥无几。所以前阵子阿烈「入境随俗」,变了个人似的,才会莫名惹火他。 姬莲冬不懂人与人之间的牵绊、不懂主仆之间制式的雇用关系,为何可以跨越阶级与地位;他不懂没有血缘关系的两人,为何可以羁绊如此之真、如此之深,但……承接池悠霓的手掌收紧,像要捉住什么似地牢牢回握着。 这种有人为自己挂念的感觉,不恶。 感觉手上传来的力量,池悠霓心底的怅然若失逐渐被温暖漫过。 暖洋洋的感情经由温柔交抵的掌心,传达到她心中,以及他的心中。 「莲冬,」池悠霓摇摇他。「阿烈好像有话要跟你说,她请你过去一下。」 姬莲冬瞥着上午十点很容易让人中暑的大太阳,皱眉看看空气品质不佳的位置。 俊眼没眨一下,比娇贵绝对不输人的少爷对池千金说了:「你去换阿烈过来。」 「什么嘛,又不是交换人质。」嘴里嘟囔着,池悠霓依然开开心心跑过去。 「武士,你跟去,看着池悠霓,不要让她溜上飞机了。」 离境时间已近,阿烈怀着感恩的心情冲过来,恰好听见姬莲冬在交待武士。 「莲冬少爷,」勉强挤出简单的四个字,阿烈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已然泣不成声。她激动搭住姬莲冬被她搭出浅浅水印的双肩,「你的再造之恩,阿烈给你记住三辈子了。我人笨,好听话不会说,简单说一句谢谢了!」哥儿们似地重重捶一下姬莲冬。「请你替我感谢老太爷一声,进佣兵学校全靠老太爷居间安排,我知道。」雷公大嗓陡然降低,大脸神秘兮兮朝姬莲冬凑去?阿烈语带歉疚地问道: 「莲冬少爷,我问你哦,老太爷是不是拿我的事威胁你接受什么?」 姬莲冬脸上的表情未变,内心却为阿烈居然不弱的观察力感到讶异。 上个礼拜,他爷爷亲自到府邀请他这个孙子参加他的生日宴会后,阿烈如他所料,果然成了他爷爷盯梢的目标。这就是他三番两次对老人家爽约的原因,他太了解他爷爷会怎么对付他。 回台湾以后,老人家老是想从英国那边调人来保护他,被他一再拒绝。这回终于逮到威胁他的机会,老人家当然不会放过。 让阿烈留在他家是有交换条件的,简单说就是:以保镳换保镳。 他必须接受英国派来的什么高手保护他的人身安全。棘手的是,根据最近收到的情报,让姬家子孙活在恐惧之中的人,听说是训练有素的杀手。因为时机敏感,以阿烈敬陪姬家安全人员能力榜末座的身手,老人家虽然同意她留下来,却也没得通融地给了但书——阿烈留下来,可以!但是不能当他的保镳。 阿烈被池优花开除,池悠霓之所以可以平心静气接受这件事,除了她妹妹不断向她保证阿烈可以再回池家之外,最重要的原因还在于阿烈是跟在他身边。他要是不接受爷爷的条件,结果可想而知—— 阿烈在姬家的日子往后不会太好过,杞人忧天的池悠霓一定会比她更难过。 池悠霓从未将阿烈当成外人看过,在她心中,阿烈的重要性说不定超越了她母亲。所以如果他接受爷爷的条件,阿烈留下来却被转任其它工作,池悠霓会认为自己没有善尽保护阿烈的责任,无法给她一个安稳的环境。结果一样可想而知—— 池悠霓还是会很难过……沙盘推演到这里,姬莲冬忽然被一股深沉的无力感攫住全身。他无言又震惊,呆呆看着在姬家专机前前后后好奇穿梭的大小姐,完全没把阿烈等不及他回答、主动把他当成她家小姐的下人,交代一箩筐伺候霓霓小姐的注意事项听进半个字。 他居然这么担心池悠霓会难过……姬莲冬突然觉得一阵头晕。 他居然只以她一个人的感受为决策重点,完全没把自己的立场考虑进去…… 他的世界,居然是绕着她打转的。他是何时开始被池悠霓这样耍得团团转的? 他一定是中暑了……他生病了…… 这些年池悠霓一直让他很「难过」,他没跟她计较过,他甩她会不会难过啊! 莫名恼成羞怒,姬莲冬甩头想上车走人。难得穿垮垮休闲裤的修长双腿忿忿地才跨开一步,姬莲冬忽然被人一拉,整个人跌入一座雄壮如山的怀抱中。 「你不想回答阿烈的问题,我不会怪你的,莲冬少爷。我感谢你都来不及了,怎么忍心怪你难搞?」被阿烈紧紧压在她肩窝的难搞俊容,无言。 「这一去,阿烈不知何时才能回台湾。」像个即将远走海外,为儿女奋斗的一代伟大慈母,阿烈万般不舍地泣诉道:「阿烈走了之后,你跟小姐两人相依为命,你要好好照顾小姐一生一世。万一阿烈有个三长两短,你要答应我,你会爱她一生一世……」 「……」听她明明只是出去三个月,居然搞得像生离死别,姬莲冬只能无言。 眼朦胧、脸朦胧,阿烈整个陷入她自编自导自演的托孤情境中,说得欲罢不能。 「我也要!」过来叫阿烈登机,池悠霓笑着扑入阿烈臂弯中藉以掩饰眼中的泪意。她将一个纸袋高举在阿烈面前,开心献宝着:「阿烈,这个给你在飞机上吃,这是莲冬早上主动陪我去买的哦。」 阿烈打死不相信姬莲冬会主动陪她家小姐去买东西,不过她还是又惊又喜地接过纸袋。只看包装,阿烈已满脸震惊,她错愕地看向俊眸悠然撇开的俊美少爷。 这是全台湾人气最旺的超人气甜食耶!这间店,她带小姐去吃过一次就没再去了,原因是难度太高,每次排队至少要浪费两个小时以上,是她阿烈美食排行榜上的第一名!想不到……激动到浑身打颤,阿烈看着姬莲冬定向远方的俊脸,眼中闪闪烁烁着不敢置信的泪光,连声音都感动得闪闪烁烁起来。「真……真的吗?小姐。」 姬莲冬连钓个鱼都要由保镳拉竿,以他天下无敌而且毫无羞耻心的娇性,阿烈横看竖看,就是想象不出来这位少爷排队买东西的画面。 「你说的是真的吗?小姐。」有没有拍下来啊?这是历史性的一刻呀! 「真的!莲冬陪我站了两个钟头,钱也是他出的哦。」池悠霓把脸依偎在阿烈怀中,想到这一分离,再见面至少是三个月之后的事了,忍不住就多抱抱守护她二十四个年头,不曾离开她一步的傻大姐。紧紧环住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家人,池悠霓含泪叮嘱着:「你一个人出门在外,要注意一点哦。莲冬约克郡的别墅和我家的别墅,你都可以去住。如果钱不够用,你一定要立刻打电话回来让我知道哦。」 虽然她家小姐说得慷慨大度,但是她与姬家终究非亲非故…… 姬莲冬瞥着心存迟疑的阿烈。「约克郡和伦敦的房子,今年起登记在我名下。我已经吩咐下去,就照池悠霓说的办了。」 这一刻除了感动,阿烈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如今她唯一放心不下的—— 姬莲冬很想告诉以眼神向他托孤的阿烈,池悠霓不是举目无亲的孤儿,她有一窝有钱又有狠劲的家人。但,最后他只是轻描淡写地回应一句: 「我会亲自送她去孤儿院的。」主仆俩错愕相对的呆样,终于让姬莲冬笑出来。他提醒好歹吵了他十几年的傻大姐:「年纪不小了,有几两重你自己清楚,凡事量力而为。一路顺风了。」 为总算说出象样人话的姬家少爷感动不已,阿烈听见身后机长的催促声,她心跳加速,突然狠狠抱住她看了一辈子的小千金、小少爷。这一抱,她才赫然发现,这两个当年她一臂举起来犹然应付裕如的小家伙,已然成长。 曾几何时,她护在臂弯上惜惜的小娃娃,已经反过来照顾她了。 人生,原来是这么简单的一回事。 「看不见飞机了。」热得要命,这地方是户外没空调,姬莲冬说完,举步欲走,却见呆立他身前的池悠霓望着剩下白云一两朵的天空出神,她向来精力旺盛的背影涌满落寞。「我要丢下你喽。」 「随便你啦!臭莲冬。」生气的嘴皮子落入一只拒绝忍受的滑嫩手掌中。 「你在对我发脾气呀?啊?」 池悠霓没好气地瞅回青梅竹马不耐烦的俊脸上,忽然对姬莲冬破涕为笑。 将头抵向他心口,双手背在身后,她心情平和地向姬莲冬娓娓倾吐着心事: 「我讨厌送行,我讨厌目送我喜欢的人一个个离开我。阿烈不是丁叔叔,我知道。小紫说阿烈工作了二十几年,没休假过;妈妈在气头上,让阿烈暂时离开我家的环境一段时间,缓冲气氛,顺便让阿烈转换心情也好。我同意她的说法,因为每当我很气妈妈的时候,我也常去找你爸爸妈妈,把失衡的心情平衡回来。」 她提到他双亲时那种觊觎的口吻,让姬莲冬有一种父母亲恐将不保的错觉。 「每个人都会有疲倦的时候,都有需要放空心情的时候。阿烈需要休息,我晓得她会回来,我并不担心她会从此离开我。其实我很为阿烈感到开心,看她今天这么高兴,我很开心,真的。可是……我又忍不住难过起来……」 「难过她直到年纪一大把,才跑出去让人糟蹋呀?」姬莲冬命保镳把航厦大楼的小门打开,让冷气吹出来,以免在外奔波一天的他们真的中暑了。「阿烈今天可以出国让人糟蹋,是因为她遇见你,而你认识我,我认识我爷爷,我爷爷认识英国那边的人,这是一路恶性循环下来的结果,不是你拖住她圆梦的脚步。你以为你有当人绊脚石的天分啊?少自作多情了。要不是跟了你这个只会纵容下人的小姐,阿烈今天忙生计恐怕都来不及,你以为她还会有作梦的能力吗……你手给我放下来。」 「好嘛,人家只是觉得你难得长篇大论,而且说得很感人,你好害羞哦。」受不了地摇摇头,顺势偎进姬莲冬看起来似乎愈来愈可靠的怀抱里,池悠霓将有些寂寞的小脸枕在他少爷居然满结实的右肩,望着机棚外的蓝天白云自我期许着: 「阿烈没有家人,当她年纪渐渐大了以后,需要人照顾她的时候,我希望我是那个人。我们手上握有的资源比平常人多,只要我努力,我相信我一定可以达成心愿。所以当妈妈突然开除阿烈的时候,我真的快受不了了……我好害怕……」 她余悸犹存的声音,牵动姬莲冬的恻隐之心。 俊眸瞠成傲然的一大一小,评估池悠霓半晌,姬莲冬终于出借双臂,轻轻拥住奋战不懈的大小姐。「我们这个世界,没有人会为谁冒着流汗的危险做任何事。烈日当空,为一个贪嘴又挑嘴的保镳,每天排队一个小时以上的千金小姐,全世界只有你一位了。你很努力,阿烈一定感受到了你的努力,所以她出去渡个假而已,才会搞得跟生离死别一样。」 最后几句话,流露着出人意表的疼惜意味。 「我要更努力才行。等阿烈回台湾的时候,我们就可以跟以前一样了。所以我一定要更加努力才行。」 姬莲冬知道她口中的努力,是指改善她与池优花之间近来显得紧绷的态势。 最近池悠霓忙着熟悉马匹配种的新领域,她每天为阿烈尽完孝道之后,立刻赶往在台湾畜牧界极富盛名的育种中心见习,白天的行程排得满满满。她与池优花的母女关系自从阿烈的事情之后,面临前所未有的紧张。虽然对母亲近乎没人性的决定有着不谅解,池悠霓每天依然赶在门禁时间之前回家。 她不想跟她妈妈硬碰硬,不想把已僵的局面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这一切,全是为了让阿烈回台湾之后能够顺利回归池家,有部份原因,还是因为池悠霓不忍伤害池优花这位强势寡母的心。这个笨蛋,她真的很努力…… 紧紧拥抱令人动容的善良傻千金。「上车了。」 「等一下啦,莲冬,你的帽子掉了。」池悠霓跑出去追着被风吹跑的帽子。 「直接扔垃圾桶就——」话还没说完,池悠霓已把捡回来的鱼夫帽戴回他头上。忍耐一个上午,娇嫩的皮肤几乎被廉价的衣物磨掉一层皮,姬莲冬忍无可忍地发难了:「送行而已,我干嘛要一直戴着这顶鬼帽子和这种鬼衣服啊!」 「阿烈说杂志上有名的人,他们出入机场都要做这种装扮。」池悠霓捡起地上一顶女用鱼夫帽拍了拍,戴好。「布料虽然硬硬的,可是我觉得这种宽宽大大的嘻哈衣裤穿起来很轻松耶。她特地各买一套给我们,这是阿烈的心意,你怎么可以把人家的心意丢掉,你好无情无义哦!」 看见姬莲冬的俊脸胀红,池悠霓赶紧拿出随身携带的防晒乳液,挖出一坨。 「你在干嘛?」 「你脸红红的,可能晒伤了。阿烈说这种天气,每两个小时要抹一次乳液。」 「我是被你气红的!」怜悯她个头太矮,嘴上火大,高大修长的身躯依旧半蹲下来,让她把他脸上的不明液体推匀。姬莲冬没好气地问着笨手笨脚的千金:「你妹妹为什么确定你妈妈会让阿烈回你家?理由是什么?」 池悠霓大惑不解地回答:「小紫只说,因为阿烈是丁叔叔介绍给妈妈的人。」 「哦。」 姬莲冬居然迅速掌握重点的反应,令百思不得其解的池悠霓大吃一惊! 「你听得懂哦?」极度的震惊过后是极度的哀怨,她不平抗议:「好过分!哥哥也懂,为什么只有我不懂?我功课明明比你好,你明明就很笨、很没常识啊……」 哀怨连连的双唇被某不爽少爷迅速出掌捏住,池悠霓咯了一声笑出来。 穿着平价的米白色休闲裤装、鱼夫帽,两人手牵手,悠闲走在非工作人员严禁进入的机场跑道边缘,一同看着头上的晴朗蓝天,一同吹着让某位少爷眉头紧得很凶的热风,气氛宁静而温馨,心境也是。 这是与母亲大吵一架以来,池悠霓感觉心情最平和自在的一刻。 万分珍惜地挽住她今生的知己,池悠霓忽然有感而发:「莲冬,我们不要吵架哦。」走了两步,又感性补上一句:「我们一辈子都不要吵架哦。」 可惜,这句话的效力跟姬莲冬经常挂在嘴边的永远,一样短。 言犹在耳。隔天下午,池悠霓就跟她今生唯一的知己狠狠地闹翻了! 「姬氏饭店」只提供姬家子孙使用的别墅区,今晚门禁大开。 夜幕低垂后,从台湾各地开来的豪华名车,一辆辆驶上别墅区的专用车道,载着一车车名流名媛,赶赴姬老太爷退休二十四个年头、第一次盛大举办的寿宴。 香槟佳肴、优雅小礼服,这是台湾一场上流社会空前的大拜拜。 今晚排除万难也要赴宴的企业家名媛、豪门世家小公主,百分之七十是冲着坐在主桌陪姬老太爷用餐的紫衣美男子而来。坊间盛传,老太爷今晚打破低调惯例,重出江湖,是为了替姬家这位貌美如仙的东宫太子选妃。 「我今年考上牛津了,爹地说莲冬哥长年住在英国,以后……也许……」 在姬莲冬骄贵的人生里,绝对没有怜香惜玉这回事。 因此,当他面前这位娇艳小美女,被他睇人的俊美模样瞅得渐渐脸红,语气渐渐失稳,然后渐渐出现失语的症状,最后终于摆出一副有练过的我见犹怜姿态。她发病的步骤,跟前面三十一组人马一模一样。懒懒看向老太爷,姬莲冬讥讽道: 「卓小姐,请你回家静候通知。下一位。」 原本是想藉由此举发难,顺便讽刺老太爷陷孙儿于不义,姬莲冬没想到—— 「老太爷!」一个爽朗的声音从大厅一路笑进内堂来,「您老红光满面,身子骨比我硬朗,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年年似今朝!这是我家闺女,小丽,快叫爷爷!」努力地攀亲带故,「他是莲冬少爷,你们幼稚园同班过,记得吗?」 「什么少爷不少爷,论辈分,莲冬还得叫你一声叔叔呢。莲冬,叫人哪。」 「各位抱歉,我有事先离席。玄堂哥!」 姬莲冬优雅离席,朝门口一名魁梧似猿的男子走去。李家闺女脸色气绿,眼巴巴瞪着姬莲冬像流星般从她眼前以最璀璨的光芒划过,看着他懒洋洋走向听闻堂弟叫唤之后,猛然停在拱门下等他跟上来的魁伟男人。众目就这么看着姬莲冬—— 走经他堂哥身边时,脚步没停,直接越过楞住之后脸上爆出火光的男人而去。 「死小子……」狠狠捋起袖管,「爷爷舍不得扁你,我来!你给老子站住!」 「家教不严,让你们见笑了。」姬老太爷陪客人交谈一会儿,拄着拐杖一走出宴会厅,就看见惨遭粗暴堂哥修理的孙儿站在外面等他。「怎么了?是谁惹你不高兴,还是夜里飚车飙得太开心,你最近是不是玩得太疯了一点?」 反正没食欲,加上被一堆心怀不轨的千金名媛烦到快翻脸,姬莲冬陪老人家走出人声鼎沸的宴会厅。示意保镳别让任何人靠近这一区,姬莲冬没好气催促一派气定神闲的老人家:「你要这些人误会到什么时候?拿我当幌子观察二十四年,够久了。快决定让谁接班啦,苍蝇一大堆很烦耶。」 「别人要误会你爷爷的一言一行,要对你青睐有加,把你捧上天,你爷爷年纪大了,管不动别人的嘴巴。」 「养了一堆公关人才,不是为了杜绝这种麻烦吗?你何必跟他们客气。」 「你就确定家里的事业没你一份?」听见和他父亲一样清心无欲的孙儿以嗤声作答,老太爷不以为忤,问道:「你今后有何打算?说来爷爷参详。」 「研究所读个十年,这边吃吃那边喝喝,你以为一辈子很长啊。」 随着孙儿没好气的眼神,老太爷瞧见四个仪表出色的俊男美女走上大厅。 池家人以不喜交际应酬出了名,今晚居然全员到齐,池家的家教果然很优良。优花这孩子这阵子身体微恙,她抱病前来,给足老人家面子,老人家虽然养出一个懒得应付人情世故的任性孙儿,他可不能跟孙儿一样不懂礼数了。 「你回答爷爷一个问题,如果满意了,你提的事情爷爷会考虑。」老太爷转身入屋准备迎宾,跟随老太爷大半辈子的两名忠仆静音跟上来。「你觉得谁最适当?」 「六叔和四叔家的孩子都适任。玄堂哥做事果决,处事圆融,性格刚柔并济。华尔街和华顿给玄堂哥最高评价,有他们的道理在,他们的评论我认为很中肯。玄堂哥经商谈判粗中带细,目光放得远,是领袖格局。」姬莲冬看见池悠霓穿着一袭灰金小礼服,头发以史无前例的文雅造型盘在脑后,香肩半露,举止端庄地挽着她哥哥池晴雍,像个道道地地的大小姐。 跟宴会厅里今晚所有的名媛贵妇一样,是死板板的大小姐。 居然为了一个认识不到一天的人,跟他翻脸的不知死活的大小姐。 「还有别的吗?」 姬莲冬在摆饰用的宋朝骨董椅坐下来,从他的角度,只听得见他爷爷拄着拐杖的声音,不见其影。老人家的声音雄浑有力,没被室内的人声削弱丝毫。 「别的就是,玄堂哥从来没有动过我的歪脑筋。爷爷,你说成功容易带来骄傲,没有敌人,容易成为骄兵。我这个敌人角色当太久了,他们会失去戒心的。」 拐杖声停住。「爷爷说个小故事给你听。在非洲草原上,保育专家为了保护一种濒临绝种的羚羊,他们决定移走羚羊的天敌,狮子。过了一段日子之后,羚羊的数目虽然增加了,他们却发现,羚羊开始生病了,这让它们面临另一个灭种危机。失去天敌之后,羚羊不再保持警戒,不再不断移动。缺乏运动,让它们的体质渐渐变差,变得容易生病。保育专家最后怎么解决这个危机,你知道吗?」 「把狮子摆回原来地方,让它们去追个你死我活。生命自会找到出路喽。」 「你了解狮子的重要性了。不是每个人都有狮子的能耐,狮子永远让人忌惮。」拐杖声叱渐渐敲响,敲远。「爷爷知道优花喜欢狮子,爷爷喜欢霓霓当我孙媳妇。」 「可以和你说十句话以上的女生,你都说这种话,你很不挑耶,爷爷。」 「这就证明了霓霓的可贵。她陪爷爷讲话讲了十几年,从来没有因为爷爷眼力老化瞧不清楚,就随便敷衍老人家。别臭着脸,你当爷爷的孙子就你一个吗?」听见外面人在找他,老太爷停步听了一下,立刻示意站在门口负责过滤客人的安全人员放行。「霓霓啊,爷爷在这里……要送礼物给爷爷,爷爷说了不准带礼物来。」 姬莲冬听见拐杖声停住,然后朝他这边慢慢踅回来,伴随一老一少的交谈声。 「这是莲冬要送给爷爷的啦。」 姬莲冬楞住,完全不知道自己打算送礼物给爷爷。接着,他听见爷爷看见礼物之后,喜出望外,半开玩笑半抱怨地对池悠霓说道: 「爷爷向我孙儿讨了好几次,他似乎没听见,耳朵重听的程度比爷爷严重。真是莲冬要送给爷爷的啊?你没骗爷爷?你说的莲冬,是爷爷家的莲冬,没错吧?」 「……」被损得很彻底的爷爷家的莲冬,无言。 池悠霓满心歉疚,赶紧从鸟笼里将一只雏鸟捧出来,递给愉悦收礼的老人家。 鸟和马是她的,莲冬才会装聋作哑拒绝他爷爷的要求。莲冬收养她的马和阿瓦里德王子送给她的一对迷你猫头鹰,从来没让家人知道这件事,所以姬家人都以为珍贵稀有的汗血马和属于沙乌地国宝的迷你猫头鹰,是人家孝敬太子爷的。 莲冬不想让姬家人拿异样眼光看待池家千金,所以绝口不提这件事。 莲冬对她真的很好,他一直在保护着她。 池悠霓突然心酸酸,为了姬莲冬的被误解。她觉得自己有义务澄清一下: 「你误会莲冬了,爷爷。莲冬很孝顺你哦!他说今年先送爷爷一只,明年再送您另一只,爷爷要长命百岁哦。」 听见池悠霓说谎大气不喘一下,一墙之隔的姬莲冬撑着下巴,差点笑翻了。 直到老人家饱含兴味的声音传来,笑意才从姬莲冬脸上迅速殒落。 「霓霓啊,爷爷去跟你母亲和督英谈个话,麻烦你把这份贵重大礼,拿去外面给我孙儿保管。你帮爷爷转达一下,爷爷收到他的孝心了,你叫他要保持啊。」 「好!」池悠霓提着纯手工打造的精巧鸟笼,走进露天起居室。 突然看见那个摆脸色给她看的紫衣贵公子时,悠霓没有说谎被逮个正着的窘迫表情,更没有一个礼拜前跟这位少爷闹得不欢而散的生气样子,她只是—— 「莲冬!」一手提着灰金礼服下襬,一手拎着鸟笼,兴高采烈跑过去,看着被她亲热的态度弄得有点错愕的姬东宫。「你怎么自己一个人躲在这里啦!」 俊眸向上盯着她,但是拒绝回答。 「为什么这样看我?」池悠霓把鸟笼搁在姬莲冬腿上,挨着脸色很难看的太子爷坐下来。「你今天很斯文耶,到现在都还没有大呼小叫。」 淌着月光的绝美双瞳,瞬也不瞬瞅着池悠霓上妆的脸蛋,依然拒绝应话。 「怎么闷闷不乐的?你肚子又不舒服了吗?」他异于平常的反应,终于让池悠霓产生危机意识。她忧心地向站在门柱边的大个子求救:「武士大哥,你可不可以请莲冬爸爸过来一趟,莲冬肚子痛到说不出话了。他体弱多病,小时候就很容易吃坏肚子。」 总算证实他的凝视,对池家大小姐完全失效。 不知为何,这项发现让心情处于不爽状态的姬太子大大松了口气。姬莲冬把膝上的鸟笼放到地上,顺便叫住领命欲去的大个子:「武士,你们去门口把风,别让我们的声音从这间屋子流出去。你边走,边测量听力范围。」 武士听得一头雾水,人还没走到门口,他就听见一个咬着牙的吼声随后轰出来: 「你好意思提起这件事啊!你以为是谁害我常常吃坏肚子的!」 「当然是你自己不争气嘛,你小声一点啦!」 「这、这里听、听得很清楚。」武士疾步往前走,沿途紧急地拉出封锁线。 而,露天起居室内的吼声还在继续放送着—— 「我为什么要小声?!不想听的人不会自己走开啊!」姬莲冬任由池悠霓拿手背到处测量,量他的脖子、量他的脸颊,量来量去,把他一张很隐忍的俊脸量透透。「你在干嘛?要不要向我爸借听诊器啊?你忘了我们还在吵架吗?你不是对我的行为很感冒,啊?」 池悠霓不解地愣住。「我们有吗?」 姬莲冬楞得比池悠霓更久更厉害。他不可思议地磨起牙,声音充满刀光剑影: 「你得了失忆症啊!为了管冬彦和兰西的事,你教训我一顿,还跟我翻脸!」 「你小声一点啦!我妈妈今天有来耶,你都说不听,很讨厌耶!」她用力吠着觉得她根本没立场叫人家小声的火大少爷。「人家想想看嘛。」有着不记隔夜仇的美好品德,池悠霓把量到姬少爷额头的忙碌手掌就地压住,认真沉吟起来。 兰西是英国那边派来的女保镳,长得好美好美,她是来接替阿烈的人。 管冬彦是兰小姐的初恋情人,他好可怜哦,十七岁时突然去世了。 她无法想象深爱的人突然不在人世的感觉……好可怜!真的好可怜哦…… 姬莲冬一肚子怒气无处发。当池悠霓入戏太深,突然捧住他脸颊,以一副他将不久于人世的表情,哀痛地望着他,并且开始以她居然很柔软的双唇,重新「量测」他一楞之后居然红起来的俊脸时,姬莲冬一肚子的火气真的就无从发作了。 兰小姐一定很爱初恋情人,她一定是受不了他死掉的打击,才会离开台湾这个伤心之地,直到这一次接下担任莲冬的保镳,她才回来离开睽违九年的故乡。九年耶,可见她有多么伤心。如果是她遭逢心爱的人突然离开人世,她一定会哭死…… 幸好他还在世上,还活得好好的…… 姬莲冬瞥着吻上他眉心的柔唇,不发一语,爆红的俊脸却渐渐出现滴血倾向。 幸好莲冬还在这里,感谢上苍,感谢您…… 同情池悠霓亲吻得那么卖力,人又矮,还要踮脚尖,姬莲冬握住她的腰身向下拉,赐与她侧坐在他腿上的权利。然后,他以一手半撑半掩着他红烫的俊颊,感觉池悠霓以惜取眼前人的积极态度,大吃他豆腐,一路吃到他得了失语症的嘴角,之后,她突然凝住不动了。 俊眼定在别处,藉以稀释让人脸红心跳的浓情氛围,姬莲冬摆出少爷架子等待着。无奈他已等了一会又一会儿,似乎打算就此罢手的她就是毫无动静。姬莲冬不晓得为什么他会有怒火中烧的感觉,可是他就是有一种被耍的不爽感! 就是觉得池悠霓既然在他脸上吻来吻去,就不该遗漏他脸上最重要的部份! 姬莲冬火大抬眸,还来不及发作,池悠霓的数落就先一步迎面砸来了—— 「你好小心眼,莲冬,你心胸好狭窄哦。我都不跟你计较,你居然还在生气。」在这个节骨眼,她终于想起来,莲冬说的吵架是怎么一回事。「你明知道管冬彦跟你长得一模一样,怎么可以拿这种事跟兰小姐开玩笑!你还说要包养人家。做过这种丢脸的事情也就算了,你居然还得意洋洋的跟我说!」 以很欣赏兰小姐的戏闹语气,跟她说,害她好吃味哦。 莲冬不仅没有危机感,还常常故意乐在危险中,性格超级恶劣。她当然知道莲冬对兰小姐没有恶意,他只是有时候太无聊,喜欢搅局罢了。莲冬没有手足,他一定是很欣赏兰小姐才会逗着她玩,把她当成姊姊一样地闹着她玩。 除了她以外,没有其他女生受得了莲冬的脾气。 所以她那天一时吃醋,就藉题发挥臭骂了莲冬一顿嘛!对不起,兰小姐。 「你教训完了吗?你不跟我计较啊?」姬莲冬两手抱住池悠霓的腰,准备亲手将她扔出去。「你当然不用跟我计较了,是谁臭骂别人一顿就跑走啊!啊?」 「是我啦,你太坏了嘛!」池悠霓气愤地捧住他同样气愤的脸,突然静默不语。 看她以一副悲怜世人的温柔表情凝视他,但又不是在看他,好像在透过他在追寻谁,这个事实让已经遭遇三个女人这么对待他的姬莲冬,相、当、火、大!那三个女人不是管冬彦的妹妹,就是他青梅竹梅,再不就是他女朋友! 池悠霓是管冬彦的谁啊?!她干嘛一直在惹他生气啊?! 他又干嘛因为她在他脸上寻找其他男人的踪影就火大啊?!她很烦人耶! 「管冬彦真的跟你长得一模一样吗?除了双胞胎,我无法想象这世上会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如果是你死掉了,是我遇见管冬彦,他跟说我同样没良心的话,我一定会很气他的!」 她触霉头的假设,让姬莲冬火到最高点,并有派兵铲平某座坟墓的冲动。 「可是我一定会忍不住。因为我会很想你,所以我一定常常跑去偷看他。」惊悸地压下脸,满嘴依恋,她自然而然吻上姬莲冬正要指责她不够忠贞的俊唇。 姬家太子爷渐渐脸红心跳,再度渐渐失语。他无法发飙的怒眸渐渐转成了没好气,映着月光的狭美双瞳,最后终于带着一股「我见犹怜」的羞涩腼腆逃往他处。 小俩口意外突破青梅竹马的最后一道防线,花前月下,气氛正好。突然—— 「报、报告莲、莲冬少爷!」 听见武士的声音从大老远的地方快速逼近,池悠霓瞬间回魂,并且大吃一惊!没想到自己居然这么失态。池悠霓紧急推开姬莲冬正要柔情回吻她的嘴巴,匆匆下地,她人才站稳,就瞧见武士陪同一名高大男子走进来。 男子浓眉大眼、五官鲜明,浑身充满异国风情,正对着她露齿而笑。 「霓霓,好久不见。」 池悠霓惊讶地掩着唇,不敢置信地看着笑容随和的男子。「阿瓦里德?」 一见对方脸上的笑咧大,她开心笑出来,拔腿就要扑过去给远方来客一个最最最热情的拥抱!努力冲半天,池悠霓发现自己似乎没有移动半吋,双眼纳闷往后看—— 「莲冬,放开我啦!我好久没看见阿瓦里德了,他变得好高哦!」 「你近视啊,一定要站那么近才看得到吗?你尽量看啊,有谁阻止你吗?」 「你好冷漠哦,人家远道而来耶!」池悠霓深觉不可思议,却又挣不开姬莲冬居然满有力的手劲。「抱一下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才吻完他,就在他面前抱其他男人,她是存心让他难看啊!? 姬莲冬一手托腮,另一只手臂稳稳勒在池悠霓腰间,拒绝放人。无意中接触到阿瓦里德带笑的眼神,姬莲冬以没好气的语气为自己强烈的妒意辩驳:「台湾不比欧美国家,我们这里很保守,不流行抱人,自己要学着入境随俗。」话锋懒懒一转,瞥着多年同窗兼好友:「不是回国接掌家业,怎么有空来玩?这回微服出巡啊?」 在没惊动台湾政府的情况下,这回选择轻车简从造访台湾,倘若可以,就顺便一圆年少的相思梦。他一直希望姬和霓霓不会走到这一步,看来他似乎来晚了…… 决定把暗恋霓霓的情意永存心底,阿瓦里德走上前,极具绅士风范地以颊轻轻碰着池悠霓仰起相迎的面颊,然后落坐在姬莲冬身旁,神态轻松地回复哥儿们: 「之前我跟姬提过,家父有几块油田要释出。姬家里和霓霓家里的人,都提了案子过来。欣逢老太爷大寿,家父无法前来,要我过来叨扰一趟,顺便把标单送过来。我父亲的意思是希望你们两家人能够合作。」 「我堂哥的意愿如何?」简直是「天作之合」了。 「在商言商,你大堂哥不排除与霓霓家人合作的可能性。」 油田的开采权这年头相当难抢,池悠霓不免好奇道:「我妈妈他们怎么说?」 「晚上会在你家详谈。若令堂不反对,你又感兴趣的话,不妨一起来听。」 在池悠霓还听不懂王子的意思时,姬莲冬脸色已经僵住。他绷着脸问道: 「是谁邀请你去池家住的?」 看见好友的怒气,阿瓦里德脸上的微笑讶然僵住。「是霓霓的母亲。」 姬莲冬不能谅解地怒瞪池悠霓一眼,当场拂袖而去!留下满脸错愕的池家千金,与一愕之后满脸漾笑的沙国王子。 冻住许久,池悠霓终于愀着小脸纳闷道:「阿瓦里德,莲冬怎么了吗?」 「这回真的吃醋了。」竟为这种小事大发雷霆,姬很重视霓霓呢…… 这回真的吃醋?低头想了一会,池悠霓决定她真的听不懂王子很玄妙的话意。 她只知道她现在难过得要命,只知道姬莲冬瞪她的眼神很冰很冷。 还有一点……受伤的感觉…… 第十章 「昨天晚上,小紫借哥哥的车子载我去试过了,不能进去……」 米色长毛地毯飘着一股雅致淡香,平伸在地毯上的一双蜜色美腿缩了起来。 「莲冬爷爷叫莲冬住进饭店,不是他们家的人都不能随意进出别墅区,小紫说她很想看莲冬的莲花别墅……没有,她没看到,我们被挡在外面。」下巴颓丧着,朝床铺边缘顶去。「阿烈,我问你,你不要骗我哦。为什么莲冬家的人最近都搬到饭店去住,他们是不是惹上什么麻烦了?」 阿烈语气突然急促起来,池悠霓满脸担忧地听了半晌,突然叹了口气。 「好啦,我知道我不该问了,你不要紧张啦,当心咬到舌头……我想了一夜,还是不懂为什么,莲冬昨天晚上真的很生气……阿烈,你觉得王子那句话是什么意思?」表情哀怨的池悠霓停顿下来,温柔听着阿烈的劝慰声从遥远的苏格兰传回来。寂寞感油然而生,但又为阿烈生龙活虎的吼叫感到欣慰。她似乎适应得很好呢。 「不是耶,跟莲冬平常发脾气的感觉不一样……」把床铺底下一双拖鞋拿出来摆整齐,一面对力劝她回床上补眠的阿烈哀怨道:「我试过了,真的睡不着……」要死不活的语气被手机那头拚命痛骂某少爷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的激进分子给激出一点脾气,池悠霓忍不住跟着数落起来: 「我也觉得莲冬好讨厌,无缘无故,发什么脾气嘛,在吃什么醋都不跟人家讲清楚,害我昨天一睡着就作恶梦……是啊,然后我就失眠了,都是臭莲冬害的!」 坐太久,双腿有了麻意,她站了起来,朝被重重帘幕覆盖的落地窗散步去。 「妈妈还在睡觉……不,她不晓得……我们这里现在是五点二十七分……哇,阳光好强哦!」把窗帘拉开一半,喜欢看日出景致的女生腾出一只手,吃力推开又厚又重的落门窗。 轮子运转不顺的嘎吱声响在房里响起来,极之刺耳,连远在寒冷异地猛流鼻涕的阿烈都受不了地伸指堵住耳朵,以免耳膜被电话这头的锐利声音刺伤。 池悠霓再试了一下,实在推不开,她放弃了。 转身爬回床上坐下来,一面跟阿烈哀诉她莫名失眠而晕眩飘浮的心情:「是啊,太阳好大,晒得我头有点晕。我好困哦,真的好——」 池悠霓手上的手机突然被一只忍她很久的手掌抢走,往阳台上丢去!一张忿怒的毛毯随后飞来,将一大早就跑到人家家里吵死人的错愕女生消灭掉! 「莲冬,你好粗暴!」池悠霓从毯内飞快钻出来,爬下床推开落地窗。 「你还知道现在才五点多啊,我头也很晕,被你吵到很晕!妳吵死人了!」火大的声音,从大床上一个戴着蓝色眼罩睡觉的美男子身上吼出来。 比他还嚣张的人不多见了,池悠霓大概是硕果仅存的一个!她四点多摸黑跑来叫醒他,他吼了她一顿,不理她回头继续睡觉,她居然就跟阿烈通起越洋电话,很大方的在他房里批评起他,完全不把他这个房主人当回事!而且池悠霓这个电子白痴,她根本不会使用手机,硬是吵醒他叫他帮她拨打越洋电话! 手机都不会使用的人,有什么资格批评他骄贵啊! 「臭莲冬!」从阳台捡回手机的残骸之后,池悠霓怒不可遏地走回室内,爬到姬莲冬身边忿忿坐下来。她看着他少爷静止不动的优美睡姿,等他道歉,血压正低的姬莲冬懒得理她,依然故我的睡他的大头觉。 「你把我第一次自己一个人去店里买的手机摔坏了!」 「谁教你七早八早在别人的房间里聊天!」 「跟人家讲话,你眼罩不用拿起来吗?讨厌!」 听她盗用他的话,姬莲冬没好气地反将她一军:「我干嘛要?!妳又不是外人!」 池悠霓气红小脸,她把姬莲冬脸上的睡眠眼罩高高拉起,然后,一放—— 啪!眼罩打回姬莲冬脸上时他倒抽了一口气,然后整个人静止不动,好像进入冬眠期的睡美男。房内无声许久许久,姬莲冬没有再对池悠霓吠上半声,他采取最狠毒的一招——直接忽略她,睡、觉! 不让他的奸计得逞,今天早上没得到答案,池悠霓誓不罢休! 「已经醒来,你就不要再睡了啦!」她把姬莲冬脸上的眼罩拉到他头顶,试图以两根手指头硬是撑开他拒绝就范的双眼。着恼的表情有着对于姬家人的关怀,池悠霓语气轻柔说着:「你们家最近戒备森严,一定有事发生,你不想让我知道,一定是因为你不想要我担心,阿烈也是。所以我就没有过问了。你明明我知道我无法进去饭店,也知道我一定会睡不着,一定会跑来这里,你才会跑回家睡觉。你不是在等我来吗?你在气什么嘛,莲冬。」 这就是认识十七年的坏处,彼此太熟悉对方的心思。 姬莲冬觑开一只眼,瞄了瞄黑眼圈很明显的池悠霓,她显然为此烦忧了一夜。 她被他吓坏了……看她这么紧张他,姬莲冬遭人岐视的恶劣心情突然好多了。 闹别扭的低压语气回复平常的没好气,他说着:「把窗帘拉起来啦,光线很刺眼。」对着乖乖跑下床拢好窗帘又跑回来的开心女生,轻拍一下隔壁床位。「你不是失眠没睡?躺下来睡一觉,醒来再说了。」 「没得到答案之前,我睡不着。」毕竟已经二十四岁,不再是恣意妄为之后可以推说年少无知的青少年。事实上,这是她成年之后第一次踏进姬莲冬的房间。她终究是池家千金,有些事不得不守礼。 要不是她被莲冬昨晚的表情吓坏了,她会在外面等他醒来再谈的。 池悠霓跪坐在姬莲冬身畔,感觉屋内冷气极强,她赶忙把毯子盖回他身上。 「以后不要无视于我的存在,一大早跑到我面前讲我坏话。吵死了。」重新戴回睡眠用眼罩前,姬莲冬张眼仰视她一下,俊脸在望向她飞扬带笑的朱唇时微微一红。他迅速拉下眼罩,并朝她伸出一只手。「手机我会赔给你一支一样的,拿来。」 「好啦。」池悠霓笑应着,调皮地伸出一只手握住莲冬小李子迎上她的右掌。 姬莲冬一楞,没好气警告道:「池悠霓——」 「握一下有什么关系?」开心逗着。「阿烈说手机可以修理,我先拿回去请王伯伯帮我修理看看,如果真的坏掉,你要陪我去店里挑哦。」她把玩着姬莲冬没有收回的白细手掌,研究他沉睡的俊脸,内心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说了:「昨天晚上阿瓦里德跟妈妈相谈甚欢,他是住在舅舅那里,不是我们家——」 握在手上的手掌突然抽回去,池悠霓一把抓空时,心狠狠抽悸了一下! 「你妈妈从来没有邀请我去你家作客过,从来没有!」隐忍了十七年,姬莲冬心中的不满终于爆发:「为什么九岁之后我不再去你家,因为池优花不喜欢我!」他有他的傲气,而且没受过气;九岁第一次被池悠霓拖回她家玩,明显感受到池优花对他的嫌恶之后,他便没再踏入池家一步。他干嘛专程跑去让人家瞧不起! 池悠霓活像被一道疾雷轰中,情绪大乱。 她备受冲击的表情又震惊又难过,既急着想为她母亲的行为辩白,又想在第一时间抚平姬莲冬居然会受伤的心情。心情经过一番剧烈撕扯下来,结果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看着姬莲冬冷漠的睡脸干著急。 不曾和她妈妈正式谈及姬莲冬这个人,池悠霓没想到姬莲冬会有这种感受。 这么多年来,莲冬没有提过半次,从来没有……池悠霓愈想愈难过。这表示莲冬很在乎她的感受;莲冬这么自我中心的人,居然为她忍耐这么多年。她不喜欢莲冬受到伤害的感觉,不喜欢,很不喜欢……但是…… 方寸全乱地解释道:「妈妈对人比较冷淡,她对阿里瓦德说话、对我、对哥哥、对所有人,都是一样的态度,她不是针对你,你不要想太多啦。还有哦,你不要直呼妈妈的名字,这样很没礼貌……」说到后来逐渐语无伦次、不知所云,因为两个都是她很重视的人,她不想看见他们水火不容。 骄傲少爷正处于气头上,面对池家千金积极修补两家人关系的错乱态度,他一概冷漠以对。委屈太多年,说出来之后,心中的不平如滚滚洪流淹没他的理性,此时此刻,骄纵天性全面抬头。 姬莲冬想背过身去,池悠霓拿积极奋战的乐观天性,她扑过去巴在他身上,努力活络僵冷的气氛道:「莲冬,原来你想去我家玩吗?我一直以为你不喜欢我家——」 「我不去!我不接受别人的施舍!」 池悠霓听他误解她的意思,也气了:「我又没有要邀请你去我家的意思!我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候对你做这么残忍的事,你不要把自己的行为算到我头上啦!」 姬莲冬听她居然胆敢对他这么说,而且居然没有要邀请他去她家的意思,他本来想息怒,这下子——「你妈妈在乎我怎么叫她吗?啊?她知道怎么爱人吗?」 虽然与母亲的亲子关系冷淡到不足为外人道,她也常常怀疑她是路边的弃儿,或者像阿烈说的,是和别人家抱错了小孩,不是她妈妈亲生的。 但池悠霓就是听不得人家说她妈妈的坏话,所以她也——「不许你这么说我妈妈,不然我要生气了!」用力掀开俊美少爷脸上的眼罩,一路直直吠到他眼前。 听她坚持为她妈妈辩护,完全不顾他受创的心灵、委曲求全的感受。 姬莲冬心中那把旺旺燃烧的怒火被她浇上了油,于是一飞冲天! 「我已经说了,我以后还要继续说,怎样?!你也可以去请杀手来剥我的皮啊!你要生气就生气,没有人阻止你!你妈妈就是大小眼,她就是不懂得爱人!我要睡觉了,这里是我的房间,现在是——」姬莲冬掀开俊眼,到处找时钟。 「六点二十七分啦!连手表都不带的臭、莲、冬!」被人家下逐客令,这种时候特别容易把他以往常挂在嘴边的嘲谑戏语当真,池悠霓深觉受伤,气冲冲地下床,她边对把眼罩放回原位、继续睡觉的少爷吠道:「你每次去我家都要带七八个人,厨子、保姆、司机、保镳,你自己为什么不检讨一下,是不是你太娇生惯养了!」 「我为什么要改变我的生活方式去迎合别人,我已经轻车简从——」 姬莲冬的声音消失在他脸上的眼罩再度被拉起时,这次他依然来不及做预防措施,气红小脸的池悠霓已经把她的手一放,并且把握最佳的时机点对她吠道: 「臭莲冬!」啪! 肇事之后池悠霓紧急逃逸,跑出来之后她教养极佳地把房门轻轻关上,以免吓着早起的下人。正要逃下楼,池悠霓突然听见身后传来「砰」地一声巨响! 她吓了一跳,飞快转身楞楞地望着房门。「莲冬,你踢门吗?」 处于震愕之中的千金并没有等太久,房内很快便回应她忿怒的一踹! 「你好幼稚哦!」池悠霓忿忿跑下楼。 两分钟之后,总算天下太平的二楼响起一阵轻盈的脚步,咚咚咚咚咚—— 跑停在姬莲冬房外,池悠霓好奇地研究门板老半天。终于,她决定了! 「啊!」 莫非定律就应验在,池悠霓半好奇半新奇地抬起她的左脚,对准门板一鼓作气踢下去,而姬莲冬却选择在这时候走出来一探究竟的凄惨一瞬间。由于,池悠霓踹得奇准无比,正中姬家少爷最脆弱的小腿骨,痛得他当场跳脚。怒红了眼和脸的俊美少爷,因此立即也回送她一份大礼—— 这天清晨,池千金终于被经常威胁要将她扔出去的姬家少爷,亲自丢出大门。 池悠霓怀着忏悔的心情,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对着姬家大门默哀十分钟。 回家的一路上,她还以自怜如深闺怨妇的声音,对非常同情大小姐遭遇的池家司机哀怨着:「人家没踢过门,我只是想试试看而已嘛,呜……」 经过这一夜,池悠霓终于彻底了解,什么是屋漏偏逢连夜雨的滋味。 三天前被姬莲冬扫地出门,当她一路忏悔到家,发现她母亲居然亲自出来为她开门;那一刻起,池悠霓便有了死囚等待秋决的心理准备。她母亲没有当场发作,是因为池家家规首重教养,阿瓦里德王子一行人当时恰好在她家作客。 今天早上,阿瓦里德应姬老太爷之邀,前往姬家作客以免落人口实。池悠霓已经做足心理准备,所以晚餐时,她是以空前的镇静心情面对她母亲果然立即发难的冰冷指示——饭后,到她房里一趟。 每次站在这道门前,池悠霓总有一种错觉,觉得自己好像初次入宫的卑微小宫女,迷路至紫禁城的午门前,怀着惊慌无措的心情,仰望着像是随时会倒下来压垮她的巨大宫门。她每次都在门外举步不定,每一次都想转身逃,但是内心深处对母亲根深柢固的敬爱与关怀,却总是令她做出违心之举。 池悠霓深吸一口气后,毫不迟疑地伸手推门而入。「妈妈,我进来了哦。」 单亲家庭的小孩,对亲情的渴望远胜于一般人,那是一种害怕连仅存的余温都掌握不住的不安全感导致。不是处在这种情境中的人,很难体会她对母亲又爱又敬的心情。 跟勇不勇敢也没关系,她纯粹是不喜欢事情悬而未决的感觉,所以习惯遇到难题的第一时间,直接面对它,以便在解决方案受挫之后,拥有更多解决问题的时间。 所以,她进来了,尽管双脚有些僵硬与抖意,仍然义无反顾选择往前走。 进房后,池悠霓看见她母亲站在阳台上吹风,她的双臂仿佛会冷似地交抱在胸前,美丽而自信坚毅的脸上,流露一种池悠霓偶尔会不经意发觉的忧伤表情,总是在她像这样望着她舅舅家房子的时候,悄悄地浮现出来。 人比黄花瘦。是池悠霓望着她母亲旋身入内的身影时,所浮现的一句话。 她母亲若是知道她以这种软趴趴的诗句形容她目前的模样,一定会大发雷霆;她最厌恶女孩子弱不禁风,一天到晚等着男人疼惜,一颗女人心没有爱情滋润就脆弱得宛如易碎的琉璃,成天以泪洗面。 都什么时代了!她母亲曾经做出如是严厉的批判。她总是严厉的…… 「那天的事情,妈妈就当没这回事。」池优花吞下药丸后,冷淡瞅一眼似乎对她宽宏大量的决定感到意外的女儿。暗叹一口气,语气苦涩而决断地下了命令:「以后不许你与姬莲冬再有往来,你寄放在姬家的——」 心一震,直觉脱口反驳:「我不接受!」 女儿前所未有的激烈反应,令转身避开女儿视线的池优花一阵错愕。 「姬莲冬骄纵成性,你要我把他这几年荒诞不经的行为,全部列表给你过目吗?」池优花绷着声音,转身面对怒目以对的独生女。「姬家近来有麻烦,妈妈禁止你出入姬家,不单是为你着想,我更不想造成姬老太爷的困扰,你却把妈妈的话当成耳边风。」一阵急怒攻心,使得身体虚弱的池优花掩嘴剧烈地呛咳起来。 不喜欢虚弱的感觉,厌恶地调匀气息后,池优花瞄见女儿想反驳什么,突然欲言又止,紧张地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满脸忧心忡忡。 即使在深受打击的时刻,她的霓霓仍然为她残忍的母亲担忧着。这让池优花把心一横,决定不顾女儿的伤心,今晚便要快刀斩乱麻。伤心一次就够了。 「姬莲冬拥有得天独厚的天分与背景,这是多少人想要而求不到的。他不知善加利用,仗势着长辈为他打下的富裕基础,饱食终日,终日无所事事,没有一点身为男人的上进心。你看看你哥哥和你的舅舅,他们在读高中的年纪就主动到公司帮妈妈分忧解劳。你以为妈妈和其他贪图姬家财富的势利眼一样,是因为他的身分所以允许你们往来十几年吗?」她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因为她希望女儿快乐。 而她也希望自己没有获得的幸福,全部转嫁到女儿身上。她由衷这么希望着…… 「你已经把阿烈赶出门了,现在轮到莲冬了吗?你想把我锁在象牙塔里吗?妈妈。」虽然已有心理准备,但母亲一意孤行的决定仍然重重打击池悠霓的心。想到以后再也不能去找姬莲冬,她就无法谅解母亲所有为她着想的说词,便益加觉得母亲独裁的决定真的令人好生气。 「我每次去找莲冬都按照妈妈的规定,我没有让人家发现我出入他家啊,你也看见了,不是吗?」原来她妈妈对莲冬真的有成见,莲冬并没有说错。 她不允许莲冬说她妈妈的坏话,同样的,她也不允许妈妈看轻莲冬。池悠霓很想学姬莲冬一样率性地大发一顿脾气,可是,她又无法漠视她母亲憔悴的病容。善良的本性被矛盾的心情揪扯、煎熬着。直到池优花下了最后一道命令: 「这两年也让你玩够了,下个月,你和小紫一起去美国读书。」 听出母亲口气中不自觉流露的较劲意味,把她和小紫,从小比较到大。 池悠霓终于万念俱灰。「你想要的女儿,其实是小紫吧?有时候妈妈会让我很沮丧,我没有哥哥和小紫那么聪明、那么优秀,可是我的成绩也名列前茅,没有让妈妈丢脸过。你看不出我很努力吗?我不知道你到底爱不爱我,我好像不是家里的成员,我好像没有资格诞生在这个家庭里。」 池优花一脸震惊,她回身与心碎的女儿对望着。 「我很努力了,你没看见吗?为什么连我最喜欢的人,你都要赶走呢?」 「妈妈是为你好啊。」 「是吗?」自怜笑笑,「既然是为我好,为什么你从来不参加我的毕业典礼呢?家长日、新生开学典礼,所有重要的场合你都缺席了。有时候我好气你哦,妈妈。可是我也知道你身兼数职,很忙很忙,是不得已才缺席。」怕自己看见母亲震惊苍白的病容,她会于心不忍、会遣责自己,内心天人交战了一下,池悠霓还是选择一次把她这几年来的委屈都讲完。然后,她会继续—— 「我很爱你,妈妈。我也很爱家里所有的人,包括小紫。妳其实不喜欢小紫对不对?你总是下意识拿她的表现来压迫我,希望我不要比输小紫;可是当小紫表现出色时,你又很高兴的样子。你好矛盾,你的竞争意识对我们两个都好不公平。每次我心情沮丧的时候,家里的每个人都很忙;我不敢打扰你们,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沮丧的心情。你知道每一次都是莲冬在帮我调适心情的吗?」 池优花没看过女儿这么心灰意冷过,她着慌地想补救:「妈妈只是觉得姬莲冬不是值得你托付终身的良人,我不是故意找你麻烦呀。」 托付终身?池悠霓眨去泪水,气忿悲伤的脑海被这句话占满。「我没想过要嫁给莲冬的,他只是我最喜欢的……」心情跟着语气顿住,池悠霓被搞迷糊了。 莲冬无疑是她最最最喜欢的人。 她再也搞不懂自己的这份心情是什么,搞不懂……只知道她现在很伤心…… 「霓霓,妈妈真的是为你好啊。」 听见母亲在这种时候呼唤她的小名,池悠霓心中的失落感更深。「什么是为了我好呢?妈妈每次都以自己的喜好擅自决定什么对我是最好的。我的丈夫功成名就,就样便是为我好吗?像妈妈舅舅哥哥忙得终年不见人影,全家人一年难得聚在一起吃顿饭,这样的功成名就吗?这种生活会很快乐吗?如果我觉得不快乐,怎么会是为我好呢?我很喜欢莲冬,也喜欢妈妈。可是有时候,你们会让我觉得无所适从,会让我觉得自己做什么都不对劲,我做人好像很失败。」 「你在胡说什么,你当然不是!不许你说丧气话!」 她也希望自己永保乐观心情,因为灰心丧气的感觉真的很差。可是一个礼拜之内跟最爱的两个人闹翻,要她心情不挫败,真的好难。 「哥哥明天就回来了,妈妈身体也好一点了,我这两天想到外面散散心。可以吗?」池悠霓始终背向母亲,不让她瞧见她脸上满满的孤单。「我会定时和家里联络的。我二十四岁了,想要自己一个人试试看。只要这一次就好,好不好?」 阿烈不在家,池优花本想禁止她随便乱跑,但女儿连心情沮丧时都不忍心让她这个妈妈担心。她把女儿教养得如此贴心善良,为什么就不能相信她有自处能力呢?她女儿并不笨呀。 「钱和手机要带着,自己小心一点。」再不情愿,这时候她也只能试着放手。 「阿烈从英国回来以后,可以回来我们家吗?如果你真的不喜欢她,我和她可以搬到天母的别墅去住,这样妈妈就不会觉得困扰了。」 池优花强烈地瑟缩一下,没想到在女儿心中她是这么冷酷的人。 「你对妈妈何尝公平……」语气凄凉,「全家人都知道,为什么唯独你看不出来妈妈不可能开除阿烈呢?即便她不是丁毅带进来的人,妈妈也不可能赶走她呀!她陪你二十四年,没功劳也有苦劳,你以为妈妈忍心让她孤独终老吗?」 池优花掩额猛然挥一下手,不让很快又一脸歉疚的女儿开口说话。 「你也不了解妈妈的个性。这几天你好好想一想,妈妈是不是真的不爱你。妈妈还是觉得姬莲冬不是值得托付终身的孩子。但如你所说,妈妈从未试着了解他。如果他对你真的这么好,可能是妈妈以偏概全了,以后我会试着了解他。」 「那你可不可以也试着邀请他到我们家里来作客呢?」 池优花一楞!「我没阻止他来呀。」 「你也没有邀请过他,像你邀请哥哥的同学来我们家一样。莲冬帮我做了很多事,他帮我赚了很多钱。」愈夸愈卖力,「他为善不欲人知,不爱把这种事情拿出来讲,因为他不爱炫耀。他课业虽然普通,可是真的很聪明,而且他对我真的很好!」 谈及姬家少爷,她女儿就一脸幸福洋溢,这模样活脱脱是在谈恋爱了。 「他的事以后再说。我累了,你早点出门吧。」看见女儿眉飞色舞的笑容垮下来,垂头丧气走出去,心情一样紊乱的池优花也颓丧起来,头一次觉得自己好笨拙。 虽然知道女儿出外散心的去处只会有一个,不喜啰嗦的女强人还是在池悠霓轻轻带上房门时,重复叮嘱一句:「记得每天打电话回来,钱和手机要带着。」 「嗯。」 落寞地应完之后,池悠霓一路飞奔至姬家,完全不计较姬莲冬将她扫地出门的粗暴行为。她原本是想到让她最安心的「别人家」借宿几晚,然后,顺便借一下「别人家」慈祥的爸爸妈妈回温一下,可以的话,顺便再顺借一下「别人家」的马场跑几趟马,散散心。她以为今晚她可以和以前一样心想事成,毕竟她这礼拜简直倒楣透顶,也应该否极泰来了,何况以前她都借得很顺利。 偏偏天不从人愿,她头上那片代表倒楣的屋漏连夜雨似乎还没下完。 她的避风港——姬莲冬一家子,今晚没人在家。 护送背影很灰暗的池悠霓到马厩把垂垂老矣的黑马牵出来,圆滚滚的洛夫大厨帮忙把猫头鹰出外用的鸟笼系紧在马鞍上,一面瞄着眼睛浮肿的霓霓小姐。他有点不大明白为什么晚上八点多,她要带着一窝动物去旅行。她又打算怎么旅行呢? 「霓霓小姐,你没事吧?」 「我没事。」池悠霓努力打起精神来,突然想起来她应该交代一下。「洛夫大厨,请你记得帮我转告莲冬,我明天再打电话跟他联络。我先离开了,晚安。」 跶跶跶跶……宁静清幽的高级住宅区,响起一阵格格不入的马蹄声。 「你怎么了?姓姬的欺负你吗?」想念不断以马首磨蹭池悠霓沮丧得抬不起来的脸颊,深具灵性的马眼并不断对她跑马灯着——「你眼睛怎么起水泡了?很肿哦,怎么了,想念阿烈大姐头吗?还是想念丁叔叔?」 池悠霓伸手环抱住老朋友,把脸埋在他柔软的马鬃里,呜咽着:「都想念。」 想念顶顶她的小肚子,企图提振她滑落的士气。「想找他们,我用我的飞毛腿载你去,我马上就让你们欢喜重逢,上来上来。」 她真的好想去英国找阿烈、去南非找丁叔叔,或者去曼谷找哥哥,去哪里都可以,只要有个地方可以去就好。她需要静一静,她需要好好想一想,想想看为什么这个礼拜会这么不愉快,是不是哪里出问题了? 跶跶跶跶……耳旁听着马蹄声,脸畔感觉到想念以马首顶着她,为她加油打气。 好吧!既然所有人都不在,她就试着不要依赖别人,试着自力更生看看。 她会努力的! 「很好。」想念以一声激昂的马鸣替她死灰复燃的斗志助兴,谁知它吓到路人甲乙丙的嘶鸣还未叫完,池悠霓斗志高昂的双肩突然就垮下来了。 「……生什么气嘛……好讨厌,呜……」 霓霓小姐,没事吗? 一人、一马和一窝鸟逐渐变小了,跶跶的马蹄声也远了,洛夫大厨忧心不已。 仲夏夜,是一年当中白昼最长的夏天夜晚,西方人相信当夜必有怪事发生。 这个仲夏夜晚,许多路经此区的夜归人都以为,他们做了一场仲夏夜之梦。 「噗哧哧哧……」 很努力威胁要将姬家子孙剥皮示众的变态杀手,半个月前被兰西和她那个有着恐怖分子素质的冷漠爱人解决了。他爷爷说,姬家永绝后患。为了解决这桩麻烦,兰西他们这一对身手矫健得令姬莲冬吃尽苦头的情侣也受了点伤。 他们因此跟他爷爷结下姬莲冬不大了解其中因由的梁子,他只知道,兰西他们前天返回英国之前,听说她的男人很有种地跑去他爷爷床前对他撂话,而且直接挑明了要姬家人——爷债孙偿。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最后居然是被自己请来的人窝里反,姬家真没人缘。 因为这对情侣功成身退前不忘使了一记回马枪,所以昨天姬莲冬被兰保镳的恐怖爱人以看他爷爷爷不爽之名绑架,被人家敲昏一天一夜,直至今天清晨才获救。 「噗哧哧哧……」 仍处于头痛欲裂的火大状态,姬莲冬没心情理会屋内那个专程跑来对他幸灾乐祸的声音。他本想喂一喂每天都习惯喂个一两回的「别人家」的猫头鹰,松弛一下紧绷的肌肉,结果下人却回报——嘿美和那匹妖马,昨天晚上池悠霓趁他不在时过来带走了。 等小姐把她的宠物带走,你就解脱了。小姐以后说不会常常来烦你了。 带走就带走,以为他稀罕啊!他当了十七年的寄物柜,仁至义尽了。池悠霓把东西全部领回去最好,他落得轻松!不必老是不自觉命人留意动物的流行性疫疾,什么禽流感、口啼疫,从此之后他不必担心万一不小心把她的宝贝动物养死就糟了。 姬莲冬忿忿地想了一堆情绪性的怨言,结果心情并没有因此豁然开朗,反而因为他耳旁不断出现幻听而更加恶劣了—— 莲冬,我跟你说哦!想念帮我赚了好多好多钱哦!谢谢你,这碗豆花请你吃! 莲冬,今天阿烈买的糖炒栗子,好好吃。你快点来吃,快点! 脑海里不断交织着某个千金从小到大各式各样烦人的笑脸,以及亲昵呼唤着他的样子,姬莲冬的心情已经恶劣到笔墨难以形容。算她池悠霓狠!她居然耍这种狠招,把她寄放在这里的动物全部领走,趁他被绑架的空档落阱下石。 全身肌肉僵硬到姬莲冬觉得自己似乎快瘫痪了,他示意下人把热敷用的毛巾从他肩上撤走,二楼起居室不要让人上来,他现在要一个人静一静—— 「噗哧哧哧……」 听到那阵窃窃的贼笑声,姬莲冬无言。如果能够连一大早就跑到他这里办公,而且三不五时就从手提电脑前抬起头,掩嘴对着他暧昧喷笑的大块头家伙一并清除掉的话,他就可以得到他想要的宁静了。 「莲冬,霓霓的哥哥和妹妹来找你了。」莲冬妈妈端着要给儿子压压惊的热汤走上来,她后面跟着一个高雅温煦的男子,池晴雍身后则跟了一个女孩子。 对池悠霓的兄长有着不错的印象,所以姬莲冬起身相迎,并注意到一向文质彬彬的池晴雍,今天显得有点焦虑,那个叫丁紫的女孩子也是。事情不大对劲。 池晴雍上楼之后,看见起居室还有另一位姬家成员,他礼貌地向交情不错的姬玄打招呼,顺便扫视二楼一眼,然后技巧问着:「霓霓说,今天早上过来拜访令堂时,她的手机不小心遗忘在这里,要我顺路过来帮她拿回去。」 「手机我帮她送修了。不过不是今天早上的事,她今天没来。」姬莲冬一楞,旋即明白池晴雍在套他话。 看池晴雍和丁紫听完之后表情凝重,以开会为由匆忙告辞走人。 「池晴雍,池悠霓怎么了?」姬莲冬走到阳台,问着急于离开的男人。 尽管妹妹不在姬家的事实令池晴雍满心焦虑,他仍然气定神闲地停步回答: 「霓霓没事,多谢关心。」 返回台湾得知妹妹离家散心的事,他和母亲一样假设妹妹会到姬家避难;霓霓知道家人会担心,她不会故意躲起来让家人找。若不是舅舅瞒着他妈妈,私下指示他出来找人,因为姬莲冬他们一家人出了点状况,这几天恰好不在家。 霓霓昨晚有打电话报平安,但阿烈不在国内,她一个女孩子单独出门总是让人放心不下。所以他过来碰碰运气。结果真如他舅舅所讲的……鲜少心浮气躁的池晴雍向楼上的姬莲冬颔首致意,转身便要回公司动员池家的势力尽全力找人。这时候他紧握在手上的手机蓦然响起来。开步朝门外快步走过去,一面接听电话。 听到对方的声音,一阵如释重负解放了池晴雍,他脱口道:「你在哪里?」 他温柔地拍拍气色不佳的丁紫,两人紧绷的脸色都柔和下来。发现姬家太子还在注视这里,似乎起了怀疑,丁紫礼貌地朝他微微一笑,拉着池晴雍步出姬家大门。 池悠霓失踪了。 这个不可思议的事实,狠狠撞进姬莲冬还在抽痛的脑袋。他示意武士派人盯紧池家人,他们若有异常的动静立刻回报。然后把洛夫叫过来,重新听他详细叙述池悠霓昨晚的状态,包括,她发现他家没人在时那种难掩失望的表情;包括,她惆怅带着一匹妖马、一窝鸟,沿途臭骂某人的寂寞身影。 「噗哧哧哧……噗哧哧哧……」 「她骂我什么?」姬莲冬瞄一眼很坚持用嘴巴放屁的玄堂哥,懒得理会愈笑愈诡异的他,看在他是猩猩不是人类,无法体会人类找不到重要亲人那种忧急之心,所以他原谅他。 洛夫大厨在少爷的特赦令下,僭越地重建某个女生的委屈臭骂:「臭莲冬。」 姬莲冬的思绪被一股焦虑撑得满满,「池悠霓今天有打电话来吗?」 「还没有。」 「噗哧哧哧……噗哧哧哧哧哧哧……」 正在和属下讨论公事的姬玄听到洛夫的回答之后,突然一噗不可收拾。姬莲冬就算再白痴,这下子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知道池悠霓顺路走去找住在隔壁的玄堂哥之后,占满姬莲冬心中那股焦躁暂时释放了一点点,但没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让她找到,他对她仍然深感愧疚。 忏悔到这边,姬莲冬突然无言又无力地支着下巴,一脸若有所思。 他又不是池悠霓的便利商店! 他干嘛因为他被绑架,无法在她最难过的时候陪在她身边,跟她一起难过啊! 「你要用嘴巴放屁到什么时候,玄堂哥?」人八成不在他家里了,他才会这么有恃无恐。姬莲冬认了。「有话快说吧,人命关天。」没找到人之前,他现在这种焦躁歉疚的情绪不会消失,他太明白了。 终于等到脑袋没被绑匪敲傻的堂弟开窍,姬玄奉哥儿们之令窝在这里做实况转播,他喷笑老半天,等的就是这一刻。他诡异笑着,递出一张纸条给姬莲冬。 姬莲冬接过来一看,只见纸条上写满一堆怨念很重的字句—— 十年风水轮流转——行不改名,齐。 总有一天堵到你——坐不改姓,袁。 捞鱼速度我最快——路过插花,不留名。 「……」捞鱼?姬莲冬放下交迭的长腿,无言看一眼窃笑不止的姬玄;他轻易地联想到他那群名为七壮士的死党。从这之中,他轻易推敲出一个地点。 姬莲冬起身并交代着:「武士,准备直升机,我要去桃园。」 没想到他堂弟居然这么快就破解他们苦心孤诣埋设的「七壮士密码」,姬玄终于再也噗哧不下去。而且,平平是走丢另一半,他堂弟临危之际的表现,硬是维持着一派尊贵娇贵的死德性。不像他兄弟,当年找不到老婆时像一只被催泪弹击中的发疯狒狒。莲冬这死小子冷静多—— 赞许的双眼无意间瞄到姬莲冬放下来的腿,姬玄楞住,然后室内很快又飞起一阵—— 「噗哧哧……」看来莲冬平静的外表下,有颗很不平静的心哪。「噗哧哧哧……」 直到踏下直升机差点滑一跤,姬莲冬才发现自己居然穿着池悠霓送他的松鼠拖鞋到山里找她。幸好武士机警,帮他带了鞋子,否则这一条只铺鹅卵石的山径可有得他受了。 「莲冬!」 池悠霓只闻其声不见人影的亲昵呼唤,让弯腰穿鞋的姬莲冬心一震! 他起身找人,并且任由深山之中她轻快的空谷回音,不断在他心中回荡。 池悠霓轻快的身影终于在山路底端出现,迎面向他跑来。 「莲冬,我跟你说哦!」她喜孜孜地跑过来,好像不意外他排场很大的出现方式,好像她等他很久很久了。她从山路那头一鼓作气跑到示意飞机驾驶先行离开的姬莲冬面前。表情兴奋地对表情不善的俊美少爷,这么说着—— 「土窑鸡可以吃了,快点来!」 姬莲冬无言一会儿,然后俊眸一瞟,他看着卷起衣袖和裤管的小黑人,不发一语地盯着池悠霓被木炭薰得全黑的脏脸。直到瞪够了,姬莲冬终于才伸手掐起池悠霓太快活的脸颊,将她快乐的五官狠狠揉到移位,猪嘴在桃园这座山村重现江湖。 「你是谁啊?」没好气说完,他将害他虚惊一场的女生狠狠带入怀中! 池悠霓逞强的笑脸在偎入姬莲冬怀里后,终于哀怨地垮下来。「臭莲冬……」 这辈子如果再也听不见池悠霓的「莲冬,我跟你说哦!」,他一定会很寂寞。 姬莲冬想骂她一个女孩子家到处乱跑,害台北一群人跟着人仰马翻。但是拥她在怀,听见她惊悸犹存的哀怨声音之后,从不上教堂、不拜神的少爷,不禁又感谢起上天还能让她平平安安地在这里焢土窑鸡,让她还能像现在一样,在他怀里任他揉着她脏死人的黑炭脸,一边语无伦次地清算他—— 「我不是故意要踢你,我的手机被你摔坏了,没办法打电话,幸好让我借宿的展婆婆很好心,借我电话。你跑到哪里去了?我找不到你们,我有话想跟你说。」 她嘴上是这么说着,可是其实除了自己的事,池家的事池悠霓从来没有对他抱怨过。他会知道这么多关于池家的内幕,全拜很为小姐打抱不平的阿烈之福。 姬莲冬任她强调他的种种不是,听着听着,他终于搭了一句:「对不起啦。」 池悠霓诧异看着姬莲冬不自然撇开的俊脸,突然用力抱他个满怀以资奖励。「没关系啦!我们快点去吃土窑鸡,是玄堂哥和他的好朋友教我焢的,很好吃哦……」 姬莲冬无言瞥着升空而去的直升机,很后悔没有直接拎她上飞机。 「啊,莲冬,你快看!」 一年前曾经在一次误打误撞的机缘中,在这里过了几天优闲的日子,姬莲冬正在环顾山村的环境地貌改变多少。走向山村的中途,他突然被池悠霓拉进一座环境清幽的小墓园,他回眸一望,就与不远处一张年轻男子的脸孔对个正着。 姬莲冬没好气地看见,他的脸就放在一块墓碑上头。 墓碑上的人就是英年早逝的管冬彦,害得三个女人伤心不已的男人。 正午的山风飒飒吹动,除了风声,还有池悠霓看着管冬彦俊秀的脸庞,轻声细语跟姬莲冬说话的声音:「这两天,我常跑来和管先生说话。你们真的长得好像哦。我跟他说,我跟我最喜欢的两个人吵架了。我觉得很难过,为什么会这样?我是不是做人太失败了……」 ——怎么会,你只是太善良了。 池悠霓很确定,当时她真的听见一个凉凉淡淡的声音,这么安慰绝望的她。 她柔到几乎可以滴出蜜汁的声音,终于让姬莲冬忍无可忍。「池悠霓,你跟人家说话,不用看着人家吗?」 「我有啊。」池悠霓对管冬彦满脸书卷气的遗容微笑。「你们长得好像哦。」 「哪里像!土窑鸡呢!」 姬莲冬将完全不把他放眼底的女生强行拖离墓园,只要不必听她对别人柔情万千的声音,他甚至愿意委屈一点忍受土窑鸡的荼毒。走出墓园时,姬莲冬回眸一瞥那张青春永驻的俊秀脸孔,看着无端早逝的优秀生命,心中涌起一种异样的感受。 一种感叹生命无常的感受,活着的人似乎应该更珍惜当下的感受。 午餐时间,地处偏远的山村杳无人烟,放眼看去一片绿油油,只有蝉鸣鸟叫。 「然后,妈妈好像很伤心,说我也不懂得她的心。我想了好久好久好久好——」 「够了。」强迫池悠霓把离家的来龙去脉交代完毕,下去捞了一会儿鱼之后,姬莲冬优闲地躺在荫凉的石头上,享用着充满野趣的山林。「你妈妈不欣赏本少爷,还是让你出入我家十几年,让你在英国留学,让你把我家的成员摸得比我还熟。以她的性情,她大可禁止你跟我往来。你还不懂吗?」 看池悠霓似懂非懂地摇摇头,姬莲冬戴起眼罩遮住正午的阳光,没好气继续: 「你丁叔叔走了之后,你很不快乐。当时你舅舅和哥哥年纪都太小,你妈妈无法放下工作,全心陪伴你,所以利用我来当你的玩具。你了解了吧?你快不快乐,是她优先考虑的事。所以她纵容你在我家养了一堆孽畜——」姬莲冬顿了一下。「池悠霓,叫你的妖马放开我的手!」 池悠霓感动到热泪盈眶,没有阻止,反而加入战局,扑过去抱住姬莲冬! 没想到当年那个分不清「保母」只是一种职称,不是人名的小笨蛋王子,今天居然会说出这么动人的一席话!而且是在他觉得被她妈妈嫌弃、自尊受损的情况下,为她妈妈说公道话。她没有看错人,姬莲冬真的是大好人! 把他的眼罩掀开,她想修补他觉得被她母亲错待的委屈,她热切地当面对半眯开眼看她的姬莲冬说着:「莲冬,妈妈这阵子身体不大好。不过她有说,等她好了,欢迎你到我们家来。」 「……」他绝对不相信池优花会说这种话。「你边跟她吵架,她边邀请我的啊?」 「反正妈妈就是邀请你,妈妈没有不喜欢你,你也不要讨厌妈妈啦!臭莲冬!」 「你这是邀请人的态度吗?」姬莲冬睁开眼睛,逆光凝视池悠霓忧惧交集的表情。她很努力在改善他与池优花紧绷的关系,如果池优花和他一样疼爱她的话,他们两个最后当然一定妥协。为了不再让她伤心,不再像这次一样把她逼得无路可走,只能躲来山里挖坑焢土窑鸡,最后他和池优花一定会有限度地和解。 为了她,他们会妥协。 「叫你妈妈寄邀请函过来,我视当时心情而定。」 这种摆少爷臭架子的答案,就表示他答应了。池悠霓开心叫着,剥着土窑鸡油腻一展,又飞扑过去,将姬莲冬往后撞去,幸好他早已练就一身碰撞绝学,硬是让武士生出一块软垫来,垫在石头上面,任由池悠霓怎么碰怎么撞,他都不会再受创了。 「幸好,我当时没有选小克。」把烫手的土窑鸡剥成一丝一丝,准备喂食满脸抗拒的姬家少爷。「当年本来丁叔叔要走的时候,已经帮我调查好了,他说你家和小克家都有一间很好的马场。阿烈说小克看起来很随和,叫我试试小克。」 七岁看起来就不大随和的少爷,不爽道:「小克凭什么跟我比?他是谁啊?」 「你忘了哦?」池悠霓受不了地白他一眼。「毕业时,饰演精灵王那位啊。」 虽然不记得对方的长相了,但姬莲冬依稀记得那天有一个小孩很爱在台上崩溃乱叫。 「我要去找小克的时候,看到你爸爸,他笑起来的样子和丁叔叔好像好像哦。」 看着池悠霓眼中迸射出掠夺的精光,姬莲冬突然觉得在她心中,他根本没价值。 「我好喜欢莲冬爸爸和莲冬妈妈,他们对我很好。」池悠霓望着湛蓝天空,看着白云从她头上疾走而过,犹如人生。「我好喜欢你家马场,也好喜欢约克郡的大草原。你身上拥有我要的一切,有时候我好羡慕你。」 「有什么好羡慕啊,你只要做我们家的女儿,就可以拥有一切了。」 姬莲冬想藉由不自在撇开脸的机会,避掉吃土窑鸡的苦刑。可惜,他的企图立刻被青梅竹马识破。俊脸才一撇开,马上被一双纳闷的手给捧回原位。 「莲冬,你爸爸和你妈妈真的愿意收我为干女儿吗?」 迟钝也要有个限度!姬莲冬的火气爆开来!「池——」 堵得少爷和千金双双脸红心跳,无法开口抬杠的,绝对不是土窑鸡。 趁姬家少爷红着脸被她的双唇收服,一脸乖顺之际,池悠霓赶紧把她忙了一天的精心杰作喂入他忿忿微张的嘴巴里。然后等他咀嚼,观察他似乎觉得还能接受的表情一会儿之后,她忽然一本正经地对他说: 「莲冬,人生就像一只土窑鸡。」 顿住咀嚼的动作,姬莲冬含住半露在他嘴外的肉丝,嗅闻香味扑鼻而来。然后,他缓缓、缓缓、缓缓地转头看着池悠霓,以冷静的态度等她说下去。 「如果你没有把外面那层黑黑的木炭拿掉,你永远看不见里面有一只闷得很香很美味的土鸡。你可以决定在挖空的鸡肉里,加入什么材料来提升肉味肉感,就好像我们可以决定怎么过我们的人生一样。材料是由自己决定,因为你的人生是你在过。」努力重建原文的眉头皱了一下,终于想起最后一句:「然后鸡也是你在吃。」 「这种不伦不类的话,是玄堂哥那群猿人说的?」看她诧异地点头,姬莲冬撕下一片香喷喷的鸡肉。「嘴巴张开,把你的人生吃下去。滋味如何?」 千金接受少爷的服侍,讶异道:「好鲜美!真的好好吃哦!这次真的很成功耶。」 被当成白老鼠的少爷不爽至极,把鸡整只端过来,大口大口狼吞千金的人生。 风和日暖,与世无争的山村中这个下午很热闹—— 「放开我的头发,妖马!」 「我也要玩!」 「谁在玩啊!好,妳要玩是吧?」 池悠霓在开心的笑声中,被一不做二不的姬家少爷扑倒在软垫上,他低头吻住她。本想适可而止,要不是背后有一匹孽畜咬住他肩膀,姬莲冬已经停下来。 既然如此,少爷吻得更加肆无忌惮,而他背后那匹妖马也咬他咬得相当起劲。 他们头上,还盘旋好几只被惊醒的白色猫头鹰。 「莲冬——」 「吵死了!」 她是池塘边上的一道虹,悉心养护池里一朵娇贵的莲。 在爹地还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时,他们两个已经培养出默契。 这是一种不成文的仪式。爹地搁下手上的笔,看着爬进他书房的小东西。 每天下午,他会拨出一段时间,允许一只小爬虫爬进他书房里,爬上他优美交迭的小腿;然后,他会不定时摇动他高翘的左腿,安然当她的摇蓝,她则满足于当他的小怀炉,以无尾熊的姿态抱着他的小腿睡起午觉。 他和她,岂止相安无争,他们简直是各取所需,而且其乐融融。 下午三点,是一家三口团聚喝下午茶的时间。这个时节,英国天寒地冻。保母已经进来帮小爬虫添上兔毛小斗篷、小手套、小毛靴。看着小爬虫类慢慢演化成一团小毛球的过程,是一件很有趣的事。他从来不知道他会对这个感兴趣。 直到她降临人世间,来到他的生命中。 倾前将两手伸得长长,要他抱的小生物接过来,他看着她瞄人时有几分肖似他的神情,笑起来却跟他老婆一模一样的粉红脸蛋。 管家打开格子门,一阵白白的水气飘进来。 「雨!」 「是雾。」他扣着斗蓬,随口纠正她。 戴着粉红色兔毛手套的一只小手立刻有样学样,用力朝雾气一抓。「雾!」 示意管家先带人去马场沏茶给少奶奶取暖,他转过头与求知欲旺盛的小生物对望着;她原本就不大的小脸蛋被毛绒绒的兔毛小帽包住,只露出一点点,样子活像爱斯基摩人。 他怀里这个软绵绵的小东西,据说是一种叫做女儿的生物。 包括老婆怀孕期算进去,他直到今天,心底终于才对自己居然创造出一个小生命有了踏实感。他居然当爹了,她居然是他女儿。 他有女儿了。 爹地斜着俊美的眼瞳研究臂弯中的小生物,小生物也斜着灵活的凤眸瞅着他。 「亲亲!」两只才八个月大的小手,出其不意捧住爹地的脸,小嘴便嘟上去,热情地亲住有了笑意的俊唇。 在爹地愉悦的笑声中,父女俩走入飘起微雨的空旷庄园中。 每天下午的这个时刻,他都会承认,女儿是一种很讨爹地喜爱的小生物。 莲东番外 前言: 这是关於一个十二岁小男孩,与十岁小女孩的天外飞来的故事。 前情提要: 没有。 内容简介: 只是一篇冗长的,无名番外。 时序已近五月底,骊歌轻奏,离愁已萌。 今天是阳光灿烂的好天,青莲小学校区内童声沸扬,不带一丝离愁意绪。 明天是周休二日,日头赤炎炎,天公作美,这是星期五的最後一堂课。按理说,今天应是无限美好的一天,尤其对位处小学部环境游戏觅食最方便、娱乐机能也最佳的天才资优班──六年一班而言。可惜,事与愿违。 此时此刻,该班一半同学的脸色正处於阴黑状态,另一半则将自己埋入眼不见为净的鸵鸟状态,众学子的心情愈来愈不爽快,脸色一点都阳光不起来「喂喂,又来了 …… 」惊闻不知哪位上课不专心听讲的善心同学传来嘘嘘示警声,六年一班靠窗那一整排天之骄子们,脸色大变,全体掩下身子,故做专心写字状;胆小一点的索性拿起自然课本遮住脸面,像在极力阻挡什麽变种妖魔入侵。 笑眯眯的一张泥巴脸霍地出现在第三个座位旁,脏兮兮的手臂越过窗台,小女生披头散发,拿她不敢捏得太用力的小拳头搥搥直立的自然课本。 「这个 …… 帮我 …… 」她小心翼翼地将拳头摊开,抖醒掌心似乎睡得正熟的两尾小东西,轻轻放在见鬼般倒弹三尺的瘦男生桌上。 瞪着桌面两只奄奄一息的马陆,瘦男生小山忍无可忍,一跃而起! 他再也不要忍受了!他干嘛要帮她传这些恶心巴拉的东西!要是荒废对他前途很重要的学业怎麽办?她今天已经传六只昆虫过去,而且这样子传了快四年了! 愤恨不平打小报告前,瘦男生小山目光挑衅,转身朝教室後方得意看去,恶狠狠瞪着教室最後一排、老因风水太佳而逃过一劫的幸运家伙。 幸运家伙目前状似专心做笔记,被隔座的同学屈肘连顶了三下,他不动如山,教人扼腕的那位同学第四下还没撞到,就被低头写字的幸运家伙出掌挡住。 「快呀,你不是要报告老师 …… 」班上的滋事份子开始鼓噪。 瘦男生得意洋洋,准备打小报告前,忽然看见埋首写字的男生慢慢抬起眼眸,朝他这边瞥过来。他表情很凉、眼神很恶,现在整个人的气质是冰到不可思议 …… 完了!姬处好像很火大「快啊,小山,快给姬处好看啊,他每年都那麽风光。」同学拚命怂恿。 「报、报告、老师,有、有人找、找 …… 姬、姬处、处 …… 」硬着头皮告密完,已满身大汗,瘦男生赶紧坐下来抱着头避风头。 哼!他早就对连续六年摘走「小学部状元郎」的姬处很感冒,然後,四年前他邪魔般的小姐出现以後,他对姬处的感冒就加重成肺炎了! 呜,妈咪!他不要坐窗户旁边 …… 他要回家!他不要「小学部榜眼郎」,好难听!他不要!他要姬处的状元郎!他要剑道、柔道、跆拳道、空手道、合气道五道合一的姬处别揍他!他禁不起他一拳,他不要这麽早死! 「老师!你有没有听见?有人找姬处啦!」深受其苦的靠窗同学义愤帮腔。 「是吗?」正在擦黑板的男老师掩鼻转身,眼光直接落向教室外。「人呢?」「躲在这里啦!」一只气愤的肥手越过桧木窗台,直指向缩在墙边掩嘴贼笑不休的小女生。 「是四年六班的姬药茵吗?」脾气温和的自然老师笑问外头的人。被打扰了一整年,他很难忘记她那比全校男生更冒险患难的精神,以及随之衍生的诸多热闹与灾祸。「姬药茵,出来吧,老师看到你的辫子了。」「我在这里!」星期五只上半天课,姬药茵开心地跳起身,双手举得直直高高。「陈老师,我今天抓到蜈蚣哦!你看,在小山桌上,两只就不会寂寞哦!」一听这次已不单单蟾蜍、蜘蛛那种可怕的玩意,竟是毒物入侵,教室内一班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们立刻鸡飞狗跳,哀爹喊娘、抱头奔窜。 「哎呀,你们不要跑来跑去,牠们会害怕 …… 啊,要跑掉了啦!小山,你快点帮我围住!」姬药茵边喊边冲入兵荒马乱的教室。 「笨蛋!那是马陆啦!没水准 …… 」小学部榜眼郎小山知识渊博,帮忙围堵满桌子爬动的马陆,并与蹲在他桌边的姬药茵老朋友一样话家常。「你要养牠们哦?」「对啊 …… 啊!那边那边,小山!快!等一下我要叫小处帮我带回去哦!」「姬处如果不帮你带,我可以叫我家司机载你一程哦。」因为依照往例,派头比主子大的姬处是不会帮她带的,他们班看了四年,太清楚姬处臭屁的为人了。 「谢谢你,小山,你对我好好。」姬药茵在他颊上亲出一个洋派的小泥印。 「女生爱男生!女生爱男生!」在一团轰然起哄的掌声中,下课钟响,及时解救了窘迫得想撞墙的红脸榜眼郎。 「不敬礼下课。」陈老师笑着摇头,离开前不忘叮嘱总是使他课上得格外费劲的小女孩。「姬药茵,蜈蚣很危险,不可以抓,等会儿要把马陆放掉。」「陈老师再见!」姬药茵急跳过身,天真无邪地面向门口,热烈欢送六年一班的大哥哥们回家。「小南再见!小成再见!小东再见!小洋再见 …… 」每个礼拜五被上半天课、又不肯独自回家的姬药茵这麽一一点名道别,连续道了四年,人非草木,六年一班的男生们焉能不动容。於是,拜又爱又恨的调皮小女生之赐,多半是家中娇娇独子的男生们总算有了一丝依依难舍的毕业愁绪。 「小茵,以後你可以到中学部找我哦,我会回来带你走一遍的。」正要跨出教室的健朗小男生转向姬药茵,其他同学陆续也聚拢过来。 「也可以来找我,但是你不要抓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来看我 …… 我会怕 …… 」「姬药茵啊,这句话我忍很久了,能不能拜托你毕业典礼那天以真面目示人啊?」高大早熟的班代叹息着,拿出汗湿的毛巾把常驻姬药茵脸上的泥土擦掉,弯身逗弄小不点。「你跟小力哥哥一起到中学部就读好了。」「好!」姬药茵爽快地咧出一口小白牙,笑容天真灿烂。 「小、小茵!我的毕业花束要送、送给你!」红脸榜眼郎突破重围吼出心声。 一只精瘦有力的手臂也突破人围,轻轻地搭在姬药茵肩头。 「抱歉,打断你们的谈兴,我们必须回家了。」姬处把姬药茵手上的马陆塞给榜眼郎同学,拉走她,不忘疏淡有礼地抛下一句:「同学们,再见。」「你们觉不觉得小茵好坚强?」众男生望着渐离渐远的一高一矮。 「是啊,在姬处的势力范围生活那麽多年,小茵竟然笑得出来,我好佩服她 …… 」「不怎麽会啊,我觉得姬处人还真有点不错,功课嘛,很棒又没有一科不好,体育也好像很行,却不太爱笑、话不多,对自己的要求非常严格,对别人的要求也一样非常严格,各方面都很完美,害得我和他说话都会有点小小的压力 …… 你们干嘛,我说错话了吗?」这废话拖不完的猪头! 他一个全校功课排名前三十名的人会有压力,小茵连前五百名都挤不上,在姬处这文武状元郎铁面无私的管教下,还不勇敢吗?笨! 「同学啊,请记住,那句成语叫『律人律己』。四个字可以讲出来,你干嘛那麽多废话,累死人啊!以後讲话拜托抓重点,简洁一点,真累。」小学部探花郎摇头闪人,其他同学跟着一哄鸟兽散。 「我哪有,我才没有!班代展同学,我刚刚明明就没有说什麽绿人啊,同学你是不是误会了──」词不达意的男生跳脚追去,跑经姬药茵身边对她挥挥手。「小茵,我到中学部那边就读的那时候,你也一定要来看我哦!下星期五见。」「小兵再见!」姬药茵回以热情挥手,她想到什麽,忽然亲昵地投入姬处怀抱。「小处,你也要去中学部读书吗?」「嗯。」高出她三个头的姬处眉一皱,拉开她上了胶似的肮脏手臂。 「我也要去读!」「你不行。」和她一起上下学四年,被她烦了四年,姬处的好耐性快崩解了。 「为什麽?」脏兮兮的两只手又巴过去,将姬处洁白如新的上衣巴出好几处污痕,也巴深他不苟言笑的眉心。 「你今天国文考几分?」他以问止问,不想为无意义的问题多费唇舌。 贼溜溜的姬药茵彷佛被点中死穴,僵住不动,嘴巴大开,好半天吐不出话。 推她走出校门,姬处向导护老师颔首致意,冷着声音追问:「你考几分?」「你不要那麽凶嘛!我有很努力读了 …… 」「到底几──分?」同样一句话问了三次还得不到答案,在青莲小学部一向以修养着称的姬处克制不住地动怒了。 「六十一分啦!你那麽凶!」文科白痴的姬药茵理直气壮地控诉。 四年级的国文随堂考她考六十一分 ?! 她那些表兄弟姊妹最差最烂也有九十三分,他自己甚至没低於满分过。在他日盯夜盯下,她居然她小学一年级的国文学年总平均是七十二分,二年级掉到六十八分,三年级六十二分,这次大概是不及格。好,他要看看她准备掉到几分,看看她会不会是青莲附小第一个无法毕业的姬家小姐「考卷罚写一百遍,星期一上学时交给我。」「一百遍 ?! 我手会断掉啦!我不要写我不要──好嘛 …… 」高分贝抗议的拔尖童音,在一双严如寒霜的冰冷鹰瞳刺过来时,颓然败阵。 「上车。」姬处打开等在路旁的银灰色凯迪拉克。 姬药茵一脸沮丧,乖乖爬上去之後,她发觉姬处未如往常跟进来,急急忙忙又反身爬下车。 「小处,我可不可以跟你一起走路?」每次她惹小处生气,他就不坐车了。 「随便你。」姬处冷冷望着远方,步伐僵直,懒得理她。 「小处,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 」「小心车子。」下意识将她扫进内侧,他对自己的责任感深觉不耐烦。 姬药茵拚命憋住话,不敢火上加油,并努力展现她罕见的文静,以期融化姬处执意冻结的友谊。 两小无猜安安静静漫步半小时,一直到转入隶属姬氏庄园的清幽小径。 看见一池莲花开灿灿,姬药茵静不住的双脚终於又痒起来。 「我 …… 我去摘荷花送给你!」她一脸讨好地比向池塘。 「多谢好意,不用。」「我去摘给你啦!」皱起的眉毛打结,姬处察觉不对劲想抓住她,滑溜的姬家小姐一溜烟已跑远。 又──来──了!她总是一直在跑!害他必须跟着一直跑!四年来,她天天去教室缠他!害他被同学耻笑、抱怨!他受够她了! 「姬──药──茵──」姬处豁出去,怒声咆哮:「你给我回来!我不要你摘的任何臭花!你不要自作聪明!你的东西我一点也不稀罕!」这是姬处头一次懒得拔腿追她,头一次直呼她名讳,头一次不愿忍让地大发雷霆。年仅十岁的姬药茵被他抓狂的模样吓住,愕在凉亭边,小脸惨白。 委屈的泪水在委屈的眼眶颤动,听到後方一阵僵硬的脚步缓缓走近,姬药茵着慌,赶紧俯下头,双手不安地扭绞裙角,莫名感到害怕。 姬处越过她,连声催促也不给了,彷佛是蓄意遗忘他宿世传承的「责任」。 小处干嘛对她那麽坏 …… 她想摘花送给他啊,像他们班上那些说要送花给她哥哥一样,她要祝福小处到中学部读书啊姬处恼恨归恼恨,天生的责任感终究让他慢下速度。 「晚上有马术课,你想迟到,然後被罚吗?」他怒声提醒後方的活石雕。 姬药茵心中有气,忿忿一揉泪眼,她气咻咻嘟高嘴巴,突然发狠向他冲去。 「臭小处坏蛋小处!我不要跟你好了!」跑经姬处身侧,她忿怒地重击他腹部一拳,脚下没停,一口气冲到高出她好大一截的姑婆芋叶下窝着,负气不肯出来。 姬处忍着痛,怒步越过她,自顾自走到几乎看不见她的影踪,才在路尾硬梆梆怒问:「你走不走?」姬药茵低垂着头,闷不吭声,双腿屈起,抖颤着将拇指塞进嘴里吸吮,小屁股更往叶丛里面挪进去一点。 「你到底走不走?」「你走开!我讨厌你!」她忍住惊惧的泪水,固执地盯着跳来跳去的小青蛙。 姬处大动肝火,决定多说无益,几个快步回头想揪她出来。这次姬药茵不若以往恶作剧得逞般一笑,便乖巧跳出来,任由他揪着走。她激烈反抗着,对硬想将她扯出去的臭男生又咬又踹又搥,像乍遇强敌的初生小虎。 姬处颈际又遭利爪刮中一道,他吃痛地瑟缩身子,脸庞被她锐利的十爪抓得红痕累累,郁积他心中多年的庞然怒怨终於被一道一道地抓爆! 怒红眼的他甩开书包,低吼着向前一扑,彻底撕开乖巧优良的模范外衣,蛮性大发陪她耗到底了。 年纪仅差两岁的男童女童,犹如斗兽,野性十足地缠斗不休。 他们一个坚决不走、一个执意强拉,全都拚尽全力在厮杀对方,直到山庄一个高中大男孩下课返家,几乎两败俱伤的青梅竹马才被满脸惊詑的人用力扯开来。 国小毕业那年,於是姬处很庆幸地,他与姬药茵「和谐」的童伴关系出现裂痕,那让他得以逐渐摆脱被人不分昼夜侵扰的恶梦。 也是在当年,原本没没无名的姬药茵,因为收到的毕业生花束与毕业生代表兼学校超优质风云人物姬处所收到的在校生花束几乎一样多,而轰动全校,一跃成为青莲最匪夷所思的奇人异事之一。 文科超烂、理科普普、五育严重不协调的小女生,自此声名大噪。 姬药茵与姬处,曾经文明的两小无猜关系,经此剧变,渐渐退化回以拳头大小定输赢的蛮荒时代,此後并欲罢不能父女情深之姬处恶梦开启篇(上)这是发生在姬家大小姐药茵五岁时候的事。 这天风和日丽,天乾物燥,她抓着风筝,急冲冲跑进书房,喘嘘嘘跑到爹地好大好大的办公桌旁边,眼珠闪动着鬼鬼祟祟的晶芒。 「爹地!」面向液晶大萤幕的黑皮高背椅,缓缓伸出一只优雅手臂,五根手指头修长而完美,向她摆了一个手势,示意她安静站在那里,不要移动。姬药茵把黑色的大檀木书桌当墙垛掩护,安份十秒後,她贼头贼脑地降低音量: 「我可以说了吗?爹地,可以吗?」不着痕迹旋动总裁座椅,看她一脸机伶地躲在桌侧,爹地俊美娇贵的脸孔浮上一丝满意神色。 「干嘛?」「我不要跟你们坐飞机飞来飞去了,我要上学!」「很好,祝你一路顺风。」高背椅转回原位。「你的入学面试,爹地承诺你绝不缺席,你可以下去了。」事业很繁忙的爹地摆手示意她可以退下了。 女儿去读书他当然乐得轻松,不必一天到晚听她各科的家教老师又是进度报告,又要学习检讨的,烦都烦死!真不晓得当爹的为什麽要额外承受这些与他无关的课业压力?他的事业压力已经足够将他榨出汁了! 那个尖叫出去的女儿没一会又爬回来,机伶找掩护,匍匐到桌角:「爹地爹地,我可以带『圆桌武士』去学校吗?」「免谈。」「什麽是免谈?」「不可以、不行的意思。」爹地很忙,俊美狭长的眼睛盯住大萤幕不放。 「为什麽免谈嘛?爹地,那里有很大很大很大的草坪耶,为什麽免谈嘛……」「我理它是不是比蒙古草原大,不准把牲畜带去学校。」「什麽是牲畜?为什麽要免谈嘛?为什麽嘛……」「反正你那匹宝贝马不用上学,牠只管吃草就好!」命真好,哼。 声音开始出现不能承受之颤:「可是我每天都要帮『圆桌武士』刷背,牠看不到我会很伤心耶,爹地……」「爹地看不到宝贝女儿,会哭得更厉害,你要带爹地一起去上学吗?」爹地没好气,挥手指示远在墨尔本举行的视讯会议小组,接在新加坡之後进行报告。 「我可以带爹地去上学吗?可以吗?」孝女为这个好主意兴奋不已。 同时看着两部电脑切割出来的八个视讯画面,分别从全球八座城巿连线,养尊处优惯了,姿态模样都很娇贵的爹地缓缓将耳机拿下来。 「你心中有爹地,我是很感动,可是……」指示菲律宾的视讯小组接在墨尔本小组之後发言,一心数用的爹地迅速瞪孝顺女儿一眼:「你想得美!」「什麽是想得美嘛?呜……」快哭快哭的语调。 「不要爹地每说一句,你质询一句,你当爹地在开股东大会啊?」「呜呜呜呜……呜呜呜……」唯恐爹地忙着工作赚钱,忽略宝贝女儿在伤心。姬药茵跑过去趴在爹地的高背椅後面,双手掩住伤心的小脸嘤嘤抽泣,不敢哭得太大声,可是又伤心得不哭不行。「呜呜呜……呜呜呜呜呜……」「老板,那是?」「风声。」爹地姿态优雅,懒懒地交叠修长双腿,脸不红气不喘,翻阅手上的会议资料,镇定解释:「你们远在国外可能感受不到台湾这边的情形,半小时之前起,我们这边刚形成一个轻度台风……」「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oh,my god!我们听得很清楚了,老板!风劲好像愈来愈强了,您要不要将会议延期?安全至上呀!老板快逃命吧!」「是呀是呀!」远在他乡的八组专业经理人、高阶主管,纷纷七嘴八舌,开始奉劝大老板避难为先。跨国视讯会议随时可召开,没必要拿自己的命开玩笑吧! 「不必了,我这里禁得起强风强雨强震,很稳固,没问题。台北正进入暴风半径,有点吵,各位忍耐了。会议继续。」藉由低头审视资料,爹地从容不迫将音量降到只有某只小「背後灵」听得到的超低分贝:「姬药茵,耍脾气你耍得过你爹地吗?再哭,爹地要打你屁股了!」闷闷呜了一会。 「……爹地。」非常苦恼地拉拉爹地裤管。「我还想要哭,可是我不想你打我屁股耶,为什麽想得美嘛?为什麽嘛……」小小心灵真的很不能平衡。 「你出去呜乾净再进来,咱们父女就能相安无事啦。」女儿开口发问前,爹地先答了:「不要问你爹什麽是相安无事,我没空当字典,快出去呜。」见爹地不念父女亲情真板起脸,姬药茵只好自艾自怜地抓起风筝,哭着转向。 他女儿……其实是虫伪装的吧? 爹地很不能理解地看着女儿卧倒在地,很辛苦也很自怜,一路蠕动着爬出书房。看她爬得那麽努力,爹地实在也不好阻止。 「哎呀!小小姐──你怎麽又在地上爬呀?是少爷罚你的吗?哎呀哎呀,快起来啊,奶奶看了心疼,快起来啊!小心肝,奶奶跟你爸爸说情去,快起来啊。怎麽哭成这样啊,奶奶心疼,心疼呀,我的心肝儿,呜呜……」外头猛然奏起呜呜双重唱,一呜还比一呜凄厉。 少爷爹地老神在在地抓起耳机听了下,大手优美一挥:「下一组东京方面,请准备。」父女情深之姬处恶梦开启篇(下因为上学一事无法与爹地达成共识,姬药茵一呜不可收拾,被事业压力大的爹地扫出书房。 蠕动出去不到一分钟,姬家大小姐药茵以她傲人的五岁生命力,抹着鼻涕重上战场!她一心朝目标前进,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黑色大书桌後方,优雅的长腿依然交叠,举手投足贵气十足,爹地一会儿研究萤幕上的曲线图、统计表,一会儿专注聆听「八国联军」进行业务总检讨与提案报告。这是「姬氏企业」一年一度的联合大拜拜──举办跨国视讯会议,爹地指挥若定一上午,虽然一心数用、忙得很,俊美无瑕的面孔却看不见一丝烦躁。 真是烦死!一天到晚开会,就不能三五年再开一次会? 佯装研究提案,累到脸部神经麻痹,爹地呵欠打到一半,眼尾突然瞄到一团软骨生物逐渐朝他逼近。 「爹地爹地,我呜乾净了,你看!」很识大体,音量控制在偷偷摸摸的范围。 看着蠕动出去又蠕动进来的女儿,爹地的呵欠哈在嘴边,无言。 「真的嘛,爹地,真的嘛,我有呜乾净了。」看爹地表情凝重,姬药茵急忙一比:「大武检查过了,真的嘛!真的嘛。」爹地朝门口瞄去,果然看见那里蹲了一尊静候主人差遣的傻大个。他一等到主人的手势,立刻点头,颈子像上了弹簧一样,拚命点、用力点,永无止境地一直点! 「……手放下,大武脖子快断掉了。」为什麽大武脖子会断掉?」小主人忧心忡忡,「肇事」的那只手仍然没有放下。「脖子断掉是不是会好痛?我们叫陈爷爷来看他吗?爹地,要不要嘛!」「不必,你手放下,大武就没事。放下来。」视线转回离席太久的枯燥会议,俊美狭眸偶尔分神,爹地瞄瞄涕泪双挂的女儿。她说了十分钟还在同一件事上打转,完全没闪神,可见女儿这回是认真的。「你真的想上学呀?」「我要上学我要上学!」姬家千金瞬间豪气万千,配合架势朝窗外蓝天一比,发下豪语:「我要和好多小朋友一起去捏大大的泥巴!大大的,很大很大很大很──」突然低头看着自己那不足以形容泥巴伟大之处的短手,眼一瞄,兴奋抓起爹地空着没用的一只手帮忙比。「很大很大很大──」「老板?」「我突然手抽筋。」好像忽高忽低的不是自己的手臂,爹地气定神闲,进一步指示:「除非我出声,否则今天我有任何肢体异状,你们都可以不予理会。继续。」姬药茵做贼一样原地卧倒,古灵精怪的大眼睛骨碌碌转动。等爹地说完话,她才起身抓着爹地的手,继续建构她的「泥巴丰功伟业」──「这麽大这麽大──」「爹地知道有火星那麽大,可以吧?」伸出一指向女儿勾了勾,等女儿愣着眼爬上前,贵气爹地才掏出手帕帮她抹净脏兮兮的小脸。「哪座山上的哪间学校?少林寺我不会准的,你不要惹爹地生气。」姬药茵愣住,旋即一脸兴奋:「少林寺是什麽?好玩吗?爹地,好玩吗?」「……去叫大武进来,爹地问他比较快。」「爹地,那你等我一下哦。」一回生二回熟,何况几乎天天在爬,姬药茵兴奋转向,手脚俐落地蠕动出去。 爹地见怪不怪地放牛吃草,专心聆听欧洲区副总裁的专案报告。两分钟後,听得正入神的爹地听见一个结结巴巴的声音响起: 「报、报告老板,小姐说、说你找我。」事业为上,爹地摆手想示意他等一下,手一挥突然打到一张大饼脸。 「爹地!你打到大武了!」姬药茵惊呼:「好痛喔!」「不、不痛的,小姐,没、没有打到眼睛。」这种高度……爹地眉头一皱,处变不惊,眼神专注凝视萤幕上操着浓厚英国腔的金发女士,听她图文并茂地解说专案内容。五分钟後,总裁爹地做出裁示: 「达克女士,会议结束之後你请秘书传提案过来,晚上我跟老人家研究一下。还有配套提案?没关系,你继续补充,其他人若有看法,不妨也提出来。」在冗长的报告中,爹地拨出一点心力,瞄向趴在地上伺机而动的一大一小。 受过专业军事训练的大武,已经铺好地图、拿出一支会发出红光的笔形手电筒,准备向老板解说「青莲附小」的地形地貌、交通概况。如果老板觉得不够专业,他还可以顺便分析一下当地的地质。 突然,大武发现他将学校的空拍照遗漏在走廊上,赶紧向老板致歉,飞快转身。 一分钟後,爹地表情镇定地接过傻大个恭谨递上的照片,为他的办事效率感到欣慰,也无可挑剔。只是──「大武,你可以用走的,不必和我女儿一样匐圃前进,你其实知道这件事吧?」「可、可是小姐用爬的,我、我不想比、比她高。」大武困扰极了。 「对啊,爹地,大武好高好高耶。他站起来,我趴下来,我们就不能讲话了,这样子我脖子会很酸耶,小律也说他会看不到大武,不信你问他!」小律?爹地从学校的照片向下瞄去,只见一大一小之间,咿咿呀呀地爬进一个含着奶嘴的小婴儿。那是他才八个月大的儿子,姬律。 眼见情势愈来愈惊涛骇浪,爹地速战速决,大手一挥:「你去上学吧。」「谢谢你,爹地!i love you!」姬药茵兴奋尖叫,猛然跳到爹地膝上,热情亲吻他扬笑的嘴巴。跳下来时,她不忘向萤幕那头被她吓呆的一众叔叔伯伯阿姨尖叫着报告她将捏出惊世大泥巴的伟大消息! 叫完,姬药茵立刻仆倒,准备爬出去向关心她的一家老少宣布这天大的好消息! 「小律,姊姊以後不能带你湖边放纸鹤了,你不能哭着找姊姊哦。」有点感伤。 放纸鹤?爹地嘴里那口咖啡差点喷中液晶萤幕。 八月大的婴儿睁大他漂亮的眼睛,似懂非懂看着每天陪他爬进爬出的小姊姊。 「你不要担心,姊姊会把最大最大的泥巴留给你!」企图提振弟弟的士气。 彷佛感染到姊姊那莫名的兴奋与快乐,小婴儿吮住奶嘴,咭咭咯咯笑起来。 「大武,你也有哦!我会叫小律把最大最大的泥巴分一半给你!」「谢、谢谢小姐。」转眼之间,小主人已到就学之龄,憨直的傻保镳很感伤。 爹地无言看着大武偷偷擦掉泪水,忠心耿耿地尾随小主人转向。 感情甚佳的姊弟与保镳,共计三条虫,联袂转向,一边爬出书房一边依依话别。 他们家除了他以外……其实都是虫吧? 会议结束後,在隔壁秘书室做会议纪录的成秘书,被老板叫进书房。 「莲冬少爷。」「被罗嗦老头听见,你要挨骂了。」修长的指尖顶住下巴,爹地坐姿优美,看着女儿在花园里尖叫来、呼啸去,一刻不得闲。 「叫了十几年,一时改不过来。抱歉,老板。」「帮我查一下,『青莲附小』有哪些姬家员工就读?把成绩最好的前十名列出来给我,叫安全部门做徵信调查。我家烫手山芋刚才来向她爹地辞行,她决定到这所小学落地生根。」不愧是接班之前就跟随在爹地身边的精明秘书,成秘书耗时一分钟就解码完成:「大小姐终於要……呃,『定下来』了吗?」「她是终於想开了。你知道我女儿那性子,给她一个最稳重的孩子,能稳住她就行,男女不计。飞法国前,尽快办妥此事。」「是的,老板。」稳重? 姬处,成叔叔这辈子欠你的,下辈子想办法还给你了。 於是就在姬家大小姐药茵五岁那一年,刚上小学一年级的姬处,也正式迎接他人生的第一个青天霹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