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儿宠娃》 楔子 靖亲王府 「额娘!」偌大的王府一端传来一声嘹亮的童音,六岁的大世子庆炤轻快地奔入母亲的房间。 靖王福晋妠岚面露慈爱的笑容,张手迎抱住儿子,柔声问:「炤儿,今天到上书房去,学得什么了?」 「上书房真是大,教书文的师傅们和教骑射的谙达都很好!」庆炤很精神地回答,有条有理:「只是,额娘,为什么只有我去,焰弟却要待在府里?」他红润的小脸透出疑问。 「他?」妠岚冷撇了一下嘴,「他怎么跟你比?他是你珍姨娘生的庶子,凭什么身分去上书房?」她把儿子搂在怀里,细细明言,「炤儿,你的阿玛和额娘都是贵族,所以你生来就比人高贵得多。就因为你是亲王嫡子,才有资格到上书房去,跟皇子阿哥、其他亲郡王的儿子们一起受教,日後的成就更是必定辉煌!庆焰同你比不得,懂吗?以後少跟那些没身分的庶生子在一块儿,折损身分,嗯?」 想起那些同她分享靖王的女子,她就心里有恨。 当初十五岁从内蒙远嫁入关,新婚不过月余,靖王就为三藩之乱披挂上阵,辗转八年未归。好下容易总算盼回了人,却又要容忍丈夫处处留情,新欢一个又一个地纳进府。尤其那个出身青楼、名叫如珍的女人,与她同年产子,尔後靠著争气的肚皮,又生一子!靠著两个儿子,那女人的气势彷若要凌驾在她之上,近日还听说连连向王爷要求扶正…… 妠岚有些惶恐,把儿子抱得更紧;这是王爷特别疼爱的长子,她也只有这么个儿子,庆炤若有任何闪失,都可能让她终无所依! 「别跟他们定太近,免得他们以为自己和你是同等人。将来你会继承阿玛的亲王爵位,他们若纠缠下清,会给你惹麻烦的。」 「他们?是说焰弟、熠弟和煖弟吗?」庆炤想挣开母亲有点令人窒息的紧抱。 妠岚眉头微皱,「什么焰弟、煖弟?那些庶生子喊你大哥也罢,你毋需跟他们称兄道弟!叫他们,就跟喊下人一样,称个名字就是了,知道吗?」 「额娘,阿玛说我们一样都是他的儿子,该受的也都一样……」父母不同的态度,一时让他的小脑袋无所适从。 「你阿玛是安慰他们!」妠岚轻抚怀中的小人儿,「否则怎么只有你去了上书房,那些庶生子还待在府里上课?更何况阿玛明明就比较疼你,从来不责备你,不是吗?」 「嗯。」庆炤点点头。父亲的确对他寄予厚望,向来称赞多过训话。 「那些庶生子,眼前是你弟弟,可将来你成了亲王爷,他们是什么?不过就是一群站在旁边、等你差遗的仆人啊!」看著儿子接受了她的话语,妠岚心中微喜:她要儿子的心只向著她,莫要像薄幸的靖王一样,移到多余的人身上。 孩子的思想是随著父母的指导而转动的,庆炤於是如母亲所想,对著众姨娘和庶弟们端起了高架子。靖亲王爷看在眼里虽不喜欢,但想儿子在上书房里终日和皇子阿哥们相处,环境不同,难免养成贵傲的习气,疏离了弟弟们。幸而庆炤的态度还不算过分,反之,看来还有些未来的王者之风,他也就任其发展。 於是,王府内的嫡生子与庶生子们的鸿沟就此渐深,而随著年龄成长,日渐壁垒分明。 第一章 康熙四十年新春时节,关外,风雪飒飒的蒙古大草原上。 在科尔沁部,博尔济吉特氏喀尔喀郡王营帐前,一长列的队伍浩浩荡荡,正准备要护送郡王的女儿,博尔济吉特氏慕阳格格进京。 「阳儿……」郡王福晋眼含泪光,依恋地执著女儿的手,「这回你一进京,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了……」 慕阳是先孝庄太皇太后的亲外曾孙女,今年才刚满十六岁,喀尔喀郡王便十万火急的上奏至朝廷,请婚於靖亲王府的大世子。 皇帝不但允了请求,并十分看重此事,特地传旨下来,召慕阳先行进京入宫,并谕令将以公主大婚的仪式送她出阁。 郡王接旨後是极为雀跃,因为这真是天大的恩赐呀! 「额娘……」慕阳实在舍不得离开家园,明眸中积满了水雾,「阳儿舍不得走,不想离开额娘!」 郡王福晋摇摇头,「阳儿,这可由不得你。皇上圣旨已下,你就得起程啊!」 慕阳的心中万分不愿,噘著嘴,满脸怨慰,「都是阿玛!去请什么婚嘛!我才十六,根本还不想嫁,而且一去就那么远……」她心里实在想不透,为什么阿玛要这么早送她出嫁?凭她的相貌,根本不用担心嫁不出去呀,她可是蒙古各部中出了名的美人呢!尤其她有个千般不舍离开的理由…… 郡王福晋轻拍了拍她的手,笑道:「靖亲王的大世子一表人才,三年前他奉皇上的旨意前来蒙古视察时,你阿玛便相中他当女婿了。之所以那么早为你请婚,还下就是怕他让人先抢走了!靖亲王是朝中响当当的人物,他的大世子将来不但能承袭王爵,而且是文武双全、仪表堂堂,多少人抢著要呢!你阿玛是为你好,把你嫁进京里,也是认为京中的生活比起只有荒漠、草原的喀尔喀,可要好得多……」福晋轻抚爱女的脸庞,充满了怜惜。「为人父母的,总想让子女过得更好,你该了解的。」 慕阳垂下眼睫,心中甚是酸楚。她又怱地抬起螓首,急切问道:「额娘,蒙哥要和我一起去吗?」 郡王福晋的脸色沉肃了下来,「不。蒙哥先留在这儿,不和你一道。」 慕阳听了大惊失色,焦急起来,「可是我不能没有蒙哥呀!额娘,别拆散我们吧!就让蒙哥跟——」 「住口!」福晋厉声打断,握著女儿的手略加重了力道,「你先进京去把婚事定下来,蒙哥得留下,不能和你一起走。」顿了顿,她又放柔了声音,语调中带著些许忧虑,「此番前去,别随意在人前提起蒙哥,让人听了传闲话,会误了你幸福的。人言可畏呀!」 慕阳还想说些什么,未及开口,贴身丫鬟多磷前来禀报,「福晋、格格,起程的时候到了,不能再耽搁了!」 分离的时刻已至,郡王福晋牵著女儿的手,一同走到营帐门前;郡王也正在那儿等著。 福晋又再次嘱咐爱女,「阳儿,进了宫就要守礼,快成婚的人,别还是那个倔脾气;有空就捎个信儿,可别让我和阿玛操心呐!我们会在今年你生辰时进京面圣,顺道去探望你……蒙哥的事儿,你就别挂心了,自有我们。」 慕阳只是点头,声泪俱下,「请阿玛和额娘好好代为关照,别怠慢了……」 喀尔喀郡王走到福晋的身旁,拉著她放开爱女的手,奸让女儿快快上车,别让护送的行伍久候。 「阳儿,上车吧,甭再拖啦!」郡王催促著。 其实他心中又何尝舍得?只是他相信他的选择没有错,女儿此行是为幸福而去的!相信下回进京面圣时,便能见到现在所预期的好光景! 随行的多潾搀著慕阳上了马车。 护送的领官见格格上了车,便下令起程,长长的队伍於是开始前进。 慕阳拉开车上小窗的帘子,伸手挥别。 「额娘……阿玛……」晶莹的泪珠潸潸下止,慕阳喊哑了声音,直到喀尔喀郡王的大营帐远了、再也看不见了。 「格格,已经好远了,您就别再难过了。」多潾用手绢替她擦乾眼泪,劝著主子。同样是远离挚爱的家乡,她就比娇养大的主子要坚强多了。「接下来还有好长的一段路,您可要好好保重,别太伤心;小心坏了身子啊……」 在另一端,一座可居高临下望见护送行伍的山岭上,一阵马嘶声被风雪的声响盖过;未几,马儿策步奔驰的声音向著行伍而去,没有人发觉。 盛大的护送行伍仍继续前进著,带著郡王和福晋的期望、慕阳的惶恐与下安,一同走向天子脚下的繁华京城,也将之一起送进了充满未知数的明天。 ☆     ☆     ☆ 北京,午後。 虽然在腊月时节天冷乾寒,北京城里仍是昌盛热络;热闹的街道上耸立著一幢门面豪华的府第。 门前阶梯两旁竖著两只雕工精细的石狮子,立姿威武慑人;门顶和墙檐上铺著闪闪发亮的宝蓝色琉璃瓦:厚实的白色围墙,墙面刻著精美的云纹浮雕,而气派的朱色大门上挂著一块红底金边的区额,上面提著「靖亲王府」四个字。完全敞开的王府大门,有四名身著戎装的守门侍卫严厉看守。 三座绿呢顶大轿抬至王府门前停了下来,随行的侍仆连忙上前掀开轿帘,躬身敬喊—— 「王爷!」 「炤少爷!」 「焰少爷!」 从轿中走出的分别是靖亲王爷、嫡长世子庆炤和庶二世子庆焰,他们是一同下朝回府。 靖亲王身形魁梧高大,精神健奕、目光炯炯,看来比实际年龄要年轻许多,浓黑的短须衬出他十足的威严。身後的长子庆炤顽长俊美,昂首挺胸地从容跟随,年轻的脸上扬著凌人的高傲,轩昂宛若天上降下的神人。其後的庶次子庆焰,容貌冷俊,眼神凛澈漠然。 父子三人依次入了王府,直奔正堂大厅,王府总管纳海赶紧上前等候吩咐。 「福晋呢?」靖王问他。 「回王爷的话,福晋方才从宫里回来呢!」 「她进了宫?」 「是皇太后召见的。」纳海恭谨地答道。 「哦……」靖王脸上出现笑容,用手拂了拂髭须,「大抵也是为了那件事儿……」他随即传令,「把所有人都召集到大厅上,有件事要让大家知道!」 「喳!」纳海即刻退下。 不一会儿,一家亲眷全到了。 妠岚福晋、如珍侧福晋、丽瑾如夫人、瑞燕姨太和顺云姨太,以及十七岁的三世子庆熠、同样十七岁的四世子庆煖、十四岁的五世子庆炜、十二岁的六世子庆煜与仅八岁的庆欢小格格等人,皆已於堂上坐定。 靖亲王将爱撒娇的小女儿抱在腿上揽著,一面喜气洋洋,用洪亮的声音说:「大家听著!今儿个在上书房里,圣上告诉我,已经替炤儿许婚啦!」 闻言,各房的姨娘、世子们略显惊诧。因为能由皇上亲指定婚,是何等恩宠! 妠岚福晋笑道:「太后召我入宫,也跟我提过了。圣上指婚的,是蒙古的正白旗人,慕阳格格。」 蒙古的……牧羊格格?那是什么奇怪的人物?这个婚配到底是赏还是罚呀? 靖亲王爷解释了慕阳的身世,「慕阳是先孝庄太皇太后的亲外曾孙女,也是蒙古科尔沁部,博尔济吉特氏喀尔喀郡王的女儿。」 当下又是一阵讶异;众人除知道了靖亲王府未来长媳的出身以外,也确定这门亲事是桩荣宠了。 已於康熙二十六年薨逝的孝庄太皇太后,是当今圣上极为孺慕、且万分敬爱的祖母;太皇太后即是出身自科尔沁部的博尔济吉特氏,加以皇太后亦是博尔济吉特氏一族之人,圣上基於追思祖母、敬爱嫡母而爱屋及乌,对科尔沁部博尔济吉特氏族人的关照、恩宠是众所皆知的。 福晋再接著道:「太后还提到,慕阳的婚礼,是等同公主大婚的;而且顾及炤儿现在没有爵位,圣上也谕令拟旨,先封炤儿个多罗郡王的王爵呢!」妠岚福晋喜不自胜的心情,溢於言表。 王爷抚了抚小庆欢的额头,亦是喜上眉梢。「能得到圣上如此恩赐,真使我靖亲王府光耀千分啊!哈哈哈……」 至此,如珍侧福晋首先站起道贺,「恭喜王爷,贺喜王爷!王爷真是洪福齐天、福星高照呀!」她艳丽的脸上带著娇媚,嗲著声音说道,不让人看出心中正泛酸。 其余的偏房和世子们也纷纷站起恭贺—— 「恭喜王爷!」 「恭喜大哥!」 靖亲王爷怀里的小庆欢也用稚嫩的童音大声贺喜,更让王爷笑得开怀,把可爱的小女儿又搂了搂。 「纳海,传晚膳吧!」王爷嘱咐著,「今儿个值得庆祝,吩咐要好酒、好菜,丰盛的用一顿!」 「喳!」 「阿玛。」庆炤站了起来,淡淡言道:「孩儿另有酬酢,恕不能陪用晚膳了。」 ☆     ☆     ☆ 郑亲王府 灯火畅亮的花厅里,舞衫歌扇、丝竹管弦好不热闹;桌上摆满了山珍海味、伴著陈年醇酒。可对庆炤而言,这都只是小场面,无聊得令人想打呵欠。 「世侄,这些薄酒小菜是老夫特地给你准备,向你道喜的呢!」郑亲王忙著给庆炤斟酒。 「道喜?」庆炤似笑非笑,不以为意地执起白瓷酒杯随兴瞟视,「道什么喜?」 「炤哥哥让万岁爷亲自指婚,可不是大喜?」一旁的郑亲王之女——诺善格格,话里泛著酸味,随著拿起酒杯敬酒。「诺善先给你祝贺了,炤哥哥此後必将鹏程万里、官运亨畅!」然後一仰而尽。 诺善与庆炤是青梅竹马,算颇具姿色,她对庆炤的倾慕向来表露无遗,几近昭告天下的地步。郑亲王也一直想将这对小儿女送作堆,几次向靖亲王又是明提又是暗示,而靖亲王总只说让庆炤自己决定。 诺善自恃花容月貌,以为庆炤迟早会请婚於她,眼前却让别人捷足先登,不只她心里有恨,父亲郑亲王亦甚是扼腕。 「大喜?」庆炤的瞳眸微眯了一下,「喜什么?」他冷冷哼笑,将杯中的琼浆玉液一口饮乾。 万岁爷指婚又怎地?他才不希罕! 他才貌俱全,文采、聪智、身分、家世背景,莫不是高人一等,多少贵族名媛他都挑不上眼;要当未来靖亲王福晋的女子,不仅要门当户对、血统高贵,还要能同他匹配!他本想慢慢自行物色,哪知多事的皇帝居然胡乱点就了鸳鸯谱,兀自决定了他此生的姻缘!他著实恼恨,从小呼风唤雨的他,人生大事竟要受人摆弄! 要知道,今天就算指配大清公主,他都不见得会要!更何况对象竟是远在蒙古、京中无人知晓的不相识女孩。 「炤哥哥!」诺善拉住他的衣袖,眼神哀怨。「你要成亲了,我怎么办?我心里只有你啊!别人我不嫁!我只等你……」 庆炤轻拨开她的手,浅笑道:「这也没办法。皇上指令成婚,新娘子不是你,也由不得我;你早晚都该有自己的归宿,甭等我了。」 打小认识到大,他对诺善从没有过什么兴趣;她不只城府深沉,那张用朱脂粉蜜铺饰的脸和惺惺作态的模样,更比窑中的俗娘教他厌恶! 「我只嫁你,我只嫁你啊!炤哥哥……」诺善不放弃,又拉上他的臂膀。 看著女儿痴心,郑亲王也帮著推一把,提了个主意。「世侄,这圣上指配的对象是怎么样也没个准,你这般一表人才,若是对方配不上你,就未免可惜了……」看看女儿,他又继续说:「我善儿虽然说不上是绝色,可站在你身旁,倒也像个样。我说,你如果对媳妇儿不合意,纳个侧室自是应当,到时不妨想想……」 郑亲王一心想要拉拢庆炤,为的不只是女儿,更是为了将来可得的利益。庆炤前途似锦,若能巴上他,往後的日子就更能无往不利。至於让女儿嫁为偏房,他一点也不以为意,因为诺善的心思刁钻,即使当二房,也必无惧正室。 对於这对父女的蛮缠,庆炤感到好笑。 「知道了。」他大手一挥,随意应付,「如果到时看不顺眼,我娶诺善为侧福晋便是。」 ☆     ☆     ☆ 隔天,册封的圣旨和许婚的懿旨便传召下来了。 庆炤受封多罗郡王的爵位,赐号「成端」,并另外分府赐第,由朝廷拨派了郡王府,让新任的「成端郡王」自立门户。太后指定婚期为五月十五,而那庆炤未曾谋面的未婚妻,也已由太后指赐「成端郡王福晋」之位,记入了宗人府。 靖亲王带领全家伏拜叩谢接旨,「谢主隆恩!」 「恭喜了!王爷、郡王爷!」前来宣旨的官员连声贺喜,并提醒道:「接下来,您可得忙啦!慕阳格格已经从蒙古起程了,大致五月就会到皇宫,五月十五时一切都该就绪,举行大婚啦!」 就这样,靖亲王府从这天起,上上下下沸扬了起来! 先是庆炤分得的成端郡王府,要派人里里外外的翻修整理、购置珍玩摆饰等等,务必达到气派华美、舒服安适的要求。之所以如此,一是因为靖亲王长子的府第要能显示出身分、不可随便,二则是避免怠慢了皇帝看重的慕阳格格。 同时还忙著为即将成新郎官的庆炤订做新的长袍、马褂、鞋、帽等等;另外,府内所有的家眷,为了参与典礼时的体面,也全都添置新衣、首饰。 来王府庆贺的王公大臣,使得王府门前车水马龙:四方送来的贺礼堆满了、府里的若曲斋、飞翠馆和燕宵楼,风光至极! 宫里也为了准备公主大婚所需物品而忙碌著。 很快地,随著冰融雪化、天气渐暖,时序进入了五月。 ☆     ☆     ☆ 慕阳从蒙古到京城这一段路,足足走了近四个月,受尽了风霜。 路途遥远且沉闷无比。一月从喀尔喀起程,路经无数风雪寒冻,天天净是在车里晃著、摇著,总让她头昏眼花;熬到天暖後,她几次要下车骑马,偏偏那昏头的领官硬是说怕她摔著了,不让骑!加以路上的伙食实在不怎的,让她消瘦、憔悴了许多。 幸好有多潾陪著她,否则真是生不如死! 好不容易进了京、入了宫,面见圣上、皇太后和皇后,也有了个地方休憩,谁知才没几天,就又四处忙乱了起来。 除了量做旗服、配饰,每天有许多赏赐要领受,光是叩谢就累惨她了,还要不停接见一些慕名而来的人;早上和晚膳後都要到慈宁宫去向太后请安、或是陪太后说话,忙得她是晕头转向。 靖王福晋也特地到宫中,把这个远道而来的媳妇瞧了个清楚。 妠岚当年亦是远嫁入关的蒙古公主,对同乡的儿媳妇是既感亲切又喜爱万分,转身就在儿子面前,把他小妻子的容貌赞得是沉鱼落雁、倾国倾城,身段又是如何的娇贵高雅、态度多么的落落大方。 庆炤只将母亲的兴奋赞语当成过耳的秋风,听听便罢;一切要他看过才算! ☆     ☆     ☆ 这日上午,慕阳方从慈宁宫回到寝殿,内侍便来禀。 「启禀主子,郑亲王府的诺善格格求见!」 唉!又没得安歇了。 「请她进来吧!」慕阳靠坐到太师椅上。 「喳!」内侍随即转身传令,不一会儿,便领著诺善来到她面前。 诺善的面容用胭脂水粉妆点得十分美艳,笑吟吟、姿态优雅地走近慕阳,略微欠身,自我介绍,「正黄旗郑亲王之女诺善,见过慕阳格格。」 慕阳也礼貌性地站起回礼,因她们俩身分平等。「叫我慕阳就行了。」她请诺善坐到窗边的椅子。 诺善坐下後露出娇媚的笑容,柔声道:「慕阳妹妹,我是特地来看你,顺便瞧瞧有什么事儿还要人帮忙打点的?」 慕阳看了看四周,微笑道:「我也没缺什么。该要的,有内侍替我跑;该做的,也有丫头伺候著。」 诺善此番的确是专程为慕阳而来的;她要见见这个抢走她理想夫婿的人生得什么样? 这一见,著实令她愕了一下! 本以为蒙古那种偏僻荒凉、只适合牛羊居住的地方,绝对出不了什么像样的美女的;因为风沙会刮粗脸皮、艰困的粗活儿也会使女人的身段变得魁梧……但慕阳与她心中所想的相差太远了! 慕阳那隐藏在旗服下的娇躯,看来很是纤细;皮肤不但细致,而且还足以欺霜赛雪,大大的凤眼纯真又无邪;还有朱润美好的唇瓣衬著皓白的编贝…… 看来这会是个棘手的情敌!对方不仅身分了得,就连相貌,都胜过她太多! 诺善对眼前这叫慕阳的女子真是打从心底妒忌、讨厌到了极点,然而,她仍是和颜悦色的。因为她知道,要想对付一个人,就得先抓住把柄才行。 她一向善攻心计,只要好好算计一番,想必掌握一切不会是难事。 想到这儿,她的笑容更甜了。「慕阳,你从蒙古一路过来,真是辛苦了。这会儿,很想家吧?」 一说起温暖的家乡,慕阳心里的酸楚就又浮起,红了眼圈。「是啊,想极了!」潜藏在心底的思念转成泪水,从眼眶流泻出来。 诺善忖想,眼前这个娃儿好对付。离家的人,有谁会不想家?她随意问问,便先揭开了一个口,看来要再深入些,也很简单。 慕阳只是回忆著从前的点点滴滴,哽咽不止。「进膳的时候,我会想在蒙古吃的;躺著的时候,我会想我在蒙古的床;每天一走出这房间,看著外头陌生的景色,我也会想到以前熟悉的风景……」她越说越伤心,低著头泪如泉涌。 诺善连忙上前,用手上的丝绢替慕阳擦泪。「别哭、别哭!快做新娘子的人,可别把眼睛哭丑罗!」 在正确的时候给点关心、安慰,就能掳获人心、取得友谊。 慕阳果然让诺善温柔又和善的小举动感动,心里接纳了她。 到宫中的这几天,每个来看她的人净是赞羡她有多么好运气,在她面前说靖亲王大世子——现在该称作成端郡王了——是多么的卓尔不凡、轩伦超群,却从没有人过问她的心中是何感觉。这一路风尘仆仆、披星戴月的辛劳、苦楚、不适仿佛完全不存在。只有诺善与旁人不同。 来到皇宫几天,总算找到个可以说话的人,慕阳抽抽答答,好不容易才止了眼泪,吸了口气又幽幽地说:「我也好想蒙哥……」 「蒙哥?」诺善的眼登时亮了起来,闪过惊喜的光彩。 「你……很想蒙哥?」或许这就是她要的!用来击垮这个横刀夺爱、惹人厌的笨女孩的关键。 「是啊!」慕阳点点头,神色甚是哀伤。「我在喀尔喀时,蒙哥天天都陪著我……我已经离开四个月,不知蒙哥怎么样了?」 「你很喜欢蒙哥?」 「喜欢呀,从小就好喜欢了!」慕阳笑了。想到蒙哥俊昂的样子便令她开心。 「哦……」诺善心中狂喜,但极力压抑,不让这样的心情显现在声音中。 没想到这个娃儿在蒙古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庆炤若知道了,表情会是如何?心情又会是如何?会怎么做?她真是等不及想看看了! 想到这儿,她仍平静和缓的笑道:「我来得够久,该回去了。你先休息吧!我知道你这些天为了大婚的事,一定累坏了。」 诺善如此体恤,真是令纯真烂漫的慕阳感激不尽,对她又更添敬爱和亲近。 出了紫禁城,诺善直往成端郡王府而去,一路上心中细细的盘算;到郡王府时,她心中已经有了打算,满是水粉的脸上露出了胜利的笑容——手上有了赌注,是该出手好好搏一场了。 第二章 为庆炤大婚,皇帝特赐了三日婚假,免他上朝。 迎亲行伍虽是傍晚才来迎娶,慕阳却是一大清早便起身准备。 先是沭浴薰香,然後梳头编发髻、在脸上覆粉施朱、一一佩戴上首饰,站著让奴才们伺候一层层的更衣。 装扮完毕,奴才搀扶著她到慈宁宫去,向太后、皇帝和皇后拜别,尔後便至寝殿等待上轿。 她身穿绣有九蟒的全套朝服,头戴朝冠、身绕朝珠,金约、守帨等等一样不缺,盛装隆重、端庄华贵;而用胭脂妆点的娇颜粉雕玉琢,更是丽冠群芳。 眼看日阳西下,天色入暮,慕阳觉得心跳越来越快,很是紧张,突然觉得好像是要进入另一个她未曾认识的世界一般。昨天的她还是个蒙古郡王的女儿,怎么忽然间就要变成什么「成端郡王福晋」了?怎么忽然就要去见她从未谋面的夫婿?宫里的每个人都说他好,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想到新婚夜晚,更是让她打从心窝里恐惧,但愿自己能「全身而退」…… 此时多潾上前,「格格,时辰已到,该上花轿了!」 「嗯。」慕阳微微点头,宫婢们赶紧扶她起身。她在众人的扶送下,缓缓踩著莲花小碎步,上了华丽辉煌的红呢顶大红花轿。 轿子抬出宫外,与盛大的迎亲队伍会合。 京城中有皇族的成婚大典,百姓无不是趋之若骛地前往观看;众人围绕在迎亲行伍所经的道路两旁欢呼喧哗。道路两边守卫的官兵,手持著熊熊燃烧的火把,炽红的焰火照亮了整个京城,明朗的夜空映染出满天的朱赤色,仿佛是老天也参与了这桩大喜宴事。 迎亲队伍前往成端郡王府的一路上是锣鼓喧天,途中未曾歇止的歌舞热闹非凡,吹奏著的喜乐响彻云霄;从皇宫送出的妆奁长长一列,更是教人叹为观止。 新郎成端郡王庆炤穿著一身石青底色、上绣行龙与五色云彩纹饰的郡王朝服,英姿凛然骑著骏马前行,傲视群伦。 行伍到达郡王府时,便分成两路;庆炤到花厅去参加婚宴,接受王公贵胄、文武大臣的庆贺,慕阳则是送进惜香阁的新房,坐在喜床上等待应酬的夫君回房,再行合卺礼。 过了许久,才听闻房外传来一阵阵的脚步声,是庆炤! 「郡王爷!」房里的侍婢纷纷曲膝行礼。 他排闼直入,坐上喜床,直接言道:「行礼吧!」 「喳!」侍婢们捧起桌上的四果,开始进行应行仪式。 庆炤和慕阳在喜床上相对而坐,看著眼前由皇上指来的蒙古格格,将来要相伴一生的妻子——他抛下通宵喜宴进新房来,就是为了见这个让他等了四个多月的女子。 而慕阳羞赧紧张的低著头,朝冠挡住了迎面冷郁的目光。 仪式到了最後,一个侍婢端来漆盘,上装用金杯所盛的酒,另一较年长的侍婢说道:「郡王爷、郡王福晋,这是最後的合卺礼,请持起金杯後交杯而饮;如此,大礼便算是全部完成了。」 一对新人拿起金杯,彼此交臂,将交杯酒一饮而尽,再将金杯放回宫婢手上的漆盘。 庆炤发现慕阳和他交绕的手臂轻微地颤抖著。 年长的侍婢又说:「郡王、郡王福晋,仪式完成了。请歇息。」 语毕,两人便下喜床,於两旁背对而立,让一旁的奴才上前替两人拿下朝冠、卸掉朝珠、脱去一层一层的褂袍、繁杂的佩饰,直到两人仅著大红的内褂。侍婢又让慕阳坐回喜床上,并替她洗掉脂粉铅华。 「奴婢告退。」年长的侍婢随即领著房内所有的仆婢退出,关上了房门。 经过一整天的喧闹,此时忽然四周都寂静了下来,只有远在苑外的厅堂上,隐约传来喜宴的喧哗笑语。房内烛光亮如白昼,一对喜烛上刻画著彩云龙凤,极其华美。 庆炤缓步走向喜床,慕阳仍旧低头坐著,动也不动。她乌黑的发披散在背上:心跳又快又重,好似打鼓一般。 「你……就叫慕阳?」他弯下腰,伸出手轻轻地托起她的下巴。该是把新娘子看清楚的时候了;看看他人口中的「蒙古第一美人」,究竟怎样的美。 慕阳随著他的手,慢慢抬起了头,一张面容毫无遮掩的展现在他冷冽的目光下。 庆炤眼中闪过一道惊艳的目光! 洗净脂粉的芙蓉面素净白皙、细如凝脂;两道微弯的黛眉,长长的睫毛微翘,稍挺的巧鼻和润泽如红玉般的嘴唇;一双眼因羞涩而低垂著。 「看著我!」他开口道。 慕阳这才抬起眼,望向面前这个极富魅力的声音主人。 那是一双含烟水灵的凤眼,浓密的睫毛让它看起来深邃而晶亮,充满纯洁无瑕的神采;整张细致的俏颜,是绝艳中含著无邪的清纯……好个蒙古第一美人! 回想至今他在北京城里所见过的佳丽,也还无人能匹敌如此的妍媚!刹那间,所有曾经还留点印象的名媛面貌全消失了,因她们的容貌都不及他新婚娇妻的三分美! 他睑上不禁浮起一抹欢意的微笑。没想到皇上指配的佳人竟如此仙姿玉质、花容玉貌;她若立在他身旁,必是让人人称羡的一对璧人佳偶。 「你是……成端郡王?」她轻声问,也仔细地端视著器宇轩昂的高贵男子。 他轻颔首,「正是。我是靖亲王的嫡长世子庆炤。」脸上微笑不减。 他迅速低下头,轻轻地亲吻了一下慕阳的朱唇,触感是那样柔软温热…… 出乎意料的,慕阳的眼眶迅速积满了泪,豆大的泪珠随即毫无声息地顺著脸庞落了下来,滴湿了身上红褂。 她眺著庆炤。这是她远从关外来此要嫁的人呢!他的容颜是如此的端俊清朗,高大昂藏的身躯令人想要倚靠依赖,俊秀的脸上是温柔的表情;尤其那抹如微阳般和煦的笑容,使她绷紧了好久的心放松了下来。 庆炤见此,本要伸手替佳人拭泪,心中却忽地一惊,脸上的笑顿时消失无踪:心底方才生出的好感也掉进了十八层地狱。 这情景让他思及美丽的妻子在蒙古还有个「非君不嫁」的心上人。而此刻,她可是用眼泪召告她的不满和怨怼? 前些日子诺善在见过慕阳後,特地到郡王府告诉他这件事,还对未来郡王福晋的品德叨叨絮絮、若有所指的暗喻,而他自然用高冷的态度回应,免去给她看好戏的机会——纵使他怒火中烧、恼怒难当。 他深吸一口气,舒开欲紧的眉心。 罢了,至少这个「正堂妻」够格站在他身边,往後重大的正式集会上,不至於让他失颜面;余下的就只是孕育子嗣了。 皇亲贵族的婚事大多都是如此的,嫁娶不见得会是自己心上人;尤其他深知自己的婚事存在著政治联姻的影子。既然这人已经要嫁他为妻,又何必对过去计较太多?只要她守礼、知进退,尽到成端郡王福晋的责任,也就够了。正堂妻不过是要操持内务、祭祀祖灵、生养子嗣的女人罢了,未来任凭他四妻六妾,她也干涉不得! 於是他毫无感情地伸出手,开始解妻子白细颈项上的襟扣。 第一道襟扣尚未解开,慕阳便连忙制住他的手,抬起精致的小脸讶异地问:「你这是做什么?」 这问题实在好笑。早在出阁之前,宫里不是就该有人教她吗? 「新婚洞房花烛夜该做什么,我就做什么。」细长的手指伴随著冷淡的音调继续活动。 「什么?不、不、不……」未料他新婚的妻子倒抽口冷气後,猛然拨开他的手,紧揪住自己的领襟,跳下床去急忙逃开,原本瑰红的脸颊转成苍白,大大的水眸中有掩下住的惊恐。她迅速摇头,摇散了一肩的黑瀑青丝,满脸抗拒,「我不要,真的不要!求求你饶了我,别……别碰我……」她轻语中挟带急促的呼吸哀求著。 瞪著数步之遥的慕阳,庆炤皱起眉头。新房里仅存的一丝旖旎风光被她破坏殆尽,他眼里透出冷潭般的寒芒。 别碰她?所有见过的名姝贵媛,无不期望能靠他再近一些,而这个有幸与他婚配的女子竟这样不识相,开口说出别碰她?她难道以为自己是戏曲传奇中的奇情女子,打算虚掷一生,只为心上人守身如玉吗? 瞅著新婚夫婿英俊面容上的捉摸不定,慕阳的心底也慌。 她急急从腰问暗袋翻出了一个小巧精细的鼻烟壶,缓下了心头慌乱的波动。本以为看似温柔的夫君能放她一马,谁知还是不能免俗……幸好身上备有此物保身。 「这个……」她咽口唾液,稳住颤抖的声音,净亮的美眸充满希冀,「这能代替我交差,就是……就是别碰我、别伤我。求你……」 「什么东西?」狂猛的怨怒如溃堤的滔滔江水,刹那间淹灭庆炤。 他冲上前去抢下那小鼻烟壶,按开瓶盖往手上一倒,竟是绛红、略稠的似血液体!顿时表情只剩冰冷僵硬,心中更感不可置信——宫闱中的秘辛传言他早有所闻,而今,曾过耳的不堪内幕,居然让他碰上了吗? 慕阳努力控制自己,却仍难以镇静,「里面……是……像血的……倒到那铺著的白缎面上,就可以……」她指指床褥上的喜带。 「够了!」怒吼截断了未竟的话语,庆炤感到瞬间空气全部凝结冰冻,让他打从心底寒透!紧握著拳头的关节泛白,他用全身的力气压下抡拳的念头——不对女子动手是基本的修养。 「我明白了。你不必为难,我不碰你便是。」他抓起挂在七翠五彩屏风上的长袍,「你就自个儿睡这儿吧!我不打扰了。」说完便寒著脸拉开房门,迅速离开。 此时此地,他不想再多看她一眼。 不一会儿,多潾慌张地跑进新房,「格格!发生什么事了?」方才看见格格的新婚夫婿离去,且面色不悦,她於是担心地跑来探看。 「没……没什么。」夫妻间闺房内的事情,岂能让他人知晓!只是……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的夫君今晚不会回这房里了。他还拿走了鼻烟壶…… 「下去吧!」打发了多潾,慕阳盯著铺在喜床上的绢缎,依旧如此雪白——就这样?好像……还少做了什么……那时忘了向敦她这件事的宫婢问清楚,究竟细节是怎么样? 她坐回床上,用双臂环抱身体,轻叹口气,有些庆幸的安慰自己,「至少我还好好的……」 远处喜宴的哗笑喧闹声依旧,而本应喜气洋溢的新房里,仅仅剩下满屋的寂寥和孤独。 ☆     ☆     ☆ 次日清晨,郡王府富丽堂皇的大厅上,彻夜未眠的庆炤,早已独自坐定在王位。 昨晚是他有生以来,最难成眠的一夜。他花了整晚的时间,去挣脱不停席卷而来的无际愤恨和疯狂的杀意! 原先对於慕阳只是守身的猜测,被心中更进一步的明了给推翻了。她竟然想用假血倒到喜带上,充当可以证明清白的落红,表示她根本已经…… 可恨、可恨!上天居然给了他这样一段令人作呕的丑陋姻缘! 他光明璀璨的世界,就在昨晚,被那个污秽女子完全绞碎了! 这可恨的女人,就算将她满门抄斩,也难泄心头之恨! 他本想进宫去禀明此事,向圣上讨个明确的交代,然而心思缜密如他,很快就理出了更清晰的思绪。 家丑岂可外扬!此事若莽撞揭露,自己将成为千古笑柄,他日如何和同侪彦士并立朝堂之上?如此不智的行为,不是他这聪明人该做的。 随著时间的流逝,他慢慢将狂巨袭天的怒涛怨浪,咀嚼成了涓细绵长、深远含藏的残酷。这女人毁去了他二十年来美好的生活,将他推入了受欺辱的炼狱,那她就要以一辈子来偿还,用尽她今生所有的时间、青春、美丽,至死方休! 正当他沉思问,总管赶到他面前躬禀,「王爷,福晋到了!」 庆炤抬起头,见到身著云缎旗眼、拢著发髻的慕阳走进大厅,素净的脸如温润珠玉,娇小的身段让旗眼烘托得十分纤细。她仍是美得有如从画中走出的仙女,可悲的是,败絮其中。 慕阳走近丈夫,一步一步,越靠近就把他看得越清楚。白昼天光下,他比昨夜所见到的益发俊朗耀眼,令人神迷。只是……此时的他,身上散发出一阵肃穆而寒冷的气息,飘荡在吹进厅里的微风中。 她不懂自己是否犯了什么错,或者,是因为两人之间还生疏著?为了和缓眼下僵滞的气氛,她先撇开尊严和惯有的倔强,端起笑容,曲意承讨新婚夫婿的欢心。 殊不知,她丹唇微扬的笑容对庆炤就如眼中钉、肉中刺。昨晚他迅速离开,让她捡了个便宜,此刻她有多开心、多得意?昨夜他生命中掀起的是毁灭的惊涛骇浪,而她却是依旧如此自若,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胸口陡升的怒气骚乱了深沉的情绪,他闭了一下眼——无妨,接下来还有漫长数十年的日子,可以一点一点地折磨、辗尽这该死的女人;他会让那对澄澈的眼眸将泪水流到乾,令那张无双的艳容永辞欢笑…… 他隐下错综的心思,平静接受慕阳前来一拜。 「坐。」他稍露笑容,引她坐到身旁,郡王府女主人的位上,并传令总管,「教大夥来拜见你们的新主母!」 「喳!」总管退出厅外,召集全郡王府的奴仆。 「今儿个午後,咱们要回靖亲王府一趟。」庆炤敛敛襟领,恢复气定神闲的模样,「你得去见见我的阿玛和额娘。」这是今天不适合发脾气的原因,他绝不让家人看出丝毫破绽! 官场上的装腔作势他早已熟稔,扮一天的恩爱夫妻更是难不倒他!过了今日,就合该关上门,好好和这女人算清楚,这场加诸在他身上、可笑戏码的帐! ☆     ☆     ☆ 午后,他们乘著双骏的车辇前往靖亲王府。 王府里十二口亲眷,早在大厅上等候著。慕阳一一见过,每个人对她都亲切有礼:相形之下,成端郡王府就显得冷寂了一些。 妠岚福晋趁著空档,拉著媳妇到寝房里,体贴关心地轻声问道:「阳儿,昨晚炤儿对你……可还好吧?有没有……疼著哪儿?」 慕阳听了,开怀地点头笑说:「他对我很好,我没有伤著,也没有痛哪儿。」 见儿媳不像一般初经人事的女子,完全没有娇羞的神态,妠岚福晋有些疑惑;转而一想,关外的女孩生性本就坦率大方,鲜少扭捏作态,也就不再多问。 靖亲王府的诸子一满十五岁,便由开明的王爷带著,到酒楼去学习「男女之事」,因此福晋对儿子这一边根本是毫无疑问。她想,儿子该是全心疼著这朵灵玉般的芙蓉花的。 「看样子你们小俩口处得很好。」她握著媳妇柔美的白玉小手,慈祥交代,「炤儿这孩子从小就骄纵了些,不大容易跟人低头,你当他的福晋,就要让他些;不过他也是个贴心的人,不会乱发脾气,你只要跟他讲讲道理,他会听的……」 慕阳听了只是直点头;对於庆炤这个才认识一天不到的夫君,她只听过旁人是赞誉有加,而她了解的则尚未及分毫。 但是就他昨晚对她网开一面这件事来说,她相信庆炤真的是个不错的人。 「阳儿,」妠岚福晋满心欢喜,「额娘可等著你快些有好消息——」话还未完,房门忽然被推开,一个衣著华丽的小女孩毫不客气便奔入福晋寝房内,她是王爷的掌上明珠、庆炤的嫡妹庆欢。 「额娘!」她一来便偎进母亲怀里,甜腻地撒娇,「额娘,我要找阳姊姊陪我玩,您别再跟她说话了。」然後一转身拉住慕阳往外走,「阳姊姊,咱们一块儿走,我领你游王府去!」 「欢儿,别胡闹!」福晋想制住这个王府里最受宠的娇娇女;王爷有了六子才得一女,对她是宠溺至极,福晋也舍不得多加教训,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跟媳妇说:「阳儿,你就和她去,多认识认识亲王府吧!」 既然福晋这样说,慕阳就由著这八岁的小女孩拉著定了。 亲王府里的一切都让她眼花撩乱。一座座居苑,都是辉煌豪华的雕梁画栋,里头摆著的是名贵的珍奇古玩;王府花园里有修剪成各种形状的奇花异木,合时的花朵更争相绽放缤纷夺目的美,香气随风飘漫,伴著岩山流泉…… 庆欢年纪虽小,对王府里可是一清二楚,介绍得有条有理。 她们走到一处栽满桂花树的馆院,这里树影摇曳、沙沙作响,十分阴凉舒适,小屋看来宽敞深邃;在苑里的一角,悠悠的冷泉水畔,植了许多绿意葱茜的竹,满地嫩草蓁蓁。 「这里好美啊!」慕阳由衷赞美。走进这有如桃花源的美景中,她忍不住想在一片饱富诗意的亮绿中舞动起来。 「是啊!等到八月时节,桂花开了,这里整个会变得好香;九月桂花被摇下来,就像下雪一样好看唷!」庆欢昂起小巧的下巴颇为得意,「这里叫竹泉馆,我已经跟阿玛讨来住了,现在是我的居馆哦!」 「真的?」慕阳略微惊讶。这么宽大的幽静地方,只住一个八岁的小孩,实在不怎么搭衬;同时也觉得贵族孩子果然不同,小小年纪,品味却崇甚。这样美的地方,有如仙境,令她也流连忘返。 庆欢过来牵住她的手,甜甜笑说:「姊姊,去看别的地方吧!」 「我想多待会儿……」她舍不得走。 「走吧!」庆欢硬是要拖著她同行,黑漆漆的瞳里透著精灵般的慧黠。「这个靖亲王府,总有一天全部都是你的,到时你爱待哪儿就待哪儿;可现在你要陪我呀,走嘛!」 慕阳看著这个珠圆玉润、白里透红的小女孩,著实惹人怜爱;尤其懂得腻人,怎么都讨人欢心!她自然举步随同小庆欢离开了竹泉馆。 到了水面清澈如镜的「雪玉湖」畔,庆欢一眼瞟去,马上高兴地大叫:「是三哥他们!」 话才说完,娇小的身子立刻往停在不远处湖边的画舫跑去,「三哥!」 舟舫上四个衣著高雅的少公子看向她这边,庆欢一下子就上了画肪,黏到其中一人的身旁,蜜腻地喊了一声,「四哥。」 「欢儿。」老四庆煖笑著把幼妹抱坐到腿上,「又来撒娇讨赏啦?」说著便递给她一颗糖。 庆欢很是理所当然的接下,但不忘亲一下哥哥的脸颊,「四哥最好了!」 庆暖挥开手上的摺扇,扬送凉风;一边的老三庆熠看著调侃,「老四长袖善舞,向来最懂得讨女孩子欢心,而且是老少咸宜、童叟无欺啊!」 「过奖、过奖!」庆暖很是恰然自得,无视於另外两个弟弟在一旁哄笑。 这时候,踩著高高「花盆底」鞋的慕阳才赶到,众人见到,忙站起身来喊:「大嫂。」 慕阳微笑,轻颔螓首致意。 「大嫂,您怎么会到这儿?」老六庆煜方才没有看见慕阳是跟在小欢儿後面来,有些不解。 「找大哥吗?」老五庆伟微微笑著,「大哥不在这里,他在品德楼的书房,和阿玛说话呢!」虽然他不喜欢大哥,但是新进门的大嫂不但生得清丽纯美,而且看来性情温柔,让人不能不心仪。 「是我带姊姊来的!」庆欢大声说明,让大家知道她有多大的面子。 「哦……」庆炜挑起眉,澈亮的眼睛瞪著小妹,「果然就是你!除了你这个亲妹子,谁还能把大哥的东西带离他身边的?」 「老五,休要胡说!」庆熠忙制止他讲下去;直肠子的五弟居然当著面把嫂子说成是大哥的「东西」! 「胡说?」生性直火的庆炜全没注意到自己说错什么,「不是吗?对大哥来说,这府里算得上他家人的,也就只有阿玛、额娘和欢儿这个亲妹子。他的东西,咱们连多瞥一眼都不行,更何况这会儿咱们见著的是他新娶的媳妇呢!这还不够稀奇?」 「五哥!」庆煜把他拉到一边,低声提醒,「别让人家难看。你对大哥再不满,也别拿嫂子出气。」 庆炜瞅了瞅此时确实是不知所措的慕阳;她看来如此纤弱无助,让人顿生保护的念头,心底更觉得要让她先对靖亲王府的那个天之骄子多认识些,以免日後招惹了祸事,还不知为何。 「阳姊姊,想你也听够了每个人盛赞我大哥的话,但听听五弟的,我绝不诓你!」他甚至不愿意叫她大嫂了。 「大哥这个人,永远都是站在天边的那种高姿态。你要记住,他的东西别乱碰,他的事情也不要多管、多问,凡事都只有他说了才算,你得顺著他的意思,若是让他恼了……」他走近慕阳,弯俯下身子,略逼向那张带著惊异的润媚红颜,冷笑沉声道:「他可以让你食不安宁、夜不安寝,甚至……会狠狠地撕了你。」 道完这一连串恫喝的话语,他退开去,孩子气的俊脸上有邪气的笑,「记住了!」然後一转身便走下画舫。 静默了好一阵,慕阳惶恐不安地轻问一句:「他说的……是真的吗?」 「大嫂,别理会老五,他和大哥向来不合,方才说的都只是孩子话罢了。」庆熠忙著打圆场。 是吗?但是听了许多吹捧庆炤的体面话以後,庆炜这样石破天惊的词语,反而才让人觉得真实啊!毕竟他们在同一屋檐下当了那么多年的兄弟!而且,污蔑自己的大哥,他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那个呆小子,专说些让花容失色的鬼话!」庆煖摸摸坐在腿上的妹妹的小脸;她也听到那些数落最疼她的亲大哥的话:心里很不痛快,嘴巴噘得可高了。 他转头低声交代了个仆人,没一会儿,仆人捧来一个紫檀金漆描花的漆盒,里面全是珍贵的发饰、项链、手环、金钗珠花等女子所用的饰物。 「大嫂,这些东西你瞧瞧有没有看得上眼的,算是四弟代老五给你赔罪了。」 「好漂亮啊!」庆欢睁大眸子,抓起一支紫翠玉簪在眼前细细详睇,「姊姊,这个给你,你簪上了一定好看!」 慕阳接过端视;紫翠玉本就稀世罕有,而这簪子的玉工更是精细得令人赞叹,加上小欢儿童言的赞许,她笑开了。庆欢一会儿又拿起一串流苏珠花、珊瑚金梳,对著她比对来、比对去,这也漂亮、那也好看的说个没完。 庆熠和庆煜松了一口气。总算庆煖有办法,两三下就转开了大、小美女的心思,让她们又能绽出欢颜、谈笑风生。 另一边,在书房里的王爷也多次叮嘱庆炤,要好生对待皇上指赐给他的格格,不可怠慢。 庆炤伟岸的身形仅仅静立、聆听,没有多做回应;从来未对父亲所要求之事打过任何折扣的他,这次得照自己的意思去走了。 他稍侧过头往窗外睇去,雪玉湖上的景色一如以往的宁静雅致;景物依旧,但觉人事已非,昔日的美景已无法让现在的他再次开阔胸襟、平静心灵。 无意中,湖畔另一头泊著的画舫,吸引住他的目光。 舫上是慕阳正与他的三个庶弟和小妹有说有笑,看来很是惬意。 他目不交睫地直直远望著那个展露欢颜的女子;即使他不认她为妻,但只要她顶著「成端郡王福晋」的头街,就不许她同那些没身分的人来往!看著她和那些庶弟多说一次话,就让他心头多添上一份不悦;丽容上的愉快笑颜,更像欲勾引人的风骚。 「炤儿?」见儿子心不在焉,只是紧盯著窗外,靖亲王瞥了外头一眼,随即会意。 儿子这会儿的心魂,是跟到儿媳的身上去了!他真是老胡涂,竟忘了儿子正新婚燕尔,哪有心思听他这老父训诲? 「炤儿!」他唤回儿子的注意力,「阿玛的话就到这儿,你去陪陪阳儿吧!」 「谢阿玛。」 看著庆炤如一阵狂风般飞快旋卷出品德楼,靖王爷满心为爱子这一段天赐良缘感到快慰。 ☆     ☆     ☆ 画舫上,庆欢从紫檀漆盒里拣出一对红璎珞镂金耳环,「四哥,给我这个好不?」 「欢儿都开口了,四哥还能说不要吗?」庆煜直接代答了。 「姊姊,」她很高兴地马上要慕阳帮忙,「帮欢儿戴上。」 慕阳笑著把庆欢粉嫩耳垂上原有的纯金雕花耳饰拿下,戴上挑来的这对红璎珞镂金耳环。 「好不好看?」欢儿摸摸耳上的新宠,赶紧问。 众人尚来不及回答,岸上便先传来了这样一句话:「不好看!」 一听到这声音,原本开心的几人全敛住笑容;庆熠等人站起身恭迎,庆欢则是有恃无恐,皱眉噘唇地看去。「大哥。」 庆炤傲笑著,昂扬的身影步上画舫,兀自坐下。「怎么,不开心了?」 「哼!」庆欢别过头,不理睬哥哥。她是个爱漂亮的孩子,哥哥居然说不好看,可气著她了。她伸手把耳环拆了下来,丢到桌上。 「欢儿,」庆炤拎起那对一下就失宠的耳饰,柔声安哄小妹,「你戴这个不好看,知道吗?」 「为什么?欢儿戴上这个很好看啊!」慕阳不解。欢儿粉白透红的脸、樱丹透亮的小嘴,配上这对红璎珞,明明是相得益彰! 庆炤却投来一道沉冷的眼光,那暗黑的眸子让她一凛,脑里立刻浮起庆炜撂下的那些话…… 「谁让你把这个给欢儿戴上的?」他转而轻笑著,语气并不严厉;他瞄了瞄紫檀漆盒里琳琅满目、光灿耀眼的珠宝首饰,又看看站在一边的异母弟弟们,「这盒子里的东西,你和欢儿都不该碰;因为这些全都是『不值一文』的俗物!」他毫不留情的把捏在指间的耳环轻劲一抛,扔出画舫。 一对精美的高价首饰就这样不带一点声响地落进了雪玉湖里。 慕阳呆住了,对他这般冷漠、欺人的模样感到诧异。眼前这几个是他的兄弟不是吗?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不仅完全不留情面,语中还带贬斥之意:这就是人人称赞的成端郡王吗? 「大哥,你做什么啊!」庆欢跳起身来大叫,「那是我的东西耶!」 「这配不上你。欢儿,大哥会拿更好的赔给你。」一旁的庆煖替大哥答话,脸上漾著从容的笑,「大哥,我这样说对不对?」像这样的戏码已上演了几百回;大哥对他们几个庶弟总是这种摆明了漠不关心、楚河汉界的态度。 而尊贵的庆炤根本不多看他一眼,起身牵著妹妹、一手挽住慕阳,走下画舫离开。 ☆     ☆     ☆ 傍晚回郡王府的路上,慕阳不大愉快;她一边的臂膀在被拉离雪玉湖时,让庆炤捉握得疼极! 觎著对坐在她面前闭目养神的庆炤——枉费一张脸好看,却是人前、人後两个样。 「你知道吗?我不得不把你重新看个仔细……」她坦白的开了口,「你和别人跟我说的,不一样。」看庆炤置若罔闻地不动一下眼皮,她继续说:「我听人说,你向来都温和有礼、谦恭自处、虚怀若谷又体恤他人,什么都好;可是看你今儿个种种言行举止,好像并不尽然如此……」 「我怎么样,都没你说话的份。」透著冰焰的双瞳缓缓睁开,他唇边泛起冷笑,「你倒好,丈夫一不在身边,就马上去勾搭别人;看来你的日子永远都不嫌无聊。」 「你胡说些什么啊!」这真是莫名的不白之冤!她瞪大杏眼,愠於庆炤的藐视和毫无凭据的指控。「他们是你的家人,不是什么别人,亲人之间互有往来本就应该。还有,身为你的福晋,我有责任直谏指正你的过错:所谓『贤内助』,不该是个只会帮丈夫文过饰非的庸妇!」 话才说完,她的下颚就让庆炤迅速伸出的大手紧紧箝住;那细长的手指如扑杀猎物的猛禽利爪,用力扫住她白润的下巴。 「啊……」深陷入颔骨的疼痛,激得她眼角泛出泪光。 「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是不是要鼓掌奖励一下?」他的声调平稳却凛冽,眯眼凝视著手上那张莹白皙嫩的玉颜,美得彷佛是用珍珠白璧所雕彻成、世上仅有的杰作。 「痛……放……放手!」她蹙著眉头,尝试拉开制住她颔颚的大手。 「哼!」庆炤松手并甩开了她。如此剔透无瑕的容貌,若是就这么捏坏了,未免可惜! 「用不著你告诉我何谓『贤内助』。往後,你只要按我的话去做,尽到该尽的责任,就够了;至於什么情义伦理、仁爱道德的,你最好少开口,这些道学从你嘴里说出来,全都可笑又可鄙!这天下间,怎么也轮不到你来教训我,因为你根本没资格!」 指婚当时没有花心思去打听,以致於识人不清,是错;因此未能推拒就把她娶进门,更是他最大的错误!他的天地从看见她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分崩离析了。 第三章 用过晚膳後,庆炤独自到书房去,慕阳则和侍婢多潾回惜香阁。 一回房,她便浴身、换件单薄简素的衣衫。在蒙古长大的她,对於北京这近伏月的热天,实在难以适应。随後她让多潾帮忙裁些纸,准备修封家书,送回许久没信息的蒙古喀尔喀。 才执起笔,起了个头,眼泪就不禁先滴湿了宣纸,心中千言万语,此刻竟不知从何开口。 四个月路程中经历的辛苦、疲累;到了京中,面对陌生的环境和人,感受到的无助、不安和害怕;尤其对於父亲为她请来的这段姻缘,更是心乱如麻! 婚前,听著外人夸赞夫婿,还真以为他是个多好的人,今日看来,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她认识的他,冷漠、骄傲而暴戾。方才沐浴时,发现下午被握疼时手臂,竟露出了淤青乌紫,更感不甘和委屈。 她是父亲娇著、母亲疼著、众人捧著的独生女儿、千金格格,身上几时有过这种受气的印痕?谁知才嫁入成端郡王府一天,就遭到如此难堪的对待…… 止不住汩汩淌出的莹泪,她只能离开书桌,到窗前去悲泣。 晴朗的夜空,挂著柔和的月,五月十六的月亮仍是圆的。常听「月圆人圆」,自己家乡远在蒙古,从此要到何时,才能盼到归期? 「格格,又想起老家啦?」多潾体贴地靠近轻问。 「呜……」慕阳哭得更凶,哽咽断语,「阿玛……不该替我请旨赐婚,不该把我嫁入京城,更不该……把我嫁给这个人!呜……阿玛害了我……」 「格格……」多潾无话可说。她也和主子一样,对陌生的环境有著惶恐之心,一样想著,若能继续留在蒙古,该有多好?但现在她得坚强些,安慰、支撑起主子那颗脆弱的心。 「格格,别难过了,日子还要过下去呀……」她侧头想了想,「对了!何不想想蒙哥呢?想想蒙哥,心情就不会那么糟了。如果让蒙哥见到了您这样伤心哭泣,一定很难过。」 闻言,慕阳的啜泣声渐渐转弱,多潾见状,再推了一把,「您一定也思念蒙哥得很。几个月没见,不知蒙哥如何了?就在信上问问吧!」 至此,她那绝美的主子才止住了泪,破涕为笑。「是啊,我要问问蒙哥的情况。分开好久了,蒙哥应该也很想我吧!不知蒙哥现在怎么样了……」 多潾把主子拉回桌前坐下,研起墨来,一边鼓励她,「写吧,格格。从喀尔喀到北京一路上都没办法捎封信,到皇宫时又找不到空闲,福晋一定又要担心的!」 换掉那张被眼泪濡湿的宣纸,慕阳振笔徐书。写了两、三行,她抬起头。「额娘说今年我生辰时,她和阿玛会到北京来探望我,不如我就央额娘,求她到时一定要把蒙哥一块儿带来吧!」说完正要下笔,又停下思付了一会儿。 「不不不……」清亮似银铃的声音益加兴奋,「我实在等不及想见到蒙哥了,不如直接教人连同回信,一起带蒙哥来北京吧!这样比较好,是不是?」 「这……」多潾没有那种瞻前不顾後的乐观,她一面磨墨、一面提醒主子,「格格,这好像不是您说好就行了。蒙哥若来了北京,您要怎么安置?」 「唔……」慕阳转了一下湛棕的凤眸,笑说:「不打紧,我可以让蒙哥住进郡王府里呀!王府这么大,多养一个下会成问题的!而且我是王府的女主人,像这样的小事,我可以做主的……」 她打定主意正要提笔写下时,房门忽然被人「砰」地一声用力推开,让主仆二人吓了一跳。 「奴婢叩见王爷!」多潾曲膝行礼。 「王爷?」慕阳搁下毫笔,站起轻喊。 庆炤沉著脸,二话不说上前来紧捉住她的纤腕,就住房外拖去。 自回府後,他总静不下心,读书、练字没一样合意,索性到府内随处定走,不觉中便往惜香阁走来。他没来由地想知道,那个令人憎恶的小女子,现在正做些什么? 才定近窗外,便听闻她的呜咽声和贴身丫鬟安慰的话语。他伫立在窗外,听进了全部;心头烧起的怒火随著她的一字一句,像是添进了油醋,不断助长气焰,直到终於爆发出来。 她抱怨的那三个「不该」,是他要说的;这段婚姻真正的受害者,是他!接下来她开口闭口都是「蒙哥」,更是难以言喻地刺耳无比!尤其听到喀尔喀郡王和福晋是知道这件事的,他更觉得心被人狠狠拧了一下! 可恶的喀尔喀郡王,竟还是向皇上请婚?混帐东西……他们究竟把靖亲王府当成什么?又把他当成什么?! 高大的庆炤腿长、脚程快,慕阳被拉在後面跑,几次都被高高的鞋底给绊得跌跤,纤细的手腕疼痛得像要被握断了一般,疼得她直掉泪。 「放开我!放开……」她想要拨开庆炤捉著她玉腕的手指,但那细长的手指却是深陷肉里,无法移动。 庆炤将她拖到郡王府大厅上,用力推了进去,并命令总管,「去找宜嬷嬷来!」 慕阳伫立在厅堂中央,轻抚手腕的大片红肿青紫,俏脸上盛满委屈,眼眶里蓄著泪水,一点也不知道究竟坏脾气的他又怎么了? 不一会儿,宜嬷嬷便到了厅里。「老奴叩见王爷、福晋。」 慕阳知道这个宜嬷嬷,这府中有不少奴婢都在她的管辖之下。这老妪有副狭长脸、尖腮和三角眼,两颊的颧骨尤其高突,看来十分精明厉害,声音很尖,总是板著的脸看来气势迫人。 庆炤曳开长袍的後裾坐上王位,「宜嬷嬷,这王府里要添个女婢伺候我,打算交给你管教,行吗?」他端起仆人奉上的香茗,好整以暇。 「喳。老奴明天就去给府里物色一个丫头。」宜嬷嬷十分恭谨地答。 「人,我已经挑好了。眼下在厅里站著的就是。」 总管和宜嬷嬷环视了大厅一周,这堂上只有福晋和她的贴身丫鬟,压根儿没新面孔。 「王爷,老奴……眼拙,看不出厅上添了生面孔。」 「站在那里的两个,才到府里一天,还不算生面孔?」看著老仆妇一脸犹疑的模样,庆炤乾脆把话点明了,「我要福晋去学做侍妾,由她来伺候我。」 大厅上的几个人,闻言无不露出震惊的表情! 慕阳更是难以置信地把嘴巴张成大大的问号——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只给三天的时间,三天後就要她当差;届时她的伺候有哪里不周到,我唯你是问!」庆炤斩钉截铁,说得再明确不过。 「王爷,这……」宜嬷嬷显得为难,「老奴如何教得福晋呢?老奴惶恐!」 对郡王福晋,她岂打得、骂得?不能教训又要她学好,实在让人进退两难。 「是愁著该怎么教?」对於奴才如何教奴才,他清楚得很,指示了解决方法,「她旁边那个丫头,就负责替她受罪、挨罚吧!」 慕阳身边的多潾让他突然点中,让王仆二人同时心惊,紧靠一起。 庆炤则是一抹浅笑以对,望著多潾,「丫头,你该受多少罪、挨多少罚,就全看你主子对你的情谊了,她若用心学好、专心做好,你也好过些;她若要依自己的意思态意妄为,就合该有你受的,知道吗?」 「慢著!」慕阳再忍不住胸口狂炽的火焰,「你凭什么把我贬成侍妾?我『郡王福晋』的命妇品制,是皇太后赐封的,岂由得你说改就改?我可以即刻晋禀太后,到时你可吃罪得起?」即使受教於京中淑女仪训,她仍是贵族出身的独生千金,再多後天的教养,也抑不住她天生的直倔。 庆炤墨黑的深瞳没有反应出任何心绪,只是将唇角扬得更高,「多亏你提醒了。」 他转向总管,厉声命令,「吩咐下去,没有我的命令,绝不许让福晋和那丫头跨出王府大门半步!谁敢犯——」一双澄净的睛瞳越加锐利,沉声言道:「杀无赦!」 「喳!」总管背脊凛凉,颤声回应。 慕阳瞠目结舌,脑中一团乱,懊悔方才所说的话反而帮了他、害了自己。她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你的意思是……你要把我软禁在郡王府里?」 庆炤又瞧向那张带著惊愕的娇容,「我并没有撤掉你『郡王福晋』的名号,对郡王府里的奴才和外人而言,你仍是福晋、依然是郡王府主母。只是,你得来伺候我的生活起居,对我来说,你便是侍妾的身分。另外,惜香阁那间房就给你住了。」他从座椅起身,「我迁进沐月池旁的敞枫居苑,你三日後就要来当差伺候,记住。」随後,他旋过英伟的身子就要走。 「站住!」慕阳喊住他。这罪她受得太无由、也太莫名,她要听原由、要得到解释,否则怎么也无法心服。「如果这是罚,给我个理由,不然你的所作所为必为天理不容,总有一天你会後悔!」 天理不容?这可笑的女人,她所做的又是如何?今日所得,全属报应——欺瞒、羞辱他的报应! 他转回身,瞟视那引人注目的瑰丽容颜,冷冷地说:「在这个郡王府里,我就是天理;我要做什么,都不需要原因。总管、宜嬷嬷,你们尽管按我的话去做便是。还有,这事只许郡王府里知道,若有人敢泄漏到外头去,让人嚼舌根,就别怪我要他提头来见!」 「喳!」总管与宜嬷嬷齐声恭敬答话。 他不再多说,迳自离开大厅,往敞枫居苑的寝房走去。 在回廊中,他回想起刚刚那小女子的反应,感到畅快无比;那样刚烈的性子是他未曾遇到的,以往见过的名门淑媛,无不是以最温柔婉约的态度相待,让他几乎以为天下女子皆是如此。 这场由他铺排的游戏里,有了她呛人的脾气,想必可使乐趣加倍——磨人而残忍的乐趣呵…… ☆     ☆     ☆ 天色拂晓,宜嬷嬷便前来惜香阁,叩响了房门。 「福晋,老奴照著王爷的话,教您伺候的规矩来了。」她的身後还带了两个丫鬟,「这是冰荷和丹菊,王爷的身边事,现在是由她俩照顾著的;就让她们来教您怎么伺候王爷。」 慕阳杏眼圆睁;过了一整晚,她还是没法接受这从来都没有想过、最荒谬怪诞的一件事! 「我不学!」她抗拒地喊。「我是蒙古上三旗贵族之女,怎能教我做什么伺候人的事?!我不学!」 宜嬷嬷脸一板、一个示意,两个婢女便上前去,一把抓住多潾。 「你们这是干什么?」慕阳一讶。 「福晋,不肯学规矩的奴才,就得受罚;王爷指名要她替您,就要她来代您挨罚。」宜嬷嬷用平板的语调淡言,手上的板子随即挥下,刷上多潾的身子,且手劲毫不客气。 多潾立刻被打得尖声哭叫,却又无从躲避。「呀……」 慕阳见状,急忙指著宜嬷嬷喝令住手,期望以王府主母的身分,制止这老奴仆的举动。 而这老妪只是淡然的瞥了她一眼,冷言道:「福晋,这王府里没有一个人可以违背王爷的吩咐。请福晋好好学规矩。」 「我……」慕阳陷在难解的胶著困境中。要这样就低头,遵从庆炤那无理的命令吗? 宜嬷嬷并不给她多余的考虑时间,手中的板子再度用力甩下,多潾应声哀号。 「住手!」慕阳拉住宜嬷嬷的臂膀,屈服了。「我学就是。你停下,别再打了!」 宜嬷嬷停下了手,仍旧板著脸,「冰荷、丹菊,你们仔细把伺候的规矩教给福晋,傍晚我会验收。」将这里交给两个丫鬟後,她便离开了。 待她的身影下复见,名叫冰荷的丫头才语带同情地开了口,「福晋,奴婢和丹菊会教好细节,您就请尽力学好吧;宜嬷嬷罚人,手劲儿一向都重得很,您若是替您的贴身丫鬟想,就别让她再有机会挨宜嬷嬷的板子了。」 搂著浑身疼痛的多潾,慕阳只能咬著牙,点了点头。 大户府中,主母地处高贵,是不从事服侍工作的。平民人家如此,更遑论郡王福晋;而男主人的生活起居一切琐务,便落到侍妾或侍婢身上。 侍妾其实形同婢女,该做的事又多又杂,却不能不谨慎小心,因为惹怒主上,是可能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的! 这样繁杂琐碎的工作,只给三天时间学习,对慕阳来说实在是短了;但为著情比姊妹深的多潾,她仍努力一样一样地做好。 三天很快就过去,慕阳应令在曙光初露的清晨,和冰荷、丹菊一同到敞枫居苑,以侍妾的身分服侍她那高傲冷酷的郡王爷夫君。 庆炤已复班上朝,早晨因而是忙碌的;梳洗、更换朝服、传膳伺候……待他离府,还要清洁、整理寝房内的床褥及所有物品,检视、补充缺漏的东西。直到他下朝回府,便到书房去奉茶,站在一旁扇凉、候传。 或许是因为政务繁忙,庆炤对慕阳几乎可说是视若无睹,就和看一般的女仆没什么两样。跟在慕阳身边的多潾一切看在眼里,私下为她抱怨不平,真是不明了为何王爷要这样对待她的主子! 慕阳倒渐渐看开了,尤其更觉生活忙碌却有充实感。她体内流著的游牧民族血液带有坚强的韧性,让她能够调适好自己。 日子就这样又过了一句。 这日上午,诺善来访。 她今天是特地来看看,庆炤娶了那个心上有别人的慕阳後,过得如何? 虽然已经用重金在郡王府设下内应,对於这府中的一切是了若指掌,她仍然想亲身目睹。 她知道庆炤生性高傲,夫妻之间的隐私是怎么也不可能说出来的;这些天在郡王府里曾有过几次宴会,听闻父亲所言,这对众望所归的新人,表现得是感情弥笃,庆炤看似对娇妻百般呵宠。 庆炤或许可以掩人耳目,但是……还有个心无城府的慕阳呢! 这就像是一场博弈的游戏,她握著慕阳为筹码,投下了蒙哥这个赌注,为的就是要得到「成端郡王侧福晋」这个头街。 她是如此的深爱著庆炤啊! 她今年已经十八,为了他,她推拒了一桩桩上门的佳缘,至今已是误了佳期;她相信只要等,总能等到的!终有一天…… 嫁入成端郡王府近半月,此时有人来探访,慕阳心中很高兴;她可是把诺善当成知交看待呢!她尽著郡王府女主人的本分,到大厅上亲身接待。 「慕阳妹妹,姊姊可打扰你了?」诺善朱红的唇扬起娇笑。 慕阳微笑一如往常,「没的事。诺善姊姊今天前来,我高兴都来不及!」 诺善露出开心的笑靥,轻执慕阳的手,很是关心,「我今儿个是特别来看你的。上次从皇宫回府後,我都没再去瞧瞧你,心里真是过意不去,也时时刻刻念著。这会儿你成亲了,夫婿又是我的旧识,再不过来关照,就真是不像话了!」 「诺善姊姊快别这么说。」诺善这样关怀,慕阳心里好生感动。「你心里记挂著我,就够了。」 两人对视而笑,彷若真是姊妹般。 「慕阳,这些天……炤哥哥对你如何?」诺善虽然心里明白,但想听慕阳怎么回话。 「炤……哥哥?」慕阳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哎呀!瞧我,一时改不了口,居然就这样喊出来,真是失礼了……」诺善又温柔婉约地解释,「好妹妹,你可甭在意;我和炤哥哥是打小一块儿长大的,我一直都是这样喊他,没别的意思,千万别误会。」 「嗯……」慕阳轻声应道。不知庆炤和诺善问有多深厚的情谊?她与他结缟,开口也不过一句「王爷」,相较之下真是生疏太多了!只是,「炤哥哥」难道不太过黏腻了吗?教她听了不仅身上长疙瘩,而且心里还有那么一点的……不是滋味。 对於诺善的问题,她也有些发窘,笑得尴尬;心里挣扎著要不要说实话。 若要扯谎说庆炤对她好,她是绝对说不出的;但若供出实情,说庆炤把她贬成小侍妾,岂不害了自己和多潾!庆炤要知道她泄了消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她只能敷衍了事,「就这样,没什么特别的。」 「就这样?」诺善好失望。多无趣的答案!心思一转,她又笑,「可是,我却知道得很清楚!」 慕阳不解地看著她。 「你……是不是被炤哥哥降成了小侍妾?」诺善细声问。 这话一出,慕阳的震诧难以言喻——诺善怎么会知道?庆炤不是要人封口的吗? 瞄著她的表情,诺善心中也知道八九,作出了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样,「你也不用觉得奇怪,炤哥哥他,什么事都会跟我说……从来都是这样的。」 慕阳咬著下唇,整个人有如坠入了黑漆漆的深渊,一直下沉、下沉……看来在庆炤的心里,她博尔济吉特氏慕阳当真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算! 诺善又继续道:「你不晓得,我听到了好生气,直说他不该这么做!」她拍拍慕阳的手安慰著,「放心,他不会永远都这样的。炤哥哥本是个温柔体贴、待人如己的人,对下人也极好,或许再过一段时间,他就会改变心意了。只可惜我不能在你旁边帮著你。炤哥哥很愿意听我说话的……」 见慕阳的脸色一阵青白,她暗喜目的已达,赶紧稍稍噤声,「炤哥哥把这事跟我说了,也交代过我别告诉你;可是我真的不想骗你,我是绝对站在你这一边的……你别跟他说是我露馅儿罗!」 慕阳挤出一丝笑容回应,颈子像僵住了,点个头都困难,心里更是乱得一塌胡涂! 「慕阳妹妹,你可要相信我:姊姊是帮你的。」诺善眼波流转,又生一计,「还有一件事……」 她站起身,莲步轻栘,神色略转哀戚,「这件事,一直难开口,又不能不说……」 看著诺善这样沉重,慕阳意识到这不会是一件好事。「是什么事?」 诺善忽然咚的一声跪倒到她膝下,让她大吃一惊!「诺善姊姊?!」 「慕阳妹妹,这事非得由我开口,炤哥哥心地太好,不忍心伤害你……」凭著一流的演技,诺善硬是挤出了眼泪,看来凄楚动人。 慕阳一听到与庆炤有关,眼神又是一黯。他还有什么瞒著她没说的? 「你可知道……炤哥哥同我相识十几年了,我们之间的情感……非比寻常。」她眼角扫视著慕阳的脸色,并用丝绢假装拭泪,以掩饰自己的心虚。「原本炤哥哥有意向皇上请旨婚配的,谁知道……皇上却先下了旨,给炤哥哥指了婚!」 慕阳脸色刹变!没想到,她居然成了棒打鸳鸯的罪魁祸首! 「炤哥哥在大婚前告诉我……他要收我为侧福晋!」 这话有如青天霹雳,慕阳美丽的面容益发苍白,只觉得心窝被人重重一击…… 这么多天,他为何一字未提? 「只是,他不知要如何向你说明,还怕伤了你……」诺善这个谎是越说越顺,心里高兴,但仍不忘佯装悲伤表情。 「所以这些天他都在书房里苦思,想尽办法要解开这个套呀!」她脸上泪花斑斑,很是凄苦的说:「今儿个我是特地为了这事而来,我不想看著炤哥哥难过下去……」她伸手抓住慕阳的裙摆,求道:「只求你成全了,慕阳妹妹!只要一句话,大家都可以不再难过下去。这是对不起你,但求求你了……」 慕阳只觉胸口闷得快喘不过气,紧握丝绢的手颤抖著。 好一会儿,她压下脑中如麻的乱,勉强苦笑道:「你们之间的事,我现在知道了……」她闭上眼,想挥去脑海中浮出诺善与庆炤卿卿我我的画面。 「那……你的意思是……」诺盖口急欲知晓。 慕阳那对充满心碎神伤的翦水双瞳缓缓睁开。她可还需要死守不放?是她介入了不该有她的场合…… 可笑这些日子,晚上她陪伴著那人在书房,看他专一诚志,忙得煞有介事,原来他是正苦思著要怎么和他所爱的人重聚! 她深吸一口气,抒开郁闷的胸口,忍住快要滚下的热泪,轻声道:「我……我会成全。我……会告诉王爷,让他放心纳你为侧福晋……」 「真的?」诺善欣喜若狂,这真是太好了!有慕阳开口,就少了些阻碍,她离侧福晋的位置又近了一步! 她拉起慕阳纤白的手贴上脸庞,感激涕零,「妹妹真是好人,姊姊先在这儿谢过了!」 慕阳将手抽回,别开脸。「我不大舒服,想休息了……姊姊慢走,不送。」 多潾赶紧过来搀扶她,离开了大厅。 诺善真是开心了;现下就剩庆炤那一边,想个办法让他开口,她所要的就能到手了。 ☆     ☆     ☆ 纵使心中不快,慕阳仍然抑下凌乱的思绪,在薄暮时分迎接回府的庆炤,照常服侍。 至此她终於了解,庆炤待她这种种莫名、悖理的行为是所为何来——他要她知难而退,自愿下堂,好正大光明的迎娶诺善,那个和他恋慕十多年的女子吧…… 看著门外的天色渐让夜幕掩盖,她心底的烦躁不知为什么,越加狂肆骚乱。不停替庆炤扇凉的手也酸得很,身上轻简的薄裳早被汗水濡透,几乎全贴附到皮肤上,周遭的空气凝窒而郁闷。 而在堆满卷章、策叠的书桌前,庆炤总算将这缠身十数日的政务告了一个段落;这次关於各地预防水涝而筑堤、拨银的工作相当繁重,忙得他挪不出时间理会府里的碎事。 「如何?硬生生把你连降数级,可真是委屈你了吧?」接连几日都未言一语的他,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不会。」慕阳答。若他是想从她的难过来获得快乐,那她必要让他失望。「这不至於是粗活;再说,身为人妻,伺候丈夫是理当的。」她要强地应。 「哦?」庆炤偏过头,用手托著俊逸的英容,冷眼看向满额是汗的她。 亮泽的汗水渲染了她的白嫩,让她皙奸的细肤越发水润,透著瑰红的脸蛋更加妍丽;汗珠滑下发际,沿著雪白的细颈流入衣领里,在起伏的胸前浸湿了薄衫,服贴反应她每一次的呼吸。凝视那两片盈红的唇瓣,令他想要掠至面前,深切地品尝她的味道。 多讽刺啊!这个清丽纯艳的女子是他的正妻,他竟至今未曾将她的全部看个仔细——在衣裳下,诱人的胴体是如何?在床笫之间的模样又是如何? 她的一举一动都是勾人的火苗,不觉中,他体内深处的一把火已经被燃起。 他冷凝微黯的一双眼,细睇著这白玉人儿的每一处。她惹起的火,就要她来熄灭吧!管她曾和蒙哥怎么的!这个不检点、人尽可夫的女人,让他玩玩又如何? 「说的好!」瞬息问,他又恨起她。「那么,我要洗澡了。今天由你来侍浴吧!」 ☆     ☆     ☆ 澡间里,轻幔围绕、薰香飘逸,伴著氤氲水气,实为一个放松身心的好地方。可同时容下十数人的温泉澡池里,只有庆炤一人尽享。 「听说今儿诺善来过府里?」他问起独伴在池旁的慕阳。 「是。」 「你跟她说了些什么?」 「闲话家常。」慕阳垂眼避开令她脸红心跳的男子身体,看著池里的清水。身上的湿热、黏腻,加上一天不曾经历过的疲惫感一齐袭来,扰得她心生烦闷。 她多想跳脱这样的场景!如果庆炤只是因为纳侧福晋的事情难以开口,而要用这方法逼迫她,那么现在就作结吧!她可以如他所愿、她可以全不在乎,她能接受一个王府里两个世界,各自过各自的生活! 「王爷。」她铁下心,决然开了口,「妾身知道,您的身分高贵、才能卓越,外表更是俊秀过人,足以让每个见过您的女孩儿都倾心:在这个郡王府里,您是最有权势的人,不论您作什么决定,其他人都不会有异议。」 庆炤斜睨著地。 「京城里美女如云,想必有您真正看得上眼的名姝。万岁爷指的这段姻缘不合您的心意,您可以随意将妾身置於高阁,不用理睬,妾身绝不会有怨言;往後您要收几个侧室、妻妾,妾身也绝不过问。」 「你什么意思?」他眉头微攒。 慕阳心头一紧。他就非得逼她讲明吗? 「请王爷……」她仍不敢看向水中裸裎的他,只能偏侧过头,「请王爷宽心,去纳侧福晋吧!」 去娶诺善吧!任你们双宿双飞,我可以无所谓…… 庆炤靠在池边,明目中含著一股瞠怒。 好,真是好!这可恶的小女子想要以退为进,搬出如此高贵的情操,教他往外发展,好让自己落个清闲,专心思念远方的情人是吗?若真照她的话去做,到头来反倒好像是他对下起她了!真是一箭双雕的好计策! 他往前移动,掌风一呼,冷下防就将慕阳拉进澡池里! 「啊……」池水发出哗啦巨响,水花四溅,慕阳忽然被人拖进水里,完全来不及反应,只觉温热水大量侵入口、鼻,视线模糊下清,双手只能漫无目标、慌乱地挥动,如同落入无底的潭泽一般,急需个什么让她探出水面、急需一口空气…… 庆炤揿住她的膀子让她站稳,她才总算踏著了底,呛咳了几下後,她慌忙大口呼吸,心跳快得几乎要蹦出口,眼睛也因沾了水而感到疼痛。 「你的道理永远比别人多。」庆炤的手指掐住她的喉头,逼近她面前,咬著牙低声吼道:「你知不知道,娶了你,是我一辈子难以挽回的恨事!」 慕阳直视著,见他锐浚的眼中,跳跃著愤恨的火焰,瞳眸里也映有她可怜的缩影——他终於说出口了。 她这才知道,原来他真爱诺善至……造化弄人,又岂为她所愿?只是,那样爱著诺善的他,竟让她心里有一丝揪痛…… 「是!我知道是我对不起您,是我耽误了您!可是,这桩婚事根本也不是我想要的啊……」无意间拆散了有情人,是她始料未及的。她闭上眼,让眶里集结的泪珠滚出,和脸上的水混容一起。 「对!你和我,只能叫作『孽缘』!从一开始,就全是错,而这一切都要感谢你那个阿玛的『不该』!」庆炤悻怒地咆哮。 这个女人也知道自己有错,也知道她耽误了他?但他却无法因为她的「知错」而开心;她等於是向他承认了过去,尤其一句「根本不想要这桩婚事」让他气到要发狂! 她想要和情人相伴一生一世? 休想! 他要让她从此无脸再见旧情人! 嘶地一声,他大掌一把扯裂慕阳身上已经湿透的薄衫,惊得她失声尖呼,忙伸臂掩住胸前的风光。 「您是做什么?」 「你心里清楚!」不屑她的明知故问、假清高,庆炤继续剥除她身上的障碍物。「为人妻的,伺候丈夫是理当,这可是你说的,那你就好好伺候吧!」 「不……」慕阳奋力抗拒。她不懂,这人的心里明明另有所爱,为什么还不肯放过她?她都已经让步了呀! 转眼之间,她的衣物已被轻易的全部除去,身上未著寸缕了。 剥光她後,庆炤突然松开手,她得到逃开的机会,忙爬出池子;然而一脱离了温热的池水,才又注意到自己的胴体让人一览无遗! 她大吃一惊,赶紧捡起方才被丢出的湿衣裳想要蔽体,谁知早被撕烂的薄衣无法帮上一点忙;她只能蜷起身子,尽力遮掩。 庆炤戏谑地冷笑,「很好,你也知道水里要办事,是比较麻烦些。」 他步上池边的台阶,高挑颐长、线条匀称的躯体一寸寸地露出水面;自小学习骑射、武术所锻链出强健的体魄,让他的身形结实伟岸。 他一下就拉展开慕阳的娇躯,用力搂住她的纤腰贴上自己的身体。 「不要这样!你可以永远下理我,或者让我永远当你的奴婢,就是不要……不要糟蹋我!」她掩起自己雪白的胸脯,为下腹处感受到的异物抵触而全身绷紧。 他爱著别人,却偏要招惹她,她难道就得甘愿成为替代品? 「罗唆!」庆炤将她的手扳到身後扣住…… 她居然是……清白的? 「可恶!」 「不……放开我!啊……不要啊……」在剧烈的摇晃中,她疼痛哭号,「停下!住手……」  「唔……」她不再做多余的哀求,只能将唇咬住了强忍,不觉中咬破了的唇办渗出了血丝,泪水随著泛滥。 眼看她的痛苦,庆炤心生不忍,加快了挺进动作不打算久战。他瞥了一眼交欢之处,处子破身的瓜血,染得进出的男刀更加赤红…… 「你……不该倔强,害自己受了伤。」 略清洗身体後,他传唤在外头等候的冰荷、丹菊入内,伺候他穿好衣服。 走出澡间时,他看见门外的多潾,停下脚步,欲言又止,最後才短短交代,「好好伺候你主子。」 「喳。」多潾不知所以地答了一声,望著王爷的身影如疾风般迅速飘逝,才赶紧踏进澡间。 第四章 一走进澡间,里头的景象立刻震骇住了多潾! 溅满水渍的地上,不成形的破布四散著,池边躺著她所熟悉的雪白身躯…… 「格格!」 她不顾脚下湿滑,赶忙小跑绕过水色粼亮依旧的池子,越靠近,看得越是清晰——在那袒裼裸裎而无力的玉体上,有著明显可见、数不清的青紫指痕,原本灵澈的秋眸此时毫无光彩,只残存空茫的死气:双腿之间,一摊由处子血和清水所混合成的诡邪淡红…… 一切的一切,毋需过问,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多潾硬扯下一段帷幔,轻盖上主子光裸的身子,慢慢扶她坐起身。 忽感身体再次被人触及,慕阳如遭雷殛,顿时让胸中狂涌的恐惧没顶,惊慌失措,「不!走开!」 她用力推开多潾,拉紧遮身的布幔,凄切哭喊:「走开,不要碰我!放过我……」 多潾被推得跌坐到地上,见到主子身心受创、濒临崩溃,真是痛心疾首。「格格,是我,多潾啊!」 她过去紧紧环抱住慕阳,希望她平静下来,「格格,都过去了!我是多磷,是您看得像姊妹一样的多沟啊……」 渐渐地,慕阳回醒过神志,确确实实地感受到多潾和她一样温暖纤柔的女体,与忠心爱主的热切泪水。 「多潾……」喉咙历经过了痛楚的嘶喊,已几近喑哑。 「格格!」多潾松开紧抱的手,拨整开慕阳凌乱的发丝,近近细看主子的脸。 风华绝代的主子,竟因遇人不淑,而沦落至此……多潾不禁热泪溢出眼眶! 拥著牺牲尊严、甘做鄙事的主子,她大声泣道:「要是早知您会如此,我当时宁可让宜嬷嬷活活打死,也不要您为著我来受这种罪啊!格格……」 慕阳流下两行清泪,缓缓抬起微颤的细臂,轻抚这个在浩浩北京城中,唯一与她同舟共济的陪嫁贴身丫鬟。「你若死……谁来关心我……的死活?」勉力挤出的话语,声音破碎,如同她已被躏绞过的心。 黑夜中,不知何时,落下了淅沥的雨丝…… ☆     ☆     ☆ 翌日一早,见到勉强前来服侍的慕阳,庆炤不禁大皱眉头。 她的面色惨白,涣散的眼中带有如惊弓之鸟的惧色,昨儿个忍痛而咬破的嘴唇已经肿起,全身僵直、动作生硬,恍如伺候的是只凶禽猛兽。 「你下去!」看著她那模样,直教他心烦意乱。他带著些许嫌恶的表情,大手一挥,「瞧你,弄得这副鬼样子,丑得看了教人讨厌!回去!我没传话,就不用你来伺候了!」 慕阳迅速退下,与跟随在後的多潾一同离开了寝房,走出敞枫居苑。 一回到寝屋,她扑倒妆台前,忍不住痛哭失声。 庆炤伤人的话语、厌恶的态度,都再次伤害了她,把她心头的创口戳得更深……他一直都是这样嫌弃、鄙视她的吧…… 对於庆炤,她同时还有无法抹灭的惧怕。 她害怕昨晚的梦魇再发生一次。噩梦一般的经历,让她不敢太靠近他,那种远超过被刀刃屠戮的撕裂,和无力反抗地被侵犯而衍生出的羞辱感,融合成了难以跨越的高墙,使得她看见庆炤就绷僵了身子,急欲逃开,逃到没有他的地方去…… 「格格,您到床上去歇息好不?」 多潾体贴的前来搀扶慕阳,让她躺到柔软的床褥上休息,暂且忘却一切的不快。 ☆     ☆     ☆ 傍晚时分,庆炤下朝回府,换下朝服後,便到了惜香阁。 对於郡王爷这鲜有的举动,慕阳主仆都十分讶异。 他走进内堂寝房,制止欲下床叩拜的慕阳,「躺著休息便是。」 慕阳於是不自在地留在床帐里,下意识地把薄被紧紧往身体拉近。 庆炤从丹菊的手中取过一个绿釉瓷瓶,往床沿坐下,惊得她又往床壁一边缩去。 那晶翠的绿釉瓷瓶打开後,一股浓郁的馨香徐徐飘出;她瞅著庆炤从瓶中倒出几滴透亮的液体,然後将手往她伸来,她又不依地躲开。 但他健壮的长臂一展,便伸手扳住她的脸,双眉微蹙地说一声:「别乱动!」随即轻轻将指上有著花香味的油露蘸上她伤肿的唇片,细细沾揉。 擦上油露後的两片柔唇,就像红水晶一样,剔透莹彤;也仿若沾上了蜜的樱桃,让人想要去舔舐,那意想不到的甜味…… 庆炤忍下想要品尝的欲望,浏览眼前娇弱堪怜的可人儿,她的样子好似一只受到惊吓的兔子躲避著追捕的豺狼——他就是那可怖的恶狼吗? 忆及自己对她所为,那般冲动的行径,可说根本是丧失了理智。本是抱著蓄意报复的意念,才会对她用强,只因他心知这样的举动对一个女子的伤害有多大、多深。谁料到,对方竟还是个未经人事的处子…… 今晨见她形色惶恐,神情显露出难掩的痛苦,惨切的模样让他不忍卒睹,竟一时不耐地撵她出房;这件事也萦绕在怀一整天,挥之不去。 他讶於自己竟会不舍!若真够狠心,就该视若无睹,由著她痛苦下去的!他向来可以轻而易举,毫不留恋地抛开自己不要的东西,现在,却甩不开这个……打乱他未来璀璨愿景的小女子。 「别怕……」手指微拂过她如花瓣的软唇,他轻声低语地保证,「昨晚那种事,不会再发生了。」 慕阳怯怯直望著他明朗的眼瞳,似乎是可以信任的;温和的言行,是她曾见过,而几乎已经要忘记的。 就在新婚的那一晚,花烛火灿,同样在惜香阁新房这里,他曾经给子她一时的温暖和煦…… 为大喜而吹奏的喜乐,何时变成了现在这样荒腔走板的变调? 庆炤站起离开床铺,转身把绿釉瓷瓶交给多潾,「这个药油给你。帮你主子擦上,可以让身上的疼肿好得快些。」 「谢王爷!」多潾小心翼翼地接过。 「这些天,就让你好生休养。」他平和地给了慕阳一句话後,领著丹菊和冰荷走了。 目送他的身影消失,纤指触摸方才他柔拂过的唇,清香的药油还在唇上,证实这是发生过的……但是为什么庆炤会有这样的转变?早上的他,不是连她都不想看见的吗? 她不懂,也不了解。或许在这一辈子,她永远都没有清楚庆炤心思的一天…… ☆     ☆     ☆ 隔数日的午後,庆炤提早下了朝,正在王府花园的一个亭子里看书。 成端郡王府的後方即是花园,里头的楼阁亭榭、假山流泉布置得无不精巧华美:园中有许多羽色亮丽的珍禽,啼声婉转动人。 园里有个沐月池,池水清澈晰透,养有数十条鳞色鲜艳美丽的锦鲤:清净的池子两旁,各有敞枫居苑和待樱新苑两座别苑傍水而立。两苑临水的一面皆有数座水榭楼台,在此可倚栏而坐,观赏园中的奇花异木、石岩涓流,或饲鸟喂鱼,是恰养身心的好处所 这时总管来报,「王爷,郑亲王府诺善格格来访。」 「诺善?」他踌躇了一会儿,才说:「请她进来吧。」这诺善真是会抓时间;郑亲王和他同样在朝任职,关於他公务的作息时间,诺善总可以从她父亲那里得到消息。 庆炤坐在亭中,看著诺善走来。 「炤哥哥。」诺善嗲声喊,一屁股坐到他的身旁。 「突然造访舍下,有何贵干?」他随口问问,对於诺善的百般纠缠有些不胜其烦。十多年了,他未曾对她有过任何意思,没想到他已成婚了,诺善却仍不放松。 「来瞧瞧你成婚以後,生活得好不好,日子快不快活呀?」 「多谢关心。」他平淡地回应。「有了郡王爵位以後,我的生活一直都好得很:如今又抱得美人归,我的日子更是快活得无人可比。』 诺善对他的冷淡不以为意。「是吗?」真是死鸭子嘴硬!还当她什么都不知道吗? 「对了,」他怱地提起,「前些天你来过府里,都和我的福晋说了些什么?」为什么慕阳会忽然要他纳侧室? 而他这样一问,更是正中诺善的下怀。 她故作神秘,「炤哥哥,这可是女孩家的『体己话』呀,怎么说得?」 庆炤定到亭栏前扔饲料喂食池中的锦鲤,沉静下语。他也不是真的想听,因为该发生的事情,早都发生了。 诺善见此,又接著说:「不过既然是炤哥哥问,诺膳就告诉你;因为你……不一样。」 他冷眼看著池里的锦鲤争食饲料,水花飞溅;鱼儿的大口又张又闭,突感像极了身边的诺善,可笑至极。 「你的口风实在不甚牢靠!」语气略带讥讽。 「诺善是为了炤哥哥你呀!福晋当时所言,诺善听了要为你不平的!」 慕阳说了他什么?庆炤闻言有些动容,但仍是不动声色。喜怒不形於颜面,这是最重要的为官之道。 「她说什么?」 「她……她说……」诺善一边观看他的脸色,一边佯装愤慨不平,「哎呀!总之都是关於她远在喀尔喀的那个旧人,开口闭口无一不是赞他的好,赞他乡温柔体贴、关怀入微、昔日两人耳鬓厮磨好不快活;然後就是怨天、怨地,也……怨炤哥哥。」 诺善紧盯他的表情,等著见他发怒,哪怕只有一丝也好。但她又失望了。 庆炤彷若毫不在意,淡淡给了一句,「是吗?」 诺善定到他身边,一手挽住他的臂膀,将头靠了上去。 「炤哥哥,你的好只有我最知晓,诺善对你的心意,你何时才能给句话?」她轻问,私喜庆炤没把手抽开。 「啊!」忽地,诺善惊喊:「炤哥哥!有蜜蜂在这儿转!」并将身子往他怀中瑟缩靠去,慌张闪躲。 这个凉亭虽在池中央,但亭子四周栽有各种因应时节盛开的植物,引来采花的蜂儿并非不可能;因此庆炤虽一时未见著蜂,但为防不慎让诺善受伤,仍抬手环护住诺善,一面检视周遭是否真有蜂迹。 此时亭外传来宜嬷嬷的声音,「王爷,福晋给您送茶来了。」 他回过头,与僵在宜嬷嬷身後数步的慕阳诧异地四目相对。 她怎么会来送茶?他未曾要人送茶水到亭里来呀! 慕阳则是又一震慑! 这几天在惜香阁休养,没有跨出房门一步,也数日未逢庆炤,她居然不顾心中的恐惧,而想再见到他……刚刚宜嬷嬷到她那里传话,言王爷有客,要她送茶水伺候时,她忧喜参半,谁知迎面而来的,却是这样的——剌痛! 面前的景况,是她连日来要自己努力除去的;然而脑中残影尚存,真实的画面就活生生地出现在这里——自己的丈夫和视为知交的诺善相拥在前,要她倩何以堪? 她咬紧牙关下发一语,遏止潮涌而出的思绪淹没理智,快速将茶放至凉亭的桌上,略微曲膝行礼後就离去,把这令她不堪的一幕抛在身後。 她已经知道这两人相爱甚深,现在的她没有必要、也没有权力干涉,她更不想再以此惹怒庆炤。随他们去吧!纵使心上有著一道口子被划开,正在滴血…… 庆炤看著渐行渐远的纤姿背影,有些恼怒。天下问,有哪个女人见到自己的丈夫当面抱著另一个女子时,是像她这样全不在乎、无关痛痒的?!合该她的心里就是只有旧情人,没有丈夫是吧? 他推开诺善,丢下冷冷一句,「你该回府了。」又即刻传令,「宜嬷嬷,你送诺善格格吧!」 「喳。」 他大步走出凉亭。 稍久,见庆炤的影子完全看不到了,诺善这才旋身微笑,「做得很好,宜嬷嬷!」 宜嬷嬷立刻送上逢迎的笑脸,恭恭敬敬,「哪里!为了格格,老奴自当尽力办事;只要格格交代一声,老奴都会给您办得妥妥帖帖!」 「很好。待我成了这府里的主子,自然少不了给你的好处!」 「老奴在这先谢过格格了!」宜嬷嬷的贪婪全现於脸上。 「还有,郡王和福晋的一举一动,你要继续详加监看,按时回禀。』 「老奴知道。」 诺善点点头,放心地动身回郑亲王府。 成端郡王府里有大半的奴才为宜嬷嬷辖管,监看庆炤和慕阳根本是小事。 方才她差宜嬷嬷教慕阳送茶至亭子里,并适时打出暗号,她便佯作受到惊吓,投入庆炤的怀抱,算准了时间好让慕阳撞个正著!庆炤的心性她最了解,他在靖亲王府众世子、格格中年纪最长,保护弱小的责任感是天生的;且於公於私,他和郑亲王的关系都很深厚,无论如何,是不能让她在郡王府伤到毫发的。 这一仗,她算是打赢了,但是离侧福晋的位置仍有段差距。接下来还有许多战役,她要一步一步打击慕阳,直到庆炤容下下她,让她再也无法存在於成端郡王府! ☆     ☆     ☆ 上弦月高挂夜空,伴著点点星光,郡王府花园里,花香暗飘在微风中,令人心旷神恰。沐月池旁的垂柳跟著夜风,摇动它柔软的枝条,在池畔画出阵阵的涟漪。 亭子里挂上点亮了的宫灯,华丽夺目,垂下的红缨流苏随风微微摆动;桌上摆著茗茶、精巧的糕点和应时的新鲜水果,并有府里的乐伎、歌伎等数人於曲桥上弹奏、吟唱乐曲助兴:亭外则站有几个貌美如花的侍婢,随伺侍传。 慕阳被召唤到凉亭去,陪庆炤乘凉;庆炤佣懒地倚坐在亭栏边,让她伫立相对。 「你瞧,」他指著倒映在水中、随著波光晃动的莹月,「池中有月,所以这才叫『沐月池』。」目光凝视荡漾著的水池微波,丰雅的俊脸上有一丝轻松的笑容。 慕阳只觑了一眼盈光泫泫的池中月,便又详看著他。比起水里的倒上弦月,庆炤此时看来不错的心情,更是吸引她。 从靖亲王府回来後,超过半个月的时间,都没见过他有如此的好心情。这是第一次,他对她有这样的好脸色呢!观览此时、此地的他,看来更加俊伟净逸,纵使凌人的尊贵气势犹在,却是儒雅敦文,竟让人想不起他曾有专横不讲理的一面……但世事总有令人伤心处,他心情好的原因是…… 「怎么不回话?」庆炤转回头,望向身边衣香鬓影、眉目如画的丽人。 思绪忽被打断,她一时无法回应。「王爷今天……真是有兴致。」 「公事忙完了,偷得浮生半日闲,放松休憩是应该的。」他盯著岔了神的慕阳。近在咫尺的她,为何还心不在焉? 事实上,这根本毋需问出口,因为只要她有什么不对,庆炤总是第一个直接牵连到「蒙哥」的头上去。 慕阳笑了笑:心里有点酸地问:「是这样?」 自从她告诉他,可以放心收侧室後,他就少在书房里忙些什么了;公事?心照不宣吧! 「不是因为今天见到……诺善姊姊来了府里?」她直问一句,随即又後悔了。 听闻此言,庆炤只是瞟来一道漠然的目光,懒得解释什么。 「诺善……」他玩弄著套在细长手指上的血斑玉戒指,浅浅扬笑,「她可帮你说了不少的『好话』!」 辨不出他一语双关的慕阳,以为诺善真在庆炤面前为她美言,所以他才会对她态度转好。 「哦?」还能怎么说呢?「改日见到诺善姊姊,我会向她道谢的。」她笑中带著些许哀凄。 诺善的魅力何其大!今天过府一趟,就能让庆炤开怀快意,还做了如此巨大的转变!这些,是她做不到的。 当初若没有父亲请婚,就不会有这样令人酸苦的局面:庆炤会娶诺善,而她,则是仍在蒙古当她无忧无虑的格格,和蒙哥一起过快乐的日子……无意问,她心神又飘向了未知的远方。 柔亮的宫灯光芒,照亮了她的秀颜,笑容凄美而绝艳;幽渺的湛棕深眸,辉映著银荧的水中月光……至美的一切,尽收入庆炤俊睿的瞳底。 良辰、美景,飘然出尘的佳人相陪在侧,本该是个教人陶醉薰然的仙境才是:为什么偏就有个地方出了差错,让全部都走样? 不顾周旁还有侍婢、仆人,他倏然将慕阳拉揽入怀,在她还来不及弄清情况时,吻上那对引诱人的瑰红唇瓣,试尝了她香甜的味道。 慕阳半躺在温暖的男子胸前,错愕不已,瞪大了晶透的凤眼。 这太羞人了!在许多侍婢、仆人、歌伎、乐伎等人众目睽睽之下,他竟然这么对她! 她扭动身躯想要挣脱,却动弹不得;顷刻问,掩藏一段时日的恐惧感再次复现。 那一回,她也是这样受制於他,无法逃脱,才遭受到他施以生不如死的凌虐:尤其眼前,有这么多人在看著啊!他们会做何感想?他们心里会怎么评论她?还有诺善,这是对不起她啊…… 她急迫地想要挣开他的怀抱、推离他黏附的薄唇,慌乱中,她不慎咬伤了覆盖著的嘴唇。 「你!」感受到疼痛而放开她的庆炤,在见到覆碰唇上的手指沾有血丝时,睁大眼瞳,难以置信地看了她好半晌,「你……居然……敢咬我?」 一旁的奴仆们见状大吃一惊,侍婢赶紧送上素绢给王爷,擦拭因唇伤所流出的鲜血。 慕阳也吓坏了;她在居然在无意问做出了天大的错事! 「对……对不起……」她往一边的亭柱退去,全身因害怕而颤抖,直冒冷汗。 「你还在怕?」庆炤暂时让自己忍下这口怒气,因他晓得初次的伤害,对女人的影响会是久远的。「我已经保证过,上回的事不会再有,你只要顺从我,就不会再受伤了。」他尽量平心静气的说。 「不、不……」她大摇其头;不受伤,也还是痛啊!总之那种折磨她决计不再受第二次! 「妾身是为您好!您和诺善姊姊两情相悦,就……就该一心一意,不能招惹别的女孩,否则……否则诺善姊姊会不高兴,那您们就……就不好了……」 听著她这一段胡言乱语,庆炤觉得好笑。 「够了!」他靠坐在栏杆上,用微凉的素绢轻压著伤疼的嘴唇。「别老是管我和诺善怎么样,我俩怎样都与你无关!还有,你的身分是我的福晋,不是『别的女孩』,对夫妻之事不能拒绝。别忘了,将来能承袭爵位的嫡亲子嗣,必须由你所出;这可是你应尽的责任之一!」 「可是……可是……」他说得条条有理,让慕阳一时辞穷,无可反驳。 「得了。」庆炤脑里忽然闪过一个有趣的念头,决定先就此打住。「你不要,我就不逼你:不过,若是你来求我,可就怨不得我了。」 眼前的小女子不会知道,自从她出现,让他周遭的美人不成美人、美景也无她不行!他舍不得放开她,却又捉不著她的心思……烦死了! 想他成端郡王在别人眼中是多么风采尊傲,眼下竟然连自己的妻子都摆不平,真是一大耻辱!他在心中暗自决定,就按自己的意思,用最简便的方法,去享用天赐的浩荡皇恩! ☆     ☆     ☆ 两天後的二更天,慕阳方将沐过的发拭乾,在妆台前让多潾梳绾青丝,忽然听到有人叩门。 「福晋,王爷来了,请开门。」是总管的声音。 多潾赶紧到前堂去开了门,「王爷!」 庆炤进房後,坐至前堂的圆桌前,身後的总管拍掌传唤几个婢仆,在桌上摆好了几盘精致小菜和一壶醇酒。 「王爷,您这是……」慕阳整襟走来,脸上充满疑问。 「来,坐下。」他没有多言,只是用命令的口气给了一句。 在一边的总管则帮著解释,「福晋,王爷今天在朝上让万岁爷大赞办事有力,还给了不少赏,开心著呢!散朝的时候,许多爷们邀王爷过府酬酢一番,王爷才刚回府,就往您这儿来了。」 「是啊!」庆炤拎起酒壶,倒满两只紫玉酒杯。「想想,府里也该有些庆祝才是,可又不能让我自己对影独酌;好歹和我的福晋暍一杯也行!」 此事不假,当然也是他实行计画的最好时机和理由。 「来。」他把一只精美的紫玉杯递给慕阳,「你是不是该先敬我一杯,给为夫的一句贺语呢?我的福晋。」他嘴唇浮著一抹轻笑,黑亮的眼眸望向即使是素净著睑,仍然明艳动人的慕阳。 慕阳端过酒香四溢的玉杯;心里替他高兴,微笑著敬上,「恭祝王爷事事顺心。」然後乾了一杯。这酒并不难暍,味道清淡微香。 「好!」他击掌喊道,又为她添上一杯,「再暍一杯!」 慕阳有些为难地摇手婉拒,「王爷,妾身……没办法多暍,怕明天会起不来。」 「再一杯就好。」庆炤笑语,「这只是清酒,只有两杯不会碍事的。」 她听了,只好轻颔螓首,再暍下一杯。 「吃些菜吧。晚宴上净是暍酒,肚子其实是空的。」他执起象牙箸,轻松夹食小菜。 慕阳只是看著这些菜,不一会儿,突然觉得脸、身体都发起燥热;心儿轻飘飘的,脑袋有些不听使唤,心里怔了一下! 怎么会这样?以前在蒙古时,每逢节庆、祭祀,大家聚会之日,她都会依照习俗饮一些酒,应该还不至於对两小杯清酒毫无招架之力才是呀…… 不对!打从身子里焚起的热,迅速往四肢尖梢处烧开;难道是她忽视了这清酒的後劲,而喝醉了吗?口味清淡的薄酒,竟隐藏著如此强烈的後劲…… 伴随著传散开的一种酥麻感,更让她浑身不对劲、呼吸急促,有些坐不住地想扭动身体;然而碍於礼节、颜面,她仍咬牙忍住。想来自己是真喝醉了吧! 「怎么了?」庆炤看著她,眼中闪过一抹戏狭的神采。 「唔……」她皱蹙秀眉,环抱起身子;为什么这样热的身子,竟会在听到庆炤低沉而富磁性的声音时,还渴望他的……温暖怀抱? 「妾身……怕是喝醉了。请王爷允许妾身……先去歇息……」 「醉了?」透澈的黑瞳瞥来,他只是笑说:「你的酒力该不至於那么不济吧?」 「王爷……请让妾身退下歇息……」慕阳把身体抱得更紧,从胸口奔流出的某种意念正要吞噬她,她快要失去意识了…… 在她疯狂地扑上另一个身体之前,她必须快点逃开! 多潾到她身边去,焦急地问:「格格,您怎么了?」 庆炤站起,推开这个丫头,一把将慕阳抱起。「福晋身子不适,要休息了,你们都退下吧!」 这样一句话,识相的人都清楚该怎么做:总管随即把房里所有的奴婢挥离。 但是多潾却担忧主子的安危,不肯离去。「王爷,请把格格交给奴婢,让奴婢伺候就行了。」上回的景象太骇人,她生怕主子又受伤。 「下去!」庆炤回瞪她一眼,冷声命令:「杵在这里做什么?全部都出去!」 面泛红晕的慕阳倒在宽大结实的胸膛里,只剩下陶陶然的感觉:她只想一直靠著,在这温暖而有力的臂弯,想要得到更多的热力…… 多潾觑向气势薰赫的王爷,和软瘫著的主子,站在原地走不开。 「走吧!丫头。」总管从背後拉住她往外走去,「别惹恼了王爷。」 房门关上後,寂静的屋里就仅剩两人了。 庆炤将半昏迷半清醒的人儿放至床帷内,从容地褪下自身的袍挂,现出他健实的匀称体肌。 俯下身去,他近细端详,咀嚼那张极臻完美的绮丽脸庞。 此时的她,媚眼如丝、双颊红粉,水亮的迷瞳里,蕴含著几许春情;深切的气息,透露著邀请的意味。 他伸出灵巧的细长手指,一一解开她的襟扣、一手拉开绾发的丝带;黑灿的发瀑登时泻开,埋在发颈之间的鼻闻嗅到了沐泽後所含的芳香,诱人神往。 一个翻转,两人躺进锦帐之内,慕阳芬芳的长发散开在褥上,迷蒙的瞳眸与他相望。 他的大掌轻抚过她细柔如绢的嫩颊,并顺著滑下,服帖地描绘她每一处的曲线,比身体还要热烫的手隔著薄衣,按摩她每一寸肌肤…… 第五章 一会儿后,庆炤让怀中绵软的女体躺下,栘换了位置,紧封的唇似黏附住了一般,不曾放松;手则是往身下探去,解开她的衣裙,手指触摸到她湿透的医裤,让他胸口已燃起的野火更加炽旺。 缓缓为她脱去亵裤,看着幽黑的柔丝丛,衬着白皙的玉腿更加黑白分明。他将紧并的白润双腿轻徐地分开,以膝头顶住,不让她再并拢…… ☆☆☆ 那夜后,不知为什么,慕阳都会在晚餐后,觉得身体有莫名的异样。 她总渴切地盼望庆炤的抚慰;庆炤每次也只是乐意地给予,从不曾过问她的转变。然而每每在欢愉之后,她却又为自己的淫逸行为感到可耻——为何她会为了得到那宽热的怀抱,而几乎濒临崩溃? 但不论白天如何自责,到了夜晚,她就不禁想要偎近那暖和的胸膛,感觉他的力量,和片刻的温柔。 这日,她在花园假山后面漫步。 「格格,您和王爷这段姻缘,总算安定下来了。」多潾见这些天,王爷和王子似乎黏腻多了,为主子开心,「王爷对您的态度比以前好多了,您们看起来真是对恩爱夫妻!」 「嗯……」慕阳踱着高底的鞋子,浑噩地虚应了一字。 这样算恩爱吗?她不这么想。 庆炤对她是比较好了一些,不再那么暴戾;但存在着的冷漠和高傲,却依旧不变。 虽然她的心头已经让他俊朗的身影占满,她仍然一再提醒自己,这个人和诺善才是一对,而自己与他的缠绵,全是建立在「子嗣」这件事情上。 子嗣啊…… 正当走着,她听见隔着假山的另一边,有几个丫头、奴仆谈笑着。 「哎呀!咱们王府这福晋可真是丢人!身子不干不净的嫁进府里,难怪王爷不要她!瞧,这么久了,都不住一块儿,哪有夫妻是这样的?」 「可不是!听说王爷头一晚就发现了,气得把她丢在房里,什么洞房花烛夜的,全不要啦!」 「真的?王爷怎么知道的?」 「傻瓜!大婚第二天,收整床铺的嬷嬷说,铺着的喜带没落红,不就水落石出!」 「就是、就是;不过王爷大人大量,没把她揪出个清楚,也没赶人,勉为其难让她在身边当个侍妾。」 「福晋挺美的,丢了可惜啊!让王爷留在身边,高兴时候玩玩,不高兴时候还有人出出气;而且家丑不可外扬嘛!留着,府里人晓得就够了。哈哈哈… …」 一字一句,清清楚楚。慕阳气得刷白了脸,愣在原地无法前进——这是多恶毒的谎言! 她要去问个明白,是谁这样乱嚼舌根污蔑她? 还未举步,又有声音响起。 「不过,王爷最近倒挺宠幸她的,每晚都让她侍寝呢!」 「什么宠幸!那是有心安排的。」另一个声音充满了加油添醋的夸张感,「是让她先服了些什么,然后才进房的,王爷大抵是存心玩玩罢了。厨房的叶牙子说,她的晚膳里,都加进了那东西。多聪明!她怎么也不会发现,因为都和着晚膳吃进去了呀!」 「嘘!好了,别大声嚷嚷,给别人听见就惨了!」 「怕什么?王爷不在,那福晋也起不了作用;我看她迟早要被王爷丢开的。」 一行人渐去渐远,声音也跟着变小、不见。 慕阳完全呆住了。 原来如此!所以她才会变得放浪形骸,所以她才会…… 一个踉跄,她差点跌软身子,一旁的多潾赶紧扶住她。 「格格!」多潾也讶异极了。想下到这几天看见的,还有这样的内幕。 慕阳揪紧襟领,觉得胸口快要透不过气;她喘息着拉住多潾,「扶我回去……马上回房去!」 她生怕再多待一会儿,就会有更多不可思议的话语传来…… ☆☆☆ 入夜,王府华灯初上。 惜香阁处,伺候膳食的奴才端来了热气蒸腾的晚膳,搁置在桌上后,便退出了房外。 伺候主子进膳,是贴身丫鬟多潾的工作;然而看着桌上色香味俱全的食物,现在她却不知如何是好。 「格格,这些……」她向内堂寝房里的主子请示。 「我不吃。」里面只传来这样的吩咐。 慕阳打自回房后,一直靠坐在床沿,动也不动,午膳未进、滴水未沾;清艳的脸上没有过丝毫表情变化。 「那……撤膳吗?」 「摆着。」她要跟那人讨个清楚交代! 多潾也心知这东西是绝对不能再吃的,但实在担心已经空腹许久的主子。她走近正凝望着某处、眼睛瞬也不瞬的王子,轻声问起,「格格,我另外给您弄些东西来吃好不?」 「不用。」平淡却坚决的回答,让多潾只能无奈地退至一边。 几个时辰过去,门外传来鞋履踏步声。 高伟俊挺的身影,领着总管、随侍数人,缓步走进厅房。 看到桌上分毫未动的珍馐,庆炤拿起筷子,翻动了几样。 「怎么,吃腻了?还是不合口味?」平淡的语调里,听不出任何关心之意。 听见等待甚久的人终于到来,慕阳迅速走出内堂,水明的凤眼直视着他,愤怒的焰火烧亮了睛瞳。 「你总算来了。我有很多话要问,就等着你给我个话!」 感觉得到数步外有高涨的怒气,庆炤仍是头也不抬,迳自走向厅上的座椅。 屋里的奴才们见状,紧张了起来;因为接下来可能会有一场难以预料的狂风暴雨。 蓦阳伸起微颤的玉手,指着那些膳食,沉声问道:「说,这些菜里,你都让人放了什么?」她恨自己在问出第一个问题时,居然就抑不住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哼!」舒坐在座椅上的庆炤不屑地哼笑一声。 「菜里放什么,你该去问厨子,我从不过问他煮什么的。」 「不要顾左右而言他!』慕阳怒喊。如此文不对题的答覆,根本就像是在逃避! 她恨恨地说开,「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教人在晚膳里放了东西,好让我失去意志、没了理智,是不是?」 庆炤闻言,眉头一揪。该死的!是谁让她知道这事的? 但他仍只是眄睨相视,不为所动地淡言,「吃不惯,撤了就是,你对我发什么无名火?」事情做了,就无所谓对错——至少他绝不是错的那一方。 见他全然不认真的态度,激得慕阳扬烈的怒意达到最高点! 她咬了咬下唇,瞪着他,「说得对,是该撤!」 一转身,她蓦地往前,拉住红底绣金喜字的锦制桌巾,出劲一扯! 眨眼间,所有的名贵瓷盘、杯、碗,连着所盛的汤食,尽数砸落到地上,嘈杂的巨响令所有的人吓了一大跳!地上洒满汤水和食材,也溅及了厅里每个典雅,红杉木制的桌椅,一片狼籍。 庆炤揽眉,瞥了瞥遭波及的绒靴和华贵长袍下摆后,他举目扬眉地看向慕阳,冷进出声,「你太放肆了!你是存心要惹我恼火,是吧? 」瞬眼间,高大的身形旋到她面前,大手紧捏住她的下巴,「这阵子过度放纵你,我的一再让步,倒让你得寸进尺了!」 「是!」气极的慕阳毫不畏惧地吼回去,「反正不管怎么样,从来都是你对,我错!莫名其妙地被你降成侍妾,是我错;侍浴时候被你凌辱,是我错;现在,你在我的餐饭里加了迷药,还是我的错!」 「你……」这样的理直气壮、伶牙俐齿,让庆炤怔忡了一下;眼中虽然透露出一丝激赏,但眼下却不是称赞她的时候! 他转头下令,「你们全都出去!」 夫妻吵架这种难堪的家务事,他不想让奴才看热闹。 「喳!」总管领命,连忙把所有侍从、连着多潾,全都赶出房,自己也拉上厅阁的房门,悄悄退下,心惊胆战地逃离了烽火漫天的可怖战局。 「既然你问起,告诉你也无妨。」他推开她,神色自若地说道:「你服的,是宫闱中所用的秘药,名为『御媚』,是皇宫陪嫁妆奁里的东西,用意呢……不外乎就是增添夫妻间的床第情趣。」 「『御媚』?是……媚药吗?」慕阳愕了一下,心窝更是气得发疼。 可悲呵!自己竟如傀儡般,在这场骗局里,遭人玩弄摆布,还浑不自知! 这些日子以来,渴望他的拥抱、眷恋他的呢语,使她以为……就差那么一点,她就要爱上他了!原来全是催情媚药的驱使…… 所以她才变得放浪淫荡,没有了矜持羞耻;只要能依偎到他的身畔、销魂于他的身下,她什么都愿意做、愿意说,也什么都能抛开,几乎疯狂的偏执着! 「你……竟瞒着,让我服食『御媚』,好任你摆布?」一刻间,她的心口闷窒得抒不开。 「你说得太过了,什么摆布?」庆炤却是挑动眉梢,轻狂笑答,「追根究柢,是你无可救药的劣根性,天生就是个淫浪的祸水。否则一点点的『御媚』,也不至于令你骚荡至此,简直更胜一只发情的野猫……」 「不——」慕阳紧捂住耳朵,拒绝再听下去;不敢相信如此低俗不堪、戮心的字眼,竟会套用到她的身上! 他一字一句,全变成了生着獠牙的毒蛇,盘绕上她的胸口,勒紧、再勒紧,痛得她几乎就要不能呼吸…… 「住口!住口……」她虚软无力地倚到圆柱旁,缓缓滑坐到地上,令人怜惜的无助娇躯蜷伏在一角,哀哀哭泣。 「你太过分了!太过分了……」 够了。她真的受够了。 成婚才月余,但她已心力交瘁。明明相敬如冰的两人,还要在外人面前装恩爱不说,竟连最亲密的接触,都是经由媚药,这种等同欺骗的安排来达成……他们这是什么夫妻?她再也不要陪他演出这场烂戏了! 深吸一口气,她侧过头去,眨动泪光莹莹的长睫,坚稳地要求,「休了我吧!」 这话对庆炤何其震骇! 他澄澈的眼里发出一股激狂的怒气,但音调仍是沉冷,「你鬼扯些什么?」 「既然这桩喜事是你的恨事,就……了结它吧。」慕阳以平板的调子言道:「进宫去,启禀万岁爷、皇太后,奏请将我从宗人府除名,尽管撵我出府,你的生活从此就宁静太平。这个郡王福晋的位置,留给你另外中意的人选吧!」 庆炤觑睨着她半晌,「听你的意思,是要我放你走,好让你回蒙古去和旧情人聚首?」 这小妮子可真好样儿的!到这步田地,居然还是要回蒙古、回旧情人的身边!和他当了几天夫妻就想走人,这是将他置于何处? 见娇弱的人儿全无回应,他上前去,将坐着的身子拎架起,扳正她瑰丽白皙的脸庞,阴沉冷声地问:「那个叫蒙哥的人,是你愿意舍弃这里一切的原因?」 「什么?』慕阳可真是吃惊了,她下记得曾跟庆炤提过蒙哥的事。「你……是怎么知道……」 看着她满脸惊愕,就像是被人戳破了埋藏许久的心事一般:庆炤想自己是言中了,心底又升起极度的不悦,「我说对了吗?」 慕阳愣了好一下,很快地,她凄凉地笑开来。 「对,你说对了。蒙哥的确是我的旧情人,就是我日夜惦记、念念不忘的那个人!」 她雾蒙的晶眸盱盯着眼前丰俊的面容,低冷地说:「我恨!恨当初不该听额娘的话,没让蒙哥跟着我一起到北京来,否则我早就跟着蒙哥远走到天涯海角、没有你的地方去!省得在这里,空享有表面上的荣华富贵,其实从头到尾,根本是在被你糟蹋、作践!」 「你……」庆炤怒极,「反正不管我怎么做,在你眼里,全都是在折损你的高贵,是吗?」他自觉有所付出,对她也多所忍让,为什么只能换到「糟蹋」、「作践」这样的字眼? 他迅速将她纤柔的双手反制到她身后,押着进入内堂,随即一手扯裂了她身上的衣裳。 「你做什么?!」慕阳惊呼道;他的一手便能制住她的双腕,令她无法挣脱。 庆炤用撕裂的缎布绑住她的手腕,然后继续剥除她的衣物,直到娇白的胴体全露;他从腰带里翻出一个精美的小玉瓶,咬开瓶塞丢到一旁。 「你总想你是很完美无瑕、高高在上,让人碰不得的,是吗?那你就太自以为是了!」他自瓶中倒出一粒小红丸子,笑容邪俊而幽冷,「我这就揭开你的假面具,让你瞧瞧自己打从骨子里淫荡骚浪的模样!」 说着,他抱起让她坐上了圆桌…… 「唔……」她不禁娇喘起来,两颊泛热、潮红。她环抱住身子,尝试压下这股莫名的冲动,双手却不听使唤地变成了爱抚自己的身体...... 他很快地整好衣裳,看着娇懒虚软在床上的人儿。 「你哪里都别想去。我庆炤的东西,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准拿走!」他沉沉地从齿缝进出寒凛的声音,「我不会放你走。我要把你幽禁在这王府里,就陪我一辈子,直到你死!」 刚从媚药的迷眩中转醒的慕阳,逼着自己不要回想镜中所见;那可憎的模样,更添羞辱感,她全不愿意承认,那就是她。 「你今日待我如此,总有一天要后悔……」眼角泪光莹莹,她用含恨却又虚疲无力的声音说道。 庆炤旋身,丢下冰冷的话语,「若是放了你跟着旧情人远走高飞去厮守,让我失颜面,恐怕我会更后悔!」他大步走出,头也不回,临走前撂下最后一句,「你迁到别处去住吧!别在这里碍我的眼,我不想再看见你!」 第二天,慕阳被迫迁居到距王府主厅甚远、位于花园偏僻一角的清言轩。 第六章 清言轩狭小而简朴,旁有潺潺流泉,并栽种著芬菲的花草,虽不及惜香阁摆设华丽,但清新简单,被驱逐至此,慕阳反而感到怡然。她努力地将心思转移到照顾蓊薆的绿意上;唯独不曾再看见那个傲岸无边、气势凌人的郡王夫君。 不需要再去伺候,似乎是让她得回了些什么,然而失去的,却更多。脆弱如琉璃晶玉的心,让庆炤的愠怒冷语刺裂,一片片碎散四方,拢不回也填不上,像是剜了她心口一大块,那样血淋淋且痛彻心扉…… 在清言轩的日子,时间仿佛静止,唯有日升、日落能证明光阴亘古不变的栘转…… 原本可能平淡一世的生活,却在一天宜嬷嬷的到来,又被打乱。 「福晋,今儿早郡王爷上朝之前,交代了老奴些许该办的事,老奴这是来执行的。」 慕阳眉头一皱。庆炤已经把她赶得远远的了,却也不放她清静? 「是这样的。」宜嬷嬷的吊眼传来锐利目光,「王爷交代,先前要福晋您当个侍婢,现在即便王爷不在府里,您也该尽尽侍婢的职守,做些平常的事务。」 这更令慕阳如坠入五里雾中,娇俏的小脸充满疑惑而不得其解。 「郡王爷要老奴派您去做搬柴、洗衣、打水……这些一般的『小事』。」宜嬷嬷口气平稳得像是没什么。 搬柴、洗衣、打水……这些都是低下的贱奴在做的呀!他…… 「不行!」多潾站到慕阳身前,为护主而力争。「格格是福晋,怎么可以让她去做那些粗活!」 而慕阳则是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疼,虚弱地呼喊:「不……他怎么可以……」她几乎要瘫倒,顿时间涌来无尽的郁恨凝聚在心头、笼罩在身上;他要逼死她吗? 不料接著听闻一道似曾相识的板声传来,随即是多潾的惨叫:「啊哟——」 她一回头,惊见寒著睑的宜嬷嬷手上执著曾见过的长板,可怜的多潾身上已经吃了一板,痛彻心脾。 「多潾!」她拉扶住最亲近的丫头,怱觉身陷绝境。 「福晋,郡王爷交代老奴,先前定下的规炬不变,全交由老奴贯彻;您若不肯照规炬来,您身边的人就要帮您挨罚!」 慕阳看著宜嬷嬷,从她凛然的表情,望见了庆炤的狠残——郎心狼心呵!无依的晶莹泪滴串串静声滑落,心也早已凉透。 她镇定的回应,「既然他要我做,我做就是。」 低头顺从的同时,她的心中亦无言呐喊著—— 庆炤、庆炤,待至天理得以昭彰的那一刻,我绝对要让你後悔莫及! 宜嬷嬷得意地冷笑,当下便领著她俩前去派做差事。 首先是到柴房去,那里有已经劈好,堆得像小山一样高的柴薪。 「福晋,您今儿个上午就先轻松些,把这堆柴搬到厨房外头去吧!」宜嬷嬷很轻松的说,又看了看旁边福晋专属的丫鬟,「你可以帮忙,但是福晋不能做得比你少!我会在旁边瞧著。」 她晃了晃老皱的手中拿著的板子提醒,「王爷交代,如果不合意,老奴是可以全权决定的。」 柴薪表粗质重,慕阳细皮白肉的手掌很快就被磨出血丝,满身大汗、疲累沉重;这才发现,郡王府竟是这样大,厨房和柴房隔得那么远! 每走一步,粗糙的柴树皮就多震磨一下,疼痛加倍;加上沙土摩擦侵入,让她苦痛加倍。 搬了几回,细心的多潾看出她的不适。 「格格!」多潾拉住她,心疼的说:「您是不是又哪里惹了王爷生气?晚些等他回来,跟他赔个不是,或许就不用受罪了……」 慕阳痛出眼泪,看著满堆的柴薪,幽幽地言道:「他做事从来都没有原因的,不是吗?」 从她嫁入成端郡王府以来所见和遭遇到的,这个成端郡王爷的作风,早超出了常人应有的思考逻辑。在这个府里,他就是天,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没有理由、不需原因。 「福晋说的对!」宜嬷嬷在一旁冷眼旁观,露出讽笑的模样,「王爷也说了,这事儿是说了就算,其他的都不许再提。福晋只要好好干活,什么抱怨话就都免了,王爷不想听见那些。福晋可记住了?要是让王爷听见了不想听的罗唆话,会怎么做……这可就不是老奴能担保的了。』 「知道了。」她除了照做以外,还能如何? 「那就请您快搬,别偷懒!」宜嬷嬷下了强硬的指令。 就这样,慕阳又揽起一捆柴火往厨房走去。 到了半途,几个手抱放著待洗衣物木桶的洗衣丫头擦身而过,硬是撞了慕阳一下,让她柴散人倒。 一个笑说:「哟!这可不是咱们那个被贬成贱婢的福晋吗?真是对不住啊!」 贱婢……如此刁刻的话,令她心里好像被刺了一下…… 「生得真是狐媚,难怪还没出阁,就跟了别的男人。怕是你勾了别人吧?」另一个睥睨著她说道。 这回慕阳感到被人在心上划了道口子,又剌又痛。她无力喘息著:「住口——」 「你们太过分了!怎么可以这样对福晋说话!」多潾丢下手上的柴火上前护住她,对著那些丫头大骂。 「看看,贱婢的奴才在骂人呐!」一个丫头笑得更猖狂,不客气的对多潾叫嚣,「你的主子和我们一样是做粗活的奴婢了,你又是贱婢的奴才,也算得上是我们的奴才罗!」 见一旁的丫头们深表赞同,那嚣张的丫头再说:「那……咱们这些主子,是不是该好好教训这奴才呀?」 话语一出,身旁的夥伴纷纷上前来围住多潾,对她又踢又打又捏的,恶狠狠欺负一番。 「住手!住手!」慕阳见状慌张前去阻止,但对方人多势众,一场混乱就是停不下来,反倒还欺上了慕阳身上。 此时传来宜嬷嬷的叫喊,「你们这是在做什么?给我停下!」 洗衣丫头一听到声音,立即停住手脚,退後成排,静悄悄的低头站立。 「宜嬷嬷!」慕阳从来都没有像这时候如此高兴见到宜嬷嬷的到来,她连忙要解释,想让那些胡来的丫头立刻退开道歉。 「宜嬷嬷,她们……」 来不及开口说明原由,只见宜嬷嬷又是一板刷上了多潾,多潾大声呼号:「啊呀……」 慕阳惊怔地看著宜嬷嬷那霜冷的狭脸。怎么…… 「福晋,您怎么可以工作做到一半就分心玩耍起来,这要老奴如何对王爷交代?您这样子,老奴只好处罚这个不受教的奴才,让您清醒清醒!」 「你们,」她又盯上那些洗衣丫头,指了指慕阳,「福晋才刚开始学习,许多规矩都还不懂,就交给你们好好教教她,就算将功折罪了!」 「喳!」丫头们高兴极了!身为奴才的她们,从来只有被欺负,今天竟然能放心的去报复在他人身上,何其开怀呀! 於是慕阳陷入了一场混乱的女子搏斗中,而一边的宜嬷嬷则是板著脸,冷眼旁观,并不忘努力挥动手上的板子,打得多潾无处可逃。 「不要!停下来呀!」慕阳快要发疯了,她紧抱著头,不懂为什么上天会把她安排到这样一个人间炼狱来。流泻的泪模糊了视线,周旁板子声、惨叫声、呼喊声、尖嚣的笑声…… 「停下来——」 ☆     ☆     ☆ 她不知道那场地狱景况是怎样熬过去的;只是日子再难熬,天一样会黑。 蜷在澡盆里,慕阳整个人都呆滞了;象牙白的皮肤上伤痕累累,温热的水让她磨破的手掌更显疼痛。 看著忙碌於帮她沐浴的多潾脸上、手上也是青一块、紫一块……明天是不是会再增加? 明天…… 突然,她好害怕明天的到来,她不想看见下一次朝阳,因为那是另一个磨难的开始…… 「格格,很疼吗?」看慕阳把脸埋到散布著磨破伤痕的手中,多潾轻声问,心里好难过。昔日轻快灵巧的娇娇女,何时变成了眼前这个满身愁云惨雾、时常哭泣的可怜人儿? 「别忙了。」慕阳抬起头扯住她的衣袖,「去休息吧!你身上不也有伤?真是委屈你了……」她垂下如扇的睫毛,沾动了眼里的泪光。 「如果当初我没带你一起来,你就不会……你会还在蒙古那里,过著和以前一样平静的日子……」 「格格。」多潾握住她的手,毫无悔意的说:「如果我不跟来多少替您挡一些,您迟早要被那些恶鬼给欺负死的!」 「多潾……」她哽咽地说不出话。 夜色茫茫,月影沉寂,灯火辉煌的成端郡王府中,一个被人遗忘的小轩阁里,两个同样无助的女孩紧靠哭泣,不知道接下来的日子究竟还有多少未知的苦痛在等待她们…… 次日清早,桌上的早膳方才端上,屋外不远处传来宜嬷嬷的声音,如尖针般画过两人的背脊,她们不约而同的毛骨悚然。 宜嬷嬷缓步走近,脸上有得逞的得意笑容。「福晋,今天该做的工作等著呢!」她用尖高的声音提醒著她们面临今日的磨难。 这天所派的差事是洗衣、挑水。 慕阳洗丢了几件衣裳,还被几个同行的丫头故意泼了身湿淋淋,挑水也不慎打翻几次;她所犯的错都牵连了多潾受惩。 事实上,比起多潾,那些欺侮人的奴才更想打慕阳的主意。 太多贵族以非人的手段虐待奴才,完全不把奴仆看在眼里,因此身有奴籍的人,对贵族都怀有一种难平的痛恨之意。眼前这个郡王福晋是个失势的贵族,不知引起多少仆婢眼红,皆欲藉她弥平心头之恨! 是以有个名唤杏儿的丫头,抡著棍子逾界打到慕阳身上!纵使多潾努力保护主子,两人仍是伤得惨不忍睹。而从头到尾,宜嬷嬷只是在一旁冷眼旁观。 成端郡王府的奴才们像是集结起来造反一般,以整治她为乐;而为首的宜嬷嬷更是乐见其成,态度也渐转恶劣。 「郡王爷玩腻这娃娃了,前些天吼著把她赶到偏僻狭窄的清言轩去了呢!这下她真什么都不是了,哈哈哈……」 这样的讪笑护骂,在奴仆间此起彼落的纷扰著;蜚短流长的谣言更是不断中伤著她。 庆炤则是履行了他所言,再也没见过她一面。慕阳心底认为仆人的所做所为全是他的意思,心中恨透他的无情和残忍。 这样风风雨雨肆虐翻扬的生活,让原在温室里呵养大、本就不堪折磨的娇嫩花朵如何存活? 被泼湿的慕阳染上了风寒;短短半个月,体内种下的病根迅速滋长、恶化。 尤其这几日还发著烧,病弱的身子又必须为粗事所累,脸色日日益发憔悴,唇也苍白。即使在这伏月天里,满身大汗的她,竟还会冷得不禁发颤! 再者是咳嗽的加剧。剧烈的大咳,几乎要让她回不过气,每每总咳得她像是暴风雨中震颤的小花朵,就快要被卷走生命。 多潾看了不舍,想要让她休息,她却倔强地强打起精神,硬是照常应付宜嬷嬷的刁难、周遭奴仆的欺侮。 外柔内刚的她,挺著坚毅的信念,撑起病体、步伐蹒跚;她要等到这场对与错的竞试比出结果,她要看著不可一世的庆炤,为他的不是跟她认错…… 在这之前,她绝不甘心倒下! ☆     ☆     ☆ 郑亲王府 花园里,诺善正用一根花梗逗著著笼里的金丝雀,一边用她不变的娇甜声音问:「交代你的事办得怎么样了?宜嬷嬷。」 「照您话,办妥了。」宜嬷嬷弯著身,恭谨地回话。「老奴按著您的意思,说是王爷传的话,府里没有人敢多问什么。总管身兼王爷的随侍,上、下朝都要在跟旁,压根儿没多余的时间料理王府的内务。这会儿府里的奴才们全不把那娃儿当福晋看待,欺侮得可精彩了!」 看著笼中被花梗所扰而惊慌扑翅拍打、掉落金羽的雀儿,诺善浮起得意的笑容。「哼!如我所料,炤哥哥还是容不下她;既然给赶到小地方去,就表示要丢开了。更何况近来的王府宴会上,炤哥哥都用托病的理由,解释为何不见福晋出席。打铁要趁热,你多使点力,尽快把那娃儿好好折磨个够吧!」 「喳!格格,您不知道,那娃儿犯了风寒,正发烧病著呢!」老妇呈上讨好的笑脸,连忙送上好消息,「这丫头可倔了,硬撑起身体操粗活儿,老奴见她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或许咱们郡王府里『福晋殡天』的消息,就要在这些天传出来了呢!」 「哈哈哈……」诺善喜得大笑,「果真如此就太好了!待她一死,我就让阿玛立即帮我向太后请婚!这次,我绝不允许再有个多事的女人出来阻挠我、跟我抢!」 「老奴在这儿,先叩见郡王府的新王母!」宜嬷嬷尽其所能地逢迎拍马,「到时您可别忘了老奴所尽的棉薄之力啊……」 ☆     ☆     ☆ 日子是怎么过的,慕阳不知道。曙光拂晓、落霞残照,从不为人间而有所改变。唯一清晰的是:日里,她有说不尽的苦;夜里,她有流不完的泪。 已有足足三晚,她因咳嗽而不得安眠,咳疼了喉咙,以致於食物也难以下咽。如此多累少食,身体又带著病,她憔悴、形销骨立,往日的光华早已失去。 此时,她像一支独立於黑夜的弱烛,随时都可能灭去光芒。 多潾尽心尽力照顾著,但她终究不是大夫,不能替主子治病。她们出不了府,不只多潾自己无法帮主子求援,也没有人愿意帮她去找大夫来,为这个「王爷不要的玩物」看诊;多潾除了急,还是只能急! 慕阳今天不知怎么的,胸口特别闷痛,人也特别虚浮。该做的差事正等著,她却完全使不上力,瘦骨嶙峋的娇体盗著汗。烈日当空下,为什么周旁不只是冷,而且还……有点暗? 这日午後,波诡云谲的天空看来不怀好意,似乎准备挑个时候,倾盆地泄下一场大雨。 忽地,慕阳又大咳起来,伴随著更剧烈的胸痛。这个止不住的咳嗽,似乎牵动了体内的什么,一阵腥热的咸液窜上喉头,随即被咳出了口,她赶紧用手捂住。 好不容易才停下轻喘,忍著每次呼吸引来的胸痛,她惊见手上沾及的,全是艳赤的鲜血。 刹那间,时间全停住了…… 看著掌问的血,她想,难道自己……已经走到尽头了吗? 「格格!」多潾眼见主子竟糟糕到如此地步,吓了一大眺!她抓住那满是刺眼鲜红、颤抖的纤手。 「格格,您这是……」天啊!谁来告诉她,这该怎办? 宜嬷嬷顶著张晚娘脸孔,森冷的立在她身後,「谁准你们半路偷懒的?」 「宜嬷嬷,是我不好,别罚……别……」慕阳想撑起弱不禁风的身体起来。 奸狡的老仆妇却是冷笑,不肯放松,「福晋都说是您不对了,自然就有人该挨罚!」 她一个示意,身後几个丫头便一涌上去将多潾拖到一边逞凶。 这样的场景不知已经看过多少次,但慕阳还是无法忍受。多潾是最照顾她的人,也是最亲近的夥伴,却总为了她而惨遭刑罚、遍体鳞伤,虽从没有过怨言,却让她更难过…… 「停住!停……咳咳!咳……」她真的没力气了,就连想要流出的眼泪都乾竭了;胸中伴随呼吸的疼痛未曾停歇,她好想止住呼吸就这样沉沉睡去…… 「住手!」忽然出现一个身著华服的女子,大声叱暍道:「你们这是造反了是吧?还不给我停住!」 众人果然立刻停下,惊惶地往同一方向望去。 慕阳勉强微侧过头稍瞥了一眼,惊喜的喊:「诺善姊姊!」 来人正是诺善,她昂起下巴、甩著丝绢,缓缓走了过来。 「诺善格格,老奴有礼了。」宜嬷嬷毫无畏惧地行了个礼,唇边泛著志得意满的笑容。 此时出现的诺善,在慕阳的眼中是企盼中的救星!因为诺善说过,她是站在她这一边的;而她也记得,诺善曾经为她在庆炤的面前说过好话…… 她指著受苦受难的贴身奴才,「诺善姊姊……救……救她!帮我……咳咳……」欣喜的表情中没有一丝的血色,整个人像是准备随风而逝的白纸鹤…… 诺善仔细看了看地上这个形销骨毁的女子,心中万分得意。这娃儿终究是栽在她手里了!凭这样一个没什么心思的小娃儿,拿啥来和她抢、和她争?简直不自量力! 「啧啧啧……慕阳妹妹,你怎的弄成这副样子呢?」她做出好惋惜的模样,「你身边的奴才是怎么伺候的?」说著,偏过头与宜嬷嬷交换会心一笑。 慕阳没有办法答那么多话,挣脱眼前的惨况是最要紧,她试著挣扎到诺善脚边,喘气连连的说:「诺差口姊姊……帮我,求……求你……」 见她靠近过来,诺善赶紧後退几步,尖声喊:「走开!别碰我!难不成你想把这一身病偎到我身上吗?」 「帮我……救我……」慕阳迷蒙无力的重复再重复,一直想著诺善会帮她。 诺善见状大笑几声,露出阴狠狡猾的目光回应道:「帮你?我做什么要帮你!本来咱们俩是可以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的,谁让你来跟我抢炤哥哥!想跟我争,门儿都没有!要我救你?休想!」 「宜嬷嬷,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她转头赞赏的看著宜嬷嬷,「你们郡王府的福晋大抵也快殡天了,小心一点,别让王爷太早发现了。」 闻言至此,多潾惊愕不已,而慕阳只感到天旋地转。诺善恶意的背叛、宜嬷嬷的可鄙、庆炤的冷漠暴戾、多潾的无肋,和身子越来越重的自己、顷刻间变黑的天空……她昏倒在石板地上。 「格格!」多潾冲去扶起她。 天际飘来小雨,一滴一滴渐渐频密。 近旁没有躲雨的地方,诺善急著要走避,只好就此打住;她小心仔细地擦拭脸上的几滴雨水,发觉被雨滴沾到的几处粉厚不均,令她不太高兴。 她指示宜嬷嬷,「我想回去了。那女人一气绝,就赶紧差个人来通知我!」她碎步疾走,恨不能马上飞回闺房里,细细补粉。 「老奴知道。」宜嬷嬷躬身相送,要和她一同到大厅去。 「宜嬷嬷!」多潾喊著哀求,「求求来个人,请大夫瞧瞧我家格格吧!」 但老妪只是在刻薄的下颔扬起了复杂的笑纹,盯著慕阳尖酸的说:「大夫?不用了吧!让她休息个几天,也该够了。你把她弄回清言轩去歇歇就是了。」语毕,便回身跟著诺善离去。 「怎么可以……」多潾急出泪水,巡视著身边其他的奴仆,「谁……能来,帮帮咱们,拜托啊……」 众人脸上全无同情之意,纷纷走开;广大的花园里,终究只留下了孤苦无依的两人。 很快地,多潾擦掉眼泪,咬牙扛起不省人事的主子,心底同时为主子出人意料的轻瘦而惊讶不已。 回到清言轩,她让主子到床上躺著,忙拧绢巾为主子拭乾浑身、满额的冷汗,擦去下颔和沾在手上的血渍,焦急地喃喃细语:「格格,您可要捱过去啊……」 半个时辰後,慕阳才转醒,一醒又咳了起来。 多潾拍抚她的背部,讶於隔著衣布,也能如此清晰摸出格格的骨架!眼见嗽出的殷红血点喷散到主子胸前襟领上,也染就了衣袖的前端…… 慕阳伸手握住多潾的腕,喘息地挤出话语,声如细蚊,「多潾,我有好些话,还没有说出口。那些……心里话,我要交代给你,你……听著,刻记到心里……我怕,我熬不过……」断断续续的话里,她又咳了好几次。 「格格,别说话,您先好好歇下。等天一晚,王爷下了朝回来,我去求……」 「听著!」她凝神细睊著多潾,那对秋水凤眸在瘦削的小脸上显得特别大。「我若真的……挺不过,这些全都托你,替我说……了……」 外头的雨声,随著雨势一起坐大,灰蒙的天空,飘著飕飕的冷风…… ☆     ☆     ☆ 夜幕悄悄袭上,毛毛细细的绵雨打在地上,发出令人心感哀凄的声音。 成端郡王府前寂静的大街上,有一乘用两匹骏马拉著的马车,缓缓靠近。典雅的马车在成端郡王府前停下,车夫稳好车子後,下车撑伞开门。 「格格、世子爷们,成端郡王府到了。」 三个衣著华贵的公子下了车,伴著一个蹦蹦跳跳的小女孩,往郡王府大门走去。他们是靖亲王府的四世子庆煖、五世子庆炜和六世子庆煜;小女孩正是庆欢。 门房赶上来迎接,恭敬的笑著,「这不是四爷、五爷、六爷和欢格格吗?」 「你们王爷呢?」庆煖先开口问。 「王爷?」门房顿了一下,「王爷还没回府呢!」 「没回府?」庆炜捺不住性子,嚷嚷著:「二爷都早回靖亲王府了,你们王爷怎么可能还没回府?」 「小的确实还没见到郡王爷。」门房又答了一次。 「不打紧。」庆煖笑笑,「福晋在吧?」 「在。福晋在的。」 「那就得了。我们是专程来看郡王福晋的,去通报一声吧!」 不等门房回话,四人就迳自踏进了郡王府,直往大厅走去。 「大哥的王府也很气派耶!」铃亮的稚音是小庆欢的赞叹,「等大哥当了靖亲王,就要他把这郡王府送给我。」 「你作梦一辈子吧!」庆炜嗤之以鼻。 不同於其他兄弟总对欢儿的百般宠溺,他就喜欢和这鬼灵精的小妹斗嘴,「这是『郡王府』,可不是『格格府』,大哥迁回亲王府後,这里就要交回宗人府去,发派给其他新任王爵的人,怎么也没你这女孩家的份!」 「多嘴,要你管!」庆欢的嘴一嘟,扬起秀眉。 「瞧你,不愧跟大哥同一家,这副嘴脸还真是有几分相似——一样讨人厌!」 「好了好了。」庆煖挡下蓄势待发的两个对头小仇家,并责怪弟弟,「老五,你也该收势了,何必跟自个儿小妹过不去?咱们今天是来探望嫂子的,你既然跟热闹跟到大哥的地头上,就别瞎闹。四哥我能替你擦的屁股终究有限,小心惹火了那个成端郡王爷,要你吃顿大排头。」 「什么擦屁股?四哥你……」庆炜可不服气,正要争论,一旁沉静许久的老六庆煜却打断了他。 「四哥,大嫂真病得不轻是吗?怎么没人来传个话,也没声响呢?」 郡王福晋身体有恙的消息已传开甚久,这段期间内,从未闻有大夫进府诊治,也未曾听说福晋痊愈与否,渐渐引起有心人士的议论。 靖亲王於是乾脆派儿子直接来弄个清楚。众子中,个性圆融、擅长交际的四子,自是第一人选。庆煜则是因对医书有很深的兴趣和研究,才十二岁的年纪,已经有「医者父母心」的情操,也特地带了医箱跟来,看能否帮上忙。至於庆炜和庆欢,是纯粹跟来凑热闹罢了。 等了好一会儿,却只见一个老妪姗姗来迟,惶恐不已地行过礼後,恭声说:「爷、格格,福晋玉体微恙,王爷吩咐过不给见的,免得打扰了福晋休养。」 「大嫂到底怎么样了?大夫看过了吗?怎么说?」庆煜关心的连连问起。 「这……」宜嬷嬷一时答不出这连串的问题,吞吐地回道:「老奴……不知……」 「姊姊住在哪里啊?我要去看她!」庆欢问起。府里没有姊妹,她自从上回和慕阳处得不错後,就一直想著要再和她玩。 「福晋她……在清言轩。」宜嬷嬷答著,心想这几个人从未来过王府,是不会知道在哪里的。 庆煖听了却讶异道:「清言轩?那不是王府花园底,最狭陋的居轩吗?」 「怎么?」庆炜问:「你知道是哪儿吗?咱们从没来过耶!」 「我当然知道。」庆煖打开摺扇轻扬起来,笑言:「当初郡王府翻修,大哥忙得无暇顾及,阿玛就瞒著他,交给三哥和我来经手。那整个花园可都是我精心的杰作!」 他又转向宜嬷嬷,「福晋怎么会住到那里去?」 「王爷说……那里清幽,有利福晋静养。」 「哦……」庆煖笑著,微皱起眉头,仍频频颔首,「的确,那里真的非常……清幽。」 「四哥,带我去!」小庆欢早等得不耐烦,拉住他的衣角,「我好想姊姊,你知道她住的地方,就快点带我去看,走嘛……」 「好好好……」他轻声柔哄,又转回头喊:「小子们,四哥带路了,快跟上啊!」 「四爷!」宜嬷嬷急忙挡到前头。要真让爷们看见福晋那个模样,可还得了!「王爷吩咐了——」话还没说完,就让庆炜一把推开。 「别罗唆了!」他臂膀一挥,嫌恶地说:「你们王爷又怎样?还不一样是靖亲王爷的儿子!今天阿玛让我们来,他就挡我们不得!还不快去教人打灯、领路!」 十足的主人架式,让宜嬷嬷这当了数十年的奴才不敢不从,只能战战兢兢的弯身,「喳……」 几个奴才打著大灯笼、穿著蓑衣,照亮晦暗的夜雨路,领著世子爷、小格格,往福晋所在的清言轩定去。 「离大厅和几个宽敞的院落好远啊!」庆伟边走边抱怨。 「在那里怎么照料得到病人?」庆煜清秀的脸上有点焦急。 好不容易,终於看见一间小轩阁,里头亮著微弱的灯光。 「那就是清言轩了。」庆煖提醒众人。 期待了好久的庆欢放开四哥的手,就往轩阁的门口奔去,兴奋地大喊:「姊姊!欢儿来看你了……」 到了门前,她不改以往「不请自来」的习惯,便迳自推开门进去,庆煜也加快脚步跟上。 忽地,从轩阁里传出尖锐的恐惧尖叫声:「呀——」 众人一听是庆欢的声音,立刻快跑到小居轩的门口前去一探究竟。 狭小的清言轩中,窗外是漆黑夜幕,如豆的烛光映射出的人影,在窗格上摇曳,全都成了妖光魅影,增添可怖;沁凉如水的气息更教人发颤,站在房中,却觉此处毫无立锥之地! 急往数步可及的内堂,只见庆欢软坐在地上,庆煖忙把她抱起;跟随她惊骇的眼光看去,瞅见了令人瞠目结舌的一景。 窗旁的木床上,躺著个瘦削而无生气的女子,她素色的粗布襟领、衣袖上,沾满乾涸後变色的血渍;床上所铺的蔺草织席也有著点点的散红,看来像是受过极大的折磨、凌虐…… 「这是谁?」庆炜缓步上前,欲知分晓,「怎么会住在……福晋养病的地方?」 靠近清楚端详,倒在床上的人儿,五官端正秀丽,唇上染有赛过任何胭脂的丹红鲜血,映衬著苍白若霜的雪颜,半睁著茫然的水蒙凤眼……在体荏欲绝的虚弱中,竟还有异常的妖冶灵美……这不正是他那惹人怜的美丽大嫂——不,姊姊吗? 他立即扶起纤弱至极的人儿,「阳姊姊!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模样?』 「格格她……」多潾呜呜哭泣,「病得好惨……我一直等著王爷回府,想求个大夫来医格格,可是王爷却……好晚了,还没回来……格格快撑……撑不下了呀!呜……」 庆煜坐到床沿,触按经脉一诊,脸色全变,握了握慕阳的手、又摸了摸她的额,揪拢住眉头,失控地激动大呼:「怎么会让她拖到这时候!」二话不说,即刻从药箱中的一个锦缎绣包内取出参片让她含住,急问:「她咯血了吗?」 「是……是啊……」见庆煜这样,多潾紧张地几乎要说不出话。格格究竟怎么了?「咯了……几个时辰了……」 「那可不行!」他差点跳起来! 「怎么了?」庆煖走近了问。 「四哥,她的脉象微弱混乱、气若游丝,更糟的是还咯了血,该是肺炎加重的病症,得立刻让大夫急治才行;再拖下去让病情转劣,只怕她的肺脏会转成脓疡,丢掉性命呀!」 庆煖立刻交代在身旁的庆炜,「老五,你驾车去请大夫来!」 「等等!」庆炜才转过身,却被庆煜拦住,「从这里去找大夫到郡王府,只怕撑不到那时候,而且大夫所能携带的医药有限。四哥,烦你现在就抱她上车,往亲心堂去找欧阳大夫吧!」 「好!」庆煖把怀中的庆欢放下地,一弯下腰,便将慕阳横抱起,迅速离开清言轩,冒雨直往大门走去。 「爷们,请恕属下无礼,但王爷下过令,没有允许,绝不能放福晋出府。」侍卫的口气直接而森冷,握著长戟的关节坚定而凛然,毫无让步的可能。 除去多潾,其他人是一讶! 大哥是做了什么?是因为这样,所以嫂嫂的病才至今未能投医吗? 「闪开!」庆炜上前瞠视著英目,怒骂:「狗奴才!人命关天的时候,爷们的路你也挡得?滚边去!」 大门的侍卫仍是克尽职守,架上长戟挡驾,「郡王爷交代,不能让福晋出府!违令者,杀无赦!」 庆炜挥臂格开长戟,并反手抡了侍卫一拳! 「想要我的命,教他先去问问靖亲王爷的意思吧!只怕他还没那个胆子!」 一行人将生命危在旦夕的慕阳放到车上,多潾坚持要跟随;顾虑乘载多人会使马车速度变缓,庆煖於是言道:「老六,就你上车,好一路看照;我们三人就吩咐郡王府备马,随後赶到。」 庆炜却替了车夫的位置,「我驾车吧!否则到亲心堂,谁抱她下车、进堂?」 马车疾驶而去,庆煜在车上一再仔细把脉视诊,又详细的问清病症从最早症状直到发病这中间完整的过程,并频频催促五哥加快车速。 第七章 亲心堂是京中一家远近驰名的医铺,主事的大夫——欧阳守康医术精湛,鬓须半白的他,脸上总挂著仁善的微笑。 这会儿,整个亲心堂为了慕阳,是天翻地覆、人仰马翻! 欧阳大夫取出几颗他精心炼制的药丸喂她吞下,然後赶紧诊脉详察,接着让人熬汤药、薰药草、按压穴道、针灸等忙了好一阵,总算帮慕阳唤回了一点生气。 堂外一阵马嘶声,庆煖载著庆欢已经赶到。 今晚的成端郡王府实在诡异,情况非比寻常!兄弟三人就在病杨旁,想要跟服侍嫂嫂的多潾问个明白。 「各位爷!」多潾跪到地上,激凄地开口,「今天蒙各位爷和小格格的帮助,救了主子,多潾给您磕头谢恩了!」随即便砰砰作响的磕了几个响头。 「奴才还有件事想求各位爷。」她接著急切的说:「求求各位爷,救我家格格出了那郡王府吧!」 这一句震撼的请求,更是让世子们惊异! 「你在说什么?郡王府是大嫂的居所,什么要我们救她出来?」这回庆煖可笑不出了。「是怎么回事,你能不能说清楚些?」 「四爷,您不知道,格格从嫁进王府的那一天,王爷就已经不对劲了!」多潾含泪激动叙述,「他好似和格格有仇,怎么都看不顺眼,对她百般凌虐!格格的病,就是这样折磨出来的。会拖到今天这样,也是因为王爷……」 心中有太多太多的不甘和冤枉,正待一一倾诉,但忽闪而过的一道警讯,让多潾又停下。 她稳下慌乱的情绪,抬起头坚定的说:「各位爷,不是奴婢不肯说,而是这件事情牵扯到王爷,奴婢怕就算说了,也不济事……请各位爷准许,让奴婢能见上靖亲王爷、福晋一面;只要能见到靖亲王爷,这些事,奴婢自会敬禀个清楚。求求各位爷了!」她又将额首伏贴到地面。 「要见阿玛和额娘?这……」庆煜沉吟著,「这事儿……真有这般严重?」 「是!」多潾答,语气坚确,「非要靖亲王爷做个定夺才行。求爷了!」 兄弟们面面相觑。真要把这事情闹到父亲面前吗? 「如果阿玛发飙,大哥就惨了。」庆煜沉思著说出担忧。 「嗯……」庆煖揭起了摺扇,脸上出现一抹难测的微笑。「也罢。偶尔让大哥出出糗也是不错。」 他於是自行作了决定,「好,就让你到阿玛面前说个明白!」 「四哥?」庆炜看著眼前这个异母哥哥,对这个决定有些怔愣。 擅於与人斡旋的四哥,一向都和大哥处得尚可,甚至可说是所有庶子中和大哥关系最佳。怎么…… 耸耸肩,他的唇角浮起邪美的笑。总之,该是有好戏可以看了;而他不但不想阻拦,还要拭目以待…… ☆     ☆     ☆ 「你说什么?!」郑亲王府里传来一道惊声尖啸,那是诺善的声音。 就在慕阳等人被带走後,宜嬷嬷赶忙到郑亲王府去,向诺善说了此事,而诺善就像是被雷给打中般大叫後,垂坐到贵妃椅上。 「怎么……怎么会这样?」她茫然地喃喃自语,「我算计来算计去,就是少算了这一步……这下怎么办?怎么办……」 「是啊!格格。」宜嬷嬷更是急得一时间又老了更多,「怎么办呢?您可要帮帮老奴呀!」 帮你?诺善斜睨了她一眼,心想自己都自顾不暇了,哪还顾得到这老庸奴! 她平静地说:「我有法子的。你先回郡王府去,瞒住郡王爷。去吧!」 「这……」宜嬷嬷并不太相信,但是格格已经下了逐客令,她不能再待下,只好怀著惴惴不安的心情离开了郑亲王府。 诺善熄下心窝里的乱火,冷静下来,好想个办法替自己开脱。过了片刻,她眼露凶光,心中已有了打算。 ☆     ☆     ☆ 灯火通亮的成端郡王府门前,庆炤所乘的绿呢大轿停下。 对他而言,这些天真是糟透,整个人好像失了魂似的。他一反往常缜密英明的思维,不仅时常在早朝时神游太虚,几次没来得及回应皇上的点喊,甚圣连交代下来的差事任务也只办得马马虎虎。终於,今早在殿上被圣上严厉教训,下了朝又让父亲纠指;而站在一边的二弟庆焰投来的冷酷目光,感觉更像是逮到给他个不屑白眼的机会…… 烦透了! 离开紫禁城,他直往酒楼而去借酒浇愁。酒楼里,他只是沉默地睇望著窗外。黑暗夜幕中,犹约可见潇潇如白银丝线的绵雨,手上的佳酿也如不歇的雨,一杯一杯落肚。 他脑中细寻著让自己在不觉中迷神至此的原因,不停闪烁而过的,却全是不能不记挂,那朵美艳的清水芙蓉、芬芳香兰…… 在从酒楼回王府的途中,他越来越想见到那旋绕在心头下去的倩影…… 飞驰进入郡王府大厅,他传令仆人,「去把福晋请来,我要见她。」 「这……」仆人冷汗直冒,不知该如何交代,只能嗫嚅道:「禀王爷,福晋她……被人给……带走了!」 「你说什么?!」好不容易才好转的心情,顷刻间又碎裂开。 「谁?」他眯起眼,眉心紧揪,「谁那么大胆,敢冒著我『杀无赦』的禁令,把福晋给带走?」 「回王爷的话,是……靖亲王府的四爷、五爷、六爷和欢格格。他们把福晋给带离了府……」 居然是他的亲小妹,和几个他懒得看一眼的庶弟们携手同谋,带走了他的福晋?! 「备马!」既然人在靖亲王府里,那就好办多了。他马上命令,「我要立刻到靖亲王府去一趟!」 ☆     ☆     ☆ 靖亲王府的大厅上,灯亮如白昼,众世子们正聚集在厅里低声交谈。 忽地,听见总管急急前来禀报,「成端郡王来见!」 话音未完,庆炤伟岸的身形已直闼闯入。 「唷!」斜瞄著看来气急败坏的大哥,在座椅上的庆炜露出讥诮的浅笑,「成端郡王光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呀!不知有何指教?」 庆炤疾步上前,抓住五弟的褂襟,狠揪他起身,吼著:「混帐东西!你好大胆子,竟敢闯入我的府邸去,挟持我的福晋!人呢?把人给我交出来!」 庆炜素来对大哥诸多不满,岂肯让步! 他也揪起庆炤的朝眼领子,桀傲咆哮,「你的『福晋』?我倒想问问,你都对她做了些什么?今天让我们救出的该是你的『侍妾』,或『贱婢』才是吧!若再晚个一天,我们能挟持的,恐怕只是一抔埋香葬玉的黄土而已!或者……没让她死成,你感觉可惜了吗?」 「你!」庆炤双眉近拢,咬牙切齿地把弟弟拉得更紧。那一段话里,他有一半是听不懂的,但他知道,先前要慕阳来伺候自己的事该是已经让那小女子告状、抖开了。 可恶!这些多事的外人为何要在这不对的时候,打扰他的生活? 他想著,气焰越发高张,两人冲突的场面眼看就要更加火爆…… 「炤儿!」妠岚福晋出现在大厅门旁,制止了就要失控的两人。 众世子敬喊:「额娘。」 「放手!」她走近,「还不快放手!」 兄弟二人这才悻悻然地松了手分开。 庆炤忙向母亲问起,「额娘,您可见到我的福晋了?她在哪儿?」 妠岚福晋迟疑了一下,才说:「她……才刚住进燕宵楼。你……要去看她吗?」 「住进?」庆炤立刻转身往燕宵楼而去,迫不及待地要见到在心中盘旋不去的可人儿。「她不用住下,我要带她回府。』 妠岚福晋也跟在他的身後离开了厅堂,留下其他世子在厅里,一阵默然。 燕宵楼里有许多丫鬟、仆人来去於回廊间,看来忙碌极了;走近房门,就听见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是个……女病人。 庆炤满心疑惑地进入房里的内堂,看见里头有两个偏房姨娘,带了各自身边最精明聪慧的丫头过来;瑞燕姨太正轻轻拍抚著女孩的背,另一手用素绢捂著她的口、鼻,直到她停下了咳。 妠岚福晋加紧脚步,急问在床边照顾病人的瑞燕姨太,「怎么样了?」 「是没先前咳得那样紧了。」瑞燕脸上全是担忧,「可还是咯著血。」 「唉……」福晋焦急地叹了口气,转过头来,「瞧你做的好事!阳儿这会儿病成这样,你於心何忍呢?」 「她……病了?」庆炤有些怔忡。 望向床帐里,那个好不容易止住咳、刚让人扶躺回枕上的憔悴女子,这才看清——不就是他迫切想见到的小妻子吗?怎会是如此的虚弱? 记忆中粉嫩似初春樱瓣的面颊、水透如精雕红玉的唇皆已不复见;呈现在眼前的只有苍冷的惨白,此刻的她像即逝的星辰般,忽明忽灭…… 他僵在原地,一时不愿意承认,这就是皇上指定给他、娇贵的妻…… 一旁的妠岚福晋瞟著儿媳身上,赶忙传唤丫头,「怎么还让她穿著不合身分的粗布衣呢!快给郡王福晋换上件舒服的衣裳!」 「喳。」丫鬟们捧来了件柔滑的绢棉缎衣,要给慕阳换上。由於房里全是侍婢、女眷,如夫人丽瑾想让庆炤这个唯一的男子回避。 妠岚福晋随即挥手示意,「无妨。他们是夫妻,不用顾忌这个,只管帮郡王福晋宽衣便是。」 於是几个灵巧的丫头轻扶起昏迷的慕阳,褪下了她的粗衫。脱下布衣後,显现在眼下的景後让所有在场的人全都倒抽了一口冷气! 雪白的肤色上,有著许多淤肿、快要渗出血的乌紫、破皮等等,遍布全身,大大小小、错纵复杂、新旧交替的伤痕令人触目惊心! 「这是……」妠岚福晋震骇至极,捂住了口,心疼得眼泛泪光。 慕阳明明是一个惹人爱怜的娇弱女,谁能这样狠心地虐待她?这……是她那个向来贴心的儿子所为吗? 「不!」 却见庆炤嘶喊了一声,扑上前去,推开婢女,将瘦白的娇躯抢抱到胸前。他惊瞪大眼,难以置信地伸手轻拂过雪肤上一条条好似烙印的伤痕,感觉这身上所受过的捶杵全转至他的心头上,多看一处,就痛得更深、更沉…… 「为什么?她怎么会……」激动中,庆炤又有些茫然失措。不过才半个月的时间,是什么原因,使她沉疴至此? 「我倒要问你呢!」妠岚福晋难得生气地责备儿子,「阳儿也是个贵族出身的金枝玉叶,哪经得起你瞎闹!当侍婢的事情姑且不谈,你怎么会让她去做粗事呢!明知她经不起折腾,这下可好,弄得缠绵病榻,就连保不保得住性命都是问题!你这孩子……太妄为了!」 庆炤听得心里更是模糊,「额娘,您能不能说清楚些?我只是前些日子跟她吵了一架,把她赶到小地方去住……我承认,我是在一时气愤下做了些错事,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过让她去做粗活啊!」 「不是你的意思吗?」妠岚福晋心中闪过一丝欣喜;果然,一向资品英昂的儿子,才不会去做这种蠢事! 但看庆炤忘情地把身上仅著抹胸的慕阳拥在怀里,她赶忙提醒,「这事待会儿再说。你赶快放开阳儿,让人帮她穿上衣呗!免得又著一次凉,病势就更难收了。」 在换上绢织衫後,慕阳躺回软柔的床褥,始终不曾睁开眼,只又嗽了几次。 庆昭一直没有栘开眼光,心急如焚。 门外传来了二世子庆焰冷淡的语调,「大哥,阿玛唤你到书房去。」 「现在?」庆炤有些为难。此刻他不想走开,只想伴在怜弱的小妻子身边,看著她,直到她痊愈。 「去吧!」妠岚福晋拉了拉他的衣袖,「去瞧瞧这里面究竟是出了什么问题。阳儿的贴身丫头就在你阿玛那儿,她清楚整件事情。你阿玛这会儿可在气头上,额娘帮不了你,你自个儿去解释;如果是误会,也好快些解开。」 「嗯。」庆炤也的确想弄个明白。他离开床边,央托了一声,「额娘,燕姨娘、瑾姨娘,我的福晋就有劳细心关照了。」 「快去。」丽瑾柔声道:「别让王爷久候。」 庆炤於是迅速离开燕宵楼,往靖亲王位於品德楼的书房快步走去。 途中,随行在他身後的二弟庆焰冰冷言道:「阿玛这回气恼非常,不同於以往;这件事情,你恐怕难开脱。」 「多谢关心。」庆炤回以淡然的态度,「敢做敢当,我毋需开脱什么。」 进了书房,靖亲王背对而立,书桌前两旁的座椅上,众庶弟全体列席,气氛肃凛。 「阿玛。」庆炤整整衣衽,昂首喊道。 「你眼里还有我这阿玛?我当你分了府,就把规矩、家法全都留在亲王府里了!」靖亲王冷冷应声。「好个神通广大的成端郡王,圣上恩指予你的郡王福晋,都胆敢欺辱至斯;当真是了不起得目空一切了?」 「阿玛息怒……」感觉到父亲的盛怒,庆炤仍是平静,「儿子知错。」 此时,左右随侍已将多潾带上。 靖亲王指示道:「当著你郡王爷的面,把你方才所禀,再仔仔细细说上一遍!」 多潾於是将整件事情的始末,确切详实地叙述了一回;说到伤心处,更是禁不住地泪涟涟,数度哽咽。 两旁座上的世子们,个个面色凝重。 「如何?」靖亲王始终没有回身正眼看过儿子,「我等著你的解释。」 「阿玛,我……的确曾把福晋降成侍妾,逼著她……做伺候的差事。」庆炤承认了一半,脑中则是把刚刚从多潾那儿听到的快速抽丝剥茧,推理著内情。「但是,打她迁居清言轩以後所出的事,我就……一概不知。」 说出这句话时,他心中有愧,甚是汗颜;房里庶弟们直射的眼光更如芒刺在背! 「不知?」靖亲王转过身子,火气直冲,「你的妻子、你的王府出了事情,你居然用『一概不知』来跟我搪塞?」 看了看庆炤身上未换的朝服,他又问起:「今儿个下了朝,你穿著这身朝服上哪儿去了?」 庆炤沉默了半晌,才坦白说出,「酒楼。」 闻言,靖亲王忍无可忍地暴喝一声:「孽子!」跟著掌风一啸,重重的耳刮子立刻袭上了他向来引以为傲的儿子颊上! 他指著庆炤,怒不可遏地斥责,「我一再嘱咐,不可怠慢阳儿,可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竟敢悖逆宗法、违背礼制若此,让人传出去,说我教子不严也罢,若是万岁爷得知此事怪罪下来,你想拉多少人跟你一起受罪去?」 接著,他又看向多潾,「丫头,你可保证句句真切、没有扯谎?」 多潾一凛,顿首於地哭道:「王爷,奴婢绝不敢蒙骗您!格格成了今天这个样,岂会是装出来的?全都有原因的呀!虽说郡王爷自始至终不曾露过面,可是难道光一个宜嬷嬷就能把郡王府里的事都作了王吗?王爷明鉴!」 靖亲王是相信的;就算丫头能撒谎,欧阳大夫的诊断岂会有错? 「你还有什么话说?」 「阿玛!」庆炤目光炯净,直望父亲,「我有做的,自然会担下,绝不欺瞒。唯独要我的福晋操持贱仆的粗鄙劳务是从未有过!请您要相信。」 靖亲王轻抚短髭,儿子的品行、为人,他自然明了。「嗯……」 「只怕是有人在我疏忽的时候兴风作浪,假传了我的意思;请阿玛让我回郡王府去彻查一番。」庆炤心里已有了个底。 靖亲王端坐至书桌前,凛然应道:「好!我先让你回郡王府去仔细查办;至於该怎么罚你,过些时候再决定!」 「谢阿玛!」庆炤揖身,无畏地说:「待我清理了门户,自会回来领罚。」言毕便退出书房,带著多潾快马加鞭地赶回郡王府去。 他在心中暗暗发誓——必要将那伤害慕阳的罪魁祸首,凌迟处死! ☆     ☆     ☆ 该夜,成端郡王府挑灯夜审府中上百名专操粗活的奴仆。 王府侍卫将奴才聚集至偏厅内,再分批押上大厅,由庆炤亲审。 曾经逞凶的恶仆们,在多潾的指证下,无所遁形,吓得六神无主、不知所措,全在地上猛磕头,哭叫著饶命,并言全是宜嬷嬷指使、自己乃无奈被迫云云。 然而,偏厅内百余奴才中,就独缺宜嬷嬷一人! 庆炤命侍卫至宜嬷嬷的居所搜查,稍後侍卫带回的,是令人惊异的消息! 「王爷,宜嬷嬷吊死在房里!」 「什么?!」庆炤大震,拍案站起,「我亲自去看!」 在府中属於奴才居住的屋房之一里,老妇的尸身已由侍卫解下,僵硬在木板床上,由总管权充仵作验尸。 「王爷,宜嬷嬷并非畏罪自尽……她应是遭人勒毙於先,尔後再吊上屋梁,佯装自裁的。」总管冷静敬禀。他是个不过二十余岁的青年,甚有聪明才智,担任王府总管和随行侍扈。 庆炤沉吟,「是让人灭口了?」 「恐怕就是。」 宜嬷嬷自食恶果地遭人杀害,死有余辜,本该额手称庆才是;但如此一来,对於在她身後操控一切的黑手,就死无对证! 「可恶!」庆炤重击桌案,咬牙恨声道:「在背後算计、指使的主谋,究竟是谁?」 「今天……」多潾有些支吾的说:「今天诺善格格来过府里……」她大略地把所见情形概述出来。 「诺善?」庆炤眯起眼,反覆念著这个名宇。 他知道诺善对於他成婚,新娘却不是她的事情,始终怀恨在心。他只当她一介女子,迟早会因为自己也出阁而忘却此事,谁知…… 诺善有郑亲王为後盾,恐难动她分毫;尤其主嫌已死,这笔帐该要如何和她算起? 「王爷,那些个奴才,该如何定罪?」总管问起。 「先处置其他的刁奴吧!其余的,待日後再慢慢设想……」 直至东方天色渐露白肚时,郡王府的事才处理到了一个段落。庆炤留总管在府内重整事务,自己则与多潾火速驰回靖亲王府。 ☆     ☆     ☆ 耳听大风吹啸,眼望广阔无际的大草原,盎然的碧绿辉映著天空的湛蓝,这是慕阳记忆中不曾遗忘的景色。她开怀奔驰,感觉身子和风融成一体…… 恍惚问,身上的衣服,成了华丽高雅的旗服,四周换成雕梁画栋;不远处,有个风采尊雅的俊逸男子,脸上浮著温煦的微笑,她走近了他,却见他的神情转冷,还来不及伸手触碰,他便消失了。 跟著,周旁只剩下黑暗,诺善、宜嬷嬷、许多的奴才,不怀好意的脸孔围绕在她身边,一同向她欺来!她挥舞双手,想要拨开他们…… 「不……不要!」她惊慌、害怕,无力地哭叫出声,「阿玛、额娘……救我……好痛苦……」 一股似曾相识、特别的薰香味,伴随著令人安心的温暖而来;有个低沉、坚定的声音轻柔地安慰她,「放心,有我在这儿。有我啊……」 那些鬼魂般的魑魅面孔渐渐淡去,她这才放松,沉入了梦乡…… 再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透过窗纱射来的柔和日光。 「格格醒了!格格终於醒了!大夫……」多潾喜极地喊著房里其他的人。 朦胧中看去,雅致秀丽的房间摆设,不像清言轩……靠在床边的人,竟然有靖亲王福晋、其他女眷…… 「这是……哪儿?」她沙哑地问。 「是靖亲王府,格格。」多潾扶她起身,凑上一杯温茶到她唇边。 欧阳大夫到旁边为她诊脉,和蔼笑道:「你昏睡了整整五天,总算醒过来,烧也退了。再好生调养一段日子,合该就能复原了。」 随後他到旁边去,跟服侍慕阳的众眷婢交代,接下来用以强健身体、养颜修容的各式药饮膳食该如何调配等等。 妠岚福晋坐上床沿,轻抚慕阳削瘦甚多,但仍美好的脸颊,娇怜这个纤纤弱女。「孩子,真苦了你了!」 温柔的慈祥,令慕阳回想起自己的双亲;若他们见到自己现在这副模样,该会有多伤心难过?不禁心也酸起,落下了莹泪。 她执住妠岚福晋的手,顾不得乾痛的喉咙,哀声求道:「福晋,我想求您……一件事。」 「你说。」 「请您……替我进宫,上禀太后,废了我郡王福晋的封位,让我……回蒙古。」 「你说什么?!」妠岚福晋大感诧异。 「我和郡王爷,再没办法继续了……他有他属意的人,我也有我记挂的……这样苦不堪言的日子,对两人都折磨……」说著,又咳了起来。 妠岚福晋让她躺平,「先好好养病,其他,以後再说吧!」 慕阳却不肯放手,喘息著恳求,「您要先……答应我。求您了……」脸色速转苍白。 欧阳大夫走来,悄声跟福晋谏言,「您先应下来吧!眼前得让她静心安养,才能尽快痊愈。」 妠岚福晋无奈叹口气,「好,我答应。我会和亲王去帮你奏上的。」 「谢谢……我等您的消息……」慕阳这才肯闭上眼休息。 福晋让几个丫头留下看照,便与其他人离开了燕宵楼。 ☆     ☆     ☆ 日暮时分,慕阳再次醒来,精神气色好了一些。 蓦然间,瞥见一个端坐在桌旁的英岸身影,她别过头冷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照顾你。」庆炤回道。 这几天,他一下朝便赶来照料慕阳,几乎彻夜不眠,到了清早,又赶上早朝,身体的疲倦不在话下;获知她转醒的消息,他十分欣喜地到燕宵楼来探望,不料却是得此冷眼。 「不用。你可以走了。」慕阳闭上眼,断然回绝。 庆炤忍住不悦,平心说:「我是来告诉你,要你做粗活,全是宜嬷嬷那个老习奴使的主意,并非我的话。你在郡王府里受的委屈已经平反,那些人全都让我处置了。还有……」他顿了一顿,「我疏忽了你,让你被欺负……是我不对,我跟你……道歉。」说出这话,他自己都觉得真是破天荒的了不得! 曾几何时,他会这样低声下气、忍气吞声地跟一个女孩子低头! 「道歉?」慕阳并不领情,她回过头,眼中全是怨忿。「一个道歉,就想了断你那样多的不是?未免太简单了!」 她卷起衣袖,露出雪白臂膀上有深有浅的伤痕,「这些,全是拜你所赐!还有,你放了那些话,让所有人都以为我是如何不贞不洁,对我更是伤害!我不想看见你,你可以出去了!」皮肉上的疼痛,是她心底不能忘怀的苦楚;一条一条,全都是庆炤薄情的见证。 「我已经说了,不是我!我也跟你道歉了,你难道就……」看见她身上的伤,就教他心痛! 「出去!」慕阳坚决喊道;一时气急攻心,她不禁用力喘气,头也晕了。 庆炤正待辩解,在一边代理大夫的庆煜过来拉住他,正颜道:「大哥,大夫说了她得静养,您在这里会使病人激动,还是出去吧!」 迫於无奈,庆炤只能拂袖走出了燕宵楼。 ☆     ☆     ☆ 「格格,听说您昨晚把郡王爷赶出房啊?」伺候著早晨醒来的慕阳,多潾问起。 慕阳点点头。「思。」 多潾在床边帮她整发,轻声说:「格格,其实……您前些天昏著的时候,都是郡王爷照顾著的……」她一边梳发扎辫,一边把郡王府里发生的事和这几天庆炤不眠不休的看照都说了。 「他照顾我?」慕阳难以相信,怱感心中最柔软的一处被触动了。「他怎么可能会纡尊降贵——」 话未说完,门外就传来解释的声音,「因为我阿玛罚他,要照顾你到痊愈为止啊!」庆炜笑嘻嘻地走进。 「五弟。」听到这样的原由,让她大失所望。「那是……靖亲王爷给他的罚呀?」 「那当然!」庆炜努努嘴,「不然像我大哥那么骄傲的人,怎么可能会做出折损自己身分的事情!」 如此,慕阳那一点点的小感动,就像刚燃起的火苗,没一下就给大风吹熄了。 「姊姊!」跟在後面的,是稚嫩的庆欢。天真可爱的她,跟在五哥身後,笑得灿烂。 「欢儿,你怎么来了?小心偎染上我的病。」看著她阳光般的笑容,慕阳几乎想不起自己上一次笑是什么时候的事。曾经,她也有那样闪亮的欢颜啊…… 「姊姊,你还记不记得竹泉馆?」 「当然记得。」慕阳淡淡笑出,回忆起那竹幽水静的院落。「那是你的居馆。」 「是啊!我决定让你到那里养病。因为你很喜欢那里,我想,让你到竹泉馆里住,病一定会好得快一些!」庆欢甜甜地笑说:「我已经跟大家说过了,大夫也说那里好哦!馆里有很多房间,你就过来住吧!」 「可是,你怎么能和一个病人住在一起呢?」慕阳摇头,「你是个孩子,容易被病根侵上……不行。」 「我先回水婷新苑去住一段时间,没关系的!」庆欢依到床边,全不怕自己染病。 庆炜也在一旁煽动,「好啦,阳姊姊!小轿子就在外头等著,要把你栘到竹泉馆去。阿玛也说了,燕宵楼这儿吵闹了些,大夫既然说要静养,到竹泉馆去是比较好的。」 就这样,慕阳从燕宵楼换到了竹泉馆。 竹泉馆仍旧是景物优美,竹林葱茜、池榭幽绝,慕阳在此心情果然大为坦适,舒服了许多。加上欧阳大夫高超的医术、王府里珍贵的补品,约莫两旬,她的身体已好了七、八成。 ☆     ☆     ☆ 这天午後,一个丫鬟到竹泉馆来报,「福晋,诺善格格来见。」 诺善?! 慕阳和多潾两人互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诺善竟然还有脸出现她们面前? 「不见。」慕阳绝然回覆。 但诺善却已经自行进入房内,笑容可掬,腻人的声音喊著:「慕阳妹妹,何必这样拒人於千里之外呢?」 多潾站到面前挡住,理直气壮的说:「诺善格格,我家格格在这里养病,请您回去吧!」 诺善压下心里想要教训这个臭丫头的念头。今天来这儿,是特地来为自己脱罪的,说什么也不能就这么放弃!慕阳是个好说话的人,凭她超群的编剧、演技,必能为自己开罪。 她像是长了根一样,动也不动,难为地笑著:「慕阳妹妹,我知道你气我那天没帮你,只是……那里是郡王府,可不是我郑亲王府啊!我怎么做得了主呢?幸好你没事,真是谢天谢地!」 「好说。」慕阳晶澈的秋瞳直望著她,眼里没有怨恨——但也没有原谅。「倒是我没能殡天,真让你失望了。」 「呵……」诺善心虚地笑了笑,随即又故作哀愁状,「你怨我吧!我会失去理智、说出那样言不由衷的话,全是因为我太急著要和炤哥哥一起了……」 听她这样一说,慕阳的心思全乱,目光黯沉。「你可以不用著急了。再过些时候,我就要回蒙古去,成端郡王福晋的位置,留给你……你和王爷很快就可以成双成对。」 诺善开心至极,一脸感动的模样,「慕阳妹妹,真的谢谢你这样成全我们……我和炤哥哥相爱了那么久,有你的帮忙,才能长相厮守……」 尚未来得及说完长长的陶醉话语,门旁出现了一个颀长高梧的形影,怒声叱暍,「住口!你这谎话连篇、挑拨离间的小人!」 一看,诺善捂住了嘴,惊呼:「炤哥哥……」 来人正是庆炤。 他缓步走进,明亮的双眼瞪著诺善,「原来就是你在我的福晋面前大放厥词,让她对你我之间有了误会。你到底是何居心?!」 「炤哥哥……」诺善又急又怕;为什么她的一心一意,庆炤就是不能接受? 「还有,你和宜嬷嬷之间做了些什么勾当,能否给我一个交代?」他不肯放松。 「什么……什么宜嬷嬷……什么勾当,我不知道。」诺善紧张起来,仍是装作完全不知。 多潾忍不住大声说:「你怎么可能不知道!那天你还来了郡王府,跟宜嬷嬷在一起的!你们都想害死格格,我全见著了!」 「你……」处境突然变得危急,诺善再无法佯装笑脸,额冒冷汗吼了回去,「你这没教养的丫头!谁让你说话的?你有证据吗?」 她抑下急促的喘息,镇定地冷语,「我知道,那天我没帮你的主子,你怀恨在心,才这样乱说话!」 「谁说的!」多潾想要争辩。这女人怎么会是个格格呢?如此厚颜无耻、丧尽天良…… 庆炤却伸手示意停止,他斜睨了诺善一眼,低声说:「滚吧!靖亲王府不欢迎你,以後不要再来。还有我的郡王府,也不许你再踏进一步。如此,我可以不把你交给宗人府查办。」这个心机深沉的女人,他要把她远远地赶出生活范围! 「不!」诺善昂起下巴,逞能地言道:「你没有证据,凭什么让宗人府办我?就算有那个死丫头胡诌状告,也一样站不住脚!」 「你这是在挑衅,诺善。」庆炤瞠视的睛眸,气势益发骇人,令诺善不禁倒退一、两步。「明的不行,难道我不会跟你一样,来暗的吗?」 诺善背脊发凉,身子冷了起来,寒毛直竖。 「到时候,你恐怕就没有办法安心过日子了。」他逼近那张擦满脂粉的睑,带著深不可测的浅笑,「你该知道,我总是说到就要做到的。」 「炤哥哥……」诺善吓得哭了出来,「我当然知道你,因为我那么爱你啊!难道你就不能——」 「我从没喜欢过你,对你一点意思都没有!」庆炤毫不留情的打断。「本来你我还可以像从前一样,保持最基本的兄妹关系;但是今天你竟敢犯到我的头上,我再容你下得!」诺善千不该、万不该背著他,伤害了他最在意的……绝美幽兰。 「走吧!」他大手一挥,就像丢弃不要的废物一样。「你想跟郑亲王告状也无所谓——如果你有胆告诉你阿玛,你都做了些什么好事的话。」 然後他走去扶抱住慕阳,轻声说:「出去走走吧!大夫说你现在也好多走动,气血顺了,病才能全好。」 聪巧的多潾马上给主子披上锦缎绣襦,三人就这样自行走出房间,往偌大的花园行去。 诺善跌坐到椅上,泣不成声。她把心悬在庆炤身上多年,却怎么也比不上从天而降的慕阳吗?她真的好恨啊…… 第八章 雪玉湖的画舫上,庆炤让慕阳坐下,吩咐多潾和其他随侍去张罗热茶、点心。 「走了不少路,累了吧?」他为慕阳整了整绣襦,关心地问:「会冷吗?大夫也交代要注意保暖。仲秋时分,随时都可能降霜,你是断不能再著凉第二次……」 「你真的……很无情。」慕阳突然轻语,心中回绕著庆炤方才切绝地推拒诺善的画面。 诺善纵使可恶,但当面被自己心爱的人推开,那心如刀割的感觉,同为女子,她有著同情之心,更加感到庆炤是个……狠心又无情的人。 庆炤眉头微拢,「怎么?我这样对你,还不够好?」 慕阳站起,走到舫边凝望湖上蒙蒙的烟色。「我知道你照顾我,是因为靖亲王爷的罚……你对我够好了,好到……可以放心交差了。」 这些日子来,庆炤天天到竹泉馆去,细心照料她的饮食起居,每日都到夜半三更,看著她安然入睡了,才静静离去。她冰冻的心,早因此而被融化了,只是…… 「我这样做,下是因为阿玛的惩罚。」他走到娇小的影儿边,「我是想……重新开始。不管你过去如何,我们……从头再开始。」 「何必?」慕阳鼻头有些微酸,「毋需勉强了,我决定放弃郡王福晋的封号回喀尔喀。你让人难捉摸,现在说可以不计较,或许有一天又心存芥蒂,我该承受你发几次这样的脾气?」 庆炤沉默了。他真的不愿就这么放手,他想要留慕阳在身边过一辈子。 然而同为贵族出身的两人,那天生的高傲和好胜心,却让人不知如何著手…… 是他该低头,或者是她该让步? ☆     ☆     ☆ 「阳姊姊,小轿子来了,今儿晚是中秋,你也到园里和大家赏月吧!」庆炜又带著庆欢来了竹泉馆,在外头喊著。 慕阳让多潾去把他们叫进房里。自从迁移到竹泉馆,庆炜和其他世子都不曾来看过她,少了许多声音的生活,有些孤寂。 庆炜走进居馆内,四处张望,像是到了什么新奇的地方一样,慕阳看了不禁好笑。这里是他居住十四年的府邸呢! 「哇……」庆炜自己说出感觉新鲜的理由,「真是托了阳姊姊的福,我才能进这居馆来瞧瞧呢!」 「你没有进来看过吗?」慕阳惊讶。 「怎么能进来呢!」直率的庆炜大剌剌的说:「这里是大哥以前的居馆呀!哪给我们进得的?别说我、其他的兄弟没来过,就算是阿玛、额娘和其他姨娘,他都不大愿意给进的……当然,欢儿是例外。」 竹泉馆是……庆炤的居馆?她更讶异了。 「这里……不是欢儿的居馆吗?」 「这家伙本来是住水婷新苑。」庆炜伸指戳了戳庆欢的小脑袋瓜,「大哥分府搬到成端郡王府後,竹泉馆空了,她就跟阿玛央来当自己的居馆。咱们家里也只有她能讨到,因为大哥只肯给她住!不当她的居馆,难不成留著等变成阴宅吗?」 「怎么样?你就讨不到!」庆欢跟他斗起嘴,「这间居馆是大哥铺设的,桂花树和竹子都是大哥自己栽的,到处都漂亮,给我住最合适,要是给你住,就全糟蹋了!」 「哼!懒得跟你说。」庆炜撇嘴不理她,催促著慕阳,「阳姊姊,快些准备到花园去啊!热闹唷!」 慕阳笑笑,「我不去。你们自己开心就好。」 「为什么?一年才一次八月十五呢!」 「我……」慕阳低下头,目光澹然,「中秋人团圆,我只身在异乡,看了只会……心酸。」 眼前的小兄妹静了半晌,庆炜有些难过地说:「原来,你从来不把这里当你的家啊……」 看自己把气氛弄拧了,慕阳赶紧微笑说:「因为怎么都不像啊!我的家乡是有著辽阔原野,畜满牛、马、羊的地方,到处可以让马儿奔驰的!这里……不一样。虽然很美,可是不一样。」 「马?你喜欢马吗?」庆炜眼睛圆亮起来,兴奋地说:「额娘很喜欢呢!她说蒙古人都喜欢马。我们王府有个练马场,你如果喜欢马,我明天带你去看!」 「真的?」慕阳心里欢畅极了,「好!明天带我去看!」 小庆欢上前来拉她的手,撒娇道:「可是,现在要去赏月。我们王府的练马场,只给王府的人去,你要跟我们一起过中秋才可以!去嘛!去嘛……」 慕阳开心,也就不坚持,答应了一同去花园,陪同王府亲眷众人一起观赏银白的盈月,和数不清的星星。而庆炤身为郡王府的主人,必须在郡王府过节,因此在靖亲王府的亲眷里,他是缺席的。 追寻不到他的身影,不知为什么,慕阳觉得有一点失落了。 在这月圆、本应人团圆的夜空下…… ☆     ☆     ☆ 靖亲王府的练马场十分宽广,有大、小骏马百余匹,由数十个仆役和马师负责饲养、训练。 庆炤特地陪同,让慕阳和庆欢坐在马背上,他则牵著辔头步行在前,众人踅足在马场里四处观看。对自幼在场子里勤练骑术的世子而言,这里真是再熟稔不过。 栏栅围起的几个驯马场里,马师各自和野性未驯的马儿搏斗著。不惯让人骑乘的马儿激烈挣眺,背上的马师则毫不松懈,任凭马匹如何疯狂跳跃,就是不放开绳套,直到骏马屈服,接受被人奴役的事实,配上鞍辔供人乘坐、驰骋。 这在牲口众多的蒙古,是屡见不鲜的景色,也是慕阳惯见的场面。 一个管理这里的总马师前来拜见,庆炜问起,「梁千总送来的马匹,练过了吗?」他一直深刻地记著前些天见到的那匹黑马。 「不说也罢。千总大人送给王爷的那匹黑骊驹,十分雄健威武,是上上选的好马……但是这性子,也刚烈得教人头疼!」总马师大摇其头,「根本没人制得住它!已经摔伤好几个师傅不说,几次还冲撞围栏,差一些就要跳出栅啦!」 「好家伙的!」庆炜眼睛炯亮起来,「这会儿在哪?我倒要试试!」 总马师惶恐劝道:「五爷,这可使不得!既知那匹马会伤人,还让您给骑上,要是有了闪失,小的扛不起啊!」 「不打紧的。马在哪儿?」年少气盛的庆炜有著天下怕、地不怕的冲劲。 「在……最僻角的场子里。」总马师提醒著,「今天有个新来的马师,等会儿要试上;五爷就先去一旁看看情况再说吧!」 「好!现在就带我过去!」庆炜随後便让总马师带开。 看他迳自走掉,庆煖拉住庆煜也跟上,无奈地说:「走吧!这小子若是伤著了,要你帮忙治治;若是被马蹄子踩死了,还要我这个做四哥的帮著收尸哩!」 庆熠则转身离去,「我去跟瑾姨娘说一声。」 马背上的慕阳看著众人离去,她也想去,却又不大敢说…… 庆炤不是没看见那祈求的堪怜眸光。他深吸一口气,沉著淡言,「好,我带你去。但只能远观,不许靠太近。」随後他才拉马缓步,往驯烈马的围场行去。 走近围场,见庆煖三人还在场外观看,里头一匹纯黑色的骏马正绕著围栅狂奔,试图找机会把背上的人甩掉;而马背上的马师看来似乎很年轻,身手不凡。 「阳姊姊,你也来啦!」庆炜跑到慕阳的跟旁,指指正在场上与马搏争的年轻马师,「那马师功夫还不错,这两天才遴选来的;听说是从蒙古来的,是你的同乡呢!」 庆炤顺势望去,稍顷,便发现慕阳神色有异。 她一脸难以置信,喃喃自语:「怎么可能?不会是……怎么可能会到北京?不会的……」 他心头一悚! 放眼平广的场子里,只有年轻的马师和受人馈赠的骏马在激烈奔驰……她认识那个新任马师吗? 他如鹰般锐利的视线紧锁住年轻的马师;飞扬的尘土间,仍可以看出那陌生男子的面貌并不难看,甚至称得上潇洒。 蒙古来的马师,同乡……莫非…… 「蒙哥!」末及庆炤想透,慕阳已经不顾身分地放声大喊。她让多潾和庆炜托扶著下马,翦水秋瞳中映满闪耀的光彩,直往围栅跑去。 不知情的众人诧异极了,怔怔地看著这纯艳的小女子令人不知所以的举动。 慕阳热切地奔至栏旁,又叫了声:「蒙哥!」 马背上的年轻男子应声回头,显出惊讶的神情;就这么一闪神,黑驹骤然举起前蹄腾空立起,趁机把马师硬是给摔下背,然後一转,蓦地直往慕阳所站的地方冲来,看来好似怒气未消,要再找个人消消气。 「危险!回来!」众人著急地大喊,要慕阳退後离开;眼看壮硕高大的黑骊驹狂猛驰来,她却仍是站在那里,不顾旁人声声呼唤。 庆炤见她在危急的此时此刻,眼里竟还是只有被摔抛在场子里的年轻男子,心情是百味杂陈;但快要袭上她身前的马蹄子,却让他没有空暇再多想。 他跨步飞纵上前去把慕阳挽抱住,用自己的身子护在她面前,准备替她挡下这无法预测的重击。 然而,那匹黑骊驹奔到距离围栏前数尺处忽然紧急停下,再次立起、昂首长声嘶鸣一阵後便静顺了下来,不再暴怒发狂;在场外的数人见著,又是一讶。 慕阳挣开舍身相护的英岸身形,跔开去喜唤:「蒙哥!」 被抛下的庆炤只能僵直身子;他不想转身,不愿亲眼看到自己美丽的妻子……投向别的男人。 这是多难堪的情景!当著他的面,她毫不犹豫地就作出了抉择,她选择了蒙哥……她的旧情人竟能远从蒙古追到北京,或许值得钦佩;但是,他也不愿放弃! 这一刻,他感觉慕阳像是已经刻镂在他的心版上,不能抹去。这世间少有的绝美浮印,他无论如何,谁也不给! 握紧拳头,他的眼光转成冥暗深沉。冤家路窄,他痛恨的人来到靖亲王府担任马师的差事,实乃天降横福!他可以轻而易举就除掉这个立在他夫妻间的障碍,永远……永远…… 方才落马的年轻人已经来到围栏旁拜见,叩道:「小的叩见众主子。」 庆炤转身将一切置於身後,踏出步子正要离开,背後传来慕阳一唤,「王爷,您不来看看……我的旧情人吗?」 他气得刹白了脸;她难道嫌他还不够狼狈,非得在大夥面前让他失尽颜面? 庆炜不知内情,好奇地问:「旧情人?哪里有旧情人?」 「这个蒙哥就是了。」 听她的语气坦然若此,庆炤在这瞬间想要冲去,把那不该出现的「蒙哥」狠狠地千刀万剐。 又听见庆炜哈哈大笑,「一匹马怎么会是你的旧情人?哈哈……』 「这真是蒙哥?」接著的却是年轻马师的声音,音调很是惊喜,「是人称『绝世天马』的蒙哥?它的名声我在蒙古时就已经如雷贯耳了!」 绝世天马……蒙哥? 庆炤愕愣地慢转过身,看慕阳眼角泪光点点,搂著马脖子又抱又亲;而那黑骊驹似乎也高兴找回主人,用鼻子轻轻蹭著她因开心而嫣红的面颊。 年轻的马师继续宣扬著他所知的传奇故事,「据说蒙哥无人能驯,最後只让自己选的主子上鞍、策骑,旁人可全不行的!它跟了喀尔喀郡王的女儿,听说也是蒙古第一的美人。人说,是因为格格美如天仙,而蒙哥的灵性可比天马,天马自然只跟随天仙啦!这在蒙古可是众所皆知的奇事。听说郡王千金也很爱马,待它如家人……」 庆炤只能静立原地,不知所以。 蒙哥……原来……是一匹马? ☆     ☆     ☆ 秋夜轻寒,桂花暗自飘香,漫散在整个竹泉馆内;渐缺的莹月洒下如珍珠粉般的银光,把整个院落里的竹和桂映照成了银叶琼林,光灿照人。冷泉涓涓不止,流音泠泠……种种美好的景物,合成了一幅令人神迷的仙境夜色。 慕阳在曲折长廊下倚栏端坐,眺望著黑夜里熠熠耀眼的星光,一身白貂绒衬底的雪纺衣裙,加披上银月的清光,更添几许灵气;而身边伫立著一个俊逸英挺、轩昂华贵的伟岸身形。 望著她映进满天星亮的晶眸,庆炤回想起今儿在马场边,她那满是胜利的眼神。 终於,在静默许久後,他艰涩地开口,「为什么……不告诉我实情?让我误会你……」 「告诉你什么?」吐出的语句,就如白淡的月光一样薄冷。 「说……蒙哥是……不是……」心中所想的话,是那么难以说出。 「在你郡王爷的面前,可有我开口的份?」她淡淡轻言,「什么事不都该是你说了才算?就算我告诉你,你或许只会当我是在狡辩吧?」 庆炤哑口了一会儿後才低声问:「既然你是清白的,何不为自己辩驳,就让我对你这样……误解?」 「因为……我恨你。」云淡风轻的语调,却说出了让庆炤拧心的答案。 「我恨你娶了我为妻,对我却全无信任,宁可相信别人的谗言,也不肯亲身问我一句。」她轻抚手臂,上头还有些淤伤未退尽,勾醒了那段痛苦不已的记忆,她稍稍激动起来,「我所吃的苦、所挨的痛,都是因为你啊!」 「我早说了,那不是我的意思!」他把握争辩的机会。 慕阳看著他,星目中泛著水光,「若不是你对我心存偏见、处处为难,又怎么会让人捉住时机,趁虚而入?折磨了我一个月,你竟浑不知情……我这个妻子在你心里是怎样的分量,也该清楚了。」 「你……真的恨我?」 闭上眼睛,她又摇摇头。「你的家人对我都很好,托他们的福,你……我不会恨。」 庆炤大为欣喜;这就是还有转圜的余地。「那你会跟我回去,让我好好补偿你吗?」 「没什么好补偿的,一切到此为止。」银白的寒月,如她的心一样冷。「我已经托人请奏,除掉郡王福晋的头衔,让我回蒙古去了。」 「不行,你不能走!」他一颗心快要眺出口,急切地低喊。 「为什么不能走?这里不是郡王府了,我也不再是你『庆炤的东西』,我要定,自然就走得。」轻柔的声音说著的,是严厉的责备。 庆炤几乎就要低头认错,但忽然思及某事,「既然你从前没有心上人,那……新婚夜你又为什么要拿假血,充当清白的证明?」这是他想了一个下午也想不出的事。 「那是……宫里的人教我的。」慕阳呐呐地,不懂他怎么会提起这件事。她细声问起:「那是……清白的证明吗?可那个时候,负责的宫婢说……」 那天宫中年长的宫婢告诉她,新婚夜是女孩子受苦难的时候,不但要承受难以言喻的痛楚,还要见血!丈夫脱去妻子的衣衫後,要以一把锋利的剑刃刺穿妻子的身体,让妻子的鲜血滴淌到铺在床褥的喜带上,方可算是成了夫妻。 天知道,这可真是吓坏她了!怎么原来成婚是这么可怕的事?那可怖的利刃要戮穿身体何处?肩窝、胸口、腹,抑亦或是手臂或腿?不管刺哪里,都是要痛好久好久的大伤口呀!尤其还要见血…… 她从来就最怕疼!九岁那年坠马受伤挨疼,让她许久都不敢再靠近马匹,直到蒙哥化开了她的心结……她也惧伯浓稠的鲜血!宫婢的叙述令她额冒冷汗、心沉到渊底去,直直追问有无法子可解?有个宫婢给了她小小的鼻烟壶,告诉她依据风俗,靠此可保身的…… 当时听完宫婢的话,她脑袋里净是绕著「痛」、「血」打转,拿到鼻烟壶後也只顾著高兴,却没有再问清楚接下来的细节。 「所以那晚你拿走了鼻烟壶,我以为就是这样了……」 也因为这样,第二天靖王福晋问起,她的回答是那么开心。 「宫中的人这样教你?为什么?」庆炤无法相信,宫里的人怎会这么做……可恶!他俩这一桩婚事,究竟有多少人在算计著? 回想这整件事情,告诉他关於慕阳旧情人的,是诺善;他竟从一开始就误信小人谗言,对当时是未婚妻的慕阳抱有偏颇的成见!大婚当夜,不论那个宫婢只为戏弄慕阳,或是被人买通,总之他和慕阳之间的鸿沟又因此划得更深! 他一开始便误会她、伤害她,让她心生怨尤,是以慕阳才在得知他错误的想法时,倔强著不愿告诉他实情。她必定是等著水落石出、还她清白的一天到来,也等著他发现自己的不是,向她道歉…… 他俯身握紧她的纤手,眼里透著无尽的懊悔。「我……」张口结舌,就是没办法照著心意,把认错的话说出口。 从来他最多只跟长辈、在上位者低过头,而眼前这灵丽脱俗的女子,是他才十六岁的小妻子啊!论地位、辈分、年纪,都教他没法放下身段。 慕阳端视著眼前这张俊美清朗的面容,看出他的悔恨,只是沉沉言道:「我早说过,你有一天会後悔的。」 她抽开手,站起身子轻摆莲步,如飘然的仙子离去,消失在长廊上竹桂交织的阴影中。 ☆     ☆     ☆ 第二天一早,慕阳便往练马场去,亲身照料爱马,一个上午就腻在马厩里。 「阳姊姊,你果然在这里!我去帮你打听过,这蒙哥是怎么来北京的了。」庆炜从远处跑来,脸颊透红,笑道:「原来它在你从蒙古起程的那一天,就跟在後头了!护送的行队那么长,多一匹马也不觉得奇怪,就把它绑住随行,而蒙哥也没挣扎,大抵虽找不著你,至少知道是跟上你了。直到你进了宫,它被送进骁骑营去,虽然怎么都驯不下,不过看著它的形态健美,骁骑营的人还是细心喂养;最後被梁千总给挑上,送给我阿玛……总算你和爱马团圆了!」 「原来是这样……」慕阳微微颔首,又蹙紧秀眉,「那就是说,我走的那一天,蒙哥就失踪罗?怎么阿玛和额娘都没有给个只字片语,通知我呢?」她心里真是不高兴,「临行前我才央求过,要好生照顾蒙哥的!」 伸手抚抚蒙哥黑亮的鬃毛,不知这一路,它受了多少委屈? 她靠贴上马脖子,轻声喃语:「咱俩可真是一对了;打从出嫁那一天,我就开始受难,你也跟著挨了不少苦啊……」 「阳柹姊,你还真是很喜欢这匹马哦!」庆炜托著脸观看,「看你对它的态度,难怪我那个蠢大哥会把它误当作你的旧情人,还自以为是的折腾你。」 慕阳惊转过头,「你是怎么知道的?」关於她和庆炤之间千折百转的误会,亲王和福晋从没问起,她也从未对任何人提过,除了…… 「是你的贴身丫头说的。」 「多潾!」慕阳听了跺脚,「果真是那丫头!怎么可以这样出卖主子!」 就在她病入膏盲、近弥留之时,为了不背负庆炤给她的不白之冤而死,她硬撑著把这件事情告诉了多潾,还千叮万嘱,除非她咽了气,否则绝不说出来……只要她在世,她就要等著庆炤自己发现事实,看他错愕、看他惊醒,听他亲自告诉她,「我错了」…… 「甭生气了,现在都已经真相大白,她告诉我们也不要紧啊。」 「你……们?」 「嗯。」庆炜直坦坦地答:「阿玛、额娘和我们几个兄弟,全知道啦!」 慕阳真希望自己能就此消失。 「阳姊姊,你会原谅大哥吗?如果他跟你道歉,你就原谅了他吗?」 「我……我也不知道。」她顺抚马鬃,「为他吃的那些苦头,我一样都没办法忘记。让他一句道歉就一笔勾销,我实在做不到那样宽宏大量。」眨眨澈亮的丹凤眼,她又低下头。「算了,终究我会离开,再也不是他的……福晋。」 「没错,是不能便宜了他!」庆炜猛点头,俊俏的脸上又浮起邪气的笑容。「既然这样,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其实阿玛除了罚大哥照顾你到痊愈外,还判了他受二十下的家法惩处呢!当初就说了,要等你身子安好以後才动家法。我瞧你的情况也好得差下多了,大概就在最近,可以让你看见大哥挨家法。」 他把手背到身後,来回踱步,「自从你来了,这王府里就生出很多趣事,也让我看到了不少以前没见过的景色……以往阿玛训大哥,都是顾全大哥面子,关起门跟他讲理,从没打骂过,家法就更别谈了!不过为了你,全变了。」他笑看慕阳,「就像你来的那一晚,阿玛在我们这些兄弟面前怒骂了大哥下说,还狠狠送了他一个耳光呢!听我娘告诉我,额娘也难得地开口责备了他。哼哼……」 慕阳吃了一惊。 「动家法,就更不得了了!阿玛是不随意动家法的。」庆炜继续说:「按规矩,兄弟中一人挨家法的时候,其他兄弟都要在一边看著,好以此为戒,提醒自个儿往後别犯同样的错;女眷,则可以不看。因为阿玛动家法,跟在审战俘是一样的!我就挨过几次,真是惨呐……」他兀自侃侃而言,没有注意到一旁的慕阳脸色早变了。 庆炤为了她受到未曾有过的责罚,他从来一字未提,她真不知道;还以为靖亲王爷疼宠爱子,不会为她这么一个外人而责怪庆炤…… 「等大哥要受罚的时候,我一定通知你,带你去看看高傲的成端郡王挨家法的模样。嘻嘻……」 「一定要罚的吗?」她试探性地问,「如果谁来求个情……」 「不成!」庆炜赶紧摇手,「大家都知道,阿玛说怎样就怎样,求情也没用。要有人求情,反而要加倍罚!」 说怎样就怎样……慕阳想起庆炤的行事作为,果真是承袭了乃父之风——不知他会受到怎样的惩罚? ☆     ☆     ☆ 几天後的午後,庆炜急忙来到竹泉馆,排闼直闯前堂,不顾慕阳讶异的神情,稚气的俊脸上露出阳灿的笑,随即拉著她就往外走,「看好戏的时候到了!」 「什么……」还来不及问,她便被拉著离开了居馆。 到了一处名为「醒悟斋」的院落门前,庆炜才停下,告诉她,「这里是我们兄弟受罚的地方。阿玛教训人是只给自家人瞧的,仆役一律不许靠近,省得让人多话。」跟著领她入内,过了穿堂,进到四方都有折廊围住的庭园。在一边的廊上置有数张座椅,面著一处阶台,台上并设有十字形的桩架。 众世子们都已就座,庆炜到了算是全员到齐,但见到他带来慕阳,兄弟无不显露出吃惊的模样。 此时,靖亲王与庆炤父子俩到了阶台上,靖亲王瞥见慕阳,和气地皱著眉问道:「阳儿,你怎么会在这儿?这里是罚人的地方,怕你承受不住这样的场面,跟你的丫头回房去吧!」 「阿玛!」庆炜赶紧帮慕阳力争,「今天罚大哥,阳姊姊有权利在一旁看!因为她是大哥做错事的牺牲者,她吃了那么多苦头、受了那么多不平,就该有权利看看始作俑者所得的报应!」 靖亲王抚髭沉吟,转头看看庆炤,以眼光询问他的意见。 一身纯白素衫的庆炤立在午後的阳光下,看来愈显飘逸耀眼。 他沉静地说:「如果她想看,让她看吧。」他往慕阳这儿望来,「除去触犯礼制家法,我也……对不起她,她是有权看我为此……付出代价。」 见他并无挂碍,靖亲王也不再多言,转而下令:「焰儿,把你大哥的手绑上桩去。」 庆焰步上台去,用绳子把庆炤的双手往两旁绑住,定在桩架上,令他无法挣扎。 随後,又取来一面银托盘,上头放著的是一条以纯金为把柄的长鞭,闪闪发亮。靖亲王执起金柄轻轻一甩,长有丈余的皮鞭立刻如活生生的黑蛇一般扬起,划破空气、挞击地面,响震全院的鞭声令人战栗发冷。 「鞭罚?!」庆煖轻声惊呼,「我以为阿玛对大哥,挑根藤条也就够了;鞭罚是最重的家法,挞上二十鞭,怕是有得受了……」 退回座位的庆焰听闻四弟的讶语,用冷酷的面色伴随著冷冽的语调,送了简短一句:「爱之深,责之切。」 「肃静!」靖亲王喝令,登时鸦雀无声;他用洪亮如钟的声音,对庆炤指明罚责—— 「炤儿,你任信小人谗谎,陷自己的妻于於不义,令她饱尝折磨之苦,是一过;又违我大清律法,辱及皇恩,对皇太后封赐的郡王福晋之位擅自更贬,又是一过。如此二过,罚你家法二十,你该自知。这鞭子是你自己挑上的,挞伤了皮肉,可也怨不得。」 「知道。」庆炤默默听完,只是淡应一词。 靖王叹口气,「你一直都是个懂理的孩子,我从没罚过你;这次的胡涂,希望你往後引以为鉴,莫要再犯。」 无奈中,他仍挥动长鞭,重重挞下,让鞭子侵上儿子的身体。 皮鞭刷过空中的风声呼号、挞过肉体的声音,听来格外让人发毛:第一鞭,便已把素白的衣衫划开了一道口子,并快速地从里面渗出了显眼的殷红。 慕阳捂住口,阻止自己惊叫出声。这实在太残忍!她身旁的庶子们则是揪眉掩面,亦感如此场景未免惨不忍睹。 长鞭没有止息,仍继续舞动飞挞,挑翻著艳红的碎布,如落花般飘散—— 那原是雪素色的白缎啊……她可以看见庆炤紧咬著牙,用力握紧的拳头关节泛白、青筋暴突,忍痛承受,不出一语。她别过头去,再不忍看,也捂住耳朵,不让可怖的鞭声再进入耳里。 不知过了多久,鞭声终於停息,庆焰上前去递过白绢,靖王取此拭去皮鞭上的斑斑血迹,大声喊道:「快!扶你大哥去疗伤!」 众人上去迅速将庆炤解下桩架,送入醒悟斋的房间内。 靖王同时做了指示:「熠儿,你和三个弟弟这几天甭上课,就照顾你大哥吧!」 「啊?」庆炜张大口,百般不情愿,却又不敢说。看著廊上面色苍白的慕阳,他倒自告奋勇,「我先把阳姊姊送回去吧!」一个转身,就拉著慕阳主仆离开现场。 一离开醒悟斋,他便开始大大抱怨,「什么嘛!居然要我们四个休课,去当大哥的奴才伺候他?我才不!虽然按照惯例,是要由兄弟互相照顾,可是以往我受罚,大哥还不都拍拍屁股就走,怎么我就要去帮他?」 他停了一下,又说:「大哥能捱过去,我是挺佩服;但他的伤我照顾不来,我不去!既然阿玛让我们休课,我就趁这几天好好休息。」 「那……我替你去吧!」 「你?」庆炜愕望著她,「你去做什么?你可是苦主耶!」 「他……」慕阳骇於庆炤身上条条血痕和染满血红的白裳。「伤得很重,要是没你们帮忙,恐怕很难好起来。他照顾过我,我想……」 「得了!你是『苦王』耶!当真想去?」他无法了解。但看慕阳竟点了头,他只能大叹:「你就省了吧!我去就是了!谁教……」话说到这儿,便停住了。 「什么?」比雪玉湖还要澄净的棕眸望向他,慕阳等著他说完。 「没有。没有什么!」庆炜猛摇头,大步往前,「总之,我帮著你去照顾大哥就是了。」 生来第一次有话说不出口,他有些无奈,心里想著:谁教你,是这府里我最喜欢的人! 第九章 庆炤昏睡了一天一夜,再醒来,已是子夜时分。 此时万籁俱寂,滚泪的蜡烛在玻璃绣球中摇曳著晕黄的灯光。 「唔……」醒来的庆炤只觉头疼欲裂,进而想要翻身坐起,未料才一使力,便牵动胸腹上错纵的伤口,不仅疼得额冒冷汗,些微扯裂的伤口又在扎裹好的洁白棉缉上渗出了点点斑红。 在床帐边的人赶紧倒了一杯水过来,扶著他慢慢靠坐到枕上。「你别乱动,小心伤口。」 环视房里的摆设,他忆起这是醒悟斋。「现在是什么时候?」 「刚打过三更。」 这会儿庆炤才看清在一旁的人是谁,冷哼一声:「你在这里做什么?」身上的鞭创不停跟著脉搏狠狠抽痛,此时就连呼吸、说话,都是引痛的来源。 他是习惯奴才伺候,但睁开眼见到的居然是弟弟,让他一时会意不过来;尤其还是向来与他不合的老五——庆炜! 「哼什么?该哼的是我!虽说兄弟得照顾受了罚的人是规矩,可你以为我就真愿意吗?」庆炜把水杯放回桌上,冷言道:「想你以前那样薄情寡义,要不是阳姊姊托我,我才不干!」他从怀里掏出金洋表,「现在不过子时三刻,再睡吧!明儿早就换四哥准备早膳、汤药来了。」 「是……是她托你来?」庆炤闻言,心底升起一丝欣喜。慕阳劝了最难缠的老五来看顾他,足见她的心意定是诚挚非常,令人难以拒绝的!这……代表了什么? 庆炜倒到窗边的卧榻上,把绒毯裹上身子取暖。深秋的寒夜冷凛似冬。 「我可不在旁边守夜,你要什么再喊我吧!」说完,便把头蒙了起来,不多管了。 躺在床褥上的庆炤却是难眠,牵萦在心头的是对慕阳此刻心思的猜测。她还恨他吗?她原谅他了吗?是不是肯留下来,不回蒙古了……满堆的挂心疑问,伴著一阵一阵涌来的裂伤疼痛,直到拂晓。 一早,庆煖过来替了庆炜,把热蒸蒸的早膳和熬好的汤药都带到了。 看著庆炤喝下汤药,他浅笑淡问:「大哥,你从家法里选受鞭刑,是为了以此求大嫂原谅吗?」 庆炤只是把苦烫的汤药一口饮尽,什么话也没说。 「你们的事,大夥儿都知道了大概。」他把玩著黑檀木制的摺扇,笑道:「你采取这样的哀兵姿态,只能换到她的怜悯,而非原谅。」 「你又知道什么?」庆炤眉心揪拢,「她让老五过来,好歹……总也不计前嫌了吧?」 「那是同情。」庆煖断然下了结论。「可你该讨的,是她的爱!只要她爱你,必定可以原谅你所有曾经的过错。眼前你得到的,却是她同情的怜悯。不过话说回来……」他看了看满脸失落的大哥,「何必非要她原谅什么?凭大哥你,再娶一个郡王福晋是轻而易举,更美丽、更贤德的,一挑即得。如何?」 「你少自作主张!我不换!」按著随怒气而剧痛的伤,庆炤吼道:「就要她!」 庆煖赶忙安抚这头受了伤却仍不减丝毫尊威的猛虎,「是是是……我多言了。大哥别老那么容易上火嘛!」潇洒的脸上笑得从容,「听过你们之间种种,该也猜得出你对大嫂是有心意的。」 「哦?」庆炤倒想听听,「从我做的一堆错事里面,看得出什么?」 「嗯……」庆煖扬开扇子,意味澡长地说:「自古只有过不了美人关的英雄,才会做出不智的错事啊!」 ☆     ☆     ☆ 「怎么?你大哥有什么打算?」靖亲王在书桌前,沉声问他特地派去打听消息的「探子」。 「阿玛,这种捋虎须的险差事,别有下回了。」庆煖笑答:「大嫂那样的红颜美人,大哥还能有什么打算?不过就是求个厮守白头而已。」 靖亲王点点头,「也该如此。否则这桩圣上亲点的婚事就白费了。」他拈须叹气,没料到竟有一天要为儿女姻缘苦恼。「煖儿,你这鬼脑子玩意儿忒多,对他们两人眼前的困境,可有其解?」虽说六个儿子都聪敏,但靖王心知其中最是灵透的,就数庆煖了。 庆煖俊俏的脸上漾开得意的笑,靖亲王见此,便明了了。 「说吧!到时该要什么赏,自然不缺。」 「谢阿玛!」庆煖朗声应道。「办法有,不过要等些时候大哥身体好一些才成!」唇边的笑,越发亮眼…… 这一对出身都甚是高贵的璧人,彼此都太骄傲,总该要有一边「舍」,让一边「得」,才能有个收场啊! ☆     ☆     ☆ 竹泉馆,慕阳徘徊在雅致的书房内,莲步轻栘,巡视著房里曾属於庆炤的一景一物。打自她得知竹泉馆原来是庆炤旧居後,便禁不住常流连於馆内各处,感觉他的身影犹存於此,也推敲著他曾有的生活画面。 「阳姊姊!」庆炜又是满身活力地跑了来,在慕阳开口前先大声答话:「大哥今天比昨天好,该吃的、该服的一样不少,敷的药也换过了。大哥身体强健得很,那些伤对他根本没多大作用。」说著,瘪了瘪嘴,「你每天开口第一句都问一样的话。快一句了,他快好了,府里良药多得是。再过几天就是时候赶他回郡王府了,好让大夥儿落个清闲!」 这时门外传来低柔的声音,「这些天委屈你、劳你费心照顾,额娘会记得要你大哥说声谢的。」雍容华贵的妠岚福晋在侍儿伴扶下走进书房。 庆炜一凛看去,轻喊:「额娘。」暗吐了一下舌头。 慕阳道了个万福:「福晋。」 妠岚福晋入内後坐下下来,「阳儿,身体可安好?」 「该全好了,谢福晋关心。」不知为何,向来慈霭的福晋,今天看来有些冷淡。 「是吗?那就好。我今儿个来是要告诉你,回蒙古的事,我已经同王爷入宫去禀上了。」妠岚福晋被蒙了一阵子,近来才得知爱子遭父亲那般严惩,伤在儿身痛极娘心,对慕阳这个让儿子挨罚的「原因」,自然不若先前那样亲近。 面对妠岚福晋所传的消息,若早个把月听见,慕阳或许是欢天喜地;但现在,她的心却不知为什么,是往下沉的。 「你该知道,这婚事是万岁爷作主、太后下诏的,闹成这样,难免万岁爷和太后都不高兴。」妠岚福晋站起身走了开去,未见慕阳忧心忡忡的神情。「回蒙古,是准了;还限你十日内起程。这十天你好好准备。另外……」 她睨著慕阳,语气更转冷,「你的郡王福晋之位已废,日後见弃於大清皇室贵族,所以此次离京後,终身不得再进京城一步!」 庆炜听言首先跳起,「什么?!」 「话就说到这儿,你可以开始打算、准备了。」妠岚福晋很快地离开了。 慕阳只觉心口揪痛不已,脑中一片空茫。瞬间,她好像什么都失去了…… ☆     ☆     ☆ 品德楼的书房那儿,靖亲王看著气急败坏的长子无礼地闯来冲口质问,只是淡淡回答:「事情就像你听说的那样。阳儿得走,你的下任福晋准你自选。」 「不!」庆炤怒气冲冲,身上半好的伤随著激动的情绪又隐隐作痛起来,「我……我马上进宫面圣,请万岁爷收回成命!」说著转身便要走。 「站住!」靖王喝住儿子,「你前些日子过得一塌胡涂,万岁极不高兴,尤其知道你是为了阳儿的事情,更怒不可遏。好在圣上赏识你,把过错全推给阳儿,让你休妻再娶。此外还谕令,要你一个月好生反省,不许进宫!」 「什么?」庆炤英眸瞠瞪,愣住了,「她十日内就要走,我却一个月内不许入宫?那我如何跟万岁陈情?!」 「圣上的意思很明白了,就是君无戏言;阳儿走定了,你也留不住。」靖王沉著睑色,「反正她也不合你意。成婚数月,把郡王府和亲王府都弄得鸡飞狗跳,也够了!」 「阿玛……」 「行了,退下!不得多言!」靖亲王大手一挥,不打算听儿子多说,就把他给打发了。 庆炤心浮气躁地疾步走至花园处,忽闻有人呼喊:「大哥!」 往声源看去,是落花亭下的庆煖。他於是往凉亭定去,与弟弟同桌而坐。 「跟阿玛说过了?怎么样?」庆煖关切地问。 庆炤抱头低吼:「没有用!她就是得走,我甚至一个月内不许入宫!天……」他停了一停,「她呢?听到这消息是什么反应?」 「嗯……」庆煖特意拉长吟哦,「老五说,她一句话都没有,看不出是什么反应。」 庆炤掩不住满心的落寞,「她早想走了。从很久以前,她就一直想走……」 「看开点,换个人。下一个或许会更好呢!」品著香茗,庆煖故意不知趣地如是说,也闪躲开了大哥那对想杀人的直射目光。 「跟你说过,我不换的。」自觉多说无益,庆炤带著浑身肃穆的冰冷就要离去。 「大哥,若有想说的话,就去说吧!」庆煖也不拦他,仍啜尝茶香,兀自笑言:「留不住人,就留她的心。你好好想想吧!只有十天的期限,晚了,就什么都别谈了!」 ☆     ☆     ☆ 「格格,後天就要起程回去了,您怎么不高兴,反而一直流眼泪呢?」多潾拿丝巾擦拭主子艳容上的莹莹泪珠,百思不解。「要回去也是您求的啊!等了两个月才获准,该高兴了嘛!」 慕阳走到窗边吸了吸鼻子,「多潾,郡王爷……也该知道这事了吧?他人还在亲王府里,为什么……没有……」为什么都没来找她、挽留她,甚至连个道别都没有?她已经等他好多天了…… 「这……说不定他正开心,在物色新的郡王福晋呢!」多潾轻声说,提醒主子要有最坏的打算。 「说的对,或许真是如此。」慕阳让自己不中用的眼泪镇静下来。「晚了,你们都先退下歇息吧!有事我会叫。」 「喳。」多潾依令带著其他女侍退下。 四周寂静下来後,慕阳靠在窗前,任泪珠如断线的珍珠,扑簌簌地滴下。看银月流光泻洒在桂影竹丛间,恰似深秋降下的浓霜,也如她心上白茫茫的愁思。环视著这个馆筑,尽是庆炤的「过去」;她在无意间进驻於此,原来是冥冥间注定了她也会像这里的一切,变成他的「过去」。 这一走,从此再无相见之日。庆炤该很快就会忘记她,忘了生命中这么个贸然的过客;可是,她绝没办法就这么忘了他! 那个尊傲、霸道,丰姿神俊的郡王爷呵!无论如何,但愿他至少能在她动身的那一刻出现,用和煦的笑容送行。一如新婚夜她第一次见到他时,他所给予的笑容,那么温和俊朗,足以让她回味一生一世——但也断了她的去路,只因伊人笑容将铭刻在心坎里,再无旁人可代替…… 一阵叩门声传来,唤醒了沉浸在泪海里的她。「多潾吗?去歇息吧!我没需要什么。」 房门却推开了。 慕阳疑惑地望去,「多潾,还有其他事吗……」 只见立在门外白月凝露中的,是个挺拔的身影——正是庆炤。 她呆住了好一会儿,才低下头,「郡王爷,不知……有什么事?」 庆炤跨进了门槛,把门轻轻在身後合拢,深吸一口气,「来看看。就要回喀尔喀了,你可开心?」不似平常在朝堂上的辩才无碍,这是他唯一想得出、最烂的开场白。 慕阳秀眉微蹙,硬声答道:「开心!」前一刻想见他,现在又想他立刻滚蛋! 「真的?」庆炤走近,手指抚拭她精美脸庞上的残泪,「开心,为什么要流泪?」 出乎意料的温柔,让慕阳怔忡一下连忙别开脸,泫然欲泣,只能强忍住。「因为……想到来时四个月的路程辛苦,这会儿却又要再尝,不免难过。」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走?不回蒙古,就不用辛苦,也不会难过了。」 「这桩因为『孽缘』而形成的『恨事』,就该由我来结束我阿玛的『不该』。」口中引述的,全是昔日庆炤吼过的愤怒之言。她又说:「如果我不走,你怎么另娶?」 忆及过去一味地伤害了慕阳,庆炤实感愧窘,但他仍试著力挽狂澜。「如果我说,我没有打算另娶,我也不想你走呢?」他拉住她的一双玉葱手,眼神坚定而确实,「我先问,你肯原谅我先前的错事了吗?」 对著他澈亮真诚的眼眸,慕阳一时难以答覆。 庆炤再次放低身段,「我认错了,肯原谅我吗?」 凝睇著慕阳湛澄的凤眼,似乎能够看出她的欲言又止,他索性把所有的话都摊开了说。 「打从被指婚,我心里就一直不痛快,对於你的事根本懒得去听。等你到了京中,我信了诺善的话,对这婚事更不情愿……一直到终於见著你。」他闭了一下眼,脑海中一幕幕回忆飞快闪过。「看到你第一眼,我就……爱上你了。只怪我爱上你,就急著想要拥有你,我没法忍受你的心里有别人。要你当侍妾,是因为这样你才能无时无刻在我身边;对你下『御媚』,是因为我想得到你;那回大吵把你赶开,是决定了即使让你恨我,我也要把你留在身边一辈子……」 这一连串的话让慕阳听得目瞪口呆……她竟听到他说「爱她」? 「所以,我希望你能原谅我所做的那些错事,好吗?」 「不原谅……又怎么样?」她都要离开了呀! 「如果得不到你的原谅,我会耿耿於怀一辈子。」 慕阳心一沉。 原来他想得到她的原谅,是要能安心,免得怀著愧疚难过日子!那么刚刚说的,也都只是哄骗之词? 「我不原谅你!」她把手抽回来,映著庆炤错愕表情的眸中存著一份凄楚。「我……不让你那么容易……就忘了我。我要让你为一件得不到原谅的错事而记得我,永世不忘!」 「永世不忘?」这倒是一个有趣的词。庆炤扳正她的肩头,让她正面对著,「做什么要我一辈子都记著你?你可也会记得我一辈子,永世不忘?」 瞅著庆炤,她活灵灵的大眼迅速蓄满水雾,哀戚地崩溃了。 「我能忘吗?赶了四个月的迢迢长路,风尘仆仆、披星戴月,到这完全陌生的京城里,全都是为你!为了嫁给你!不认这桩婚事的是你,但对於我,一生唯一的丈夫,我能忘吗?」 一颗颗豆大的晶莹泪珠在在抽动庆炤的心,他把娇小的身躯紧拥入怀,柔声道:「不能忘。我是你唯一的丈夫,你也是我唯一的妻子,没有别人了。哪怕我见过不计其数的格格、千金,能让我爱上的也只有你,我不会忘。」 未曾有过的轻声细语,伴随温柔而有力的拥抱,令慕阳更加不舍。埋首在暖热的胸膛里,此刻她完全不想离开这个怀抱。 但纵使心中感动,慕阳仍不禁苦笑,「别说了。我这一离京,从此终身不得再进京城。北京城中貌美的女子多如繁花锦云,忘了我,只怕比什么都快。再说……」她挣开他的臂膀,「我已经不是你的福晋。」 「不要紧,我会再娶你,你终究还是我的人。」 「你没听清楚吗?我这几天就得走,而且一辈子都不能回来了!」他傻了吗? 「我知道。」庆炤托起她清媚的娇容。「皇命难违,我不能留你。但万岁爷让你不能再进北京,却没说我不能到蒙古去呀!待我能进宫面圣,我就请调喀尔喀,到蒙古去和你再成一次亲,从头当夫妻。」 慕阳不可置信地望著他发亮的瞳眸,颤声说:「你这是……自毁前程啊!」 自古,为官著皆求能靠近天子、权力的中心,如此仕途才能顺遂发展;而边疆、关外这种远离皇帝的地方,都是官员最不堪的职缺,调到那些地方,等同贬饬,只怕永远没有往上的机会了! 她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迎上了庆炤俯下的薄唇,柔软润泽,与她的嫩唇贴合了许久。这也是第一次他吻得如此小心,彷似是亲著珍贵而神圣的易碎品。 「我不在乎!」他低声说:「到那里,再不会有人算计我们,什么猜忌、误会,也都不会有了。总有一天我会承袭亲王爵位,你就是亲王福晋,我可以请求圣上撤除诏令,让你陪我一同回京!」 听闻此言,慕阳氤氲的水瞳又滑落一滴晶露。「你是何必……」 「不都说了?」大手覆上她微凉的粉颊,庆炤笑言:「活了二十年,好不容易茫茫人海中找到一个心上人,依我的个性,我怎么也不会放手的。」 「我是你的……心上人?」慕阳纯稚的目光直勾勾地投进他的眼里,夹杂著期待。 「就是。」他瞳中可见眷恋的柔情,润薄的唇再次贴上她的。「你就是。」绵密的亲吻散落在绝美的小脸上,轻柔如拂过的羽毛,醉人心神。 「你呢?可爱你这唯一的夫君?」他低声轻问。 慕阳伸出手臂,环住强健结实的高大躯体。「不能再骗我了,否则我会等上一辈子的……就等你……」间接的承诺,代替了她赧於说出口的字。 得到了让人安心的答案,庆炤微笑著吻上她瑰丽湿润的唇瓣。寂静的冷夜里,他们的吻却是热烫的。 怀中的娇躯是温香玉软,唇的香甜柔软令人难舍。眼前此刻,庆炤便想与她做夫妻。 「我想……」他微喘轻语,「留在这儿过夜。可以吗?」真没想到有一天,他想过夜还得徵求同意。 慕阳怔了一下,低头无言。 他有些许失望;或许自己是太失分寸、太急躁了。他放开挑动脑中欲望的女体,转身要快速离开,好让外头的冰寒冻住他的欲念。「也对,我不该留,我先走了。」 「等等!」慕阳喊住他,嗫嚅著,「这……竹泉馆是你的,寝房是你的,床也是你的。若你想留,尽管留,没人能赶你。」 他停下淡笑,「这些都给人了。现在,它们是你的。」 慕阳缓步上前,把螓首轻轻靠到他背上,用细得不能再细的声音说:「人也早已经是……你的了。」 羞怯的告白,却再明白不过。庆炤喜极地旋身将两颊绯红的她及腰高高抱起,往床褥帐幄走去。 「王爷!」她紧抓住他的肩头,生怕一不小心摔了个倒栽葱;脸上仍是美哉笑靥。 庆炤把她轻放至厚软的锦铺上。「不叫王爷了。夫妻不这样叫。」 「那该叫什么?」她想起了一个,掩嘴而笑,「我可不叫你炤哥哥!」 「我也不想听你这么叫,那会让人心情不好。」俊秀的脸上露出迷人的笑容,他柔声说:「你喊我『炤』吧!除了你,没其他人能这么喊了。」 「我呢?」她凝视著他勾人神魂的笑,问道:「我在你身边时,你从没喊过我名字,总是『你呀、你呀』的,比叫个下人还不如。我是不是也该……要个名?」 「阳儿。」贴近的明眸更显笑意,「你是『慕阳』,我就是你要『牧』的『羊』;而你,也是我的小羊儿。以後我就喊你阳儿,好不?」 就在难得的闲谈中,他灵巧细长的手已经轻快地把两人身上华服剥得精光。 慕阳此刻头脑再清晰也不过。光身盖被的感觉好奇怪;锦罽罗衾也掩不住凉飕飕的感觉,她需要肌肤的温暖。看往庆炤裸露的上身,她倒抽一口凉气! 「那些伤痕……」她用柔荑抚过一条条正要形成的疤痕。 庆炤笑得轻松,「阿玛下手真是出奇的狠。留了这些疤,以後看著再也不敢犯错了。」 她眼光黯然,「都是我……」 「不。」他可不想给她时间去难过。「是我自找的。以後都别提了。」随即封住她枫红的丹唇,送上热辣辣的吻....... 第十章 一夜不止歇的欢爱,令两人次日都起晚了。直到门外传来多潾要梳洗的叩门声,慕阳才猛然惊醒。 看著身旁初醒的俊美男子,她羞得跟外面叫喊:「我还不想起来,你们都退下去,没叫你们都别进来啊!」 多潾知道这些天主子心情都不好,想在床上多窝一会儿也是理所当然,於是便召其他女婢们退下,忙别的去了。 慕阳赶著下床把丢在床边的衣服穿上,却让庆炤一把又揽躺回去。 「甭急,到午膳还有一段时间呢!」 「午膳?」她撑起仍旧酸软的身子,也把他拉起来,「快走!让人见到你在这里,我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庆炤几乎要大笑,「洗什么?让人看见你的丈夫在你房间,有什么不对?」 「还说呢!名分上我已经不是你的福晋,咱们不应该在一起的!」她羞红著脸拎起抹胸围上,慌乱地把系带打结绑住。 「咱们该是叫做……偷情吧?」庆炤在她身後,帮著她系上抹胸带子,笑说:「可真没想到,我庆炤有一天会变成偷情的姘夫啊……」他用手背对著那白皙柔滑的美背顺抚而下,靠近她白皙的粉颈边,咬上红嫩的耳垂。 慕阳羞涩地躲开,晕红的脸更烫了。「什么……什么偷情、什么姘夫,……好难听!」她把旁边的锦袍袄褂拾起抛给他,「快穿上!」 庆炤接下衣服,一边著装一边轻笑。「不是吗?就只有姘夫才会天一亮就要被赶走。」 不一会儿,两人整装完成,慕阳把房门打开一边,「趁现在没什么人在,你快走,免得让人看见了。」 一道黄澄的阳光射入屋内,庆炤走进光亮中,恋恋不舍地用掌贴上她的脸颊。 「舍不得走呢!」 慕阳如含烟湖水般的凤眸望向他,尔後垂下头,「你该不会……一去不回,就这么把我丢在一边了吧?」 他笑开了,俯近她的耳畔低声说:「晚些一定再来,陪你一天;半夜也会再来……陪你一晚。」说著又咬上她耳朵,「呵!为夫的这会儿可像个陪寝的小妾了!」 正当两人难舍难分,忽地院门口传来一声大暍,「你在这里做什么?!」 站在门口的,是庆炜。 他冲进寝房门边,推开庆炤,把慕阳护在身後。「你来做什么?难不成是为了被罚的事情来找阳姊姊,挟怨报复?」 「哼!」庆炤瞪了他一个白眼,侧过脸去。「杀风景!」他转身就要走。走前望了望慕阳,「我会再来。」走了几步,他又回转过身恶狠狠扼住庆炜的膀子,拖著一块儿。 「你在这里又是做啥?跟我走!不论如何你都不能待在这里,孤男寡女不合宜,别害你大嫂!」 庆炜可不依。他用力甩开大哥的箝制,放声嚷嚷,「我又不是你!你会欺负姊姊,我可不会!」他低头挥平被捉皱的衣袖,「我喜欢姊姊,只会对她好,才不会像你对她胡来!」 「你什么?」庆炤怒气陡升,又揪起他的襟口。这个还矮他一个头的弟弟,似乎对自己的大嫂有了不该有的遐想!「你哪门子的喜欢?我不许!」说著,便用劲把他抛出回廊,重重摔下! 慕阳挽住庆炤的健臂,惊慌制止,「别这样。五弟说的不是那意思!」但要安抚因嫉妒吃醋而发狂的雄狮,并不是件简单的事。 庆炤扶住她肩头,轻声劝哄:「你进去。这家伙得让我教训一顿才行!」就在分神之际,庆炜已经朝著他尚未完全痊愈的鞭伤狠力撞来! 「唔——」庆炤被撞退好几步,身上半愈的创口爆出剧烈的疼痛,怕是那较深较重的伤都裂开了。这么一激,他两眼迸射出的怒焰益发炽烈,「这可是你自找的!」 於是,两兄弟就这样在竹泉馆厮斗起来。自小习武的两人互不相让,庆炜虽较大哥少习了六年,但面对负伤而动作难免滞碍的庆炤,他不见得吃亏。 两人间的嘶吼至动起手脚,早已惊动馆里的仆婢在一旁围观;几个侍仆连忙奔去告知妠岚福晋和丽瑾如夫人。 两人的生母赶到竹泉馆时,他们已对战不下数十回,双双负伤挂彩。 「炜儿,你是做什么?给我住手!」丽瑾如夫人铁青了脸,「你怎么敢跟你大哥动手?这是大不敬啊!」 打得脸红脖子粗的庆炜见母亲出面,只得勉强收手:「娘。」 「这是怎么回事?炤儿。」妠岚福晋见庆炤脸色苍白沁汗,心疼地忙至儿子身边,「你有没有怎么?」 庆炤皱著眉伸手入袄褂里一摸,沾了满手血。果然胸前莫名湿透的一片,是伤口的血浸染的!他狠瞪庆炜一眼,淡应母亲一句:「没事。」 妠岚福晋惊翻起他的褂子,见水蓝的锦袍已被染得大片鲜红,急红了眼眶望向庆炜,「你是做了什么呀!把你大哥伤成这样!他本来就有伤的你不知道吗?」又瞟看如夫人,「丽瑾,今儿个这件事我非得让王爷裁夺不可!你纵子对哥哥行凶,我绝不容许就这么算了!」 「福晋……」丽瑾只能无奈地看著妠岚福晋搀著庆炤离去,随後气冲冲地赏了庆炜一个清脆的耳光,怒斥道:「畜生!别说按著辈分你不该对大哥乱来,他还是个郡王、是个朝臣呢!你是拿什么身分跟他杠上?」 同是受伤,庆炜得不到一丝关怀,反而尽是责备;委屈的他一挥手,叛逆应道:「了不起再挨阿玛一次家法嘛!」转身拂袖而去。 「你……」丽瑾怒不可言,礼貌性地向慕阳福了福身子後,便追赶上去。 慕阳自始便愕愣在寝房门边。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     ☆     ☆ 傍晚,靖亲王把两个儿子召到书房,也意外地召唤慕阳到一旁。 「你们俩吵这一架,为的是什么?」靖王指指慕阳,「为她?」 「不是!是因为老五不遵礼法,硬想待在不该待的地方。」 「才不!根本是大哥居心叵测,想趁人不备跟阳姊姊算旧帐!」 看著两个儿子又僵持下下,靖亲王打断道:「总之,如果阳儿不在那里,就不会发生这事,对是不对?」 兄弟俩一听,都怔静下来。 靖亲王有所意会地点点头,「看来就是这样。红颜祸水,果真不能留。」他转向慕阳,「阳儿,今天不是我要无情,而是王府里的纪律需要维持,不得不做这样的决定,望你体谅。 「我决定,你马上动身起程回喀尔喀。只要你离开,他们就无从吵起。现在就走!」他传唤左右下令,「送格格上车!」 一切都那么突然,完全来不及反应!慕阳惊诧地向庆炤投以求救的眼神。 但靖亲王不容一刻的延迟,大声叱暍:「来人!送格格走!」 左右侍者即刻上前去「搀扶」起慕阳,把她送出了书房。 眼看心爱的人被带走,庆炤碍於父亲绝对的威严,只能急如热锅上蚂蚁。 「阿玛,都入夜了,怎好让她无栖身之所?明天再走吧!」 「是啊!大哥说的对。」庆炜深表赞同。方才还想扭打一起的兄弟,这会儿却有志一同了。 「都给我闭嘴!」靖亲王重拍桌案,指著两人,「你们俩,我不指望能『兄友弟恭』,可为什么就非天翻地覆不行呢?炜儿脾气冲、沉不住气;炤儿你又是怎么的?」 「是我不对,儿子这就回去反省。」庆炤只想现在就赶去追随慕阳。 靖亲王只是沉吟著,「既然知道要反省,那就罚你们在这房里思过两个时辰。时间过了,炜儿你回房去,我相信你母亲自有一番训诫。炤儿你就回郡王府吧!你俩分开,也好让我清静清静!」 庆炤听得都快跳脚了! 两个时辰!过两个时辰後让他上哪儿找人去? ☆     ☆     ☆ 深更夜半,成端郡王府前停下一辆华丽的车乘,但用的是一头不相称的骡子来拉车。 「郡王爷,到郡王府了。」车夫喊道。 庆炤臭著一张脸下了车。 在阿玛那儿,他好不容易跟庆炜大眼瞪小眼地熬过了两个时辰後,阿玛「体谅」兄弟两人没用晚膳,让他们到偏厅去进膳,硬是盯著他们吃了很久,尔後又命人送他回府,并托词他身上有伤,非要他坐车;甚至指示得用骡子拉车才能平稳。 天知道让骡子拉这么个豪华的车辇,速度简直比牛车还慢啊!庆炤完全想不透,连二十下鞭子都挞得下手的父亲,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那么多虑! 他急急地奔入王府,准备策马追上慕阳一行人。 不知他们走了多远?该会在某处停下休憩吧?毕竟快入冬的冷夜,是不该赶路的。 他才走进府里,总管便上前来报,「王爷,四爷在大厅等您许久了!」 「老四?」他眼一眯,不耐地挥挥手,「这会儿没空理他,给我备马!」 才要旋身,不远处便传来庆煖含著笑意的声音,「大哥,急著上哪儿呢?」 「追你大嫂!」 庆煖拉住他的臂膀,「晚啦!现在是该歇息的时候,您何必急在这一时呢?难不成是怕夜深露重、孤枕难眠吗?」 「放手!再拦我,就要你掉脑袋!」庆炤大吼。 「唷!」庆煖表情是害怕,手却一点也不放松,「大哥竟沦落到为了一个女人要弑弟?那么与其追赶已经逝去的,不如见见我给你带来的这个吧!见过了,你就不会想出门啦!」 庆炤揪眉睇见大厅门边一个罩著白貂绒披风的娇影,恼怒四弟自以为是地给他找麻烦。 他当下一呼:「来人把这个无礼的家伙拖下去斩了!也把他带来的人撵出府去!」 「啊?你玩真的?那可不行!」察觉四周涌上的侍卫,庆煖退到厅里笑道:「大哥要为女人发疯了,你可得帮我呀!」 那白色娇影把披风帽掀开,露出清艳绝尘的容颜,喊道:「王爷!」 一眼瞥去,庆炤愕住了。 「阳儿!」他冲入大厅紧拥住他原以为失去的最爱,开心至极,却不知其所以然。 「王爷……」慕阳只是紧偎著良人的怀抱,脸上是笑也是泪。 好一会儿,庆炤才把眼光放到在旁边闲啜热茶的四弟身上,「你准备给我解释吗?老四。」此时眼中已全无暴戾之气,只有温和的疑惑。 「唉……我又捋了一次虎须。我得先说,这事儿阿玛和额娘都参一手的,你可不能随意就砍了我。」 「阿玛和额娘?」 庆煖摇动手上的摺扇,「这么说吧……赶大嫂回蒙古是假的,终身不得进京是假的,身分被废也是假的……」他嘻嘻笑,「总之,就是四弟我联合阿玛和额娘,把你们算计了一回!你们还是可以当一辈子夫妻的!安心了吧?」 「你……」他心惊胆战地过了一天,居然是失足掉在别人的计策里!「老五也是跟著你一起的?」 「他是意外。不过也幸好他瞎闹一阵,原本打算十天才把你们送回郡王府的,谁知才四天就完成了。」看大哥抱著佳人的手臂丝毫不放松,他散开扇子吟道:「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也只有大嫂这般的倾城绝色,才会让大哥拉得下脸,三天就拜倒在裙下,准备当个死在牡丹花下的风流鬼了!」 「如果我憋著十天都不说,你又怎办?」 「那也不过是我失策。骄傲的两个人,就看你们自己的造化罗!」他仰头相相天色,「真的晚了,我得回去了。你们夫妻明天要再回去一趟,跟阿玛额娘交代一下。」说完,迈开步子就要走。 「我明早上朝的时候禀告阿玛就是了。」庆炤不以为然。 「哦!还有,你一个月不用上朝可是真的。阿玛鞭了你,也帮你告假一个月好让你养伤。尽管睡晚些吧!哈哈……」开怀爽朗的笑声渐去渐远。 目送四弟的身影离去,庆炤终於失声笑出,「京城里真是人心险恶!居然我亲生父母也跟著别人耍弄我!」 「我也吓了好大一跳。」能再次倚著所爱的温暖,让慕阳的声音听来娇腻又甜软。「谁知道我被送到这里来见到四弟,他说了我才明白。」 「我才急坏了!」庆炤仔细端详怀中的爱妻,把她贴向自己的身体搂紧。「不回喀尔喀了吧?别再分开了!」 「嗯,不分开了。」慕阳仰望著他,迎接夫君送来的唇。忽地想起一件事,提醒道:「不过,要记得把蒙哥接到府里来哦!」 庆炤大叹:「当然。我不会忘记你的马兄弟的。」 一记深吻,用浓情暖热了静凛的寒夜…… 数月後 庆炤倚在书房的窗边,观看片片飘落的雪花,身旁的总管靠近,「王爷,听说郑亲王府的诺善格格婚事定了。」 「嗯。上回喀尔喀郡王来访,跟我提起关外贵族想与关内贵族联姻,托我帮上。」 「万岁爷下旨,把她许给蒙古土谢图汗的四子。」 「她都快十九了,能有个归宿是件好事。」庆炤勾起唇角,「可别让你家那口子知道。她知道了,福晋就会知道,到时候免不了又要念我『无情、残酷』之类的。」 「知道。」总管微笑退下。 多潾已经许给总管,当起总管夫人,但仍忠心地伺候姊妹般的格格。尤其两人都成了婚,在一起不免就是叨叨絮絮只有女人知道的小秘密,感情更见和睦。 想起自己的小妻子,他唇边漾开的笑意更漫染了无限的柔情…… 「想什么这么开心?」慕阳从身後拦腰抱上,并旋身让他把自己搂在身边,同看窗外碎琼乱玉堆成的一片雪白天地。 「在想……怎么说咱们这段姻缘。」 「怎么说?」慕阳娇柔地依偎著丈夫,「不就是那样?」 他俩一同笑看皑皑白雪满庭院,从天而落。 天赐良缘,皇恩浩荡! 桃子熊甜蜜口袋038   出版日期2002年5月 舞夜《爺兒寵娃》   kwleigh扫描   则文校对 本书版权属原出版社及作者所有,.4yt.org四月天会员独家ocr,仅供网友欣赏。其它网站若要转载,请保留本站站名、网址及工作人员名字,谢谢合作! 尾声 这天是成端郡王喜获麟儿的满月宴,连同郡王的生辰。郡王府贺客盈门热闹极了,大厅、偏厅、花厅都贺客满堂,贺礼更是收不完! 庆炤走进待樱新苑幽静的房里,屋内与喧哗的厅堂像是两个不同的世界。他支退左右,直往内堂步去。 「阳儿,又在奶孩子?」 坐在床边的慕阳敞开衣襟,露出一边白柔的胸蕾,正哺育著宝贝儿子。 「奶口都选好了,你何必自己喂?」他把敞著的衣襟揭得更宽,让另一边的浑圆弹跳而出,手指顺著优美的圆弧边拂画过。「你这儿变得更美了……」 刻意忽略她的心跳加快,庆炤把唇片贴上柔嫩的雪峰上啄吻,一边喃语:「本以为耕耘两年,你终於有孕是件该开心的事,谁知道根本是苦难的开始!怀胎十月,产後休养一个月;快一年的时间里,或者不能碰你,或者不能尽兴……我都快疯了!」 慕阳连呼吸都不能自持地急促,抱著儿子的手都快软了。仍然努力镇定,「我……我可没有不许你……找别人。」嘴巴上大方,其实心里是绝对的不愿意。 「傻话!」渴求的爱吻伴随著湿热的软舌登上怒凸的乳巅,他一边说著,「谁都知道我的福晋是京城第一美人,外面全是不能入眼的货色,我如何屈就?」 「别……别这样……」慕阳口乾舌燥,微弱地抗议,「外面有很多宾客在等著,儿子也……」 「把他放到一边去。」庆炤低声命令,手也加入了动作。「以後别再奶孩子了!想到他日後也会长成一个大男人,我就不想看见他碰你!至於外面的客人你也甭担心,他们只能待在厅上,王府内不是他们能随便进来的……」 下腹传来的骚动令她只能照著他的话做,轻缓地把儿子摆到柔软的床褥上,闭上水滥的眸子,接受这个她心爱男子的求爱。 「你还是那么敏感……都湿了……」大手探入旗服下的底裤,「我可得想法子让你别那么快又有下一眙,不然我都不知道我会怎么了……」 此时一阵叩门声传来,「炤儿,额娘特地来瞧瞧我宝贝孙了,把琛尧抱出来呀!」 「额娘?」当热的欲火被浇了冷水。 庆炤起身调整呼吸,慕阳则赶紧把襟领扣上、一身的华服整平、气息调匀。 妠岚福晋就这么不知情地打断了小夫妻的恩爱。手里抱著孙子,她可开心了。 「你不知道,你珍姨娘可羡慕死了,催著庆焰和庆煖赶快成亲,也给她生个孙子抱抱。呵呵……」 庆炤无奈的望向娇妻。这下只能想著天快些黑,好良宵花弄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