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魄琴心》 第一章 十四年后 早春的森林绽放初绿,潮湿的泥土腐叶混合着野花的芬芳气息,阳光在林间缝隙流泻似金沙;达达的马蹄声划破清晨的宁静,马上的骑士以惊人的速度驰骋,金发碧眸、俊秀的脸庞充满自信狂野的活力。 进入森林,他放缓了速度,侧首闪过一株株新萌绿芽,轻笑声逸出唇间。跃过灌木丛奔向林外的丘陵,年轻的骑士跃下马背。宏伟古朴的城堡、古色古香的庄园都在他的脚下,居高远眺,一览无遗。 “我的家园!”年轻的骑士无法不显露出骄傲、自负的表情,因为衔着银匙与传奇诞生的他,还只是一个小孩罢了。伊登伯爵引以为傲的幺儿——他,不!正确来说是“她”!这也是伯爵将阳刚之气过重的“雷霆”,改为“蕾庭”的缘故。她正因为今晨将至的旅行而兴奋,晨起驰骋以宣泄过剩的精力。若有所思的神情柔化了蕾庭脸部的线条,凌厉的气势绽放一丝潜藏未醒的女性气质。 这一次的旅行,攸关她这一生的命运…… 好一会,堡里慢慢响起车马人声,开始了一天忙碌的序曲,城堡上下都在忙着准备旅行的事宜,她恋恋不舍地抚摸马儿的长鬃,知道自己也该打道回府了。 她以同样惊人的速度奔回堡里,将旷郎和风、绿荫如织的庄园景象牢牢收入脑海底——这一去就是六个月以上的时间,势必会思念这片孕育她十数年的土地,和所有爱她、疼她的人们…… “日安,少爷!” “少主早!” “早安哪!小主人!” 从马厩走到中庭的途中,仆佣、骑士们纷纷放下手头的工作,含笑跟蕾庭打招呼。不知从何时起,庄园上下都以男性称谓来称呼蕾庭。自从七年前痛失爱妻的伯爵大人坚持不再续弦后,大家都有了共识:伯爵是认真的,这位英姿焕发的女孩儿将是下一任的继承人。时间一久,以假为真,人们几乎忘记了真相,而有了一位年轻小少爷的错觉。 蕾庭看见二姐薇安正站在大门前廊内指挥装载行李的仆人,一抹淘气的微笑泛上她的脸颊。 “早安!二姐!”她愉悦地问候。 以外貌论,姊妹两人有几分相似,只是蕾庭狂野活泼,头发因日晒褪成淡金色;而温柔娴静的薇安则是一位雪肤明肌、貌美如花的标准淑女。 “蕾,早……”转身微笑的薇安皱起黛眉,“怎么又是一身汗呢?算了,先去书房吧!父亲找你呢!” “是!”她举手为礼,:“早安吻!” “不必了!”薇安急忙跳开一步,她才刚换好衣服呢! 蕾庭不由分说的在二姐脸颊上印上一记响吻,大笑着“闪”入大门内。明知薇安最怕马匹的骚味——苦笑不得的薇安掏出撒着香水的洁白丝帕微扇,考虑着该不该换下被蕾庭留下几点泥印的裙子…… 穿过绿荫似锦的中庭转向书房,蕾庭在长廊亡母肖像前停下脚步,画中人温柔的双眸凝视着幺女,暖意涌上了她的胸口。 她轻敲书房门,等待父亲的宣召。 “进来。”坐在书桌后的伊登伯爵,心不在焉地翻阅耳熟能详的文件,心底沉吟着该从何说起……。 觉察父亲似有要事宣布,她谨慎地站直身躯沉静等候。笔挺帅气的优雅仪态显示高贵出众的教养——有何不可?这样的继承人会是所有父亲的骄傲!伊登伯爵再次坚定自己的决心。他清了清喉咙,宣布此次进宫的目的,除了为二女儿寻找良缘外,他还将呈上正式文件、陈情书予皇室,请求特准将伊登·弗雷斯特伯爵的头衔留给幺女继承。蕾庭表情平静,只有双目灼灼生辉的光彩泄露了她情绪的波动。从小,她就被教导将成为下一任伯爵继承人,不是吗? 伊登伯爵谨慎地斟酌道:“也许太早了些……但是基于某些不好的传闻,未免将来一、两年间政治局势又产生变化……我决定趁自己还称得上够分量时,动用一切人手来完成这件事。” 父亲话中有话而且语气无奈,令蕾庭不解。 伊登伯爵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这次进宫对你也是一项考验,宫中人事、权势复杂,冠盖云集,不比在家里,可任你无拘无束的放肆。蕾,你必须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不失伊登家的体面,表现名门风范……明白吗?” “是,父亲大人。”蕾庭并膝行礼,声音清朗。“我发誓决不辱没家族荣誉和您的期许。” 伊登伯爵微笑颔首,“那是当然的,你从未令我失望过!” 父亲的赞美令稚气未脱的蕾庭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鸟语花香的早春时节仍带凉意,在梅雨季节之前正好是旅行的天气。第九日,伊登伯爵一行顺利抵达国都。木节比鳞次的屋子、拥挤的人群,首善之都散发着蓬勃朝气,与沿途残破沧桑的乡村农舍全然不同;而皇宫是如此难以用语言形容…… 历经两百三十六年,四十一位帝王承传的皇宫是一座不断扩建的庞然大物。从远处望去,占据了两座小的坡地,绵延而立的层层宫阙象一只有生命的巨大眠兽,人影似虫蚁般渺小,一栋又一栋的巨楼华厦象纱帐般护卫眠兽的脉动,遮住了深宫不为人知的权利秘辛。皇家的仆役皆是世袭,职位虽然卑下,却是权重一时的人物,在宫廷中一些爵位不高的贵族们,还得对这些豪奴恶仆礼遇三分,想要住比较舒适的客房、洗澡水要温热、饮食要清洁……都得靠这些仆役安排。为此,伊登伯爵不仅厚赐仆役们,也给了一双女儿满袋子的赏钱,以便随时打发上前请安献殷勤的仆人。才刚安顿好,执事总管便送来三份请贴,署名是摄政王殿 下,时间是明晚,地点是蔷薇馆。 伊登伯爵又惊又喜,“莱恩的消息也太灵通了……”这是否代表两人的友谊未减?他有望达成心愿! 伊登伯爵拿起雪白精致的邀请函细看,其上印着烫金玫瑰及皇家徽章;引起他高度兴趣的是署名主人的莫娜夫人——三年不见,莱恩又有新欢了?唉!以他的风流俊逸是想当然尔,他暗忖道。 有些事物,父亲是永远不会告知儿女的。不过好奇心旺盛的蕾庭总有办法得知内幕消息,他缠上了最疼爱他的老骑士们,硬要了解“宫廷秘辛”。 “我也希望为父亲分忧解劳呀!”她理直气壮地说:“如果你们不提醒我,万一我跟不受欢迎得人讲话,或得罪了某某权贵,那不是糗大了吗?” 被她缠得不能清净的骑士们又是笑又是摇头,对小主人一点办法也没有。不到半个时辰,蕾庭便得到满意的回答。故事得由亚德兰皇室祖先遗训说起。有感于历史上国君驾崩后,年幼的王子登基往往造成大臣、外戚弄权误国的后果,第十七任的玛维特陛下未雨绸缪,在生前立下法规,与诸臣共议“兄终弟及,不传幼嗣”的先例。而先王查尔士陛下谨记祖训,在驾崩前要求皇弟莱恩殿下即位;个性豪爽的莱恩殿下坚辞不受,在皇兄榻前誓言要守护侄儿罗伦长大成人,继承王位,这些年来仅以摄政王头衔理政。 “那么,莱恩殿下也是一位重情重意的好汉了!”蕾庭不胜钦慕。 世事并非永远不变的。年长骑士们笑容有些唏嘘。 “问题是……风流的莱恩殿下虽然比皇兄晚婚一年,却有个比侄儿罗伦殿下还大两岁的儿子,人心岂有不为己出的道理?” 流言谣传着,皇叔莱恩殿下在一班支持者的鼓吹下已改变初衷,决定登基以便将皇位传于儿子麦斯。 蕾庭恍然大悟,原来父亲含糊带过的“变数”就是指这件事! 她以超龄的敏锐和孩童的卤莽脱口而出:“这么说,父亲是打算以‘输诚’为筹码,交换我的继承权?” “嘘——”,年长的骑士连忙捂住她的唇,“这里是什么地方?怎么由得你胡说!亏你刚才还说要为伯爵大人分忧解劳……” 蕾庭的眼珠骨碌骨碌直转,点头道歉。 “小主子!沉默是金哪!”另一位骑士低声提醒。 还没见到传闻中英姿勃发的“雄师元帅”,蕾庭就对莱恩怀抱者既期盼又怕失望的好奇心。 幽幽深宫还有多少诡谲风云? 翌日清晨,蕾庭再一次见识到金钱的魔力。 百般无聊的她厚赐了仆人后,居然“借”到了一匹幼驹骑乘,马鞍上的徽章显示,这是皇家马厩所饲养的马匹。管它呢!反正不是她偷来、抢来的!蕾庭狂野的甩头,沿着仆役指点、专供贵人遛马的小道奔驰。 风微日暖,一头汗珠的蕾庭操纵着马儿往幽静林荫奔去,晨光由枝桠缝隙透射,映出参差银痕,林荫翠润,令人肌肤生凉。仿佛有种莫名的力量牵引,蕾庭不由自主地往林荫深处走去,面对命运注定的邂逅——一个身材纤细的斜倚着树干,柔软的黑发微卷,裹住雪白的脸庞,浓密的长睫毛在闭起的双眸下投射阴影,质料极佳的袍服掩盖了他的性别,蕾庭猜测,他大概只有十一、二岁。一种痛苦的低呜从那孩子紧闭的双唇间逸出,她关切地往他走去,脚下踩到枯枝,发出轻响……那孩子倏然张开深沉的黑眸,凌厉戒慎地直视着她。他的嘴唇泛青,额头上汗珠点点,原本揪紧胸前的手臂改而支撑地面,作势欲起。 “喂!你生病了吗?”蕾庭单纯而热心地问。 他摇头不语。 蕾庭毫不考虑地蹲在他面前,一边伸手触摸他的额头,一边询问他是否需要人帮忙。 这个斯文白皙的孩子仍然不语,只是深邃地凝望着她,半晌才沙哑地回答:“不……用了。我……等一下就好了。”他将一只不透光的玉瓶藏入衣服里。“你……你的手好冰!”蕾庭大声惊呼。“你一定是病了!我得去叫医生!”小孩捉住了她的衣角不让她走,强行振作起精神。“不……我不需要……”“不行!”顽固起来的蕾庭九牛也牵不转,她跳了起来,“你得看医生!”小孩身上的袍服样式朴素简单,给了蕾庭先入为主的错误观念,把他当成了仆役小厮;略一思索,她掏出几枚银币慷慨地塞在他掌心。“给你,以备不时之需!”叮咛他稍侯一会,蕾庭撇下一脸错愕的小孩,跨马奔去求援。只是当她带着仆人回到原地时,那个小孩却已不见踪影;而仆役肯定的告诉她,宫廷内没有象她所形容的那种小厮。 纳闷不已的蕾庭直到当晚赴宴,才揭开谜底…… 才走进花香四溢的蔷薇馆拱廊,伊登伯爵就为宫廷风气大变而惊讶,衣衫轻薄的名婉淑女充满异国风韵,妖娆艳态,争奇竞妍,与四五年前的保守端庄有如天壤之别。昔日的同朝旧交纷纷上前寒暄,极力夸赞伊登伯爵有一双出色的儿女。精心修饰装扮的薇安象一朵白玫瑰,娇而不艳,随即象磁石般吸引了众多青年恋慕的眼光。 “哎呀!真是美人胚子。记得上次大小姐参加社交季的盛况,简直让所有家有闺女的贵妇们又妒又羡。好不容易席安嫁了得意郎君,咱们这些做母亲的才松了口气,准备将女儿好好献丑一番,偏又碰上了二小姐,看来我们家的四个丫头又要藏拙一年了!”薛福男爵夫人调笑道。 “男爵夫人依然爱说笑!实在是您舍不得香花似的闺女出阁,偏要调侃小女。谁不晓得贵府的四千金都是倾城绝色!”伊登伯爵愉悦地攀谈。 悠扬管弦声中,男女主人终于露面,莱恩殿下的风采不减,而他身旁的女伴……一双斜挑杏眼、性感红唇,身上的华丽缂纱衣阙飘飘,风流妖艳的神韵令伊登伯爵恍然大悟——原来这正是宫中风气大变的始作俑者! 看到老友,莱恩的蓝眸闪过无庸置疑的惊喜,他迈步上前捶打伊登伯爵的胸膛,粗鲁质问:“什么风把你吹到宫廷里来了?老家伙!我还以为你要一辈子龟缩在乡下,作你的太平绅士呢!” 伊登伯爵大笑着回击,一旁的莫娜夫人莺声娇问:“这位是……” 心情愉悦的莱恩为彼此介绍。 评估这位伯爵的地位后,她娇声要求伯爵必须和她跳第一支舞,并以施恩的语气坚持莱恩和薇安小姐共舞。与本国最有权势的摄政王共舞是所有名媛梦寐以求的殊荣,薇安在社交季的首日就大出风头。 莱恩有个不知节制的情妇……伊登伯爵想,莫娜夫人头上的宝石花冠,逾越了贵妇的界限,简直可以媲美后冠了。壁妾、眼臣环伺,莱恩的心还能一本初衷吗?他不由得心情沉重。 那个纤细文弱的小孩?她满腹疑问的瞪着他看。莱恩的介绍更令蕾庭惊讶,这个比她小半个头的男孩居然跟她同龄,才小她几个月而已! “殿下……的身体好点了吗?”循规蹈矩地行礼后她忍不住询问。 “什么?”莱恩诧异地追问。 “皇叔不用担心,侄儿只是白天晒了太多阳光,有些头晕才躲到大树底下打盹,没想到却惊动了伊登伯爵的公子,让众人担心。” “喔,原来如此。”莱恩笑道:“你们年纪相近,应该可以结为好友。年轻人不妨自在聊聊,增进友谊。” “是。”罗伦点头,“我还没向人家道谢呢!” 蕾庭总觉得事有蹊跷,可是又说不出不对劲的地方在哪里。 不惯遭受冷落的莫娜夫人扮起笑颜,追问莱恩儿子麦斯的影踪,罗伦极为含蓄地答:”麦斯说他有些不舒服,不克参加宴会。” 莫娜夫人难掩失望的神情,为什么莱恩的儿子对她总是保持距离,丝毫不买她的帐?可恨哪!如果是别人,她早就让那人死无葬身之地了!可是偏偏麦斯正是莱恩的唯一继承人,为了长远的利益着想,莫娜夫人只有忍耐地拉拢麦斯……可恶的小子!她恨恨地暗骂。繁弦急管,舞曲婆娑,今晚必是尽欢的良宵,莫娜夫人抛开了恼怒,像只花蝴蝶般穿梭会场,娇柔清脆的笑声回荡在凿凿生辉的银器中。 而蕾庭和罗伦则在宴会的角落互望对方,后者打破了尴尬的沉默,对她提出邀约,“如果你有空,明天早晨在同一个地方碰面,我必须将银币还你。” “是,殿下。”她俯身行礼。 “你可以叫我罗伦……”他温和地微笑,被蕾庭狂野蓬勃的朝气所吸引。 蕾庭绽开笑容,接纳了他的友谊。“你可以叫我蕾庭,罗伦。” 他们像水与火般奇妙地融合。 进宫半个月了,伊登伯爵始终没有机会与莱恩独处,当然也无法提出关说。可怜的人!莱恩像一只被关在柙笼里的困兽!他怜悯地想!一大堆汲汲名利的贵族、阿欹谄媚的奴仆,以及如影形随的情妇,莱恩什么时候才可以耳根清净?素性自由惯了的他怎么能忍受这样的桎梏? 这一日,莱恩突然决定举办围猎,摆脱了浩浩荡荡的狩猎队伍,一马当先直往御林深处奔驰而去。 久违的汗水泥尘、马匹猎犬的气味,使得他心情为之放松。当有心求助的伊登伯爵赶上莱恩时,正好碰上他因猎获了一只漂亮大狐而心情愉悦。漫无边际的闲谈生活琐事的两人,在话题衔接不上时嘎然终止。曾经同欢共醉、祸福同当的他到那里去了?莱恩与伊登伯爵各自陷入相同的沉思。 “德睿……” “莱恩……” 齐声唤出对方名字的两人惊讶相视。 “你先说!”伊登伯爵道。 “好吧!”莱恩耸肩。“什么时候再来较量一番,好让我有机会‘锻炼’你那把老骨头?” “老骨头?”他扬眉反击,“先不跟你讨论谁比较老的问题——你看起来似乎满无聊的,怎么?高位子不好坐?” 莱恩冷哼一声,“你倒悠闲,卸甲归田,告老还乡,有把朝廷国事放在心上吗?” “罢了!居然拿这种大帽子来扣我,殿下大概是嫌阿乙奉承的小丑还不够多吧?”他晒然嘲笑。 一脸嫌恶的莱恩回敬一句市井脏话,钩起了年少轻狂的种种回忆。 “唉!”伊登伯爵同情地叹口气,“看来你的日子并不写意啊!莱恩。” 默然不答的莱恩半晌才开口:“我永远不能做的像查尔士一样好,他不该英年早逝,不该留下这一团糟给我……” 那些签批不完、堆积如山的文件,贪求钻营、需索无度的臣属,不该是他的责任!淡淡的哀伤及无力感令他神色阴郁,他始终学不来皇兄的谋略决断、从容婉转的行事风范。“还有这些如蜂群般作响的人群,”莱恩语气疲惫,“整天不是求这个,就是求那项。” 伊登伯爵壮胆开言:“我也是有一事相求,莱恩!” 莱恩挑眉望着他,伊登伯爵镇定地回望,毫不退缩卑怯。 “天哪!”莱恩以一种戏剧性的悲伤哀叹,“又是一个要利用我脆弱情感的小人。这世界上还有真诚无私的高贵友谊吗?” “得了!莱恩,你一向是个蹩脚龙套。不过小事一桩,大不了请你喝一杯。”伊登伯爵懒洋洋地道。 半晌,按捺不住好奇心的莱恩出口询问:“什么事?喂!你开口求人,态度也该谦卑、谄媚一点吧?” “莱恩,你晒昏头了吗?不然一定是被人拍马屁拍晕了。”伊登伯爵的语气惊异。 莱恩悻然不语。当老友说出他的请托后,莱恩不禁怪叫:“你可真会找我麻烦!你说,事成之后我有什么好处?” “到崔顿街餐馆去重温往日时光,如何?”伊登伯爵语带试探。 “那位知情识趣的女掌柜……”莱恩不可思议,回想起六、七年前易服狎游时的一段未竟韵事。“还在吗?” “徐娘半老,风韵犹存。” “你去过了?”莱恩质问。 “当然。” 莱恩指着他骂:“你这老奸贼!““成交吗?”他闲适地问。 “我考虑、考虑。”莱恩拿乔。 “如果不好意思,我可以体谅——”伊登伯爵拖长了语音,“毕竟情场老手也有铩羽而归的难堪……” “如果不是某人扯后腿,我早就赢得美人芳心!”莱恩悻然回话。 “哈!”他嗤之以鼻,“是工夫不够吧!” 互不相让的两人相互指责对方,而打猎一事早就抛到九重天外…… 事关男性自尊,说什么也不可以退让! 第二章 伊登伯爵愿意对天发誓,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莱恩会疏远莫娜夫人,那完全出乎意料之外,不是他蓄意制造的…… 这件事说来话长,得从六、七年前说起。仍值壮年的伊登伯爵为了排遣丧妻之痛,时常改换平民服饰和难兄难弟莱恩出游,喝酒解闷,偶尔也和市井无赖打几场架、搭讪花街女子……认识开小餐馆的莉莉安则是在一场街头混战后。 亲切待客的女掌柜并没有因为衣衫狼狈的惨状而鄙视两人,反而送上药草,好心地为他们处理伤口。 这事之后,莱恩和伊登伯爵理所当然地成为这家小餐馆的座上客,编了一套“行船人”的谎话掩饰身份,追求这位年轻貌美的寡妇。半开玩笑、半认真较劲的两人不免互揭疮疤,最后谁也没有赢得伊人芳心,算是两败俱伤。 后来查尔士陛下驾崩,哀痛的莱恩得肩负起王兄遗命,也就不再玩这种改装游戏了。 没想到时至今日,数年未见的莉莉安依然对“船员莱恩”念念不忘,在得知他已丧妻两年后大有垂青之意。 原来当初伊人对莱恩无动于衷,是因伊登伯爵的一番嘲讽所引起——他玩笑地告诉莉莉安:“这家伙娶了好几位妻子,每个港口都有一个家,孩子已经十几岁了!” 莱恩气得面红耳赤又无话可以反驳。虽然那时他早和茵雅分居,但毕竟还有婚姻名义,而昧着良心谎称未婚的言行,莱恩也作不出来。就这样,浪费了几年光阴,饶了一大圈后,还是让他抱得美人归。 “真是便宜了那小子!”伊登伯爵嘀咕。 活该莫娜夫人失宠,不是有一句谚语吗?“要抓住一个男人的心,得先抓住他的胃!”姑且不论这句话的效果如何,单就莉莉安对“船员莱恩”的温婉体贴,只懂得以媚取胜、需索无度的莫娜夫人就注定落败了。 能使男人迷醉的女性并不一定得是倾国倾城的妖姬哪!尤其是对莱恩那种曾经沧海的男子。伊登伯爵暗忖,莉莉安的心比金子珍贵、比玫瑰娇美,除非瞎眼白痴,否则有谁会舍莉莉安就莫娜? 也该是莱恩抛开身份顾忌,去追求平淡、真实感情的时候了。他衷心祝福这个身居高位却空虚寂寞的老朋友! 至于这段感情居然会引发一场政治风暴,则是伊登始料未及的…… “麦斯!如果你敢再耍老千,我发誓一定打断你的鼻子!”双目圆睁的蕾庭怒声警告。“我哪有?”十六岁的麦斯长相酷似父亲,只是多了几倍淘气,太过轻浮。金棕色的头发、带笑的双眸,满脸无辜的辩白:“蕾,你要有证据才能说呀!怎么可以冤枉我?” 牌品不佳的蕾庭气得脸红脖子粗,“你分明搞鬼!” “好了!好了!”罗伦出言安抚两人,“愿赌服输。蕾,你得专注观察,抓出破绽才行。往好处想,麦斯也给了我们一个教训——‘十赌九诈’,以后我们就不会输得倾家荡产了!” “哼!难不成还得谢谢他出老千?”蕾庭不客气的指着麦斯说。 “哪里!哪里!不敢当!”麦斯谦虚道。 让人腻得发霉的梅雨一丝丝落下,连续几天不停,在罗伦寝宫旁的小图书馆里,三人吵得不可开交。 本来鲜少和罗伦交谈的麦斯因为蕾庭的介入,反而能够敞开心扉和罗伦相处。坦率得近乎卤莽的蕾庭,在无意中为这对性格迥异的堂兄弟搭起沟通的桥梁。 而她和麦斯的初次会面,用“不打不相识”来形容是最恰当不过的了——蕾庭在无意间发现了一个鸟巢,满心欢喜的每日探看,谁知道在第三天傍晚,看见麦斯站在树下,拿着破掉的蛋壳端详,地面上躺着未成性的雏鸟、蛋汁四溢。 怒火冲天的蕾庭指责他杀死了他的草莺,而一向顽皮的麦斯则反问她,有何证据证明鸟蛋是他的? 冲动的蕾庭不假思索地扑上前去,跟比他略高一点的麦斯扭成一团,如果不是罗伦及时赶到,恐怕早已打得鼻青脸肿…… 罗伦温言调解,蕾庭犹忿忿不平地指出麦斯的恶行丝毫不因他是罗伦的堂兄而让步,而麦斯这时才否认。 “我根本没弄坏你的‘鸟蛋’,老兄!”他吊儿郎当的调侃令蕾庭咬牙切齿。 “难不成是它自己掉下来的?你骗鬼!” “那得问你了,那不是你的蛋吗?”他反唇相讥,“掉下来还……” “麦斯。”罗伦温和的语气令他闭嘴,麦斯也算给这位堂弟面子了。 树上的嘈杂呜声令罗伦抬头仰望,沉吟了半晌,他才开口:“也许……这些蛋是被同巢的雏鸟推出巢外的……” 他告诉蕾庭,杜鹃鸟有托卵习性,自己不筑巢,反而将卵产于地上,再衔入他鸟的巢中,予以孵育。 “一旦杜鹃鸟的幼雏孵化后,他会将巢内的蛋、幼雏推落巢外,好独自霸占养父母的照顾哺育……” 半信半疑的蕾庭在罗伦详述杜鹃鸟的习性后,猛然回想起她的确在巢里看到一颗特别大的鸟蛋,而且花纹有些差异。 “如果再观察一段时间,你会发现杜鹃雏鸟长得很快、胃口奇大,那对草莺养父母只有它的一半大小,要喂食的时候得站在杜鹃雏鸟的背上……”鲜少说这么多话的罗伦有些腼腆地补充:“这是我从鸟类图鉴上看到的,树上的插图很逼真、传神。” 心悦诚服的蕾庭坦率道歉,而麦斯也耸肩一笑,“算了!我的口气也不太好!” 同样活泼开朗的个性,两人互让一步后,发展友谊就很迅速了。 麦斯极为佩服堂弟的博学,“要不是你来,真的得跟这家伙打上一场冤枉架呢!” 他惊异地看着罗伦开心微笑,因众口铄金而产生的隔阂、别扭全消失了,有活跃坦率的蕾庭居中缓冲,正好可以拉拢过动的麦斯和沉静的罗伦;原本是两条成放射线状愈离愈远的线条,加上蕾庭,组成了一个三角形。 于是麦斯捣蛋、蕾庭发飙、罗伦调停,成了司空见惯的局面。 闹了一回又继续玩牌,麦斯依然是赢家,面前堆满了筹码——一大堆葵花子;也再度得到蕾庭抗议的声浪。 “你偷换牌!” “我哪有?” “蕾,要有证据……”晴朗的语音逸出未关拢的门外,正打算探望侄儿的莱恩煞住脚步。赌博?还作弊?这孩子真该好好打一顿! 他推门而入,轻咳一声,“看来你们在下雨天里,找到了一个不会无聊的消遣。” 逞强快舌的麦斯像老鼠遇见了猫,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莱恩微笑地接受三人的敬礼,和蔼询问罗伦的健康状况后,缓声提出邀约,到武心堂练剑。他愿意和三位小辈切磋。 蕾庭兴奋不已,罗伦表情平静,只有麦斯脸色发白…… 宫廷的气氛变得很微妙!摄政王莱恩殿下难得展现出对侄儿的关心,连一向淘气的麦斯也常往堂弟的寝宫跑,这么一幕“天伦之乐”的景象无端引起许多揣测。 接连几次关说求情未果,莫娜夫人的“信用”已大打折扣,登门行贿想请她在摄政王面前多加美言的人数锐减,这令莫娜夫人大为光火。 为什么?摔坏了把雕金镶玉的精致手镜,她忿忿难平地在长毛地毯上踱步。莱恩对她厌倦了吗?没道理呀!在宫里她根本没发现“新敌手”。当了莱恩三年的情妇,她一直牢牢攀住他的心,即使有几次莱恩在外风流花心,她也装作不知道,反而更加殷勤地讨他欢心,等到外头的新鲜感消退,莱恩还是会回到她的身边。 只是这次太不寻常了,从来不懂遮掩罗曼史的莱恩居然如此神秘、小心翼翼地维护这个女人。该死! 莫娜夫人咬牙切齿地想,他甚至还以她为掩护,遮人耳目!是谁?是有夫之妇?还是哪个未出阁的闺秀? 她冷笑出声,不能暴光的敌人她才不放在眼里!她总有办法挽回莱恩的心! 昂扬斗志在胸口翻腾,低胸长袍里的傲人酥胸因激动而起伏,她深吸一口气,坐回梳妆台前,精心描绘出勾人眼波,战斗才要开始! 原本高傲过人的莫娜夫人忽然频频接受邀约,花枝招展地出现在大小贵族的私宅宴会,而且是形单影只。 有求于摄政王的贵族纷纷上前逢迎巴结,顺便询问为什么最近求官谋职的请托老是被打回票?莱恩殿下的情绪似乎不佳…… 意态从容的莫娜夫人终于透露了摄政王的心事。 “那就得问问诸位大人——有没有以同样的真诚回报殿下了。”她慵懒地垂睫低笑道:“你们以为摄政王殿下真的把那点小惠看在眼里吗?” 那些“小惠”多的是价值连城的珠宝,是中等官员十倍薪俸的总和——而且最后都由莫娜夫人中饱私囊,莱恩哪里曾看过?心有不满的众人却不敢发作,只是殷勤询问莫娜夫人他们该如何表态? “列位,你们不觉得除旧革新的时代已经到来了吗?”莫娜夫人口出惊人之语,“为了国家社稷及百姓福只,亚德兰的君王应该是一位坚毅成熟的男子汉,而不该是一个身体羸弱的稚气少年吧?” 原本乐声嘹亮的大厅蓦然沉寂,莫娜夫人语气铿然地说:“诸位,改朝换代、留名青史的契机全掌握在你们的手中!” 耳语如涟漪般一圈又一圈地扩散、放大;为莱恩筹谋大业的莫娜夫人通宵达旦地参加一场又一场的舞会、晚宴。 许多攀附摄政王的小贵族急噪地表态支持,也有一些谨慎行事的人小心观望、以静制动。 “罗伦殿下吗?”莫娜夫人回答许多问题之后,轻摇檀扇道:“以摄政王的仁慈宽厚,是不会亏待侄儿的,大概会赐他丰厚俸金及肥沃领地,好让他悠闲度日吧!” 季节由暮春迈入初夏,今年的社交季特别诡谲多变,原本想为儿女选配的贵族们再也无心娶嫁,注意力全集中在宫廷的政治风波上。 年老无权的朝臣不仅吁叹,胜负早已明显……莱恩一人独尊,掌持朝政多年,而原本能刺衡劝谏的元老大部凋零、退休了,只要期盼莱恩能念在兄弟情分,善待王兄的唯一骨肉………和平地进行权位转移,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吧! 烛影动动,映照着寝宫黯淡鬼魅,罗伦身穿睡袍,脚着软靴,无声无息地走在连接小书斋的回廊,没有侍从、卫兵,他早就习惯了这些老人、新手的偷安怠惰,没有他们的跟随,反而给了他许多自由。 以一把老旧的黄铜钥匙,他打开了祖父书斋的壁间暗格,这是先祖父的老仆葛瑞特交给他的秘密之锁。瓶瓶罐罐的药水、粉末,全是足以毒杀一座城市居民的剧药。 拿起一瓶无色无味的液体,罗伦迟疑了数秒,昨天应该要加重剂量了,可是他却顾忌着练剑时必须要消耗的体力,而没有掺入饮食中;如果今夜服用了,经过一晚的休息应该看不出异状吧? 他缓缓调制出服用的剂量,放入不透光的玉瓶里,带回寝宫中…… 翌日清晨,莱恩一如往常地来到武心堂指导三位后辈剑术,从那次撞见麦斯教唆聚赌后,他已经持续锻炼他们两个月了,看到三人的进步,他颇为得意。 蕾庭底子扎实,想必德睿也费了一番心血教导,而不学“有”术的麦斯不知从哪学来一些投机招式,往往可以唬住一些初学者,只有罗伦……大概是年小身弱吧!莱恩皱眉想,始终看不出有何潜力。 当罗伦脸色苍白的出现在众人面前,莱恩不免关切他的身体状况,减轻了他的训练功课。 蕾庭古怪地望着罗伦——他现在的情况跟在树阴下初遇时如出一辙…… 因负荷不了剧烈的运动,罗伦突然昏倒在地板上。 “叫御医!”莱恩急忙抱住侄儿,惊惶地大喝,仿佛狮吼。“来人哪!” 一番折腾后,迅速赴诊的御医期期艾艾地说不出原因来。感到事有蹊跷的莱恩摒退所有人等,才得到一个含糊不清的病因。 “王子殿下的状况……疑似中毒,而且……颇有一段时间了……”他补充道:“王子殿下好象已经有了免疫力……” 听到这个病因,震惊万分的莱恩有如五雷轰顶。他以重金加上威吓,令心惊肉跳的御医发下毒誓保证不泄漏半句,才喝退了御医。 心情沉重的莱恩从罗伦口中证实了他的猜测,罗伦为了保护自己而长期性地服用微量毒药,以增加免疫力——难怪他的发育比同龄孩童来得慢! 这项认知几乎令莱恩心痛落泪,“枉费我自诩英豪,居然无能庇护兄长的骨肉!” 他的痛苦看在罗伦眼底,以一种超乎年龄的智慧,罗伦反过来安慰皇叔。“其实据我猜想,前几次的食物中毒极可能是因为天气炎热,海产鱼鲜腐败所致,非关人为因素,是葛瑞特太小题大做了。既然有害,侄儿以后再不服用就是了。” 惊异于年龄尚小的罗伦对药物的丰富常识,莱恩以对待成年人的方式和他交谈,甚至留在罗伦的起居室与他共进午膳,叔侄两人独处交谈,直到日光西斜…… 从未见过贵客在罗伦寝室留膳,一些轻松混日子、白领薪俸等退休的仆役,简直鸡飞狗跳、乱了阵脚,连一向不拘小节的莱恩都看得心头火大。 他不禁追问侄儿,原先尽忠服侍罗伦的一群健仆,怎么全换成了老朽不堪的庸奴? 惊讶的罗伦浅笑不语,莱恩倏然明了——是他的疏忽让莫娜干预了宫廷内政、安插人事…… 天!他居然如此昏庸、愚昧! 告别罗伦,才转过回廊东侧,他就看到莫娜领着几位爵士往他的方向而来。莱恩脸罩寒霜,现在的他根本没心情去应付这些人。 七嘴八舌的恭喜令莱恩满头雾水,慷慨激昂的效忠言论更使他反感不已。 毕竟是同床共枕多年的宠妾,莫娜夫人在莱恩显出不耐时急忙打岔,“各位绅士们,你们不认为这应该是个秘密惊喜吗?” 众人交换了心照不宣的眼神,纷纷知趣地告退回避。 “莫娜!这是怎么一回事?”莱恩盘问道。 正为自己天衣无缝的安排而沾沾自喜,莫娜夫人娓娓道出她的一番苦心。“也该是时候了!群臣上表拥立,黄袍加身……您的万年霸业不费一兵一卒即可完成,这么多的拥戴、掌声,全为您一人哪!莫娜不敢夸耀自己的功劳,只企求陛下他日登基之后,勿忘臣妾之情………”莫娜夫人吐气如兰地道。 难以言喻的震惊,排山倒海般涌来。先是发现罗伦的困境,然后是莫娜的诡计,莱恩疲惫地决定,他已经受够了惊吓……及误解! “原来在众人眼中,我是如此贪婪之人……罢了!”莱恩仰首大笑。 为了证实确有其事,他再次踏入莫娜的寝室,原本以为已经麻木不仁的心情再次受到惊吓。 堆积如山的祝贺礼品、贿赂财物,金银宝玉光彩耀目……这么多的民脂民膏是怎么搜刮来的? 莱恩闭上双眼,无法言语。 有一件事他可以确定,可以做的——真的是该改朝换代了! 一出歌功颂德、上表拥立的闹剧如期开演——伊登伯爵是少数没有表态又好奇地凑热闹的人,他的唇角含笑,等着看莱恩如何收拾残局。 他本来就不相信莱恩会有如此狼子野心;前一阵子谣言四起时,他正忙着购房建屋,也无暇去追问莱恩,直到昨晚莱恩气急败坏地登门造访,他才弄清楚莫娜夫人打鸭子上架的原委。 心高气傲的莱恩要俯首认错?唔!他真的拭目以待! 许久没有如此隆重行事,文武百官齐聚大殿,鸦雀无声。 礼官引领着罗伦殿下坐在王座,年幼的王储安详地面对考验。 “摄政王殿下入朝请观!”洪亮的报唱宣告主角上场。 好小子!他真的说到做到!伊登伯爵眯着眼,暗暗喝彩。 白衣素履、一身寒飒的莱恩摘下冠冕,朝服袍带整齐地摺放在银盘呈上,他在罗伦的阶前跪下,口称有罪。 罗伦微微一怔,倾身示意:“皇叔有何过失?请起身再说吧!” 莱恩瞪着呆若木鸡的王公大臣,不禁火冒三丈,他保持跪姿,气势尊贵沉稳地喝道:”值日书记何在?还不呈状开读。” 当了五年差的书记官如梦初醒,战战兢兢地接过莱恩自书的罪状,洋洋洒洒的长篇官样文章艰涩难读,念得他舌头都快打结了。 “罪臣惭言:臣叨天恩,过蒙宠命,以卑微之躯掌督国重任,本该舍生忘死,以图报效,未料罪臣无德,外举奸眼,内纳璧妾,国家恩典未报万一,反使小人假公济私,胁迫忠良,收赃贪贿,其罪万状,攫发难书……” 值日书记念出详载的罪状,逐条逐件地记录所有支持者的“好意”。念到自己的名字时,他语带哭音,老天!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兼以阴谋叛逆,欺幼君,误朝国,臣罪该万死,难辞开端造祸之过;谨具状请罪,自甘缚手,引颈受戮,以正朝纲,以慰民心。” 一片死寂中,端坐王位的罗伦清晰地下达指示:“皇叔切勿自责。国家社稷端靠皇叔庇护,承平日久,岂可以逆名污罪?妇人浅见,不识国法,所行贪墨皆与皇叔无关,略加薄惩即可,不知众卿意下如何?” 太宽厚了些……伊登伯爵暗忖,到底还是个小孩子,不懂得兹事体大,这么轻易饶人,将来要怎样压服百官? 只见莱恩朗声反对,“如此轻饶罪臣,国法家规将置于何地?殿下将来登基又如何仲裁朝政?” 榜上有名的众人莫不冷汗涔涔地祷念诸天神祗名号。莱恩的蛮狮脾气向来是一发不可收拾……事情真的闹大了! “善恶之念,发乎一心。”罗伦以沉着的童稚嗓音缓缓裁夺,“皇叔罪不致死,岂可强求侄儿行逆伦之事?况且璧妾干政并非为雄图霸业,若再张扬追究,反而贻笑,使宗室蒙羞,皇叔不可不慎!” 莱恩哑口无言,没想到会被侄儿反过来教训一番。 稚龄的罗伦表现惊人,可圈可点,他的一席话让莱恩有台阶可下,也施恩给那些忠诚游离未定的贵族。 他宣布将莱恩罚俸三年,将功折罪,罪魁祸首莫娜夫人逐出国外,所收赃款如数没入国库,有犯过行贿的官员职降一等,减俸一级。 罗伦初试啼声即令万民心悦诚服,年幼的储君展露锋芒,喧嚣的谣言终于尘埃落定。 新纪元即将展开。 第三章 两年的时光弹指即逝。 亚德兰宫廷中注入了蓬勃朝气,在莱恩以过人的气魄自求惩戒后,一些散漫投机的贵族终于认清了状况,明白年轻温和的罗伦才是一国之君,浮动的民心才安定下来。 大刀阔斧地开革了一批顽劣恶仆后,宫廷里有了一番新气象,偷鸡摸狗的舞弊行为几不复见。 在莱恩的安排下,几位贵族子弟进宫当罗伦的伴读,琅琅书声、融洽笑语不时由书房中传出,年龄相仿的伙伴带给罗伦良好的影响。 锻炼身体,勤于运动,十六岁的罗伦正值发育阶段,褪去孩童容颜,他已经不再是昔日瘦弱的小男生。 随着年龄增长,烦恼的事也跟着来报道——皇室会议已经开始为他选妃了。 罗伦的不乐明显可见,他不愿终身大事由他人操纵,一辈子面对的是他不爱的人。 莱恩略知一、二,因此宽慰他道:“一国之母的地位贵不可言,家世、容貌、品德都必须经过严格挑选,绝对是无可挑剔的;至于感情,可以在婚后慢慢培养……” 麦斯更是口无遮拦,“唉!‘贤后不妒’,娶个贤后,一国之君大可在外逢场作戏、发展韵事,政治归政治,感情归感情,怕什么!“罗伦默然无言。他并没有幼稚到相信无瑕的爱情会降临到自己身上,可是也无法想象撇下配偶出轨的欢愉,这是个性使然,更何况他一向是一个严格自制的人!皇室会议如紧锣密鼓般直催罗伦的压力更大了!他以手支额,陷入沉思,咫尺天涯啊!他如此努力锻炼自己,依然追不上那遥遥领先的身影……难道就这样错身而过吗?意中人,心中事,该向谁诉?“杰明,拿剑来。”他低唤道。“到武心堂。” “是,殿下。”年仅十三岁的杰明是他的新小厮,一年多的相处使他很能揣度主人的心意,机智伶俐的杰明办起事来,有着超越年龄的成熟圆滑。 武心堂里起了小小骚动。 “再来一次!”蕾庭锐利紧绷的语气令对手却步。 “饶了我吧!老兄!”理察侯爵的次子若康呻吟道:“我已经挂了!” “麦斯!”她的口气与其说是在征询,不如说是命令。 “不!不!不!”麦斯忙不迭地摆手,“我的运动量够啦!你另请高明吧!” 最近的蕾庭有些反常,像吃了炸药似的火暴。 罗伦推门而入。 “谢天谢地!”众人如蒙大赦,向罗伦问候过后,便把蕾庭当烫手山芋般丢给了罗伦。“请指教!”他对面色不善的蕾庭拱手为礼。 屏息凝神的两人展示习剑成果,一来一往的精彩表现令众人瞠目结舌。求好心切的蕾庭招招毒辣,一个闪失,剑锋惊险地划过罗伦耳际,引起众人惊叫。 削掉了他一小撮头发的蕾庭悚然一惊,硬是煞住了攻势,也让罗伦逮到破绽,打落了她手中的长剑。 好险!心脏扑通直跳的罗伦露出微笑,“谢谢你手下留情……” 就然不乐的蕾庭由齿缝迸出话:“您过谦了。”随即转身旋风似的离去,留下一头雾水的众人。 “蕾最近阴阳怪气的!” “是呀!我实在怕见到她!” “我都快被吓死了,不小心点,搞不好会被她杀掉!” 蜂围蝶绕的繁花绿荫中,蕾庭双手抱膝,郁郁闷坐。 她的体能已臻极限——这个事实令她暴躁易怒,还有恐惧。是的!她在害怕,害怕自己达不到理想的目标,辜负了父亲的期许…… 她掩面烦恼,又一次痛恶自己的性别。一样是十六岁,比她还小几个月的罗伦不费吹灰之力就长高、长壮,原本柔嫩的童音变为低沉的男中音,纤细的手脚变得结实,肩膀也加宽了,他就像一株见风即长的杨柳,每天都在茁壮,甚至刚刚她还看见他的唇上已冒出细细的胡碴!两年前,他还是一个比自己矮半个头的瘦弱小鬼呢!她心里颇不平衡,又妒又羡!造物主的巧妙安排,少女的身量发育成熟了,而少男的蜕变成熟才刚要开始;蕾庭隐约了解,两人的差距将会越来越大,也许再过不久,罗伦就会超越她……自我期许的压力使她惶恐。不!她希望自己能强而有力,她希望自己是个男子汉……着令人厌恶的女性躯体,对她一点用处都没有!她在心中呐喊。 就拿和罗伦比剑来说吧!他擅长防守,拙于进攻,而她一向精于进攻,在外人眼中蕾庭一直在对罗伦手下留情,只有她心中有数;日益进步的罗伦奋力一搏时,往往震得她虎口生痛,他已不复昔日的吴下阿蒙。 她实在不晓得该如何排解心中愁绪! 女儿的烦恼,伊登伯爵全看在眼底,只是找不到适当时机来开导她。就在这时候,使者捎来喜讯,在夫家待产的薇安诞下鳞儿,伊登伯爵又多了一位外孙。 他决定去探望薇安,并查看弗雷斯特,顺道带蕾庭回乡散心。 这两年在莱恩的支持下,伊登伯爵开始插手贸易,名下有了三艘商船,往返他国运有输无,俨然是为商业巨子;不同于两年前的轻车简从,这次返乡之旅声势夺人、车马炫丽,沿途坐卧更加从容舒适。 蕾庭的心情好转许多,在抵达阔别已久的家园时笑容灿烂,争强好胜的烦恼全被丢到十万八千里外,快活地驰骋于家园各处,戏水、骑马、射猎……展露久远的欢颜。 伊登伯爵乘机开导幺女,搬出一本厚重的《帝王学说》,教育她如何“知人善任”、”唯才适用”。 “霸主贤君的辉煌成就不是单靠他个人而成,往往依赖众人的力量。古往今来的历届帝王有谁是最强壮的?是最聪明的?是最骁勇善战的?是最富有谋略的?反而是无为而治的伊提士大帝网罗群贤,创下了最光荣的盛世。” 蕾庭缓缓点头,有些了悟。 “作为一位领导者也是同理可证。你不需要有力拔山河的巨人体魄,也不需要有百岁长老的智慧,更别提难看的胡鬃及皱纹……” 蕾庭噗嗤而笑,伊登伯爵径自说道:“你所需要做的只是睁大双眼、竖起耳朵,仔细看、仔细听,必要时开口询问、谨慎决策就可以了。” “这么简单?”蕾庭不敢置信。 “知易行难。”伊登伯爵温和地纠正她。 除了这些还有一点他没说出口,那就是“王者风范”,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光芒,可以令众人炫目折服的魅力,蕾庭她有的——只是仍需一段时间来磨练。 “我……我想要更强的力量。”她低声说。 伊登伯爵有丝犹豫,这种不服输的个性极有可能成为蕾庭的致命伤。 传说中有种以柔克刚的“古武道”,曾在赛克洛陛下——罗伦的祖父——南征北讨时大放异彩;那位如鬼魅般随时护卫王侧的修长男子有着出神入化的武功,能轻易击溃力冠群雄的魁梧巨人,获得“飞鹰”美誉,如果蕾庭有幸一窥堂奥,或许…… “父亲?”蕾庭的呼唤打断伊登伯爵的沉吟,他谨慎地提起这则流传数十年的传奇,看着希望的火花炽热了蕾庭的双眸。 “就算‘飞鹰’仍在人世,也是年近七旬的老人,孩子,恐怕他也无能传你武艺,别抱太大期望。” 他忠告道。 “是!”蕾庭恭敬地回答。但是只要有一丝希望,她决不放弃!我要变得更强!蕾庭暗下决心。 实在不该轻率告诉她的!伊登伯爵无奈地轻笑。 个性急噪的蕾庭简直巴不得长出翅膀,飞回首都去找莱恩问个明白。这趟回去首都的旅程,年纪稍长的骑士们的耳根都不得清净,经常得一而再、再而三地向小主人描述“飞鹰”的奇闻轶事。看到她津津有味、凝神细听的表情,大伙也跟着关心。 一路的平静松懈了众人的警戒,坐立难安的蕾庭往往一马当先,抢在前头。 在靠近首都半日路程的时候,蕾庭终于撞上了不该看到的丑陋景象。 翻覆的马车、开膛破肚的尸首,不远处的树阴下,五个恶汉在蹂躏着气息奄奄的女人……… 生平第一次,蕾庭感到毛骨悚然,握住缰绳的双手不受控制的发抖,她在畏缩,违背了勇气与荣誉想转身逃走。 太迟了! 盗匪迅速阻止了她想翻身上马的契机,蕾庭本能地拔剑以待。 “小孩,你的手在发抖!”瘦高个子的恶汉哈哈大笑。 “虽然小,可是满俊俏的,像个娘们似的!来!乖乖听话,我会疼你的……”一个肥胖男子一脸淫秽。 另一个盗匪整理下裤裆,慢条斯理地拿起一把沾满血迹的巨斧,“要嘛就快点!别浪费时间。” 恐惧的寒意冻结了奔流的血液,接下来的过程像是一场永难磨灭的噩梦——她麻木不仁又精确无比地将剑刺向逼近的盗匪左肩,鲜血喷涌而出。 “血,血……这小鬼伤了我!”肥胖大汉发出杀猪般的嚎叫。 其余四人脸色骤变,不再轻敌,残暴的攻击欲置蕾庭于死地。 优秀的剑术、求生的本能使她得以与凶残成性的盗匪坚决抵抗,任何一个空隙、一个破绽都足以令她命丧当场。 父亲助我!身体里有个懦者在悲鸣…… 几乎是在同时,她准确地将剑刺入瘦高恶汉的心脏,清楚地看见他不敢置信的表情——双眼圆睁,瞳孔收缩又放大……缓缓倒下……温热的血液随着剑锋喷溅脸庞,贼人党羽发出怒吼,长剑划破了她的左肩,鲜血汩汩渗出。恐惧、愤怒,强烈的情感冲击掩盖了疼痛,蕾庭的动作依然猛烈,心脏急剧跳动,血液仿佛在逆向奔流。她的听觉开始模糊,听不见斥候吹起紧急哨声,也看不见援兵朝她疾奔而来。围攻她的盗匪转身欲逃,却被斥候拉起弓箭射杀,奔走不及的党羽皆被擒获。 结束了! 蕾庭满身血迹,怔然发抖,首先被她刺伤左肩的肥胖大汉兀自倒地呻吟,血流满地。凄厉的尖叫声嘶哑逸出,她茫然不敢肯定是不是自己的声音…… “父亲!父亲!”被凌辱的少女爬到遇害的父亲身边哀号痛哭。 蕾庭这才发现,她嗫嚅的双唇发不出一丁点声音。 “蕾!吾儿!你没事吧?”伊登伯爵魂飞魄散地赶来。 她木然摇头,刹那间在生死边缘游走了一回。 “这些血……你受伤了?”他急着问,检查蕾庭左臂的伤口。 吞咽了两出口水,蕾庭涩声开口:“我……杀了人!” “没事了!”伊登伯爵不顾血渍污秽,一把抱住女儿,“没事了!这是正当自卫,你做得没错!” 蕾庭的身躯僵直冰冷,双手不住颤抖,她的目光落在前方——同行的骑士之妻拿出毛毯裹住崩溃哭泣的少女,那被殴打变形的脸庞惨不忍睹。 泪水涌出了蕾庭的眼眶…… “伊登伯爵家刚满十七岁的公子杀了两名盗贼,另一名受伤倒地的肥汉被骑士补了一剑,不知死活的其他人也挂在蕾庭帐上……”这则小道新闻沸飞腾腾地在首都传开。一夕之间,蕾庭成为勇救少女的英雄骑士。然而这位英雄毫无喜悦之情,反而变得沉默、畏缩。 “怎么会这么巧!”伊登伯爵在莱恩的书房来回踱步,“在她正值敏感的年龄看到了这些血腥杀戮及……丑恶场面,该死!我这作父亲的真是百无一用!” “别自责了,这不是你的错!”莱恩安慰他,“喝点酒吧!” 他将琥珀色的美酒一饮而下。“想想看……她为了自卫而杀人,独自一个人面对五个强盗,我……” 伊登伯爵几乎捏碎了水晶杯,急忙松手放下。 “了不起的孩子!”莱恩赞许。 “她吓坏了!”伊登伯爵直指问题核心。“她只是一个未满十七岁的小女孩……” 莱恩饱含同情,“我能了解。我第一次杀人是在战场,那时我二十一岁……震撼力至今未忘……” “莱恩!”伊登伯爵担心焦虑地道:“请你跟她谈谈好吗?蕾庭一向崇拜你!” “老友!这是我的荣幸!”莱恩极为诚恳地说,“我愿尽绵薄之力。” 蕾庭提剑步入武心堂,脸色阴郁得吓人;不待她开口,若康、凯尔……一班贵族子弟便借故开溜,连天不怕地不怕的麦斯也“落跑”了。 罗伦的小厮心慌地嗫嚅:“殿下……” “没你的事了,下去吧!”罗伦淡然吩咐,“去门外等着,有事我会召唤你。” 杰明如获大赦,一溜烟地跑走了。 异样的紧绷气氛令罗伦全神贯注,丝毫不敢大意,原本善守拙攻的他鲜少能出招逼退蕾庭——她像只负伤的野兽,凌厉而带杀意,急于噬人,他只有全力防守以防受伤。 胜利并不是他的目的,只要对蕾庭有所帮助,说什么他也会支撑下去! 一抹怜惜闪过罗伦双眸,他仅守不攻地任她发泄情绪。 偌大的剑室中只闻呼吸喘息之声,偶尔交杂着剑身互击的声响——火与冰的对峙。 好罗伦!静站门外的莱恩忍不住为侄儿喝彩。他一直以为罗伦是一个温和木内的孩子,没想到真让他又惊奇了一次;如此稳重沉着的雍容大度……亚德兰社稷有福了! 蕾庭的躁怒、恐惧与疑惑全表现在凌厉的剑锋上,令他为之担心,莱恩没有喊停,一半是因为罗伦笃定从容的态度。 那眼神…… 莱恩震惊不已,那是恋爱的眼神,柔和坚定地望着爱人,如泓潭般深不可测,是超越年龄的成熟炽热。老天!莱恩深吸了一口气,有种偷窥了别人秘密的惭愧,他选择如来时般悄然离去,要开导蕾庭现在并不是时候,更何况已经有个罗伦抢先揽去这个棘手问题,没有他出场的份了…… 结束了! 蕾庭丢下剑,半跪着抱住抽筋的左脚,龇牙咧嘴,一脸痛苦。 罗伦深呼吸平缓情绪,盘腿坐下,不发一语地拉直了蕾庭的脚,帮她按摩。 呼出的热气清晰可闻,还能有多少时间可以这样不避嫌地耳鬓厮磨?罗伦想。蕾庭的身上有着蜂蜜混合香草、小孩乳臭未干的味道…… 良久,她才粗嘎地开口:“我很傻,是不是?” 他温和地反问:“想听真话?” 她闭上眼睛点头,没有什么话是她不能忍受的。 “不!或许有些急噪、卤莽、冲动、欠缺理智,但还称不上傻!”罗伦直言无讳。 无法反驳的蕾庭睁大双眼瞪着他。 良久,她才勉强承认,“你说得对。如果我不是那么急噪冲动的话,也不会……““那不是你的错,蕾。”罗伦语气温柔,“冥冥之中自有安排,你先到一步救了一位无辜少女的性命。” “你不了解……”她痛苦地启齿,“我害怕……我是个懦夫!” 她连续数夜作着杀人或被杀的噩梦,辗转难眠。 罗伦停止为她按摩的举动,身手拥她入怀,“不!”他柔和坚定地低语:“你是个勇士,相信我。” 蕾庭猛烈摇头,再一次重复:“你不了解!” 罗伦轻声叹息,“也许,但是我愿意试着作一个好听众。可以吗?” “我恨我自己!”她脱口而出。 “为什么?”罗伦诧异。 “你看!原本我比你高、比你强,可是现在……就只因为你是男生,自然长高长壮,这不公平!两年多了,我在怎么努力也没有进步……我讨厌我自己!我不想要当女生!”含着泪、颤抖双唇的蕾庭激动地叫嚷,虽然如此,昂起下巴的表情依旧倔强。 罗伦有些感慨和失望,他揽住了蕾庭双肩,抚过她柔亮的金发,传递无言的安慰。早就知道了,她是一个只长个头不长心智的懵懂小孩…… “呃!”蕾庭的打嗝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宣泄完风暴般的戾气,她放松了紧绷的身躯,像只渴睡的幼兽瘫软在罗伦怀里。 “谢……谢。”她呢喃道。 不管何时,罗伦总是平静深沉,鲜少有情绪波动,喜怒不形于色。《帝王学说》行止篇的告诫,她永远也学不会…… “蕾……”一抹极复杂的情绪,掠过罗伦的黑眸。 “恩?”她微昂下巴,双睫低垂,懒洋洋地回应。 吻,像蝶翅轻触花瓣般落在她的唇上,又像从未发生过似的突兀离去,轻轻淡淡的,少年与少女的初吻,纯洁得不带一丝绮丽或浪漫。 蕾庭睁开双眸,愕然看入深邃难懂的黑眸中,没有羞赧、气愤,只是有丝不解。沉默思索了数秒,她决定了这只是朋友间一个安慰性质的亲吻罢了! 皇室会议为了罗伦选妃一事闹得人仰马翻,本国佳丽、名门闺秀、外国公主、皇女的资料如雪片般涌入,画像堆积如山,各为其主的大臣几乎吵翻了天。 气馁心灰的罗伦不置评语,随他们去吧!反正无所谓了。那家伙……居然想要去“寻仙访道”!罗伦咬牙苦笑。他不是没想过强迫立她为妃的可能,多的是先例可循,只是这种蛮横的手段别说蕾庭不会原谅他,就连他也会鄙视自己! 罗伦这种置身事外的态度令莱恩暗自摇头,决定和侄儿做一番男人与男人的对话。摒退了左右,莱恩举了许多例证,说明热恋男女在情爱转薄后,反目成仇的遗憾——包括他自己和发妻茵雅郡主的殷鉴。 罗伦依然沉默不语,不置可否。 “我知道,鼓吹我做不到的事令你很难信服,但是我还是要请你多加考虑。像你的双亲就是‘政策联姻’,细水长流的感情反而恩爱异常,只要释出真心,互信互助,政策婚姻也会成为一则佳话、一对佳偶。” “皇叔,我并没有抗拒政策联姻的打算。”罗伦平静地回答。 “但是也不表示意见??这样不行哪!”莱恩轻叹,“看看这些仕女的肖像如何?对自己的终身伴侣也该有些关切,好吧?” 勉强看过几位脱颖而出的候选者肖像,他依然没有一丝感觉。 “由皇叔做主吧!”他说。 “这……”莱恩一怔,兹事体大,若是弄得不好,那不就全是他的罪过?他迟疑道。 “这可是你一生的幸福……” 罗伦抑郁微笑,“有差别吗?” 莱恩的心在动摇,想不到罗伦看似平和的外表下,真有一颗如此执着的心……十来岁的初恋应该是很容易淡忘的吧?他不太有把握了。 僵持了半晌,莱恩打破了沉寂,“罗伦,玩过‘纸上寻宝’的游戏吧?” “皇叔?”罗伦讶然。 莱恩抽出一张雪白签条,俐落涂鸦,在上头画出曲折道路,写上多位名珠芳名,卷成圆筒状。望着“起点”的分岔道路,罗伦感到荒谬。他的人生伴侣就在游戏中定夺?太可笑了!但莱恩的说法令他随即释怀。“天意难违。既然不能尽如人意,那么就把一切对错祸福都推给上天吧!” 苦中作乐也不过如此!罗伦一笑置之,拿起碳笔选择了未知的前途…… 选妃活动终于告一段落,中选的是吉陵国的皇妹翡彤丽公主。褐发棕眸的翡彤丽公主比罗伦大两岁,是位温柔娴静的淑女。反对的声浪也是有的,落选者多的是显赫贵戚,支持派人也不少。众人议论的是公主的年龄比殿下还大,恐怕将来难以驾御。曾出使吉陵国的老臣贺班森倚老卖老地说:“你们懂什么?正是因为殿下太年轻,才更需要一位年纪稍长的贤内助来辅佐,更何况翡彤丽公主是我见过的,不仅端庄稳重,而且知书达理,这是天作之合………”眼见大势抵定,众人只有任他口沫横飞地分析政治上的利益、好处。 “吉陵国与本国同文同种,语言差异不大;数百年前本是一家,结姻缘之好更有助于经济、文化交流……”这是莱恩深思熟虑的高见。 自叹浅见的人们纷纷点头称是。 诏告全国、纳币行聘……这些繁文缛节皆与他无关。靠着琉璃窗台,罗伦半卧半坐,修长的手指在七弦琴上撩拨出悠扬的乐音。她就要动身了……急着追寻力量、探访异人的蕾庭,甚至等不及在延迟数日,好出席罗伦的十七岁生日宴会。艰涩深难的古调在他的指间流泄,泠泠弦音如风舞林涛般幽眇。全神贯注的罗伦展露出他不愿张扬、鲜为人知的音乐才华。他在等待。 琴音领着想要跟他到别的蕾庭而来。一向如此,她总能在远处分辨出罗伦的琴音,不同与宫廷乐师的繁华缭乱,罗伦的音乐往往在幽静处伴随着清风流水、竹声花影,有着一丝难以形容的孤洁与寂寥…… 两年多的晨昏共度,她以为自己很了解罗伦,没想到现在才觉察罗伦早抛下了同龄的玩伴,抢先跨入了成人世界。 听完她的告别之辞,罗伦只是淡然应声:“知道了。” 蕾庭有些不悦,卤莽开言:“又是十七岁生日宴会,又是隆重的大婚准备,您大概会忙得无暇注意这种琐碎小事。” 罗伦为之气结,这个薄情寡义的人哪! “那你呢?一心汲汲于追求某样可能不存在的事物,在你心目中可有我的存在?”他沉声反诘。 蕾庭为之一怔,摸棱两可地回避问题,“我……早在两年前就对您宣誓过忠诚……” “如果我不是皇储呢?”罗伦打断她的话,“没有宣誓、忠诚等字眼,你我之间就没有任何瓜葛了吗?蕾。”他攫住蕾庭的双肩,视线望入她的灵魂之窗。 他几乎是在生气了……蕾庭后悔不已。 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罗伦神情僵硬,深邃的黑眸迸射出凛冽锋芒,她不由得噤声不语。从蕾庭的无言,罗伦得到了答案,他放松了手。 就像童话中捕获了夜莺的国王,金丝笼中的夜莺始终悲伤不鸣,只有当他释放了向往自由的夜莺,才听到了最悦耳动听的鸣唱…… 罗伦释放了他的夜莺。 晚风拂过枫林,沙沙作响、嘈切低语,似有若无的一首古老情歌,飘逸在夜空之中何事何物总是蒙蔽凡人耳目,热切的愚行,颠错的悲喜,若不是造物愚人,就是诸神为戏,抚掌笑着这人世间纷纷乱乱熙熙攘攘的欢喜悲愁. 第四章 伊登伯爵一行人风尘仆仆地奔赴目的地——神谷(位于亚德兰、班迦罗尔、吉陵国间的三不管地带。 危岩耸壁、曲折羊径,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凿就出险峻景观。这里相传是诸神飞升而去的圣地,在兵连祸结的战火中始终保持宁静,未受波及。据说谷里的居民皆是诸神遗留在人间的血脉,鲜少与外人接触,飘然避世的习性更为传说添上一层神秘的面纱。虽然想象过多次,蕾庭仍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住——通过狭窄的路径,豁然开朗的广阔腹地有着足以媲美宫殿的建筑,硕大的花岗岩砖、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板、绿玉般的石柱……雍容气度浑然天成,与自然景观融为一体。若不是诸神小戏妙法,凡人岂有这等成就? “日安。欢迎来到鄙邑,伊登伯爵。”骤然扬起的悦耳问候声,令众人大吃一惊。 一个年约十七、八岁的白衣少女,像林中精灵般翩然出现在他们眼前,以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温婉语调,要求伯爵将随从摒退。 “能入此处之人都必须经过挑选。” 蕾庭纳闷,谁的挑选? 仿佛看出了她的心思,少女微微一笑,“曾蒙恩眷的你,是最不该怀疑天意的人……雷之子。” 不待伊登伯爵从震惊中恢复,少女已转身邀请,“请随我来。” 宽敞玉堂中,等待蕾庭和伊登伯爵的是一位黑发黄肤的小年女子。似乎洞悉一切的黑眸清明含笑,在浏览过莱恩的引荐信函后,她笑出声来,“呀!这小鬼头还是一样不长进吗?亏他编得出来呢!若换成别人早被他哄过了。” 伊登伯爵灵光乍现。 小年女子扬起嘴角缓缓说道:“‘飞鹰’,是我往昔在外界行走时所获的谬赞称号。”他不禁哑然瞠目,这位看起来与自己年龄不相上下的女子,竟是年近七旬的老妇?而且还是武术高手?太……不可思议了!而那位妙龄少女居然自称年过二十了! “时间在我们身上所踩的步伐比较慢。”她如此解释。 不管信或不信,神谷的居民决定接纳蕾庭这位远来的娇客,对她表达出亲切的欢迎之意。没料到此行会如此顺利的伊登伯爵必须单独离去,留下归期无法确定的幺女…… 父亲的庇荫仅能如此,蕾庭得像离巢幼鹰一样自己去开拓新天地。 清淡的饮宴款待之后,了无睡意的伊登伯爵和主人畅谈一夜;第二天早晨才留下蕾庭,不舍地告别。 “俪,我这么做……是不是太偏爱亚德兰了?”被称作“飞鹰”的中年妇人问。 白衣少女含笑,“是‘他’的后人吧?不过,这是经过大家一致同意的事,您不必介意。” 她悠悠叹息,“如果不是时间不够……我们实在不该插手外界之事。俪,我常在想,世事是否难全拥有智慧文明,寿命比常人更长三、四倍的我们,生存的使命是什么?既不是神、又不是人,唯一的信念只是在己身存在的两百年内,启发他们的智慧、延续物种……可笑的是,我们连自己的一点私心也无力达成,再过一、两百年就得如烟消散,不留痕迹……剩下的大概只有一些‘羽化升天’的神话吧?” “这不正是寰宇生命的最终目的吗?”白衣少女柔柔地说。 飞鹰不语。有着洞察宇宙的优秀智慧又如何?文明的进步使得这些人称“诸神血脉”的居民长寿,却又使他们的生育机能退化,屈指一算,神谷中已有二十多年未曾诞育新生儿了……肩上的责任是如此巨大,仅凭他们这些老人,是否能够在一百年内将文明传承的重担卸下,移交给生生不息的穆大陆子民? 一百年……以星球的寿命而言,不过是刹那光景! “也许诸神正是疑惧我们起私心,才剥夺了我们生育下一代的能力!”她自言自语道。当年与年轻的亚德兰国王那段浓情深意……不也正因这个遗憾而黯然休止?勘不破的是情关哪!她悠然怅惘。 忧喜参半的伊登伯爵回到宫廷,正好赶上罗伦殿下的十七岁生日宴会,也躬逢了一场闹剧――关心侄儿大婚将届的莱恩突然发现,罗伦居然傺有过绯闻,这令风流成性的莱恩烦恼不已――明年就要结婚的少年郎,不会不懂人事吧? 他尝试跟侄儿沟通,却不得其法。漫无边际地扯了一堆婚姻的责任、义务等鬼话,温文的罗伦只是用着奇怪的眼神回望叔父,恭敬地不加反驳。 该死的!莱恩挫败地挥手,他实在做不来这种“教育”工作! “不用这么操心吧?”伊登伯爵乐观地说:“在宫廷里,自然有许多贵妇、女官乐于支开启储君的知识。” 莱恩闷哼一声,“没有!” “什么意思?” “你以为我没想过这一点吗?想攀龙附凤的女子多得很!但根据小道消息,无功而返的女人至少有十来个!该死的!你我怎么能不往坏处想?” 伊登伯爵张大嘴巴,听着莱恩细数勾引罗伦未果的贵妇名单。 “如果罗伦有麦斯十分之一风流,我就不用担心了,那小子根本来者不拒1”莱恩悻然地责骂儿子。 “也许……”伊登伯爵沉吟,“他们年轻人私底下比较好沟通……” 一语点醒梦中人,莱恩急忙令人去召唤麦斯。 “父亲大人有何差遣?”麦斯收敛玩世不恭的神情,恭敬地问。 莱恩将此事坦白告知。 弄清楚父亲的烦恼后,麦斯爆笑出声,直到父亲怒上眉头,才勉强目笑,吞吞吐吐道:“您可以放一百二十个心――该懂的,该会的,罗伦绝对没问题――那些半老徐娘,他才没兴趣呢!” 莱恩起疑,“你怎么知道?” 麦斯顾左右而言他,在父亲的严厉追问下方才坦白招供,他曾带罗伦溜出宫外狎游,寻花问柳。 “罗伦很受欢迎喔!那些小姐们都说他很体贴又温柔……”麦斯安慰忧心的父亲道。 “麦斯!”莱恩气得青筋暴露。这小子居然带罗伦溜出宫外,万一有个闪失谁能负责?负责捍卫宫廷的卫兵睡死了吗?居然一无所觉?天哪! “你……你居然领着一国之君往那种……龙蛇混杂的下流场所走动?”他一把揪住了麦斯的衣领,咆哮如雷。 大为光火的莱恩差点拆了儿子一身骨头。 满腹委屈的麦斯暗自嘟囔:“我好心被雷劈……” 一场风波虽平,但谣言已经满天飞…… 吉陵国 翡彤丽公主坐在皇兄身侧,接受众人的恭贺。 年幼丧亲的她一直是皇兄捧在手心的宝贝妹妹,绮年玉貌的翡彤丽从没有过不顺遂的遭遇。被众人娇宠了十九年,终于也到了出阁的年龄,这一出嫁就是贵为皇后,不知羡煞了多少女伴。 可是……听闻小她两岁的亚德兰皇子是个身体羸弱的少年,还是个不解风情的小男孩………翡彤丽微蹙双眉,若果如此,不就是误了自己终身吗? 使者送来文定之物,金银焕彩、珠翠生辉;商议婚礼事宜的会议紧锣密鼓地进行,事到如今,已经不容她反悔了。 服侍她的女官、宫娥们看出了公主闷闷不乐的原因,皆异口同声地奉承道:“亚德兰皇子的肖像画很英俊,文质彬彬,和公主有几分夫妻相。” “画像是可以妆点美化的。”翡彤丽微笑叹息。只要有几分神似,应该不丑吧?情窦初开的她忍不住拿远房表兄哥斯顿子爵和未来的夫婿做比较。 风度翩翩的子爵也是她的追求者之一,因为皇兄、皇嫂的疼爱关切,娇养在深宫的翡彤丽始终未曾有过恋爱机会。 突然而至的尊贵荣耀令她忐忑不安。嫁到陌生的国度后她就再也见不到疼爱她的兄嫂,一辈子再也不能踏上故国土地,熟悉的人、事、物只能在梦里追忆……她好怕!怕自己不能适应亚德兰的风俗、礼仪,也怕自己做不来母仪天下的威仪典范,更怕自己若是不得夫君欢心,将被幽闭在凄寂冷宫中…… 翡彤丽不禁悠然长叹,皇妹的尊贵身分使她错失了恋爱的机会……如果她能在本国宫廷内与年轻的贵族子弟谱出恋曲,下嫁给身分地位不如她的男子,而不是远嫁为亚德兰皇后,不知不一样的人生孰优孰劣? 然而,现实环境已经不空话她寻找另一个答案。 远在神谷的蕾庭简直快玩疯了! 担任导师的飞鹰与俪骇然猛笑,为她源源不绝的精力感到诧异。 刚开始的一个月,蕾庭只是执着地想获得力量,全副心力都放在钻研武术上,对天文、地理、科学、医药等宝贵知识漠不关心,让她们念得猛摇头。 “知识才是流传永世的力量哪!蕾。”俪婉言劝告。 所幸蕾庭的天资聪慧,听过或看过一遍的知识过目不忘,在飞鹰节制她练武的时间后,好奇心仍重的她选择以天文打发时间。 “这是骗人的吧?”她惊奇地质问,“我们的脚下的地面怎么可能是圆的?像颗球?”更离谱的是,每天东升西落的太阳居然是世界的中心?球以外是空无一切的黑暗? 俪费尽唇舌地告诉她一种有趣的原理――万有引力,令她半信半疑。 蕾庭转动灵活的双眸调皮地说:“那么,在地球另一端的人类不就全像倒栽葱似地走动吗?不累啊?” 俪为之语塞,“他们……他们没有感觉。” “怎么会没有感觉?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地球是圆的?为什么日、月一样东升西落,地球绕着日转,而月却绕着地球转?日、月不会相撞吗?” 蕾庭的问题又多又古怪,常令神谷的居民必须绞尽脑汁才能勉强解释清楚。一旦有合理的解释,蕾庭会试着去消化这些惊人新知。 偶尔看到书籍的兴味处便拍案称奇,她会脱口而出:“如果罗伦看到这本书,一定很高兴……” 神谷里没有小孩,蕾庭显得有些寂寞,与俪斗智辩论成了暇时乐趣。 这一天,她们讨论的是满天繁星的升沉问题。蕾庭怎么也不相信那些星星是穷其一生民接触不到的火球。 “蕾,眼见不一定为凭。”筋疲力尽、口干舌燥的俪颓然下结论。 “可是,”她指出俪话中的破绽,“练武时,你老教我要活用五官,仔细看、仔细听。” “噢!”郦气馁无言。“去潜水吧!希望你这次能有更好的成绩!” 冬去春来,季节递嬗机敏善辩的蕾庭像干枯的海绵般吸收丰沛的知识,十八岁的生日在谷中度过,她得到了一项可怕的礼物——火药。 硝石、硫磺、碳末制成的火药加以改良,威力可夷山镇海。小至减量放入竹筒内,在晴朗的夜空施放,可以互传讯息于百里之外。蕾庭终于弄懂了神谷居民散居在各国,如何互通音讯,原来不定期施放的焰火就是极为重要的秘密讯息…… 神谷接纳了她,成为命运相连的伙伴。 夜空中闪烁着长短各异的烟火——来自亚德兰的讯息。吉陵国的送嫁行列已经到了国界,住进离宫行馆,即将来临的是举国欢腾的庆祝仪式。 离宫行馆中,吉陵国的女官拜别公主,从今以后,翡彤丽不再是吉陵国皇妹,而是亚德兰新后。 “此生此世不再相见。” 年长她十余岁的皇嫂疼她如幼女,在喜轿出宫前虔诚地祝祷,祈求她与夫婿百年好合,永远不再踏上故土——皇室的规矩如此呀!除非她因罪被黜,否则再也见不到亲人、回不了故乡。 晶莹的泪珠由翡彤丽的双颊落下,她颤抖着樱唇,发不出声音令吉陵国的女官平身。 前来迎驾的亚德兰贵妇、执事女官含笑劝解:“皇后大喜之日,千万别哭坏了贵体。请摒退随从安歇吧!这一路走来,众人辛苦了,本国国君皆有赏赐。” 翡彤丽缓缓点头,挥退了送嫁的人群,吉陵国的回忆从此远隔千山万水,再不复见……恍惚如梦的不真实感冻结了时间的流逝速度,一连串仪式,她只有任人摆布的份。在礼官前引、侍女簇拥下,翡彤丽终于见到了从未谋面的新君——她这一生所要仰望的夫君。 比海水更深邃、比子夜更黝黑的双眸传递着温和与毅力,蓦然牵动她惶惑的心弦,突如其来地感受到些许温柔…… 她低首敛眉向夫君屈膝行礼,沉甸甸的后冠落在额上,提醒了她身置何方的事实。 欢呼与祝福的声浪一波波涌入耳内,令这对新人百感交集。 显而易见的,珠翠绫罗的翡彤丽公主——我的新婚妻子,罗伦在心底更正——是个羞怯和顺的美丽女子,她累坏了也吓着了。去国远嫁对她而言,是压力沉重的变故吧! 噙着泪珠,露出羞怯微笑的新娘,看起来就像一尊脆弱美丽的瓷娃娃,极需人来呵护。他伸出手,扶起妻子走相专供民众瞻仰的楼台;将遗憾怅惘丢在脑后,这一牵手就是一辈子…… 找到了! 跃身于清澈碧波中的蕾庭,像条鱼似地悠游水潭里,搜巡了两遍,她在潭底石缝间找到了“宝物”。 潜泳寻宝是一种体能训练兼游戏,据飞鹰所言,这样做可以增强她的肺部功能。加上潜心静坐、调整呼吸,这两年来,她的体能状况一直保持最佳状态,甚至有一、两次可以和飞鹰打成平手。 蕾庭冒出水面,开怀而笑,甩头挥去水珠,跃上岸边,她兴致勃勃地打开小匣子——并不知道这是一项离别礼物。 一把颇有年代的匕首躺在匣中,精钢淬炼的刀刃映出冷冷锋芒,柄上镶嵌着三颗宝石,价值不菲。 “俪,这是奖品吗?太贵重了!” “是呀,雷之子!”俪微笑道。 雷之子?她不仅疑惑,俪已经许久不曾这样称呼她了,只要当初入谷的那两天…… “去换衣服吧!待会儿还要上课。”飞鹰带笑地岔开话题。 离别的时刻终于到来—— “我已经没有东西可以教你了,剩下的全得靠你自己揣摩。”飞鹰如此说道。 蕾庭震惊不已。 “去吧!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小鹰也该试着伸展羽翅,海阔天空的世界在等着你!” 在初秋的晚霞里,飞鹰送给这位最后一个传承弟子的礼物,是由鲸须所制的贴身软甲,混合着不知名的纤维,穿着起来更加舒适,可以让蕾庭女扮男装,避人耳目。 翌晨,带着众人的祝福和澎湃的热情,蕾庭整装踏上了返乡之旅。 越过层峦叠嶂的山岭,当天晚上,她选择一处空旷坡地扎营休息,拴好了马匹,躺在毛毡中仰望满天星斗,一股浓烈的孤寂与离愁倏然席卷蕾庭的心。 忽然,神谷所在的方向窜起了点点光芒,呈数条银线往上冲…… 讯息!蕾庭连忙爬起,翻译出密码,她不禁热泪盈眶。 飞鹰,告众人,以吾名赠雷之子。 神谷子民善视之,如吾子。一路平安。 暖意由心底泛起,驱走了初秋夜风的凉意,从未消失的勇气在蕾庭体内奔腾。 “晚安……”她喃喃地道,带着微笑沉入梦境。 回来了…… 亚德兰的年轻君主难抑焦躁的心,一堆待阅的文件、卷宗只签署了两份。已经三天了,蕾庭还未进宫来,他只能由别人口中得知她的消息——拜访了麦斯,探望过姐夫、甥儿,又和若康在公园里飙马车…… 那家伙玩得不亦乐乎,哪里会想到要来朝见国君? 罗伦在心中暗恼蕾庭的薄情。 “禀陛下。”他的侍从曲膝行礼,简洁地报告:“皇后请您移驾蔷薇馆,音乐会的时间快到了。” “知道了。”罗伦并不想赴会,提笔写了张道歉的锦签命人送去。 他决意专心批阅卷宗,至少也要解决赋税问题…… 算了!十分钟后,罗伦颓然放弃,既然要发呆,与其瞪着白纸黑字,倒不如在音乐声中失神来得名正言顺!可恨的人儿…… 翡彤丽笑容亲切地阻止众人朝觐,“你们不必拘礼,今日邀诸位同乐皆该赐坐,否则反失我美意。” 蕾庭望着这位嫁至亚德兰年余的皇后,感受到如沐春风的温柔性情,她气质出众又爱好风雅,与罗伦是一对璧人呢! 罗伦……蕾庭不禁侧首揣想,再见到他时就该跪拜觐见、口呼陛下了。她不禁莞尔,该用什么表情来看他? 接到陛下的锦笺,翡彤丽难掩失望神色,不再等候陛下光临,低声吩咐宫廷乐师开始演奏。 清澄剔透的音色流泻在蔷薇馆中,伴随着似有若无的花香,更令人心旷神怡。 是罗伦的作品!凝神细听的蕾庭认出了熟悉的旋律,绽开微笑——真该好好羞他一羞!居然自卖自夸,强迫欣赏…… 可是这么轻快悦耳的音符,令她不禁回忆起同窗共读、伴游相随的时光,与无忧无虑的赤子之情。 一曲将近尾声,亚德兰王来到蔷薇馆门前,制止了侍卫通报,耐心静候演奏结束。 他微微一笑,日前将自己的作品诈称作者不详交给翡彤丽聆赏,没想到竟被喜爱音乐的翡彤丽所眷顾,在众多名家作品中特别指定演奏,居然还广受欢迎,蔚为流行。 乐声乍停,掌声也不吝响起,罗伦颔首示意侍卫通报后才迈步进入。 不待宾客起身朝觐,他从容地挥手阻止,“今日是皇后盛情款待,我与诸位同为宾客,勿多虚礼令我不安。” 翡彤丽笑吟吟地起身迎接,“陛下迟到了,该罚。” “皇后所言甚是,我方才已在门外罚站了一会……”罗伦的声音乍然消失,脑海中有刹那空白。 那个令他心牵意念的人正满怀兴味地盯着他瞧,蓬勃的朝气、神采夺人,蕾庭看起来像阳光,在宾客中闪闪发亮…… 觉察到自己的失态,他急忙收摄心神,“那么,音乐可以继续了!” 在悠扬的音乐声中,年轻的亚德兰王闭上双眼,缓缓深吸了一口气,放松紧绷的情绪,不过数秒,已恢复从容平静的神情。 真傻……罗伦思绪迷离,百感交集。他居然认为时间可以冲淡记忆,自欺欺人地以为那不过是孩子气的初恋?她的头发长了些……熔金般的光泽秀发绾在脑后,有着初萌的柔媚,棱角分明的脸庞仍像一个俊朗少年,微微昂起的下巴——罗伦眼底泛起浓浓笑意——依然是一副骄傲自负的神情! 这家伙从前就是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现在当上一国之尊,更是莫测高深……拽得跟什么似的! 蕾庭心里有些不服气,明明四目相接看到彼此他居然可以装作不认识。算了!俪送我的那些书不给你看了!哼!你尽管去“惟我独尊”吧! 音乐会结束后,伊登伯爵领着蕾庭正式拜节新君,翡彤丽诧异道:“怎么从未听说过伯爵有这么一位公子?我从未见过……” 罗伦淡然回答:“那是因为这家伙寻仙访道去了!” “小孩家贪玩,远游忘归,聊作笑谈罢了。”伊登伯爵微笑地谦虚道。 看着王夫和这位年纪相仿的少年轻松调侃,翡彤丽心中一动,英姿焕发的蕾庭似乎很得陛下宠眷。“在这两年以前,令郎可曾进宫来?” “禀皇后,蕾庭曾获青睐,入宫伴读数年。”伊登伯爵据实以告。 难怪!翡彤丽恍然大悟,“原来与陛下是儿时玩伴……爱屋及乌使她对蕾庭的好感陡增。”回来多久了?” 一直没机会开口的蕾庭总算可以说话了。“禀皇后,三日了!” “三日了?”罗伦扬眉缓声询问:“回来这么久,现在才想到要觐见——你眼底还有我的存在吗?” 众人微笑不语,有趣地看着年轻的王蓄意刁难蕾庭。 先是嘲弄她什么“寻仙访道”啦!再来又是打官腔……蕾庭脸色不变,眼中却闪过火花。好吧!就照你的规则来“玩”! 她不疾不徐地回答:“无官无职,岂敢擅闯皇宫?” 罗伦含笑激她,“听起来倒像是来讨官职的……我只怕官小职卑,委屈了‘得道高人’!” “启禀陛下,”蕾庭乔作恭顺,“臣下才疏学浅,不堪重任……若有幸再为王子伴读,自当勉力效劳。” 罗伦一怔,“若要如你所愿,恐费时日。” “陛下正当盛年,得遂心愿应不难。”蕾庭语音清朗,打官腔谁不会?“恭祝陛下、皇后早获麟儿。” 翡彤丽低呼出声,脸颊绯红。 该死的牙尖嘴利和不服输的脾气!罗伦又好气又好笑,再这样口头争战下去,难保她不会话出惊人。 “罢了!”年轻的王笑声琅琅,“什么时候有空?说一些旅途见闻、奇人轶事来听吧。” “蕾。”愉悦诚恳的语气又像以前的罗伦了。 蕾庭目光闪烁,“臣下不敢。” “得了!再‘谦虚’下去,就不像你了!“罗伦淡淡说道。“谨授所命!”蕾庭躬身行礼,从容回答,璀璨的碧眼闪闪发光。 第五章 亚德兰王不再咄咄逼人后,蕾庭也乐于频繁出入皇宫。 和罗伦私下较量剑术,她不晓得“杀”了他几次,气势锐不可当。自尊略觉受损的罗伦在第二天扳回了一城。蕾庭恼怒地瞪着自己被盯死的将棋,就是对弈,她却一路落败,被罗伦打得无力招架。 “嗳!神谷里没有高人教授棋艺吗?”心情愉悦的罗伦调侃她。 “这一步不算。”棋品不太好的蕾庭耍赖。 亚德兰王宽容放过,又让她挣扎了一段时间,这一次他不客气地吃掉蕾庭的将军,结束棋局。 “彼此彼此,总不能让你独领风骚吧?”他微笑宽慰输不起的蕾庭。伸手抚弄着象牙棋子,罗伦懒洋洋地激她,“或许下点赌注你会专心一点?” “我没什么筹码。”蕾庭气鼓鼓地说。她才没有国库可供挥霍。 “你借给我的书呀!”罗伦“好心”地提醒她,“那些典籍可是价值连城,你如果舍不得……就算啦!” “陛下以为我一定会输吗?”蕾庭颇不服气。“如果臣下侥幸得胜呢?” 罗伦说出好几项优厚奖赏,都被她摇头否定。 “珠宝绫罗、官职爵位……全是取之国库,不费陛下一丝一毫,不足为奇!”蕾庭不屑。 “那么……”罗伦支额晒笑,抛出她难以抗拒的诱惑,“调换身份如何?” “什么?”蕾庭不解。 “如果你赢了,与我相处时可以不朝不拜、平起平坐,如何?” 争强好胜的蕾抗拒不了这项挑战的…… 有何不可!蕾庭难抑兴奋,反正她也没损失——那些书她原本打算送给这个书呆子的。哈!能和一国之君地位平等,你呀我呀称兄道弟,是多么有趣的一件事。 “好!一言为定!“她欣然应允。以三局为限,第一局平手,第二局小输,第三局蕾庭终于赢过了罗伦。她心花怒放地斜睨着年轻的王,“陛下怎么说?” 罗伦肯定地说:“我说话算话。话说回来,你那种虚应几招的表面功夫……不要也罢!” 蕾庭发出轻笑,不加辩解。“接下来……如果我赢的话,我要你的古琴!”她野心勃勃地说。 “真贪心!”罗伦啧然出声。 蕾庭最后还是没有赢得那座琴。 轻盈优雅的舞曲回旋在宽敞的偏殿,烛光映地银器生辉、琉璃光灿;争奇斗艳的仕女们手摇香扇浅笑低语,虽然只是暇时取乐的小型宴会,皇室的邀约却是王公大臣争相参与的荣耀;而陛下夫妇又是不拘小节的好主人,宴会气氛一向欢乐融洽。太平盛世、繁华景象,皆在淑女竞奢逞艳的呖呖莺声中。罗伦鲜少有这般兴致在宴会里待这么久的……和皇后跳了第一支舞后,往往再过半个时辰就退席休憩,让臣属无拘无束地玩乐。 翡彤丽心底疑惑着,是什么吸引了王夫的注意力?坐在罗伦下首低一阶的后座,给予她更多观察夫君的机会。即使结缡近两年,她还是捉摸不清夫婿的心…… 循着他的视线望去,翡彤丽再一次看到伊登伯爵引以为傲的公子——年轻貌美的小姐们围绕着蕾庭,就像蝴蝶绕着花朵;这么一大群人里……不知为何,她就是肯定,陛下看的不是那些千娇百媚的少女,而是英姿焕发、气宇轩昂的蕾庭!真奇怪……突然来袭的一阵倦怠困意模糊了她的思考,翡彤丽优雅地展开了檀扇,遮住了呵欠;展开扇子的轻微声响唤回了亚德兰王的注意力。 “皇后累了吗?”他低声询问妻子。 翡彤丽困窘一笑,“有一点。”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她总是渴睡晚起。 夫君一如往昔般体贴,征询她是否想退席休憩。 翡彤丽迟疑,“这……于礼不合。” 她指的是一国之尊的罗伦尚未退席的话,不管任何人包括长辈在内,都不能逾越分寸,比国王早退。因此若遇上了喜欢通宵狂欢、彻夜不眠的昏庸君王,宴会就成了惨烈的酷刑。“不过是虚礼罢了……”罗伦沉吟,明白知书达理的妻子断然不肯先行离去,他只要改口道:“刚好我也想休憩了,你不如与我同行吧!”他搀扶起妻子,颔首示意,随从的女官、侍卫跟随这对贵人离去,所到之处,人群纷纷行礼致意。 回到皇后寝宫,由女官服侍卸下首饰、礼服,翡彤丽的睡意反而消失了大半,接过香气氤氲的花蕾饮品轻啜,她心血来潮地询问:“伊登伯爵家的蕾庭真受欢迎,那么多千金小姐主动邀舞……不知道他的意中人只哪一位?有没有和哪家小姐订亲呢?” “啊?”年长的女官莫名所以,“皇后不知道吗?对啦!这也难怪,皇后哪晓得这种琐事。” 翡彤丽诧异,“什么事?” “皇后看走眼了,蕾庭实在是一位‘女公子’!” 女……公子?翡彤丽失声惊呼:“怎么会?” 女官们振奋精神,加油添醋地说出经过渲染的离奇往事,伊登伯爵如何溺爱这位么女,蔻庭又如何在十六岁英勇救美、远游国外……“再加上当时的莱恩殿下鼎力相助,皇室会议已允准了伯爵的请求,等伊登伯爵百年之后,她就是本国的第一位女伯爵,即使将来婚配,丈夫也无法剥夺她的头衔,这位女公子将是一族之长呢!”真是旷古未闻的奇事……以雷神之子为名?“翡彤丽喃喃低语,”雷神……不正是本国的守护神吗?” “是呀!伯爵也太夸口了!”一位鸡皮鹤发的女官附和道:“不知有多少人正睁大眼睛等着看将来的变化呢!” 心底有一丝奇异的不安,翡彤丽又说不出原因,黯然沉思半响才道:“下去吧!我要安歇了。” “是。”侍女们鱼贯而出,只留下两位掌灯侍女。 在遥遥相隔人皇宫里,陛下安歇了吗?翡彤丽揣想着。相较于其他贵族夫妇,她明白自己是幸福的女人;王夫温柔体贴仁慈宽厚,也没有贪杯好色等不良嗜好――就连她的皇兄也曾偷偷养过几位情妇,只是贤惠的皇嫂一直装作不知道罢了。照理来说,她应该知足才对。可是,这种忐忑不安的感觉究竟是从何而来? 躺在华丽大床上,触手所及是柔软精致的绫罗绸缎,虽有倦意却辗转难眠。同床共寝,是平民夫妇才有的生活,每一对贵族夫妇都是分房而睡的,不论感情好坏;更遑论一举一动皆有大批随从伺候的帝后,两者寝宫遥遥相隔。有时候她会忍不住怀疑,是不是为了顾及帝王发展情史的“便利”,才制定这种不合情理的礼制?连见个面都得互递锦笺、约定时间,帝后之间哪有缣鲽情深的佳偶? 是啊!翡彤丽长长吐息,突然发现自己为何还不知足了――原来她早已将初恋的心情交与温文尔雅的夫君,不知不觉地投入更多深情…… 希望他眼中只有自己的身影,希望他的笑意只为自己绽放,希望他的步伐只为自己停驻,希望他的肩只有自己可以倚靠……希望他是自己此生唯一可以仰望的天! 只是不知这是否只是她的奢想空望?月明如素,多愁善感的秋夜呵!怕的就是由盈转亏、乐极生悲的定理啊! 初雪,在亚德兰王的生辰前一日报到,浓浓的喜气蔓延整个宫廷,众人私下传递着喜上加喜的讯息――翡彤丽皇后有孕,恩爱甚笃的帝后终于有子嗣了!可喜可贺! 以“为陛下庆生”做生日,笙歌夜宴、胱筹交错的宴会在国都各处展开。年轻好玩的贵族子弟更是闹翻了天,政通人和、连年丰收更给了庶民百姓狂欢庆祝的余裕。 因为害喜症兆而不适的皇后,勉强出席了两次宴会,实在支撑不住了,才在王夫的坚持下告罪离席;即将为人父的国王千叮万瞩要她保重身子,为了体恤她的状况,接连三天的庆生宴,亚德兰王都是形单影只地出现。 皇后不行,陛下又青春年少,欢愉忘形的群臣纷纷鼓噪,包括皇叔莱恩在内,麦斯、若康、伊尔……这群曾伴读王侧的年轻人谈笑戏谑,一个个轮番敬酒,酒量平平的罗伦很快就有几分醉意。 “蕾,你不是想当王子伴读吗?这下子有机会了!”麦斯起哄。“你也去敬陛下一杯吧!” 脸色微红的罗伦循声望向阶下不远处的两人。 伊人穿着黑色衬衫、绣工精致的橄榄绿礼服,领中上系着绿宝石领夹,剪裁合身的长裤、皮靴烘托出修长匀称的双腿。 蕾庭含笑回答麦斯的问题,“不了!你看他怪可怜的……”眼神与罗伦四目相接,她淘气地举杯致意,令微醺的他心为之乱。 “他?”麦斯抓住话柄,“他是谁?谁是他?你好大胆哪!” 喧哗笑语中难保别人听不到,蕾庭压低了声音,“怕什么!我没官没职又不领薪俸,他能把我怎样?难不成打我一顿?这样双重大喜的日子,谅他为难不了我的!“端坐上位的亚德兰王只看见蕾庭对麦斯眨眼而笑,两人一起往旁边走开。他说不清自己心中是惆怅,抑或是失望。看情况,这场宴会将通宵达旦……自知酒量有限的罗伦动用了一国之君的特权――举杯感谢群臣赴会后,从容离去。回到寝宫,早有人准备好热气腾腾的汤鄯及醒酒药茶。”杰明?今晚不是你当值吧?”微有醉意的他清楚记得。 这种大日子,一些侍从总会偷懒懈怠,心思缜密的杰明根本放心不下;如果不是他指挥安排,恐怕今晚酒醉的陛下得自己开口才有茶喝!他回避王上的问题,婉转劝道:“虽然高兴,陛下也该保重才是。这些王公大臣太不体恤陛下了。” “偶尔一次,无伤大雅……”亚德兰王道。 服侍的人虽多,能契合心意的就只有杰明,总是不吩咐就预备好,日常生活琐事省却他不少心力。 进膳、更衣,喝下半杯提神的药茶,罗伦的酒意消退大半,他点头示意,“辛苦你了,下去休息吧!” 从十二岁进宫当罗伦的小厮,至今已快六年,年纪轻轻的杰明已经升职为副仆役长;少年老成的他并不是那种只做表面功夫的马屁精,“不,我已经休息够了。” 对于这位少年帝王,杰明并不是只有愚忠而已。几年来的近身相处,陛下的行事风格、理想智慧,早就降服了他一片赤胆忠心,即使为陛下牺牲性命也是在所不惜! 陪着他寒冬夜读、详阅公文,在会议时回复朝臣,言词从容有物,甚至偶尔还得为意见不合的耆老大臣折冲樽俎,温文稳重的外表下,这位新君有着磐石般的毅力与决心。 仰慕君王的杰明说什么也不肯退下休息,尤其这时候酒已半醒的陛下绝不会就寝,很可能会翻阅奏摺或是再看看书。 罗伦不禁诧异,“你简直快成了我的影子,什么时候休息过了?” 杰明露齿一笑,“我人偷懒的时间多得很哪!当陛下开会、就寝时,几时见过我来着?” 亚德兰王感慨一笑,“有道理。” “陛下今晚往何处去?”杰明机伶地问。 “枫林小筑。” 枫林小筑是罗伦的祖父赛洛克陛下,晚年好静所造的建筑,独栋孤立在一片枫林中,因而得名,异于其他华丽楼阁,枫林小筑保有质朴古拙的自然风貌。 缤纷红叶因冬雪降临而掉落殆尽,枫林小筑显得凄怆萧索,遗世孤立。 应该无人的枫林小筑灯光蒙胧,三两声不成曲调的弦音隐约飘逸――有人在拨弄他的七弦琴。 是她?罗伦的心为之轻颤,脸上的表情变化,杰明全年在眼底。 他挥手摒退杰明,后者无言退下。 “杰明。”陛下的低声呼唤上下住了他的脚步,却见一向沉稳内敛的君王讷讷无语。 不管怎么说,老师欲盖弥彰的藉口……罗伦自忖。 杰明不疾不徐地说:”夜色已深,我该告退安睡了,陛下也是。我一旦睡着了,就什么事也不知道。“黑暗掩盖了罗伦的窘色,杰明的善体人意让他释然。”去吧!今夜本来就不是你当班。“杰明迅速离去,早在四年前他就隐约察觉到君王和这位俊秀少女间的汹涌情愫,只是当时他年纪尚小,不能深刻体会,而今……即使现在情况尴尬,皇后又怀有身孕,他也不会劝谏君王对她的渴念,感情一事,除了当事人外,旁人无从也无权去干涉,更何况是一国之尊。对皇后不公平吗?杰明并不如此认为。他的忠诚只为陛下一人!亚德兰王打开厦门,暖意迎面而来。”罗伦?“拿着他的琴乱弹一通的蕾庭绽开心虚的微笑。“宴会结束了?” “还没。”他摇头。 室内的暖炉温度使得蕾庭脱下礼服外套,黑色衬衫合身地裹住上身看起来像正在发育的少年。 “你不热吗?”她跃下他往昔常坐的窗台,好奇地抚过罗伦身上所披的雪口貂裘,光滑细致的柔顺质感令她惊叹,“这么一件貂裘要杀死多少只小动物?浪费多少人工?” 罗伦扬眉,“你是主张人兽平等的吗?” 蕾庭淘气一笑,“在我没有这么漂亮的貂裘时才是!” 当他试着解开貂裘襟前的宝石钮扣而未果时,蕾庭笑着伸出手,“我看看……卡住了!” 观察了一会,她灵巧地解开钮扣,很自然地为他卸下厚重温暖的貂裘,玩心仍重地披裹在自己身上,兴致勃勃地问:“刀好看吗?” 长及罗伦足踝的貂裘穿在她身上,迤逦在地板上,他笑而不语。 皱眉审视自己一番,蕾庭将珍贵的貂裘往长榻上一搁,“太长了。”也太大了,她在心底补充。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个清秀白皙的小男孩已经追过了她,比她高了一头,宽阔的肩膀、棱角分明的五官,他已经是个不折不扣的男人。 只穿着睡袍的罗伦在她面前坐下,轻声说道:“寂寥夜……意难息!” “装模作样。”蕾庭取笑他,“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至尊、至贵、至富的境界全让你一个人占尽了,还不够快活?” 他默然不答,轻声反问:“要喝酒吗?” “还喝不够?”蕾庭诧异,“不啦!” “下棋呢?”他建议,“说不定你可以侥幸赢得这把琴。” 考虑数秒,她拒绝了,“不!赢来也无益,跟着我太委屈这把名琴了。我有自知之明。” 罗伦调侃她道:“是棋艺不精的自知之明吧?” 蕾庭恼怒地瞪着他数秒,“好!输了可不要后悔!” 罗伦,活该你倒霉! 不到半小时,蕾庭难以置信地盯着棋盘,她不敢相信状似酒醉的罗伦,谈笑间杀得她片甲不留。 不!不是他运气好,而是他棋芤高!那么…… “你放水!”她气急败坏地指控。 “没有呀!”他笑容可掬。“看结果……应该是我赢吧?” “我是说上次!”她咬牙切齿。 罗伦既不否认也不承认,“愿赌服输,忘了吗?这一次我赢行什么?” “哼”她昂起下巴,双手叉腰,一副耍赖模样,“书都给你了,钱也没有,你看着办吧!” 从今以后,绝不跟这个大老千赌博!她发誓!居然耍诈“骗”走了她从神谷带回来的书! 是酒精作祟吧……看着她明媚灿烂的脸庞,阖上双眼又张开的罗伦感到心中扎痛,他要的不多,只想碰触一下这个永远不可能属于他的女人。 “一个吻。”他平静地要求,心海波涛万丈。 “什么?”蕾庭讶异。他真的醉了! “你已经听见了。”低垂双睫的罗伦年不出喜怒哀乐,低柔的嗓音却有着催眠的魔力。她毫无考虑地走近,准备以一个兄弟式的亲吻蒙混过关。即将碰触到罗伦的脸颊时,蕾庭闭上了双眼…… 还未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她已经落入罗伦怀中,双手被反翦在背后,就这样被他揽在怀里,他攫获了她的唇,轻柔吸吮。 “不……”她张口欲言,“你……” 罗伦的舌尖乘机侵入,带着酒气,传递热情与欲望。 他……喝醉了!蕾庭肯定,身躯颤抖,茫然不知所措。这个吻,应该是属于爱侣的!她震惊地忘了反抗,更不晓得后果的严重性。 修文习武占据了她全部的心力,神谷里的人也将她当小孩看待,从未教导她男欢女爱的知识,她毫无防备之心地落入罗伦的掌握中…… 不知何时,她已躺在貂裘铺展的长榻上,修长的颈项被烙上吻痕,珠玉雕成的钮扣一颗颗被打开…… 精致的软甲呈现在罗伦眼前,令他一怔,原来蕾庭的平胸是因此而来。他俯身亲吻她颈间加速的脉搏,怜惜她的惊慌无助,衣袖半褪时,她左上臂的匕首闪耀锋芒,柔韧的细皮带扣住了匕首,轻薄短小却有着致命的锋利。 匕首,提醒了她潜心苦修的志气。老天!我是怎么了?蕾庭惊惶僵直,迅速恢复清醒。她挥手掌掴罗伦,摆脱情欲的魔咒。 “蕾!”他的嗓音低哑不稳。 “别叫我!你这个混蛋!”颤抖的手扣不上纽扣,愤怒掺杂着悔恨,她哭了! “原来我。”他痛苦低语,宁愿咬断自己的舌头也不愿好强的她委屈落泪。原来他引以为傲的自制力也不过如此!罗伦苦涩地自嘲。“我喝太多,一时失去理智……”他搜寻着自圆其说的言论,“不!我知道这不成理由!我做错了事……活该挨打。忘了它好吗?” 一时失去理智!他的道歉引爆了蕾庭的怒气,“你……卑鄙下流,该死的小人!” 他无言可辩。你还能要求什么?罗伦自问,希望她兴高采烈地投入你怀里。不顾礼节和你私通?早知道爱情不能强求,即使贵为一国之君也莫可奈何,偏偏还是这么鬼迷心窍……罗伦的心在隐隐作痛。 “你无耻!”他的无语令蕾庭更往丑恶的方向揣测,气昏头的她冲口而出道:“因为妻子有孕,控制不了欲念,就以一时失去理智当借口,随便任何一个女人都可以成为替代品吗?我是不是该觉得‘三生有幸’,陛下!”最后两字的称谓,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来。“不!”他猛然否认。“不是这样的!” 她居然……如此误会?如此贬辱他的深情?“蕾,听我解释!”他恳求道,不自觉伸手想拉住她。 一道银色锋芒划过,阻止了他伸出的手势。 “别再碰我!”暴怒的蕾庭目光灼灼,“以我现在的心情……我会很乐意看到你流血,陛下。”匕首在她手中仿佛迸射出生命力般鲜活明亮,怒意与羞耻令蕾庭轻率发誓:“诸神为证,从今以后我再也不愿见到你!”不再是朋友了!她想。这个男人不再是她记忆中的罗伦了。 压抑下愤恨,她搜寻着礼服准备离去。 不!罗伦深神明白她言出必行的决裂,说什么他也不愿意蕾庭饱含嫌憎地走出他的生命。 他抢先一步拿起了压在貂裘下的礼服,一言不法地递过去,蕾庭伸手来取的一瞬间,他狎然扣住了他的手腕,可是蕾庭的动作比他更快,反射性地举起匕首,直刺他的咽喉要塞……… “啪!”匕首掉落,鲜血染红了罗伦的衣袖——他惊险万状地躲过足以割断咽喉的一袭,以左臂为肉盾,右手挥落了匕首。 血汩汩地由他左腕渗出,蕾庭怔然失神,脸色发白。 “弑君!”她范下大逆不道的罪名…… 他捉住了她的手腕,“你误会了!蕾!” 她茫然呆立,他……在说什么?血……对了!他得叫人来。 “你放手!”蕾庭回过神来,挣扎着想摆脱他的箝制,“你流血了,我得去叫医生……” 老天!她作了什么? “无妨,“他执拗地扣住蕾庭的手腕,“你得先听我说!”暗红色的血液缓缓流出——伤的不是动脉,他无所谓! “不!你会死掉!”这么多血!蕾庭惊惶狂乱地想。“罗伦,求求你!你的侍从呢?为什么没有半个人?” 啊!她的冲动、莽撞,不知闯了多少祸!后悔自责的蕾庭几乎快流下泪来。 “蕾,你冷静点!”他提醒她,“这种意外不该让第三者知道。” 血滴落在雪白貂裘上更显得触目惊心,蕾庭快崩溃了。“我不管有多少人会知道!你怎么能这样冷静?如果你只是为了谴责我的良心而不立刻止血,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的!”他让步松手,“帮我包扎伤口,不准走!” 值得庆幸的是,枫林小筑原就是罗伦祖父颐养天年所设计,橱柜里不乏疗伤的药品。 沉寂笼罩着席地而坐的两人,蕾庭默默地为他敷药裹伤,早先的暴怒激动已消逝无路。“同样的地点,”罗伦打破沉寂,吓得她一震。“你向我道别远游,象鸟儿振翅而飞……你的一句话决定了我们两人的命运。” 她愕然抬头看着罗伦,脸上泪痕虽干,睫毛仍带湿濡。他在说些什么? “苍天为鉴!我试过无数次想把你逐出我的生命,我真的试过了!”他抑郁地吐了一口气,“但你就像奔流在血液里的毒素,除非流光了最后一滴血,否则它永远存在。” 如果爱与很是一体两面,那么他应该是恨到极点了。 “你总是一心想与男子争强好胜,让我在后面追赶你的影子……”他的声音黯哑,陷入回忆中。 她或许卤莽单纯、不解情事,但决不是愚钝之人,罗伦的寥寥数语如雷霆万钧,震醒了她一向懵懂的感觉。 “不要再说了……”她的双唇因震惊而微颤,她害怕听到一个存在已久的事实,更害怕可能发生的后果。 多年的苦心压抑全在此刻瓦解,他决定一吐胸中郁垒,“你从来不看、不听、不去思考,只是灿烂微笑,不管我的心情有多么痛苦,轻而易举地用‘不懂’来搪塞!蕾,你没有心!” “不要再说了……”她掩住双耳,猛烈摇头,几乎是尖叫出声。 “你知道吗?只要那一天你给我不同的回答,我绝对不放你走!即使冒着千夫所指、万民唾弃的不蹉,我也会背悔已成定局的婚礼。”罗伦的黑眸狂野炽热,语气中的苦涩与尖锐令她瑟缩。“你想了解我是如何由堆积如山的名册中圈选皇后的吗?我和……” “罗伦!”她惊惶哭泣,打断他的话,“求求你!别说出无法追悔的气话。够了!你会伤害到无辜的人啊!不要……”事情到了这种地步,他们已经不能再改变什么了。 眼泪像雨点般落下,从她出生到现在,哭泣的次数与眼泪的总和还不如今晚来得多……他的心疼得都快碎了! 太勉强她了!早知道她还是个孩子,不该这么逼她的! 罗伦闭上双眼,只觉得眼眶灼热,强咽下所有的苦涩,沙哑地开口:“忘了吧!你刚刚所听到的,只是一个醉鬼所说的醉话……”他不想再惊吓他的夜莺。“明天起就让一切恢复原状,我们依然是朋友,好吗?” “我……”蕾庭茫然摇头,不知道自己能否做得到……“朋友?”不可能再一样了! 她的眼光落在罗伦受伤的肩膀上,羞惭欲死。 “别这样!这是我活该!我没资格那样对待你!”他伸手想要抚摩她的头发,却又迟疑地缩手。 “回去吧!”他轻声说道,“夜深了……” 拾起掉落地板的礼服,他为他的夜莺披在肩膀上;他双手所传递的暖意与力量令蕾庭僵直,罗伦呼吸的气息吹拂在她的颈背上,她没有勇气在回头,在他松手后便飞奔而去。 年轻的王颓然坐下,以手掩面,独自承受相思的啃咬。 须臾,他恢复从容冷静的神情,拿起书桌上的黄铜纸签往玻璃窗抛去。 刺耳的破裂声响划破了午夜的宁静,呼啸而过的寒风像极了造物主的叹息…… 银色锋芒由地板缝隙泄出,他拾起被遗忘的匕首搽拭干净。 年轻的亚德兰王闭目养神,等候着天际渐露曙光。心中筹谋的是,他必须掩饰手上的伤…… 第六章 陛下受伤了! 才刚睡醒的皇后从女官口中得知这个消息,方寸大乱。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陛下人呢?伤势严不严重?”她急急地问。 “皇后别慌,不碍事的。”执事女官安抚心焦的皇后道。 稍微定下心来的皇后转而追究侍从责任,移驾到帝宫兴师问罪,首当其冲的自然是杰明。 “你是怎么当差的,居然让陛下自己开窗伤了手?亏你还是陛下跟前的得意人呢!”她厉声道。 “杰明该死!”精明谨慎的杰明长跪在地上,不敢多言,什么错都认了。 明明是贵人之间的感情纠纷,不干他的事,却连累了他出丑受责,唉!为了陛下,委屈也只有往肚子里吞。杰明心里有数,事情经过决不像陛下说的那样单纯——陛下酒后躁热烦闷,跟前又正好没人,所以才自己开窗想要透透气,孰料失手打破玻璃窗,割伤了手臂——这番说辞是要维护谁,主仆两人心知肚明。 既然要帮君王圆谎,少不得要受点薄惩。跪得脚酸腿麻的杰明直到罗伦回宫后才获赐起身。 了然于胸的罗伦替无辜受罪的侍从求情,“所有的过错都是我一人引起,原是小事一桩,皇后若因此责罚他们,不就彰显我的无能吗?连开窗都会割伤自己的手,徒惹人窃笑暗讽罢了。” 犹有余愠的皇后闻言转怒为笑,“陛下太过宽厚了。既然如此,我也不必枉作恶人……”她转向杰明道,“起来吧!” “多谢皇后。”杰明叩头起身。 一直到当天夜里私下独处时,为罗伦更衣的杰明才忍不住嘟囔两句:“这么蹩脚的理由,恐怕也只瞒得过皇后一人……陛下还不明了吗?那些奴仆、女官那一个是好缠、好骗的?” 他的目光落在罗伦突然多出来的贴身匕首上,夸张地叹了口气。那位男装丽人的脾气呀!也太烈了些! “我知道你受委屈了——别再多言!”窘迫的罗伦沉声警告。 “杰明知道。”他急忙表态。 打是情、骂是爱?象这样过火的动刀动剑,成何体统?杰明不以为然地摇头。 三天了。 情思恍惚的蕾庭蛰居家中,不敢面对现实,也不想去解析这段早已有脉络可寻的情愫。罗伦…… 抱膝而坐的蕾庭将脸庞埋入衣服下摆,连想唤出他的名字都让她羞愧得无地自容。 她早该认清彼此的身份差距,不应任由他一味宠溺自己、纵容她的无礼倨傲、直呼他的名讳,恐怕就连皇后也不敢逾越的分寸,她却僭越了! 厘清了罗伦对她无庸置疑的深情,以往的亲昵行为更是清晰得宛如在眼前。 总是在蓦然回首时望入那双深邃黑眸…… 在玩闹疲累后耍赖得瘫在他的臂弯里…… 当她莽撞闯祸时,及时劝阻、作他的挡箭牌…… 耳鬓厮磨、相濡以沫的情感岂是“友爱”一词可以解释的? 你没有心! 罗伦的指控再一次在她的脑海回响。岂只是无心?她含泪自责,还没大脑! 心思缜密的他遮掩受伤真相,编了一番饰词好让她脱身,沉着应付外界的揣测、流言——宫廷里绘声绘色得流传着:夜深人静,年轻的王一定是有什么幽会密约,因皇后目前有孕在身……陛下的手伤大有文章! 老天!她实在没有勇气见到罗伦,更遑论追讨匕首了! 他留下的吻痕仍然隐藏在她的高领衣袂内,尚未完全消退,挥之不去的强烈感觉令她惊慌失措,尤其夜深人静的时候更是清晰,让她莫名所以的想哭想笑、忽冷忽热…… 她一向不是善于控制自己情绪的人哪! 那种酸楚、微疼的灼热感像无数只小虫,嚼咬着她的四肢百骸……神经,几乎令她发狂,而她甚至还无法确定自己对罗伦真正的感情。 这绝对不是诗人歌者所咏颂的“爱情”! 眼中泛着泪光的蕾庭咬着下唇肯定,她所“看”过的爱情是像父亲和母亲、姐夫和姐姐之间的温暖美好,而不是这种令她痛苦羞惭、难过得想哭的感受。 为什么他们不能保有纯真的赤子情愫?为什么他要改变、破坏它?罗伦…… 绵绵雪花愉悦得在风中翩舞,将大地装点得银光闪烁,丝毫不睬相隔两地的情伤与嗟叹。 “怎么老是闷在家里?”伊登伯爵不经意得问道,“莱恩向我问起你,说你这几天都不去宫里走动……” 吓了一跳的蕾庭差点打翻茶水,她支吾道:“太冷了!不想出去。” “唔。”伊登伯爵点点头,这时仆役送上晚餐,打断他的发言。 “年轻人不该怕冷……对了!上个月裁缝们帮你量身订制的孔雀翎缎氅送来了吧?为什么不穿上,到宫里走走?也让大伙开开眼界。”他微笑道。 “是。”蕾庭低语,她终究是要去见罗伦的,如果是别物倒也罢了,只有那柄匕首不可丢——那是俪送她的重要纪念品。 “对了!这几日陛下心情不佳……”伊登伯爵突然冒出这句话,令心虚的蕾庭又一次差点被汤呛到。 “虽然你们是从小一块长大的,你也该收敛些,别轻浮莽撞的去冒犯陛下,知道吗?”“罗伦他……为什么心情不佳?”她小心得询问。 “你看你!”伊登伯爵摇头道:“才刚说,你就忘了!今非昔比,怎么可以口无遮拦的呼陛下名讳呢?” “是!我晓得了。”蕾庭连忙道歉,再次追问原因。 伊登伯爵只是略显尴尬地避开话题,“小孩子不必问那么多。” 事隔多日,她才从麦斯口中得知罗伦心情不佳的原因——已怀有身孕的皇后居然挑选了年轻貌美的侍女去帝宫侍寝。 麦斯将这件事当笑话讲,“她这样做,不是让男人颜面挂不住吗?真有需要也不该让妻子安排,就算养情妇,聪明点的正室应该装作不知道才对,一国之君还怕没女人吗?” 又惊又恼的蕾庭忍不住骂道:“麦斯,你真是下流!” “喂,关我什么事?”麦斯一脸狐疑,“是你自己问我的!” 瞠目结舌的蕾庭半晌才迟疑地追问:“那……陛下他……他……” “当然是婉拒了!假如连情妇都要妻子安排,那么那个男人不是白痴,就是窝囊废!”麦斯嘴快的说。 蕾庭不语。 “嘿!你这件缎氅满特别的,在哪里做的?”麦斯转移注意力,盯着蕾庭的新衣。 “贺裁缝店。”蕾庭漫不经心地回答,“不过,孔雀翎是我家商队带回来的。” “还有没有?我也想做一件。这么花俏的大氅,说不定会带动流行。”麦斯兴致勃勃。可见这柄匕首的意义非凡,罗伦想。 她终于还是来了,簇新华丽的孔雀翎缎氅纹彩斑斓,衬得蕾庭有如粉雕玉琢般艳光四射。 一个半月了,他等得几乎快绝望。不知多少次,他抚摩着贴身收藏的匕首,仿佛能从其上感觉到她的体温,反复提醒自己不该逼退她,只能默默等待;从以前到现在一直是如此。“请你……把它还给我,”蕾庭低声乞求,“那对我有纪念意义。” 厚重的大氅遮住了她僵直、手足无措的窘态,一向活泼狂野的蕾庭楚楚可怜的低着头,双颊薄晕可见。 他怎么拒绝得了她的乞求? 只是这样爽快地归还匕首,是不是意味着宰断两人之间唯一的联系? “罗伦……”他的夜莺巧啭呼唤他的名字,就像天籁般令他难以抗拒。 “我有一个交换条件。”他强抑情绪的波动。 蕾庭抬头看着他,突然有股拔腿就跑的冲动。 “回忆……换你的纪念物。”罗伦暖声道。 “什么?”她不解。 “再过九天,就是一年一度的谢神祭典……依照惯例,宫廷会举办盛大的化装舞会,我要你给我一支舞。”他的心跳加剧。 “这太荒谬了!”蕾庭狂乱得拒绝,“也太……可笑!” “为何?” “你……你要我穿女装吗?跳女子的舞步?还是……不!你不可能男扮女装,如果是四年前还可以……”她愈说愈小声,皱眉的罗伦令她不由得闭嘴。 “我该把这句话当作侮辱还是恭维?”他平静地道。 真没大脑!又羞又愧的蕾庭恨不得挖个地洞躲上一整年,这样就可以躲避所有的为难与困惑。 “别人……会认出来的……”她微弱得抗议。 “蕾,那是化装舞会,没有人会认出你我。至于女装,难道你从来不曾感到好奇吗?尝试另一种截然不同的人生,珠宝首饰、胭脂香水……展示你的女性特质,让男人为之惊艳仰慕。”罗伦劝诱着她。 蕾庭耳根一热,这听起来……“好恶心!” “一支舞,换你的重要纪念,不公平吗?”他温柔得逼迫着她,知道卤莽的她必定是输家。 “我……”无言以对的蕾庭还在做最后的挣扎,“我……没有礼服!” 深邃的黑眸闪过一抹光彩,罗伦轻声回复:“我帮你准备。” 宫廷的化装舞会是一场没有主人的盛宴,戴着面具的贵族们在这一夜多以诸神、圣贤之名欢宴庆祝;在这一晚,人与神是平等的。 胱筹交错、气氛欢浓之际,一位黑衣女子出现在厅堂入口,她不寻常的衣着色调让众人议论纷纷。 一片嫣红姹紫、粉白黛绿的鲜艳色彩中,黑衣女子更显得鹤立鸡群。 长及腰部的黑纱面罩缀满了稀罕的黑珍珠,遮住了蕾庭惶惑的神情。这件别具风情的礼服,样式简单、方形领口也很保守,比起酥胸半露的仕女们还差得远呢!令她难堪的是礼服的剪裁,刻意强调她的腰身和……臀部,完全合身得包裹住她的曲线,直到大腿处才打褶,然后流泻而下,形成浪般的长裙摆,蓝宝石、紫水晶缀满其上…… 她袅娜移步,露出一双黑色缎面高跟鞋,硕大的黑珍珠暖暖含光,光滑的地板令她如履薄冰。 噢!该死的罗伦!我怎么会答应你玩如此愚蠢的游戏? 像是回应她的呼唤,同样一身黑衣打扮的罗伦出现在她的身畔,轻轻挽起她戴着手套的玉臂。 原欲上前的绅士们不由得发出叹息,识趣得止步。这么一位柳腰纤纤、羞怯不安的美人,怎么可能没有护花使者呢? “晚安,温柔的黑夜女神。”罗伦低声说,“我很后悔……选了这件礼服。” 他透过守口如瓶的杰明重金贿赂裁缝日夜赶工,缝制这件黑绸礼服,为的是不引起别人注目,没想到却适得其反。 他在她耳边呢喃:“今晚我势得和别的男人分享你的美丽……” “疯狂!愚蠢!”她压低嗓音道:“等一下我若是因为这双鞋而跌倒,我保证,一定拖着你一起出糗!冥府之王。” “即使如此,依然是我的荣幸。”他微笑道。 为什么今晚的乐声比以往更令人心悸?蕾庭恍惚得想。 在罗伦娴熟得引领下,她轻盈起舞,华丽的裙摆画出美丽的圆弧,舞池中的两人像一双蝴蝶似的翩翩飞翔,引人侧目。 一曲舞罢又是一曲,诸神之名的欢宴是不受时间约束的,蕾庭在罗伦的怀中迷失了自己的心,任他带领着踩出优雅的舞步,浑然不觉光阴流失的速度。 悠扬的乐音乘着风的羽翼穿过林间、月影,飘入寂静后宫中。 思绪烦乱的翡彤丽辗转难眠,将近四个月的身孕令她不得不放弃今晚的化装舞会——挺着微微凸起的肚子不仅有碍观瞻,而且还恐落人耻笑,不够端庄……她抑郁地叹气。 “为什么这么吵?”她气恼地抱怨。 “皇后,有什么吩咐?”睡眼惺忪的年轻侍女问。 “好吵!” “什么?” “你们没听见吗?”翡彤丽提高了声量,“深夜歌舞喧哗,还能睡吗?” 侍女们面面相觑,这么远的声音,不至于吧? “那……我们去说一声好吗?令乐师们降低音量。”侍女低声试探。 皇后迟疑了许久才道:“不必了。” 阅历丰富的年长女官交换眼色,明了皇后惴惴不安的原因。这种时刻最是患得患失——妻子有孕数月,陛下正值年少,怎么可能久旷?欢乐良宵正是发展韵事的好时机哪!难怪皇后要担心了。 “算了……你们下去吧!”翡彤丽挥手道。 “是。”心照不宣的侍女们悄然退出。 颓然卧躺在织锦大床上,翡彤丽眨掉了眼底的泪光,良辰美景、笙歌夜宴,这种盛会里,夫君身旁谅必少不了温柔可人、貌美如花的女伴吧?唉…… 夜色的魔咒似黑纱般笼罩住翩翩起舞的两人,竟逐了这么多年,他们终于找到了相同的旋律、节奏,从容契合…… 这种恋情像昙花,在一夜绽放,也在一夜凋零。 装扮成猎人的绅士在舞曲结束的空挡打破了魔咒,冒昧得向蕾庭邀舞,罗伦几近无礼得拒绝他。 她蓦然清醒地低声说道:“这是个美好的夜晚,谢谢你,罗……冥府之王,不要忘了我们的约定。晚安……” 黑夜女神转身离去,投向午夜的幽深怀抱。 奔出阳台、穿过回廊,下一个转弯就是杰明为她所准备的更衣室。蕾庭停下了脚步,靠在白色大理石柱上,闭上双眸深吸了一口气,以平复激烈的心跳。 这是最初,也是最后!罗伦…… “晚安!夜的女神。”低沉含笑的声调在她身后蓦然响起。 麦斯?她惊异得回头。 一身戎装的他化身百年前的人物,征战沙场的名将。 “真令人不可思议!”麦斯低语道:“那位可怕的冥府之王悍然阻挡了所有欲亲芳泽的绅士后,居然没有随侍女神身侧,而让你形只影单?” “你弄错了。”她刻意压低嗓音,沙哑地道:“那位绅士不是我的什么人。” “哦?那是否意味着,即使像我这样的凡夫俗子,也能有万分之一的渺茫机会,献上唯一的真心,予我所倾慕的高贵女神?”麦斯魅惑地低诱道。 早知道他声名狼藉的蕾庭睁大了双眼。 好奇心驱使她没有拒绝麦斯明显的企图,排名第一的花花公子应该可以解答她的疑惑吧? 摘下黑色面纱,蕾庭坐在梳妆台前怔然发呆,心……乱了! 司掌恋爱的三位神祗跟她开了一个大玩笑!为何是他?为何是现在?为何是此地?应该搅乱一池春水,抑或是远离危险水域?没有人可以给他答案。 麦斯的吻只是让她确定了自己原本混沌的感觉——她对罗伦的感情已经越过了“喜欢”的界限,几达危险边缘。国家社稷、君臣人伦……这么多天大的罪名,稍不慎就是万劫不复之地! 思绪百转千编,蕾庭长吁一口气,心情沉重地站起身来,解开一颗颗价值不菲的宝石镶贝纽扣,任黑绸礼服滑落地毯上。 一阵轻微声响令她愕然抬头,明镜映出罗伦的身影——他从连接两间更衣室的侧门进来,而她居然顾此失彼,只锁上房门。 意识到自己近乎裸裎的狼狈,蕾庭老羞成怒,“出去!罗伦!” 他无言地违反了她的命令,朝她走来。 蕾庭涨红了双颊踉跄后退,抓起礼服遮在身前,被逼到角落的她看着罗伦递出匕首放在梳妆台上,不禁松了口气,可是并没有持续多久。 罗伦表情平静,但是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无形的怒气,黑眸中有着她不会错认的炽焰。说不怕是骗人的!有过前车之鉴的蕾庭强作镇定地缓声道:“我必须离开,请你回避。” “你让他吻你!”罗伦的妒火像焚风般暴烈。 “你……看见了?”她吃惊地问。 没有多余的回答,他再一次破坏坚守的承诺,放纵自己寻求解脱。 诸神助我!蕾庭绝望而狂乱地祈求。 一向徐和如风的罗伦强行拉扯着她堕入情欲的风暴里,翻滚、陷落、失速…… “够了!罗伦!这已经超过……我们的约定!”她尝试提醒他,他一直是最冷静理智的人哪! “我努力过!真的!”罗伦沙哑地道:“我试着控制自己……” 他咬伤自己的唇,蕾庭惊叫:“罗伦……” “你让他吻你!”他重复低吼。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他挣扎着想解释,“我只是……想确定自己真正的感觉………” 他置若罔闻,侵略着她的唇。 “罗伦!住手……”蕾庭闭上双眼,身躯颤抖。天!她都无法制止自己,又怎么能说服罗伦?“你说的对,我什么都不懂!”她的心在呐喊自责,迟钝、顽愚、蠢笨如猪的你!”以诸神的慈悲心求你,不要陷我与千古骂名!罗伦!” 他气息不稳地停止啮咬她颈项的动作,饱含情感的呢喃她的名字。 不一样……她剧烈地发抖,这种肢体交错的亲昵缠绵,完全不同于幼时她任性瘫倒在他怀里的感受。 “为了我……停止吧!”她狂野地嚷出最真实的心语,“我不会只安于作你的情妇!罗伦!我无力阻止你得到你想要的……”四肢百骸像火在烧,她的声音破碎,“而我的双手将会沾满血腥——因为,我势必与皇后反目成仇,身不由己地掀起一场宫廷政争!罗伦!你的爱将推我下地狱,受魔鬼的试炼!” “蕾?”罗伦不敢置信地望着她。 “是的,我是一个莽撞又愚钝的傻瓜!到现在才弄清自己的感情。”她圆睁双眸,光芒闪烁,“可是我也是伊登·弗雷斯特——亚德兰三大豪族之一的继承人!可以集结足以颠覆国家的兵力,甚至摧毁一国的经济命脉,当我顺从魔鬼的引诱……与你的妻子为敌时,罗伦,你要怎么办?”她的自尊、她的傻气,如何能够忍受与人分享爱情,当一个秘密情妇? 心,像被利刃割过,汩汩流血,泪水滑过蕾庭的双颊。 是的!她知道罗伦会放她自由——为了不玷污她的灵魂,为了她而不是为了自己!就像为了不愿意摧毁他宽厚仁慈的名誉,蕾庭宁愿受伤的是自己! “停止吧!现在还来得及……不要让我为无望的爱而疯狂……让我自由!”她低声乞求。 痛苦扭曲了罗伦的表情,他终于听到了梦寐以求的话语,却是这样的结果。 “我恨你!”恨她的聪慧……无瑕……娇憨和晚熟。 他低头倾所有的热情狂暴地攫住她的唇,长吻良久、良久…… 然后,无悔、无恨、无憾地松手——让爱自由! 第七章 暖暖春雨融尽残冬的最后一丝寒意,润泽了林树、作物,泽被农夫。 “今年的灌溉用水可以不必愁了。” “感谢水仙子的恩典。” 以农为生的庶民高兴地说,只是苦了奔驰跋涉的商旅们。 以伊登伯爵府财力为后盾的商旅队伍,在这种泥泞难行的季节中,突然频繁往来于亚德兰、吉陵、班迦罗三国之间,所带回的贸易商品虽然昂贵精致,数量却少了许多。 伊登伯爵凝神细看秘报,疑云丛生。 班迦罗和吉陵国的亲善往来太过热络……吉陵王的堂弟艾灵顿子爵声誉鹊起,宅邸俨然成为两国权贵的交谊场所,被莱恩所逐的莫娜夫人赫然是座中花魁。 而另一份蜡包里的机密要件最令他不安,班迦罗王在最近几个月内调集了大批采矿、锻冶的工匠,名为建造离宫,实际上却行铸造军需兵器之实…… 曾随先王征战沙场十余年的伊登伯爵皱眉沉思,在重获和平二十年后的今日,别又重起干戈,陷万民于水深火热之地吧! 正值壮年的班迦罗王应该不至于如此愚蠢,他暗忖道。整理好回报的机密,伊登伯爵决定面见陛下,报告上情。 是的!远在罗伦登基未久,伊登伯爵就获得新王指示,以行商贸易为掩护,从事搜集情报的活动。 特别会议室里,以莱恩、伊登伯爵为首的智囊团各自抒发己见。 闭目沉思的罗伦以他一贯的寡言精简地问:“你们认为班迦罗王的个性、行事作风如何?” “贪杯、好色、耽于享乐……” “好大喜功、妄自尊大。” “对军事力量狂热,常常感慨生不逢时,没有赶上二十年前的战役,造就一番轰轰烈烈的伟业。” 这不是什么秘密,缔结和平盟约时,身为王储的班迦罗王只是个十来岁的毛头小子,年轻气盛的他常常叨念:“若是早生几年……” 莱恩颇觉不可思议,“无知小子,他把战争当成游戏吗?” 众人相望心惊,已经有全力戒备的忧患意识。 穆大陆的和平状态凭添变数。 在气象不稳的暮春三月,出使班迦罗国的大使告老卸任,亚德兰王下诏接任的人选跌破众人眼镜——新任大使居然是毫无实务经验、轻浮浪荡的麦斯。 是不是见嫌于陛下而被远谪?众人的疑团流言,麦斯全然不理,高高兴兴地赴任,车马华丽、声势浩大得像是出门旅行玩乐,全没半点为国效命的自觉。 有“雄师元帅”美誉的莱恩怎会生养出这么一个“犬子”呢?夹道围观的平民纷纷摇头叹息…… 大腹便便的翡彤丽咬着下唇,美丽的棕眸阴郁愤怒,英姿飒爽的蕾庭几乎占据了陛下大半的闲暇时间。 骑马射猎、书房伴读、自由出入宫廷的蕾庭,似乎有着用不完的精力,甚至爬上树梢掏出鸟巢中的雏鸟,献宝似的“借”陛下看。 夫君对她的宽容已近乎宠溺……他不由得心生嫉妒。身为结发妻子,她却必须经过层层通报才能进入枫林小筑,有几次明明听见悠扬琴声,可是侍从杰明一声“皇后驾到”旋律就嘎然中断。琴声出自谁人之手,她满腹疑云,独处的蕾庭和陛下两人泰然自若,却令她有种极不舒服的错觉——仿佛自己才是无端闯入的“第三者”! 原本性情温柔的皇后自从怀孕后,脾气愈来愈暴躁,令随侍身旁的女官、奴仆们暗地叫苦,但因体恤皇后的身心状态,众人纷纷互勉道:“只要再熬过一、两个月就苦尽甘来了………” 冰雪聪明的蕾庭隐约感到皇后的敌意,苦思着避免冲突的方法。 伊登伯爵诧异幺女近来的转变,以往锋芒毕露的狂野活力已经逐渐沉潜,态度成熟稳重得像个大人了。 他好奇地问突然热中于进修的蕾庭:“怎么对贸易产生了兴趣?” 手捧着艰涩枯燥的税法书籍,蕾庭看得皱眉咬唇,漫不经心地答:“罗伦叫我多看点书,别只顾着玩。” 伊登伯爵扬眉,罗伦?又直呼陛下名讳!这孩子老学不会尊卑高下之分。 拜陛下的宽容庇护,把经由贸易扩展了伊登家族的财富不止十倍!创业维艰,守成更难,将来一族的责任重担都将落在蕾庭肩上,没想到他尚未准备好教导蕾庭商务,陛下已先一步提醒她。 “父亲。”蕾庭放下书本唤道。 “什么事?” “我想跟着家里的商旅出国,除了学习贸易外,还可增加一些见闻,不知父亲意下如何?”蕾庭表情认真而笃定地说。 她的惊人之语震慑住伊登伯爵,半晌说不出话来。 是呀!蕾庭暗下决心,早该这样做了,避开无谓的纠纷,又能增广见闻,岂不是两全其美? “你……你心目中有想去的地方吗?“蕾庭侧首微笑,“碹兰。我想去看看碹兰引以为傲的海滨宫殿、称霸七海的雄壮军舰!” 那一空无际的苍茫汪洋、地平线…… “我晓得了。”伊登伯爵微微颔首,“出门在外不比家里,沿途是很辛苦的,我们得从长计议!” “是!”她正色回答。 猝不及防的风暴席卷了穆大陆动荡的人心——吉陵国王储遭人狙杀,伤重不治。 不!这是不可能的!即将临盆的翡彤丽全身颤抖,眼前发黑。她不相信这么恶毒的谎言…… 一身丧服的吉陵国大使老泪纵横,泣不成声地证实这桩噩耗。 为何?如遭雷击的皇后踉跄跌入女官急忙伸出的双臂里,“皇后!” “我……没事……”她含泪回答。 皇兄、皇嫂怎么禁得起这种打击?比她小五岁的侄儿,活泼开朗、丰神俊秀的柯南就这样横死?苍天! “柯南身旁的大批侍卫瞎了吗?居然眼睁睁地……”她哽咽难言。吉陵国大使转述经过:“凶手能狙击得逞是因为利用一种近乎魔鬼发明的新武器,才使得侍卫们措手不及。已经有两位自责过深的老骑士以死谢罪……” “凶手是什么人?”泪痕斑斑的皇后问。 “凶手逃逸不及,被弓箭手当场射杀,据察是没有国籍的流民孤孽……”吉陵国大使悲不可抑,“幕后一定有人阴谋策划……” 利用火药爆炸威力的杀人武器?形状像一根铁管的火统?摇摇欲坠的翡彤丽发出惊喘,她记得前年曾在图书室桌案上看见过相似的文字说明及图案,她好奇地询问陛下时,他曾微笑夸耀这种可怕武器的杀伤力。 不!不会的!陛下不会做出这种残忍、可怕的谋杀计划!绝对不会! 哀恸、惊疑的皇后在产前一个月几乎是以泪洗面,终日不干。疲于宽慰劝解的女官们差点说破了嘴,皇后的身子不比平时,若坏了自己又影响胎儿,岂不更糟? 虽说是姑侄天性,也不该毫无节制地悲泣,甚至还穿丧服哀悼……侍女们在背后议论纷纷:“毕竟皇后现在的身份是亚德兰国母,而不是吉陵国公主,伤心也该看情况才是!” 六月,翡彤丽的阵痛比预产期早了半个月,足足折腾了两天两夜才有惊无险的诞下一位公主,战战兢兢的众人松了口气。 “真是可爱……” “总算平安了……” “可惜,若是一位王子,就是储君了……” “嘘!小声点,来日方长,怕什么!下一胎一定是位王子!” 女儿……因疼痛疲惫而陷入昏睡状态的翡彤丽清楚地听到私语声,她恍惚地想:不是王子!着意味着她必须再承受这种撕心裂肺的折磨——直到产下儿子为止。好可怕…… 生养储君就是她一生最重要的目标吗?若是生不出男孩,她是否会受夫君冷落?是否有“罪”? 患得患失的翡彤丽连一丝看望亲生女儿的喜悦也没有,任由自己陷入情绪低潮里。 抑郁的阴谋的耳语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水,掀起了穆大陆人心中一圈圈的涟漪。 “吉陵王年岁渐老,唯一的继承人已死,江山大业有谁够资格继承?” “据传娶了吉陵国公主的亚德兰王有称霸大陆的野心,甚至有意以自己的骨肉过嗣于吉陵国当储君,只是天不从人愿,生了个公主……” “听说凶器的制作极为精细,构思出自亚德兰宫廷……” 无稽的谣言传了又传,原本缔结姻缘之好的两国友谊蒙上了一层阴影;冲突由零星小点扩散成线,两国边境的人民因细故反目争吵的情况日趋严重——从牲口遭窃到民生用水、林地所有权问题,往往劳师动众,争论不休。 吉陵国以保护人民为理由,集结了数千名兵丁进驻连接亚德兰国的岗哨,使得人力单薄的亚德兰士兵戒慎不已,急向国都调请支援。 翌年正月,吉陵王下诏立艾灵顿子爵为王储,苦心经营贤良名声的艾灵顿子爵谦让不受,直到群臣晓以大义才勉强接诏,并以年龄、尊卑差距为由,自贬辈分,甘愿做吉陵王义子,以儿臣之礼奉养陛下…… 谦恭敬顺的赞誉使得艾灵顿子爵名声鹊起,炙手可热。 一波又一波的机密情报涌进亚德兰王的秘密会议中,忧心于和平状态岌岌可危的罗伦似乎可以听到幕后操纵者得意的笑声…… 班迦罗国 旖旎奔放的乐曲回旋在水镜宫中,妖艳的舞姬们款摆腰肢、轻盈飞舞,在光可鉴人的玉石地板上映着对称的曼妙身影,眼波相勾,动人绮念。 正值壮年的班迦罗王是个高大体面的男人,衣饰华丽,贵族上行下效,一些贵族也是如此,绫纨罗裤、纵情声色。 急弦繁管、狎笑喧哗,光灿的水镜宫,好个不夜天!举杯欲饮的班迦罗王眯着双眼,由杯沿打量着亚德兰大使麦斯,薄唇泛起一抹浅笑。 沉湎酒色、喜欢年轻美女的麦斯在风气开放的班迦罗宫廷里简直如鱼得水,就像老鼠跌进蜜缸,淹死了也快活。 班迦罗鄙夷地冷笑。出使班迦罗已经逾年,这个大使一点建树也没有,使得在班迦罗讨生活、作生意饿亚德兰人怨声载道,亚德兰国得用一封又一封的信来,催促这个心不甘情不愿的大使去为本国争取利益,尽照顾子民的义务。 但是这个家伙对国际情势根本一无所知,只晓得寻花问柳、追欢买醉。班迦罗王微笑着,眼中精光毕露——麦斯绝对是个可利用的棋子,也许可以在他完成霸业之前,暂时充当操纵亚德兰的傀儡帝王…… 虽然莫娜夫人对麦斯存有疑虑,一再反对,可是那不过是女人的偏见——口无遮拦的麦斯老是调侃莫娜夫人是他无缘的继母,有几个女人受得了这种话? 由明示到暗讲,班迦罗王挑明野心,将支持麦斯成为下一任亚德兰王。 麦斯仍在忌惮,虽然有些心动,却怕自己的力量不够,喝得酩酊大醉的他吐露牢骚:”我怕我那个不是时务的老头回宰了我……” 班迦罗王笑容狰狞地说:“事在人为!只要有心,没有我办不到的事……艾灵顿子爵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昏醉过去的麦斯发出鼾声,遗漏了这项惊人告白。初夏。男装打扮的蕾庭如愿以偿地见识到碹兰皇室引以为傲的海滨宫殿,以及壮盛的海军,在外行走了大半年,餐风露宿的辛劳在所难免,与往昔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优越生活不可同日而语。历练使蕾庭更加成熟稳重,也有几次上当受骗——与商贾交涉好的货物被掉包成劣货,或被向导引到贼窝差点惨遭毒手——如果不是一些忠心老仆警觉,恐怕连命也要丢了。藉由神谷居民的帮助,初生之犊的蕾庭也做了几件令人刮目相看的大事——她买下两座矿山,雇佣了许多贫民开矿,大手笔地整地连镇。她甚至还大胆地延揽平民为亲信,有几位受过教育、胸怀鸿浩的年轻人因此成了蕾庭如影行随的左右手。金额庞大的请款帐单看的伊登伯爵直摇头:蕾庭的参谋雅各以惊人的数学天赋计算出矿山的收入在两年后可以回来,获利则长达数十年………而蕾庭更是直截了当地在家书里“提醒”父亲,若财源拮据,不妨先向罗伦支借。 难以启齿的伊登伯爵只得央求莱恩设法,没想到莱恩的反应竟是哈哈大笑,表情古怪的说:“蕾庭说的?那一定没问题。” 伊登伯爵诧异于他的笃定,莱恩只是轻松地说:“放心吧!假如你我是青梅竹马,我也会借的;倾国库所有也无所谓。” 这一席话让他陷入沉思,青梅竹马?隐约了悟的伊登伯爵皱眉,此刻他真的庆幸蕾庭远游,时空相隔,应该不至于产生风波才对…… 向国库借款一事顺利核准,蕾庭更无后顾之忧了。 碹兰、班迦罗两国交界。 风尘仆仆的一行人马看似行李轻便,两辆马车上却装载着价值连城的珍珠、珊瑚,以及翡翠,万中选一的精品往往令班迦罗的贵妇名媛趋之若骛。 众人全神戒备地行走这条不太平静的道路,防范经常发生的强盗案件。 树林里沙沙作响,骑士们拔剑持弓以待,蹒跚奔出的是一个满身血迹的劲装男子,伸出双臂想发出声音未果,缓缓扑跌在沙地上。 也许是陷阱!以眼神交换默契,几人奔向那人倒卧之地。 “死了。”骑士克林轻描淡写地说:“致命伤是胸前伤口……看唇舌颜色,有中毒现象。” 循血迹前往,蕾庭一行人见到令人咋舌的景象,一个美如天仙的少女泪痕未干的软瘫在一群盗匪的尸首中。 她自称是骑士之女,名叫美茜,不幸被盗匪所俘已两天了。 “昨天晚上……不知是谁在汤中下毒,连贼首在内有许多人都被毒死了;剩下的幸存者又分裂成好几派彼此相残……所有的人都死光了……”满身血污的少女断续说明事件始末。“请您大发慈悲,让我回家吧!” 克林审视过尸体惨状,向蕾庭凑耳低声报告。 若有所思的蕾庭微微点头,“拿我的长衫、腰带给她替换,暂时带她同行。” 美茜的眼眸闪过一丝恐惧,随即垂睫低首,温驯地不发一辞。 当晚扎营时,美茜自告奋勇要帮忙准备晚餐,却在众人不注意时暗中加入一包药粉在肉桶里。 “我……想要到溪边去……洗手。”她转向年轻的侍从羞涩请求。 “好……”负责守夜的人想了想,问:“要不要我陪你去?我是说天黑了,不知道你是不是需要人在后面守护?” “不用了!谢谢你。如果有事,我会大声呼救。”她缓步走开。 一脱离众人视线,美茜随即拔腿飞奔,像脱兔般奔向森林深处。 但不到十分钟,她被克林反绑双手捉了回来。 脸色苍白的她咬紧下唇,倔强地不发一语。 “现在,我是不是可以听到真话了?‘美茜小姐’?”蕾庭问。 她早就觉得事有蹊跷——一个年轻少女在遭遇到巨变时,居然能从容应对,太悖常理。“他们全都该死!”阴森冷酷的口气全然不似之前的轻柔羞怯。 “是你下的毒吧?连刚才的‘杰作’也是。杀了我们之后,你打算怎么做?带着财物远走高飞?”雅各冷静地问。 “那锅汤里放的只是迷药,你们死不了的。”美茜不屑地说。 “你是谁?”蕾庭审问。看她的谈吐及气质,应该不是平常人家的孩子。 闭紧双唇的美茜不肯回答,银灰色的双眸锐利狂野的瞪视蕾庭,像极了一只负伤的幼豹。 “剥了她的衣服!”蕾庭下令。 所有的人讶然相视,美茜脸色骤变,挣扎扭动:“不要!放开我……” 一向怜香惜玉的克林不禁迟疑,蕾庭轻笑着扬起皮鞭,“你以为她真的是一位小姐吗?” 鞭子划破了长衫,在美茜身上留下两道伤痕,也暴露了他平坦的胸部……他是一个少年! “不要!”他狂乱的挣扎,为即将落下的鞭打、凌辱而恐惧。 证实了他所言非虚,汤里下的是迷药而非毒死盗匪的剧药后,蕾庭饶了他一命,但在反复询问他的来历时,只得到他的名字——詹姆,今年十五岁。 带着这个麻烦精同行三天,詹姆逃了两次,在第三次时他故技重施,在饮水中下泻药,气得众人揍了他一顿,知道他不是小姐而是少年时,谁也不会对这个俊美小鬼手下留情。 没有被泻药整到的蕾庭,极有兴致地询问詹姆愿不愿意对伊登·弗雷斯特效忠,他毫不迟疑地拒绝了。 “不!我跟你的地位是平等的!”他顽强地道。 “傲慢的小鬼!”克林皱眉道:“你知道她是谁吗?” “顶多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乡下小贵族!”他不屑地说,“试问哪个身份尊贵的公侯会灰头土脸的亲身经商!那是下人做的事!” “这小鬼真的欠揍!”克林抡拳欲打,蕾庭笑着制止他。 “算了!最起码你得用劳力来换取你的衣食吧,小鬼!”她说。 他勉强应允,暂时充当蕾庭的小厮,打杂、挑水、擦靴、洗衣,只是仍然谨慎戒惧地远离众人,独自蜷旎在冷硬的地上睡觉。 进入班迦罗国都后,疲劳的众人终于可以舒适地洗热水澡、躺在柔软的床铺上。 半夜,蕾庭被詹姆的饮泣声惊醒,睡梦中的男孩喃喃低语,神情痛苦。她伸手去推男孩,没想到他却拳打脚踢地暴烈抵抗。 “不要碰我!你们下地狱去!”他睁大惊栗的双眸挥拳,蕾庭闪身躲过,惊醒了泪痕满面的男孩。 他喘着气,颤抖哭泣……母亲!哥哥!那血海深仇的噩梦……什么时候他才能有足够的力量报仇? “这小鬼!又怎么啦?老是扰人清梦。”众人抱怨道:“首领,把他扔出去算了!” 精明的雅各冷静优雅的说:“让他在街头乞讨维生,或许可以磨掉一些不必要的傲慢骄气。” 詹姆喘了口气,眼神惶恐。他们知道了多少? “可惜他不是女孩,不然凭借着那张脸蛋,穿绫着缎绝不成问题。”克林消遣他道。”不过话说回来,班迦罗多的是偏好男孩的糟老头……” 一语未了,发出怒吼的詹姆已经扑向克林,双眸喷出怒火,仿佛急欲噬人。 “住手!”蕾庭挥鞭制止了扭打成一团的两人“不管你的身份有多尊贵,受到了什么天大的冤屈,没有金钱权势依傍……你什么也做不成!”她一语道破。 男孩清秀的脸庞转为灰白。 “而我已经没有兴趣去庇护一个自视过高的小鬼!”蕾庭语气冷淡。 受挫的詹姆脸上浮现出绝望,被吵醒的人有些不以为然,有些幸灾乐祸。 “如果你的智慧及用毒技巧有你所夸口的一半好,那么我给你一个机会,进入亚德兰宫廷里……相信你一定会在满朝权贵中‘得其所哉’!”她嘲弄着沮丧的男孩。 亚德兰?詹姆惊愕地抬头,“不……我不做小丑……或玩物!” 她挥手示意众人散去。“休息吧!你有一晚的时间可以考虑!” 曙光乍现时,蕾庭毫不意外的见到一夜未眠的詹姆站立房门外等候。 “你要我做什么?”他打破沉默问道。 蕾庭绽放笑容,“我要你保护一位重要的人……让他远离所有毒物的威胁!” “只有这样?”他双眸怀疑地瞅着她。 “小鬼!别太夸口,这件任务比你想象的困难多了。这一年来,以他为目标的暗杀时间至少有八件。” 蕾庭扬眉瞪他。 “这个人很重要”他问,“值得我保护?” “是的。”蕾庭简短地答。也只有他才有那个能耐降伏这只幼兽……罗伦亚德兰宫廷罗伦惊讶于蕾庭送来的礼物,珍珠、翡翠都是稀松平常之物,令人侧目的是那个清秀俊美、难辨雌雄的男孩。 锦衣华服的詹姆表现出无懈可击的宫廷礼仪,机敏伶俐,应对如流;身上佩戴的珠宝饰物使他看起来像工匠巧手雕琢的娃娃。 翡彤丽神色僵硬,犹如芒刺在背。这孩子——令她联想起情敌,一样耀眼的特殊魅力………是男孩子吗? 她怀疑。 将珠宝赐予皇后后,罗伦收下了这个男孩当小厮,翡彤丽虽然不悦,也无由可阻。 知道第三日,罗伦才有机会私下询问新小厮。“蕾——好吗?” 即使讶异于陛下对那人的亲昵语气,詹姆也隐藏得很好。折服于罗伦内敛的沉稳力量及王者风范,他极为恭敬诚服地回答问题。 浏览他呈上的密函,罗伦因蕾庭一贯潦草、不加矫饰的笔迹而微笑。 罗伦:送你一只漂亮、有趣的宠物,聪敏而且还有利爪。我没有时间驯服,只好交给你。他的忠诚尚未属谁,用他之前先命他向你宣誓效忠。 祝康泰蕾“蕾并没有高书我,你有什么过人之处……她认为你是可用这材,你有何才能?”他温和询问。 “我可以保护陛下,不论是什么毒物都逃不过我的耳目。”詹姆夸口道。 “你不是亚德兰人,”罗伦平铺直述,“我能要求你对我效忠吗?” 詹姆只考虑了数秒,他想不出有何不可,既然没有家,也就不是他的国了。“十二万分的荣幸。” 银发……稀罕的颜色和对药物的熟悉,罗伦想起了一个尊贵古老的吉陵国大姓。蕾想必也是为了这个因素才将这孩子送入宫廷把,他暗忖到。 半个月后,罗伦无奈而愤怒地看着情势如他所担心的往最糟的状态发展。 吉陵王因暑热患疾,高烧数日后于昏睡中驾崩! 噩耗比讣闻早了两天传到亚德兰宫廷,脸色苍白的詹姆仓皇失措地弄翻了笔架。 终于还是发生了!詹姆为年老衰迈的吉陵王落下眼泪。先是王子殿下,然后是吉陵王………为了这桩阴谋,他的母亲、兄长也陪着殉葬!从今以后,吉陵国也没有他容身之地。 漫天疑云阴暗了穆大陆的晴空。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艾灵顿继任为吉陵国新王,旋即与班迦罗国缔结同盟,加强文化、经济交流;反而与有姻亲关系的亚德兰日益疏远。 十月中旬,边境首先传出两国驻军交恶斗殴的憾事,冲突有逐渐扩大的迹象。十一月末,吉陵国以亚德兰军无端杀害平民为祸端,悍然宣战。 寒冷凛冽的冬季里,恐怖的枪声划破了和平的宁静。沉寂了二十四年的穆大陆烽烟再起…… 第八章 亚德兰和吉陵国开战的消息传开,三大国一直保持中立。 班迦罗的密探频繁出入国境,将最新的战况报予君王知晓。 惟有乱世才能创造霸业!班迦罗王泛起一抹微笑,他将是创世纪以来,第一位同意穆大陆的帝王。 十年的筹谋,终于到了紧锣密鼓的最后阶段,所有的形势发展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唯一令他遗憾的,就是未能在亚德兰王年幼时便将他剪除!谁会料得到,当初那么一个瘦小纤弱的男孩,竟然会在今日茁壮成令他棘手的哽刺? 早知如此,当初不该轻易松手的。心思深沉的班迦罗王暗忖道,原先是想毒杀年幼的储君,把罪名推到护孤不力的莱恩头上……不仅国际舆论不容,亚德兰国也将崩乱离析!每次一想到莱恩自请罪责的愚行,他就不禁扼腕叹息。 错估了他们叔侄的心性!居然可以将疑云猜忌一笔抹杀,毫无芥蒂! 他只有转而加快颠覆吉陵国的计划,令新武器提早曝光。班迦罗王泛起诡诈的微笑,第一批开发出的火枪有着小小缺陷,不知道吉陵国的兵士用得习惯吗? 而亚德兰那个聪敏博学的年轻君王,是不是也会展现出真正的实力,以更精密的新武器迎击!他拭目以待! 趁此良机,他可以掂掂罗伦的斤两,以及年过半百的“雄师元帅”是否宝刀未老?对照莱恩的一世英名,他的儿子麦斯根本只是一个酒囊饭袋,班迦罗王失笑地想。 “陛下,首相大人恭请陛下移驾议政厅。”伺候他多年的贴身侍从来到他身前五尺之远,便跪下禀奏。 满意于自己的王威慑人,班迦罗王以颐指气使的倨傲无言地下达命令,须臾,代步的座辇便出现在阶前,好让班迦罗王舒适地乘坐到只有百步之遥的议政厅。 潜伏在吉陵国的密探带回来战役失利、补给军需吃紧的不好消息。艾灵顿原本就只是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绣花枕头,正面交战而落败是意料中事,令班迦罗王不满意的地方是,吉陵国的火枪队伍居然没有诱出亚德兰国的新武器!莱恩的副将仅以训练有素的弓箭手及强力弓弩,就和吉陵国的火枪队伍打得不分轩轾。 “真是窝囊废!给了他们那么多火枪,居然还是这么不堪一击!”班迦罗王对着心腹群臣大发牢骚。 “陛下所言甚是!”众人附和,却绝口不提那批火枪的缺陷——以火线点燃的初期成品不仅费时而且笨重,最要命的是怕潮畏风,一旦正面交锋,往往应变不及。 “但艾灵顿不停派人来请求支援,不知陛下要如何裁夺?”一位子爵谨慎发言。 君臣之间早有共识——牺牲吉陵国的人力资源并不可惜,最主要的目的是试探亚德兰的火枪开发技术,究竟到了什么程度?如果因为不援助吉陵国而功亏一篑,殊为可惜;但是若要援助吉陵国,又忌惮着事机太早曝光,徒然打草惊蛇…… “缓兵之计。”商议许久的班国君臣想出了折中计策,先将金银珠宝、粮饷武器供应给吉陵国,以安抚艾灵顿,并派遣能言之士向其献计,修书求和,以伺良机而动…… 重视享乐的班迦罗王才刚开完军事会议,马上又开始通宵达旦的舞会。 乐不思蜀的麦斯身着班国服饰、头上缠着华丽帽子,简直就像道道地地的班迦罗人,而且是最放荡淫烂的那种花花公子。 玩得天昏地暗的麦斯直到天色蒙亮,才打着哈欠回到他在宫中的住处,准备就寝。一封艳丽的紫红色情书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麦斯打开详阅其中肉麻火辣的勾魂字句,嘴角泛起笑意。 拿起一本淫秽话集研读,他逐字逐句地对照、翻译,拼演出真正的密码…… 班国间谍在怎么灵通,也翻译不出信、书对照的密码,在这座蛇窟里,麦斯的私生活完全透明化——对班国间谍而言,这封情书不过是某位罗敷有夫的贵妇,偷偷约会麦斯的密函罢了! 明天晚上……不!麦斯打了个呵欠,天都亮了,应该是指今天晚上才对!在姜夫人的妓院碰面。他还有时间睡个好觉…… 狂欢三天没睡的麦斯在下一秒跌入了梦乡,发出微微鼾声,早被密探们检查数遍,却找不到丝毫破绽的紫红色情笺飘落地毯上,浓烈的香水味弥漫室内。 “亲亲!我的宝贝!”麦斯一踏入铺设华丽的机缘密室,便饿虎扑羊般往暗处身着红衣的俏丽人影扑去,“我一接到你的信就飞也似……” 一语未了,他的下巴已经挨了一拳,如果不是他闪得快,可能还得挨上一踢。 “嘿!搞什么鬼!”麦斯急急跳开,以往开这种玩笑时,对方如果不是惊叫就是嗤笑,没想到今天却踢到铁板…… 暗处的人影低声嘲讽他,“麦斯,你真是死性不改!” “你?怎么会是你?”他瞠目结舌地问。 蕾庭走到明亮处,烛光在她金发上映出柔和光圈,像极画中走出来的人物。 “顺道而来,看样子你在班国混得不错嘛!蛇鼠一窝,得其所哉!”她从容地卸下斗篷,坐在躺椅上。 麦斯半晌无言,疑惑地盯着她瞧。 “怎么了?”蕾庭扬眉,“别告诉我几年不见,你已经忘了我的长相。还是我那一拳打得你脑袋昏了?” 麦斯慢吞吞地说:“说话的口气是没变,的确是那个傲慢的家伙,只是长相……” 他细细端详数年,未见的蕾庭,为她惊人的美貌所惑,浓密的金发卷曲自然地垂落在肩上,叠脚而坐的男性化姿势及长裤、马靴的男装,仍然无法掩饰她由内向外散发的女性优雅气质。 “长相?”她讶然反问。 “眉角春风,顾盼得意,看来传闻不假罗?”麦斯小心地移动,保持安全距离。 “什么传闻?”蕾庭好奇地问。 “就是……”麦斯狡猾一笑,“伊登伯爵府的女继承人行为不检,蓄养男童。” “喔!”不为所动的蕾庭淡然处之,“这种传闻我已经听腻了,换点新鲜的吧,麦斯!” 他不禁大感失望,“要是两年前,你早就暴跳如雷了!真是不好玩!” “你是不是玩得太过头了!”蕾庭伸乐伸懒腰,“言归正传吧,‘大使’!” 麦斯怀疑地瞅她,“你真的是蕾庭?不是冒牌货?”他不自觉地向她走近…… “你——要不要试试看?”猝然发难的蕾庭迅速欺身上前,对准麦斯鼻子就是一拳,发现上当的麦斯逃逸不及,连连告饶。 “别打了!你要是打伤了我的俊脸,我怎么向别人交代?” “简单啊!就说你被情妇老公在床上逮个正着。”蕾庭笑得满怀恶意。“我就不怕治不了你!” 麦斯后悔不已,没有罗伦在场调停,实在不该招惹这个家伙。 “好啦!我知道……我错了!”他气喘吁吁,手忙脚乱地挡住蕾庭的攻击,“有重要军情要你转告罗伦知道……” 嘿!这一招还满有效的,麦斯揉着疼痛的下巴想。 “说吧!”她利落地翻身归座。 “艾灵顿派人向班迦罗王求援……”麦斯收敛了游戏神色,正经八百地述说。 由于绣花大枕头的草包模样,麦斯实在伪装得太好、太过通冥了,任谁也想不到这位养尊处优的纨绔子弟可以胜任“反间谍”的角色。这也是班迦罗王自视聪明,个人的盲点吧!简明扼要地说完几项惊人情报后,麦斯沉吟片刻才征询蕾庭的意见,“如果吉陵国真的遣使求和,罗伦会答应吗?” 有翡彤丽皇后求情,仁慈的罗伦想必非常为难吧!蕾庭默然不答。 “明知有诈还……”麦斯微有怨言,转念一想又释怀地道:“也对!明知其诈,将计就计……罗伦一定有他的道理!” 艾灵顿在班国密使的厚贿和好言相劝下,果真决定厚颜求降;情辞哀恳的求和书札双管齐下,罗伦考虑化干戈为玉帛。 大雪纷飞的季节不仅不利于交战,也阻碍了后方运送补给的便利,在吉陵国士兵忍饥受冻的时候,亚德兰士兵却衣食不缺,着全都归功于伊登伯爵的调度得宜。 雪,成了休兵养息的契机,也带来了短暂的和平。 在外远游的蕾庭终于倦游知返,回到暌违已久的国家。 车马显赫,一行俊秀青年簇拥着伊登伯爵府的继承人回国,华饰美服令围观的民众惊叹侧目,连伊登伯爵都忍不住规劝蕾庭收敛言行,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流言……但任性随意的蕾庭哪里怕他人诽谤? 她回来了! 端坐在宝座的帝后两人,有着截然不同的心情。 年岁愈长就愈懂得掩饰情绪的亚德兰王,一脸平静的接受蕾庭的拜谒,而翡彤丽皇后的表情……蕾庭心中讶异于她的改变。才三年不见,甜美温柔的皇后神色抑郁、落落寡欢,清瘦憔悴的模样,全然不似往昔的优雅迷人。 殊不知,翡彤丽的心正限于自己所筑的迷宫中,寻找不到解脱的出口,悲愁自苦,难以超拔…… 为什么?缓缓绞纽着冰冷的纤纤玉指,翡彤丽不由得心中泛起寒意,妒火应该是炽热狂野,足以烧毁一切的烈焰吧?可是她的妒恨之心却像是千年冰河般的森冷冰锢——身着男装、屈膝俯首叩拜的蕾庭英姿焕发,长发像金色瀑布般垂落在背部,她甚至比三年前更加璀璨耀眼!为什么岁月如此厚待她?为什么在我受苦的时候,她却如风般自由洒脱?翡彤丽慌乱地想道,望着蕾庭的眼眸隐隐含怨。 对照自己的苍白憔悴,是不是更显得她的出尘俊逸?自怨自艾的情绪几乎令翡彤丽五内俱伤。 罗伦站在明亮的窗前,逆光使他的轮廓模糊,看不清楚脸上的表情。 “欢迎回来,蕾!”他伸出双手,低沉浑厚的嗓音令她绽出笑意,毫不犹豫的扑向他怀里。 “你一点都没变!”依然是她印象中的罗伦,不是至尊、君王,只是一个相交多年的知己。 预期中的吻并没有落在她的唇上,只是轻点她的额头、眉梢,最后在她的双颊作终止。“而对你……我不能这么说。”罗伦黑眸深远地凝视着她,双手圈住了蕾庭的腰肢,亲密却不狎昵,“你变了许多,更美、更媚……” 以手指缠绕住一缕金色发丝把玩,显然听说了传闻的亚德兰王轻声询问:“你有情人了?” “你有猜测的自由,”蕾庭狡猾一笑,“但是,我没有告知你的义务!” “小魔头!”他喃喃低语,双臂拥紧她在怀里。 即使如此,他也不忍责备她。蕾庭明确感受到他的宽怀包容,纵容自己倾听着他的心跳,令她安心的熟悉气息…… 政治、军情、国事……都可以稍后再禀,这一刻,他仍然只是个拥抱着初恋的清涩男孩。 叩门声响令亚德兰王恋恋不舍地放手,应声入内的赫然是一年多前她送给罗伦的“宠物”。 詹姆警戒锐利的盯着她,蕾庭不禁扬眉质疑:“怎么啦?这么快就忘了你前任主人的长相?” 他以一种不输蕾庭的傲慢,冷淡地回答:“我的主人只有陛下一人!” “傲慢的小鬼!”她转向罗伦道,“看来你驯服了这个不知感恩的小子!” 接过詹姆恭谨奉上的花茶,亚德兰王点头致意,微笑地告诉蕾庭,“詹姆早已对我宣誓效忠。” 银灰色的双瞳不悦地瞪视着蕾庭,詹姆难以释怀蕾庭的倨傲无礼,她是什么东西?居然跟陛下“你呀我呀”地不分尊卑。 蕾庭注意到了,忍不住想逗他,“看你的表情……我怀疑自己会不会喝完茶后,就中毒倒地不起!” 碍于君王在上,詹姆装作没有听见,退出门外。 和罗伦私语甚久的蕾庭在走出门外时,不忘调侃他一句:“茶里是没毒,可是味道实在不怎么样!”她建议詹姆下次改用别种茶叶。 “我只听陛下一人差遣。”他傲然回嘴。“你想命令我,除非你有本事当上皇后。” 倏然止步的蕾庭微眯双眼,射出令人心惊的锋芒,“你知道碹兰人怎么养一种会说话的鸟儿吗?当反舌鸟学了不吉利、不该说的话,就把它的舌头剪掉一点,聪明的鸟儿往往不敢再犯,只有笨鸟才教不乖——变成哑巴后,只能靠一身华丽的羽毛搔首弄姿罢了!” 詹姆脸色泛白,对自己的口无遮拦深感懊悔。这一年多来,陛下偶尔不经意地谈起蕾庭,总是掩藏不住深沉猛烈的情感,而她却一副满不在乎的态度……所以他忍不住为陛下打抱不平。 轻笑出声的蕾庭迈步离开,让他送了口气。 暌违三年的宫廷,人事变化极大,新人辈出,与她同窗伴嘻的若康、凯尔都位及人臣,一个执掌军令重权,一个司职礼教大任;而蕾庭的两位姐夫也因克敌有功,荣升军职,爵加一等。 庆功宴上,衣饰鲜丽的蕾庭一身靛蓝绫罗绣银礼服,宝珠镶钮,鸽蛋大的红宝石领夹鲜红泛滥,耀人双目!也引起一干轻浮子弟的觊觎邪念。 才回来两天,蕾庭就和这些依靠父荫如官的年轻贵族起了冲突。一方面是羡妒蕾庭的炫耀奢富,一方面也是看不惯蕾庭出入行止皆有众多青年随侍,身份低微的平面百姓的衣饰宝石,竟穿戴得如同贵族子弟——心怀怨愤的这些人先是言语相激,继而动手欺凌蕾庭的部属。 雅各等人忍气吞声,不愿张扬,直到蕾庭亲眼看见这群纨绔子弟推挤她的车马侍从,呼嚣争道时,不禁怒从心头起,毫不考虑的催鞭打人,哪管对方只什么子爵、男爵。 “才两、三年光景,宫廷中怎么低不就突然多了一班跳梁小丑?”她冷笑嘲弄着哀哀呼痛的众人。 接下来的一场混战,看得胆小怕事的人目瞪口呆。艺高胆大的蕾庭大笑着闪过一记拳头,兴致勃勃地脱掉织金锦缎外套,扔给克林,“帮我拿着。不准你们出手。” 平民殴打贵族,刑法最重的是流放边境,深知个中厉害的蕾庭因而下了这道命令。 “这几个草包,只够让你活动活动筋骨。”高坐在马车顶的克林嬉笑着回嘴。 这出闹剧无人可以调解,最后惊动了莱恩及伊登伯爵赶来喝止,“蕾庭!你……” “全部住手!这里是什么地方?由得你们放肆!” “才回来就引起这么大的骚动,你也该适可而止!”伊登伯爵在事后,足足数落了蕾庭半个小时之久。 毫发无伤的蕾庭在当天晚上接到许多“关切”的问候——“听说你今天一人力战群‘雄’?” “是狗熊吧。”她满不在乎地道。 “嗨!蕾,我们听说过你的英勇事迹了。”惟恐天下不乱的若康,对她竖起大拇指。 “打得好!什么时候也教我几招吧!”凯尔笑道。 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气态度,在不自觉中为蕾庭招惹了不必要的敌人。 她啜饮着葡萄酒,慵懒地靠在阳台的帷幕前,黑色高领衫在颈间别着紫水晶胸针,深紫色的天鹅绒薄外套及合身长裤,在一片姹紫嫣红间更显的突出醒目;金色长发以黑丝带束在颈后,银烛交辉,映在紫水晶上更衬得她的碧眼如海水般深邃。 忌惮她的威势又垂涎她的美貌、财富,顿起歹念的崔斯子爵和史威男爵、范奇男爵,交头接耳地商议着万全计策。 “弄点手段,让她知道厉害!” “想一想她背后的金山银矿,以及船队……” “那一张漂亮的脸蛋下是怎样的身材?真令人好奇!” “我有一样好东西……”史威拍了拍口袋,“要不要试试看?” 接过侍者奉上的水晶杯,蕾庭将琥珀色酒液一饮而尽,愉悦地和若康讨论着铜矿、铁矿的运输状况。 “不可否认,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事,让你变成一个小富翁,蕾,你现在可是最有价值的继承人。”若康半真半假地调侃她。“只可惜我太早婚了,不然一定毛遂自荐地‘嫁’给你!” 她微笑地回绝,“我可担不起这分荣幸。” 一张短笺由侍者恭敬递上,打断两人的谈兴。打开折叠的短笺,蕾庭泛起一抹冷笑,这种伎俩,顶多骗骗三岁孩童罢了! “怎么了?”若康好奇地问。 “没什么。我去外头透透气!”抛下这句话,她径自走向阳台,跃下半人高的阳台。 鹄立在门旁监视的三人直到她穿越花园后,才看见被明亮的月光照耀得金发生辉的蕾庭。 “喂!你们看”“什么时候走到那里的?怪了!” “喂!到底有没有效呀?” “屡试不爽!” “那就快追啊!” 皎洁月色轻染庭园,宁静的花径铺上银装,宛如白玉雕刻而成。凛冽寒意令她呵出的气息化为白色雾气,仗恃身体强健的蕾庭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突如其来的悸动让她的心脏不规律地跳动,危险的警讯在她脑海中响起。 那杯酒! 昏沉感袭来,她当机立断地打开镜厅窗户,跃入其间。 “人呢?”压低的嗓音及鬼祟的脚步在外边响起。 “明明看见她往这里来的……” “药力一发作就会昏过去的,大概倒在哪个角落了吧?分头找找看!” 该死!蕾庭强振精神,她决不能在这个时候昏过去……无暇细想,她潜迹移步,在熟悉的黑暗中打开另一扇窗,跃过露台,凭着记忆力寻找安全的藏身之处。 藏匿在厚重的帷幕后,背靠墙壁的蕾庭抽出了贴身匕首,准备做最后一薄。 一条人影无声无息地走近,敏锐的察觉到帷幕的微微曳动。那绝对不是风……他确定。举脚一踢,垂地的帷幕翻飞;锦幔掀开的刹那,蕾庭同时发难,精刚淬炼的匕首挡住了差点削掉她左臂的一击。 刀刃相击迸出铿然声响,明亮的月光让两人认出了彼此的容颜。 蕾庭惊悸地瞪视着他,张口欲言,陡然放松的情绪令她四肢乏力,手上的匕首掉落地毯上。 他及时握住了蕾庭的双臂,阻止她发软的膝盖跪落地面。脸庞后仰,露出修长颈项的蕾庭状似垂死的天鹅。 杂沓的脚步声绕过曲折长廊,来到门前。 “应该在这附近才对……” “怎么不见了呢?” 下药的三人低声咕哝。 “无礼者!”詹姆打开大门,严厉的呵斥声令三人吓了一大跳。“深夜宫中竟有如此闲人乱闯,若不是贼便是刺客!来人哪!” 三人魂飞魄散,认出了这银发少年是陛下的近侍,顾不得丢脸,急忙跪下求饶,“大人!请勿高声!我们不是可疑之人,只是在宴会上多喝了几杯,想随处逛逛、透透气而已……” “大人,请高抬贵手……” “这里是什么地方,由得你们乱闯乱逛?”詹姆厉声斥责了三人一番,才勉为其难地挥手道:“滚!” 无端被个傲慢的小鬼严斥,一肚子乌气不敢发作的三人仓皇逃离。 “陛下……”詹姆低声呼唤屋里的人影。 听得一清二楚的罗伦微微含笑,“做得好,下去吧!” “遵命。”他依言退下。 罗伦抱着他从天而降的夜莺步入相邻的书房。 适才他正检视着各项法律、典章的疑处,蕾庭跃窗而入的声响引起了他的警戒;吹熄桌上的油灯,他抽出佩剑准备拦截这个只身闯入的刺客,没想到……却碰上了一个令他捏把冷汗的惊奇。 如果不是对自己的剑术有信心,他极可能不分青红皂白就刺伤来者——杀死了藏身帷幕之后的蕾。 “你就不能远离是非吗?”他怜惜地对怀里的人儿轻语。 将她安置在卧榻上,心思快如闪电的罗伦猜出七、八分内幕,锋芒毕露的蕾庭必然得罪了不少人,盛名遭嫉妒者猜忌? 大概是迷药之类的,这些轻浮好玩的年轻规则,还不至于下毒谋害人命——顶多只是想让她丢脸出丑罢了!罗伦猜测错误。受困于药力的蕾庭呼吸不稳,脸色乍红乍白,盈盈秋眸迷蒙涣散,身躯微微颤抖。 “蕾?”他惊疑不已,力持镇定地审视她的脉搏、心跳。该死!默然了悟的罗伦忙不迭缩手,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他倏地脸红耳赤,那些混蛋下的是……媚药! “罗伦……”闭着双眼的蕾庭睁开一双水汪汪的眼,即使是出声响询问都令她觉得吃力。 她好难过!浑身燥热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汗水淋漓,身子像快熔化般的燥郁!她乞求地望着罗伦,聪明的他任何疑难杂症都可以迎刃而解,不是吗? “蕾,我该拿你怎么办?”所有感觉涌上心头,七情六欲令他招架无力。 蕾庭惊惶不解地看着罗伦,他吃力地为她解释原因,看着她瞬间惊呆,双唇微启…… 浓浓的红晕泛现双颊,她咬住下唇别开视线,又气又羞,意识被卷入深不可测的欲望旋涡中。 压抑的呻吟由她口中逸出,倔强好胜的她死也不肯开口的……罗伦想。心荡神驰的他伸出双手,仿佛初尝禁果的少年。 罗伦为她解开了华丽的领巾,感觉到她的排斥与退缩,“嘘!我只是想帮助你……放松!” 涨红了脸的蕾庭只能摇头,发不出声音来。 “我不会伤害你……蕾。”他低声保证,解开她的上衣纽扣。“纾解情欲……并不一定得夺取你的贞操……别担心。” 不信、震惊、娇羞的情绪全表现在她的俏脸上。 罗伦低沉暗哑的嗓音隐含笑意,“女性的身体构造比男性复杂许多……唉!现在又不是上课的时候……” 他俯身吮吻她紧闭的双唇,诱她松口,被她自己咬破的下唇有一丝血腥味;双手游移在她颤抖的身躯上,罗伦发出后悔的叹息:“我真恨自己的‘好心’……” 没顶于欲望狂潮的蕾庭失声尖叫,随即被他的唇堵住…… 天色微亮,疲惫的蕾庭在他的怀里醒来。罗伦信守了他的承诺,没有夺取她的贞操,可是一丝不挂的她任他恣意轻薄了一整夜,这样子还能算是清白无瑕的吗? 羞惭交集的蕾庭根本不敢正视罗伦,全身红得像煮熟的虾子,匆忙穿好衣服后,听得他轻声询问:“你还是处子,为什么?” 依她的胆大妄为、好奇狎游的行径,仍然保持处子之身实在是件匪夷所思的事。 蕾庭恼怒地瞪他一眼,得了便宜又卖乖,就是指他这种人!“我高兴!” 他微微一笑,黑眸中有神秘的光彩。看着她手忙脚乱地整理领巾,罗伦开口道:“我来帮你吧!” 他的巧手打出一个繁复的花样,沉不住气的蕾庭忍不住出声询问:“你……很有经验吗?” “打领巾……还好。”他耸肩回答。 “我是说……我是指……昨晚……”她几乎是咬牙切齿了。 他从容地套用她曾说过的话搪塞,“我有拒绝回答的权利吧!” 白痴才会回答这种动辄得咎的问题! 蕾庭恨得牙痒痒的。虽然罗伦一向纵容她予取予求,看似蕾庭吃定了他,其实打定主意的罗伦是最难缠、滑溜的人——被克得死死的人一定是她,从无例外。 她赌气地转身就想走。 “生气了?”他问。 “没有!”她火爆地答,以摔上门作为答复。 低沉的笑声由罗伦喉间逸出,逗她生气远比让她害羞畏缩来得有趣得多了…… 脸上火烫的蕾庭急急走过走廊,心底暗骂自己白痴!知道了答案又能怎么样?她并没有资格去干涉他的私生活呀! 昨夜他的抚触像火焰般烧灼着她的身子,情思缠绵萦绕,像一张无形的网密密麻麻地围住了她…… 罗伦,你可知道我愈陷愈深,此身此心已经无法再托付给第二个人了…… 第九章 事关蕾庭,罗伦一反宽容心肠,经由杰明暗地查证,送酒的侍者、背后指使者全无所遁形——有心查访劣行事迹的话,鸡蛋里也挑得出骨头,更何况是三个花天酒地的贵族公子?莫名其妙被军部弹劾行为不检、疏忽职守,三个人就被开革了军职爵勋,有冤无处诉。 知道罗伦为她出气的蕾庭不但不领情,还嗔怪他多事,“要报复,我自有办法!不用你出力!” 她真的说到做到,花了点钱极人情,弄来了三人再外赊欠的赌债借据,成了对头债主,让曾受过三人闲气的手下们登门索讨……无力偿债的三人陆续宣布破产,出了她一口怨气。罗伦不禁摇头,没有收入的贵族子弟除了世袭的爵位外,可说是一无所有,早知如此,他不该多事插手的…… “别担心,据我所知,有几位想攀附贵妇封号的富商女儿对这三人青睐有加,天无绝人之路,说不定他们还得‘感谢’我,让他们娶了富婆。”消息灵通的蕾庭心情好转地透露了这个事实。 自从麦斯出使班国后,再也没人引领罗伦“探访民情”,他好奇地询问蕾庭这几年的游历见识。 碹兰皇室的滨海宫殿、赤膊操练的雄壮海军、古铜色肌肤的健美少女,班迦罗的布匹市集、连绵数十里的锦绣景观、香气四溢的珍贵香精……人、事、地、物,在她口中栩栩如生地源源而出。 被繁文缛节拘禁得不能自由行动的罗伦有些欣羡与遗憾。她就像直上青云的飞鹰,自在遨游于五大国,而自己却始终只能在地面仰望兴叹。 两人之间的浓情深爱就像永无终点的长跑竞赛。为了她,他努力鞭策自己吸纳新知,做一个在她面前不致腼颜自卑的男子汉,却屡屡惊讶于她的卓越进步。 “似乎每次小赢了你一点,你马上就急起直追,又越过了我……”他这样告诉蕾庭。 蕾庭睁大了眼,惊异而笑。“着也正是我的想法。” 每一次,她觉得自己超前了一些,罗伦总是轻易的又追过她。这场良性互动的竞争可能会延续一辈子吧,蕾庭暗忖。 欢喜的心也会泛起酸楚吗?百感交集的她冲动地搂住他的脖子,低声宣誓:“你永远是我愿意舍命追随的君王!” 罗伦笑了,“我不要你舍命相随,只要你幸福、快乐就好。” “幸福、快乐?”她歪着脑袋思考,“听起来太奢侈了吧?不切实际!” 总有太多的责任和义务等在前头,不容他们随心所欲。 翡彤丽皇后的突然到来,是蕾庭预想不到的状况。 她单膝跪下请安,沉默了许久,翡彤丽才缓声开口:“起来吧。” 身后的女官、侍女们屏声敛容,接连遭遇侄儿、皇兄驾崩等打击的皇后,一直悲苦自伤,对待奴仆总是疾言厉色,可是眼前人是伊登伯爵之女,皇后应该不至于损辱她吧?” “听说阁下善于经商,经常游历各国?”皇后的语气冷淡。 蕾庭欠身为礼,“不敢当。只是寄情寓乐罢了。” “那么,”翡彤丽厌憎无礼地质问:“你滞留宫中,不嫌委屈吗?” 蕾庭一怔,不卑不亢地回答,“我已在打点行李,一待春雪消融,即整装出行。” 羞愧有加的翡彤丽放缓了语气,“能自由行动真是件可羡之事……” “皇后谬赞。”她谦言答礼。已经有女主人的宫廷,终究不是她落脚的地方。 翌年初夏,艾灵顿卷土重来,这一次连班迦罗的军队也随之出动,两国军队在吉陵国境内会合,朝亚德兰国界而来。 震怒的亚德兰王驱逐了两国大使,而出使班国的麦斯也被班迦罗王‘好心’地驱逐出境。 只不过,深得班国官员欢心的麦斯可不是狼狈逃难,在他表态愿为班迦罗王做内应后,他带着大批馈赠财物,乘坐舒适豪华的大马车,一路悠哉游哉,象游山玩水般回到亚德兰。觐见君王时,巧计脱身的麦斯和罗伦几乎笑翻了天。 “陛下,我已压倦了这种纨绔子弟的形象,希望能有一展身手的机会。”麦斯正经地说。 他的愿望很快就可以达成。 班迦罗和吉陵国共计八十万大军,漫尘遮天地压境而至,为了护卫国土家园,亚德兰厉兵秣马,精锐尽出。 并分四路的亚德兰军队在巧妙安排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突破边防,避开班、吉两军主力,迂回地攻下了远在百里之外的河内平原——那是吉陵国最富庶的土地,年年供给吉陵国百分之七十以上的粮食。 几乎是在同时,在山屿关卡集结重兵的暗、吉联军,也因亚德兰新编制的火枪队伍翦羽而归,一鼓作气的军心在强大火力下受挫。 后方的粮食补给轻易地被神出鬼没的亚德兰游击队所拦截,班、吉两国的统帅焦急不已,私下抱怨对方疏忽大意。 “班迦罗王的‘机密情报网’是出了什么差错?”吉陵国统帅雷勒斯急得冒汗。 而班迦罗国君臣一致认定艾灵顿是一个扶不起来的庸才。“居然连自家粮仓也保不住。” 为了大局着想,八十万大军只好分散,除了镇守险恶关卡、与亚德兰短兵相接之外,还得出兵去夺回河内平原。 莱恩、伊登伯爵这些老将的沉着应战自然无庸置疑,他们发挥了以寡击众的辉煌战绩,硬是让班、吉联军无法越雷池一步。 另一方面,当四十万大军急急开拔,想夺回河内平原时,却遇到了最大的阻碍——湍急的龙河是河内平原的水利命脉,而在对岸等候的正是以逸待劳的亚德兰士军。 长期抗战,势在必行。问题是,时间拖得愈久,对长途跋涉的班、吉两国军队就愈加不利。 狼烟四起、哀鸿遍野,铁蹄蹂躏的是吉陵国最富庶的农地,颠沛流离的是手无寸铁的无辜农民。 当麦斯“玩”够了游击拦截的把戏,摘掉蒙面黑巾出现在河内平原时,得到了亚德兰军的欢呼喝彩,年轻的士兵无不为他艺高胆大的英雄行径而倾倒。 麦斯证明了自己不是虚有其表的花花公子。 当班迦罗王获知最新军情时,脸都绿了。他恍然大悟,自己真被麦斯玩弄于股掌间……原来这家伙是一只披着羊皮的野豹,在对手疏忽的时候狠狠地咬上一口! 谈笑用兵的麦斯以他奇特的魅力降伏了年轻气盛的新兵,将士用命;与宫廷维持良好的沟通,君王的智囊团密投机宜,补强了麦斯经验不足的小缺点。 一个月、两个月……四个月过去了,河内平原依然在亚德兰的掌控之下。 莱恩有长期经营的理念,下令筑城、屯兵、开道、耕种、招安,河内平原俨然成为亚德兰的边疆重镇。 治病、疗伤、帮助当地居民的善举,消除了淳朴农人的疑虑,怀柔政策更是感召了目不识丁的吉陵国百姓,建设更加顺遂快速。 初秋的河内平原结穗累累,一片金黄色的麦浪随风起伏,眼看即将有个丰收季节。当莱恩宣布比照吉陵国旧制,抽税再减免百分之二十时,这些付出血汗的农民莫不欢欣鼓舞。 原本可能成为倾家荡产的亡国奴,没想到却可以得到温饱……身份卑微的他们所求不过是家庭平安、子女温饱而已,什么战争、国仇,全部是贵族们争权夺利的把戏。一些耄耄老者仍然记得亚德兰先皇查尔士陛下的仁心慈德,不时说起他二十余年前缔结和平盟约的高瞻远瞩——相形之下,吉陵国的新王艾灵顿简直是个利欲熏心的傻瓜。 “居然背弃了有婚姻之好的亚德兰国,去依附野心勃勃的班迦罗王……”白发苍苍的老农摇头叹息道。 “战争的惨况,我们已经看怕了……”另一个老者含泪回忆,“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僵持了六个月后,两方军容的消长可见端倪,亚德兰军衣食丰足,而班、吉两国联军逐渐出现补给不足的窘状。 不能再拖延下去了!自诩足智多谋的班迦罗王派遣密使传谕,一场足以颠覆敌方阵营的阴谋,正在黑暗中展开…… 镇守边境、打得班国军队焦头烂额的伊登伯爵带兵出巡,监视补给路径的安危,多次在途中遇见逃难的流民,心存警觉的伊登伯爵通常都不加以留难,任他们奔逃到他国求生。 这一日,七、八个衣衫褴褛的老弱妇孺蹒跚步行到伯爵一行人马之前,为首的老者颤巍巍地跪下,哀哀乞求一点粮食。 骑士们不约而同的转向主人,暴露了伊登伯爵的身份。 看似驼背的老者猝然发难,以惊人的速度袭击伊登伯爵,破旧的衣衫下短剑在手,刺向马背上的伊登伯爵。 未穿盔甲的伊登伯爵迅速反击,平定混乱后,他的左臂挂彩,渗出一些血迹,伤势并不严重。 当场被杀的刺客脸上浮现出一抹诡谲笑容,去掉伪装的死者其实是吉陵国军官。 其余人全部制服盘查,同行的夫人、小孩吓得魂飞魄散,看着他们涕泗纵横的模样,心怀慈悲的伊登伯爵下令放人,掉头回营。 忽然涌现的疲倦感伴随着晕眩袭来,轻微割伤的手臂逐渐黑肿。那把剑有毒!幡然醒悟的众人急召军医,然高烧不退的伊登伯爵已经陷入昏迷中。 原本忙于调度、护送军需的蕾庭得知消息后,马不停蹄地赶来看望父亲,心忧如焚的她不忘点燃烟火,寻求神谷居民的帮助。 军医的低语断断续续飘入时而清醒、时而昏沉的伊登伯爵耳中。 “伤口不深……太大意……慢性剧毒……扩散……除非神迹出现……” 神谷的帮手来得迅速,但对已耽搁两日的伊登伯爵而言却太迟了! “不!不会的!”蕾庭的反应暴烈,“俪,你们是诸神遗留人间的血脉,一定有办法救他的!俪!求你……” 俪别过视线,轻声道:“雷之子,我们不是万能神祗,你该明了……” 落花怎么可能重回枝头?花谢又开是大自然生生不息的准则。俪所能做的只是减轻伊登伯爵的疼痛,让他暂时恢复清醒。 死亡,对他不过是长远的睡眠——只是太快了!看着蕾庭几欲崩溃的表情,伊登伯爵想,我的小蕾庭还没准备好面对一切……他原想多庇荫她一段时日,看情况是不能够了…… 同样遇刺的莱恩比他幸运多了,一向嫌恶肮脏气味的莱恩对这些流民退避三舍,因而躲过了淬毒的剑锋,听到伊登伯爵遇刺,他急忙赶来探视。 见到他回光返照的气色时,莱恩还抱着一线希望,直到老友将蕾庭托付给他,并请他担任遗嘱见证的“殊荣”时,莱恩的心直往下沉。 “这么快就放弃了?”他勉强一笑,“老友,当真不再眷恋这个世界了吗?” 脸色潮红的伊登伯爵笑容飘忽,心脏正不规律地跳动,“我让艾雯等太久了……” 惊惶失措的席安、薇安也在夫婿的护送下疾弛赶来,衣敞发乱、泪痕未干的模样想见行程的辛苦、仓促,以及担忧父亲的心情。 取出早已备好的遗嘱,宣召麾下骑士、女婿、女儿集合,伊登伯爵缓缓地审视众人,想把自己的心意传递给部属亲友。 “蕾……你来!”他召唤幺女,命她为德睿·伊登·弗雷斯特伯爵速记最后的遗训。”这是为父能给你上的最后一课,我引以为傲的儿!” 面无表情的蕾庭双眼满是深沉的风暴,撕心裂肺的痛令她捏紧的沾水笔几乎撕裂。她急忙放松受劲,闭目深吸一口气,“诸神助我!” 伊登·弗雷斯特伯爵缓缓道出诏告族人的遗训。 蕾庭以过重的力道艰难地为父亲的遗训划上句点,双手不自觉地颤抖。 “你一向是个聪敏的孩子……”伊登伯爵知道自己的生命已走到尽头,伸手握住了心爱的幺女,传达最后的勇气和鼓励后,他缓缓松手…… 一片哀痛哭声中,蕾庭茫然起身,看见席安、微安哀痛欲绝的神情,她伸出了手——得到的不是拥抱,而是姐妹们的屈膝行礼,一干部属、仆从纷纷单膝跪下,黑压压一片人头绵延至营帐外。 从今以后,她就是一族之长!弗雷斯特的女伯爵! 此刻,她流不出半滴眼泪,心口像深沉无底的窟窿,吞没了所有情感。 营外,年长的骑士已准备好送给故主升天所需的祭品——一匹伊登伯爵骑乘多年的名驹。仿佛感应到主人已离去,它焦躁不安地喷气、踢腾,时而嘶呜不已。 拒绝部属代劳的好意,蕾庭执剑冷静地刺入马匹的心脏,为父亲送上坐骑。敏捷利落的身手缩短了马匹的痛苦。 喷射而出的血液溅上蕾庭冰冷的容颜,落在发间、胸前,血迹斑斑,甚是可怖。 天际繁星点点,为永恒之乡的归人引路…… 护丧的行列由前线返回弗雷斯特庄园,皇室的旌旗勋章不过是死后荣哀,对蕾庭封闭的心灵丝毫没有帮助。 遵照父亲的心愿,将他与亡母合葬在家族墓园,力求简单的肃穆葬礼结束后,重孝在身的蕾庭一心只想返回前线。 依照国礼,新任伯爵得朝观君王,请求名义上的承认封号,于是蕾庭带着五十名骑士往国都出发,浩浩荡荡的队伍只有黑白两色,所过之处是慑人的深沉威仪。 回来了…… 厌倦于漫长等待的罗伦长长吐息,在这种时候,他却只能焦虑悬念。不只一次憎恶一国之君的身份,他宁愿自己是云、是风,逐鹰飞翔,而不是一次有一次忍受漫无止境的等待!当接受封号的女伯爵当着众人面前请求承袭军职时,早有心理准备的亚德兰王沉重地开口:“子承父荫虽有前例,然恤人子丧亲之恸,不宜递加重荷,你之所谓,容后再议。” 蕾庭深沉的碧眸凌厉得吓人,不肯善罢甘休的意图明显可见。 一俟散会,她随即直闯罗伦寝宫,脸色不善地开门见山道:“我不需要你的保护!罗伦,我无法忍受!” 杰明不禁庆幸陛下有先见之明,提前遣退了所有侍从,不然这位新任女伯爵怒气冲天地前来问罪,不知又要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罗伦感觉太阳穴隐隐作痛,真要剥夺她的“权利”是站不住脚的,但是至少可以跟她讨价还价一番。 “兹事体大,须图众议。”他闪避话题。 “别跟我打官腔!”蕾庭双眸迸出火花,语气森寒。 他深深凝望着她,明白她并不如外表所显现的刚韧。为什么非得眼睁睁地看着她征战沙场,为他图谋他根本不想去争取的霸业。 “蕾,以你现在急欲报复的心情,我能安心将军事大任交付给你吗?”罗伦温和地提出质疑。 半晌难以回言的她反复挣扎、思考,最后终于下定决心,“我会改!” “我又怎么能相信暴躁易怒的你会听从指挥?没有实战经验的你能妥善调度重兵吗?”“你要我怎么做?”蕾庭沉声反问,一再提醒自己不可造次。 他亮出底牌,原先由伊登伯爵所统辖的军队必须改编于莱恩麾下,换言之,蕾庭可袭父荫,但得担任副将,听命于莱恩。 “这不合常理!别人会怎样看待我?一个初次披挂上阵就躲在长辈庇荫下的胆小鬼?”她反应激烈。 “时间会证明一切。更何况,能与‘雄师元帅’并肩作战,对初次上战场的骑士是一种难得的殊荣。” 冷静陈言的罗伦毫不退让。“如果你自负到认为自己能超越皇叔的功勋……那么,我不会再与你多费唇舌,所议之事作罢!” 他罕见的强硬令蕾庭瞠目结舌。 “让我换一个说法吧!”他放缓语气,“蕾,如果伊登伯爵在世,你会心甘情愿地服从他的指挥,对不对?既然如此,你有什么理由不听从一位年龄、见识、才智都与他不相上下的长者?” “我懂了。”她低声道。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翡彤丽莽撞地擅闯帝王寝宫,矛盾且有目的地搜寻她想知道又不愿证实的事情。 指使女官唤来鹄立门外的杰明,她毫无阻碍地进入可以听见两人交谈的范围。 刚结束争辩的蕾庭激动地直呼罗伦的名讳,誓言凯旋而归的决心。 而陛下的反应……令翡彤丽为之心碎。不似对待她般的温文有礼、微笑谦和,而是以一种男人对待爱侣的蛮横,强拥蕾庭入怀,低喃着她的名字,要她保重自己。 “记住!你的命是我的!” 那是她从未见过的夫君!一个不属于她的男人!捂住双唇的翡彤丽踉跄地转身奔逃,她的世界、她唯一可仰望的天全在瞬间崩溃! 身后的惊呼显示自己暴露了潜听窥视的行迹,但她全不在乎了!家国将灭,夫君别有所爱……这一年来的悲苦自伤如烈焰般烧炙着她的灵魂,今天是最后一场试炼了,千疮百孔的心,终于碎成片片…… 沉默抑郁的蕾庭回到前线时,正好赶赴帮忙河内平原的农民收割,这些稻麦五谷足以让前线战士度过一个不虞匮乏的冬天。 僵持了大半年,枕戈待旦的亚德兰军得到了一次足以扭转乾坤的大胜利! 艾灵顿为了惩戒雷勒斯久守不攻,派遣沙其曼取而代之,士气受挫的吉陵国士兵在沙其曼的严厉催逼下,搭浮桥欲强行渡过龙河,但在夜色掩护之下进行的奇袭,终究是一场空言;沾满油脂的布团及火药在点燃后不断落在渡河的吉陵国士兵头上,而狼狈抵岸的前锋面对的是一群比黑夜更邪恶的魔鬼,骠悍无情地破阵而来。 为首的是英姿焕发的金发青年,黑衣银甲,杀气腾腾的蕾庭看起来像是从地狱中驰骋而来的魔王! 仿佛永无休止的杀戮伴随着战鼓喧嚣,震天声响逐渐衰微,愈来愈清晰的是负伤者的哀号、呻吟,战事乍歇,河岸尸首狼藉似鬼蜮。 清澈湍流的龙河染成一片鲜红,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血腥味及尸体烧焦的恶臭,惨况令人鼻酸,吉陵国军心涣散、死伤难计! 斩下敌将脑袋、高举手上的蕾庭宛如鬼魅,取得首功的她往上游疾驰而去,寻找清洁水源洗涤脸庞、双手的血迹,麻木不仁的感觉逐渐消退,再次杀人的冲击一样令人难受作呕。总回习惯的!甩掉喷溅发间的水珠,她当下决定:要剪短这一头累赘的长发! 乘胜追击的亚德兰军掉头包抄在国界僵持的班迦罗军队,一步步缩紧包围。 牺牲了吉陵国的士兵,消耗掉亚德兰军的火力,班迦罗王的目的已经达成一半,保存战力的连打带跑战术横越了吉陵国境;与罗伦的想法不谋而合,班迦罗王也有长期争战的决心。 战事经秋历冬,采取主动攻击的亚德兰军倍感吃力,因为班迦罗军且战且退之际,实行焦土政策,不留半点土地、人力予以敌军利用,每当莱恩攻下一座城池,往往只是得到一座废墟,吉陵国百姓遭受的压榨、剥削是令人叹息的光景——金钱、财物、粮食、牲畜,甚至壮丁,都被班迦罗军队以“同盟”名义强征而去,留下的是一群群老弱病残、饥寒交迫的妇孺。 疲惫的亚德兰军不仅无法休养生息,反而还得花上数倍的时间去整顿残破的领地,甚至安抚吉陵国百姓。 军粮医药取之不易,但是一看见这些无辜民众饥寒伤病、奄奄待毙的惨况,又不禁令人义愤填膺。 可以想见的是,班军一路搜刮吉陵国的资源,军需更加克裕,而亚德兰军队的情况益形险恶。 丝毫不受战火影响的班国宫廷依然歌舞升平,班迦罗王为一切尽在掌握中而愉悦。亚德兰年轻的王怎么可能坐视无辜人民冻馁而亡?他晒然而笑,对敌人仁慈是种愚蠢的自杀行为! 真正的胜负才刚要开始…… 当亚德兰大军兵临城下,艾灵顿才幡然醒悟,他不过是一只被人玩弄股掌见的棋子;枉作千古罪人,却没有得到他所奢想的百年大业,反而陷吉陵国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 到了这种地步,也已经不容他回头了!班国大使力劝他弃国逃亡,不久的将来还可东山再起! 有何不可?艾灵顿狠下心肠,现在就算他自裁谢罪也无济于事,反而徒留笑柄!再相信班迦罗王一次,也没有什么可以损失的了! 他听从班国大使的安排,逃向班迦罗国王宫寻求庇护。 不料,尾随其后的追兵是一批黑衣魔鬼!魂飞魄散的艾灵顿丢下了绊手绊脚的爱妃宠妾,弃车骑马逃亡,随行护驾的骑士也跟着策马狂奔。 凛冽寒风呼啸而过,似刀割脸颊,剧烈运动的肺部仿佛即将爆炸,惊悸的喘息有流亡的人们口中逸出。 壮观的石桥出现在前方视野内,只要过了桥就安全了…… 桥的另一端,接应的人交换意见:“君王有令,为了大局着想,必要时牺牲‘诱饵’也在所不惜!” 身着重孝的蕾庭决意活捉艾灵顿,以慰亡父在天之灵!有太多疑团需要这个懦夫来澄清,她不会让他轻易就死的! 跨下的骏马奔驰如风,一步步逼近目标,当前方的人马奔驰至石桥中央时,蕾庭的马匹也落蹄在桥上,只差几步!她甚至可以看见艾灵顿惊惶的表情。 弓箭手呢?艾灵顿大口喘息。接应的人不是保证箭不虚发吗?不会变卦了吧? 一股熟悉的刺鼻味道飘入鼻端,毛骨悚然的蕾庭猛地勒住缰绳。 “停!撤退!”她向后大吼。 来不及了! 爆炸声轰然大响,硝烟弥漫,还未踏上石桥的众人眼睁睁地看着石桥崩塌陷落,坠下万丈深渊。 石破天惊的变故震慑住侥幸生还的人们,一马一人的女伯爵竟不在行列中…… 搜救工作持续进行着,马匹残骸、人体尸块陆续被发现散落于深谷河岸边,其中并没有那耀人眩目的金发;怀抱着一丝出现奇迹的希望,神谷的烟火讯息在个据点不停闪耀,乞求佳音回报,晦暗的夜空染上七彩的光芒,那是令人心碎的凄美…… 一个月了。 罗伦坐拥寒意,任痛苦撕啮心肺,直到无法忍受的时候,再一次以酒精来麻痹自己。 没用的!他的心愈痛,神智就愈清明。 班迦罗王大概做梦也没有想到,他给了罗伦最痛的一击,麦斯默然想道。 他悄声询问杰明,得知这种情况已持续三天,罗伦不能再喝了。 “陛下,弄坏了身体,徒使亲痛仇快而已!”麦斯劝道。 “我明白……”他嘶声道。闭上双眼,脑海中全是她的身影,微笑、生气、活泼、固执…… 忆起她信誓旦旦地保证不伤害自己,他喃喃低语:“蕾!你这个骗子……” 仿佛变了一个人的亚德兰王失去仁慈宽厚的心肠,全心进取吉陵国,如风卷残云般吞并了吉陵版图。 展现钢铁般的强硬态度,他决心兼并班迦罗国,不再宽待仇敌。 心是久旱干涸的荒漠,泽被万物的仁泽不复见…… 第十章 安尔斯顿国绿杨小镇 远方的战火并未蔓延到安尔斯顿,商人们趁机发战争财、哄抬物价的事也只有在大都市才会发生,对于绿杨小镇上自给自足的居民而言,战争与他们毫无关联。 顶多偶尔抱怨:“生铁价格涨了,要换把锄头得多花一倍的钱……” 生活不就是这么回事,种什么吃什么,有余粮就储存起来,家禽则留到重大祭典时打打牙祭,以物易物仍是小镇常见的经济交流。 但是对于返乡定居的席夫人来说,一位寡妇带着逾龄未嫁的女儿度日,生活是很艰苦的;尤其是看到席小姐射猎时,镇民们更始议论纷纷。 席夫人未嫁前是绿杨小镇薛男爵的掌上明珠,远嫁给碹兰的席爵士后,二十多年未曾踏上故乡土地,直到去年遭遇丧夫之痛,才带着独生女莎若返乡定居。在淳朴的镇民眼中,有一半碹兰人血统的莎若小姐是异世界的人,任何特立独行的举动都归咎于她的外国血统。 实在是小镇生活太过枯燥平淡,这些镇民才会将席莎若小姐的射猎活动,当成第一等大事来讲,因此即使听到了听到了一、两句闲言闲语,黑发碧眼的席莎若小姐也往往装作没听见。 风和日暖的初夏总带给人们好心情,更何况,她今天的斩获不错呢!一只狐狸、两只野兔,也许她该找个时间上市集,把这两个多月来所剥下的兔皮、狐皮卖掉。 主意一定,莎若兴冲冲地告诉母亲她的想法,而席夫人只是担忧地望着女儿。 谁能想得到,在去年冬季的旅途上,莎若曾因一场高烧不退的大病而差点死掉?与现在的活泼健康简直判若两人。 “到市集去……骑马来回也要大半天光景,你一个女孩子家怎么去?就算借到了马匹,我也不放心呀!”席夫人轻声说。 “我可以向唐安借马车呀!顺便带露西逛逛,买些日用品什么的!”莎若转动着一双熠熠生辉的美丽碧眼,下定决心的她是很难说服的。 服侍席夫人多年的女仆露西绽开笑意,别有用心地鼓吹女主人同意。 唐安子爵是魏克伯爵之子,他的母亲是席夫人未出嫁前的密友;席夫人这次返乡安居,多亏了这位贵妇的相助,残破的家园才能迅速修葺完工。 如果莎若小姐能和唐安子爵有进一步的发展,不正是天赐良缘吗?有这么一个温和敦厚的女婿,孀居的女主人下半辈子也有依靠了……露西不无私心地想。 拗不过意志坚定的莎若,席夫人应允了她的请求。 虽然唐安遗憾的表示无暇陪伴莎若同行,希望她能改日,但兴高采烈的莎若婉拒了他的好意,骑马射箭她比唐安高明得多,哪里需要他保护?三言两语就令唐安俯首称臣,将最舒适的一辆马车奉上。 露西不禁暗暗地嗤笑,这位唐安子爵婚后八成是一位“惧内”大丈夫。 心情愉悦的莎若顺利出游,不忘带着她的宝贝弓箭。 “以备防身之用。”她表情认真地说。 露西笑了,通往市集的大路熙攘热闹,哪有什么不平静呢?真是孩子心性! 见莎若只身而来,存心占便宜的毛皮商贩将价钱压得极低,引起她不满到质疑几句,老羞成怒的商贩硬是咬定价钱不肯改口,决心放弃的莎若转身欲走,却被不知好歹的商贩奚落了一番。 “无礼!”莎若圆睁双眼,转身呵斥:“难道不晓得身份阶级有别吗?就算是落拓贵族,也不容你着等势利之人污蔑!” 脑满肠肥的商贩晒然而笑,“哎哟!好悍的小姐!贵族打伤平民不罚,杀死平民也仅需赔偿金钱而已,污……什么?喔!污蔑贵族的平民该怎么处罚?小姐你看着办吧!” 围观的人愈来愈多,有人窃笑、有人叹息,反应各异。羞怒交集的莎若一言不发地往马车走去。 市集另一头停着一辆华丽宽敞的马车,端坐其上的主人听到侍从转述的情况不禁皱眉,这种人实在该好好教训一顿!可怜了这位小姐受这样的委屈! 但是接下来的事令他大吃一惊—— 商贩仍得意地讪笑,而莎若已上了马车,拿起弓箭站在驭座上,居高临下地瞄准数十尺外的商贩。众人声浪稍歇,纷纷退避,商贩的笑容变得极不自在。 不可能的……这么远!他想。市集里人群不少,这位小姐只是做个样子罢了……但他错了! “飕”的一声,莎若射下他的帽子,引起众人惊呼。第二箭由他的头皮擦过,削落一缕发丝。 第三箭,她慢条斯理地搭箭上弓,碧眼狂野有神。 “救命啊!杀人了!” 鸦雀无声的众人看着商贩双脚发软地瘫跪在地上,杀猪般的嚎叫,等着看血腥场面。 手下留情的莎若射掉了他一小块耳垂;捂住耳朵的商贩鬼哭神号地尖叫。 她收弓坐下,朗声发话:“如果我有足够的金钱,绝不吝于取你狗命!” 围观的人群爆出大笑,鼓噪喝彩,赞赏着这位贵族小姐的好箭法。 华丽马车的主人也笑了,低声嘱咐侍从去打听莎若的来历。他终于发现了比狩猎更有意思的玩意…… 贵客降临沸腾了绿杨小镇,魏克伯爵夫人兴奋得之发抖。潘尼亚侯爵是本国皇后的亲弟弟,领地广阔,除了拥有绿杨小镇的一大片土地外,邻近的乡间还拥有四座庄园及两座城堡,这位贵客往常只是绕道经过,从未在绿杨镇歇脚过。这次她有幸招待侯爵,不知道要令多少名媛羡妒。 攀上这位炙手可热的大人物,唐安未来的前途可说是一片光明,仕途有望,不会一辈子窝在乡下做二流乡绅了! 为了欢迎侯爵,魏克伯爵夫人决定不惜血本的举办豪华舞会,风流倜傥的侯爵谦逊了几句,还是从善如流。 “太叨扰夫人了!” 眉开眼笑的魏克伯爵夫人直称荣幸,舞会定于明晚举行。 唐安第一位想邀请的舞伴正是莎若。 忙于发贴的魏克伯爵夫人皱起黛眉,沉吟不语,她决心开导儿子不能多莎若太过认真。“可……可是……”温和的唐安震惊结巴,“我以为……母亲很喜欢……莎若,她母亲和您又……又是好友……” “孩子!感情和婚姻是两回事!”魏克伯爵夫人明言,“莎若虽是席夫人之女,品行容貌也不差,可是门第已经没落了。唐安,你应该挑选一位条件、家世更好的淑女为妻。” 一向听从母训的唐安不禁垂头丧气,兀自不舍莎若的娇俏明媚。 溺爱儿子的魏克伯爵夫人轻笑暗示:“傻瓜!婚姻归婚姻,感情归感情,没有人会阻止你在婚后继续和莎若保持友谊啊!” 憨厚的唐安半晌才悟透话中玄机,一抹希望又在他心中升起。“谢谢母亲。” “这没什么……只要你照顾好她们母女,莎若自会感激你的!” 穿上母亲的旧礼服改装成的舞衣,在裙摆上缀上蕾丝、缎带,镜中的莎若是一位娉婷美丽的淑女,宛如凝露蔷薇。 席夫人拿出珍藏的珍珠首饰为女儿戴上,珠链与修长颈项交相辉映,可是问题来了,莎若居然没有耳洞可以戴珍珠耳环! 席夫人惊愕不已,脸色微变,她真是太疏忽了…… 露西看出了女主人的异状,急忙打圆场,“哎呀!可能是太久没戴耳环,耳洞密合了,这该怎么办?” 莎若没有料到自己会在宴会中玩得如此愉快,潘尼亚侯爵明显表露出对她的青睐仰慕,似乎毫不轻视她过时、寒酸的礼服,殷勤地与她攀谈。大为紧张的唐安更是寸步不离的守侯在她身旁,仿佛怕她凭空消失似的。 这样被奉承,说不高兴是骗人的!小小的虚荣心在莎若的娇颜添上神秘色彩,碧眼更加璀璨。 身为主客,即使有心,潘尼亚侯爵也无法整晚陪伴在莎若身侧,跳舞跳累的莎若在唐安的搀扶下,走到外头的花园透气。 夏夜的星空如缀满碎钻的深蓝天鹅绒,薰暖柔风传递着夜来香的芬芳,虫鸣声有着一股催眠人的魔力。 黑发黑眸的唐安深情款款地凝视着她,触动了莎若心中一抹遥远的记忆……像琴音乍现忽断,她想不起来! 奇异的情愫纠紧了莎若的心,在唐安喃喃赞美她的美丽时,她闭上了双眼,准备迎接唐安温柔的亲吻。 期待中的美妙感受并没有发生,她略带失望地任由唐安轻啄樱唇…… 不同于她的冷静,唐安心跳气喘地结束这一吻,渴望而冒失地提出要求:“莎若亲爱的,让我照顾你好吗?我保证一辈子好好待你……” 警觉心令她迅速捉住重点,冷静地问:“唐安,你这是什么意思?是向我求婚吗?” “不……不是!”唐安情急地解释:“你误会了!我母亲……我是说,我身不由己……嗳!你知道的,我有我的责任与义务……只要你愿意,我会……” “住口!”莎若大发雷霆,碧眼中火花四射,“唐安子爵!你已经侮辱了一位与你地位平等的女士!” “莎若,你听我说……”他惊惶乞求。 莎若的语气冰冷,令他不寒而栗。“如果我是男子,一定会向你提出决斗的要求!让你为轻率付出代价!” “可是……我母亲说,只要你爱我就不会计较名分!”他像个受尽委屈的小孩。 室内灯火辉煌、乐音悠扬,沉默半晌的莎若蓦然轻笑,“令堂说得没错!”只是我并不爱你!她在心底补充道。“这只是个误会!”她无情地下逐客令,“你走吧!让我静一静!” 唐安乖乖地退如室内,独处的莎若闭上双眼深呼吸,试图赶走突然袭来的头疼。 “明智的抉择。他不过是一个离不开母亲裙裾的小男孩!”潘尼亚侯爵浑厚的嗓音蓦地响起。 莎若倏然睁眸:“偷听行径并不符合您高贵的身份!” 他轻笑着回答:“纯属巧合。” 这位黑发美女的激昂神采令她倾倒。“无价明珠不该投于盲目之人。” “哦!别又来了!”莎若恼怒地瞪视着潘尼亚侯爵,金发褐眼的他是位高大帅气的美男子,充满着阳刚气息,唐安跟他一比,就像个白皙清秀的小男孩——可是两人都是同样自负的沙猪!“我觉得今晚已受够了绅士们的青睐!” “你误会了!席小姐,我是真心将我的姓氏奉上,与你缔结良缘!” 今晚……是什么好日子吗?惊异结舌的莎若怔然想道。一位子爵要求她做情妇,一位侯爵向她求婚? “阁下习惯向初见面的女子求婚吗?”莎若冷静地问。 “第二次见面。”他愉悦地纠正她,“还有,这是我初次向一见钟情的女子求婚。” “您说什么?”她语气迷惑。 “那三箭真是精彩!吓得那个商贩魂飞魄散!” 莎若恍然大悟。他看见了她,才会…… “我马上下定决心要追求这位气魄如虹、貌美如花的奇女子!”他含笑补充。 忆起在宴会上听到的流言,她冒失出差:“据说阁下对美少年的钟情高于女人……” 潘尼亚侯爵为她的卤莽呵呵大笑。 “流言也传到这种乡下地方来了吗?”他坦率地解释:“没错!我是好色,连随从小厮都专挑俊秀伶俐的美少年,可是那是出自挑剔的审美观,老实说,我还是比较喜欢美女——事实上就是因为我太好色了,所以我无法忍受庸脂俗粉的自荐。世人皆以为男子争逐声色为‘好色’,殊不知在我眼中,那种来者不拒的丑态只能算是‘色’,连‘情’字都不配呢!” 莎若咀嚼着他话中的含义,有些明白了。可是她并不认为自己美丽,也觉得今晚已经受够了冲击…… 她轻叹口气,向她行礼道别。 注意到花园中多出好几对窥探的眼睛,潘尼亚侯爵坦然地护送她返家。他心里有数,不出一个小时,所以宾客都会知道他向席小姐求婚的消息;不出几天,传闻回遍及全国,他的皇后姊姊会喜极而泣,而莎若会答应嫁给他…… 一连半个月,莎若快被潘尼亚侯爵的花束、礼物淹没了,更别提川流不息、欲一睹打动侯爵心房的“黑发美女”真面目的大批宾客,席夫人的老屋几乎挤得水泄不通。 当侯爵的佃农因负担不起重税而想莎若乞援代求宽限时,义愤填膺的莎若不假思索地指责潘尼亚侯爵。 多年未查帐的侯爵大为诧异,查证佃农所言属实后,他揪出了私订重税、中饱私囊的不肖总管,没收了税款,并把同谋的三人开除,追回的款项则如数退给无端遭受剥削的佃农。漫天阴霾一散,阳光再现,欢天喜地的佃农们莫不称谢。席莎若小姐的闺名远播,却也为她招来了危机…… 当莎若摘了满满一篮的野莓准备回家做果酱时,不该出现的人挡住了她的去路——赫然是那四个早被潘尼亚侯爵逐出领地的败类。 总管目露凶光地瞪着她,“没有人教导你谨言慎行、沉默是金的道理吗?席小姐。” 莎若力持镇定,“你们不是已经被逐出领地了吗?” “是呀!”其中一个啐了一口痰,“全拜你所赐!” 忆起侯爵下令鞭笞他们的惨状,四个人的眼中几欲喷出火来。 “等到咱们玩够了……就把她卖到班迦罗的娼馆去!”又一个家伙挺身而出,邪恶地说:“想想看‘准’侯爵夫人接客不暇的情况,不知侯爵大人会怎么想?” 为首的总管狰狞大笑着朝她走来,莎若寒毛直竖,额头冒出冷汗,这些淫言秽语令她恶心、恐惧,还有……愤怒! 一种连她自己也为之惊讶的亢奋情绪冲击着四肢百骸!最近一个月来日日夜夜折磨她的头痛又来了! 她的头……好痛! 无暇细想,总管已经像鹰捉雀般擒住了她的左肩…… “不!”莎若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碧眼中满是吓人的杀气。 她狎然伸手,中指及食指戳进了总管的双眼,他发出凄厉的哀号,放开了莎若,双手捂着眼踉跄退后。 “我的眼睛……我的眼睛……”血流满面的总管痛得在地上打滚,而腰间的佩剑早已落在莎若手中。 怒瞠双目的莎若宛如狰狞恶鬼。 “别……别怕!她……只是个女人……”着慌的三人互相打气,“杀了她!替总管报仇!” 以前也有过相同的情景……头痛欲裂的莎若茫然扬剑,过去的影象和现在重叠。她的心脏狂跳、血脉偾张,本能地举剑、袭击、攻守…… 血腥的杀戮重现眼前。痛!她的头好痛!一切就像慢动作重演,她的肉体与灵魂被撕裂为两半,眼前红雾迸散…… 第一个刺进左肩,第二个命中心脏,第三个…… 目睹同伴惨死,仅存的鼠辈涕泗纵横地转身想逃。锐利的长剑由背后刺抵肺部,他睁大双眼缓缓倒下。 断气前的遗念是:这女人是恶魔所幻化…… 结束了! 狂暴凌厉的嘶吼由她的喉间逸出,莎若捂住双耳单膝跪下。痛!她的头好痛! 她送开紧紧握住的长剑,回忆像狂涛巨浪涌上心头,碎裂成千万片的灵魂重归肉体,她释放了己身的自由,解开了记忆的枷锁。 结束了! 夏日的天空云淡风轻。 深深吸入一口暖和的空气,她有恍如隔世的感觉。 据报赶至的潘尼亚侯爵心惊于莎若脱胎换骨的气势,脱口问:“你是谁?” 满身血迹的莎若轻声答复:“请容我更衣后再解释。” 当天夜里,绿杨小镇的夜空迸射出七彩焰火,毋需片刻,即有焰火迅速相因应。 “雷之子,贺平安。谨遵所命。俪”伊登·弗雷斯特的族人快马加鞭地飞至绿杨小镇,迎接失踪大半年的女伯爵。 洗掉了染色的黑发,莎若露出了一头因高烧而褪色的灰发,再次痛失爱女的席夫人苍老憔悴了不只十年。 遭受夫家亲戚欺凌的席夫人含悲带着独生女返乡定居,不料羸弱的女儿在旅途中感染风寒,在没有医生、药物可以治疗的情况下,恶化为肺炎,撇下了寡母撒手人寰……精神几乎崩溃的席夫人在料理完莎若的丧事后,由忠心的女仆露西陪伴,继续返乡之旅。因缘际会救起了奄奄一息的蕾庭,恍惚错乱的席夫人将她当染病的女儿照顾,在蕾庭渐有起色的同时,她也回到了现实世界,重燃对生活的希望。 当她发现蕾庭丧失了记忆,便将错就错的把她当作爱女,就当诸神中有一位残忍地夺走她的爱女,另一位又慈悲地还给了她一个女儿……席夫人依然叫她“莎若”,仿佛女儿未曾离开过。 而现在,她又得再一次失去女儿。席夫人怔然落泪,沉默无言。 黑压压的一片人群单膝跪在蕾庭身前,掩不住激动喜悦的神情。 奇迹,终于在今日出现! 绿与海蓝的鲜明旗帜飘扬在席家门口,整齐的华丽车马引起镇民争睹;代表着蕾庭女伯爵的金鹰,双爪横执长剑、微微展翅地在旗上扬威。这样曲折离奇的情事在绿杨小镇是空前绝后的。 穿上侍从送来的华衣美饰,系上佩剑,她恢复英气勃发的原貌,一头长发仅以黑缎束在脑后,表现出飒爽豪迈的气势。 她不再是我的莎若。泪珠由席夫人苍白的脸颊滑落。 “母亲。”男装打扮的蕾庭在她面前跪下,执起她冰凉的手指亲吻。“您救了我的性命,待我如同己出;在我的心目中,您永远是我的母亲!” 不敢置信的席夫人听见蕾庭欲接她至亚德兰颐养天年的请求时,喜极而泣。 ‘不管我的身份为何,依然是您的女儿。”她轻声地说。“希望母亲能答应我的请求。”席夫人哽咽地点头。是的!她仍是她的莎若!不管尊荣贫贱,永远都是她贴心的女儿…… 尾声 沧海桑田,物换星移。 沉潜许久的族人、旧属因为女伯爵历劫归来的消息而振奋、活跃、迅速归回岗位,心腹侍从巨细靡遗地提供各项资料、讯息,以便蕾庭能衔接上这大半年的空白,重新冲刺。 由雅各口中,她得知陛下已经兼并吉陵旧土,正式纳入亚德兰版图,蕾庭微感诧异。 “即使吉陵王皇后上书乞为‘附庸国’,请立嗣君,并尊我国为‘宗主国’,陛下也拒绝了……” 灭亡一个有姻缘之好的国家?这种好大喜功的行径不像罗伦的为人,蕾庭暗忖。“难道皇后不为祖国的存废而求情吗?” “翡彤丽皇后……驾崩了……”将对女伯爵的忠诚摆在君王之前,雅各畅所欲言。 皇后是以病薨之名大殡,真正的死因却极为可疑。众说纷纭,有人猜测,皇后是因为祖国将灭与夫君争执,愤而死谏;也有人谣传是陛下与皇后失和,赐以毒酒;甚至还有陛下派遣孔武有力的女官,勒死失宠皇后的说法。宫廷内围,讳莫如深……皇后之事,在历史上不过平添一件可供后人穿凿附会的疑案罢了! “陛下不是那种人!”女伯爵反驳道。 但是所听到的传闻越多,她愈惊讶——陛下一心汲汲于兼并班迦罗国,执着开发新武器,铁腕镇压不服旨意的吉陵旧民…… 众人口中顽强固执的君王是她记忆中的罗伦吗?不过多久,温和的他会有如此大的改变吗? 才进国都城门,夹道欢迎的民众便挤得水泄不通。 首先冲上来审视她的麦斯打破沉默,“我想,我不是看到鬼了吧?你一定非得这样惊天动地地强调自己的重要性吗?” 两人开心的击掌大笑。麦斯永远是麦斯! “欢迎回家……”喜极而泣的姊妹们一起拥住了蕾庭,哽咽难言。 “时髦的发色噢!”凯尔对她眨眼。“等我五十岁时也要染成这样!” “秃子是不需要染发的!”她反驳道。 “蕾!你躲哪凉快去了?一去大半年,省力又省心!” 七嘴八舌的欢迎、调侃此起彼落,像夏蝉齐鸣。 入宫谒见国君,在跪拜的那一刻,蕾庭敏锐地感受到许久未曾会面的生疏隔阂;亚德兰王深沉威猛的气势,很符合众人口中那位天威慑人的帝王。 迷惑的蕾庭心中一凛,这些日子倒底发生了多少变故? 回到伯爵宅邸时,盈门的贺客、亲友令她应接不暇,堆积如山的家族文件待她批阅,过惯了“席莎若小姐”的悠闲生活,她必须花费两、三倍的心力来调整节奏,恢复蕾庭女伯爵的行事风格。 她知道自己在改变,大半年的平凡生活教会了她惜福知足、谦和待人的道理,磨掉了以往高傲的狂野脾气,倍加成熟圆滑。 皇后大殡未及一年的国丧期间,国都中的贵族都遵守礼法,未敢大肆铺张喜庆,但是以聚餐为名的小型宴会仍然照常举行,历劫归来的女伯爵当然是众人竟相邀请的对象。 也许是情怯,或者是谨慎,蕾庭自回国都后,除了谒见君王、参与国事之外,再也没有擅自私闯宫禁,像以前那样吵闹无忌。罗伦似乎也不在意她的存在,从未私下召唤蕾庭入宫一叙,两人唯一的交谈就是“启禀”“准奏”“谢恩”等官话。 帝王之路是孤寂而冷清的远道吧!她想,原本就极为冷静的罗伦处理国事政务的魄力更是寒飒刚强,经常令才智不足的庸碌臣属们胆战心惊…… 这种僵局,知道贵宾莅临才出现转机。 安尔斯顿国的潘尼亚侯爵追随着蕾庭女伯爵的倩影而来,成为最热门的社交花絮。 他带着安尔斯顿王的国书呈献亚德兰王,讨论两国合作开发边境水利的可能性——说是合作,其实必须大力仰赖亚德兰的精巧科技。 不置可否的亚德兰王设置国宴款待这位远道而来的贵宾。 遥远相隔的女伯爵和潘尼亚侯爵并没有交谈的机会,直到用餐完毕才有轻松低语的时间,偶尔还得同心合力应付众人语带双关的嘲谑取笑。 蕾庭丝毫不忸怩的大方洒脱令他怔然迷惑,却又恋恋不舍,相约来到僻静的回廊外,潘尼亚侯爵冒昧地提出求婚,这一次身份对等,却令他备感压力。 蕾庭微笑直言:“侯爵的好意,我只能心领。” 潘尼亚侯爵的失望与遗憾溢于言表,他真后悔当初没有加紧追求攻势。“‘席莎若小姐’,你欠我一个解释。” 除非她另有所爱,否则……心念一动,他伸手扶住男装的蕾庭腰际,棕眸定定地审视她冷静的表情。 “这是你欠我的……莎若!”温柔的嗓音掺杂着渴望与诱惑。 她放松警戒地任他拥入怀里,潘尼亚侯爵托起了她的下颚,极有技巧地吻上不施胭脂的芳唇……良久,他遗憾地放手。 “我改变主意了!”潘尼亚侯爵微笑道:“被伤透心的我需要温柔的抚慰……你欠我一车皇家美酒。” 那是弗雷斯特庄园窖藏数十年的珍贵葡萄酒,数量有限、价格昂贵。 “你……这是乘机敲诈!”蕾庭轻笑出声,没有注意到他异样的眼光。“看来,我得慎重考虑,维持这段‘珍贵’的友情是否值得……” 看见他以眼色示意,蕾庭住口转身,望见了罗伦、麦斯,以及身后低首敛容的侍从。 这种情况……真是尴尬极了。 亚德兰王缓步向他们走来,锐利的黑眸中掩不住风暴与怒气,潘尼亚侯爵如果不是问心无愧兼胆大包天的话,真会考虑拔腿就跑;而身边的蕾庭……简直就像一只全神警戒、弓起身体准备扑人的野猫! 空气中几乎迸出火花!潘尼亚侯爵恍然大悟,有趣! 麦斯一脸促狭,双臂抱在胸前。打翻醋坛子的罗伦……有好戏看了!他僭越地下令,让心慌的仆人们退下。 怒气陡增的蕾庭恶狠狠地瞪着麦斯。 不干我的事!他满脸无辜地双手一摊。 潘尼亚侯爵笑了,他决定和麦斯成为好友! 黑发黑眸的亚德兰王令他联想到了一个人……恶作剧的念头乍然浮现。 一阵寒暄之后,潘尼亚侯爵向亚德兰王告退。 临去之际,他转向蕾庭,慵懒暧昧地说:“莎若亲爱的……” 蕾庭僵硬的怒容转为错愕。 “我始终纳闷,当时你怎么会喜欢上唐安那种黑发的白皙男孩……现在我终于明白原因了!” 唐安酷似罗伦少年时的清秀模样。 “你……你……”蕾庭双目圆睁,激动难言。 麦斯当下确信,他喜欢潘尼亚侯爵的“风格”。 气味相投的两人脚底抹油,一起溜罗! 转过回廊的两人还听见蕾庭愤怒而模糊的声音,接着是清脆的巴掌声——“罗伦!你这混蛋……”随即又恢复平静。 好奇心令潘尼亚侯爵停下脚步,心意相同的麦斯嬉笑阻拦,“最好不要去!事涉蕾庭时,他可是很难安抚的。我不想扯虎须!” 月色像奶油般甜腻,似乎可以浅尝一口。 情人间的口角争执因吻而起,也因吻而息,蕾庭骇于他无视众人眼光的强硬举动,身不由己地被绑架到枫林小筑。 “你疯了!”她气急败坏地挥手,“明天谣言就会传进了宫廷。” “他们不敢!”他拉起蕾庭的衣袖,被他紧抓的手腕微微泛红。他轻轻烙上一吻,蕾庭像被烫着似地缩手。 “记住!你是我的!”罗伦目光灼灼。 哈!真是笑话!她回来了十一天了,他始终漠视她的存在,不闻不问,现在才说这些,不嫌太迟了吗? “我只对你宣誓效忠,其他什么也没有!”她悍然反驳道。“至于说道舍命相随……我也算死过一次,鞠躬尽瘁了!” 一抹痛苦的表情扭曲了罗伦俊秀的脸庞,蕾庭的话再一次掀开他已结痂的伤口。这些天来,他一直克制自己与蕾庭保持距离,深怕在碰触她的同时再一次由梦中惊醒,由天堂跌落地狱! 他不愿意再一次忍受那种希望幻灭的椎心之痛! 罗伦怒声咆哮:“以你的性命来成就的霸业,我不希罕!” 哑口无言的蕾庭迷惑地看着暴怒的罗伦,不明白他的好脾气怎么消失无踪了。 “蕾!这两百三十多个日子里,你的死迅速将我推落地狱!”他嘶声道。 沉沦于不见天日的绝望深渊,罗伦封闭了温柔的心门,拒绝为任何人开启,这令妒恨欲狂的翡彤丽以最惨烈的手段来报复——不留只字片语地服毒自杀! 让弑妻的嫌疑污名伴他一生。 深藏许久的炽烈情感如江河溃堤般瞬间爆发!他已经受够了这种孤寂凄绝的相思煎熬!罗伦狎然伸手攫住了蕾庭的双臂,劲道之大令她惊呼出声,跌入他的怀里,狼狈挣扎间,两人一起仆倒在长毛地毯上,翻滚、纠缠…… 绵密的吻像雨点般落下,侵蚀着蕾庭的理智,身似浮云般软弱无力…… “唔……”她闷哼出声,急着在他贪婪索吻的空隙间补充新鲜空气。 “我不会再放你走!”他坚定地宣誓。 纵使焚尽天涯路,他也要不择手段地禁锢他的夜莺,不再让她远离视线! “罗伦!”心跳狂乱的蕾庭喘息不已,呼唤着他的名字。 她惊慌娇羞的嗓音在他耳中仿佛天籁,他的夜莺终于为他唱出最动听的旋律…… 月移花影,银轮悄悄由东往西移,透过窗棂投射在地毯上的清辉,留给苦恋多年的情侣更多隐秘的幽静空间。 柔情的两个灵魂契合成一个完整的圆,不再有遗憾。 黑暗中,他们倾听着彼此的心跳,呼吸着对方的气息,恍若梦里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蕾庭的抚触拥吻打开罗伦封闭已久的心扉。 想说的话、该做的事纷乱如麻……但那些繁冗事务都可以暂时等候,他的夜莺终于可以收敛疲惫的羽翼,安心在他胸前休憩。 终于……一抹愉悦而神秘的微笑浮现罗伦的脸上,他轻轻执起蕾庭的双手亲吻,抚过她的手指、掌间,感受她所传递的温暖直达胸口,那不是纤纤柔荑,而是因长期练剑、拉弓而结有薄茧的结实双手。 一双他渴望能够携手偕老、共度一生的手,帝王之路将不再是孤单、冷清的寂寞远途!低沉的笑声震动他紧绷已久的心弦,可以想见亚德兰国后冠对酷爱自由的蕾庭来说,将会是一项难以忍受的桎梏,宫廷的种种约束会令她火冒三丈……要让她心甘情愿地走入爱情牢笼中,恐怕还得费一番周章。 “可是,你没有半点胜算。”他无声地告知沉睡的蕾庭。这一次,他绝不会退让半步,时间,改变了他的心态,他宁愿不择手段地禁锢所爱,也不愿再忍受那种漫无止境的痛苦等待。 沉睡的蕾庭像孩童般无邪,他情不自禁地在她额头上印下一吻。罗伦可以预见,以她蕾庭般的性情,婚姻生活是绝不可能平静的……也绝对不会无聊! 只希望她在大发雷霆的时候能稍微顾及场合和旁人,不然……罗伦耸肩暗忖,亚德兰的臣民们得学着适应一位特立独行的皇后。 月升中天,尘封已久的七弦琴静静躺在被遗忘的角落,漫天碎钻般的午夜星空飘着若有似无的琴音,以及微不可闻的笑声。 可以肯定的是,七弦琴不会再被主人遗忘,很快就会谱上恋曲,在抚平所有的伤痛之后,为他的夜莺再弹奏一曲爱的传奇。 而今晚,夜莺在沉睡。 三个月后,女伯爵被陛下立为皇后,又过了七个月,为皇室诞下一位活泼可爱的王子,举国欢腾。 只是,胡里胡涂就被罗伦“骗”上后座的蕾庭,总有种被设计的感觉——造成“既定事实”,教她不得不嫁……真的好丢人! 满腹委屈的蕾庭老羞成怒,她很清楚这笔帐该跟谁算!因此,宫廷里的侍从、女官偶尔会听见或看见帝后争执的奇观——不!正确而言,应该是新后大发脾气、挑衅陛下的奇景。她直称王夫的名讳,还大骂他是混蛋、小人……新后的言行举止简直像市井民妇,不成体统;也多亏了陛下好脾气,居然能充耳不闻、泰然自若…… 这位辅佐夫君、并肩作战的新后,可说是历史上最膘悍刚烈的一位奇女子。与亚德兰争战多年,终于落败自杀的班迦罗王也因此留名青史——他在与臣属讨论军情时,总是愤恨地以“那个白发泼妇”来辱骂亚德兰皇后。 这段野史记载令后世疑猜,断弦再续的亚德兰王是否为了政治利益考量,才娶了一个”其貌不扬”又“善妒暴躁”的皇后? 时光荏苒,历史彰显了帝后的彪炳功业,却淹没了这段恩深义厚的缠绵情爱,因为饱学耄儒所载的不是爱语诗篇,而是真实历史,属于开拓亚特兰·提斯——意指穆大陆联邦——盛世的伟大帝王传记。 一对携手相持、白首偕老的帝后传说……消散在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