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书后我渣错了人》 第 1 章 秋夜,浓云遮住月光。细雨从檐边滚落,窗外悬着的宫灯很快就罩了一层水濛濛的雾色。 朦胧中,似乎有什么尖锐的物体触上面颊,带着些许冰凉的刺痛感,孟娆瞬间就睁开了眼睛。 一根锐利的银簪,正轻轻抵在她面颊上。 借着帘外微弱的光亮,依稀可辨男人过于惊艳的五官轮廓。 大脑僵了一瞬,孟娆下意识喊了声:“小叔叔?” “嗯?” 男人低低应了一声,榻上帘影轻晃,几缕烛光透过帘幔照在男人冷白薄透的肌肤上,垂眸时落下的暗影显得他瞳色极黑,哪怕正被孟娆半抱着,也未觉得这个姿势有什么不妥,只微微弯了下唇,将手里的银簪顺着她的面颊,一直划到了她脖颈上。 力道轻缓柔和,就连划过她面颊的动作都透着一丝丝优雅,然而他此刻的行为却十分变态,一看就知道是书里的头号反派,大宴王朝的九皇子,容珣。 这已经是孟娆死在容珣手里的第十次了。 对于被他弄死这件事,孟娆非常有经验,看他眼神就知道,自己这次又活不成了。 她直接放弃了抵抗,松开双臂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像具没有感情的尸体。 然而反派就是反派,通常都不按套路出牌,见她放开了手,反而极轻的笑了声,指尖覆上她脖颈处的浅痕,语声轻缓地问:“娆娆躺着不动,难不成还真是来睡觉的?” 你妈的。 你被一根簪子抵着脖子,你动一下试试? 畜生行为。 见容珣半天没动手,孟娆决定再挣扎一下。 她轻眨了下眼睛,一双眸子水盈盈的像只小鹿,看起来纯良又无辜:“小叔叔误会娆娆了,娆娆就是太喜欢小叔叔了,真没别的意思。” “是吗?” 孟娆诚恳点头。 容珣低眸凝视着她,漂亮的眼瞳里缀着细碎的光,带着些许审视意味儿。 半晌,他忽然弯了下唇,问:“有多喜欢?” “……” 这是重点? 重点难道不是自己半夜跑到他床上还熊抱着他的事么? 孟娆一时没答出话,反而是容珣忽然靠了过来。 气息铺天盖地的将她笼罩,男人色泽嫣红的唇离她还不到一寸。他用手捧起她的小脸,黑瞳幽幽凝视着她,带着明显逼迫的意味儿,嗓音极轻地问:“嗯?有多喜欢?” 他眼瞳漆黑极具侵略性,抚着她面颊的动作却十分轻柔,两种极端情绪交织下,怎么看怎么诡异。好似一条狩猎的毒蛇,整个人都带着一股透骨而来的寒气。 仔细回想一下自己前几次的去世情况,孟娆隐约想起,自己之前好像并没有表现出很喜欢他的样子。 那么这次—— “娆娆最喜欢小叔叔了,完完全全将小叔叔放在心尖儿上,一刻也没忘记过。” 说罢,她扬起小脸,唇边笑容很甜。 容珣眸底多了几分笑意,缓缓将簪子抵到她心口的位置:“放在这里?” “是的哦。”孟娆撒起谎来毫不犹豫,“就是心尖尖上的位置。” 容珣轻抚着她的小脸,嗓音低悦的笑了:“真乖。” 铺天盖地的压迫感散去,见这位反派总算靠回了榻上,没了先前的变态样子,孟娆刚刚松了口气,还没等她缓过神来,就感到心口处猛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嘀嗒嘀嗒—— 鲜血打湿床塌,大片殷红在床褥上晕开。 “可惜。” 容珣轻轻开口,暗光中的眼眸阴沉昳丽,低头与她对上视线的一刻,忽然勾了勾唇,微凉的语声轻如叹息。 “小叔叔不喜欢你呢。” …… 像是做了一个缓慢而绵长的梦,梦里的孟娆无论吹彩虹屁还是叫骂,撒娇还是挣扎,最后都会毫不意外地被容珣弄死。 就像一个莫得感情的杀手,全然不留半点儿情面。 不过这也怪不得容珣。 孟娆是大宴孟氏的嫡孙女,在孙辈中排行第二,颇得姑祖母孟贵妃喜爱,小时候常去孟贵妃所在的鸾青宫玩儿。 当时的容珣十五岁,才被孟贵妃收养不久,因为他少时就长得十分好看,九岁的孟娆非常喜欢他,三天两头的往鸾青宫跑。 白日里她黏在容珣身后,张口闭口地喊着“小叔叔”,到了晚上,她就偷偷溜进容珣寝宫里,撒娇耍赖似的要他哄自己睡。 当时的容珣并不受宠,虽然没有让人将她赶出去,却也不怎么搭理她,很多时候都是直接出了门,只留孟娆一人在寝宫里。 受了他几次三番的冷待,这让性格骄纵的孟娆十分不爽。 于是,她买通了宫里的太监宫女,让他们偷偷在容珣膳食里下.毒,等药性发作时,她再跑到容珣跟前,露着两颗小虎牙笑眯眯地对他说:“只要小叔叔今晚抱着娆娆,哄娆娆睡觉,娆娆就把解药给你噢。” 断肠散对身体害处不大,发作起来却是极疼的。 孟娆以为这样就能控制住容珣,却没想到,即使容珣痛到唇色苍白,也只是坐在榻旁,冰冷幽黑的瞳,淡淡地看着她。 没有多说一个字。 坏脾气上来的孟娆当然没给他解药,冷哼一声就走掉了。 可她没想到的是,那天七皇子恰好到皇上那告了容珣黑状,她刚走没多久,皇上就命太监笞责了他。 本来一个时辰的药效并不严重,可加上皇帝的责罚,就害得容珣险些丢了命。 幼时的孟娆又浪又怂,没有现在这么沉得住气。虽然容珣并没有将此事说出去,她还是惴惴不安地拿了伤药去找容珣。却没想到,容珣在当天晚上,就杀死了那个曾和她狼狈为奸的太监。 那天大雨下了一夜,偌大的宫殿里只有容珣一人,月白色的长袍垂落在地,带着浓郁的血腥气,缓缓在孟娆面前俯下身来。 “怕?” 苍白的指尖轻抬起她下巴,容珣黑夜中的眼瞳漂亮得惊人。 不时有血珠从他伤口中沁出,可他却像感觉不到疼似的,抚着孟娆发白的小脸,轻轻笑了。 “放心,”容珣弯着唇角,声音低的仿佛听不清,“小叔叔舍不得杀你。” ——“小叔叔舍不得杀你。” 可他多的是让人生不如死的法子。 直到那时,孟娆才猛然意识到,自己招惹了一个怎样危险的角色。 好在她并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没多久就回到了现代,压根没意识到是自己穿书了,只当这些是童年时诡异的梦。 却没想到时隔七年,她又再度穿回了这里。 这大概就是坏事做多了的报应。 孟娆闭上眼睛,面无表情的瘫在自己的神识海里,等待着下一次‘死亡传送’降临。 没多久,她的神识里响起一个机械的声音:“叮咚,您的十份便当加载完毕,我是您的专属系统,您可以叫我小柒。” “……” 一阵短暂的沉默。 孟娆并没有搭理它。 小柒顿了一下,接着说:“这是您的第二次穿越,因为上一次宿主年龄太小,不足以完成任务,所以刚满一年,我就将您送了回去。刚才那些场景是您在书里的结局,如果您想活下去,就必须获得书中角色的好感,完成攻略任务。” 孟娆眼皮跳了跳,敏锐地捕捉到了“攻略”和“好感”两个词。 虽然对容珣下了毒,但孟娆觉得自己罪不至死,最多只是年幼无知,容珣欺负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有什么意思! 她已经走七年了!还要搞她! 心眼又小又坏! 如果能把容珣…… 心中漾起一丝报复的快意,孟娆来了精神,飞快地坐了起来,笑盈盈地问:“呐呐,是不是我只要把容珣拿下,让他对我死心塌地,我的任务就完成了?” 小柒:“不,你要攻略的人不是容珣。” 孟娆一愣。 小柒:“你要攻略的是宣宁侯府的小侯爷,陈珏。” 孟娆:??? “这和陈珏有什么关系?” “原书里我都没和陈珏说过三句话,你让我攻略他?” “那个渣得比洪世贤还明白的,妇女之友——陈珏?” 见宿主的情绪猛然波动起来,小柒连忙解释:“因为你要攻略的是这本书的男主,容珣不是男主,陈珏才是。” 气氛安静下来。 孟娆扣了扣指甲,心情不大好的样子。 然而只持续了三秒,她就抬起了头。 “那你一直让我梦容珣干嘛?” 孟娆轻哼一声,眼神轻蔑,语调满满的嘲讽:“闲得蛋疼?” “……” - 小柒当然不是闲得蛋疼。 容珣作为和主线息息相关的反派,在书里的地位举足轻重,要想攻略男主,就绕不开容珣这个反派。 然而当年因为父亲官职调动,下.毒事情过去没多久,她就随父亲离开了京城,直到半月前父亲病故,才又回到京中。 如今她与容珣已有七年未见,他的地位早已今非昔比,加上梦境里他毫不留情的狠辣样子,孟娆并不觉得他会大发慈悲地帮自己。 思索再三,孟娆还是决定从陈珏下手,先和男主打个照面。 三天后,宣宁侯府会举办一场宴席,庆贺小侯爷陈珏凯旋归来。 孟娆还在守丧期间,并不好直接赴宴,孟贵妃心疼她,也不想她闷在府里,就让她扮成堂妹孟三姑娘,去给小侯爷送个贺礼,凑个热闹散散心。 宣宁侯府是先帝钦点的爵位,宴席那天的宾客众多,孟娆不想招摇,就选了没什么人走的侧门。 梨木朱门耸立,两侧立着一对儿七尺余高的石狮,青砖铺地,饶是侧门也十分气派。 孟娆提着裙摆,刚随引路丫鬟跨过门槛。 身后,一辆马车缓缓停靠在石狮旁,车夫弯腰掀开黛紫色的软缎帘子。 青砖上的枯叶传来细碎的声响,孟娆顿住脚步,下意识回头,目光与身后的男人有一瞬间的相触。 眼眸漆黑,即使在光线充足的午后也不带半点温度。 带着一股透骨而来的寒气,极快的从她面颊上扫过。 没有多停留一秒。 似乎并未认出她。 孟娆呼吸顿住。 想起小柒曾说过的话,她心里忽然冒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如今容珣地位极高,倘若能和他一同赴宴,接近陈珏岂不是水到渠成了? 虽然心里还有点虚,很担心容珣将她认出来,但是在巨大的诱惑下,孟娆的身体已经替大脑做出了选择。 门槛旁的银杏树叶轻轻往下坠,男人脚步未停,衣摆处的金丝绣纹微微闪动。 极淡的杜衡香钻入鼻间,越来越近。 就要与她擦肩而过的一瞬。 “喂。”孟娆伸出手,轻轻勾住他的袖摆。 斑驳的树影下,容珣回过头来,黑瞳里缀着冰冷细碎的光,静静与她视线对上。 暖阳中的少女扬起小脸,笑靥盈盈地望着他,目光轻软又明亮。 “我不认识路,能带我一起去归云园不?” 第 2 章 小猫哼哼似的语调。 听起来可怜兮兮,又带着些许娇嗔的意味儿,轻飘飘钻进人耳朵里。 容珣眉梢微微挑了一下,像是没听清她的话:“不识路?” 孟娆偏着脑袋,眉眼含笑,嗓音清甜,没有丝毫的不好意思:“是的呀,第一次来,能带带我不?” 容珣没有回话,视线从她身上掠过。 和孟娆同行的小丫鬟马上欠身道:“这是孟府三姑娘,奉孟贵妃之命,特地来给小侯爷送贺礼的。” 空气安静了一瞬。 容珣唇角轻扯了下,目光缓缓落回孟娆身上,将丫鬟的话重复了一遍:“奉孟贵妃之命,特地来给陈珏送贺礼的——” 他的语速极慢,有些漫不经心。一旁的丫鬟听到容珣对小侯爷直呼其名,这才意识到他身份不一般,不等他话说完,便跪倒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 然而容珣却丝毫没有受丫鬟影响,反而倾身离孟娆近了些,一双眸子直勾勾的看着她,咬字极轻的问:“孟三姑娘?” 铺天盖地的压迫感袭来,男人挺拔修长的身形遮住大片阳光。压着嗓子吐出的几个字听得人耳根发痒,意有所指似的,空气中莫名就多了几分幽凉的味道。 孟娆忍不住后退了一小步,脚跟绊到门槛,一个没站稳,直直跌坐在了地上。 水红色的裙摆在地面上铺开,少女琥珀色的瞳仁里有片刻的慌乱。 仿佛被他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看起来紧张兮兮的。 可只是一瞬,她又强稳住心神,也不忙着站起来,小脑袋仰起,笑眯眯地看向他。 “对呀,是奉孟贵妃之命的。” 目光毫不示弱。 像是料定了有人撑腰,他就暂时拿她没办法似的。 容珣瞳色淡了下来,静静看着她。 孟娆指尖不受控制的蜷了蜷,睫毛卷翘,好似颤动的蝶翼,在阳光下扑灵扑灵的。 他能看到她眼中点点不安的光。 却偏偏又要强作镇定。 瞧着倒比小时候坚强了不少。 不像是一戳就破的纸老虎了。 良久的对视后,容珣忽然低头,笑了一声。 嗓音轻飘飘的,似有些嘲弄,面上却瞧不出丁点儿情绪,缓缓朝她伸出手。 骨节分明的手,修长而漂亮,不见丁点儿瑕疵。孟娆能清晰地看见他手背上淡青的血管。 指尖相触的一瞬,就好像握了块冰,寒意直窜到人心底里。 孟娆定定神,借着他的力道稳稳当当地站了起来,又觉得容珣好心拉她似乎有戏,忙扬起唇角看向他:“我不知道归云园在哪,想和你顺个路——” 她勾着他的袖摆,轻轻晃了两下:“行不呀?” 从眼神到语气满满的期待。 就和小时候撒娇时的样子一模一样。 容珣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眸中划过极浅的嘲弄。 片刻后,他缓缓抽回袖摆,薄唇微弯,不带任何感情地吐出三个字:“不行哦。” “……” 然后,他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绝情得一点也不像刚拉过她手的人。 被容珣白白戏弄了一番,孟娆心情变得很不美妙。 她踢了一脚地上的石子,转头看着身侧刚刚站起来的小丫鬟,忽然问了一句:“你不知道刚刚那个男人是谁吗?” 明明认识路却被孟娆说成不识路还不敢问为什么的小丫鬟很诚实的回答:“奴婢不知。” 孟娆勾勾手指头,弯腰凑到丫鬟耳边,很是神秘:“他是九皇子,容珣。” 小丫鬟一惊。 孟娆对丫鬟反应很满意,扬起下巴,像个毁人清誉的小学生,十分幼稚地报复道:“也是我亲爱的小叔叔,小时候天天呆在一起,睡一个被窝的那种!” 仿若一记惊雷轰然炸开,小丫鬟双腿一软,再次跪倒在地。 - 一路上,小丫鬟再不敢多说一个字,只当自己什么也没听到,毕恭毕敬地将孟娆引去归云园。 孟氏虽是大宴数一数二的名门望族,可如今孙辈中没有男丁,家族地位日渐式微,加上她堂妹孟蓉很少参加这等宴席,孟娆用着她的身份,一路上也没人和她打招呼,只在入席时有几道目光望来。 她长得本就漂亮,如今又穿了件水红色的褶裥襦裙,淡粉珠玉相缀其间,落座时,裙摆上的褶痕微微散开,瞧着竟比玉瓶中的芙蓉还要明艳几分。 见有人看她,孟娆倒也不闪躲,只是偏头一笑,眼角眉梢都透着甜,倒让那几个女眷不好意思起来。 没想到传言跋扈的三姑娘,居然是这么娇俏漂亮的人,几个女眷笑着对她点了下头,才堪堪收回目光。 丫鬟仆从布好茶水,又摆了新鲜的瓜果在桌案上,周围女眷又重新谈论起京中趣事。 孟娆坐在椅子上,刚拈了一颗樱桃送入口中,就听到身旁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小侯爷身旁坐的是谁?怎么瞧着这么面生。” 她粉嘟嘟的面颊鼓了鼓,顺着女眷们的目光望去,一抬眼就看到了坐在男席正中的容珣。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到的,他正低垂着眼睫靠在楠木雕花椅子上。有风吹过,鸦青长袍随树上光影垂落在地,偶一抬眸时,便是刚刚说话的女眷也不由得顿住了呼吸。 一瞬的宁静过后,身旁女眷再度窃窃私语起来:“我也不知,可他坐的是正南位,瞧着比小侯爷还尊贵呢……” 可不是比小侯爷尊贵。 如今的容珣,早就不是当初那个被她纠缠的九皇子了。 寻常官员连见他一面都难,要不是和陈珏关系不错,他连宴席都不会来,坐上位又算得了什么。 孟娆眨眨眼,再度向男席看去,有些好奇陈珏长什么样,然而他一直背对着女席,只能隐约瞧见俊朗的侧颜轮廓,等再想细看时,他又将头转回去了。 果然,少了容珣这层关系,想要接近陈珏一点儿也不容易。 孟娆用手托着下巴,睫毛下的光影微动,像只抓不到老鼠的小猫,看起来郁郁寡欢的。 一刻钟后,丫鬟仆从依次将酒水菜肴摆入席间,孟娆虽没什么胃口,却也不好一直苦着脸,刚刚拿起筷子,还未来得及夹菜,邻桌忽然传来一阵喧闹。 她偏头看去,发现是尚书家的嫡长女沈成珊,和侍郎家的四姑娘宋思吵了起来。 “你把桂花酒倒我碗里,是诚心害我不成?!” “姑娘们都饮这酒,我又怎知你对桂花过敏!” “我胳膊都起疹子了,你还狡辩?我看你就是猪油蒙了心……” 争执声传入耳膜,见到这幕的孟娆眼睛不由一亮,两颗小虎牙从唇瓣中蹦了出来,瞬间来了精神。 没想到自己刚一瞌睡,就有人送枕头了? 这都不抓住机会干票大的,简直就对不起上天赐予她的良机! 身旁女眷纷纷加入劝架行列。左一句“沈姑娘消气”,右一句“宋姑娘真的是不小心”,眼见就要将火浇熄了,孟娆赶忙插了一句: “姐妹们都知道沈姑娘不能食桂花,宋姑娘这还将酒倒进去,恐怕她是真的不知道吧……” 话音落下的同时,空气瞬间安静下来。 女眷纷纷朝孟娆看了过去。 孟娆眨眨眼睛,一副什么也不懂的天真模样儿,表情很是无辜。 沈成珊猛地吸了一口气,搭在桌案上的指尖生白,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周围女眷赶忙打着哈哈道:“孟三姑娘平日不和我们一同吃席,对咱不甚了解,一时口直心快也情有可原……” 话还没说完,就听孟娆轻啊一声,神情很是惊讶:“原来你们常在一起吃席啊——” 她轻掩着唇,水汪汪的眸子看向宋思:“那你怎么连沈姑娘对桂花过敏都不知道呢?” 周围女眷纷纷僵在原地。 空气静得让人窒息。 急火攻心之下,沈成珊再也控制不住,厉声道:“大家伙都知道的事儿,就这宋思不知道,我看她就是故意的!” 说着,她猛地拍了下桌子,身旁的随行丫鬟当即会意,走上前去,就要教训宋思。 孟娆瞅准时机,连忙倾身挡了过去。 “是我不会说话,沈姑娘消消气,不要在小侯爷宴席上动手……” 可丫鬟胳膊已经扬了起来,又怎么收得住? 啪—— 那一下结结实实地打在了孟娆身上,尚书府的丫鬟向来倚势凌人,此刻力道极重,孟娆一个没站稳,斜斜向桌角摔了下去。 桌上酒水洒了下来,一半都浇在孟娆身上。 她衣裳凌乱,发丝松散,裙摆上的珠玉掉了大半。头发湿哒哒地垂在面颊两侧,白嫩的手腕处被擦出一道血痕,很快就有血珠从伤口处渗了出来,唇色微微泛白。 看上去狼狈又可怜。 周围女眷倒吸一口凉气,赶忙将孟娆扶了起来。 便是沈成珊也愣了一瞬。 似是从来没有见到过,有谁敢在自家丫鬟动手时阻拦的。 仗着自己爹位高权重,她虽然打错了人,却无半点愧疚之意,细眉一挑,冷哼道:“你这人,怎么一点儿眼力劲儿都没有?再不让开,待会儿万一磕伤脸,毁了容,可不要怪我们尚书府的丫鬟不留情面。” 这话说气势凌人,孟娆睫毛微颤,下意识地将手往后缩了缩,清亮的眸底蕴着水光,唇瓣轻咬,一句话也未说。 这下,便是一开始觉得孟娆在惹事的女眷们也不由得心生恻隐,生怕她再被波及,忙将她往边上拉了拉。 好在男席那边听到响动,很快就派了随从过来询问。 周围女眷怕引火烧身,都没敢吭声。而沈成珊早就和宋思不和,如今有了机会,便直接将罪责全都推到了宋思身上,对孟娆也没有丝毫歉意,只说是她自己撞上来的。 随从看了一眼席间情况,心下也猜了个大概。可事情毕竟牵扯到吏部尚书的嫡女,他不敢妄下定论,只将她们三人全都带了过去。 正值初秋,微风中透着几丝凉意,有好心的女眷拿了件斗篷给孟娆披上。 她身形本就娇小,如今被这斗篷一裹,只露出了个小脑袋瓜在外面,衬面颊雪白,在陈珏面前站定时,眼睫上的泪珠跟着一阵轻颤,好像马上要掉下来似的。 连带着周围宾客的心都紧了紧。 就连陈珏的脸色也不太好看。 他幼时就和父亲驰骋疆场,见过无数将士的血泪,也知道在远离边疆的京城,这些天子脚下的官员贵妇是怎样的张扬和肆意。 可他却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女孩儿。 明明可怜极了,却不掉一滴眼泪,既不哭闹,也不辩解,就这么眼巴巴望着他。 让人不自觉地想要保护。 甚至舍不得对她说一句重话。 陈珏掩去眼底神色,视线扫过她手腕时,忽然皱了下眉,问道:“手上的伤怎么回事?” 孟娆垂下眼睛:“是我自己没站稳,碰到桌角磕伤的,与姑娘们都没关系。” 全然一副为大局考虑的样子。 满座宾客无不恻隐。 孟娆觉得时机差不多了,嘴唇微动,正要再和陈珏说些什么,一旁的容珣却忽然低笑一声。 很轻很凉的嗓音,好像一阵微风吹过,在宴席中并不清晰。 却又直戳心底。 竟让孟娆有种被他看穿的感觉。 就好像知道她要做什么似的。 毕竟刚刚才见了一面,孟娆还不知他有没有认出自己,也不敢在他面前太暴露心思,只能将话咽回了肚子里,咬着唇瓣,垂下了头。 见她这幅可怜兮兮样子,陈珏没忍心追问下去,略微侧头,对一旁的小厮吩咐:“去找身干净衣服,带这姑娘去厢房换了,再让许婆子瞧瞧她身上有没有伤。” “是。” 小厮走到孟娆身侧,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孟娆见好就收,将身上的斗篷裹紧了些,缓缓欠身:“谢谢小侯爷。” 少女的语声又轻又软,像耳边轻拂的风,惹得陈珏指尖不自觉颤了下,看着孟娆娇娇小小的背影,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他淡淡扫了眼面前的沈成珊和宋思,也没问她们,只是侧头对身旁的随从道:“说说,怎么回事?” 随从将刚才看到的情况如实说给陈珏听,转述到沈成珊刚刚说过的话时,在座的宾客都吸了口冷气。 倘若没有孟娆的对比,沈成珊倒也能就此糊弄过去,可孟娆顾全大局在前,随从转述在后,沈成珊非但没有将罪责推到宋思身上,反而成了刻意找茬牵连无辜的那个,这下便是八张嘴也说不清了。 席间气氛出奇地安静。 沈成珊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心里恨孟娆恨得紧,可见这么多双眼睛都瞧着自己,也只能硬着头皮道:“小女子确实对桂花过敏,刚刚又发了疹子,一时急火攻心,才推了宋姑娘一把,却没想到孟姑娘突然蹿了出来……我也是不小心,不是有意要弄砸侯府宴席的……” 说着,她就向陈珏行了一礼,眼中全是愧疚之色。 她的父亲沈嵩也反应了过来,忙从席间站起,大步走到陈珏面前,面带歉意道:“小女不懂事,弄砸了小侯爷宴席,沈某回去会好好管教她的。小侯爷看在她年纪尚小,又是不小心的份上,还是不要继续深究了吧。” 他含笑看着陈珏,态度虽然客气,言语中却颇有几分倚老卖老的意味儿。 陈珏微皱了下眉。想起沈嵩在朝堂上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如今满座宾客全都看着,也不好太驳他颜面。略微思索半晌,正准备让小厮把那桌桂花酒换成蓬莱春,将这事儿就此揭过,却没想到身旁的容珣忽然嗤了一声。 “不小心?”容珣掀起眼皮,轻悠悠的问:“怎么个不小心?” 陈珏目光划过一丝诧异,但见容珣开口了,便也不再多言,静静靠回椅子上。 初秋的天空宁静高远,蔚蓝之上只有几片丝丝缕缕的云。太阳没入其中,四周光线逐渐暗淡。 周围宾客目光全都看向沈嵩,像是一切都慢下来似的,一帧一画,静得出奇。 沈嵩原本从容不迫的神情总算有了一丝波动,像是也没想到,一直默不作声的容珣会忽然插手。 还未想好说辞,他一边思索一边解释道:“就是、就是……” “是什么?” 鸦青华袍垂落在地,容珣衣摆上的绣纹流转出浅浅细润的光,他低着眉眼,忽然弯了弯唇,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沈嵩。 他眉目深邃,天生含情。低眸看人的时候异常温和,几乎感觉不到丝毫责怪之意,更像是在抚慰人心。 沈嵩很快会意,赶忙斟了杯酒,给容珣递了过去。 容珣双眸含笑,指间扳指光泽莹润,映得那双手白如冷玉,出奇的漂亮。 酒杯与扳指相碰,发出几许清脆的声响。 沈嵩松了口气,微躬下身子,低着头正要说些客套逢迎的话。 可下一秒,容珣拿着玉杯的手忽然松开。 嗒—— 玉杯滚落在地。 冰凉的酒水顺着沈嵩额头,一点点从鼻梁,嘴唇,汇聚在下巴上,淌过他脸上沟壑深重的纹,缓慢又无声地滴落…… 他发冠湿了大片,怔怔抬头。 容珣坐在椅子上,弯着唇角,慢条斯理地问:“是不小心把酒洒了?” “还是——” 食指轻扣桌面,沈嵩还没反应过来,就觉得小腿一痛,直接被侍卫踢跪在地。 容珣笑吟吟看着沈嵩:“不小心把人碰倒了?” 冷风吹起枯叶,席间一片死寂。 几缕阳光从云层里透了出来,容珣半边脸隐在暗处,唇角扬起的弧度残忍又肆意。 这哪里是不小心。 这分明是在羞辱人。 便是沈成珊也想不明白,眼前这个俊美温和的男人为什么会忽然翻脸。 他甚至没说过一句重话,更未曾看她一眼,可他做出来的举动,却好像将她爹的脊梁骨悉数踩碎,再生生碾进尘埃里。 整个沈家的颜面与骄傲,在他眼里根本不值一提。 沈成珊的脸烧了起来,想去扶她爹起来,可脚却像灌了铅似的,一动也动不了。 太阳彻底从云层里透出,斑驳的光影从树叶间隙中散落。 容珣垂眸,转了转指间扳指,语声闲散又漫不经心:“嗯?是不是不小心?” 铺天盖地的压迫感袭来,沈嵩双颊上的肌肉抖了抖。 良久良久。 在周围宾客的注视下,他极其屈辱地点头:“是…是不小心,是不小心。” 似是终于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容珣轻轻“啧”了声,慢腾腾的靠回椅子上,神色温和,却又不留半点情面地说:“那就带着你家姑娘滚。” 第 3 章 宣宁侯府规模宏大,孟娆走了好一会儿工夫,才跟着小厮到了厢房。 小厮和丫鬟说完大致情况,便退了出去,丫鬟很快就从乌木衣橱里找了件颜色相仿的留仙裙,虽不如孟娆原来那件好看,面料却格外柔软,瞧着倒也十分大方。 孟娆将丫鬟支了出去,也没急着换衣服,而是坐在椅子上,垂着脑袋查看自己的手腕。 嫩生生的肌肤上,肿了好大一团儿乌紫,点点挫伤清晰可见,淤血干涸在上面,隐约能看见几块极小的碎石,像是摔倒时蹭上去的,格外触目惊心。 孟娆颤巍巍伸出手,想将这碎石清理出去,可指尖还没接触到肌肤,便又哆哆嗦嗦地收了回去。 小脸煞白,一副很怕疼的样子。 神识里的小柒忍不住开口:“小侯爷本就是个心软的人,其实宿主不用对自己这么狠的……” 孟娆哼哼一声,压根不想承认,是自己没站稳才摔倒的。 她只会搞事,打架经验倒是不怎么丰富,也没想到沈成珊的力气居然这么大,跟拳王泰森似的。 疼是真疼。 不过孟娆痛并快乐着。 她心里暗戳戳诅咒着沈成珊,面上却表现出一副很无所谓的样子,“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下次见面的机会这不就有了嘛。” 小柒愣了一下,有些茫然。 孟娆眨眨眼,细软的指尖抚上耳垂,将那对红翡翠坠子摘下,轻轻丢在桌角不起眼的地方,笑眯眯道:“过几天就来找他拿。” - 归云园内。 沈嵩缓缓从地上站了起来,酒水滴滴嗒嗒地顺着他的下巴滴落,在青石地板上留下一道深深浅浅的痕。 冷风吹过,他身形明显晃了一下,像是有些站不稳。 沈成珊连忙跑上前去,将自己父亲扶住。 沈家不是名门望族,能有如今的地位,全是靠她父亲一步一步爬上来的。 她父亲就是沈家的颜面。 男人羞辱的根本不是她父亲,而是整个沈家。 那么多宾客都看在眼里,日后传出去,就连自己在女眷中的地位也荡然无存。 可偏偏到了此时,沈成珊都不明白自己究竟哪里惹到他了。 就算自己搞砸了宴席,可连陈珏都没说什么,他又凭什么这般羞辱人? 沈成珊动了动唇,鼓起勇气,看向容珣:“您赶我们出去,只是因为我搞砸了……” 容珣抬眸,目光淡淡的扫了过来。 沈成珊后面的话顿在嘴里。 与刚才柔和散漫的态度不同,他的眼神比方才多了几丝不耐,全然是一副“根本不在乎他们怎么想也没打算解释就是要他们滚的态度”的态度。 树下光影轻折,沈嵩隐在暗处的眉眼多了几分怨毒之色,忙拉了把沈成珊,对容珣行了一礼,匆匆离开了宴席。 而那一瞬间的眼神,自然也没有逃过陈珏的眼睛。 他自幼习武,感官比旁人敏锐得多。而沈嵩向来好面子,入仕至今都未被人这样羞辱过,刚刚他明面上虽然不敢反抗容珣,可私底下有什么小动作就不一定了。 沈嵩为人狡诈,睚眦必报,而太子那边也一直对容珣虎视眈眈,早就恨不得将容珣除之后快,倘若他们两个联手的话…… 陈珏眼底划过几丝担忧,待沈嵩走后,才微微侧头,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容珣。 然而容珣只是轻笑了声:“那又如何。” 略显轻慢的态度,和往常一样淡漠的语调,可陈珏却觉得,他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子幽冷。 就像是从骨子里渗出来似的,一寸寸侵蚀着他波澜不惊的躯壳,仿佛要将他的皮囊生生扯下,露出里面病态幽暗的内核。 所以当沈嵩往枪口上撞时,他就毫不犹豫地处置了沈嵩。 容珣心思向来细腻,又岂会没想到后果? 他只是不在乎罢了。 想起自己刚才苦口婆心说的那些话,陈珏不禁有些心累。 皇帝不急太监急。 算了,不说了,随便吧。 仆从将地上的碎瓷清理干净,席间很快又恢复了先前觥筹交错的景象。 不远处,刚刚送孟娆去厢房的小厮匆匆跑了过来,向容珣行礼后,转头对陈珏道:“孟姑娘有东西落在厢房了。” 陈珏心情不太好,闻言眉峰微挑,冷声说:“人又没走,东西落下你给她还回去就是了,跑我这做什么。” 小厮道:“小的刚去许婆子那找过了,可许婆子说孟姑娘已经回来了,小的就直接来了这里。” 陈珏“哦”了声,想着姑娘家走得慢些,便问:“什么东西?” 小厮弯下腰,缓缓将手里的耳坠放在桌上。 已近酉时,太阳渐渐西斜,浮云汇聚在天边,带着几点暖红的光线散落,照得桌上那对儿绯红耳坠光华流转,盈盈润泽,出奇的漂亮。 陈珏抬手将耳坠拿了起来,自言自语道:“呦,红翡翠的,还挺好看。” 话音落下的同时,他耳边忽然传来了一声极轻的嗤笑。 犹带嘲弄的语调,轻飘飘的落入耳膜中,听起来竟有些瘆人。 那股冷冰冰的感觉又来了。 陈珏下意识地转头,还未看到容珣的神情,就见一双冷白如玉的手出现在视线里,指尖微勾,缓缓将那对耳坠收入了袖中。 - 孟娆走得慢,直到酉时三刻才回到宴席。 日暮西斜,远处的银杏树叶染上玫瑰金般的颜色,她被丫鬟带到陈珏身旁,看到陈珏正在低头喝酒,她眉眼弯了弯,轻轻喊了声:“小侯爷。” 嗓音又甜又糯,陈珏指尖一顿,抬头正对上少女月牙儿般的眼。 她换了身水红色的留仙裙,淡金缎带系于腰间,恰到好处的勾勒出纤细的身形,轻盈盈的在身侧打了个结。 原本散乱的发髻也重新梳理过,像对儿猫耳朵似的立在脑袋上。有风吹过时,额间碎发轻轻摇曳,两鬓珠花闪烁出点点细润的光,映得那张小脸嫩.粉粉的一团儿,说不出的明艳娇憨。 与先前狼狈可怜的样子全然不同,便是见多识广如陈珏,目光也不禁有些怔然。 像是知道他在看自己,孟娆两颗虎牙冒出了一点白莹莹的尖儿,轻软的语声像是要戳进人心坎里。 “谢谢小侯爷。” 陈珏眼睫颤了颤,也没收回目光,将手中玉杯放在桌上,看着她腕间的白纱,低声问:“伤怎么样?” 孟娆道:“已经不疼了。” 陈珏点了点头:“一会儿我让仆从备些紫金膏,你拿着一并带回去,没照顾好客人,是我的不是,权当赔礼了。” 孟娆眉眼弯了弯,觉得这男主还挺上道的。 虽然后期妻妾成群有点渣,但确实很会关心人,长得也不错,怪不得讨女孩子喜欢。 比起他来,自己那个残忍无情的小叔叔就显得……诶? 小叔叔怎么不见了? 孟娆眨眨眼睛,看向陈珏身旁空落落的座位,犹豫片刻,还是没忍住问了句:“小侯爷…小侯爷怎么一个人坐了?” 忽然想起容珣,陈珏面色有一丝不自然。 这姑娘的耳坠还在容珣手里呢。 当时容珣将耳坠收走后就敛了神情,他虽然不知容珣为什么会忽然对个耳坠感兴趣,但这毕竟是人家落在他府上的东西,模样精致款式贵重,他当时是有找容珣要的。 可容珣只是勾起唇角看着他,语声微冷,却又没什么情绪地问:“你在说什么,这桌上有东西?” 说完,他还抬眸看了眼面前的小厮。 目光不冷不热的,却吓得那小厮当场跪地,想都没想就说了句:“桌上什么都没有,小的什么也没看到。” 陈珏还能说什么? 他什么也不想说。 只能琢磨着这几天派仆从去东市看看,有没有款式一样的买回来,等这姑娘找来时,再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似的还给她。 视线从孟娆空荡荡的耳垂上挪开,因为心中有一丝惭愧,陈珏如实说道:“哦,我旁边那个……他刚刚才走,估计是昨晚没休息好,提前回去睡觉了。” “噢。” 孟娆知道容珣不喜欢凑热闹,动了动唇,正准备再说些什么,却忽然注意到女席那边儿的沈成珊也不见了。 难不成和小叔叔一起走了? 心中疑惑万分,孟娆又没忍住,问了句:“那……那沈姑娘呢,她去哪了?” 见她似乎没发现自己耳坠丢了,陈珏放心了许多,轻描淡写地说:“她在宴席上闹事,被轰出去了。” 像是有烟花在脑海里炸开,孟娆一双眼睛瞪得溜圆。 轰出去了? 居然被轰出去了?! 这小侯爷也太给力了吧! 自己不过才装了个可怜,他居然就把沈成珊轰出去了? 不愧是男主。 霸气。 比她那个心眼小过针尖儿的小叔叔强多了。 孟娆唇瓣轻咬,换了副担忧的样子,轻声问:“可、可是……沈姑娘毕竟是吏部尚书的嫡女,就这么把她赶出去,会不会对小侯爷有不好的影响?” 陈珏略微一愣。 容珣轰的人,他能有什么不好的影响? 抬眸看见孟娆忧心忡忡的目光,他忽然想起孟氏如今不比当年,虽是名门望族,可如今只靠孟文昌一人撑着,自然比不上风头正盛的吏部尚书,她担心家族被牵连也情有可原。 陈珏柔声安慰道:“没关系的,你不用担心,安心回去便是,沈家不敢找你麻烦的。” 沈家不敢找你麻烦的。 听听。 这到底是什么神仙男主。 话说得也太好听了,仿佛天塌下来都有他顶着一样。 孟娆语声糯糯地问:“那小侯爷真的不会有影响吗?” 怎么可能。 又不是他羞辱的沈嵩。 陈珏微笑道:“不会,你放心。” 得到肯定的答案,孟娆眉眼终于弯了弯,两颗小虎牙又不自觉地冒了出来。 这男主也太好了吧! 真恨不得明天就来找他拿耳坠。 - 这次宴席十分隆重,酒席吃完后,又请了几个戏班子在台上唱曲儿,直到亥时才散场。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孟娆打着灯笼,蹦蹦跳跳地跑到侧门,刚迈过门槛,却发现自己本该停在外面的马车不见了。 叫来守门的侍卫,侍卫愣了一会儿,才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说:“噢,是孟三姑娘啊,下午的时候您府里来人,说有急事,就将马车调回去了。” 调回去了。 孟娆拿着灯笼的手微微缩紧,暖橘色的灯火映得她眼眸忽明忽暗。 稍微一想就知道,这是她堂妹孟蓉干的好事。 孟蓉和她关系向来不好,幼时就闹过很多不愉快。她这次回来,住的也是大伯家,对于自己用她身份参加侯府宴席的事儿,孟蓉心里是一万个不情愿的。 可这毕竟是孟贵妃的吩咐,孟蓉虽然不愿意,也不敢违抗贵妃的命令,只能老老实实地将马车借给自己。 却没想到,自己才刚到侯府没多久,孟蓉就将马车收了回去,给她来了一招釜底抽薪…… 晚风簌簌,银杏叶打着旋从树上落下,孟娆抬头望着满天繁星,半晌才顺了口气。 这要是走回去,估计天都快亮了。 她是绝对不可能走回去的。 可若是回侯府找陈珏借马车,自己用堂妹身份参加宴席的事不就败露了? 这才见了一面,好感度都没刷多少,她今日才在宴席上闹过事,这会儿又回头麻烦他,几件事加起来,难保陈珏不会多想,孟娆肯定不愿出此下策。 她晃着手中灯笼,正在愁眉不展之际,不远处忽然传来了一声极弱的马鸣。 顺着月色望去,光线弥散的巷口,一辆马车落入她的视线里。 极其珍贵的红柚木车厢,黛紫色的软缎帘子,清清冷冷的夜色中,她几乎能看到帘上绣着的缂丝云纹。 这是上午才刚刚见过的马车。 容珣就是从这车里下来的。 孟娆眼睛亮了亮,忙召唤出神识里的小柒,问道:“容珣现在想杀我不?” 小柒查了一下:“只要宿主现在不惹到他,就暂时不会有事。” 孟娆当然不会惹到他。 她只是想搭个滴滴罢辽。 想着自己左右也绕不开他,孟娆干脆提着灯笼朝巷口走了过去。 夜风拂过树梢,缂丝云纹流转出点点细腻的光。 她踮起脚尖,轻轻挑开帘子。 “喂。” 光线从车窗外洒落,背靠软榻浅寐的男人睫毛微动,面颊轻侧间,一双犹带雾气的黑眸朝她望了过来。 月色下,少女弯着眉眼,与他毫无情绪的目光对上。小手轻扣着车窗,露出两个虎牙尖尖,撒娇似地说: “我车飞啦,你载我一个呗。” 第 4 章 少女的声音像是揉了层蜜,甜美又温软。 然而容珣只是抬了下眼皮,漂亮的睡眸里带着几分润泽的水气,依旧毫无情绪的看着她。 有了之前的教训,孟娆这次没有再问“行不呀”,也没有多说一个字,就这么笑盈盈地与他对视。 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 就这么过了许久许久,孟娆踮起的脚尖都有些撑不住时,容珣终于挑了挑眉,语声淡淡地问:“你来赶车?” 什么?赶车? 孟娆愣了下,险些怀疑自己听错了。 视线扫过马车前室时,才发现本该坐在那里的车夫不见了。 孟娆轻轻皱眉:“你的车夫呢?” “不知道啊,”容珣靠在榻上,轻描淡写地说:“大概是死了吧。” “……” 懵了半晌,孟娆才眨了眨眼睛,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 哦,死了。 把主子一个人丢在这里,确实可以死了。 尤其是容珣这种主子。 虽然大多数时候,他都是轻描淡写地笑着,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 但是你根本不知道,那张惊艳绝伦的皮囊下涌动着怎样阴暗冷漠的情绪,又有着何等恐怖残忍的手段。 可能上一秒,他还在柔声细语的跟你说话,但下一秒,他就能滴血不沾的把你送上黄泉,你站在奈何桥边,连头七都没过完,一回头就会发现,他连你的骨灰都给你扬了。 虽然他现在未曾露出半点儿不悦的情绪,但孟娆几乎可以确定,这车夫回去以后十有八九是没命了。 默默为车夫点了炷香,孟娆看了看华贵舒适的车厢,又看了看鼻孔冒气的骏马。 赶车是不可能赶车的。 要坐就坐头等舱。 孟娆微微偏头,一双琥珀色的眸子看着容珣,又嗲又坏地笑道:“我不太会,要不你来?” 容珣轻笑了声,连眼皮也没动一下,像是听到了一件极为荒唐的事。 心里虽然很想将容珣掐死,但想起小柒说过不要惹恼他的话,孟娆还是将这口气咽了下去,正琢磨着有什么法子能让车自己飞起来时,不远处的侧门里,恰好出来了一位微醉的公子。 她眼睛一亮,挥动手臂向他招手:“喂——” 华服公子回头。 孟娆:“你过来一下,有人叫你。” 华服公子愣了愣,视线从孟娆身上越过,一眼就看到了坐在车厢里的男人。 夜色下的光线黯淡,几缕暖橘色的灯光透进车窗里,光影交错间,靠在软塌上的男人低垂着眉眼,面容半明半暗,只有衣领处的暗纹流转出略微冷冽的光。 华服公子一眼就认了出来。 这是宴席上把吏部尚书轰走的人! 虽然男人未曾表明身份,但他在宴席上一直坐得上位,连小侯爷都陪在他身边,身份地位显然不一般。 华服公子酒醒了大半,不敢有丝毫怠慢,赶忙跑了过去。 “爷。”他斟酌着用词,小心翼翼地开口:“您有什么吩咐?” 容珣淡淡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一旁的孟娆笑吟吟道:“赶车呀。” 赶车? 华服公子险些以为自己听错。 自己再怎么说也是侍郎家的嫡子,怎么能赶车呢? 他看看孟娆,又看看神色淡漠的容珣,忽然又觉得他们不像是在开玩笑。 正兀自犹豫着,边上的孟娆将头一偏,好像看出了他的想法似的,狐假虎威地说:“你不赶车的话,我们爷就要赶车了,你难道要让他赶车吗?” “……”华服公子慌忙摇头:“不敢不敢。” 孟娆指指前室:“那你还不过去?” 虽然华服公子不敢违抗车上的男人,但是一直被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指挥,心里到底还是有些不爽的。 这次他没接孟娆的话,理了理衣摆,坐到前室,回头对着车厢里的容珣问:“爷,您要去哪?” 夜风拂过树梢,黛紫色的软缎帘子轻轻摇曳,车厢内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反而是孟娆摇晃着手中灯笼,唇瓣樱粉,笑眯眯道:“去孟府,走西门哦。” “……” - 马车缓缓行驶开来。 孟娆猫腰钻进车里,将手中的灯笼挂在车门上,暖橘色的灯火四散开来,她抬起眼睫,悄悄看了眼容珣。 他依旧阖着双眸靠在软榻上,呼吸清浅,睫毛又长又密,身上盖着的月白羽缎衬得他肤色极白,有种月光打在瓷面上的幽冷感,好像很久没照过太阳似的,只有艳红的唇色透着些许活人的气息。 像个沉睡的妖精。 似乎一抬眼就能将人魂魄勾走。 确实是孟娆见过最好看的男人。 然而此时毕竟是共处一室,他的气场又过于强大,孟娆心里难免有些紧张,收敛了先前的张扬样子,提着裙摆坐到了他旁边。 身侧软垫陷落,一股极淡的香气蹿入鼻尖。容珣眼睫动了动,侧眸看向她。 四目相对。 容珣明显看到小姑娘的背脊比方才绷直了不少。 她卷翘的睫毛又扑闪了起来,一双小手攥着裙摆,灯光下的指尖微微泛白,坐得老老实实的。 似乎有些怕他。 虽然表面还是那副明艳骄纵的样子,却不像小时候那样,什么都写在脸上了。 她小时候害怕起来会缩成一团儿,像只小猫儿似的张着利爪,她还特别怕疼,哪怕擦破点儿皮都会哭个不停。 可她刚才在宴席上被划了那么深一道口子,眼里却没泛起一点儿泪花。 甚至可以说出是自己摔伤的那种话。 平静的不像是她。 好像为了达到目的什么都不怕。 他还从来没见过,小姑娘会如此费尽心机的去接近一个人。 容珣眸光中浮出极浅的嘲弄。车厢内的光影明明暗暗。孟娆被他这样直勾勾的看着,也觉得浑身不自在。 就像是认出她似的。 也可能早就认出来了。 但他就是不说,就像是在诱捕猎物上钩似的,等着她先开口。 孟娆有些扛不住了。 明晃晃的烛光在她瞳仁里跳跃,她樱唇微张,眼睫颤动,正挣扎着要将那声“小叔叔”喊出口。 下一秒,她就看见容珣垂下眼眸,缓缓将她压在屁.股底下的羽缎衣角抽走了。 “……” 孟娆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就这么被他随随便便的一个动作戳破了。 妈的。 七年不见,容珣还是这么讨厌。 猫戏老鼠似的,一点儿也不给人个痛快。 孟娆气哼哼的靠回软榻上,闭着眼睛,一遍遍的在脑海里回想着自己幼时折腾容珣的事儿来找平衡感。 反正她也没亏。 虽然自己现在拿容珣没办法,可容珣当初也拿她没办法。 就比如之前缠着容珣哄她睡觉的事儿,有几次他是在容珣生病时候过去的,那会儿容珣根本没什么精力甩开她,只能被她睡了一晚上。 是的,睡了。 整个身子都窝到他怀里那种。 连被子边边都不给他! …… 晚风吹起帘幔,如烟似雾的光影在孟娆脸颊上交映,那一点儿零碎的回忆犹如慢放的电影,模糊,静谧,又让人昏昏欲睡。 终于,她的眼皮耷拉下去,像只打盹的小猫儿,缓慢又毫无意识的,一点点朝着身侧倾斜…… 光影交错间,容珣睁开眼睛,沉默的看着她。 在她脑袋要磕到窗角的一瞬,忽然伸手,托住了她的面颊。 一缕发丝散入他掌心。 睡梦中的少女呼吸均匀,细绒绒的发丝带着些许温软细腻的触感,悄无声息的攀附上他掌中的脉络。 容珣眼睫微动,修长的指尖从少女面颊上轻擦而过,托着她的脑袋,正要将她放回身后的软垫时,睡梦中的少女忽然迷迷糊糊喊了一声:“小叔叔……” 呢喃似的语调,像幼时无数次那样,轻飘飘传入耳朵里,糅杂着几丝嗔怪的意味儿,似乎还有什么话藏在嘴里。 容珣指尖顿了下,也不知出于何种情绪,他轻敛眉眼,懒洋洋的应了声:“嗯?” 低低撩撩的语声带着些许蛊惑的意味儿,轻易就将小姑娘未说完的梦话勾了出来。 “——狗东西。” 嗯,狗东西。 他听清楚了。 七年过去,她骨子里还是丁点儿未变。 容珣眯了眯眸,轻轻在她面颊上捏了一把,而后,毫不留情的将手收了回去。 马车驶过转角,睡梦中的小姑娘左右晃了晃,并没有磕到窗沿,而是以一个容珣意想不到的角度,连头带身子的,直直朝他怀里栽了进来。 “……” - 孟娆再次睁开眼时,发现自己正以一个极其暧昧的姿势扑在容珣怀里。 鼻息间是浅浅的杜衡香气,原本盖在容珣身上的月白羽缎被扯落在一旁,而她的双手正环抱着他的胳膊,下巴抵着他手背,大半个身子都躺倒在了容珣腿上。 空气突然安静。 孟娆缓缓抬起眼睛,正对上容珣的目光。 他羽睫垂着,在眼睑处投下浅浅淡淡的暗影,墨瞳漆黑宛如一块沉默的美玉,就这么毫无表情的盯着她看。 “……” 画面有点惊悚。 孟娆心里慌得一批。 她睡觉向来沉,没睡相,还爱抢被子。 这些容珣早就知道。 虽然她做的还是当初那些事,可容珣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容珣了。 他现在这个眼神,怎么看怎么有种秋后算账的意思。 她慢吞吞的眨了下眼睛。 容珣勾起唇角,语声凉凉的问:“睡醒了么?” 树风吹起帘幔,窗外传来马蹄的哒哒声。 短暂的沉默过后。 孟娆忽然弯起眉眼,甜甜的对他笑。 “呀,是神仙哥哥。” “我这是在做梦吗?” 她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猫眼看向容珣,目光似探究,又似疑惑。 暗淡的光线中,她看到容珣的眉心微不可查地跳了下,指尖拎住她的衣领,就要将她丢下去。 然而下一秒,孟娆就拖腔带调的“啊”了声,双手紧环住他的腰,重新将脑袋埋进了容珣怀里,破罐子破摔似的在他心口处蹭了两下,用万分笃定的语声说:“我一定是在做梦!” 第 5 章 怀里的小姑娘没有给容珣任何丢开她的机会,像条八爪鱼似的死死粘着他,甚至还报复似的,在他怀里狠狠蹭了几下。 车厢内的光影一阵摇晃,容珣衣襟被她蹭得微微凌乱。 就这么神色淡淡地垂眸看了她半晌,容珣忽然笑了,缓缓将拎在她衣领上的手收了回去。 半点反抗的意思也没有,然而那声轻笑却听得孟娆一阵心慌。 虽然容珣此时并没有什么生气的样子,可孟娆知道,自己只要再过分一点点,他就会像梦里那样,毫不留情地把自己撕了。 想起小柒说过的不要惹恼他的话。孟娆轻轻垂下眼睫,像只树懒一样,缓慢又无声地,从容珣怀里一点点挪了出去。 车厢内一片静谧,容珣衣襟微敞,领口处的锁骨轮廓精致又分明,就那么好整以暇的靠在软榻上,静幽幽的凝视着她。 孟娆在他的注视下,一点点儿挪回角落,小脸一偏,眼睛一闭,软趴趴地靠在软榻上。 又是一副睡过去的样子。 窗外很快传来马儿的低鸣,马车缓缓停靠在孟府门口,华服公子隔着帘子道:“爷,孟府西门到了。” 容珣眉梢挑了下,依旧看着孟娆,没有说话。 三秒后。 靠在软榻上的小姑娘伸着懒腰坐了起来,用手揉揉眼睛,对上容珣黑眸时,微微愣了一瞬,疑惑又茫然地问:“诶?我刚刚睡着了吗?” 她自顾自地打了个哈欠,嘴巴微嘟有些没睡好的样子,低头理了下裙摆,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似的站起身来,笑着对容珣挥手。 “谢谢你让我搭车,我先回家了哦。” 说完,她转过身去,就要下车。 可还没掀开车帘,就听到容珣忽然喊了她一声。 “孟三姑娘。” 微凉的语声不咸不淡,却和刚才平静散漫的感觉全然不同,带着一股强烈的压迫感,让孟娆不自觉就顿住了脚步。 她几乎可以确定,如果自己现在下了这辆马车,那么用不了多久,她的坟头就会长出一片青青草原。 她慢吞吞地回过头来,对容珣眨了眨眼睛:“还有什么事呀?” 容珣静静地凝视着她。 幽冷的瞳,没有放过她脸上每个细微的表情。 黛紫色帘幔轻轻摇曳,四周静得能听到夜风涌动的声音。 片刻后。 容珣抬了抬下巴,语声淡淡道:“你有东西落下了。” 孟娆小手攥着裙摆,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柔软的锦缎坐垫上,一对儿红翡翠耳坠赫然出现在其中,在烛光下散发出淡淡的光华。 孟娆目光一顿,身子瞬间僵在原地。 这是她故意留在侯府里的耳坠! 上好的血红翡翠,质地清润,光泽艳丽,整个京城仅此一对儿,是她几天前就准备好,打算第二次接近陈珏用的。 她连说辞都想好了。 可是,它怎么会…… 孟娆怔怔抬头,下意识地问出了脑海中的疑惑:“它怎么会在你车上?” 容珣掀起眼皮,视线轻飘飘的,语声闲散道:“我也想知道,它怎么就落我车上了。” 他低眸看着孟娆白生生的小脸,轻笑:“一落落一对儿,倒还真巧。” “……” 暗含嘲弄的嗓音传入耳中,孟娆这才猛然回过神来。 妈的。 这狗男人绝对是故意的。 肯定是侯府小厮提前发现了耳坠,趁自己在路上的时候,给陈珏送了过去,容珣当时就猜出了自己的意图,于是他就把这耳坠给截胡了。 这样,她就没有再次接近陈珏的理由了…… 现在才给她,她连当场补救的机会都没有! 自己接近陈珏关他什么事儿啊! 就这么闲的吗? 孟娆心脏险些被气裂,面上却依旧保持着微笑。 “是啊,好巧哦,我自己都没想到呢!” 她上前两步,伸出手来,就要拿走软榻上的耳坠。 容珣指尖忽然压住她的手背。 力道不轻不重,却有着绝对的掌控权。 “孟娆。” 低沉的嗓音从孟娆耳边漫开,窗外晚风喧嚣,承载着暗流涌动的情绪,她听见容珣一字一顿地问: “戏演够了么?” - 马甲掉得太突然。 孟娆几乎没有任何反应的时间。 她眼睫扑闪了两下,过了半晌才抬起脑袋:“呀,原来是小叔叔,七年不见,娆娆差点儿没认出来呢。” 说着,她露出了一个不太自然的微笑,正要将手抽.回去,下一秒,就被容珣抓住了衣领,像拎鸡仔似的将她丢回了角落里。 动作十分强横。 全然不符合他一贯优雅的形象。 他背靠软榻,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现在认出来了?” 孟娆被他扔到了地板上,下意识往后缩了缩,尽量平静地微笑道:“认出来啦,如果小叔叔喜欢这对耳坠的话,娆娆就将它送给你好了!” 容珣轻嗤了声,直接把耳坠丢到了窗外,没有继续和她打哑谜的打算。 “你想接近陈珏,用不着这么麻烦。” 平静的语声不咸不淡,落入孟娆耳中,却不亚于一记惊雷。 她抬起脑袋,对上容珣冷黑色的瞳。 他早就看出来了。 自己今天的所有举动,都没有逃过容珣的眼睛。 他心里清清楚楚。 却还是看戏似的让她演了一路。 现在要散场了,戏也就没必要再演下去了。 他直接戳破了她的心思。 装都懒得装。 不过即使如此,孟娆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容珣话里的另外一层意思。 ——用不着这么麻烦。 孟娆眨眨眼睛,试探性地问:“那小叔叔是要帮娆娆么?” 容珣轻笑,光影中的眼瞳漆黑,缀着些冰冷细碎的微芒,并没有直接给她答案。 他微微侧眸,从氅衣袖口里拿出一块牌符,丢到孟娆面前,淡淡道:“小叔叔在城东有处宅子。” 小叶紫檀制成的木符。 只有拇指大小,雕工却十分精致。 孟娆知道,这是出入容珣别苑的信物。 瞳孔不自觉缩了下,联想到他之前说的那句话,孟娆心里忽然有了个很不好的猜测。 她抬起一双水盈盈的眸子看向容珣:“小叔叔给娆娆这个做什么?” “你说呢?”容珣倾身勾住她的下巴,漆黑如鸦羽的睫毛,在眼睑处投下两片暗沉的影,“孟娆,你用不着和我装糊涂。” 声音冷得像风,带着似有似无逼迫。 孟娆原本不能确定的猜测,此刻也全都确定了。 容珣的意思很明确。 给她一块可以自由出入别苑的牌符,总不是让她逛着玩儿的。 他要让自己搬到别苑去住。 不是以小侄女的身份。 他还没有娶妻,也不会纳妾。 倘若她住过去,就成了一个,见不得人的——外室。 “……” 孟娆呆若木鸡。 她一双眼睛睁得溜圆,似乎想从容珣眼中得到否定的答案。 然而什么都没有。 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 纯粹的冷黑。 他就是这个意思。 孟娆的睫毛扑闪起来,过了半晌,才说了句:“娆娆和小叔叔在一起,姑祖母肯定不会同意的。” 她语声细软,特地咬重了“小叔叔”三个字,像是在提醒两人之间的叔侄关系。 然而容珣只是微微弯唇,目光平静地看着她:“你知道的,小叔叔不在乎这个。” 彻底没救了。 孟娆面颊鼓了一下,很快又挤出了个单纯至极的微笑,脆生生道:“那也不用搬过去呀,小叔叔想见娆娆,娆娆可以天天去别苑找你哒。” 她眨了下眼睛,补充:“或者你来找娆娆也可以的。” 从眼神到语气都十分诚恳,容珣却低声笑了。 “这样不够。” 低沉的从嗓子眼儿里发出的笑意,直让人心尖儿发痒,他的指腹缓缓擦过她的面颊,带着丝丝漾开的凉意,他轻声说:“小叔叔忘不了你。” 明明是惹人心动的话,可从他嘴里说出来,却成了另一种意思。 孟娆就没见过报复心这么强的人。 哪怕过了七年都不想放过她。 心眼比针尖儿还小。 就得时时刻刻看着她,就得牢牢将她捏在手心里。 就是要折腾她,就是不想让她好过。 孟娆只觉得自己胸口积聚了口气,半晌也没顺下去。 似是也不想将她逼的太狠,容珣轻轻拍了拍她的小脸,语声温和道:“乖,小叔叔不急的,也不喜欢强迫人,你可以回去慢慢考虑。” 帘幔被风吹开,容珣缓缓靠回软榻上,鸦青色华袍衬得他肤色极白,明明是俊美优雅的外表,却偏偏给人一股幽冷至极的感觉。 “上个月西河口发水,淹了几十万匹杭绸,我若没记错,负责这次漕运的,应该就是孟家二爷。”容珣看着孟娆,低声提醒,“这事至今都没上报给朝廷。” 几十万匹杭绸。 便是把孟氏祖宅卖了也填不满这个窟窿。 孟娆这才隐约想起,书里好像确实有这段剧情。 是半年后事发的。 不但她大伯被革职夺爵,就连孟贵妃也被牵连其中,孟氏族人成了京城中人人可踩的阶下囚。 孟娆虽然对大伯没什么感情,但孟贵妃因此获罪却是她不愿意看到的。 容珣接着说:“你大伯前些日子刚给你大姐定了亲事,韶南的富商,整条街的铺子,三十七岁,家里有六房妾室。你觉得,你大伯突然同意接你回来,是为了什么?” “……” 孟娆不想再想下去。 “不过,你不用那么委屈,陈珏不错,孟家出了事也牵连不到宣宁侯府,你想保孟贵妃也可以,就这半年,你好好考虑一下。”容珣说话向来点到为止,意思却表达得很清楚。 做他半年外室,事后她要跟陈珏就跟陈珏,要保孟贵妃就保孟贵妃,他都可以帮她。 听起来非常划算。 不过孟娆就是不知道,这半年,他睡不睡自己的。 - 晚风喧嚣,孟娆站在孟府西门前,半晌也没缓过神来。 她最终没有答应容珣。 因为她心里觉得,靠自己攻略陈珏也是一样的。 然而容珣当时只是笑,并没有说什么,直接放她下了马车。 说不强迫就不强迫。 很有风度。 脑海中还有疑惑,孟娆召唤出神识里的小柒,问道:“小叔叔这些年有过女人没?” 小柒愣了愣,在书海里翻找了一会儿,才勉强给了孟娆一个答案:“好像没有,他似乎对女人不怎么感兴趣。” 没有。 对女人不感兴趣。 孟娆皱了下眉:“那他让我做半年外室,难道就只是为了把我锁宅子里,看我痛哭流涕地求饶来满足他扭曲阴暗的内心?” 可这也不一定非要做外室啊。 孟娆现在就可以痛哭流涕地求饶给他看。 小柒也被问住了。 可他只是个辣鸡系统,根本猜不到这位反派是怎么想的。 他说:“我也不知道。” 孟娆哼哼一声,知道指望不上他,只能道:“你之前宿主不都是男的吗?你就站在男人的角度,帮我分析分析,容珣到底是怎么想的。” 哦,男人的角度。 这个容易。 小柒思索了半晌,果然给了孟娆一个很男人的答案。 “可能是觉得,把你压在身下,报复起来会比较爽?” 第 6 章 “……” 孟娆不得不怀疑,小柒之前的宿主都是直男。 感受到宿主的沉默,小柒茫然了半晌,还是劝道:“其实只要容珣肯帮忙,宿主攻略起陈珏就会非常容易,我觉得宿主可以考虑一下。” 那怎么行。 孟娆才不愿意把自己赔进去。 别说是给容珣做外室,就算是嫁给陈珏做妻,她都不会考虑。 攻略是一回事,嫁人是另外一回事,等攻略下陈珏,孟娆只需要尽量保全自己和孟贵妃就好了。 用身体维持的感情从来就不会长久,她要拽着的是男主的心,要他死心塌地,要他心甘情愿地付出所拥有的一切。 孟娆一口回绝了小柒,提着灯笼往孟府西院走。 秋夜晚风很凉,一路上并未遇见多少行人,孟娆裹紧了衣服,刚刚跨进西院大门,下一秒,就听见了房门被推开的声音。 一个略微惊讶的女声响起:“诶,居然是二姑娘回来了?” 孟娆顺着声音望去。 光线黯淡的回廊上,她的堂妹孟蓉披着一件水蓝褙子,正站在门口笑盈盈看着她:“我还以为姐姐今晚回不来了。” ……这还专门等在这儿嘲讽她呢? 孟娆本懒得理她,可若不是她调回了马车,自己根本不会搭容珣的车,就更不会有后面的那些糟心事儿了。 想到这里,孟娆心里忽然变得很不痛快。 她晃了晃手中的灯笼,扬着小脸,笑道:“这不是有人和绮秋一起等我呢嘛。” 孟蓉脸色一变。 绮秋是孟娆的丫鬟,孟娆拿绮秋与自己做比,岂不是把自己也说成是孟娆丫鬟了? 如今整个孟家都是自己爹说了算,孟娆不过是一个寄人篱下的可怜虫罢了,仗着贵妃娘娘怜惜才回的京城,又凭什么说出这么可笑的话? 孟蓉冷笑:“姐姐远道而来毕竟是客,妹妹关心一下也是理所应当。又哪知姐姐这么不识好歹,竟让我这个当主人好等。” “客人”和“主人”两个字咬得极重,无非是在提醒孟娆注意自己的身份。 孟娆眼瞳弯弯:“谁家主人大半夜等客,妹妹不说清楚,我还以为你是出来给我守夜的呢。” 说完,孟娆懒得再搭理她,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走进西厢房。 啪嗒—— 房门应声关上。 似是没想到孟娆就这么回去了,屋外静一瞬,很快便再度响起孟蓉不甘的嘲讽:“替你守夜,真是好大的脸。” “连自己的马车都没有,也不知道是被哪辆驴车驮回来的!” 啧,驴车。 这个形容倒很贴切。 孟娆眼睛弯了弯,随手将灯笼放到一旁,感受到屋里冷飕飕的温度,她叫来丫鬟绮秋,问道:“都入秋了,怎么也不知道生炭火?” 绮秋支支吾吾地说:“奴婢前些天去库房领过炭火,可是李管家说,西院的银屑炭都让三姑娘领去了,要奴婢去找三姑娘要。” 孟娆挑了下眉:“那你倒是去要呀。” “可是……”绮秋看向孟娆,一脸为难的样子,“二姑娘您前些日子才和三姑娘起了龃龉,三姑娘如今正在气头上,奴婢实在不敢去要啊。” 孟娆听出了她的话外音:“你意思是要我去?” 绮秋道:“您毕竟是二姑娘,说话要比奴婢有分量的多。” 您毕竟是二姑娘,说话要比奴婢有分量的多。 倒还真敢说。 她回府中还不足半个月,身边的丫鬟基本都是从孟蓉那里调过来的,三天两头地找事儿,孟娆嫌烦,便把她们都赶回去了,只留了绮秋一人,却没想到绮秋居然也是个胳膊肘往外拐的。 她和孟蓉早就撕破了脸,这些丫鬟指不定就等着她去碰一鼻子灰,好看她笑话呢。 还克扣炭火这么烂俗的剧情。 把这当成是宫斗文了? 孟娆简直要被气笑了。 她看着绮秋,问:“你是我主子?” 绮秋一惊,连忙低下了头:“奴婢不敢。” “那你还站这儿干什么?” 孟娆翘着腿坐在椅子上,像个霸道总裁似的,扬着下巴,冷酷又无情地说:“去三姑娘那要啊,要不来今晚就别进屋了。” 绮秋抿着唇看了她一眼,不敢再说什么,低头退出了房间。 孟娆自顾自地打了盆热水,梳洗完毕后,才躺到了床上。 窗外传来树叶的沙沙声,她看着廊上冷冷清清的月色,发现绮秋还真就没回来。 孟娆把外衣搭在被子上,闭上眼睛,翻了个身。 冷风从窗缝里吹了进来,她的身子渐渐缩成一团儿,小脸埋进被子里,半晌也没睡着。 刚刚随手丢到桌上的灯笼逐渐黯淡,摸着自己空落落的耳垂,孟娆不禁又是一阵心塞。 没了耳坠,想再见陈珏就得另想办法,可她和陈珏本就没什么交集,又哪来那么多法子? 孟娆就不明白容珣怎么就这么记仇。 不就给他下了次毒么。 这都过去多久了。 当初他要是肯哄自己睡觉,又哪有后来那么多事儿。 想到自己小时候未完成的执念,孟娆心里忽然变得很不甘心。 她召唤出神识里的小柒,问:“你会变声不?” 小柒一脸傲娇地说:“当然。” 没想到小柒真会,孟娆眼睛一亮,笑道:“那你变成容珣的声音试试。” 小柒当场就切换成了容珣的声音:“宿主要我说什么?” 容珣的声音本就好听,这会儿在神识里想起,就像是贴着耳畔发出来似的,低缓柔和极有磁性,就连夜风都多了几分醉人的味道。 孟娆扬起唇角,像只小猫儿似的,懒洋洋翻了个身,笑着道:“呐呐,你就说‘娆宝贝,世界上最美丽的小仙女,快快睡觉吧,小叔叔在一旁陪着你。’” 小柒:“……” 他做了几十年系统,还从未说过如此羞.耻的话语。 虽然很不情愿,但满足宿主的小小需求是每个系统应尽的义务,他沉默半晌,还是原原本本地把孟娆口中的话复述了一遍。 声线冷冰冰的,虽然用着容珣的声音,却和孟娆想象中的全然不同。 她轻轻摇头:“不对不对,这句话要再温柔一点,再撩一点。” 小柒一脸茫然:“什么叫撩?” 没想到小柒居然是个死直男,孟娆一时间也没法和他解释,只能仔细在脑海里想象了一遍容珣说这话时的样子,而后弯着眉眼笑眯眯“啊”了声,一字一顿地说: “骚。” “浪。” “贱。” 小柒:“……” - 成功被容珣的声音哄睡,孟娆第二天睡醒时满满的活力。 她没有理会丫鬟绮秋,直接在府里抓了个好欺负的仆从,吩咐他去东市买了炭火回来,又让仆从给自己雇了辆新的马车。 待一切准备妥帖,孟娆特地挑选了个黄道吉日,便再次踏上了攻略陈珏的征途。 侯府大门平日里并不会开,孟娆站在侧门前,对守门的侍卫招了招手,笑盈盈道:“我是前些日子来参加宴席的三姑娘,上次小侯爷送的紫金膏很好用,我心里十分感激,特地做了些点心,前来感谢小侯爷的。” 年长的侍卫接过孟娆手里的糕点,点了点头:“姑娘的心意我会代为转达的。” 孟娆微微弯唇,神色期待的看向侍卫:“那……” 话还未出口,就见侍卫弯下腰来,十分客气地对她做了个“请”的手势。 半点儿让她进去的意思也没有,拒绝得干脆又利落。 那了然于心的眼神就仿佛是在说:‘像你这样爱慕小侯爷的姑娘我们见多了,小侯爷很忙的,没空见你。’ 孟娆嘴角抽了抽,转身回到了马车上。 接下来的几天都是如此。 倘若是落了东西,侯府的人在寻找时,说什么也会请她进客房等候,这样她就可以再次制造和陈珏见面的机会。 可如今没了耳坠做引子,她连侍卫这关都过不了,就更别提制造机会接近陈珏了。 想不到容珣随手一个举动,居然会对她的攻略进度造成这么大的影响,孟娆拿出小本本在容珣头上记了笔账,并且恶狠狠地诅咒了他一百次。 侯府这边行不通,孟娆只能向小柒询问了陈珏的行程,得知陈珏每隔七天,就会去一趟东市的梨园里听戏。 孟娆顾不得多想,便又驱车赶往梨园。 然而,像陈珏这么有身份的公侯子弟,通常都是包了雅间的…… 于是,一个月过去了。 娓娓动听的小调传入耳中,孟娆靠在大堂的太师椅上,哼哼着小曲儿,与二楼雅间遥遥相望。 望着缓缓西落的太阳,孟娆估摸着今天又没机会了,她打了个哈欠,慢吞吞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向园外。 二楼雅间。 容珣站在窗前,静静看着阁楼下的小姑娘。 天边夕阳血红,暗紫色的云将梨园笼上一片暮色,戏子拖着水袖唱出一曲靡靡袅袅的小调,梳着双螺髻的小姑娘正一步三回头地往二楼方向望。 指尖轻点了下窗槛,脂玉扳指发出清润的细响。 正靠在榻上听戏的陈珏微微皱眉,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 缓缓合上窗帘,容珣闭了闭眼,轻笑。 不死心啊。 第 7 章 接二连三的闭门羹后,孟娆攻略热情退了一大半,哪怕面对孟蓉的刁难与挑衅也无动于衷,每天瘫在房间里,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子颓丧。 攻略任务的进度和小柒在系统界的考核息息相关,他对孟娆的状态很是着急:“宿主,今天是初七,要不您再去一趟梨园试试?” 孟娆半闭着眼睛,没什么兴致的冷笑:“呵呵,你别用容珣的声音和我说话。” 小柒不解:“您不是很喜欢听他的声音吗?” 孟娆舔了舔唇,眼神变态变态的:“我现在想干.死他。” “……”感受到宿主强烈的杀气,小柒忙换回自己的声音,劝道:“您在府里呆着也没什么事儿,不如就再去一次试试,万一机会来了呢?” 孟娆连眼皮也没抬一下。 小柒:“如今孟家欠下一个大窟窿,您大伯每天忙得焦头烂额,心里就盘算着将您也嫁出去还债呢,您再不行动的话,没准下个月就要被大伯卖给六十岁的老头儿了!” 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小柒默了一瞬:“娆宝贝,就再去一次好不好?” 顿了顿,想起孟娆那天让自己哄睡的台词,他又试探性地补了一句:“世界上最可爱漂亮的小仙女?” 孟娆睁开眼睛:“在呢。” “……” 没有丝毫的不好意思,她露出两颗小虎牙,语声欢快的笑道:“那我就再勉为其难的去一趟吧。” “……” 孟娆顺手戴上了宫里前些天刚赏下来的玉镯,简单梳妆了一下,再次坐上马车赶去了梨园。 戏子歌声婉转,二楼雅间,侍卫匆匆推开了门。 “爷,刚才侯府来人报信儿,说小侯爷临时遇到点儿事,晚点儿再过来。” 容珣应了一声,视线落向窗外。 穿着鹅黄襦裙的小姑娘从大堂外走了进来。 她挑了个视野开阔的地方坐下,半支着脑袋,翠玉镯子映得她手腕纤白,脚尖儿随着乐曲节奏有一下没一下的晃着。 明明是百无聊赖的神情,可那双眸子却出奇的亮。 像最耀眼的光。 带着容珣不喜欢的锋芒。 可她的骄傲又能坚持多久呢? 她每次都来,他每次都能看见她。可一个月过去了,她依旧连陈珏的面也见不着。 能怎么样。 “我不急的。”容珣轻轻地说。 他神色淡淡,轻抬指尖,就要阖上帘子。 一楼大堂,邻桌的年轻公子忽然对小二说了什么,不多时,小二端着一壶温茶给孟娆送了过去。 上好的碧螺春,茶色清亮,哪怕隔了老远也能看到腾腾弥散的雾气。 容珣指尖一顿,幽冷的瞳,再度朝孟娆看去。 坐在茶座上的孟娆诧异回头,与年轻公子对上视线。 她双螺髻被风吹得有些乱,垂了几缕在面颊上,一双眼睛亮盈盈的,在年轻公子面上扫了一圈儿。 目光毫不避讳,像是在打量。 年轻公子坐正了身子,眼神有些轻佻,张口对孟娆说了什么,而后又做了个“请”的手势。 小姑娘看了看茶壶,又看了看他,菱唇微弯,对他偏头一笑。 眼角眉梢都透着甜。 年轻公子耳根红了半分,微微倾身,像是想要对她说些什么。 然而下一秒,就见孟娆拿起茶壶,将整壶茶水倒进了身旁的竹篓里。 年轻公子瞬间黑了脸。 孟娆将茶壶丢到了年轻公子身上,一张小脸粉团团的,面上笑容明媚又乖戾,那微微张开的唇瓣分明是在说—— “不稀罕哦。” 小姑娘不高兴,连金山都不稀罕,更何况是一壶温茶。 看着年轻公子铁青的面色,容珣忽然垂眸,极轻的笑了声。 变得这么坏了啊。 容珣弯了弯唇,眼眸中多了几分难得的愉悦,就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儿。 饶有兴致的。 窗外暗光笼罩下来,容珣眼睫动了动,转眸看向天边积聚的浓云。 也不知这次的雨什么时候停。 躁郁在心头积蓄,他眼尾微红,眸光染上几许沉色,低着眼睫,从袖中拿出一个瓷瓶。 浅褐色的药丸落入掌中,带着略微苦涩的药香,容珣张唇,将药丸吞入口中。 瓷瓶碎在地面上。 他眼睑垂下一片阴影。 良久良久。 待心口那股躁郁渐渐散去,容珣才重新将视线落回大堂。 小姑娘面颊樱粉,依旧弯着眉眼对年轻公子笑,带着几丝嘲弄与轻蔑。 漂亮得能将人灼伤。 容珣闭了闭眼,低声说:“把她带上来吧。” - 来梨园听戏的客人多是些公侯权贵,哪怕一楼也不乏有头有脸的人物。 年轻公子虽是富商子弟,行事颇为轻佻,平日里没少搭讪女子,却也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将事情闹大,见有人朝这边望了过来,忙按耐住心头的火气,重新坐回了座位上。 孟娆面上笑意渐收,眼瞳冰冷,低头擦拭着指尖。 被平白影响了心情,她也懒得再继续待下去,抓了把瓜子儿,起身朝堂外走去。 梨园外,孟蓉迎面走了进来。 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孟娆,她微微一愣,问道:“你怎么来这种地方?” 未出阁的女子出入这种地方,虽然说不上伤风败俗,可生为高门子弟,到底是有些说不过去的。 孟娆也有些意外,可看着孟蓉抓住她小辫子似的神色,忽地一笑,反问道:“你不是也来了?” 孟蓉轻嗤一声:“那怎能一样。”她每次来这儿,可都是坐雅间的,才不会像孟娆这样抛头露面。 不过毕竟是在外面,孟蓉不好像孟府那样与孟娆撕破脸,她扬了扬下巴,正要走,一垂眸却看到了孟娆手腕上的镯子。 成色上好的芙蓉翡翠,质地清润,在光线下莹莹发亮,宛如一汪澄澈的湖,出奇得漂亮。 孟蓉知道这镯子,这是前些日子宫里头赏下来的,她曾见大姐戴过。 当时她就觉得好看,拿在手里瞧了又瞧,大姐见她喜欢,就要将镯子送给她,可她不忍夺爱,便将镯子又还给了大姐。 她以为镯子只有一只,却没想到居然是一对儿。 以往宫里头赏赐下来的东西,都是她和大姐一人一个的,还从未送给过别人。 可如今这镯子居然出现在了孟娆手上! 孟蓉瞳孔缩了缩,声音有些不可置信:“这镯子是爹爹给你的?” 当然是大伯给的了。 难不成还是她偷的? 如今孟家大窟窿填不上,她大伯天天就指着卖女儿呢。 现在孟娆又到了适嫁年龄,大伯这个节骨眼上给她镯子,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只可惜孟蓉这个白痴什么都不知道,还觉得是自己爹爹偏心呢。 “你自己问大伯去。”孟娆不想再搭理她,转身正要走,身后,一个侍卫匆匆赶了过来。 “姑娘,我们爷请您到二楼一叙。” 孟娆也不知今日怎么就那么多事,她摆了摆手正要拒绝,脑中却猛然捕捉到了两个字。 二楼! 她脚步一顿,回头朝侍卫看去。 不是守在雅间门前的那个又是谁? 陈珏终于看到她了? 小柒说的机会来了? 孟娆惊喜转身,一双眼睛亮盈盈的,语声甜甜道:“那就请侍卫哥哥带个路。” 说着,她就要跟侍卫上楼,一旁的孟蓉心里本就压着火气,又怎肯让她就这么走? 她一把拉住孟娆,问道:“姐姐这是要去哪?” 孟娆兀自沉浸在见小侯爷的喜悦里,压根没空搭理她,扑棱蛾子似的将孟蓉手挥开,可孟蓉却不依不饶道:“姐姐这些年不在京中,如今才回京不久,平日里也不见你出府,怎就有人请姐姐一叙了?” 这话倒是提醒了孟娆。 对啊,她七年没有回京,之前见小侯爷,用的还是三姑娘的身份呢。 如今三姑娘正在气头上,陈珏向来不喜欢性子冲的姑娘,自己若能和三妹一同见陈珏,说出自己那天假扮身份实属无奈,再装装可怜演一波戏,这马甲掉的岂不是顺理成章? 更别说有了孟蓉对比,自己在陈珏心目中的形象简直蹭蹭上涨。 怎么想都是个划算的买卖。 孟娆眼睛亮了几分,不想放弃每一个刷好感的机会,对于坑人这种事,她也向来没有心理负担,当即便弯了弯唇,小声在孟蓉耳边道:“谁说我不出府,前几日不是才借了三妹的马车吗?” 她声音压得极低,像是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却让孟蓉的身子僵在了原地。 马车! 上次孟娆借马车,参加的可是小侯爷的宴席,如今在雅间里请孟娆一叙的,难不成是小侯爷? 好啊。 孟娆不但抢了本该属于她的镯子,还继续用着她的身份,偷偷摸摸的去会见小侯爷? 这传出去让她还怎么嫁人! 她本以为小侯爷是年少有成,却没想到居然也是个登徒浪子。 还去雅间一叙? 孟蓉绝不能让他们如愿! 她扬起下巴,对侍卫道:“你们家爷怕是有什么误会,我同你一道上去把事儿说清楚。” 侍卫对两人身份并不清楚,却也不想再继续耽搁下去,闻言点了点头,道:“两位随我来。” 看着孟蓉气势汹汹的样子,孟娆唇角控制不住的扬了起来,连忙低头跟在了侍卫身后。 - 雅间的房门被推开。 屋内的空气比外面凉了几度,鎏金瑞兽吐着丝丝缕缕的香雾,光线散进房间,靠在榻上的男人微微侧眸,朝孟娆看了过来。 窗外雨丝骤然而落,与男人对上视线的一刻,孟娆脑中想好的说辞瞬间变成了一种植物。 怎么会是容珣? 说好的小侯爷呢? 她身子僵在原地,一双眼睛睁得溜圆,似乎想从屋里看出别的什么。 便是孟蓉也惊了一瞬。 她倒没想到,驰骋疆场的小侯爷,居然会有这么一副好皮相。 又哪里像是在边境长大的人,瞧着竟比京中的王公子弟还要贵气许多呢。 一旁的侍卫禀报道:“爷,这位姑娘说有误会,便一道上来,想要将事情与您说清楚。” 容珣神色淡淡,视线落在孟蓉身上。 孟蓉回过神来,被容珣看着,声音不自觉比先前放轻了许多,福了福身子,语调掐得又轻又柔:“小女子是孟家三姑娘。” 容珣神色未有丝毫波动,闻言只是轻抬了下眼皮,问:“然后呢?” 第 8 章 然后?还能有什么然后? 难道不应该好好质问孟娆欺瞒身份的事儿吗? 孟蓉看向容珣。 浓云压迫屋檐,豆大的雨点儿扑凌凌坠落,他坐在窗前,眼睫垂着,神色看起来慵懒又倦怠,仿佛并不在乎她刚才说了什么。 难道是没听懂她的意思? 想不到这小侯爷不但皮相好,架子倒还挺大,冷不丁往那一坐,还怪唬人的。 孟蓉皱了下眉,再度开口:“小女子是孟三姑娘,上次去侯府参加宴席的是我姐姐,前些日子才刚回到京城,除却孟氏,她在城中并无亲友,这些天却成天往外面跑,今天若不是在梨园门口遇见,我实在不知道她竟会来这种地方……” 顿了顿,她看着容珣的面色,含笑补了句:“这次看到她见的是您,我也放心了不少,就是不知,她前几次见的是谁……” 陌生男女私下会面本就不妥,更何况是在梨园。 孟蓉一番话不但点明了孟娆冒充身份的事儿,还顾全了小侯爷的颜面,将他撇了个干干净净,只将孟娆说成了水性杨花的女人。 就连孟娆也没想到,孟蓉的口才居然变得这么好了。 她的眼睫扑闪两下,倒也没什么辩解的心思,只是偏头看着孟蓉,像是在好奇孟蓉还会说些什么出来。 孟蓉又福了福身子,对容珣面带歉意地说:“我们自家闹的笑话,倒让您见笑了,我回去以后定会禀告家父,请他好好管教姐姐……” 容珣轻轻抬眸:“管教?” 孟蓉语声一顿,口中的话戛然而止,下意识看向容珣。 他神情很淡,依旧坐在窗前,并没有多少情绪,只是微微弯唇,问:“怎么管教?” 从眼神到声音都很柔和。 仿佛刚刚那一瞬间的压迫感只是孟蓉的错觉。 孟蓉定了定神,只当小侯爷是在意孟娆欺瞒身份的事,嘴角不自觉扬了起来,说道:“这事儿要由家父定夺,不过您放心,家父最重门风,肯定不会由着姐姐继续胡闹下去的。” “你爹?孟文昌?”容珣忽就笑了,“他算个什么东西。” 方才收敛的压迫感又四散开来,孟蓉身子一僵,不可置信地抬头。 密如珠帘的雨雾旁,男人嘲弄的眼,淡淡地看着她。 带着几分轻谑的厌恶,他冷冷吐出一个字:“滚。” “……” 从未被人这样羞辱过,直到侍卫走到身侧,孟蓉才回过神来。 孟家势力虽然大不如前,可到底还是皇亲国戚,寻常大臣都要礼让三分,就算小侯爷刚刚打了个胜仗,可到底还是个晚辈,又凭什么这么羞辱她爹,羞辱孟家?! 她猛地扬起语调:“孟家家主岂是你能置喙的,你又算什么东西……” 话还未说完,她就被侍卫捂住了嘴。 容珣“啧”了声,凉凉地弯唇:“轰出去。” 孟蓉的眼睛几乎能喷出火来,她挣扎着想摆脱牵制,却根本不是侍卫的对手,被反钳着胳膊,毫无反抗的之力的拖了出去。 啪—— 房门应声关上。 屋内的孟娆打了个激灵,对门外投去一个同情的眼神。 不是见死不救。 主要是她也摸不清容珣阴晴不定的脾气。 这情绪来得,简直莫名其妙。 孟娆眨了眨眼睛,一回头却发现容珣正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 似乎并未被刚才的事儿影响心情,那眼神就像是在看戏。 孟娆皱了下眉,并不明白他这兴致从何而来。 良久的对视后。 容珣低低笑了声,十分好心地提醒她:“娆娆,她好像把小叔叔当作陈珏了,你说该怎么办?” 叹息似的语调,带着几许微不可闻的遗憾,却像一记惊雷,让孟娆猛地回过神来。 淦! 居然把这茬忘了! 孟蓉一直将容珣当作陈珏,那容珣刚才骂她爹的举动,在孟蓉的眼里,就成了陈珏骂的! 容珣是皇亲国戚,辈分又高,孟文昌在容珣眼里确实算不得什么。 可换做是陈珏就不一样了。 若是孟蓉因此记恨陈珏,那自己岂不是让陈珏白白背了一口黑锅! 毕竟是她撺掇孟蓉上楼的,倘若陈珏知道了这一切因她而起,那她还攻略个屁啊! 陈珏不恨死她就不错了! 怪不得容珣会忽然对孟蓉发作。 原来一开始就看出了她的小心思,在借机坑她呢! 畜.牲! 孟娆顾不得多想,推开房门就要去追人。 可才刚到门外,她心心念念的小侯爷就从楼梯口走了过来。 他穿着靛蓝色长袍,发间染着雨露,五官俊朗,眉心微皱,就像遇到了什么不大顺心的事儿。 看到孟娆站在长廊上,他挑了下眉,有些意外道:“诶?这么巧,三姑娘也来听戏?” 孟娆肩膀随着“三姑娘”几个字颤了下。 陈珏这个时候上来,该不会遇到孟蓉了吧…… 不会吧不会吧。 不会这么巧吧。 她白着小脸安慰自己,细密的睫毛扑闪扑闪的,微张着唇瓣就要回话。 可是紧接着,就听陈珏道:“刚刚我在楼下看见有个姑娘,居然口不择言地冒充你,还趁着车夫不在乘你的马车……” 孟娆身子一僵,忙问:“然后呢?” “然后?”看着她紧张兮兮的样子,陈珏笑了一下,安慰道:“三姑娘不用担心,你的马车还在,我已经命人将她赶走了。” “……” 不,那不是她的马车。 她也不是什么孟三姑娘。 真正的孟三姑娘,现在应该顶着大雨,走在回家的路上。 孟娆闭上眼睛,一时间竟分不清陈珏孟蓉和自己哪个更倒霉些。 屋外雨丝簌簌而落。 光线黯淡的房间里,容珣逆着光影,静静看着走廊上的小姑娘。 那么着急地追出去,每隔七天都来梨园等,为了陈珏不惜利用自己的妹妹。 多么费心思啊。 可是又能怎么样呢? 带着那些不知所谓的固执与坚持,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误会越来越深,却又无可奈何。 多可怜。 容珣眸底闪过讥诮的同情之色。 他弯了弯唇,慢条斯理地开口,语声中的恶意,似有似无。 “不进来坐坐么?孟三姑娘。” 第 9 章 轻飘飘的一句话,直接将孟娆最后的想法也击碎了。 容珣都叫了她三姑娘。 陈珏肯定更加深信不疑。 孟娆相信自己现在只要敢向陈珏解释一句,容珣就有无数种法子,让事情发展到更加无可挽回的境地。 她甚至怀疑,容珣连陈珏什么时候到都算好了。 就让陈珏遇见孟蓉。 就让陈珏牵扯其中。 就是要让他们结下更深的梁子。 孟蓉现在对“小侯爷”有多恨,将来自己掉了马甲以后,陈珏就会对她有多厌恶。 太狠了。 孟娆现在别无选择,只能期待马甲捂久一些。 听容珣开口了,陈珏倒没多想什么,顺着他的话道:“既然正巧遇见,就一同进屋坐坐吧。” 孟娆“嗯”了声,神色恹恹地同陈珏走了进去。 房间内的空间不大,陈珏不喜欢坐软座,便坐在了独一份的椅子上。看着容珣身旁仅剩的位置,孟娆眼睫不自觉地扑闪了两下。 容珣玩味的抬了抬眼:“三姑娘不坐?” 他看向陈珏身旁余下的空间,轻轻地说:“要让小二再搬个椅子过来吗?” 声音温柔得令人发毛。 孟娆一屁.股坐在了他身旁。 一旁的陈珏丝毫没有察觉到诡异的气氛,以往他来这儿,都是与容珣交谈政事的,今天有孟娆在,他也不好再说别的,只能没话找话似的说:“刚刚冒充三姑娘的人,好像也是从梨园里出来的,你们见着没?” 孟娆背脊僵硬,容珣侧眸看了她一眼,轻笑:“没。” “……” 陈珏道:“我就没见过脾气那么冲的姑娘,居然还要打我家侍卫阿灏……胆子倒是不小。” 容珣弯唇:“能冒充三姑娘,胆量自然不小。” “……” 陈珏对容珣的话很是赞同:“不过她倒还挺有气魄的……也怪阿灏手重,当时就把她丢下去了。” 容珣低眸,极轻的哂笑了声。 孟娆捂住耳朵。 够了,别说了,不想听! 她别过头,看着天边沉郁的云,琥珀色的瞳仁染上黑森森的雾气。 当初要是把容珣毒.死就好了。 孟娆恶狠狠地想着。 陈珏道:“我看她穿着也像是大户人家的姑娘,就是不知为何会做如此不上台面的事……” 容珣神色淡淡,不时应上两声,鸦羽似的眼睫掩住大片暗沉的眸光,就这么静静地看着身旁的小姑娘。 与那娇小无害的外貌全然不符,此刻的她,连头发丝都写满了恶意。 看起来怨毒极了。 他能很容易地猜到她在想什么。 陈珏抿了口茶,接着道:“还是三姑娘脾气好些,之前……” 容珣静静听着,苍白的手,忽然抓住少女纤细的手腕。 他指尖冷得像冰,孟娆一个激灵,冷不丁对上容珣漆黑的瞳。 她眼中恶意还未来得及收敛,那恨不得将他挫骨扬灰的眼神,被容珣看了个明明白白。 孟娆:“……” “对了,孟贵妃是你养母,说起来,三姑娘还算是你的……”陈珏恰好回头,看着容珣搭在孟娆腕上的手,口中未说完的话瞬间顿在了口中。 气氛诡异地寂静。 孟娆条件反射般的抽.回了手,几乎一秒就恢复了先前清甜无害的模样儿。 本着男主优先的原则,孟蓉毫不犹豫的忽略了容珣微凝的面色,马上转过头去,对陈珏甜甜的笑道:“是啊,说起来好像还是我小叔叔呢!” 话音落下的同时,身边气温骤然降了下去。 天知道,她为什么要遭遇这样的修罗场! 让她安静如鸡不好么! 陈珏微挑了下眉,总算察觉到了一丝丝不对劲,想起上次宴席上容珣拿走孟娆耳坠的举动,他忽然问了句:“你们之前就认识?” “没有没有,可能小时候有缘见过,但如今已经记不清了,就觉得有几分面熟,他刚正问我呢……”孟娆眨眨眼睛,回答的滴水不漏,“若不是小侯爷提醒,我还不知道他是我小叔叔呢。” 小姑娘说起谎来毫不脸红,琥珀色的眼瞳纯真又清澈,没怎么费力就将陈珏唬过去了。 陈珏打趣似的笑道:“嗬,那你记性可真差,九皇子这等姿容你都能忘。” “是啊,哈哈哈。” 孟娆讪讪赔着笑脸,有一搭没一搭地与陈珏聊天。 容珣一直没有出声,垂着眼眸像是敛了气场,可孟娆却能感觉到,周围的气温明显降了几度。 越来越冷。 屋外的雨丝都仿佛凝了层冰。 孟娆如坐针毡,就在那温度要降到冰点的时候,忽然伸出手,悄悄抓住了容珣的指尖。 周身冷意消弭了一瞬,紧接着又变得更浓。 孟娆赶忙用手勾了勾他的指头。 冷静冷静,小叔叔冷静。 窗沿上的雨珠四散而落,搭在容珣指尖上的小手又软又柔。 她一张小嘴还在叭叭地与陈珏说不停,却在陈珏看不见的角落,轻轻擦去了他手背上的水珠。 哄骗似的,像是在安抚他冰冷躁郁的情绪。 一如七年前那样,带着春雪消融的暖意,一点点往他掌心里钻。 那温度灼得他发颤。 她比以前会伪装,也更懂得怎么安抚人情绪。 明明前一秒还满身戾气地想杀了他,可下一秒,她又像没事儿人一样,换上最天真无辜的笑脸。 一边笑盈盈地与陈珏说着话。 私底下却还不忘用手勾着他。 多忙啊。 容珣黑瞳凉薄而讽刺,顺势松了松指尖,就要将掌中的纤柔折断。 下一秒,孟娆细软的手指就从他指缝中溜了进来。 他的动作一顿。 光线照不到的角落里,小姑娘的手,悄无声息地攀附上他掌心的脉络。 与他十指相扣。 …… 身旁冷意渐消,孟娆暗暗松了口气。 陈珏被孟娆的话逗得哈哈大笑,雅间外,侍卫忽然轻轻叩响了房门。 “小侯爷,赵家二公子找您。” 陈珏一愣:“赵家二公子?前几天来府上那个?他也在这儿?” 侍卫道:“是,他现在就在隔壁雅间,等着侯爷过去呢。” 想起赵家与侯府也有些交情,陈珏不好太拂他颜面,便站起身子,对屋内二人道:“你们先坐,我去去就回。” 房门应声关上。 屋内陷入诡谲的安静。 身旁的气息再度散开,孟娆悄悄收回指头,抬头看了容珣一眼。 天边浓云暗流涌动,光影中的男人墨发红唇,垂着眼睑轻轻摩挲了一下指尖,笑了。 嗓音有些凉,动作也有些漫不经心,而后轻抬眼睫看向她,淡淡地问:“考虑清楚了吗?” “……” 孟娆小脸一僵,自然知道他问的是什么。 容珣骨子里掌控欲极强,向来只有他摆弄别人的份,孟娆刚才举动无异于刀尖起舞,她本以为他会因为刚才的事而生气,像对待孟蓉那样将她轰出去,甚至换上别的法子折腾她。 然而什么都没有。 他什么也没说。 轻描淡写的就将此事略过,平静得就像什么也没发生。 却比直接生气更让人感到恐惧。 哪怕此刻他安静俊美的看起来毫无攻击性,可孟娆知道,只要现在给了他一个不满意的答案,他就会像梦里那样,毫不留情地捏断她的脖子。 孟娆慢吞吞眨了下眼睛,小手重新扒拉上他的袖摆。 容珣沉默地看着她。 雨丝从窗口飘落,软榻上的小姑娘唇瓣轻咬,踌躇了半晌,才抬起一双水盈盈的眸子。 她清澈的眼瞳里映着他的影子,一双小手晃了晃他的袖摆,微嘟着嘴巴,用纠结又无奈的语声轻轻说: “外室太委屈啦,做九皇妃行不?” 第 10 章 说完,小姑娘就垂下眼睫,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又像是万般艰难之下才做出的决定。 容珣直接被气笑了。 “嗯?不是很喜欢陈珏么?”他伸出苍白的手,抬起她的下巴,目光细细地打量着她,“做了九皇妃,陈珏就不会再对你有心思了,你以后还怎么接近他?” 孟娆被迫对上他视线,面上的表情险些维持不下去。 她小脸僵了僵,过了半晌,才装傻似的开口:“小叔叔之前不是说过,什么都可以帮我吗?”所以解决陈珏的问题也不是什么难事。 容珣轻抚着她的小脸,似乎格外喜欢这温软细腻的触感,闻言只是弯了下唇角,低幽幽地说:“乖,小叔叔跟你不熟。” “……” 神色轻描淡写,可口中的话,却分明是在讥讽,她刚刚在陈珏面前说两个人不认识的举动。 本以为将问题抛给容珣,无论他答应或是拒绝,孟娆都有法子回应,却没想到容珣居然一个字儿也不答,四两拨千斤似的,直接将难题丢了回来。 小叔叔是狗吧。 是吧是吧,一定是吧。 窗外细雨如帘,逆光而坐的男人忽然垂下眼睫,倾身靠近她。 他的睫毛比孟娆的还要长,密如鸦羽,垂下时刚好遮住两片幽深的眸光,连带着压迫感都散了些。过分冷白的肤色透着几分病气,却依旧好看得不像话,蛊惑似的,轻轻在她耳旁问:“做了九皇妃,娆娆可就一点退路都没有了,想清楚了吗?” 男人低低撩撩的嗓音极有磁性,孟娆睫毛不受控制的抖了抖,下意识的想垂下眼,下巴却又被容珣往上抬了抬,轻笑:“来啊,看着小叔叔说啊。” 逼迫似的。 强行让孟娆对上他摄人心魄的目光。 孟娆心里清楚,就算她给了容珣肯定的答案,容珣也不会真的让她做什么九皇妃。 自己刚刚一边与陈珏谈笑,一边暗戳戳勾他手的举动已经惹恼了他。 容珣现在就是要逼她说出放弃陈珏的话,带着报复似的恶意,肆意将她拿捏摆弄。 掌控欲强到变态。 如果可以,孟娆真希望容珣现在就原地升天。 她缓了一口气,半晌,才低声说:“想清楚了。” 容珣挑了下眉,果然问她:“不在乎陈珏了吗?” 怎么可能。 孟娆弯起眼睛,露出两颗小虎牙,对着他甜甜笑道:“在乎的呀,等娆娆当完了九皇妃,再和小叔叔和离就好啦,毕竟小叔叔和娆娆不熟,肯定不会将娆娆强留在身边哒,你说对不对?” “……”容珣低下眼睫,冷冷地看着她。 - 赵二公子并没有耽误陈珏太多时间,陈珏与他商谈完事情,很快就出了雅间。 先前和孟娆聊得十分开心,哪怕过了一刻钟的功夫,他面上也带着愉悦的笑意。 想起孟娆刚刚说过,京都的水果比韶南城的甜,他特地吩咐随从去掌柜那要了份瓜果,正准备回去,一转身,就看见容珣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陈珏微微一愣,问:“今天怎么走这么早?” 容珣没有答话,只侧眸看了他一眼。 视线扫过随从手中的果篮时,忽然讥讽的弯了弯唇,而后头也不回的走了。 气息凉凉的。 “他这……”陈珏站在原地,也不知容珣情绪又哪里不对了。 他摇了摇头,转身走进雅间。 房间里的小姑娘看到他进来,忙从软榻上站了起来,弯着眉眼道:“小侯爷回来啦。” 少女的声音又软又甜,好像拂过耳畔的风,轻易地就将寒气吹散了,就连房间里都多了几分阳光洒下的味道。 陈珏唇角也扬了起来,语声不自觉就温和了许多:“嗯,也没什么要紧事儿,谈完就回来了。” 想起刚刚容珣不太好的面色,他想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了句:“刚才阿珣出去的时候脸色不太好,可是发生了什么?” 孟娆笑容有一丝丝不自然。 当时她说完那句话,容珣就用那种冷冰冰的眼神看着她,一个字也未说,吓得孟娆又一连补充了好几句: “没关系哒,小叔叔要是不愿意,娆娆也不会非要你娶我的。” “娆娆不喜欢强迫人。” “小叔叔可以回去慢慢考虑。” “我不急的哦。” 孟娆每说一个字,容珣的目光就又冷一分,越来越深,直到看不出一丝情绪。 他笑了:“行。” 声音凉飕飕的,笑里藏刀似的。 他轻抬指尖在她面颊上捏了一把,静静站起身子,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雅间。 一个多余的字也未说。 孟娆呆呆地坐在原位,也不清楚,他这个“行”到底是什么意思。 反正就有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感觉。 像是在憋什么大招。 “三姑娘?”久久不见孟娆回话,陈珏忍不住唤了她一声。 孟娆回过神来,马上弯起眼睛:“我也不知道,他走的时候什么也没说,可能是累了吧。”她眼神清澈极了,一点儿说谎的样子也没有。 陈珏想起容珣那阴晴不定的性子,倘若真的发生了什么,三姑娘肯定不可能还好好的待在这里,便没有再多想什么,微笑道:“是我多虑了,我才回京都不久,刚听你说京都的水果甜,心下也馋的紧,便让仆从去掌柜那要了一份,三姑娘也一同尝尝。” 仆从听到吩咐,便将水果呈了上来。 清甜的果香四溢,孟娆一双眸子几乎控制不住地弯了起来。 她知道,书里的陈珏是不怎么喜欢吃水果的。 他说成是自己馋,无非就是担心太过唐突,会让她不好意思。 这也太细心了吧! 怪不得后来有一大堆女孩子喜欢他! 虽然容珣给她使了不少绊子,可攻略进展似乎出乎意料的顺利。 孟娆眸光闪了闪,心里忽然冒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陈珏现在对她好感正浓,小叔叔又恰好不在,岂不正是脱掉马甲的好机会? 小侯爷向来心软。 自己方才随口提了一句水果甜他都记在心里,要是说出自己那天假借身份实属无奈,马车的事只是误会,再装一波可怜,他肯定不忍心怪罪自己的。 孟娆抬起眼睫,眼瞳清亮,正要将肚子里的话说出口。 神识里的小柒察觉到她的想法,马上冒了出来,阻止道:“宿主不可!” 孟娆皱了下眉:“为什么?” 小柒道:“即使他现在不怪罪你,可回去后,只要容珣一句话,他就有可能再也不会见你。” 小柒说的郑重其辞,可孟娆却在神识里颇为不屑的轻嗤了声。 容珣能一句话让陈珏不理她,她也能一句话让陈珏放下芥蒂。 她自信满满地说:“我又不是死的,你闭麦看我表演就行了。” 小柒:“不,比起容珣,你在小侯爷眼里就是死的!” 孟娆:“我不信。” “那你现在就问小侯爷,你和容珣掉到水里,他会救谁。” “……” “他绝对毫不犹豫的回答你:容珣。” “……” - 京都不常下雨,可今天的雨却格外大,直到戌时也未停。 浓云压迫屋檐,天空笼罩下一片茫茫暮色。 雨丝不时飘进车窗,落在孟娆脸上,坐在马车里的她缩了缩脖子,脑中回想着刚刚小柒说过的话,觉得小柒说的也不是全无道理。 所以她当时思索再三,最终没有将马甲的事儿说出口。 陈珏重义气,这一点,孟娆还是知道的。 只可惜容珣那种人,天生就没有心。即使面上是一副柔和优雅的样子,可骨子里凉薄得彻底。哪怕陈珏将他视为手足,他算计起陈珏来也毫不犹豫。 旁人将心肝掏给他,他都可以轻描淡写地笑着踩上一脚,从来就没有共情,是比孟娆还要冰冷幽暗的存在。 孟娆觉得自己就像砧板上的咸鱼一样,被他肆意摆弄着,几乎每一步都在他的算计之内,怎么跳也逃不出他的掌心。 所以容珣才是真的不急。 孟娆轻轻叹了口气,睫毛在脸颊上投下浅浅的暗影,只能闭上眼睛,一遍遍地自我催眠。 陈珏对她也不是完全没有好感的。 自己再等几天。 就几天。 实在不行,她就…… 小柒从神识里冒出了头:“宿主终于愿意去做容珣的外室了吗?” “不!”孟娆冷哼一声,神色怨毒的说,“实在不行,我就去攻略容珣,我要让他疯狂的爱慕我,我要让他为今天所做事付出代价,哪怕万箭穿心,挫骨扬灰,为我奉上所拥有的一切,也心甘情愿,永世不悔!” “……” 小柒一阵恶寒。 然而他和孟娆谁都没有想到,如今这句中二满满的玩笑话,会在未来的某一天一语成谶。 容珣这辈子从不受人摆弄。 一旦喜欢谁,便是心甘情愿。 哪怕化为枯骨,腐烂成灰,他也要从阴曹地府里爬出来,把人牢牢捆在自己身边,永世不悔。 …… 马车停靠在孟府门前。 孟府长廊上已经亮起了灯,孟娆打着伞走进西院的时候,突然听见了一阵斥责声。 她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西院的廊阶前,孟蓉的车夫正冒着大雨跪在地上,衣衫褴褛,背上露出几道血痕,像是刚刚才被杖责过。 廊阶上的男人双手背在身后,面色沉郁,借着幽暗的灯光,孟娆隐约能看见男人面颊上沟壑深重的纹。 是她的大伯,孟文昌。 没想到孟文昌今天会这么早回来,孟娆暗暗皱了下眉,放缓脚步,正要借着夜色回头。 长廊上忽然传来孟蓉的声音:“二姐,你想到哪里去?现在爹爹在这儿,你还不过来,把今天的事情说清楚!” 孟娆脚步顿住,回头看着孟蓉,不懂似的问:“要我说什么事?” 孟蓉气不打一处来。 什么事,还能有什么事! 自己被白白羞辱一番不说,还被人赶下马车,膝盖上磕出好大一块淤青,冒雨走了一路,回到孟府时衣服都湿透了! 十六年来,她还从未受过这等委屈! 凭什么孟娆就能好好留在雅间里!她就不信孟娆和小侯爷没有关系。 说不定,就连自己被赶下马车的事儿都是孟娆指使人做的! 她心里气得紧,面上却不忘摆出一副委屈的样子,抓着孟文昌的袖摆小声啜泣起来。 孟文昌皱眉,对着孟娆道:“娆娆,你过来。” 孟娆走了过去,停在廊阶前。 雨珠从伞沿上滴落,断断续续的雨帘将她与父女二人隔开,像一道无形的墙。 孟文昌几乎一眼就能看出来,孟娆目光里带着防备。 七年不见,她变得比小时候还要警惕,一点儿也不亲人,也不像别的孩子一样,有着对长辈该有的畏怯。 即使嘴上说着乖顺的话,那双眼睛也是冷的,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感情。 像个异类。 孟文昌向来不喜欢戒备心重的晚辈,可想着她如今也到了适嫁的年龄,过不了几个月就能给她安排亲事了,到底还是缓和了神情,对着孟娆道:“虽然当初是孟贵妃让你参加的宴席,可今天的事儿到底是你不对,蓉蓉也受了委屈,你现在给她道个歉,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今天的事到底是你不对。 蓉蓉也受了委屈。 孟娆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里不对。 后面的事早就不在她掌控中了。 孟娆站在雨里,攥着伞柄的指节微微泛白,一个字都没有说。 孟文昌拧紧了眉:“娆娆,你母亲走得早,也没个人教,你不会和姊妹相处也是……” 暮雨中,孟娆抬起眼睫,冷冷地看着他。 孟文昌脸色也沉了下来,心里没由来地厌恶孟娆这种冰冷叛逆的存在。 他说:“娆娆,你道不道歉?” 孟娆抿唇:“我没错。” 一直没说话的孟蓉忍无可忍:“爹爹要你道歉,已经是格外开恩了,你住在我们府上,却连爹爹的话都不听,也太不识好歹了!” 说着,她抬起手就要打孟娆。 孟娆下意识地推了她一把。 下一秒,孟文昌的巴掌就打在了孟娆脸上。 啪—— 雨伞落在地面上。 孟娆整个人都偏过了身。 第 11 章 天边响起几道闷雷,周围的仆从丫鬟都被这一巴掌吓得噤了声。 孟娆偏着头,右脸一阵麻木。 孟文昌怒斥道:“大伯派人千里迢迢把你接回京城,如今不过是让你给妹妹道个歉,就这么难吗!” 孟蓉看着面前的孟娆,脸上露出得意畅快的笑。 雨丝落在孟娆的发上,她唇色泛白,侧脸上很快就肿起了几道殷红的指痕。 她垂着眼睫,擦了擦嘴角的血丝。 捂都没捂一下。 像是感觉不到疼。 又像是根本不觉得疼。 孟娆站在雨中,抬头,冷冷地看着孟文昌。 她说:“难。” 孟文昌的火瞬间被点了起来:“你给我去祠堂跪着,好好反省,不然你以后就别在这个家呆了!” 孟娆理都没理他,捡起地上的雨伞,转身走向院外。 廊上死一般的寂静,下人们都忍不住朝院门口看去。 暴雨汹涌的夜里,少女衣衫湿透,撑着沾满泥泞的伞,渐渐没入雨里,像一把宁折不弯的剑。 骄傲得刺眼。 没人能避开她的锋芒。 - 孟娆一出府便上了马车,等赶到皇宫门口时,早已到了宫禁的时间,守门的苏公公本不能放孟娆进去的。 她没哭也没闹,收了伞,静静坐在门前的廊阶下,将脸埋入膝盖里。 廊外大雨如注,宫灯下的小姑娘衣衫湿透,身子渐渐缩成一团,侧颊上的指痕清晰可见。 苏公公皱了下眉,有些于心不忍。孟娆轻轻将脸别了过去,像是不想被他看见。 苏公公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七年前也曾见过孟娆几次。 那会儿的孟娆明明是个小姑娘,却比多数男孩子都难伺候,任性又娇气,稍微受一点点伤就会哭个不停,时常把鸾青宫弄得鸡飞狗跳,宫女们都对她避之不及,就连自己也很不喜欢她。 可他又哪里想得到,有朝一日她会现在这样,一言不发地坐在台阶上,不声不响。 狼狈得让人心疼。 想起她刚刚没了父亲,苏公公沉默了半晌,终于忍不住开口道:“要不……要不二姑娘再在这等一会儿,奴才这就去鸾青宫看看孟贵妃歇下没。” 孟娆睫毛动了动,轻声道:“谢谢苏公公。” “哎,那你在这儿等着别乱跑。” 苏公公披着蓑衣跑进雨里。 神识里的小柒冒出了头,小声安慰道:“娆娆,你别难过,孟贵妃最疼你,肯定会派宫人接你进去的。” 孟娆抬起脸,宫灯下的双瞳冷淡:“我不难过的。” 小柒不怎么会安慰人,可刚刚看到孟娆被打,他心里也不好受,只能试探性地问:“要不我变声给你听?” 孟娆摇了摇头:“我真的不难过。”她说,“十岁那年,我也被大伯打过。” 小柒愣住。 十岁那年,孟娆才刚刚回到现代。 小柒忙问:“那你父母呢?” “没有父母哦。”她的父亲去世得早,孟娆只记得,自己八岁前的家庭条件十分优渥,后来父亲死了,大伯接管了她父亲的公司,只给她们母女俩分了一套宅子,又过了一年,她的母亲也改嫁了。 她从此就被寄养在了大伯家。 没想到孟娆是这样的身世,神识里的小柒一阵沉默,组织着语言想要说些什么,孟娆却忽然笑了。 她接着前面的话说:“妹妹说我抢她的玩具,大伯就打了我,妈妈走了以后,他就总打我。我知道他们一家都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们,妹妹经常告状,我不高兴,就在他们睡着的时候,把老鼠.药放到了第二天的早餐里。” 小柒呆住。 灯光下的少女弯起唇,琥珀色的双瞳分外凉薄,轻描淡写的语声就像是在说,今天这场雨下的真大。 似乎根本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小柒颤声问:“然、然后呢?” 然后…… 然后她坐在厨房,看着面前的早餐,想象着大伯一家吃完后痛得满地打滚的样子,开心地笑了。 她从未那样开心畅快过。 什么破玩具,她根本不稀罕,也不屑去抢。 本该属于她父亲的东西,他们早就应该还回来的。 她真切地希望大伯一家去死。 可她笑着笑着又哭了。 她也忘了自己当时为什么哭。 只记得,在晨曦照进窗子的时候,她擦干了眼泪,将饭菜全部倒进了暗不见光的纸篓里。 像个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可怜虫。 …… 暴雨将枯叶扯落,孟娆看着被风吹倒的幼竹,卷翘的睫毛微微发颤:“然后……” 宫灯下,少女缓缓闭上眼睛,重新把脸埋进膝盖里,轻轻地对小柒说:“然后他们都死了。” “……” “娆娆!”急切的呼喊声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孟娆缓缓抬头。 暗红色宫墙内,孟贵妃撑着雨伞跑了过来。小柒清楚地看到,少女原本黯淡的瞳仁里,亮起了星星点点的色彩。 泥泞的道路让孟贵妃脚步滑了一下,身旁宫女连忙扶住她身子,她丢下雨伞,快步走到廊阶上,一把将孟娆搂在怀里。 孟娆仰起小脸,清澈的眼瞳里映着孟贵妃的影子。 “姑祖母。” “哎。”孟贵妃擦去孟娆脸上的雨珠,看着她红肿不堪的面颊,语声哽咽道:“先跟姑祖母进宫吧。” 孟娆弯起眼睛:“嗯。” - 鸾青宫的宫女们烧了热水,帮孟娆简单地梳洗了一下,找了干净的衣服给孟娆换上,才又带着孟娆回到寝宫中。 小姑娘又恢复了之前明艳娇俏的样子,似乎并不在意自己之前遭遇了什么,只有脸颊上的红痕依旧刺眼。 孟贵妃心疼极了,拿了药膏涂在孟娆脸上,放轻了声音问:“是你大伯打的吗?” 孟娆“嗯”了声,轻软的语声异常平静:“大伯觉得我做错了事,要我给三妹道歉,我不肯,他就打了我。” 孟贵妃叹了口气。 其实她不用问也能猜到,当时发生了什么。 孟娆和孟蓉从小就不对付,如今住在一个院儿里,难免发生摩擦,孟文昌偏爱女儿,自然也不会帮着这个外来的侄女儿。 她安排孟娆去孟府住时,就知道孟娆多少会受些委屈,却没想到孟娆会挨打,也没想到孟文昌下手会这么重。 若是以前她还能帮孟娆说上两句,可如今孟家势力不复当年,她也早就失了宠,根本插手不上鸾青宫以外的事儿。 事到如今,再让孟娆回去住,也太委屈了。 可她又能去哪呢。 孟贵妃垂下眼睛,眼角细纹深重。 孟娆像是看出了她想法似的,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娆娆想住在姑祖母这里。” 少女烛火中的眼瞳清亮,孟贵妃心里难受得厉害,垂眸拍了拍她的肩膀,低声道:“傻孩子,这里是皇宫,你如今已到了出阁的年龄,怎么能一直留在宫里呢……” 她语声稍顿,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问:“对了,你这次回京以后,有没有见过珣儿?” 忽然听孟贵妃提起容珣,孟娆心里升起一股不太好的预感,马上摇头:“没有。” 孟贵妃道:“你小时候不是和珣儿最亲吗,怎么回京以后也不去找他?” “……”容珣光想着折腾她,这会儿去容珣那简直是羊入虎口,孟娆眨了眨眼,忙道,“当初是娆娆太天真,现在…现在已经不亲了。” 她说的都是真的,可孟贵妃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像是被她可爱的模样儿逗到了。 “你这孩子,变得倒快。”她摸了摸孟娆的头,语声和蔼,“珣儿脾气好,小时候也常让着你,姑祖母听说他在京中有不少宅子,不如就做个主,让你暂且搬到他那住些时日,等有了更好的去处,再将你接到外面,如何?” 灯光下,少女别过小脸,傲娇地吐出两个字。 “……我不。” - 容珣在京城的确有很多住宅。 但他最常住的,还是城东的这处凌华苑。 院中的荷塘里没有花,只飘着几根枯黄的水草。 不时有雨丝吹进长亭,落在容珣发上,他轻轻拂去,侧身从盘中夹了块生肉,丢进面前的水缸里。 一圈涟漪散开,水面瞬间躁动起来,数只双目猩红的水虎鱼从缸中跳出,饵食还未没入水波便消失殆尽。 容珣弯了弯唇:“啧。” 天边响起几道闷雷,面前幽绿的水塘也跟着喧闹起来,窸窸窣窣的噼啪声鼓噪着耳膜,吵嚷得厉害。 可容珣似乎并不觉得烦。 他又夹了块肉,正要丢入水中。 长亭外,一名小厮冒雨跑了过来,禀报道:“殿下,宫里刚刚传来消息,说孟二姑娘刚刚进宫了。” 容珣将肉扔进水缸,神色淡淡道:“这么晚了,她进宫做什么。” 小厮道:“属下也不清楚,不过听守门的苏公公说,孟二姑娘脸肿了好大一块,好像是和府里闹了矛盾,被孟家二爷打了……” 容珣拿着银箸的手一顿。 一条鱼从水里跳出,咬住他的指尖。 鲜血从水面上漫开。 腥气刺激得鱼更加躁动。 容珣慢条斯理的抬起手,低幽幽地说:“被打了啊,怎么这么没用的。” 锋利的鱼齿嵌入血肉,他漠然垂眸,捏碎了鱼的头骨,将鱼扔进面前的水塘中。 指尖生生扯下一块皮。 第 12 章 鲜血从指缝间蜿蜒而落,落入水中的鱼尸很快就被分食干净。小厮被容珣的举动吓到,连忙跪在雨里,再不敢多说一个字。 可容珣却并没有多少情绪。 他松了松指尖,低眸看着自己的手。 苍白的食指上,出现一道深可见骨的红,在夜色下分外狰狞。 痛得竟有些发痒。 伴随着略微的灼烫感,恰好就是小姑娘白天碰过的位置。 当时的小姑娘明明紧张得要死,却依然可以脸不红心不跳的,对他说出那样挑衅的话。 ——“外室太委屈啦,做九皇妃行不?” ——“等娆娆当完了九皇妃,再和小叔叔和离就好啦。” ——“小叔叔不愿意也没关系,可以回去慢慢考虑,我不急的哦。” 那么明艳骄傲的小姑娘啊。 居然也会被打。 脸肿了好大一块,这次,她一定会哭的吧? 就像小时候那样,哭得昏天暗地,整张小脸都皱成一团儿,用手攥着他的袖摆,像个小可怜似的黏在他身后,抽抽噎噎地说: “堂妹今天又污蔑我,还推了我一把,爹爹不在,府里也没人帮我,我不高兴,就跑出来了。” “娆娆再也不想回去了……” 不想回去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可小姑娘偏偏不依不饶,仰着一张雪白的小脸,软声细语地对他撒娇:“小叔叔带娆娆回家好不好啊?娆娆会讲故事的哦。” 那双抓着他袖摆的手,攥得特别紧,他能看到她手背上肉乎乎的小圆窝,在宫灯下异常显眼,固执得连指尖都微微泛白。 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可是他又哪里有家? …… 嘀嗒嘀嗒—— 鲜血从食指上涌出,很快就被大雨冲刷干净。 容珣收回了目光,看着面前幽绿色的水波,问:“孟贵妃派人来的?” 小厮道:“是,孟贵妃说,殿下若是有空,就先进宫一趟,她有事儿与殿下说。” 容珣抚平袖摆上的褶痕,淡淡道:“知道了。” - 大雨一直下到后半夜才停,孟文昌的火气却未消半点儿。 那丫头居然就那么跑出去了,一点儿后路都不留,连句认错的话都不肯说,比小时候还要忤逆。 一旁的孟蓉给他递了杯茶,劝道:“爹爹消气,不要因为二姐的事儿气坏了身子。” 消气? 他怎么消气? 再过几个月就要将她嫁出去了,他前些日子才联系好了南城的富商,条件虽然比大姑娘的差些,可如今这个节骨眼儿上,也不算太辱没她,就等着这几日安排两人见面呢。 可她居然跑出去了? 这么不听话,他还怎么让她嫁人! 孟文昌半天也没将这口气顺下去,冷冰冰地说:“明个儿派人去宫里问问,看她是不是又去了孟贵妃那里,如果在就让人把她抓回来,关在府里好好反省,这些日子哪都不要去了!” 听到爹爹的话,孟蓉嘴边浮出一抹笑意。 先前孟娆走进雨里的样子,让她觉得刺眼极了。她没想到小时候那个爱哭鬼居然会连头也不回,哪怕那么狼狈,也依然吸引走了大片目光,就连爹爹都有片刻的愣神。 可那又能怎么样呢? 最后还不是要被关回府里,出都出不去。 孟蓉微笑道:“二姐顶撞了爹爹,肯定是要反省的,可爹爹也不用急。” 孟文昌看向她。 孟蓉道:“二姐现在无父无母,肯定是去了孟贵妃那儿,可现在毕竟不是小时候了,她也快到了出阁的年龄,孟贵妃那不好留她,她无处可去,迟早会回来的……” 说到此处,孟蓉眼里的笑意又多了几分,放缓了语调说:“到时候她灰头土脸的求着爹爹收留,爹爹再顺势将她关到祠堂里,让她吃些苦头,往后,她定是不敢再这般顶撞爹爹了……岂不是比直接抓她回来要解气得多?” 孟文昌微微一愣。 是啊。 毕竟孟娆无父无母,在京中没有依靠,孟贵妃也不比当年,如今月钱紧得,连鸾青宫日常开销都维持不下去了,总不能变出一套宅子给她住,她除了回到孟府,又能去哪呢? 到时候她求着要回来,总比自己抓她回来要高明得多。 借机教训一顿,再饿上她几日,正好可以挫挫她的锐气,到时候自己再让她嫁人,她肯定也不敢多说什么了。 自己又有什么可气的。 孟文昌这才低头抿了一口茶,悠悠道:“你说得对,爹爹等她回来就好。” - 孟贵妃确实没法儿变出一套宅子给孟娆住。 她能想到的最好办法,就是让孟娆暂时搬到容珣那里,可她没想到小时候常常粘着容珣的孟娆,居然说什么也不同意。 颇有几分宁愿要饭也不去住的气势。 她劝了半天也没结果,只能先让孟娆去休息,又托人传了个信给容珣。好在第二天清晨的时候,容珣就来了。 院内的花瓣落了一地,有风吹过,树梢洒下一片清凌凌的雨露。容珣坐在窗前,静静听着孟贵妃所说的话,视线落向天边的残云时,忽然笑了:“她不肯?” 很轻很淡的语声,似乎并未有多少情绪,却让孟贵妃的语声莫名顿了下。 抬头见容珣神色如常,她默了一瞬,才接着说:“毕竟七年未见,有些生疏也正常,待会儿等娆娆醒了,你亲自见她一面,她想起小时候的事儿,肯定会跟你回去的。” 毕竟七年未见,有些生疏也正常。 容珣凉凉地弯了下唇:“母妃都劝不了的事儿,我说又有什么用呢。” 他静静从木椅上起身,原本隐没在暗处的五官经光线一照,透出几许苍白的冷来,衬得一双眼瞳过分幽深,冷淡得近乎不近人情。 “娆娆长大了,有她自己的想法,母妃不必太过忧心。” 没想到容珣会拒绝得这么干脆,孟贵妃连忙拦住了他:“我怎能不忧心!昨晚若不是她脸肿得太厉害,本宫都不知道她被打过,本宫出去接的时候,她就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连眼泪都没掉,本宫真担心她……” 哽咽的语声传入耳膜,容珣脚步一顿。 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 连眼泪都没掉。 容珣眉心微不可查地跳了下。 昨晚上被鱼咬过的位置,竟又灼痛了起来,他衣袖下的指尖微动,缓缓覆在伤口上,而后漫不经心地碾了下去。 “没哭吗,”鲜血从伤口处涌出,容珣闭了闭眼,轻笑,“怎么会。” 他淡淡地说:“她一向是最爱哭的。” 容珣没有再看孟贵妃,转身向院外走去。 宫门外,忽然响起太监尖细的声音:“皇上驾到——” 容珣停住脚步,皱眉。 光线斑驳的树影下,一位身着明黄长袍的男子快步走了过来,看到容珣的一刻,他额上青筋鼓起,整个人都显得怒气冲冲。 “逆子!” 容珣眸色一暗,很快又垂下眼,跪在地上:“儿臣见过父皇。” 话音落下的同时,皇帝一巴掌朝他攉了过去。 容珣闷哼一声,嘴角沁出血丝。 一块光泽细润的玉佩丢在地上。 皇帝怒斥道:“你给朕解释解释,你的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婉嫔的寝宫里!” 周围的太监宫女纷纷跪倒在地。 容珣看了眼玉,神色还算平静,抬了抬眼睫,正要开口说话。 南厢房的寝宫窗口,一个少女悄悄冒出了头。 她的发丝被风吹开,半边小脸微微泛红,眼中还带着些许没睡醒的茫然。抬眸与他对上视线的一刻,忽然皱了下眉,似乎并不明白这里发生了什么。 容珣睫毛微动,刚想将视线移开。 可下一秒,他就看到小姑娘弯起眼睛,用手指着自己的脸,对他露出一个幸灾乐祸的笑。 “……” 第 13 章 孟娆以为容珣会因为她的举动而生气。 却没想到,容珣居然一点儿反应都没有,淡淡地将视线挪开了。 阳光照在他侧脸上,皇帝玉中嵌金的扳指,在他肌肤上留下一道鲜红的痕,他嘴角带血,似乎伤得比孟娆还重。 可他却平静的毫无波澜。 哪怕太监宫女都看着,他也没觉得屈辱,眼中情绪很淡。 孟娆愣了愣,才隐约想起,责罚对过去的容珣来说,早就成了家常便饭。 书里的世宗容鸿荒淫残暴,常年沉湎于酒色,后宫光是册封的妃嫔就有上百人,年龄二十以下的宫女又有近万人。 究竟宠幸了多少个,连容鸿自己都说不清,子嗣更是多不胜数,最大的二皇子年近三十,最小的十八皇子还是个奶娃。 所以他养孩子就跟养蛊一样,一边死他一边生,少了哪个他也不心疼,后宫竞争格外惨烈。 容珣生母在他六岁那年就去世了,他先跟着赵婕妤,赵婕妤将他当成是争宠的工具,稍有不顺就对他严加责罚。 后来赵婕妤死了,他又跟着慧嫔,慧嫔待他更为严苛,时常吃了上顿没下顿,而他没有生母庇护,又成了一众皇子打压的对象,其生存环境可想而知。 他曾被关进不见天日的暗牢里,也曾浑身是血地被宫人踩倒在泥泞中。他的骄傲在生存面前,早就变得分文不值,所以这一巴掌对容珣来说,根本就算不得什么。 孟娆的坏笑,也没有对他造成任何伤害。 幸灾乐祸的眼神容珣见多了。 他心里早就惊不起半点儿涟漪。 孟娆咬着手指头,神情似乎有些遗憾。 孟贵妃匆匆从房里走了出来,看到容鸿的一刻,慌忙跪倒在地,劝说道:“皇上息怒,此事定有什么误会,珣儿……” “你敢还给他求情?朕看你们两个就是沆瀣一气,婉嫔的事儿,说不定和你也有关系!” 容鸿气不打一处来,一脚踢在了孟贵妃肩膀上。 哗—— 孟贵妃发间珠玉散落一地。 孟娆下意识起身,半掩的窗户发出“啪嗒”一声轻响。 容鸿动作一顿,回头朝南厢房看去。 缠缠.绵绵的朝颜花旁,身着藕粉中衣的少女站在窗前。她唇瓣樱粉,睫似蝶翼,如云似雾的秀发松垮垮挽在耳后,露出的半张小脸娇艳无比。 迎着清晨朦胧的光线,容鸿隐约能看到她藏在衣襟下方的锁骨。 清纯中带着一抹欲.色。 嫩得能掐出水儿。 就连她眼中的嗔怪之意都变得动人起来。 容鸿目光微怔。 伏在地上的孟贵妃连忙抬头,对着孟娆道:“娆娆,见了皇上还不过来行礼!” 孟娆回过神来,掩去眼中的怒气,裹了件斗篷就从南厢房跑了出来,匆匆跪在容鸿面前,俯身行礼道:“民女见过皇上。” 声音又轻又软,与刚才气呼呼的样子全然不同,连带着清晨的风都多了几分醉人的味道。 容鸿一时竟有些说不出话。 久久没有回应,孟贵妃担心孟娆会因失了礼数而受罚,忙道:“皇上,这是臣妾兄长家的孙女,自小在宫外长大,前些日子才回到京中,一时不懂规矩,冲撞了皇上,是臣妾教导无方,还请皇上恕罪!” 说着,她就俯身要请罪,却不料容鸿忽然笑了一下:“哦?是爱妃兄长家的孙女?那她今年多大?” 忽然出口的“爱妃”两个字,在融融暖风中莫名刺耳,容珣抬起眼睫,定定地看着容鸿。 孟贵妃对容鸿的想法恍若未闻,如实答道:“今年十七,元月生的,还望皇上念在她尚且年幼的份上……” “元月生的,不小了,”容鸿笑着打断了她的话,看着孟娆道,“这都快到了出阁的年龄了。” 意有所指的语调,让周围气氛瞬间安静下来。 容珣眸底黑雾森森,冷得像是凝了层冰,忽然低声道:“是快到年龄了,所以孟文昌前段时间才刚给她许了亲事。” 容鸿面上笑意顿住,回头看向容珣。 鸦青色华袍流转出几丝细弱的光,容珣轻抬着眼睫,淡淡地与他对视。 目光毫不避讳。 晨风中莫名就多了几分燥意。 容鸿眯了眯眼,冷笑:“贵妃说她才回京不久,你对她的事倒很熟?” “她算儿臣半个侄女,儿臣过问一下也是应当。”容珣重点咬重“侄女”两个字。 气氛降到冰点。 容鸿的面色果然难看起来。 侄女又怎么样? 以往的姑娘他想要谁便要谁,又有谁敢多说一个字? 婉嫔的账还没完,容珣又在众人面前这么扫他兴致,今天他不弄死容珣都算轻的。 周围的太监宫女瑟瑟发抖,容鸿面色冷沉,一拂袖摆正要下令,身后,一直没说话的孟娆忽然小声打了个喷嚏。 “啊啾——” 声音轻轻软软,在落针可闻的庭院里异常清晰。 容鸿忍不住回头看去。 小姑娘双瞳里含着水雾,像是憋了好久才发出这一点儿声音,见容鸿看过来,似乎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什么,慌忙垂下脑袋,糯糯地说:“皇上恕罪,民女不是有意要冒犯皇上的。” 说着,孟娆俯下身来,就要请罪。容鸿却忽然笑了:“打个喷嚏有什么要紧的。” 他收拢了袖摆,语声和蔼地问:“昨晚上着凉了?” 孟娆眼睫颤了颤,轻声说:“是淋了雨,不小心染了风寒。” 容鸿目光在她身上扫视了一圈儿,发现这姑娘身形虽然娇小,腰肢却是说不出的细,哪怕裹着斗篷,也掩不住原本婀娜的身段儿,柔.嫩直让人想抓在手里。 他笑道:“既然淋了雨,那就不要跪着了,平身吧。” 轻佻似的语调,带着几丝细微的黏腻感,孟娆心里恶心到爆,面上却仍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弯着眉眼道:“谢皇上。” 树影下的少女缓缓站起身子,水红色的小斗篷被风吹开了一条缝,半截锁骨在阳光下白得晃眼。 容鸿瞧了半天,才堪堪将视线移到孟娆脸上,看着她红肿的面颊,微微皱眉问:“你脸怎么了?” 孟娆垂下眼睫:“被大伯打了。” “孟文昌吗?”容鸿冷哼一声,“他一个小小的工部尚书,又凭什么打你?” 容鸿话语中的袒护之意明显,孟娆眼珠一转,直接扯了个谎:“民女快到出嫁的年龄了,大伯给民女安排了婚事,可是民女不想出嫁,大伯一时气急,就把民女打了……” 模样委委屈屈,容鸿闻言却哈哈大笑起来:“你不想出嫁?” 孟娆摇头:“民女想在宫里陪着姑祖母。” 容鸿高兴极了:“贵妃久居宫中多年,一个人确实孤单的很,既然你有这份孝心,就暂且留在宫里吧,倘若缺什么就知会一声,朕会派人给你送来的。” 孟娆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可是大伯那……” 容鸿打断了她的话:“孟文昌那你不用管。” 孟娆眨眨眼睛:“皇上要处置民女大伯吗?” 绵软的语调中满是暗示,全然不见半点儿担忧的样子。 容鸿挑了挑眉,犹带细纹的手,缓缓触上了少女的面颊,暧.昧的语声压得极低:“既然你不喜欢他,那朕就帮你收拾他。” 少女眉眼弯了起来,容鸿指间温软细腻的触感一纵即逝。孟娆略微退了半步,娇嗔似的喊了声:“……疼。” 容鸿便又笑了起来。 树梢上的雨露轻悠悠坠下。 容珣跪在地上,幽冷的瞳,静静地看着面前的少女。 她依旧在与容鸿调笑,每一个语调都像是在撒娇。 他看到了她故意露出的锁骨,也看到了少女明艳娇俏的脸。 笑得纯真又肆意。 似乎根本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 容珣定定地看着她。 微风吹起鸦青华袍的一角,他低垂的袖口处,血珠一滴一滴,不断地往下落。 似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树影下的少女骤然转眸。 两人视线遥遥相对。 孟娆看到了容珣冰冷幽暗的瞳。 与之前优雅淡漠的样子全然不同,他整个人都带着一种透骨而来的寒气,似是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恨不得活活撕下她一层皮。 第 14 章 孟娆被容珣的眼神吓了一跳。 跪在地上的男人乌发黑眸,眼尾泛红,肤色透着几分苍白的病气,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目光毫不避讳。 像是被刺激得狠了。 孟娆相信,只要皇帝现在不在,他就会立刻生撕了自己,眼睛都不眨一下。 可孟娆偏偏就不怕。 刚才若不是她担心事情闹大,惹得孟贵妃被牵连,才打了个喷嚏引起皇帝注意,容珣现在能不能活着走出鸾青宫都是个问题。 掌控欲强又怎么样? 如今有皇帝罩着,她都快骑在容珣头上做他后妈了,又有什么好怕的。 反正处境也不会比现在更糟。 想想三两句话就能让皇帝处置孟文昌,还能把容珣刺激成这幅样子,孟娆心里一时间竟还有些暗爽。 她对容珣扬起一个笑脸,转头的一瞬间,又换了副单纯无辜的神色,对容鸿道:“皇上为什么要让姑祖母跪着?可是姑祖母做了什么错事?” 绵软的语声,带着些许娇嗔似的意味儿,轻易地将容鸿心里最后一点儿火气也吹散了。 婉嫔是大宴少有的美人,可和眼前这个娇艳动人的小姑娘比起来,几乎成了普通姿色。 想着本来也是迁怒,容鸿对孟娆笑了笑,转过头去,对着孟贵妃道:“爱妃平身罢。” 如此便是不打算追究孟贵妃了。 孟贵妃俯身谢恩,担忧地看了孟娆一眼,面上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可孟娆毫不在意,又糯糯地问了句:“那小……那九殿下呢?” 听她提起容珣,容鸿眼神冷了冷,眸底闪过一丝不快。 孟娆便知趣地没有再开口。 容鸿又与孟娆调笑了一会儿,想着一会儿还要批阅奏折,便也没留太久。 临走前,他狠狠剜了容珣一眼,因为孟娆在的缘故,也不好在小姑娘面前弄得太血腥残暴,只道:“你先在这儿给朕跪上两个时辰,其余的账,朕过几天再好好和你算!” 容珣指尖收紧,长睫遮掩下的眼眸,像是淬了块幽暗的冰,语声却淡然的很是平静:“儿臣恭送父皇。” 容鸿冷哼一声,不再看他,转身往院外走,孟娆裹着斗篷跟在他身后,甜甜笑道:“民女送皇上一程。” 迎着阳光,少女娇俏的笑颜异常明媚,像个善解人意的小精灵。 容鸿开心极了,却也不忍她就这么衣衫单薄的吹着冷风,便道:“既然着凉了,就快回屋歇着吧,朕过几天再来看你。” 孟娆欠了欠身:“是。” 身后的孟贵妃见状,忙迎了上去,道:“臣妾送皇上。” 容鸿这次没再拒绝,缓步走出了院子。 紧张的气氛消弭,只有天空仍透着一丝阴沉的颜色。 太监宫女纷纷站了起来,目光触及到树下鸦青色身影时,赶忙挪开了视线,当作什么也没发生似的,看都不敢看一眼。 只有孟娆不怕死,偏偏还要浪。 见容珣仍旧定定地看着自己,她干脆蹦蹦跳跳地朝容珣跑了过去,一张白.嫩嫩的小脸透粉,笑盈盈的弯下腰,颀长的脖颈在容珣眼前直晃。 “不是娆娆不帮小叔叔噢,是小叔叔犯的错误太严重了,连娆娆也帮不了呢!” “帮我?”容珣轻轻咀嚼这两个字,忽然笑了,“为了一个孟文昌,你犯得着连自己也搭上?” 孟娆眨眨眼睛,笑得很是无辜:“才不是呢,娆娆是担心小叔叔受罚才开口的哦!” 她看着容珣那张祸水似的脸,摇头叹息道:“都怪小叔叔长得太好看了,连婉嫔娘娘都对你念念不忘,虽然皇上不信任你,可是娆娆信任你,小叔叔又怎么能这么误会娆娆呢!” 从语声到动作都是满满的遗憾,可眸底那幸灾乐祸的神情,却掩都掩不住。 容珣睫毛罩下一片暗影,淡淡地看着她。 孟娆笑吟吟地与他对视:“小叔叔不用担心,现在就先委屈一下,等娆娆当上了宠妃,一定会替你向皇上求情哒!” 说着,她就朝容珣挥了挥手,可还没等她迈开脚步,就被人一把抓住了衣领,整个身子都被提了起来。 孟娆回头,不可思议地看向容珣。 “皇上要小叔叔跪两个时辰,小叔叔现在跪下还来得及!” 容珣轻笑了声,直接将孟娆的手扣在身后,拉着她就往厢房走。 动作十分粗鲁。 院内的太监宫女纷纷低下了头,没有半点儿要阻拦的意思。 没想到容珣会违抗圣令,孟娆扭着肩膀想去拽他胳膊:“小叔叔你做什么!你再这样,我可就不帮你求情了!” 冰冷苍白的指尖一收,孟娆只觉得自己手腕生疼,瞬间没了力气。 容珣弯唇:“乖,小叔叔不需要。” 孟娆痛得眼泪汪汪,心里恶狠狠的咒骂了容珣一百遍,眼见自己就要被容珣带到房间里,她忙用脚抵住门槛,像只炸毛的小猫儿似的,做最后的挣扎。 “我刚刚救了你,你不能忘恩负义!不然等我当上了宠妃,我就……” 啪—— 房门应声关上。 容珣将她抵在墙角,垂眸看着她怒气冲冲的小脸,低声问:“就什么?” 孟娆后背紧贴墙壁,倒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只哼哼了一声,道:“没什么。” 容珣笑,此刻的他,全然不见了之前幽冷阴戾的样子,抬手轻触上孟娆的面颊,眉眼间的神色要多温柔有多温柔:“就这么想当宠妃啊?” 他似有似无地摩挲着容鸿之前碰过的位置,指尖伤口刮得孟娆面颊生疼,孟娆皱了皱眉,刚想将脸别过去,可下一秒,容珣就捏住了她的下巴。 孟娆的脸被迫抬起。 眼前光影折落,容珣眼尾泛红,五官俊美得带着几分邪气,忽然弯起唇角靠近她,咬字极轻地问:“知道容鸿是怎么玩儿女人的吗?” 低哑露.骨的话语传入耳中,男人弧度优美的唇几乎贴在了她耳垂上。 孟娆浑身汗毛都炸了起来。 她不可置信地瞪着容珣:“容珣你个变态!我是你未来的后娘,你敢碰我一下你就死定了!我要让皇上把你阉掉,再把你的皮活剥下来,丢到河里去喂鱼!” 容珣笑了,直接将孟娆的斗篷扯了下来。 孟娆小脸瞬间煞白。 他低眸,看着少女纤柔细.嫩的锁骨,淡淡地说:“别惹小叔叔不高兴,不然小叔叔生起气来,怕你会受不了。” 说着,他就抬手撕开了孟娆的中衣。孟娆再也绷不住,立刻眼泪汪汪地求饶:“不当了不当了!小叔叔别生气,娆娆错了!娆娆不当宠妃了!娆娆再也不敢了!” 第 15 章 孟娆说认怂就认怂。 她本来也没想当什么贵妃,就想趁机气气容珣,好报之前梨园的一箭之仇。 然而她又哪里想得到,容珣这个变态疯起来毫无原则,丝毫不觉得违抗圣旨,或者睡了皇帝看上的女人有什么问题。 他根本不在乎后果,就是个十足的疯批! 孟娆丝毫不敢再浪,见容珣的动作顿了下,连忙又大声求饶:“娆娆真的知道错了,小叔叔放过娆娆吧,娆娆再也不气你了!” “嘘。”容珣用手抵住她的唇,半边脸隐没在暗影中,暗哑的语声紧贴着她耳畔,轻轻说,“小点声,不要想着引贵妃过来,她受不了刺激,你应该不想当着外人的面,和小叔叔做那种事情吧?” 日尼玛! 日尼玛! 你心里住了个魔鬼吗! 孟娆真的不知道,他是怎么顶着那张清冷无欲的脸,说出如此羞耻放.荡的话语的。 她不想和他做任何事情,她恶狠狠地张开嘴巴,想把容珣的手指咬断,容珣却将指尖一抬,直接将刚刚干涸的血迹涂到了她唇上。 他捏着她的小脸,眼神冰冷,低幽幽道:“娆娆,你想清楚再动。” 唇瓣上甜腻腻的腥气让孟娆心里直发怵,她又忙弯起眼,做出一副乖巧的样子:“不是的不是的!小叔叔误会我了,我是看见小叔叔的手受伤了,怕小叔叔疼,想给小叔叔吹一吹呢!” 说着,她还真就鼓着腮帮子,对着伤口呼呼吹起暖风。 容珣弯唇,将指尖往她唇边递了递。他的手指十分修长,在暗影下渡着一层淡淡的光,肌肤白皙的透着一股无欲的冷感,可做出的事情却极为过分。 孟娆含着他的手指,“唔唔”哼了两声,舌尖儿好像一尾灵巧的鱼,温温软软地从他指尖伤口擦过,像是要将他手指抵出去,连带着唇瓣上的血珠也一颤一颤的。 莫名就带了点儿勾人的意味儿。 容珣眸色暗了暗,缓缓将手收了回去。 孟娆缓了口气:“我帮小叔叔吹手手了噢,小叔叔现在不疼了吧?”她抬起一张小脸巴巴看着他,红润饱满的唇一开一合,好似染了晨露的小樱桃。 容珣打量了她片刻,眉眼含着几分笑。 “嗯,不疼。” 孟娆眨眨眼,刚组织着语言,想说些哄他的好话,可下一刻,就感觉到衣襟一松,整个衣带都被容珣解了下来。 “小叔叔你干嘛!” 容珣理都不理她,只抓着她手腕将她往榻边带。 孟娆奋力挣扎起来,单薄的中衣因为她动作微微发皱,露出的半截肩膀圆润白皙,盈盈不足一握,黯淡的光线下,容珣甚至能清楚地看到,她肌肤上那层细软的绒毛。 带起一圈儿绯红,嫩得像藕。 他眸色又深了几分,轻轻将她推在了榻上。 少女娇小的身子陷入被褥里,孟娆好似一只被激怒的小猫儿,顾不得爬起来,就奶凶奶凶地骂道:“容珣你个……” 话还未说完,她就被容珣猛地勾住了下巴,迫使她转过头来,对上他摄人心魄的目光。 他眸色冷沉,暗光下的眼尾透着一抹昳丽的红,压着嗓子,淡淡地吐出两个字。 “别动。” 就好像被骤然扯下一层面具。 暴露出里面冰冷幽暗的内核。 孟娆能明显感觉到,男人的呼吸比之前沉了些,就连声音也微微暗哑。 她被骇得安静了一瞬。 容珣轻抬指尖,勾着她衣襟,缓缓盖回了肩膀上,轻俯下身,在她耳旁低低道:“容氏的男人都不节制,你再乱动,小叔叔可不敢保证,你明天会变成什么样子。” 孟娆直接绝望了。 畜生!畜生! 她恶狠狠地咬牙,容珣坐在她身侧,轻抚着她腕上之前留下的指痕,淡淡地说:“上月送到容鸿榻上的那批宫女,一共有七人,最后出来的只有四人。” 容珣低笑:“你知道那四个宫女,后来变成什么样了吗?” “……”孟娆不想知道。 “身上全都是伤,好几天都下不来床……”容珣缓缓将她手放在腿上,垂眸看着她腕上嫣红的指痕,忽然将指尖一收,用力按了下去—— 孟娆肩膀猛地一颤,眼底都沁出了泪花:“疼疼疼!呜呜呜……小叔叔,你弄疼我了!” 容珣手松了松,看着她泪汪汪的眼,轻笑:“这就觉得疼?” 他抬手拭去孟娆眼角的泪花,声音慢条斯理,像是寒潭里幽暗的冰:“那你将来做了宠妃,还怎么侍寝,受得了吗?” 孟娆被他阴郁病态的样子吓到了,小脸煞白,慌忙摇头:“受不了的受不了的,我不当宠妃了,我之前不懂这些,现在后悔了,我以后就当小叔叔的侄女,一定乖乖听话!” 孟娆本就没想当宠妃,也真的不知道这些。然而容珣似乎被刺激得太狠,这会儿根本就不信她的话,轻轻地说:“乖,小叔叔知道你什么都懂,容鸿也不会比我更温柔。” 他一双眼睛细细地打量她,用手摸着她泛白的小脸,低笑:“娆娆这么小,万一有了身孕……能忍得住那种疼吗?” 他口中的“小”压根就不是年龄,孟娆不想听,可他偏偏就要将那些残忍赤.裸的东西,全部剖析开来,一层层地掰给她看。 用词露.骨又放荡,与他平时优雅矜贵的样子全然不符,整个人都笼罩在一股极度压抑的气息下。 孟娆甚至能明显看出,他每说一个字,眼底的欲色就更深一些,偏偏声音慢条斯理,冰冷修长的手顺着面颊一路向下,似有似无地摩挲着她的锁骨,压抑中带着疯狂,好像在克制,又好像随时都会爆发。 仿佛真就如他所说的那样,恨不得玩儿死她。 孟娆浑身发毛,眼见容珣的手又要往下,正准备挣扎逃跑的时候,门外,忽然传来了孟贵妃的声音。 “娆娆,娆娆你在屋里吗?” 孟娆眼睛一亮,像是见到救星似的,忙要大声呼救,可还来不及开口,就被容珣一把捂住了嘴。 “呜呜呜!”孟娆呜咽着发不出半点声音,猛地收紧牙齿咬在他手上,恶狠狠地,恨不得咬下他一块肉。 容珣冷冷地看着她,经这一打断,他眸色倒是清明了些许,轻敛着眼睫,对屋外说:“母妃,是我,娆娆不在这儿。” 没想到容珣在屋里,孟贵妃微微一愣:“珣儿,你怎么在房间里?皇上不是要你……” 容珣语声平静:“进来换身衣服,马上就出去。” 听到容珣在换衣服,孟贵妃刚搭上门把上的手,又匆匆收了回去:“那你换完衣服就赶紧出来,可千万不要被皇上知道,不然他又要责罚你了。” 容珣“嗯”了声,神色倒没什么变化,淡淡地问:“母妃找娆娆有事?” 孟贵妃叹了口气:“还不是为了刚才的事儿,这孩子真是心大,也不知又跑哪里玩去了,本宫在院里找了半天,都寻不到个人影儿,本宫再去别处找找,你若是看见她,记得让她赶紧过来见我。” 容珣道:“孩儿知道了。” 脚步声渐行渐远,孟娆心里一阵绝望,在容珣松手的瞬间,马上又强作镇定的说:“太监宫女刚刚都看见你把我抓进来了,小叔叔要是不想让贵妃娘娘知道,就赶紧放了我,我一定会替你保密的!” 小姑娘的模样又娇又横,像是好不容易抓住他把柄似的,奶凶奶凶。 容珣嗤笑:“乖,太监宫女都是小叔叔的人,不然你以为,贵妃为什么一直找不到你?” “……” 这个狗东西! 容珣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看着掌心中被她咬出的新伤,凉凉地弯了下唇,苍白的指尖,忽然抓住她手臂,将她两只手都扣在了身后。 “小叔叔,小叔叔你又要做什么!”孟娆快被他整疯了。 “让娆娆听话。”容珣拿起一旁的衣带,一圈圈绕在她手臂上,轻轻地问,“一会儿见了贵妃,知道该怎么说吗?” 绸缎做的衣带被他撕成长长一条,强烈的束缚感让孟娆不安极了,可听到容珣似乎有要带她出去的意思,她又马上点头:“知道知道,就说路上刚好遇见了小叔叔,和小叔叔一起过来的。” “乖。” 容珣捏了捏她的小脸,收紧衣带,把孟娆捆了个结结实实。起身拿起斗篷遮在她身上,用手抵着她的后背,就要将她带出去。 孟娆脚步一顿,一脸惶恐地问:“小叔叔要这样带我出去吗?” 容珣丝毫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只把斗篷又拉严了一些,水红色的斗篷将少女的身子完全掩住,他垂眸看了一会儿,淡淡道:“放心,娆娆不乱动,外人是看不出来的。” 虽然好像但是。 容珣确实只是要她老实点,没有别的意思。 可孟娆却觉得自己快变色了! 她忍无可忍地召唤出小柒:“容珣他真的不是穿越的吗!” 小柒一脸茫然:“当然不是。” 孟娆:“那你给我解释解释,他这绑的是个什么玩意儿!” 还特么龟甲缚! 死变态! 第 16 章 单纯的小柒根本不懂孟娆是什么意思,他看着宿主气哼哼的脸,沉默了半晌,觉得人类生气起来好可怕,他摇了摇头,又隐没进了神识里。 孟娆:…… 毕竟这样跟容珣出去实在是太奇怪了,孟娆脑子里几乎控制不住地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忙又撒娇道:“小叔叔,娆娆的手好疼,能不能先把绳子解开……娆娆保证不乱跑,一定会乖乖听话哒!” 容珣轻笑,抬起指尖,搭在她手腕的绳结上,微微一勾。 衣带瞬间收紧。 草草草! 孟娆险些骂出脏话。 容珣弯唇道:“乖娆娆,别用这种眼神看着小叔叔,没用的。” 狗东西! 畜生! 孟娆恨不得现在就把容珣挫骨扬灰! 她在心里恶狠狠地咒骂了容珣一百遍,到底是怕容珣又换花样折腾她,只能收敛了张牙舞爪的神色,抿着嘴唇乖乖不动了。 南厢房本就是容珣以前住的地方,临出门前,他找了件玄黑羽缎披在身上。 宽大的长袍垂下,恰好就盖住了抵在孟娆身后的手,也算是呼应了之前说的那句换衣服的话。 昨晚的雨虽然停了,可天空中仍然布着一丝阴沉的颜色,清凌凌的雨珠滴滴嗒嗒从树梢坠下,有几滴落在孟娆脸上,容珣轻轻帮她拂去了。 动作要多温柔有多温柔。 丝毫不见刚刚阴冷变态的样子。 孟娆对他这幅样子很不适应,此刻两人距离又贴得极近,饶是原本目不斜视的太监宫女,也忍不住偷偷往长廊上看,似乎觉得两人亲昵得有些过分了。 宽大的氅衣几乎完全将小姑娘身子盖住,远远看去,就像是将小姑娘完全拥在怀里似的,只能瞧见孟娆圆圆的小脑袋,就连他脚步也放缓了许多,像是在迁就孟娆的步调。 他们还从没见过九殿下对谁这样子过,目光又是好奇又是探究,一瞧之下,就再也挪不开了。 孟娆被他们看得浑身不自在,迈开脚步,刚要逃离容珣的钳制,可下一秒,就听见“嘶——”的一声。 容珣直接将她斗篷撕开了一道口子。 孟娆脚步一顿,浑身僵硬的回头,小声道:“小叔叔你做什么!” 容珣似笑非笑:“你觉得呢?” 微风吹起他羽缎的一角,容珣轻抬指尖,修长漂亮的手,缓缓从斗篷后面的口子里伸了进去,直接扣在她手腕的绳结上。 微一使力。 孟娆身上绳子一紧,险些叫出声来。 “娆娆走得太快,小叔叔都要跟不上了,”他压着嗓子,轻轻地在她耳旁问,“是不是觉得绳子太松了啊?” 灼灼的气息轻拂在耳畔,男人鸦羽似的睫毛几乎贴在了她面颊上,缱绻又暧昧的姿势让孟娆耳根瞬间红透,连忙摇头:“没有没有,这样刚刚好。” 容珣慢条斯理的起身:“那就乖乖听话,收起你那些小心思。” 孟娆不敢再闹,乖乖走在了前面。 几缕光线从云层里透出,小姑娘耳根红晕未消,慢吞吞的脚步看起来不自在极了。 容珣垂眸瞧了一会儿,也不知出于何种情绪,他忽然屈指,勾起衣带上的流苏穗子,轻轻在她手腕上挠了两下。 小姑娘身子猛地一颤。 他便看到那耳根又红了几分。 连带着面颊也泛起一抹绯红,像个熟透了的小蜜桃,说不出的娇俏可爱。 容珣笑出声来,扶着她手腕,嗓音低悦的问了句:“原来娆娆怕痒啊?” 你!又!想!干!嘛! 求!求!你!做!个!人!好!吗! 孟娆被他欺负得脸色通红,忍无可忍地转头,一双水盈盈的眸子,眨也不眨地瞪着他,仿佛在无声控诉着他的恶行。 容珣微微一怔,倒没想到,他随口问的一句话,会让小姑娘反应这么大。 像是被他欺负得狠了。 没了原本张牙舞爪的样子,这会儿生起气来也是软乎乎的。 红扑扑的面颊,蕴着水雾的眸底,唇瓣樱粉一张一合,他甚至能看到她在轻轻喘气。 就连手腕的温度也烫了许多。 娇娇小小的身子摇摇欲坠,好像随时要倒在他怀里似的。 容珣指尖不自觉颤了下,轻轻拥住她身子,嗓音透着些哑:“好了,不欺负你了。” 他勾着绳结想帮她松一松,可小姑娘却连睫毛都抖了起来,像是以为他在说反话,又像是再也承受不了他的触碰,咬着唇瓣道:“容珣你变态!” “……” 语调娇颤颤的,他能看到她双瞳中潋滟的水波,也能看到她唇瓣上泛白的齿痕。 气息丝丝缕缕,甜得磨人。 容珣呼吸重了些,垂下睫毛,静静看了孟娆好一会儿。 良久良久,就在孟娆以为他又要做些什么的时候,容珣忽然抬手,轻轻捏了下她的脸颊。 孟娆愣了愣。 容珣一句话也没说,将手从斗篷里收了回去,搭在她肩膀上,重新揽着她身子往寝宫走。 一路上再也没有欺负她。 - 寝宫内燃着似有似无的檀香,两人进宫的一瞬,几道目光全都望了过来,便是孟贵妃也有片刻的愣神。 诧异又探究的眼神,和外面太监宫女的没什么两样,孟娆别扭极了,干脆将头别了过去,一句话也不说。 容珣看了她一眼,倒没表现出丝毫不悦的情绪,拉着她坐在木椅上,解下羽缎,将小姑娘的身子完全掩住,语声平静地对贵妃道:“娆娆刚才摔了一跤,路走不太稳,孩儿扶了一路才到母妃这。” 如此倒是解释了两人亲昵的举动。 孟贵妃见小姑娘面色泛红,看着还真有些不舒服的样子,忙问:“摔到哪了?要紧吗?快让本宫瞧瞧。” 说着,她就从椅子上起身,款步朝孟娆走了过来。 孟娆身子瞬间绷紧。 这怎么瞧! 她里面被容珣绑成那个样子,要是被外人看到,她以后还怎么见人! 孟娆忙抬起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瞪着容珣。 眼神又嗔又怒。 像是在责怪他干的好事,又像是在催促他快说句话。 暗淡光影中,容珣弯了弯唇。 他俯下身,轻轻拨开孟娆额前的碎发,看着她微红的小脸,忽然笑了笑,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娆娆看起来,真的很不舒服啊。” 呢喃似的语声,轻轻地问:“要不就让母妃帮你瞧瞧?” 你还做不做人了! 如果不是被绑着,孟娆真恨不得现在就跳起来掐死他! 眼见孟贵妃已经走到了身侧,孟娆动了动嘴唇,正要说话,一旁的容珣忽然站起身子,对孟贵妃道:“刚才已经让宫女瞧过了,没有什么大碍。” 他揉了揉她的脑袋,低笑:“小姑娘娇气,稍微碰一下就走不动路,非要孩儿扶着才肯走……你说是不是啊,娆娆?” 孟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半晌才缓了口气,扬起小脸,笑盈盈道:“对,小叔叔说的对。” “如果不是刚刚摔了一跤,我到现在都没发现,小叔叔居然这么好,扶起娆娆的那一瞬间,娆娆就像看到自己死去的亲爹一样,特别慈爱!” “……” 第 17 章 孟娆这话说得过分极了,贵妃连忙瞪了她一眼:“你这孩子,怎么能这么说话。” 孟娆哼了哼。 容珣这次倒没理会她的挑衅,只是用手摸了摸她的头,叹息似的说:“脾气还挺大。” 眼角眉梢都透着宠。 对孟娆十分纵容的样子。 瞧着两人缓和的关系,孟贵妃原本悬着的心也放下不少。 虽说孟娆看上去还有些不情愿,可容珣到底不像之前那般冷淡了。 要不然,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向容珣开这个口。 沉思了半晌,她道:“珣儿,本宫前些日子得了一方沉泥砚,造型古朴,质地细润,本宫觉得你会喜欢,就特地给你留下了,你随本宫去书房瞧瞧吧。” 容珣垂下视线,轻轻“嗯”了声,正要从座位上起身,一旁的孟娆忽然道:“姑祖母,我也想去瞧瞧。” 她仰着小脸,眼神单纯:“娆娆还没见过沉泥砚长什么样呢。” 孟贵妃神情有些不自然:“那是给你小叔叔的东西,你瞧个什么劲儿呐。” 孟娆偏了偏头,笑道:“我就瞧一瞧,又不和他抢,姑祖母总不至于这么偏心吧?” 话语间不依不饶,全然一副要跟过去的样子。 孟贵妃脸上笑容僵了僵。 容珣垂眸,轻轻捏了捏孟娆的面颊:“小叔叔把它拿出来给你瞧。” 他吩咐一旁的宫女:“春兰,二姑娘摔伤了,你仔细照看着些。” “是。”春兰站到孟娆身侧。 寸步不离的样子,分明就是在叫人盯着她。 孟娆腮帮子鼓了鼓,到底没再坚持,轻轻将脸别过去了。 孟贵妃的寝宫不大,书房与大堂仅有一墙之隔。 屋内燃着淡雅的檀香,房门关上时,缕缕青烟散了一瞬,孟贵妃脸没入朦胧光影中,缓缓对容珣说了,之前送皇上出去时,皇上给她的那几句回话。 ——“她叫孟娆是吧?” ——“朕觉得她不错,你们孟氏的女孩儿都不错,若能早些进宫,也好给爱妃你做个伴儿,到时候娥皇女英,在后宫不失为一段佳话……” 细小的浮尘在空气中跳跃。 容珣蓦然垂眸,低笑:“父皇对娆娆兴趣很浓啊。” 娥皇女英,佳话。 他完全能想出容鸿当时那轻佻又得意的样子。 像一渠腐烂发酵的臭水,黏腻得让人恶心。 孟贵妃道:“是,可娆娆还小,什么都不懂,本宫这辈子已经老死宫中了,本宫实在不忍她像我一样……” 说着说着,她便哽咽起来:“本宫实在没有办法,才想让你帮本宫想想法子。” 还能有什么法子? 容珣淡淡道:“凌华苑还空着,让娆娆搬去我那住吧。” 孟贵妃微微一怔。 她没想到容珣会这么快就答应。 倘若是昨天让孟娆搬过去还好说,可如今,皇帝已经因为婉嫔的事儿,对容珣有了意见。而容珣上午说孟娆已经许亲的举动,更是惹恼了皇上。 这种时候再把容珣牵扯进来,相当于把他往火坑里推。 若不是为了孟娆,她也实在难开这个口。 所以她进来前,已经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容珣若是不愿,她绝不会强迫。 只希望容珣看在自己养育他多年的份上,今后能多多照拂孟娆。 却没想到,没等她开口,容珣便应下了。 她毕竟也算容珣半个母亲,却在这种时候,对他说出这种话,将他往火坑里推,实在是…… 孟贵妃心里羞愧难当,她用手捂住脸,深深对容珣行了一礼,哽咽道:“珣儿,是本宫对不起你。” 容珣没有扶她,只是垂眸看着自己的手,黑玉般的眼瞳透着几分不易近人的凉薄。 “是我自己的意思,与母妃无关。”他淡淡地说,“总不能让宫里再出一个孟贵妃。” 孟贵妃低下头,沉默了许久。 “本宫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容珣抬眸。 孟贵妃道:“如今孟氏全靠孟文昌一人支撑,他若有事,整个孟家都会被牵连,便是娆娆也会因此受到影响。” “倘若皇上真的对孟文昌下手,本宫希望,你在不影响自己的情况下,尽量保全一下他。” 容珣挑了挑眉,轻轻摩挲了一下指尖狰狞的伤口。 “孟文昌?”他笑,“行啊。” 话音落下的同时,屋外传来一声极轻的响动。 在孟贵妃的哽咽声中并不清晰。 容珣朝门外看去,只看到了一抹淡淡的光影。 - 两人谈完话后,容珣便随着孟贵妃离开了书房。 天边浓云已经散开,屋内光线格外明亮。 小姑娘依旧坐在椅子上,保持着他们离开时的样子。 只有脑袋低低垂着,让人看不清神情。 孟贵妃脸上的泪痕此刻已经看不出了,她走到孟娆身旁,语声和蔼的问:“娆娆,本宫刚才听你小叔叔说,他在城东还有处宅子,正巧空着,离你常去玩的闹市不远,环境也不错,本宫就自作主张,想让你搬去他那住些时日,你觉得如何啊?” 说完,她略微忐忑地看着孟娆。 良久的寂静后。 孟娆轻轻“嗯”了声。 嗓音闷闷的,透着些哑,仔细点,还能听出些许不易察觉的鼻音。 容珣垂眸看向孟娆,小姑娘肩膀一颤一颤的,连带着头上的珠花儿也一阵轻晃。 他轻轻皱了下眉。 一旁的孟贵妃没有发现丝毫不对劲,听见孟娆应下,连忙松了口气,笑道:“本宫还怕你像昨晚一样,闹脾气不答应呢……到底是见过一面,如今看到你们两个和小时候一样,本宫也就放了心。” 孟娆又“嗯”了声,一句话也没反驳。 乖巧得有些过分了。 容珣眉间痕迹深了几分,静静瞧了她一会儿,忽然伸手,勾着绳结上的流苏穗子,轻轻在孟娆腕上挠了两下。 小姑娘睫毛动了动,却仍低着头,没有任何反应。 与之前在路上时全然不同。 像是在憋闷着什么。 孟贵妃道:“那本宫待会儿就让宫女帮你准备些换洗的衣物,对了,你小时候经常抱着的那个小玉枕,要不要一同带去?” “嗯。”孟娆低着头说,“都可以。” 孟贵妃高兴极了,叫来一旁的宫女,细细吩咐着要准备的物什。 在她转身的一瞬间,容珣忽然伸手,抬起孟娆的下巴。 他看到一双泪汪汪的眸子。 眼眶通红,盈盈欲坠的泪珠藏在眼睛里,却倔强地迟迟不肯落下。 “……” 容珣指尖微不可闻地颤了颤,下一秒,孟娆就将脸别过去了,只有指尖依旧带着几分灼热。 他转头,冷冷地看向香兰。 香兰遍体生寒,“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沉闷的响动,惹得孟贵妃一愣,她转头看着地上香兰,问道:“香兰,你怎么了?” 香兰瑟瑟发抖,头死死伏在地面上,一句话都不敢说。 “没什么。”容珣淡淡地看着她,低沉的嗓音,压得极为缓慢,“可能是哪里不舒服了。” 孟贵妃没有体会到他话里的含义,皱眉道:“不舒服?那香兰你要不要回房歇会儿?” 香兰摇头,肩膀颤得厉害。 容珣转了转手中的扳指,漫不经心地吩咐:“去把扶柳换来。” 香兰磕了个头,丝毫不敢久留,连滚带爬地退了下去。 孟贵妃有些古怪的地看了她一眼,也没多想什么,转头与宫女又说了两句,便道:“就这些东西了,都是娆娆喜欢的,仔细记好了,可别落下。” “是。” 宫女退出房间,总算了却了一桩心事,孟贵妃面上一扫先前的阴霾,弯着眼角,与容珣说起孟娆小时候的事儿来。 容珣不时应上两句,修长的食指轻扣着桌面,目光始终落在孟娆身上。 片刻后,宫女扶柳从屋外赶了进来,看到容珣冷凝的目光时微微一怔,忙对孟贵妃道:“贵妃娘娘,您方才说的那个小玉枕,奴婢们找不到了,要不……您随奴婢去看看?” “哎,你们这些懒丫头,怎么这么点儿事儿都办不好。” 孟贵妃嘴上说的虽是责备的话,面上却没有半点儿责备的意思,缓缓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对着容珣和孟娆道:“你们现在这儿等会儿,本宫去去就回。” 容珣应了声。 脚步声渐行渐远,房间里恢复了寂静。 窗外不时传来两声鸟叫,除此以外,再听不到别的声音。 孟娆依旧像刚才那样,低着脑袋,却始终能感觉到,容珣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既不像刚才那样挠她,也不说一句话,就这么坐在椅子上,静静地看着她。 沉默的气氛透着一丝丝压抑。 他的目光连挪都没挪一下,强到令人无法忽略。 也讨厌到了极点。 不满在心头积蓄,孟娆再也忍不住,猛地吸了口气,抬起一张小脸凶巴巴地对容珣吼。 “看看看,看什么看啊看看看,没见过是吧!” 耀眼的阳光下,容珣弯了弯唇,轻悠悠地“嗯”了声,说:“没见过。” 调笑似的嗓音,漫不经心的眼神,孟娆只觉得一口气郁在心里,半天也出不来。 她恶狠狠地瞪了容珣一眼,正要别过头去。 一双修长漂亮的手,轻轻捧住了她的面颊。 孟娆微微一愣。 容珣眼底缀着几丝细碎的光,目光在她红彤彤的眼睛上定了几秒。而后,轻轻抚去她眼角的泪珠,低眸笑道:“没见过这么调皮的小花猫,也不知是谁家的,就喜欢趴在门口偷听。” 第 18 章 清晨的微风不暖不凉,两人距离拉近一瞬,孟娆看到男人眼瞳里,那个异常清晰的自己。 水盈盈的眼睛,气恹恹的神情。 还有半边红肿未消的面颊。 可不就是只小花猫吗? 孟娆想将脸别过去,偏偏容珣又朝着她的方向,把身子压低了些。 低到能与她平视的位置。 他停住,轻悠悠地问:“小花猫都听到什么了啊?” “……” 依旧是带着几分调笑的语气,就像是真的在抓一只偷腥的小猫儿。 孟娆鼻尖皱了皱,别过眼睛,没有理他。 她都听见了,全都听见了。 从他们刚刚进屋开始,她就找理由支开了春兰,慢吞吞地挪到了窗口。 她听见了孟贵妃拜托容珣收留她,也听见了孟贵妃请求容珣保孟文昌的话。 她心里明白,孟贵妃是爱她的。 可那一瞬间被遗弃和否认的感觉,还是让她不可避免的想到了小时候的事。 父亲刚刚去世时,她还不能更深体会到“死亡”两个字的深切含义。 只知道父亲的衣服永远藏在了柜子里,他的鞋再也没有人穿,家庭合照里永远少一个人。 偶尔会觉得难过。 偶尔会抱着曾经的相册发呆。 她和妈妈换到了更小的房子里,妈妈比以前更忙,学校里的老师偶尔会对她投去怜悯的目光。 除了这些以外,其它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 直到那年除夕。 她和妈妈去大伯家过年,吃完饭后,妈妈要她去和堂妹堂弟们一起玩儿。 孟娆不喜欢堂妹,却还是乖乖听话去了。 堂妹和弟弟们在玩游戏,她静静坐在一旁看,等到大人都出去的时候,堂妹抢走了她新买的手链。 堂妹一直喜欢抢她东西,她也像小时候无数次那样把手链抢了回来。 当时堂妹哭得昏天暗地,声音把大人们全都吸引了过来,任大伯怎么哄都没用。 她看到长辈们微微变色的脸。 那是一种带着责备,和抱怨的眼神,和父亲在时全然不同,像是在怪她弄哭了妹妹。 孟娆便低着头没有出声。 直到她看到妈妈赶了过来。 她重新抬起脑袋,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妈妈,她以为妈妈会像父亲一样,把她抱起来,对他们说:“这是我们娆娆的东西,娆娆也喜欢,我们谁都不给。” 她真的以为妈妈会像父亲一样护着她。 可是当堂妹的哭声再次响起时。 孟娆看到妈妈别过脸,打了她一下。 很轻很轻的一下,在刺耳的哭声中并不响亮。 孟娆甚至都还没有回过神来。 然后,她就听见妈妈说:“娆娆,你怎么一点儿也不会和妹妹相处呢?你是姐姐,应该让着妹妹,妹妹喜欢你的手链,你就要大大方方送给她……” 她愣了。 后面妈妈又说了什么,她已经听不清,只记得,自己现在刺眼的灯光下,眼睁睁地,看着妈妈从她手中拿走了手链。 没有她以为的拥抱和偏袒。 长辈们一个一个地走出去,孟娆依旧站在屋里,隔着厚厚的玻璃,看着堂妹扑倒在大伯怀里的样子。 也是从那时起,她才清晰地认识到,没有父亲是什么感觉。 大概就是。 再也不会有人帮她撑腰,被欺负了也不会有人出头,哪怕自己抢回来的东西,也会被人轻飘飘地夺走。 如今回想起来,妈妈大概在很早的时候,就打算把她送到大伯家了。 她成了一个被推脱的包袱,从父亲去世以后就没有了家。 虽然孟娆明白,孟贵妃不是这样的。可有些东西,就像是陈年溃烂的疮疤,哪怕一点儿细微的小情绪,都会在不经意间放大。 处置孟文昌的事情,大概就相当于童年时那个,被她抢回来,又被人轻易夺走的手链。 似乎一切努力都白费了。 …… 光线从窗口照射进来,檀香弥漫的大堂里一片寂静。 容珣一直没有说话,鸦羽似的眼睫低垂,在眼睑处投下两片淡淡的影,静静看着面前的小姑娘。 良久良久。 他忽然说:“什么都听见了?” 不是疑问的语气,孟娆回过神来,轻轻别开了头。 容珣将她的小脸扳了回来,伸手拨开她额前碎发,看着她眼睛问:“在怪你姑祖母自作主张吗?” “……” 孟娆本不想理他,但还是说了句:“我不怪她。” 糯糯的语声,带着些委屈。 过了半晌,又补了句:“真的不怪她。” 倔强中带着些自责的语气。 像是在责怪那个没用的自己。 容珣淡淡地看着她,脑海中忽然想起了,孟贵妃之前说她没有哭的样子。 他知道小姑娘记仇,也知道小姑娘抓住一点点机会就会不择手段,他本以为小姑娘听到那些话以后,会像小时候一样和他闹。 然而什么都没有。 就和孟贵妃说的一样,安安静静的坐着,一滴眼泪都没有掉。 那个小时候抓着他衣摆,一遍遍地说着要他带回家的小姑娘,不知什么开始,变成了一只倔强的小刺猬。 不再会抓着他的衣摆撒娇,不再会软声细语的要他哄睡,不再会把自己脆弱的一面,暴露给任何人看。 哪怕只是一滴眼泪。 容珣心头忽然涌上一股难以形容的燥意。 就像她小的时候,明明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还要鼓着小脸吧嗒吧嗒地在他耳旁闹个不停一样。 很烦躁。 他垂眸,将心头的窒闷感压下,忽然扯落了孟娆身上的羽缎,冷白如玉的手指,从斗篷后面的开口处伸了进去。 孟娆身子一僵,立刻绷着小脸凶巴巴的吼道:“容珣你又要干嘛!姑祖母一会儿就回来了,你不要……” “嘘,别吵。”容珣说。 冷冰冰的指尖搭在她腕上。 交错的绳结被解去,身上束缚感松懈的一瞬,竟让孟娆觉得有些无所适从。 她睫毛扑闪两下,面上恼意还未散去,手腕依旧维持着背在身后的姿势。 像是根本不知道这自由从何而来,又几乎本能地,觉得容珣会换个花样儿来整她。 孟娆绷起小脸,警惕地看着他。 容珣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面颊。 “跟小叔叔回家。” 第 19 章 晌午的光透过花窗,斜斜地照进屋子,容貌俊美的男人垂下眼眸,给她系着斗篷上的缎带。 光影从他身后折落,他线条流畅的侧颜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原本平静淡然的眉眼中,莫名就多了几分柔和的意味儿。 孟娆脸上还残留着他触碰过的余温,耳边还回响着他刚刚说过的话,就连她自己也记不清,自己多久没有听到“回家”两个字了。 她怔怔地看着容珣。 心头蓦然涌上一股难言的酸涩感。 就那么一瞬间。 她真的觉得。 好像看见了自己去世的爸爸…… 孟娆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似是诧异于她忽然乖巧下来的样子,容珣抬起睫毛,轻轻看了她一眼。 “这些日子先别进宫了,等这事儿过去,小叔叔带你进宫看姑祖母。” 孟娆眼睛眨了眨,似乎觉得不能就这么轻易答应他,半晌,她仰起下巴,傲娇地说:“可我还是想当你小妈。” 容珣搭在斗篷上的手一顿,几不可闻地“呵”了一声。 下一秒,孟娆就看到他拿起一旁的绸带,在她手上绕了两圈,重新将她的手绑了回去。 “……” - 容珣没打算在鸾青宫久留,等孟贵妃回来后,他就揽着孟娆,向孟贵妃递上辞呈。 见孟娆这么快就要走,孟贵妃心里颇为不舍,挽留道:“马上就到晌午了,要不用完午膳再走?” 怀里的小姑娘一听要用午膳,一双小手又不安分了起来,容珣捏了下她的手腕,淡淡道:“不用了,孩儿还有很多事要处理,改日再带娆娆来看母妃。” 孟贵妃轻轻叹了口气。 不单单是婉嫔的事儿,孟娆这边也不好处理,容珣这段时日,确实会很不好过。 而自己能帮上他的,实在是太少了。 孟贵妃道:“毕竟娆娆生父刚刚病故,本宫可以借着娆娆出宫守丧的缘由,向皇上拖延几日……皇上身边不缺美人,倘若能就此忘了娆娆,真是再好不过。” 容珣勾起唇角,漂亮的眼眸满是讥讽。 忘了娆娆? 娥皇女英都说出口了,又怎会这么轻易地忘。 只怕等不到三天,就会心痒难耐地跑来鸾青宫看望。 容鸿是什么人,他比谁都清楚。 “孟府那边孩儿会处理的,母妃放心。”他说。 孟贵妃点点头,挑了几个可信的宫女将他们送到宫外。 一路上,孟娆都藏在容珣羽缎里,直到上了马车后,她才从羽缎里冒出了头:“小叔叔,帮我把绳子解开好不?” 少女声音软绵绵的,带着些撒娇的意味,容珣淡淡看了她一眼,语声平静地问:“你觉得呢?” 孟娆将下巴搭在他肩膀上,灼灼地在他耳旁吐着热气:“我觉得可以哦。” 容珣眼睫微动,轻轻勾了下她手腕上的绳结,孟娆小脸一绷,瞬间乖乖靠回软榻上不动了。 虽然孟娆从孟府出来时,什么都没带,可孟贵妃却给她准备了大大小小七八件行李。容珣从包裹找出一盒药膏来,打开闻了闻,不咸不淡地问了句。 “昨天涂的就是这种东西?” 很自然地,孟娆看到了他眼里的鄙夷之色。 她哼了哼:“姑祖母用的也是这个。” 容珣倒是没再说什么,只将药膏丢到了一旁,转身从马车暗格里找了个汝窑瓷瓶来,垂眸将孟娆拉到身边,指腹蘸取膏体,细细地往孟娆脸上涂。 似乎是不满膏体是黑色的,小姑娘软绵绵的身子,一直在榻上扭来扭去,大半个身子都快钻到他怀里,容珣双眸暗了暗,直接捏住了她的后颈。 “别动。” 到底不想惹恼他,孟娆撇了撇嘴,没有再动。身子是老实了下来,可一张嘴却不闲着,想起容珣和陈珏的关系,冷不丁就问了一句:“小侯爷平时会去凌华苑做客吗?” 面颊上的指尖一顿,容珣勾起唇角,没听清似的:“嗯?” 孟娆又重复了一遍:“小侯爷平时会不会去小叔叔府上呀?” “会。”他说。 孟娆眼睛一亮:“那他什么时候来?” 光影悠悠从睫毛处罩下,容珣轻抬眼皮,幽黑的瞳,宛如一汪深不见底潭水。看着小姑娘暗含期待的眼,他唇角笑意渐深,轻悠悠地问:“想让小叔叔请他过来?” “小叔叔之前不是说过,等娆娆搬到你宅子里,你就帮我接近小侯爷的吗?” 容珣弯唇:“乖,小叔叔当时说的是外室。” “有什么区别?”孟娆佯装不懂,一副委屈受骗的可怜样子,“不都是搬到宅子里么,娆娆现在已经搬过来了,小叔叔可不能……” 话还未说完,她就被容珣猛地抬起下巴。 鸦黑色的袖摆垂落在地,男人玉般的黑眸沾染着车内暗沉的光,嗓音轻轻地说:“外室是睡我床上的。” - 孟娆再没提陈珏的事儿。 反正她还有小柒。 马车缓缓停靠在凌华苑前,车夫挑开车帘的一瞬,外面忽然传来一道温婉的女声。 “九殿下……” 刚刚挪到车门前的孟娆一愣。 咦,还有人在家门口等小叔叔? 她露出半张小脸,好奇地朝车外望去。 斑驳的树影下,身着湘妃色罗裙的女子走了过来。 她身上披着同色系半臂,腰间缎带勾勒出恰到好处的身形,行止间,头上珠玉随步伐微微闪动,看起来优雅又大方,全然是一副大家闺秀的温婉模样儿。 孟娆眨眨眼,召唤出神识里的小柒:“她是谁呀?” 小柒在神识海里翻找了一会儿,照着书本念道:“是中书令家的嫡女,也是婉嫔的妹妹,陈珏的前未婚妻,更是你小叔叔——” 他的语声一顿,眯起眼睛,一字一顿朗诵道:“疯狂爱慕,求而不得的白月光,叶白柔。” “……” 关系太复杂,孟娆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直到车外的容珣伸出手,将行动不便的她从马车里抱出来时,她才猛然回过神来。 看了看被容珣抱在怀里的自己,又看了看愣在一旁的叶白柔,孟娆皱起眉头,深深地看了容珣一眼。 怪不得小叔叔你求而不得。 第 20 章 容珣身形修长,抱着她转身时,华服袖摆被风扬起,恰好挡住了孟娆看向叶白柔的视线。 许是察觉到了小姑娘不寻常的目光,他微垂着眼,抬起小姑娘的下巴,低低问了句:“看什么呢?” 当然是看你的白月光了。 虽然孟娆现在看不见叶白柔,却始终能感觉到,有两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直勾勾地。 毕竟是白月光,一个让容珣疯狂爱慕,并且求而不得的女人,这会儿忽然看见他抱着另外一个人说悄悄话,心里定然是十分诧异的。 孟娆实在想象不出,容珣这种男人,喜欢一个人时会是什么样。 见容珣把她放在地上,孟娆眼珠一转,肚子里坏水儿又冒了出来,弯着眉眼刚想说些什么,旁边的叶白柔却率先开口了。 “九殿下,你的那块玉,是我前些日子进宫探望姐姐时,不小心落在她那的,没想到竟会让皇上误会,我心里实在愧疚万分,一听到消息,就立刻赶了过来……” 温婉的语调柔柔的,带着几分楚楚可怜的自责,便是孟娆听了都不忍责怪。 容珣轻抬眼皮,身上的鸦青华服流转出繁复的暗纹,衬得他肤色冷白眉眼精致,薄唇弯起的弧度毫无微笑意味儿,轻轻地说:“原来是你啊。” “……是。”不知是不是被容珣放缓的语调吓到了,叶白柔的声音听上去小了许多,看着容珣侧脸上的血痕,微微颦眉道,“真没想到,我的一时疏忽,会给九殿下惹这么大麻烦。” 说完,她就又垂下了眼,唇瓣轻咬,双手绞着绣帕,模样儿看上去很是惹人怜爱。 孟娆眼珠子骨碌碌的,悄悄从容珣衣摆后探出了头:“没关系的,九殿下他不会在意哒。” 容珣眼睫一颤,低头看向她。 小姑娘眉眼弯弯,半边面颊上涂着一层黑糊糊的药膏,像只小花猫似的,露着两颗虎牙尖尖,笑盈盈道:“九殿下刚刚在车上还跟我提起你呢,说玉坠肯定是婉嫔娘娘妹妹掉的,她温婉大方,很少出岔子,一定是不小心才把玉落下的。” 她语声开朗又真诚,说话间的功夫,还将身子挪远了一些,容珣扯了扯唇,没有说什么。 一旁的叶白柔却忽然捂住了嘴,眼睛直勾勾盯孟娆脸上的药膏,秀眉微蹙,一副被吓到的样子。 “姑娘,你的脸?” 孟娆歪了歪头,笑道:“胎记。” 哦,原来是胎记。 叶白柔紧绷的肩膀松懈下来,轻轻拍着心口,一副惊吓过后的可怜的样子:“真是可惜,差点就把人吓到呢。” 话里有话似的。 然而孟娆毫不在意,坦荡又大度的说:“没办法,娘胎里带出来的,吓到姑娘真是不好意思。” 容珣淡淡看了她一眼,唇边笑容渐深。 叶白柔听孟娆这样说,才彻底放了心。 原来不单单丑,还是个傻儿,连讥讽话都听不出来。 她没有再理会孟娆,重新将视线移回容珣身上,柔声细语地说:“虽然九殿下不怪罪我,可这事儿毕竟是我惹出来的,我难辞其咎……九殿下放心,我一定会去姐姐那,让她向皇上好好解释的。” 容珣站在树下,视线略过孟娆,轻飘飘地落在叶白柔身上。 “那你就去啊。”他低笑了声,散漫道,“来我这儿做什么。” “……” 叶白柔愣住。 便是孟娆也仰起了头。 小叔叔这种漫不经心又要人滚的态度,难道是求而不得,因爱生恨了? 她睁着一双圆圆的猫眼儿,探究似的看向容珣。 斑驳的树影下,他鸦青色的华袍泛出一点淡紫色的光,长睫垂下的暗影眸色不明,轻轻弯了下唇,抬起袖摆裹着她身子就将她往院里带。 力道不轻不重,可孟娆却根本挣脱不开,只能跌跌撞撞地跟着他走。 眼见两人就要进到院里,叶白柔这才回过神来,忙上前两步,说道:“九殿下,我今天过来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先向你道个歉,希望你不要怪我。” “不怪你?”容珣回头,敛眸轻笑道,“那要看你怎么做了。” 叶白柔脚步一顿,到底没敢跟进院里,凤眸凝视着容珣揽在孟娆身上的手,眼睫落下一片阴影。 - 凌华苑的下人不多,此刻两人又走在一条偏僻的小道上。四周不见行人,只零星的种着几棵松柏翠竹,有风吹过时,不远处的荷塘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直听得孟娆头皮发麻,连忙并住了脚步。 “小叔叔你又要干嘛,我刚才是在帮你呢,你不能忙恩负义!” “帮我?” 低低凉凉的笑声隐入风中,容珣忽然俯下身来,漂亮的眼瞳定定看着她面颊上的“胎记”,扯着薄唇幽幽道,“娆娆对叶白柔知道的很清楚啊,调查过?” “……”孟娆不懂装懂,“我是听她说起玉坠,才猜到她是婉嫔的妹妹。” 容珣轻轻笑了,指尖蹭了蹭她面颊,轻捻着指腹上的黑色膏药,低声道:“倘若不是亲眼所见,我真不知,娆娆的脾气居然变得这么好了,就连胆子也越来越大,为了陈珏,竟会把小叔叔也算计进去……” 没想到会被容珣一眼看破,孟娆面上笑容险些维持不住。 如果叶白柔以前不是陈珏的未婚妻,她今天无论如何,也不会在叶白柔对她有敌意的情况下,还做出那番撮合人的举动。 以她的性格,不揽着容珣胳膊把叶白柔气死就不错了。 根本就不会那么坦荡又大度。 看到容珣对她这么了解,孟娆无辜地眨眨眼,试图转移话题:“可是小叔叔不是也喜欢她吗?娆娆之前听旁人说,小叔叔是为了她才这么久不娶妻的,外面人都说她是小叔叔……” “疯狂爱慕,又求而不得的——白月光。” 小姑娘的声音一字一句,铿锵有力,一双眼睛在他脸上转来转去,似乎在观察着他的反应。 也不知是不是被气笑了,容珣忽然伸手,轻轻托住她的脸。 黑玉般的眼瞳带着摄人心魄的光,微俯下身,灼灼地对上她的视线,慢条斯理地“嗯”了声。 伴着倏尔而过的风声,他凝视着她的眼睛,低喃似地说:“疯狂爱慕,又求而不得。” 第 21 章 阳光透过树梢,照在容珣侧脸上,他五官线条精致又流畅,浓密的睫毛低垂,在眼睑处投下两片淡淡的光影,愈显眉目深邃,慢着语调说出的几个字,就像是对她说的一样。 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暗示。 孟娆心脏莫名就跳了起来,蝶翼般的眼睫,扑灵扑灵直颤。 无他,实在是因为容珣那张脸太过惑人了。 祸水似的,几乎没有人能在他的凝眸注视下移开目光。 可他却像是不知道自己吸引力似的,又垂着眼眸离她近了些,长长的睫毛几乎贴在了孟娆脸上。 “可是她不喜欢小叔叔,一直忘不了陈珏。”他低眸,看着孟娆微红的小脸,轻轻笑道,“小叔叔都要因爱生恨了,你说该怎么办?” 低低撩撩的语声柔和又缱绻,两人呼吸几乎交缠在了一起。 他的指尖似有似无地触碰着孟娆的面颊,带起一股微妙的酥.麻感,孟娆下意识想避开,可容珣又轻轻将她脸扳了回来。 “娆娆,”容珣轻声唤她,“帮小叔叔想想办法,嗯?” 男人本就生了一副极好的皮相,此刻又放低了姿态,呢喃似的语声透着浅浅的无奈,就好像是真的毫无办法似的。 ……看着都让人心碎。 也不知是不是被这妖孽蛊惑了,孟娆咽了口唾沫,小声问:“小叔叔就这么喜欢她吗?” 容珣“嗯”了声:“喜欢啊,愿意为她终生不娶,每天都忍不住想她,好像这辈子除了她,就再也没有别人了。” 很轻很淡的语声,与平时冷冽的强势全然不同,若不是对容珣太过了解,孟娆差点就信了。 她垂下眼睛,迫使自己不去看容珣那张蛊惑人心的脸,稳了稳心神,半晌,才用似懂非懂的语声说:“这个问题太复杂了,娆娆也没有办法呢。” 容珣看着她。 孟娆说:“感情的事,最难强求,小叔叔既然求而不得,我觉得还是不要因爱生恨了,不如就放手成全她俩,时间就是良药,可以治愈一切苦痛,总有一天,你会发现更广阔的天空!” 清软的语声又甜又脆,容珣几乎一垂眸就看到了她那张,带笑的,可恨的小脸。 “乖,小叔叔不懂什么叫成全。” 他指尖轻抚着她的面颊,眉间神色满是温和,定定看了她半晌,忽然凑近她,用暗含戾气的语调,一字一顿在她耳边冷冷道:“既然没有办法,那就管好你的嘴。” “……” 说完,他看也不看孟娆一眼,转身离开了小径。 - 小厮很快就把南院收拾了出来,孟娆躺在崭新的被褥上,懒洋洋翻了个身。 因爱生恨,求而不得,这几个字,和容珣半点儿不沾边。 容珣想要谁,就没有得不到的。 而且叶白柔之前见容珣时,那一双眼珠子就跟黏在容珣身上似的,扣都扣不下来,压根就不像是容珣求而不得。 她不禁对小柒的话产生了一丝怀疑。 孟娆召唤出小柒询问,然而书里关于感情线的描写并不多,小柒翻来翻去,翻得有点烦躁,干脆就用能找到的线索,推测性地告诉她: “估计是你小叔叔以前对叶白柔求而不得,后来叶白柔在父亲安排下,和宣宁侯府有了亲事,你小叔叔就因爱生恨了,从此对叶白柔特别冷淡。叶白柔后悔了,退了亲,然后就成了你现在看到的样子。” 小柒推了一大摞资料给她:“你看,之前小侯爷在边境时,你小叔叔还救过叶白柔一命,后来陈珏一回京,叶白柔就退了亲,两个月前才退的。” 行吧。 两个月前退的,气还没消。 自己当初给容珣下.毒他都能记那么久,更何况是白月光要嫁给别人。 以容珣的性格,对叶白柔那副态度倒也说得通。 孟娆便没有再怀疑。 之后的几天里,她都没有再见过容珣,他似乎每天都很忙的样子。 不过容珣在吃穿用度上也不曾亏待她,她缺什么,几乎当天就有人送来,宫里又调了两个丫鬟过来伺候着,日子倒比在孟府要舒服得多,孟娆便消停了几天,没有再闹。 - 今年秋雨比往年要多,浓云覆盖夜空,长亭中悬挂的灯笼未灭,碧波漾漾的湖面上多了一片水濛濛的雾色。 小厮阿宁向长亭跑来,鞋面踩过水洼,溅起一圈儿赭黄色的泥。 “殿下。”阿宁弯腰,小声禀报道,“刚刚丫鬟春桃说,孟姑娘发了低烧,不肯喝郎中开的药,这会儿正在房间里哼哼着难受呢。” 容珣微微侧眸,繁复的衣摆随着他的动作垂落在地,深黑色的锦袍衬得他肤色泛白,面容中多了几分倦怠病气。 “不肯喝药啊,怎么这么麻烦的。”他淡淡道。 看到石桌上放着几个空瓷瓶,阿宁微微一怔,俯下身子,试探性地问:“那、可要派几个人过去给她灌下?” 灌? 要是能灌,阿宁也特地不会跑过来问了。 小姑娘最讨厌喝药,他不用想都知道,南院现在是怎样一种翻天覆地的景象。 以前她每次生病,都会把鸾青宫闹得一团糟。孟贵妃实在没办法,有时候会让他去灌。小姑娘就会婆娑着一双泪眼巴巴瞧着他,一会儿哼哼着难受,一会儿又把碗打碎。 只要他敢将药灌进去,她就会哭一晚上,说着什么再也不要小叔叔的话,等病好了还会想办法报复回来,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怎么哄都没用。 烦得很。 容珣疲惫地垂下眼,轻揉着额角,低声说:“书房里有制好的药丸,让她自己去我房里找,西边柜子,白瓷瓶装的。” 容珣书房很少让人进,阿宁眼中划过一丝诧异,但见容珣兴致不算太高,也没敢再问什么,道了声“是”,便匆匆退下了。 细密如针的雨丝从天空中飘落,容珣轻阖着眸子养神。 每次下雨,他的情绪都不会太好,就像湖底的鱼一样,躁郁难安,只能偶尔靠药物压制,然而今日不知是不是药用多了,他竟靠在椅子上睡着了。 梦里大雨倾盆,浓云压迫宫闱,血腥味儿混合着浓郁的熏香,从屏风旁蔓延开。梦中的他一身白衣,不断有血珠从他指尖滴落,就连肩膀也渗出了丝丝缕缕的痕,可他却像是感觉不到疼似的,微俯下身,伸手盖住了太监的唇。 “嘘。” 咯咯咯—— 一道两寸长的口子,从太监脖颈处裂开。他不可置信的望向眼前的容珣,喉咙里发出干涩的声响,双手毫无章法地向前乱抓,仿佛在做临死前最后的挣扎。 容珣弯眸看着他,眉目间带着极浅的同情之色。听着窗外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叹息似地说:“本想让你多活一会儿的。” 他轻轻扭断了太监的脖子。 “小叔叔,小叔叔你在里面吗?” 大殿内的房门被推开,容珣逆着光影起身,弯着唇角“嗯”了声。 九岁的小姑娘从屏风外探出了头,温软的声音带着愧疚,小声说:“姑祖母说小叔叔被皇上罚了,娆娆带了药来看你,这次没有下毒哦。” 幽暗的烛火下,少女面颊樱粉,轻轻帮他擦着手背上的血迹,琥珀色的眼瞳中满是内疚,神情认真极了,似乎并没有发现地上的尸体。 容珣指尖动了动,将另一只手中的匕首收回袖中,淡淡地看着她。 “娆娆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皇上今天会罚你。” 少女轻轻捧着他的手,似乎怕弄疼了他,她的动作小心翼翼,细嫩的指尖,不时从他指缝穿过,像块暖融融的棉絮。垂眸时,他还能看见她手背上小巧可爱的肉窝。 柔软得不像话。 他还从未被这样一双手触碰过,她眉眼专注的模样,就像是捧着一件易碎的珍宝,那温度灼得他指尖微微发颤。 “如果我知道皇上会罚你,我一定不会这么做的,害小叔叔受了伤,小叔叔别怪我哦……”小姑娘絮絮叨叨地说着,灯光下的眼睫扑灵扑灵,如两片展翅飞舞的蝶翼。 许久也等不到他回应,她声音越来越小,最后轻抿着唇瓣,第一次如此安静。 容珣淡淡地看着。 良久良久。 他忽然抬手,拨开她额前的碎发。 小姑娘弯起眼睛,捧着他的手贴上自己的面颊,温软细腻的触感蔓延开来,悄无声息地攀附上他掌心的脉络。她露着两颗小虎牙,甜甜地对他笑。 “小叔叔不怪娆娆了?” 容珣定定看了她半晌,眼眸微敛,轻轻“嗯”了声。 晚风从半掩的门缝吹进来,她踮起脚尖像是要他抱。容珣俯身的一瞬,桌案上的烛火一阵摇晃,半影半现的暗处,小姑娘忽然睁大眼睛,看到了屏风下方带血的人影。 扑通—— 她跌坐在地上,小脸生白。 “他怎么了?” “死了啊。”他说的轻描淡写。 “是小叔叔把他……” 容珣鸦羽般的眼睫微垂,看到她不敢相信的娇怯模样儿,也不知出于何种情绪,他忽然弯唇,轻轻“嗯”了声,低笑着问:“你帮小叔叔把他埋了可好?” 而后,他便看到小姑娘睫毛又扑闪起来,琥珀色的瞳孔微张,咬着唇瓣像是被吓到了,就连那双软乎乎的小手也微微泛白。 “怕?” 容珣伸手,轻抬起她的下巴,黑夜中的眼瞳漂亮得惊人。 不时有血珠从他伤口中沁出,可他却像感觉不到疼似的,抚着她发白的脸,轻轻笑了。 “放心,”他弯着唇角,声音低得仿佛听不清,“小叔叔舍不得杀你。” 第 22 章 每次入梦,容珣都很清醒。 这场梦他重复做过很多次,但他一直都是顺其自然地任由梦境发展,很少醒来,也从不去干涉。 就连他自己也不清楚是为什么。 可能是从未见过小姑娘内疚的模样儿,也可能是觉得她被吓傻发愣的样子太过有趣。 又或者。 只是单纯的,想再感受一次,被那双手小心触碰的感觉。 那种颤栗的,让人眷恋的感觉。 像是在漫长冬夜里,悄然落入他掌心的蝶。也是他这些年来,不断重复的梦。 …… 细蒙的雨丝吹入长亭,荷塘水波碧绿,溅起一圈圈细小的涟漪。 水珠从睫毛滴落,容珣眼睫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眼。 暗红色的灯笼摇曳,少女面容消散在雨雾中,只有指缝间还残留着温暖细腻的触感。他袖摆被风吹到雨里,墨发垂散在衣间,被雨浸湿了半边。他动了动身子,想将袖摆收回去,指尖收拢时,忽然握住了一只软绵绵的小手。 他微微一怔。 朦胧的灯火中,容珣垂眸向下看去,穿着杏红襦裙的小姑娘趴在他腿上。 不知从哪搬了个凳子,她娇小的身子缩成一团儿,圆圆的脑袋枕在他腿上,半张小脸埋进他衣摆的褶痕里,卷翘的睫毛随呼吸轻颤,不时翕动两下鼻尖儿,像只打盹儿的小猫儿,正抓着他手睡得香甜。 温温软软的呼吸轻拂在他手背上,他能感受到指尖细腻的触感,像梦里那样,带着些烫。 容珣一时间竟没敢动。 良久良久。 他俯下身,看着她犹带潮红的面颊,低低唤了声。 “娆娆。” 像是被打扰到了,小姑娘皱起眉,不高兴地哼哼了两声。 容珣将她小脸托起,指尖擦过她干涩的唇瓣,看到上面因为发烧而皴裂的细纹,他微微皱眉,弯腰将孟娆抱了起来。 细雨飘进长亭,小姑娘发丝上还带着濡湿的水露。她的个头比七年前长高了些,身子却还是软乎乎的像团儿棉絮,抱在怀里半点儿分量也无。 容珣下意识将手拥紧了些,垂眸看到她湿哒哒的绣鞋,杏红色裙摆溅湿半边儿,鞋尖还在悠悠地往下滴着水。他几乎能想象到,她踩着水洼蹦蹦跳跳跑过来的样子。 向来不知道注意。 容珣伸手将她绣鞋脱下,小姑娘脚尖儿蜷起,细嫩的足踝一下下蹭着他的袖摆。 他用手握住。似是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孟娆眼睫终于动了动,睁开一双惺忪朦胧的睡眼瞧着他。 容珣问:“没去书房拿药吗?” “唔……”孟娆茫然的眨眨眼,思维很是迟钝,似乎一时间还思考不了这么复杂的问题,只用小脚丫一个劲儿的往他怀里钻。 容珣眸色深了深,没再说什么,拿起一旁的氅衣将她身子裹住,抱着她出了长亭。 “孟姑娘——” 丫鬟春桃和云荷打着伞,一边唤着孟娆名字,一边在院里四处寻找。视线落在容珣身上的一瞬,慌忙跪倒在地,青石地面上溅起一片小小的水花儿。 “九殿下……” 容珣挑眉:“人丢了?” 看到深黑氅袍里露出来的杏黄衣角,云荷试图解释道:“孟姑娘跑得太快,奴婢们追了一路,可雨下得太大,寻到这里就没了人影,也不知道她究竟是要……” 不等云荷说完,容珣就打断了她的话:“你在怪谁?” 云荷愣了下,连忙伏在地上:“是奴婢的错,是奴婢没照看好孟姑娘。” 怀里的姑娘还在软声细语哼哼着,发丝凌乱地贴在面颊上,小脸白生生的,看起来很不舒服的样子。 容珣将氅衣往上拉了些,没再管跪在地上的两人,抱着孟娆转身向书房走去。 雨珠从容珣睫毛滴落,孟娆身上倒是半点儿没湿,细嫩的脚尖儿轻轻蹭着他的掌心,酥酥.麻麻勾人至极,容珣眸色暗了暗,抬手拍了一下她的脚背,小姑娘“唔”了声,不满地睁开眼睛看着他。 容珣没理她,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书房里残烛未灭,灯光洒在楠木桌面上,白色的汝窑瓷瓶发出清润的光亮,和他放在凉亭石桌上的一模一样。 容珣拿起桌面上的瓶子,晃了晃。 空的。 他看向怀里的小姑娘:“你吃的这个?” 孟娆眼睫颤了颤,思绪总算恢复了一丝清明。 哦对。 她跑的凉亭里就是想问他呢! 孟娆皱眉道:“小叔叔不是说,是西边柜子里白瓶装的退烧药嘛,我拿的就是这个啊,跟假药似的……” 不但烧没退,反而更难受了。 她仰头看向他,一副上当受骗的可怜样子。 容珣挑眉:“哪边儿是西?” 孟娆小手一指:“这儿!” 容珣笑:“你东西不分呐?” 孟娆:“……”好像是的。 容珣把她放在椅子上,洗净了手,从西边柜子里拿出一个白色瓷瓶来,转身看到正在抠脚的孟娆:“……” 默了一瞬,容珣直接将药塞到她嘴里,丢给她一块手帕:“擦擦。” 孟娆一边擦手,一边嘟囔:“那我之前吃的那个是什么,不会有事吧,怎么那么奇怪的……” 困怏怏的,疲惫又倦怠,整个人都没有了脾气,哪怕容珣把她砍死她都不会生气。 很佛的感觉。迟钝又难受。 当时她甚至怀疑,容珣就是故意拿这个药整她的。 结果她跑到凉亭里,看到石桌上放着几个一样的瓶子,他垂眸靠在那里一动不动,衣袍散在雨中,任雨丝落在脸上好像也不觉得冷…… 孟娆语声一顿,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仰起小脸看着他。 容珣道:“没事,你睡一觉就好。” 他俯下身子,想将她抱回屋里。 桌旁的烛火晃了晃,椅子上的小姑娘忽然伸手,捧住了他的面颊。 容珣呼吸一顿。 温软的呼吸洒在他脸上,两人距离瞬间拉近。他低眼,看到少女樱粉的面颊,睫毛卷翘,眉眼专注的模样儿,一如梦里那样小心翼翼。 伴着窗外霖霖而落的雨,他听到她轻声问:“那你难受吗?” 第 23 章 难受吗。 从未有人问过容珣这个问题。 那药吃了这么多年,对他的影响早就小到可怜,很多时候,他都是一粒接着一粒地吃。至于难不难受,他已经分辨不清了。 他动了动唇,说:“还行。” “我吃一粒就难受的厉害,小叔叔你用了那么多,怎么会还行呢……”像是不信他的话,孟娆坐直了身子,轻轻扳过他的脸,探究似的看向他。 四目相对,孟娆的目光像一汪温柔的碧水,清晰地映着他此刻的模样。 她性子向来顽劣,这会儿却多了几分乖巧温顺的样子,轻软的气息拂在他面颊上,带着少女特有的甜香,不过刹那间的功夫,竟让容珣生出几分不该有的念头来。 他不知道,这个念头是不是在鸾青宫那天开始的,又或是在梨园抓他的手的那次……容珣已经分辨不清,可这个念头却总会在不经意间冒出来。 勾着他想要靠近,勾着他想要占有,勾着他想要看她啜泣讨饶的模样儿。 愈演愈烈,压抑得难受,恨不得爆发出所有的阴暗情绪。 他甚至觉得,她若是不记得今晚的事儿才好,她的手那样柔软漂亮,若是碰到别处又该怎样,他还记得她特别怕痒,稍微碰一下就会颤个不停…… 容珣一遍遍回想,偏偏怀里的小姑娘对他的阴暗情绪毫无察觉,依旧捧着他脸,断断续续在他耳旁嗫嚅着:“你用了那么多药,怎么会不难受的……” 温软的热气一丝一缕萦绕在鼻间,容珣眼尾透红,眸色沉得发黑。 难受啊,怎么会不难受。 难受得要死了。 她模样比以前长开了许多,五官也更加精致,手上的小肉窝窝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凝如软玉五指。 他甚至还记得,上次在鸾青宫时,孟娆被推进软榻里的样子。 嘴上明明在凶巴巴的叫骂着,身子却偏偏娇软得可怜,露着半截白皙细嫩的肩膀,陷在被褥里半天都爬不起来,挣扎得厉害了,他还能看见布料陷落下去的两个腰窝儿,蒲柳般的腰身又软又细,好像一只手就能把她按在那里,狠狠欺负,等她承受不住软着身子讨饶时,再把她…… 不能再想了! 容珣猛地闭上眼睛。 孟娆骂他畜生真是一点都没错。 他从来就不是什么坦荡的正人君子,容氏的男人都重欲,在那种事情上从不节制,每一代都是如此,所以容鸿才会诞下那么多子嗣。 那些进宫的女人,除了像孟贵妃那样为了家族荣誉的,还有像他亲生母亲那样,被容鸿强抢来的。 姿色好的女人通常都活不了多久,偏偏他母亲就是活得最久的那个,偏偏又诞下皇嗣。 白日里女人是个正常人,到了晚上就像个疯子。 每到夜晚醒来,容珣都能看到女人狰狞扭曲的脸,生生扼住他脖子,撒气似的,恨不得他死。 后来,女人病死在一个雨夜。 那天宫女不在,寝宫里只有他和女人两人。断气前,女人抓着他的衣摆,一遍遍哀求他去帮她拿药,容珣坐在榻旁,沉默地看着她。 女人双脚无力地抽搐着,呼吸越来越浅,眼里不甘和恨意依然是那样的浓烈。 他静静地看着,直到女人双瞳涣散,死不瞑目。 然后,他拂下衣摆上的手,漠然地走了出去。 …… 容珣缓缓睁开眼睛。 他不想像女人一样,变成疯子,所以这些年来常常靠吃药,来让自己看上去像个正常人。 净心丹会让人觉得平静,困倦,甚至毫无情感。 可这段时间开始,他却愈发地难以自控,就像刚才那样,哪怕吃了药,都还是会冒出那些阴暗的念头,还是会有那些压都压不住欲念。 他都分不清,到底是小姑娘太招人还是别的什么。 真是疯了。 “小叔叔,小叔叔……”似是见他沉默太久,孟娆软软地喊了他两声。 容珣垂眸,看到她不知什么时候又坐回了椅子上,一双小手在他脖颈上挂着,像是闹腾累了,她没骨头似的往他身上靠,喃喃地说:“困…睡觉。” 净心丹药效极强,孟娆又是第一次吃,能清醒到这会儿已经是很不容易了。 容珣眸光动了动,低头凑到她耳旁,问:“娆娆要睡觉?” 孟娆点点头,眼睫止不住地往下耷拉。 桌案上的烛火轻轻摇曳,玄黑华袍的暗纹流转间,容珣缓缓收拢怀抱,将少女娇小的身子完全罩在袖中。 墨发散落在衣间,暗影中的男人唇色鲜红,静静地看着怀里的女孩儿。半晌,他垂下眼睫,轻声在她耳旁问:“要小叔叔陪你吗?” “……唔。”暗哑的语声带着几分诱哄的意味儿,孟娆茫然了一瞬,随即坚定地摇了摇头,“不要,回南院,不睡你……床。” 脑子还挺清醒的啊。 容珣眼眸漆黑又晦暗,修长苍白的手,轻轻擦过她的面颊,看着她脖颈处因为发烧而泛起微红,忽然眯了眯眸,俯身将她抱起。 低沉的气息洒在耳旁,孟娆微微一愣,而后,便感觉到脖颈处落下一片很轻很凉的触感。 带着雨露浸润的潮气,似有似无地擦上她的肌肤,在如此近的距离下,她甚至能听到,男人唇边溢出了几丝不受控制的气音。 像是撩拨在耳畔的弦,低得仿佛听不清。 孟娆眼睫轻颤,茫然地问:“小叔叔你在干嘛?” “没什么。” 容珣闭了闭眼,重新将她抱在怀里。少女雪白的脖颈上,那一小块被他吮出的红痕刺眼,他用指腹轻轻蹭了两下,低声道:“回南院休息。” 第 24 章 净心丹的药效对孟娆来说确实太强,后半夜里,她一直都是迷迷糊糊的。 只记得容珣把她抱回了南院,吩咐春桃云荷给她换了身衣服,似乎还喂了些解药性的汤药给她。 汤药的味道不怎么好,孟娆很不高兴地抓着容珣袖子,容珣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沉默地,一根一根地分开了她手指。 不知道是不是药效的缘故,她能感觉到容珣当时的呼吸很沉。 明明只是极简单的触碰,可孟娆却忽然有种,被他抓住的感觉。 五指一根根地分开,被他细细描摹,男人略微灼烫的肌肤轻轻勾勒着她的指缝,带起一阵似有似无的酥.麻感,就好像被他握在手里,来回把玩似的。 莫名就有种羞耻感。 孟娆记不清自己当时说了什么,只记得,容珣临走前俯下身来,薄薄的唇紧贴着她耳畔,呵气似的嗓音,低低在她耳旁说: “娆娆的手很漂亮。” 孟娆迷迷糊糊地“嗯”了声,翻了个身,裹着被子睡着了。 等她再次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晌午了。 药效散去了一些,可头还是疼得厉害,回想起昨晚的事儿,她呆呆地从床上坐起来,有些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手。 秀窄修长,十指尖尖,像是刚冒出芽儿的嫩笋。 确实十分漂亮。 孟娆弯了弯唇。 小叔叔还是挺有眼光的嘛! 她懒洋洋地从床上爬了起来,丫鬟云荷春桃忙过来伺候她梳洗。 春桃是个软糯的性子,做事一直都十分仔细。可云荷好强,突然从宫女变成丫鬟,多少还是有些不甘心的,以往做事也不怎么尽心。 然而今天,孟娆却觉得云荷像换了个人似的,殷勤得有些过分。 不但特地炖了燕窝给她,就连梳发髻的差事也包揽了,换衣服时,还有意无意地向她打探小时候的事儿,视线止不住地往她脖子上瞟。 孟娆皱眉:“我脖子上有东西?” “这……”云荷支支吾吾。 孟娆眯了眯眸,察觉到一丝丝不对劲,转身跑到妆台前,朝桌案上的铜镜看去。 脖颈侧方,赫然浮现出两三块指甲盖大小的红痕,乍然一看,就像是落在雪中的红梅似的,十分醒目。 再结合云荷略显暧昧的眼神。 孟娆脑子里莫名就浮现出了一些本来没有的片段。 玄黑华袍掩住案上摇曳的烛火,光影下的男人墨发红唇,伴着耳旁滚烫克制的呼吸,他的吻细细密密地印在她脖颈上,一如窗外霖霖而落的雨,下得又急又密…… 孟娆身子一僵,琥珀色的瞳孔微张,不可置信地看着脖颈处的红痕。 淦! 容珣那个变态! 匆匆放下镜子,孟娆提起裙摆,从屋子里跑了出去。 - 阳光从花窗前折落,容珣双眸微阖静靠在椅子上,面容透着几分倦怠的苍白,静静听着阿宁的汇报。 “宫里那边传来消息,说叶家四姑娘昨天去了婉嫔那一趟,婉嫔娘娘没多久就去养心殿见了皇上。” “倒还挺利索。”绣着金丝团纹的华袍垂落在地,容珣轻抬眼皮,指尖漫不经心敲打着桌面,“皇上那边怎么样?” “皇上倒是不再提玉坠的事儿了,只不过……” 阿宁嗓音顿了下,容珣目光冷冷扫了过来。 “说啊。” “只不过什么?” 阿宁忙道:“只不过皇上这几日总往鸾青宫跑,有事没事就向孟贵妃询问二姑娘的事儿……” 点在桌案上的指尖一顿,容珣忽然低头,轻笑出声。 容鸿那老头果然还是忘不了娆娆。 有事没事就往鸾青宫跑。 他还从未见过容鸿对哪个女人这般上心过。 容珣眯了眯眸,正欲吩咐些什么,目光淡淡扫长廊时,忽然瞧见漆木圆柱后面,冒出了一只精致小巧的绣鞋。 像个小花苞似的,只露出一点儿淡粉色的尖,随着微风一晃一晃的,好像一不留神,就要从柱子后面钻出来似的。 藏都藏不老实。 “去和扶柳说一声,她知道该怎么做。”容珣淡淡吩咐了句。 “是。” 阿宁领命退下,容珣收回目光,低头擦了擦手上的扳指。 吱呀—— 漆木房门发出细微的声响,眼前罩下一片淡淡的影。 容珣轻抬眼睫,梳着双螺髻的小姑娘在他面前站定,细软的发丝遮住她额头,她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小叔叔,你快帮我看看,我脖子怎么了?” - 对于昨天晚上的事儿,孟娆心里其实也很没底。 她一路风风火火地跑过来,见到容珣平静又淡然的目光时,忽然开始怀疑起那个片段的真实性来。 昨晚还埋首在她脖颈间,喘着气的男人,今天就变成了这种古井无波的态度。 明明发现了她躲在圆柱后面,还能闭着眼睛和阿宁谈事,一点儿被影响到的样子都没有。 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 很不科学。 要是直接冲进去骂他臭流氓,倒显得像自己有病一样。 所以孟娆思索半天,还是决定换个问法,先试探试探。 她一边观察着容珣的神色,一边接着用软绵绵的语调问:“昨天还没有呢,今天一起来就冒出了三四个,就连锁骨上都有,小叔叔你说说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阳光下,少女脖颈处的肌肤白得晃眼,侧面几处红梅清晰可见。 像是故意似的,她又伸着脖子往前凑了凑。 室内静得能听到微风涌动的声音。 孟娆明显看到,容珣眸色比方才暗了几分。 心里的答案呼之欲出,孟娆眯起眼睛,警惕地后退了半步,下一秒,容珣就抓住了她的手腕,直接将她拉了回来。 冰凉凉的指尖触上脖颈,光影下的男人微微垂眸,半晌,她听到容珣轻轻“啧”了声,而后用有些担忧的语声问:“怎么弄得这么红,该不会是过敏了吧?” “……” 这哪里像过敏! 孟娆脸上表情险些控制不住,她语声僵硬道:“我觉得不是。” “不是吗?”容珣挑眉,指腹轻轻擦过她肌肤上细软的绒毛,“难道娆娆没觉得痒么?” 好像确实有点…… 不,不对! 孟娆拉回思绪,没有继续被他的话带着跑,而是定定地看着他眼底的青痕,问:“小叔叔昨晚回房以后干什么去了,怎么看上去很累的样子,是不是没睡好?” “昨晚啊,”容珣笑,视线轻飘飘扫过小姑娘探究的目光,低低“嗯”了声,“在浴室里待会了会儿,是挺累的。” 孟娆:!!! 第 25 章 容珣的答案仿若一记惊雷,猛地砸在了孟娆的头上。 她道:“小叔叔大半夜的跑去浴室做什么!” “嗯?”容珣轻抬眼睫,漂亮的黑眸中带着几分诧异,对上孟娆直勾勾的目光。 若有所思似的。 就像是在想她为什么会有这么大反应。 半晌,他转了转手中的扳指,轻笑着说:“沐浴啊,不然还能做什么?” “……” 回答得没有丝毫问题,可那眼神,偏偏又多了几分了然于心的意味儿。 像是有什么深意,又像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孟娆一时间竟有些摸不透他想法了。 难道是自己思想太邪恶了? 她慢吞吞地眨了下眼睛。 容珣弯唇:“娆娆觉得小叔叔能做什么?” “……”看着他那张清冷禁欲的脸,孟娆动了动唇,还没来得及说话。 下一秒,容珣就倾身靠了过来。 两人距离在一瞬间拉近。 花窗旁的光影散落,在容珣侧脸上镀了一层浅淡柔和的光。他眼瞳漆黑,带着几分不知名的情绪,与她对视两秒。而后,垂下眼睫,用指腹轻轻蹭了下她脖颈上的红痕,嗓音极轻地问:“咬你吗?” 孟娆背脊一僵,下意识就想后退。容珣却伸出手,抵着她后脑,将她身子带了过来。 故意似的,他微低下头,埋首在她颈间,对着上面的红痕轻轻吹了口气:“这样?” 昨晚的记忆争先恐后地涌入脑海中,男人色泽嫣红的唇几乎擦在了她脖颈上,灼灼的气息像团火似的,拂过她肌肤上细小的绒毛,孟娆的脸瞬间就烧了起来。 为什么! 为什么要跑来问容珣这个问题! 容珣他根本就不是人! 他!就!是!个!畜!生! 孟娆挣扎着想要后退,可直到此时,她才感觉到男人的力量是多么地无法抗拒。容珣一只手就能将她脑袋盖住三分之二,她像只被捏住脖子的小鸡仔似的,无力地扑腾着翅膀,却如何也挣脱不开他的桎梏。 眼见容珣的唇又要印上去,孟娆扬起小手,就要一巴掌乎在他脸上。 容珣却忽然低头,额头抵着他的肩膀,低低笑了。 “小叔叔是这样的人?” 孟娆扬起的小手一僵。 容珣轻轻抬眸,鸦羽般的眼睫在他眼底落下一片淡淡的光。他五官精致,容貌俊美,漆黑的眸底清清冷冷瞧不到丁点儿欲色,就这么毫不避讳地与她对视。 一点儿窘迫感都没有。 仿佛她才是那个不讲道理的大恶人。 孟娆愣住:“那我脖子上?” “不是说了,可能是过敏么。” 容珣放开了她,转着手中的扳指,淡淡道:“昨晚你一直抓,闹着说痒,连你自己都忘记了,这会儿又跑过来质问我。” “……” 看着孟娆呆愣的神色,容珣低声说:“第一次吃净心丹是会有些幻觉,或是做些奇怪的梦,娆娆该不会……把梦当真了?” “……” 平静无波的语调传入耳中,孟娆睫毛颤了颤,一时间竟真有点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她抬起一双水汪汪的眸子,半信半疑地看向容珣。 容珣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轻笑:“小叔叔若是真做了什么,你这会儿还能好好的站在这里?” 桌案上的茶水雾气缓缓弥散,小姑娘面颊红晕未散,犹带几分朦胧的颜色,轻轻低下了头。 半晌,她眨了下眼睛,像是终于信了他的话,语声担忧地问:“那…那我的脖子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没起疹子,应该没什么问题。”容珣用指腹在红痕上蹭了下,低声说,“去让春桃帮你上些药,若是还觉得不舒服,就再请个郎中瞧瞧。” 再没过多怀疑,孟娆“噢”了声,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房间。 脚步声渐行渐远,屋内再次归于寂静,只有窗口不时传来两声鸟叫。 容珣眼睫低垂,缓缓靠回椅子上。玄黑华袍随着他的动作垂落在地,绣着金丝暗纹的袖摆下,他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 直到指尖微微泛红,他才闭了闭眼,勉强压下眸底翻涌的晦暗之色。 - 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让春桃涂了药膏后,孟娆果然看到脖颈上的红痕消了些。 ……好像真的是过敏了似的。 孟娆咬着手指头,一时间也不能确定,容珣究竟对她有没有心思了。 虽说攻略目标是陈珏,可容珣现在毕竟只手遮天,说弄她出宫,就弄她出宫,连皇帝都被他耍得团团转。 再加上他和陈珏那层关系,若是能先把容珣攻略了,她再借着他的关系,去攻略陈珏,简直不要太简单。 只不过,容珣这个人掌控欲和占有欲都太强了,他有没有心思是一回事,受不受人摆弄又是另外一回事。 倘若他今后知道,自己接近他只是为了陈珏的话,孟娆还真摸不准,他会不会像梦里那样,一簪子戳死自己。 可容珣现在,对她似乎很不错的样子,万一到时候就舍不得了呢…… 孟娆卷翘的睫毛扑闪扑闪的,在眼睑处投下一片淡淡地影,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之后的几天,容珣又忙了起来,孟娆几天也没见到他人影儿。 恰逢赶上十五,东市的云祥记上一批新的珠宝首饰,京城有身份的朝廷命妇和官家小姐,都会在这天赶去东市,挑选些新的首饰。 孟娆觉得,这是个试探容珣容忍度的好机会,便起了个大早,赶在容珣上朝前,将他拦在门口,攥住他衣摆,吵着闹着说要买首饰。 容珣在银子上倒是十分大方,直接吩咐阿宁拿了几个元宝给她,拂下她的手就要走。孟娆却再一次拽住了他的袖子:“不够,我要买最大最亮的那个!” 容珣淡淡道:“还没到过节,云祥记上新的首饰最贵不过三百两,这儿有五百两,够你买最大最亮的那个了。” 他拍了拍孟娆的手,示意她松开,可孟娆却将小脸一绷:“那也只能买两个,根本不够,我要买好多好多!” “要多少?”他问。 孟娆扬起下巴,口气非常地大:“全部!” “……” 阳光下,孟娆伸着小手手,一根一根地数指头。 “簪子、耳坠、项链、珠花、脚链……哦对了,还要一对儿鼻环,给我玉枕上的小牛牛戴……” 容珣面无表情地听她说完,总算低头看了她一眼。 “小牛牛也要啊?” 孟娆巴巴点头。 容珣弯唇:“那小布老虎要不要?” “要得要得,小布老虎缺一对儿金镯子。” “这样啊……” 容珣揉了揉她的脑袋,垂眸对上小姑娘亮晶晶的眼,似笑非笑地说:“那娆娆今天就别出去了,等小叔叔明天去把云祥记买下来给你。” “……” 说完,容珣就拂下她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清晨的阳光莫名刺眼。 孟娆起了个大早,什么也没试探出来。 ……就连元宝也没了。 她恹恹回到房间里,一直待到晌午。实在闲得无聊,才简单梳妆了一下,带着春桃云荷出了门。 临出府前,小厮阿宁匆匆跑了过来,问:“姑娘可是要去东市?” 孟娆皱了下眉,警惕道:“难道小叔叔还真不让我出门了?” “姑娘哪里的话。” 阿宁拿出一块檀木牌符,双手递给孟娆:“东市人多眼杂,姑娘现在还不方便去人多的地方,倘若要逛铺子的话,就把这个牌符拿出来,他们认得这是凌华苑的东西,会把姑娘请到雅间的。” 顿了顿,怕孟娆不答应,他又笑着补了一句:“这样姑娘可以在雅间品着茶,细细挑选,也不用挤着了。” 话虽然是在为孟娆考虑,可言语间的意思,分明是在说:除了铺子哪都别去。 出门还被限制路线的感觉并不太好,可想起自己荷包里钱不多,孟娆沉默半晌,定定地看着阿宁手中的牌符,问:“这东西……可以赊账不?” 阿宁嘴角抽了抽,笑容僵硬道:“可。” 孟娆眉眼一弯,拿起牌符,蹦蹦跳跳地出了府。 三刻钟后,马车缓缓停靠在云祥记侧门。 侧门不似正门那般热闹,通常都是一些喜静的富家小姐走的。 叶白柔正和沈成珊往侧门走时,恰好就看到不远处的马车。 红柚木的车厢,车窗上挂着黛紫色的软缎帘子,阳光落下时,上面绣着的缂丝暗纹流转出点点细润的光。 虽然比容珣坐的马车要小一些,可叶白柔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容珣府上的马车。 她脚步一顿。 不远处,梳着双螺髻的小姑娘从马车上走了下来。 她头上未戴珠玉,身上只穿了一件简单的藕粉襦裙。有风吹过时,她腰间缎带微微晃动,明明是娇小的身形,却显得那身段婀娜,玲珑有致,灵巧中平添一抹媚色,举手投足都牵动人心。 只一眼,叶白柔就认出了,这是那天在凌华苑门口见到的姑娘。 她居然从容珣马车下来…… 她住到容珣府里了?! 叶白柔双手紧攥着袖摆,再度向马车旁看去。 阳光下,少女恰好侧头,与身旁的丫鬟说话,露出的半张脸白皙清透,嫩得像是刚冒出芽儿的藕。 又哪里有什么胎记! 叶白柔僵在原地,惊得说不出话来,一旁的沈成珊道:“怎么不走了?” 她拉了拉叶白柔的袖子,可叶白柔就像雕塑似的,半天也挪不动一步。沈成珊皱了下眉,顺着叶白柔目光看去,轻轻嗤了声,不屑道:“居然是她。” 叶白柔总算回过一点儿神来,勉强镇定地问道:“你认得她?” 沈成珊道:“孟三姑娘嘛,之前在小侯爷宴席上见过。” 叶白柔一愣:“三姑娘?你没弄错?” “是啊,就是三姑娘,没错,上次宴席上我还推了她一把呢……” 像是打开了话匣子,沈成珊将上次将宴席上的事儿娓娓道来,丝毫没有注意到叶白柔几经变换的面色。 “我就不小心推了她一下,她就在小侯爷面前装可怜,要不是她说的那几句话,我也不会……” 突然想到了不好的事儿,沈成珊语声顿了顿,将话锋一转,轻嗤:“别看她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儿,心眼可多着呢。” “你瞧,她这身衣服居然还是云锦缎面的,上次也没见她穿得这么体面。” “啧啧啧。” “也不知哪里弄的,说不定找了个有钱的主儿。” “……” 沈成珊滔滔不绝地说着,叶白柔越听脸色越来越白,面上表情险些控制不住。 那天宴席她虽然没去参加,可沈嵩被羞辱的事儿她却略有耳闻。 当时她还奇怪,沈嵩为人圆滑,处事谨慎,怎么会惹得容珣发那么大的火。 可如今想来,又哪里是沈嵩惹到了容珣! 容珣分明就是在给那丫头出气! 他为了一个小丫头,不惜与吏部尚书结下恩怨,她还从未见过容珣对谁这样过! 叶白柔大脑嗡嗡作响,胸口闷得几乎透不过气来。 一旁的沈成珊终于注意到她面色变化,微微皱下了眉,问:“你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叶白柔摇了摇头,语声虚浮地问道:“你确定她是孟三姑娘?” 沈成珊道:“确定啊,丫鬟当时通报的都是孟三姑娘。” 叶白柔指甲几乎嵌进了肉里。 自己之前在梨园见过孟三姑娘几面,也与她说过话。 这丫头又哪里是什么孟三姑娘! 她猛地闭上眼睛,脑中不断地回想前几日进宫时,姐姐跟她说过的话。 ——“皇上那天没罚九殿下,听说是看上了去鸾青宫探望的孟二姑娘,怕吓到了她,才勉强将火压下了。” ——“可惜她当天就出宫守丧去了,这几日皇上还时常念叨着呢,说等她守完丧事以后,就把她接进宫住着。我看皇上心痒得很,估计等不到她出阁了。” “……” 皇上在鸾青宫看上了孟二姑娘。 九殿下也在。 孟二姑娘当天就出宫守丧。 当天。 当天是哪天? 就是她去凌华苑等容珣的那天! 孟二姑娘又哪里是出宫守丧! 她这是换了个身份,住到了容珣府上! 想起那天进门时,容珣揽着孟娆的亲昵样子,叶白柔只觉得心头一阵血气上涌,猛地甩开了沈成珊的手,道:“我进宫一趟。” 沈成珊一愣:“你不看首饰了?” “不看了。” 还看什么首饰! 叶白柔匆匆上了马车。 她要进宫,她要见皇上。 - 容珣下朝后,又去了兵部一趟,直到傍晚才回府。 阿宁照例向他汇报府上大小事务,容珣静静听完,淡淡问了句:“孟姑娘今天出去了?” 阿宁接过他解下的氅衣,道:“出去了,没多久就回来了,云荷说,她就去了祥云记,别的哪儿也没去。” 今天倒是老实。 容珣点了下头,没再说什么,转身欲往书房走。 阿宁匆匆跟上:“殿下,小侯爷也来了,正在大堂等着呢,您要见见吗?” 容珣脚步一顿,玄纁朝服绣纹微闪,流转出几丝细润的光。 “陈珏?” “是。”阿宁恭敬道,“是和孟姑娘一起来的,说是在门口遇见的,这会儿两人正在大堂喝茶呢……” “门口遇见的,这么巧。”容珣低笑了声,眼底全无半点儿温暖意味儿,玄色袖摆垂落间,他转身向大堂走去。 傍晚霞云满天,天空中罩下一片暗沉沉的暮色。 有小厮点燃了廊前的灯,光线散落的窗口处,小姑娘正弯起眼睛,看着面前的男人。 她单手支着下巴,眸底缀着细碎的光影。偶一抬眸时,好似晚风乍然拂过湖面,泛起一片清凌凌的水波,里面清晰地映着男人的影子。 那么明亮。 容珣站在廊前,静静地看着。 他能看到她不断上扬的唇角,和她此刻专注又认真的模样儿。 在一起喝茶么? 容珣轻扯唇角,墨色的眸底落下一片暗沉的影,低声吩咐道:“去,叫孟二姑娘回房用膳。” 阿宁一愣。 似是听出了容珣话里的含义,他有些不确定地问:“是叫……二姑娘?” “对。” 晚风吹起玄纁朝服的衣角,容珣转了转指间的白玉扳指,淡声重复:“孟二姑娘。” 第 26 章 孟娆与陈珏谈的不是别的事,正是关于中书令家嫡女,叶白柔的事儿。 她从云祥记出来后,恰好遇见了陈珏,两人寒暄了几句,陈珏便无意似的问:“我前些日子听说,叶姑娘去了趟凌华苑,三姑娘可曾见过?” “……” 半月不见男主,一见男主就听他提起别的女人。 当时孟娆袖口下的指甲尖尖都快折断了,但还是保持微笑,将之前的情况如实告诉了陈珏。 陈珏没再说什么,只是点了下头,孟娆却注意到,他眉宇间一闪即逝地怅然若失。 她心里一边怀疑着小柒消息的准确性,一边把话题往容珣身上引。 恰好陈珏也多日未见容珣,听孟娆提起,便与孟娆一道去了凌华苑小坐。 闲聊时,孟娆总是有意无意地问起叶白柔和容珣的事儿,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很是好奇的样子。 见她已经搬来了凌华苑,陈珏对她倒也没有了多少防备之心,垂眸抿了口茶,很轻很轻地说:“那块玉只是个误会。” “误会?” “嗯。” 误会。 一个让叶白柔误以为,容珣喜欢她的误会。 当时陈珏和叶白柔还没有婚约,他奉旨出征,宣宁侯府举办践行宴的那天,容珣也来为他送行。 陈珏记得,那天容珣穿了件白色的袍子。他很少穿浅色的衣服,可那身衣服却与他气质最搭。衣摆上用银丝细线绣着流云水纹,举手投足优雅又贵气,衬得眉宇间也少了几分冷戾之色。 他当时还打趣似的,说了容珣什么,容珣倒也不恼,只是弯唇低笑。 叶白柔就是那时拿着玉赶来的。 那是叶白柔第一次见容珣。 容珣唇边笑意未收,还在与陈珏说着话,抬眸时,树梢上的光影在他眸中落下清凌凌的碎光,就那么与叶白柔对上了视线。 陈珏笑:“叶姑娘说,玉坠是在小径上捡到的,瞧着像是宫里的物件儿,便特地过来归还的。” “可你小叔叔性子你也知道,掉下的东西很少再要,所以……” 所以。 容珣只是淡淡看了叶白柔一眼,轻描淡写地说:“送你了。” 宴席上的人很多,容珣是给叶白柔留了面子的。 只可惜叶白柔会错了意,只注意到玉佩上刻着的白头牡丹图的样儿。 陈珏自然也没看到,叶白柔眼中一闪即逝的羞怯。 后来陈珏奉旨出征。 叶白柔的父亲被牵扯到贪污案中,叶白柔走投无路,便想起了陈珏这个幼时一起长大的玩伴。 在战事最焦灼的时候,陈珏收到了叶白柔的来信。 他喜欢叶白柔很久了,自然不忍她走投无路,变卖家产,沦为阶下囚。 于是,陈珏写了两封信,一封送到中书府,向中书令提亲,一封写给容珣,希望他能保下中书令一家。 容珣应下了。 没多久就解决了此事,同时中书令那边也传来了消息,应允了婚事。 只可惜叶白柔又会错了意。 当时不断败北,他一门心思扑在战事上,无暇顾及其它,等终于将敌军尽数歼灭时,才发现京城权贵圈子里已是风言风语。 陈珏道:“京城的那些朝廷命妇你也知道,私下里最喜欢议论这些风月事。你小叔叔一直未曾娶亲,这次又保下了中书令一家,再加上之前送玉的事儿,消息传着传着,就变成了你小叔叔早与叶姑娘相识,心系于她,为了她一直不曾娶妻……” 孟娆听得一愣一愣的,下意识地问:“那你回京后也没向叶姑娘解释么?叶姑娘怎么还退了婚?” 话一出口,她又懊恼地闭上了嘴,眼巴巴看向陈珏。 陈珏轻声说:“我写过信给她。” 可是叶白柔性子向来傲。 京城早已传得满城风雨,她又怎么听得进去。 她甚至觉得,就连容珣对她忽然冷淡下去的态度,也是因为她和陈珏有了婚约的缘故。 中书令十分疼爱女儿。 所以,等他打了胜仗凯旋而归的时候,便收到了中书府退婚的消息。 叶白柔甚至连开口的机会都没给他,回京的第一天,中书令就面带歉意地登门拜访。 他又能说什么呢。 陈珏将茶水放回了桌上,低声道:“所以事情就变成了你现在看到的样子。求而不得的那个人,不是你小叔叔,是我。” “……” 偶然发现自己的攻略目标喜欢另一个人,孟娆心里忽然有种说不出的别扭感。 她调整了一下心态,像个绿茶婊似的,眨着眼睛说:“叶姑娘也太狠心了些,如果……” 如果是我,我一定不会这样子做,我真是羡慕她,有小侯爷这样的人,一直在身边默默守候。 算了,太绿茶了,孟娆实在说不出口。 她语声顿了顿:“小侯爷不怪叶姑娘么?” 陈珏垂下眼睛。 屋外小厮点燃长廊上的灯盏,在他浅茶色的瞳孔里落下一片明晃晃的怅然之色。 沉默半晌。 他轻声道:“感情的事,谁控制得住,她控制不住,我也控制不住……” “那是她自己的选择,我不怨她,更怨不到你小叔叔。” 陈珏眉眼锋利,五官轮廓分明而俊朗,不笑时总带着将门之后独有的锐气,很少露出这般落寞的模样。 孟娆也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 只觉得他很坦荡。 似是也觉得这样说起来有些沉重,陈珏笑了笑:“后来我还来凌华苑找你小叔叔喝酒,喝得烂醉如泥,差点掉湖里,喂了他养的那一池子鱼……” 他语调比方才轻松了许多,孟娆的眼睛便也跟着亮了亮。弯起唇角,正要说些什么的时候,阿宁忽然从门外走了进来。 急促的步伐带起一阵风,吹得案上火烛晃了晃。 “孟二姑娘。” 阿宁躬下身子,清晰的语声一字一顿,在空旷的大堂内异常响亮。 “九殿下让您回房用膳。” - 凌华苑只有孟娆一人姓孟,所以府里丫鬟小厮,从来都是叫她孟姑娘,很少加辈分。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孟娆大脑瞬间空白,几乎没有任何的反应时间。 她下意识地朝门外看去。 灯火黯淡的长廊转角处,容珣玄衣纁裳,静静站在那里。 他宽大的袖袍被风吹起,肩膀上的四爪龙纹威视逼人,面上却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而后,轻轻弯了下唇,转身离开了长廊。 一个字也没说,却让人感受到一股透骨而来的寒意。 孟娆的身子僵住,意识到陈珏还在,她下意识就想转移陈珏注意力:“小叔叔今天回来得倒早,小侯爷不是还找小叔叔有事吗?要不你先……” “孟二姑娘,”不等孟娆把话说完,阿宁就打断了她的话,“九殿下还在东院等您呢,特地吩咐膳房,做了您最喜欢吃的乳酪酥饼。” “……” 接连两句的孟二姑娘,终于让陈珏听出了不对劲,他挑眉看向孟娆:“孟二姑娘?” “我……” 孟娆张口欲解释,可话还没说完,就又被阿宁打断:“孟二姑娘,还请您快些,莫要让九殿下等急了。” “……” 顿了顿,阿宁又向陈珏道:“小侯爷也没用膳吧,九殿下请您到东院一叙。” 看着孟娆不自然的面色,陈珏转眸问阿宁:“你叫她孟二姑娘?可没叫错?” 阿宁恭敬道:“小侯爷说笑了,孟二姑娘都在凌华院住下快半个月了,小的怎会叫错。” 陈珏眯了眯眸,淡淡看了孟娆一眼,没再说什么,起身与二人一道前往东院。 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陈珏一改之前温和的态度,一路上再没有说过一句话,背影僵硬,眼神冰冷。 就连脚步声也异常沉闷。 阿宁的几句话,几乎将孟娆锤得死死的,根本不给她任何开口的机会。 孟娆不用想也知道是谁指使的。 容珣性子向来喜怒不定,她一时间也猜不出,自己究竟是哪里惹到容珣了。 想起之前马车的事儿,孟娆的小脸白了白,伸出手刚想拽陈珏袖子,寻个单独和他解释的机会,可还未碰到陈珏衣角,就又被阿宁挡回去了。 阿宁笑着说:“二姑娘,您往这边请。” “……” 行吧。 还真是一点儿机会都不给她。 孟娆垂着脑袋,不情不愿地跟进了东院。 正房的雕花圆桌上摆着做好的膳食,容珣正坐在楠木椅子上,摆弄着盘中的蒸鱼,指间银箸在烛光下流转出细润的光。 见二人进来,他抬了抬眼睫,视线在孟娆身上定格两秒,转眸对陈珏道:“阿宁和我说了,你和二姑娘在大堂等了一下午,我特地让膳房备了菜,有你爱吃的鱼,过来尝尝?” 他说得轻描淡写,可“二姑娘”三个字,却让陈珏本就不好的面色又冷了几分。 “半个月没见,就变得这么生疏了么,来了都不肯入座?”容珣低笑了声,视线轻飘飘落到孟娆身上,“娆娆也不坐?” 不咸不淡的语声,透着一股无形的压迫感,孟娆一个激灵,连忙拉开椅子,乖乖地坐到了容珣身旁的椅子上。 陈珏也沉默入座。 小厮将崭新的碗筷摆到桌上,容珣夹了块乳酪酥放到孟娆碗里。 孟娆丝毫不敢在这个时候惹到他,拿起银箸,将乳酪酥塞到嘴里,两个腮帮子圆鼓鼓的,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看向他。 目光里满满的期待。 就像是在希望他帮自己向陈珏说两句好话。 容珣弯了弯唇,指间扳指与银箸相碰,发出清润的声响,长睫遮掩下的眸底透着些凉。 他吩咐小厮给陈珏上了壶酒,淡淡地问:“怎么,今天一句话也不说,心情不好?” 陈珏的心情确实不好。 他性格直来直往,待人一向坦诚,从不去搞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他本以为孟娆也是一样的。 却没想到孟娆竟然从一开始就在骗他,就连容珣也在瞒着他。 他觉得自己就像个傻子似的,被人白白戏弄。 陈珏低头喝了口酒,看着容珣淡然的神色,冷声问:“你早就知道她是二姑娘了?” 容珣淡淡应了声。 察觉到陈珏冷下去的面色,孟娆放在桌下的手,轻轻扯了下容珣的袖摆,唇角的乳酪碎滓泛着淡金色的光,一双眼睛巴巴地看着他。 讨饶似的。 浑身上下无一不透着紧张。 看起来在乎极了。 容珣垂眸看了眼衣摆上的褶痕,唇边笑意渐深,没有再理会小姑娘可怜兮兮的目光,鸦羽似的眼睫轻抬,低声对陈珏道:“上次在梨园知道的。” “梨园?”陈珏皱眉,像是觉得自己听错了,不确定地问,“什么时候?” 桌下,少女柔软的手,轻轻抓住了容珣指尖,小心翼翼地晃了晃。 不依不饶的。 他能感觉到她指尖逐渐冰凉的温度,和掌心中泛起的汗珠儿。 这么不死心啊。 容珣墨玉般的眸底,闪过极浅的嘲弄之色,语声淡淡地说:“你去见赵公子的时候。” “怎么,她没对你说么?” 平静的语声像是落入水面的巨石,乍然惊起千层浪花。 陈珏面色僵住,与此同时,小姑娘的手猛地甩开了他。 桌案上的烛火晃了晃。 容珣蓦然垂眸,唇边溢出一丝很轻很凉的笑。 他目光平静地看向孟娆:“娆娆当时不是说,等小侯爷回来就告诉他的吗,怎么,到现在也没说?” 男人的语声慢条斯理,在呼啸而过的晚风中并不清晰,却像绵软的刀子,直直戳向孟娆心底。 哪有什么梨园。 她什么时候对容珣说过这些。 这番话一出口,她就再也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她完全成了一个谎话连篇的人,所有的小心和无奈都变成了刻意欺瞒,陈珏从此以后,再也不会信她所说的半个字! 她没想到容珣竟然真的半点儿机会也不留给她。 她前面所有的努力,在陈珏面前积攒的所有好印象,全在此刻功亏一篑! 就只因为容珣轻飘飘的几句话! 孟娆灯光下的脸色苍白,指甲几乎嵌进了肉里。 她唇瓣紧咬,刚要解释。 下一秒,陈珏的目光就冷冷地扫了过来。 “你是二姑娘,那么,那天在马车上被赶下来的姑娘是谁?” 孟娆轻声说:“是我妹妹,孟三姑娘。” 果然如此。 果然如此。 陈珏气急反笑,直截了当地问:“二姑娘明明知道我赶走的是谁,当时为何不说?看着我与孟府结怨,对二姑娘而言,有何好处?” 全然就是一副不想听她解释的质问态度。 能有什么好处呢。 孟娆缓缓垂下了眼睛,蝶翼般的眼睫一阵轻颤。 陈珏鲜少被人戏弄,此刻又见到孟娆一副委屈的态度,心中火气更甚。 上次在宴席就是这副样子,这次在凌华苑,还是这副样子,真拿他当傻子不成? “我听闻孟府二姑娘和三姑娘关系不好,倘若二姑娘在府里受了委屈,需要帮忙,直接说一声便是,又何必搞这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何必借在下的手,去……” “不是的。” 轻软软的语声打断了他的话,孟娆低着头:“我没有别的心思。” 陈珏冷笑:“那你是为了什么?” 冷冽的语声像是寒冬腊月时凝结的冰,孟娆很容易就听出了其中的厌恶。 她的嘴唇抖了抖。 半晌,睫毛一颤,啪嗒一声落下泪来。 明亮的烛火中,小姑娘轻抬起眼,琥珀色的眸底蕴着浓浓水雾,很轻很轻地说:“因为我喜欢小侯爷。” “……” 容珣指尖一紧,手中白玉扳指骤然碎裂。 - 晚风从窗口呼啸而过。 短暂地愣了几秒,像是没听清孟娆的话,陈珏下意识道:“你说什么?” 灯光下的少女闭上眼睛,轻软的语声带着一丝颤音,在寂无人声的房间里,却又无比清晰。 “我回京城的第一天,也是小侯爷凯旋而归的那天。” “赶车的马夫告诉我,你是大宴朝的英雄,把边境守得固若金汤,是大宴的战神……”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小侯爷,我当时站在街角,看了你好久好久,但是你并没有发现我。” “……” 孟娆抽了抽鼻子,眼眶通红,睫毛上的泪珠儿一阵轻颤。 “我还想再见小侯爷一面,但是还在守丧期间,所以就去求了贵妃娘娘,用了妹妹的身份……” “耳坠也是我故意落下的。” “我真的很怕小侯爷生气,所以我敢对小叔叔说隐瞒身份的事,却不敢对你说……可我没想到,你还是生气了。” “对不起,今天才知道你有喜欢的人,我……” 咚—— 玄黑袖摆拂过桌角,翠玉酒杯滚落在地。 似是没有再听下去的欲望,容珣拉开椅子,起身就走。 陈珏这才回过神来,顾不及思索,便站起身子,对容珣道:“阿珣,你去哪?” 长廊上的灯笼晃了晃,容珣眼尾泛起一抹昳丽的红,面容轻侧间,他幽冷的瞳,淡淡地扫了过来。 被目光看到的一瞬,陈珏身子一僵,莫名顿住了脚。 房门被风关上。 屋内又恢复了寂静。 容珣的离去,对孟娆似乎没有任何影响,她红着一双眼睛,巴巴地看向陈珏。 陈珏还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他抿着唇,不知该说些什么,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 片刻后。 孟娆眨了下眼睛,轻轻地问了句:“小叔叔怎么了?” 倒是没有再提之前的事儿。 陈珏松了口气,心情十分复杂。 刚才那番话是他心急之下说出口的,对小姑娘来说确实太狠了些。 没想到小姑娘绝口不提,也不逼问,反而主动将话题引开了。 陈珏心里不禁生出几分愧疚来。 他定了定神,放缓了语调,接着孟娆的话说:“我也不知道他怎么了,之前还从未见他这样过。” 见陈珏态度好些了,孟娆默默擦掉眼角的鳄鱼泪。 “其实小叔叔这几天情绪都不太好,是不是最近朝堂里发生什么事?” “应该也没什么事。”陈珏叹了口气,“算了,我待会儿问问阿宁,过几天再来看他。” 顿了顿,他看着孟娆,似是想为刚才的事儿画上句号,又似乎很难开口,正斟酌着语言。 倒是孟娆先说了句:“我只希望小侯爷不要生我的气,我今天才知道小侯爷有喜欢的人……不然也不会这样接近小侯爷,闹出笑话。” 她看向陈珏,目光轻软又真诚。 “小侯爷不用为今天的事儿忧虑,我能和小侯爷做朋友就很满足了。” 十分地善解人意。 陈珏心里的愧疚之色更浓,沉默了半晌,他说:“是我处理得不好,二姑娘不要放在心上。” 他看了眼窗外的夜色:“这几天阿珣那边有什么事,麻烦二姑娘派人去跟我说一声。” 孟娆乖巧点头,将陈珏送到门外。 - 晚风扯落枯叶,书房前悬挂的灯笼轻轻摇曳,暖橘色的火光从长廊一直延伸到暗沉沉的天边。 咚咚咚—— 屋外传来急促的叩门声。 阿宁站在门口,小声禀报道:“殿下,小侯爷刚刚回去了。” 桌案上的烛火一阵明灭,椅子上的容珣蓦然抬眸。 “回去了,然后呢?” “你想说什么?” 他眼尾透红,半边脸隐没在暗影中,面容透着几分阴郁的病气,一字一顿地问:“是不是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什么事都要来禀报我?” 暗含戾气的嗓音透着一股彻骨透心的寒,阿宁连忙改口道:“不不不,不是这个。” 再不敢说一句多余的话,阿宁躬着身子,低声汇报道:“宫里头传来消息,说叶姑娘刚刚进宫了一趟。她好像猜到了孟姑娘的身份,并且……将此事告诉了皇上。” ……叶白柔。 容珣指尖一紧,晚膳上的话犹在耳边,他脑中赫然浮现出那天小姑娘娇俏的脸,笑盈盈对他说着“求而不得”四个字。 ——“我真的很怕小侯爷生气,所以我敢对小叔叔说隐瞒身份的事,却不敢对你说……可我没想到,你还是生气了。” ——“对不起,今天才知道你有喜欢的人,我……” 所以我敢对小叔叔说隐瞒身份的事,却不敢对你说。 今天才知道你有喜欢的人。 能有多喜欢? 容珣低笑了声,心口的躁郁感翻涌而上,他骤然垂眼,拿起桌上的瓷瓶,将药丸一颗接着一颗地送入口中。 书房里传来瓷片碎裂的声响。 阿宁的肩膀跟着抖了抖。 想起方才容珣从东院出来时极为不好的面色,阿宁沉默半晌,又斟酌着补了句:“皇上这会儿已经往鸾青宫赶了,殿下可还要让扶柳……照着原来的话说?” 掌中的药丸悉数咽下。 容珣缓缓靠回椅子上,原本嫣红的唇色微微泛白。 良久的寂静后。 他闭了闭眼,嗓音淡淡道:“就让她那么说。” - 半个时辰后,鸾青宫大堂内。 容鸿一进屋就支开了所有人,此刻,他正居高临下地坐在大堂中,眉目阴沉,面色铁青。 宫女扶柳跪在地上,手臂上血痕明显,低头颤抖道:“奴婢说的都是实话,当时孟姑娘说要回去为父守孝,过些日子才好进宫,九殿下刚好顺路,这才带着孟姑娘一起回去。” 顺路?守孝? 怕是直接顺到了容珣院里! 孟娆那姑娘玲珑娇俏,不像是会撒谎的人,对进宫一事也不排斥。此事除了容珣,定然还有旁人指使,不然不会做到如此天衣无缝,将他完完全全蒙在鼓里! 容鸿气不打一处来,猛地将茶杯甩在地面上。 一旁的高公公连忙扬起语调,嗓音尖锐地训斥道:“皇上要你说实话!” 扶柳道:“奴婢绝对不敢欺瞒圣上!二姑娘确实只说回去守孝,贵妃娘娘知道她孝顺,想也没想就应允了,娘娘她是真的不知道此事,还请皇上明鉴!” 高公公看了扶柳一眼,低头附在容鸿耳边,小声道:“李嬷嬷去世以后,扶柳就是在鸾青宫待得最久的宫女,颇得贵妃信任,皇上要不要再审审其他人?” 容鸿眯了眯眸,一拂袖摆,示意高公公传唤。 不多时,又有几个宫女伏在地上,全都说此事与孟贵妃无关。 容鸿目光变得微妙起来:“这么说,贵妃一直被蒙在鼓里,一点也不知情?” 宫女伏在地上,瑟瑟发抖,不敢发一言。 高公公再次凑到容鸿耳边,小声道:“孟贵妃做事小心谨慎,十几年都未曾出过岔子,应该没那个胆子。” 容鸿冷笑:“看来全是那逆子一人做的了。” 孟贵妃没那个胆子,容珣有那个胆子。 想起那天容珣跪在地上与他对视的忤逆样子,容鸿面上细纹都变得狰狞起来。 他猛地一拂袖摆,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即刻传那逆子进宫见朕!” - 阿宁退下后,想起方才书房内接二连三的瓷瓶落地声,只觉得毛骨悚然。 心中对容珣的状态担忧万分,但自己身份低微,不好贸然进去。思来想去,觉得此事毕竟与孟娆有关,便又转身去了南院。 孟娆正坐在小板凳上,咬着手指头,眉眼一片纠结之色。 毕竟自己还在寄人篱下,虽然陈珏的问题算是有惊无险地解决了,可容珣那边又变得凶险万分。 她用屁股想也知道,容珣现在的心情很不好。 容珣控制欲非常地强,他今天就是要她掉马甲!就是要陈珏恨她!可自己一波告白骚操作,打乱了容珣的计划。她现在一想起容珣当时回头的那个眼神,就觉得很可怕。 尽管他没有看她。 可给她的感觉,就像是要将她生撕活剥了一样。 比上次鸾青宫的时候还要恐怖。 如果自己现在去找他的话…… 孟娆打了个寒颤,刚刚抬起的屁.股又定定地坐回了小板凳上。 今天还是算了吧…… 等他消消气再说。 孟娆打了个哈欠,准备回房休息。院门外,阿宁匆匆赶了进来。 “孟姑娘,九殿下要您去趟书房。” “……” 孟娆小脸僵了僵,语声不自然极了:“这么晚了小叔叔、小叔叔他找我做什么?” 阿宁也有些不自然:“这是殿下的吩咐,小的哪敢问,姑娘快随我去吧,别让殿下等急了。” 行吧。 倒也不用她纠结了。 孟娆起身,随阿宁走到了东院,看着书房幽暗的烛火,她有些不放心地问了句:“小叔叔他……心情怎么样?” 阿宁微笑:“还蛮不错的。” “……” 影影绰绰的灯火照在阿宁脸上,孟娆只觉得他这笑容莫名诡异。 晚风拂过树梢,几片枯叶打着旋从树上坠下。 咚咚咚—— 短促的敲门声响起,长廊的小姑娘轻轻推开了房门。 光线黯淡的角落里,双眸微阖的男人轻抬眼睫,淡淡地朝门外望了过来。 月光下,少女踮起脚尖,露出半张小脸。手扒在门缝上,笑盈盈地对他说:“小叔叔,你找我呀?” 绵软清甜的语调转到耳朵里,容珣一垂眸就看到了小姑娘微微泛白的指尖。 他很讽刺地轻笑了声。 不用想也知道,小姑娘是被谁叫来的。 容珣漂亮的眼眸里沾染着夜色的暗光,指尖缓缓抚过扳指上的裂纹。半晌,他轻扯着唇角“嗯”了声,低声道:“过来。” 月光从门外流泻进来,灯火幽暗的桌角处,七八个凌乱的小瓷瓶闪烁着清凌凌的光亮,在深褐色的地板上显得格外醒目。 孟娆脚步一顿。 容珣抬起鞋尖,慢条斯理地将瓷瓶往桌底下拨了拨。 哗啦哗啦—— 瓷片的碰撞声响起,在寂静无声的房间里,显得刺耳又沉闷。 容珣弯了弯唇,再度开口。 “来啊。” 突然后悔今晚过来的举动,孟娆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脚步,在离他三米开外的地方停下。 容珣轻笑:“怎么,站那么远,怕小叔叔吃了你?” “……” 孟娆眼睫颤了颤,借着桌案上摇曳的烛火,才隐约发现,容珣嘴唇白得没有丝毫血色,就连面颊也近乎透明,只有眼瞳里缀着隐隐幽暗的光。 病态中透着一丝丝妖冶。 看起来莫名诡异。 孟娆脚步再次顿住。像是被耗尽了所有耐心,靠在椅子上的男人忽然伸手,孟娆只觉得手腕一痛,天旋地转间,她整个人都被甩在了桌子上。 孟娆下意识就想爬起来。容珣却将手一抬,直接压在了她肩膀上。 玄黑色的长袍垂落在地,男人华服袖摆暗纹冷冽,烛光下的眼尾带起一抹潋滟的红,语声轻缓道:“吃了你又怎么样。” 冰冷苍白的指尖抚上她脖颈。容珣眼底暗色明显,垂眸看着少女肌肤上未褪的红痕,他忽然低头,呵气似的嗓音,幽幽在她耳旁说:“是我咬的又怎样?” 第 27 章 男人指尖划过脖颈,带起一片幽冷冰凉的触感,好似一条蜿蜒盘旋的蛇,反反复复地从她肌肤上擦过,似有似无地缓慢折磨着。 像是在克制着什么。 看起来危险极了。 孟娆浑身汗毛倒竖,丝毫不敢在这种时候刺激他,忙道:“娆娆脖子已经不痛了,是小叔叔咬的也没关系,娆娆不会生气哒!” 说着,她还向容珣扬起了一个笑脸,绵软的语声又甜又脆,好像真的毫不在意的样子。 容珣却听出了她语声中细弱的颤音。 他苍白的唇角勾起,垂眸埋首在她颈间,低低笑了:“没关系吗?” 男人身形修长高大,弯腰时,绣纹繁复的锦袍几乎遮住了烛火全部的光亮。孟娆看不见他的神情,却能感觉到他愈发灼烫的气息。 她的肩膀抖了抖,刚想挣脱开他的桎梏。下一秒,就感觉到耳垂忽然落下一片温热。 她身子猛地僵住:“小叔叔你做什么!” “咬你啊。” 容珣光影中的面容苍白,唇瓣沾染着水色,鸦羽似的睫毛掩住眸底潋滟的光,带着些许病态的薄红,又透着几分意乱情迷,轻笑着说:“不是说没关系?” 漫不经心的语调,与刚才把她甩在桌子上的冰冷感全然不同。仿佛刚刚那一次简单地轻咬过后,就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想起地上零零散散的药瓶,孟娆眼睫闪了闪,忙问:“小叔叔你吃了多少药?” 容珣没有回答她,暗光下的眼尾通红,极浅地低笑出声:“觉得我不清醒?” 孟娆确实觉得他很不清醒。 眼见他的唇又要落下,孟娆忙要挣扎。容珣却将薄唇一抿,含着她耳垂,轻轻拽了两下。 逗弄似的。 孟娆能感觉到他轻擦而过的舌,带电一般,酥酥.麻麻,让她手指都不受控制地蜷缩起来。 “……小叔叔!”孟娆语声不自觉带了几丝颤音。 感受到耳旁紊乱的呼吸,她奋力推着容珣身子,一张小脸涨得通红:“小叔叔你别这样!” “不这样怎么办。”他笑,目光从她面颊一寸寸扫过,墨色的眸底深色浓郁,很轻很轻地说,“小叔叔喜欢你。” 孟娆抵着他肩膀的小手一僵,像是怀疑自己听错了,皱眉问:“小叔叔你说什么?” 容珣指尖点在她眉心上。 “喜欢你。”他说。 孟娆一双猫眼睁得溜圆,满满地不可置信。 她就没见过容珣这样的人! 嘴上说着喜欢,眼睛里却明明白白地写着两个大字—— 想睡! 而容珣似乎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若不是眼中暗色太过浓郁,他整个人平静得甚至可以说是毫无情绪。 就像是在说一件最正常不过的事。 看起来病态极了。 孟娆真想晃着他的肩膀让他清醒一点! 她绷着小脸严肃道:“小叔叔这样不是喜欢,这是欲念,真正的喜欢不是这个样子的。” 话音落下的同时,她就感觉到容珣气息明显冷了下来。 “那是什么样?”容珣垂下眼睫,目光幽幽落在她脸上,“你对陈珏那样?” 可只是一瞬,他又扯了扯唇,轻轻“嗯”了声,无所谓地笑道,“就是欲望。” “那又怎样。” 玄黑华袍垂落在地,孟娆身子一轻,整个人都被他揽到了怀里,箍坐在他腿上。 孟娆下意识想挣扎,可容珣直接将唇含在她耳垂上,捻.弄般的,轻轻咬了一口。 “小、小叔叔……” “嗯?” 少女细软的颤音传入耳中,容珣面容稍侧。隔着薄薄的软缎衣料,他能清楚地感受到她发烫的体温,和怀里不断传来的颤栗。 酥.软得令他心口都微微发麻。 “小叔叔怎么了?”他嗓音暗哑,薄唇带起灼热的温度,一点一点地从她耳垂吻到了脖颈上,反复轻吮着那一小块肌肤,看着少女脖颈上不断加深的红痕,他语声里多了几分不受控制的气音,“说啊,小叔叔怎么了?” 完全软掉的小姑娘蜷在他怀里,眼角噙着泪花,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娇软敏感的过分。 容珣眸色暗得发沉,心底翻涌的暴虐情绪几乎克制不住,偏偏又报复似的缓慢折磨着她。 他想要随时都可以要,怎么可能求而不得。 是欲念又怎么样,她喜欢陈珏又怎么样,她知道了又怎样。 他根本就分不清、不在乎,也不想知道真正的感情是什么样子。 是什么样子与他有什么关系? 他唇瓣沿着少女的脖颈一路向下,气息纠缠间,门外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叩门声。 咚咚咚—— 容珣动作微微一顿。 一直强忍的孟娆回过神来,仿佛遇见了救星似的,正想从他怀里挣脱开的时候,容珣却收拢手臂,再度吻上她的脖颈。 啃.咬吮.吸,比刚才还要过分。 发泄似的,压抑中带着疯狂,在她肌肤上辗转留下一串零碎痕,好像根本不在乎外面有没有人。 孟娆被他病态的样子吓到了,脖颈上传来的疼痛让她不得不开口提醒他:“小叔叔,外面有人……” 话还未说完,容珣恰好就咬在了她锁骨上。 她喉咙里发出了一丝不受控制的轻吟。 媚得变调的语声,带着缕缕勾人的意味儿,异常清晰地钻进了两人耳朵里。 孟娆面色通红,完全不敢相信这声音是自己发出来的,她懊恼地咬住唇,让自己像刚才一样,再不发出半点儿声响。 可容珣动作却停住了。 他抬起头,暗沉的眼瞳里带着几分诧异。在看到她唇瓣上几个发白的旧齿痕时,忽又笑了。 他双眸染上氤氲的水色,略微低头凑近她,呢喃似的在她耳旁轻笑:“知道有人你还出声。” “羞不羞啊?” “……” 孟娆真恨不得一刀戳死他! 屋外的阿宁似是听到了里面的响动,他正在敲门的手顿住,顾不得多想,便禀连忙报道:“殿下,皇上传您即刻进宫觐见。” 他语声中的担忧明显,可容珣却没表现出丝毫意外的样子,闻言只是平静地“嗯”了声,淡淡道:“知道了。” 孟娆眨眨眼睛,似乎是想问,皇上这么晚了传他进宫做什么,可又怕容珣咬她,便紧抿着唇瓣,巴巴看着他没有说话。 容珣低眸看她。 月光下,少女面色绯红,琥珀色的双瞳里带着雾气,就连眼角都沁出了几滴水珠儿。 亮盈盈的,正随着她呼吸一阵轻颤,好像整个人都没了力气,乖乖地蜷缩在他怀里,模样儿看上去娇软又委屈。 可那双琥珀色的眸底,偏偏又藏着几丝不易察觉的怨毒之色。 与她此刻的可怜样子全然不符。 容珣不用想也知道,小姑娘又在暗戳戳地诅咒些什么。 他忽然就有些想笑,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见屋内久久没有响动,门外阿宁又十分焦急地说了一句:“殿下,传信的太监还在府外等着呢。” 容珣这次没有理他,只垂眸看着蜷缩在怀里的小姑娘,说:“先别住这儿了,待会儿让春桃云荷帮你收拾下东西,搬到城西去住,这几天就乖乖待在府里,别出门了,知道吗?” “……” 他话很简短,语声也比方才温和许多。可孟娆听在耳中,却忽然有种被软禁的感觉。 几乎是下意识就觉得,容珣是不想让她见陈珏才这么做的。 几天不见陈珏倒还好,可要是不让她出门,就令她十分难受了。 她想说不,可看着容珣漆黑的眼瞳,又有些不敢,很担心容珣控制欲上来直接把她给睡了。 孟娆换了副可怜兮兮的神情,伸出细软的手臂,轻轻扯了下他袖摆。 “娆娆不想搬走,娆娆想和小叔叔一起住。” 糯糯的语声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儿,容珣忽然低头,轻笑出声来。 “还怕陈珏找不到你啊?” “……” 孟娆连忙摇头:“不是的不是的,和小侯爷没关系,娆娆是真的想和小叔叔住,绝对没有半点儿别的想法!” 她清亮的目光中满是诚恳,然而容珣压根没信她的话,只是低着眼睫,又在她脖颈上轻轻咬了一口。 孟娆身子瞬间绷直,连忙咬住唇瓣。 容珣便又笑出声来。 活脱脱一变态! 他没有再理她,拿了件氅衣盖在她身上,掩住她脖颈上的红痕。走到屋外,对阿宁吩咐:“让春桃云荷给二姑娘收拾东西,子时以前送她出府。” “是。” 阿宁连忙弯腰,对孟娆做了个“请”的手势:“二姑娘快跟小的去吧,殿下还要进宫呢。” 容珣轻轻拂下衣摆上的手,转身欲走,可下一秒,那双小手又紧紧地抓了上来。 模样儿坚持又执拗。 “明明刚刚才说了喜欢娆娆,这会儿又要把娆娆丢下。” “一点儿也不心疼。” “都说喜欢一个人就是愿意为她做一切,恨不得每天都和她在一起,舍不得她受半点儿委屈,看她难过自己也会不好受……” “真没想到小叔叔是这么狠心的人。” “看来喜欢是假的呢。” 月光下,少女抽了抽鼻子,丝毫不避讳身旁目瞪口呆的阿宁,委屈巴巴的模样儿宛如一朵绽放在风雨中的小白莲。 “本来娆娆还是有点心动的。” “倘若小叔叔真的喜欢娆娆,肯定舍不得把娆娆送走的……” 说着说着,孟娆低下了头,蝶翼般的羽睫,在月色下扑闪着,似乎下一秒就要落下泪来。 全然是一副上当受骗的可怜的样子。 就好像真的被渣男欺骗了感情。 容珣静静瞧了她一会儿。 半晌。他弯唇嗯了声,像是同意了她说的话。 孟娆眼底瞬间漾起星星点点的光亮。她连忙扬起笑脸,还未来得及开口。 下一秒,容珣就拂去衣摆上的手,轻描淡写地说:“那就不喜欢了。” “……” 半个时辰后。 孟娆捏着玉枕上的小牛角角,躺在城西守备森严的宅子里,像只被困在笼子里的金丝雀,一脸的不满。 她就知道,容珣就是单纯的控制欲,就是单纯的想睡她,根本就莫得感情。 她也没指望容珣有什么感情。 摸着自己脖子上被他咬出的红痕,孟娆琥珀色的眼瞳里满是怨毒之色,暗戳戳地在小本本上狠狠记了一笔,每天都琢磨着,下次见面的时候该怎么报复回来。 可孟娆没想到的是,接下来的几天里,她都没有再见过容珣。 容珣一进宫,就待了三天三夜。 再没出过宫门。 第 28 章 容珣进宫的第三夜,天空中下起小雪。 红墙黑瓦被雪覆盖,宫殿北面的侧院,有太监打着灯笼从小径上走来。 吱呀—— 最里间的房门被推开,沉闷的响动在冬夜里异常刺耳。 雪花飘进屋内,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气。 高公公持着灯笼,弯下腰,对地上的人影俯身行礼。 “九殿下,皇上让奴才来问一句,您想清楚了吗?” 高公公手中的灯光晃了晃,光线散落的角落里,容珣睫毛微动,缓缓睁开了眼。 他躺在地上,玄色长袍压住了满身血气,只有衣衫破裂处隐约可见数道狰狞的血痕。 殷红的颜色从衣摆下方渗出,容珣面色苍白,墨发散了满肩。似是觉得眼前光线刺眼,只一瞬他又重新阖上眸子,鸦羽似的睫毛轻覆在眼睑处。半晌,他动了动唇,轻轻应了一声。 高公公面露喜色,提着灯笼走进了些:“九殿下知道孟二姑娘在哪了?” “嗯。”血丝从唇角沁出,容珣闭着眼,淡淡道,“带我去见父皇。” - 大宴容氏男人除了重欲以外,骨子里大都很暴虐,容鸿也不例外。 除了刑部的大牢,皇宫里还设下了很多处暗房,方便容鸿随时审讯不听话的佞臣。 几番惩治下去,就没有不说实话的,容鸿对自己手下的酷吏一向很有信心。 所以当高公公禀报,容珣在养心殿外求见时,容鸿没有丝毫的诧异,直接命人将他带了进来。 殿内炭火燃得正旺,容珣一身苍青素袍跪在中央。 大概是顾及到皇家颜面,此刻的他已经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原本干涸结冰的伤口被暖流一激,又缓缓往外渗着血。黏腻的湿热感让容珣极为不适,他闭了闭眼,轻声说:“儿臣那日送二姑娘回府时,是孟……” “朕要你说实话!” 哗—— 瓷片碎落一地。 容鸿手中的茶盏猛地掷在了他身上。容珣衣襟下的伤口迸裂开来,他身子晃了晃,闷哼一声被逼出了口血,灯火下的面容苍白宛如透明。 见皇帝发了这么大的火,一旁的高公公忙又重新倒了杯茶给他,安抚道:“皇上消消气,可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消气? 他怎么消气! 三天前就是这套说辞,三天后还是这套说辞。 把二姑娘送回府中就走了? 其他的一概不知? 当他是傻子不成! 孟娆若是真回了孟府,他怎么可能找不到?一定就是这逆子,把孟娆藏起来了! 容鸿猛地一拂袖摆,怒斥道:“你要还是不肯说实话,就给朕滚回暗房里去,第一次不肯说关三天,下次还不肯说就关你六天,再不肯说就关九天,直到你说为止!” 严厉的斥责声在大殿内回荡,周围的小太监们都哆嗦着身子不敢发一言。 暗房那种地方根本就不是人待的,他们平日里听到这两个字都要抖一抖,被关进暗房里的人大都是走着进去,抬着出来的。 九殿下才被折腾了三天三夜,这会儿能跪在这儿已是不易,倘若再被关进去,别说六天了,就算是铁打的人,也熬不过两天。 毕竟弑子的名声传出去不好听,高公公也担心皇上真的气急败坏,真把容珣给弄死了。 敏锐捕捉到容珣刚刚未说完的话,忙对容鸿劝说道:“这次是严钧用的刑,他的手段皇上知道,没几个人扛得住。奴刚刚进去才问了一句,九殿下就说要来见您,估计也是受不了那种折磨了,不然也不会来养心殿走一趟……刚刚他还有话没说完,皇上不妨先听听他怎么说。” 这一番劝,容鸿才勉强压住了火气,目光凉凉地扫了过去。 “朕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大殿内光线充足,刚刚泼洒在容珣身上的水渍还是透明色,这会儿已经完全变成了暗淡的深红。大片大片的血花在衣服上绽开,不时有血珠从指尖蜿蜒滴落,空气中很快就散开了淡淡的血腥气。 容珣掩住眸底沉色,面上神情还算平静,敛着眼睫,淡淡道:“儿臣那日送二姑娘回府时,是孟文昌出来接的人。” 没想到还有孟文昌,容鸿愣了一下。可紧接着,他又回过神来,目光阴狠地看着容珣。 “这会儿想着推脱罪责了?”容鸿冷笑,“你和孟文昌一向毫无瓜葛,既然是他接的人,你为何一开始不说?非要在暗房里被折腾三天才肯说?难道你还想保他不成?” 容珣轻声说:“孟文昌前段时间曾托儿臣帮他处理工部上的事,儿臣念着他是贵妃的侄儿,就帮了他一把,可儿臣后来才知道,他……” “知道他什么?”容鸿皱眉。 容珣垂着眼,略微虚弱的语声在大殿内异常清晰。 “两个月前,西河口发水,淹了几十万匹杭绸,负责漕运的人,正是孟文昌。” 容鸿一怔,眼中很快涌上愠色,脸上细纹都变得狰狞起来:“这么大的事儿,朕怎么不知道?!” 高公公刚刚摆在他手边的茶水又被他拂落在地,瓷片碎裂的声响异常刺耳,空旷的大殿内无一人敢接话。 有风从殿外灌入,容珣身上的黏腻感加重,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这会儿已经痛得又麻又痒。可他长睫遮掩下的眸底,却隐隐透出几分冰冷的残忍之色。 他舔了舔唇角的血渍,低声说:“儿臣也是前几日才知道的。” 不轻不重的语声传到容鸿耳朵里,容鸿面色难看到了极点。 几十万匹杭绸啊。 江南大半年的供给。 这事儿查出来,可比私藏秀女严重得多! 怪不得容珣开始不敢说出实情。 他怕自己顺藤摸瓜,把工部的事儿也查出来,到时候他也脱不了干系。 没想到孟文昌居然这么大胆子,连这种事都敢隐瞒,容鸿一时间气得说不出话来。 容珣微不可闻地弯了弯唇,睫毛下的目光讥讽,慢条斯理地轻声开口。 “孟文昌这两个月来,一直在想办法填补这个窟窿,孟家三个女儿,大的已经许给了邵南的富商,半个月后就要出嫁。就连二姑娘也定了亲事。” “儿臣一开始也好奇,孟文昌怎么会让亲生闺女如此委屈,但也一直没有太过在意,直到几天前才发现……” 容珣语声顿了顿,鲜血从他唇角滴落,他跪着的地方已经漫开一小滩深红色的血,过分苍白的面容看起来虚弱至极,好像每说一个字都要耗费大把力气。 “孟文昌不知鸾青宫的事,父皇找不到二姑娘,很可能是孟文昌已经将她送离了京城。” “儿臣不该在此事上隐瞒父亲,倘若父亲实在怪罪儿臣,只求……” 大殿内静得落针可闻。 容珣最后几个字没说出口。 但殿内的人谁都听得出来,他只求速死。 毕竟暗牢酷吏的手段实在是太过耸人听闻,在那种地方就是求死也不能,只要体验过一次,便是宁愿下地狱,也不会再想进去。 高公公躬身凑到皇帝跟前,小声说:“孟家二姑娘来京城还不过两月,除却那次在鸾青宫见面以外,奴才也没查出,她后来还和九殿下还有什么纠葛。” “而且奴才听说,她们两人小时候在鸾青宫相处得也不太愉快。如今又是七年过去,九殿下就算再忤逆,也实在没有必要,为了个姑娘遭这份罪。” 容珣确实没有必要为了个姑娘遭这份罪。 工部的案子可比一个二姑娘严重多了,容珣做事向来小心谨慎,一开始不肯说出实情也是合情合理。 容鸿在世的十一个儿子里,就他最忤逆。此番受刑之下,能说出这种话来,倒是少了那副令人生厌的样子。 他还能为了个姑娘去死么? 容鸿没有再怀疑,拂袖坐回高座上,语声冷厉道:“即刻传孟文昌进宫觐见!” - 传信太监到孟府时,孟文昌已经睡下了,小厮匆匆扣响了正房的门:“爷,皇上召您进宫觐见。” 容鸿向来沉湎于酒色,很少在这么晚的时候召见大臣,看着夜空中翻涌诡谲的云,孟文昌心中陡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他忙问小厮:“皇上可说是什么事?” 小厮道:“奴才不知,不过听传信的公公说,九殿下也在。” 孟文昌暗暗松了口气。 九殿下在就没事。 容珣这段时间帮了他不少,不但借了他银两,还帮他处理了很多棘手的难题。虽然自己一直没将杭绸的事告诉他,可容珣一直对自己颇为信任。 容珣帮了自己那么多,到时候事情败露,容珣也脱不了干系。 他一定会尽全力保自己的。 孟文昌放下心来,抹了把额头上的虚汗,换好衣服,匆匆与太监进了宫门。 已近子时,薄雪覆盖石阶,宫灯洒下一片淡红。 孟文昌跪在殿外等着太监通报。冷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空气中传来一阵似有似无的血腥气。 他皱了皱眉,缓缓抬头,灯火通明殿门处,出现了一个浑身是血的身影。 雪花落在男人睫毛上,他墨发微散,苍青素袍几乎全部被血染湿,被风吹起的衣摆处,正随着他的步伐落下一滴又一滴的血迹。 孟文昌背脊猛然僵住。 “九、九殿下……” 似是听到了他的声音,容珣脚步顿住,微微侧头。 廊阶上的灯火晃了晃。 光影从他身后罩下,他逆光中的黑瞳幽冷,唇上血色鲜红,垂眸与他对上视线的一瞬,忽然弯起唇角,带着些许讥诮的嘲弄之色。 笑得让人不寒而栗。 第 29 章 城西的宅子戒备十分森严,院内每隔一段路就有侍卫看守,哪怕是春桃云荷两人,也不能轻易出去。 孟娆每日的膳食都有人定时送来,前几日她还不老实地作天作地,但出乎意料地,今晚的她格外安静。 大雪覆盖庭院,孟娆坐在窗前,看着夜空中翻涌的云,脑中不断地回想起阿宁下午说的话。 ——“九殿下一直没回来。” ——“对,这几日他一直待在宫里。” ——“二姑娘别问了,您安心在这儿待着就是,若是缺什么就知会一声,奴才会给您送来的。” 一直在宫里。 没回来。 孟娆睫毛扑闪扑闪,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她召唤出神识里的小柒:“你说皇上召小叔叔进宫,是不是因为上次鸾青宫事?” 小柒:“剧情里没这段,不过看情况是这样的。” 孟娆一阵沉默。 她不是傻子,下午听到阿宁的话后,其实就已经猜出几分。容珣让她搬到西院,不是为了囚禁她,而是为了不让皇上找到她。 想起自己之前诅咒他的话,孟娆心里不禁有些内疚。 孟娆从椅子上站起来,找了笔墨纸砚,歪七扭八地写了一封,拜托陈珏去宫里查探容珣消息的求救信。而后提着裙摆跑到屋外,将信塞到了守门的侍卫手上,绷着小脸道:“一定要把信送到宣宁侯府,务必让小侯爷收到哦!” 侍卫见她表情严肃,也没敢多问什么,忙道了声“是”,便匆匆出了院门。 - 大雪一直未停。 等容珣回到凌华院时,已经临近寅时。 凌华院的小厮忙成一团,阿宁连夜找了几个致仕的太医过来,帮容珣处理身上的伤势。 外面气温很低,哪怕一路乘马车回来,容珣身上的衣服也结了薄薄一层冰。血黏着布料直接贴在伤口上,太医们不敢硬撕,只能拿温水化开,再用剪子一点点往下剪。 一盆盆热水端进屋,再端出去时便成了淡淡的水红。伤口遇热后又开始往外冒血,止不住似的,不一会儿就浸湿了床榻。 阿宁在一旁看得冷汗直冒,见容珣一直阖着眸子,担心他伤势过重晕厥过去,忙问了句:“殿下,您还好吗?” 容珣眼睫动了动,微抬起眼。他身上的伤口,这会儿早就痛得麻木,几乎没什么感觉了。闻言只是“嗯”了声。随后,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似得,低笑道:“挺好的。” “……” 他嘴角沁血,眸中却露出几分愉悦之色,低声问:“我伤得很重?” 这…… 阿宁看着容珣背后几处深可见骨的伤痕,很担心他已经神智不清,忙道:“殿下……殿下不用忧心,只要按照太医说的,休养些时日,一定不会有问题。” 任谁都听得出来,阿宁说的是宽慰的话。容珣能全须全尾的从暗牢出来已是不易,今后究竟会不会有什么问题,便是太医也不敢保证。可容珣却毫不在意的弯了弯唇,叹息似的问:“你觉得孟文昌能熬多久?” 阿宁愣住。 容珣又笑,苍白的面容在烛火中愈显诡异。他目光阴冷,语声轻柔地说:“他翻不了身了。” 阿宁被骇得说不出话来。 他原以为容珣把孟文昌牵扯进去,只是为了脱身。可这会儿看容珣的眼神,竟然还隐隐流露一丝残忍的快意。 报复似的。 阿宁怔了半晌,才轻声问了句:“九殿下……和孟文昌有过恩怨?” 容珣目光顿了顿。 他和孟文昌确实没什么恩怨。 毕竟暗房那种地方,他也是第一次体验。严钧的手段确实不错,很多折磨人的法子,连他自己都想不到。 痛得要死,偏偏还要时刻清醒着,看着自己的皮肤一点点被撕裂,看着那些刑具一点点钻进骨头缝里…… 没有任何喘息的机会,时时刻刻处在那种疼痛里,连灵魂都带着颤栗,好像至死都不会停。 从他出来时就在想,这些刑具用在孟文昌身上会是什么样子。 他有多难忍。孟文昌就比他还要难忍十倍。他有多痛,孟文昌就会比他还要痛。 毕竟他手底下还没有严钧这种人才。 能让孟文昌体验一次倒也不错。 那种感觉,就像是……就像是用他自己都做不到的残忍手段,帮小姑娘狠狠报复了一样。 疼痛之外,竟还有一丝愉悦的快意。 就连他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或许真的是神智不清了吧。 还不如养几个酷吏要紧。 容珣敛去眸底神色,低声问:“城西那边怎么样?” 知道他问的是孟娆,阿宁轻声汇报道:“孟姑娘还是和开始一样,吵着闹着要出去,若不是侍卫看得紧,好几次都差点儿让她溜了……” 阿宁顿了顿,小心看了眼容珣的面色。见容珣面色如常,只是轻阖双眸静静听着,面上倒没有丝毫不悦的情绪,就像是早知道小姑娘会如此顽劣。 他这才松了口气,又说了些琐事。最后,才试探性地说了句:“不过,刚才过来的侍卫说……” 阿宁有些支支吾吾。 容珣轻抬眼眸,目光淡淡地扫了过来:“不过什么?” “说啊。” 阿宁身子一僵,连忙道:“不过,刚刚从城西来的侍卫说,孟姑娘托人送了封信,是送到……” 察觉到屋内忽然冷凝的气氛,阿宁没敢接着说下去,只从袖口里拿出一封未开的信笺,小心翼翼地递了过去。 容珣轻轻垂眸,迎着淡黄色的烛光,他依稀能看见,信封的正中浓墨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字:宣宁侯府小侯爷亲启。 小侯爷亲启。 一笔一划,五个大字,几乎占满了整个信笺。 容珣薄唇轻扯,漂亮的眸底被墨色浸染上了微微暗沉的黑,面容苍白得诡异。 “生怕陈珏收不到啊。” 不咸不淡的一句话,在落针可闻的屋内轻轻响起,空气中莫名就多了几分凉意。 正在清理伤口的太医指尖一抖。容珣忽然垂眸,咳出一口血来。 太医慌忙跪倒在地:“卑职可是弄疼殿下了?” 容珣黑瞳幽冷,轻轻“嗯”了声。 疼啊。 疼得要死了。 他气场本就强,哪怕是病弱中的压迫感也丝毫不减。这番又忽然淡下情绪,倒让阿宁的手僵在半空中,收也不是,放也不是。踌躇半晌,才回过神来似的,小声问了句:“可要……可要属下将信拆开来,给殿下过目?” 容珣低眸扫了眼信笺,淡声道:“烧了吧。” - 直到第二天清晨,太医才勉强把伤势处理完毕。 容珣的身体状况很不好,到了傍晚又发起了低烧。阿宁不敢过多打扰,送了汤药进来以后,就静静退了出去。 案上的烛火微微摇晃,容珣侧颜映出一抹病态的暖红。失血过多的他这会儿异常疲惫,轻阖着眸子就要睡去时。屋外,传来了一阵微弱的脚步声。 由远及近。 好似一只踩在屋檐上的猫儿,带着些许偷偷摸摸的意味儿,轻轻推开了房门。 容珣睫毛微颤,抬眸向外看去。 隔着薄薄的床幔,面容娇俏的小姑娘弯着腰,从门缝里悄悄钻了进来。 似乎是偷偷跑出来的,她穿着小丫鬟的衣服,脑袋上的两个小揪揪不见了,取而代之的一对儿半月状的圆环,软趴趴的垂在耳后,像对儿大耳朵似的,正随着晚风轻轻晃荡。 她面颊被冻得有些红,发丝上还沾着几片未化的雪。关上房门的一瞬,蜷着小手轻轻哈了口气,连带着那双眸子也变得雾蒙蒙的,容珣几乎看不清她的神情。 关都关不住,总是这么不老实。 只要想做什么就没人能拦得住。 随着脚步声渐近,容珣身上那种疼得要死的感觉又来了。 他动了动唇,想唤小厮将孟娆带回去。 可不知为何,在小姑娘掀开帘幔的一瞬,他又轻轻闭上了眼。 身旁的软垫陷落,小姑娘杵着脑袋趴在了他身旁。 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香,她略微温热的鼻息像两片落羽,轻轻拂在了他脸上。 容珣安静地睡着。 帘幔笼罩的灯火下,孟娆偏头打量着他。 他的面容苍白,侧颜线条精致流畅。双眸微阖的样子看起来全无半点儿攻击性,就连平时鲜红的唇此刻也毫无血色。借着烛光,孟娆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上面微微裂开的细纹。 似乎真的伤得很重。 孟娆垂下眼睛,睫毛投下两片淡淡的影。也不知是难过还是内疚,她忽然伸手,触上他的面颊。 桌案旁的烛火晃了晃。似是感觉到了她的触碰,孟娆看到他的眼珠微微滚了两下,漆黑的羽睫也跟着一阵轻颤,好像是要睁开眼了。 孟娆忙将小手背在身后,一双圆溜溜的猫眼儿看向他。 床榻上的男人毫无反应,似乎刚刚那细微的波动只是她的幻觉。 孟娆松了口气。 想起侍卫们聊天时说过的,太医清晨才回去的话。她咬着手指头纠结了半晌,还是轻轻掀开被子。 素白色的中衣上,几片红痕清晰可见,似乎是刚刚才现出来的,这会儿还在隐隐往外渗着血。 孟娆小脸一白,忙站起身子,伸手去解他的衣服。 容珣脖颈露出大片,烛光下的锁骨冷白。 孟娆低着脑袋,小手笨拙地往下探,就要掀开最后一层衣襟时。一只手苍白修长的手,忽然压住了她手腕。 “娆娆。” 低沉的语声在屋内响起,带着些许暗哑的意味儿,悠悠钻进孟娆耳朵里。帘幔摇曳间,她听到容珣轻轻地问: “羞不羞啊?” 第 30 章 “……” 没想到容珣会忽然醒来,孟娆吓了一大跳,下意识要把小手缩回去。容珣却又将指尖收了收。 许是身体虚弱的缘故,这会儿的他没有什么力气。孟娆的动作幅度又太大,一个没稳住,“扑通”一声跌坐在了地板上。 床上的帘幔一阵轻晃。 少女浅碧色的襦裙在地板上铺开,琥珀色的瞳仁里满是怔然,呆呆地看着他。 就好像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没了力气。 容珣勉强将喉咙里上涌的血气压下,抬起眼眸看她。 “过来。” 不咸不淡的语调,哪怕病弱之中的气势也丝毫不减。可借着烛火淡淡的光,孟娆却看到他袖口下方渗出的血痕。 红梅似的,在雪白的中衣上分外刺目。 她记得,这道血痕刚刚还是没有的。 这次容珣伤的,比她所见过的任何一次都要重。 孟娆眼睫颤了颤,一时间竟说不出,自己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 她垂着脑袋挪到容珣身边,看着被血浸湿的白衣,她指尖动了动,又要去解他衣服。容珣却再一次扣住她手腕,将她整个人带到了怀里。 男人唇齿间带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低垂着眼眸,轻轻在她耳边道:“怎么这么不老实啊。” 他笑:“总想着解小叔叔衣服。” 孟娆半边身子被他压在怀里,呼吸间满是他身上的血味儿。她不敢再乱动,只扬起脑袋看着他:“娆娆想看看你的伤。” 她睫毛卷翘,琥珀色的眼眸专注又认真,带着小小的固执,但又比平时多了几分乖巧的样子。 离得近了,容珣还能闻到她发丝上似有似无的香,在腥气弥漫的床榻里显得格外好闻。 容珣眸色暗了暗,嗓音透着些沙哑,低声道:“不能给娆娆看。” 孟娆细眉微蹙,樱粉的唇瓣一张一合,吐着暖融融的热气:“娆娆就看一眼,不会弄疼小叔叔的。” “小叔叔会受不了。”看着小姑娘少有的呆愣模样儿,容珣喉结动了动,眸底颜色加深,含着欲念,侧头,咬上她耳垂。 “小叔叔想要你。” 总是这么勾人。 哪怕伤得这么重,一见到她,居然还是会有那些抑制不住的想法。 不减反增,甚至被那血味儿激得更想要。 想把她压在怀里弄哭,想看她被满身伤痕吓得面色发白的模样,想让她也感受到这种疼,从此老老实实的,再也不乱跑。 不知是被他的话还是动作吓到了,怀里的小姑娘身子微微一颤,下意识想从他怀里逃跑。容珣却一伸手臂,将她整个人都牢牢按在怀里。 鼻翼间的血腥气渐重,孟娆耳旁全是容珣低沉灼热的呼吸,她想挣脱,一伸手又触到容珣带血的袖口,忙道:“小叔叔、小叔叔你不疼吗?” “疼啊,”他轻轻喘气,声音又哑又沉,“疼得厉害。” 话虽这么说,可容珣却没有半点儿要停的意思。 他的唇再度咬上她耳骨,一点点辗转捻弄,反复刺激着那一小块敏感的肌肤,像是在逼着她做选择。 要么用力推开他,不管他伤口会不会开裂。要么就忍,像他忍着那些刑罚一样忍。 惩罚似的,非要把她弄得完全软掉才肯罢休。 孟娆眼角都沁出了泪,软乎乎的小手搭在他腰上,收紧又放松,面颊烫得发红。 像是被欺负得受不了了,她终于恢复了原本骄横的样子,绷着小脸对他吼道:“容珣你个变态!受伤了都不老实!你再咬我就喊人进来了!” 让他们都看看你这幅浪荡的样子! 孟娆小手抵着他胸口,表情严肃,像是下一秒就要推开他。 容珣却将头埋在她脖颈间,轻轻笑了:“嗯,就是变态。” 那又怎样。 “你太不听话了。”容珣再度咬上她的脖颈,反复吸.吮着当初留下的红痕,眼尾泛着昳丽的红,低声说,“三天而已,就这么忍不住想见他?” 孟娆正要用力地小手一僵,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皱眉问:“小叔叔把信拦下了?” “嗯。”容珣没有半点儿被戳破的窘迫,浅啜着她的肌肤,轻轻地说,“不然呢?” “等他去接你吗。” “……” 不知是不是发烧的缘故,孟娆竟在他语声中,听出了几丝微不可闻的晦涩情绪。却只一瞬,又消失无踪,轻得就像是她听错了。 猜到他或许是没有看信,孟娆下意识就要解释:“那封信写的其实是……” 话还未说完,容珣就在她脖颈上狠狠咬了一口。 那种话他听一次就行了。 他根本不想,也没兴趣知道孟娆究竟对陈珏说了什么。 说什么根本不重要。 他只要把她老老实实困在身边就够了。 容珣吮去她肌肤上沁出的血珠,淡淡地说:“下次想传信,就隐蔽点,别再被我发现。” “……” 雪静静下着,男人淡漠的嗓音回响在耳畔,孟娆眼睫颤了颤,一句话也没说。 她能感觉到容珣是生气了的。 又怎么会不气呢? 容鸿的人一直在寻她,倘若她真的如容珣以为的那样,出了城西去找陈珏,被容鸿发现。那么今天晚上,容珣很可能就不在这里了。 容鸿的手段最是残酷,折磨起人来丝毫不会手软,其中包括自己的儿子。 其实她不用掀衣服也知道,容珣伤得很重很重。 她早就知道。 从她看到他衣服上渗出的血开始,从她轻而易举就可以将他的手甩掉开始。 但容珣什么都没有说。 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别再被他发现了。 那是一种,对事态绝对自信的掌控。 也是一种,由她任性胡闹也照单全收的纵容。 甚至都没有一句指责的话。 她爸爸以前都不会这样。 孟娆抬起眼睛,呆呆地看着容珣。半晌,才咬着唇瓣,小声嗫嚅了一句:“小叔叔你要是实在生气,娆娆可以把手给你打一下。” “……” 孟娆伸出一根手指头,表情严肃,神色认真:“就一下。” “……” 少女的掌心摊在灯光下,目光轻软地看着他。 像是个不会哄人的小女孩儿,用最单纯的方式,笨拙又真诚的,哄他开心。 明明是娇纵蛮横的性子,有时候却又简单得过分。 容珣垂着眼睑,静静地看着那只手,过了好一会儿。 他拍了拍她的肩膀,轻声说:“以后再打。” 像是真有些累了,容珣放开了她。抬眸看了眼窗外暗沉沉的夜色,轻声说:“今天太晚了,你先去南院住,明天一早再让阿宁把你送回去。” 顿了顿,见孟娆还是趴在床边瞧着他,便又低声补了句:“再等几天,等这边事情都处理完了,小叔叔就让人去接你回来。” 孟娆轻轻“噢”了一声,依旧看着他没有动。 容珣挑眉:“怎么,非要被打一下才肯走?” 孟娆摇了摇头。 她的视线,从他嫣红的白衣,缓缓移到了自己同样被血浸湿的裙摆上。 许久。 像是最后想确定什么似的,她很小声很小声地问了句:“如果皇上发现了我,小叔叔是不是、是不是就……” 最后几个字她没说出口,只是抬起眼睛看着他。 容珣笑了下:“嗯,会没命的。” 孟娆的睫毛一颤。 “小叔叔还不想死。”容珣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垂眸与她对上视线,“所以,娆娆不要再被他看到了。” 他幽黑的眼瞳里映着她小小的影子。平静的语声很轻,就像是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好像并没有什么要紧的。 好像真的无所谓。 孟娆看着他,慢吞吞地眨了下眼,“噢”了一声。转身,飞快地跑了出去。 大雪覆盖屋檐。 南院的房门被重重关上,长廊上的灯笼一阵轻晃。 背光的角落里,孟娆用手捂着脸,泪珠一颗一颗,不断地往下落。 那种被人保护,又无条件纵容的感觉。 那种无论做错什么都不会被抛下的感觉。 好像很久都没有过。 她蜷缩在椅子上,眼眶通红。 良久良久。 她对小柒说:“我想让容珣喜欢我。” 第 31 章 九岁那年,孟娆的母亲改嫁,她被寄养在了大伯家。 那是她人生转折最大的一年,也是她心思最敏感脆弱的时候。 觉得自己毫无归属感。 觉得自己与那个家格格不入。 旁人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都会让她反复琢磨,哪怕不小心打碎一个碗,都会让她紧张好久。 她有照着妈妈说的那样去让着妹妹。 她有试过和妹妹好好相处,她有把玩具都让给妹妹,尽管她自己也很舍不得。 可是都没有用。 同样的错,妹妹不会受罚,她会受罚。同样是过节,妹妹有礼物,她没有。 妹妹可以肆无忌惮地把自己犯得的错误全部推到她身上。 没有人听她的声音。 没有人会在意她的感受。 也是那时起,孟娆才懵懂地明白,无论自己做什么都没有用。 她永远都是多余的那个。 后来,孟娆就开始做一些奇奇怪怪的梦。 梦里的是大雪弥漫的冬日,皇宫的红墙黑瓦常年被银白覆盖。她穿着水红色的刺绣袄裙,最喜欢的,就是去鸾青宫找一个笑容温柔的女人。 宫女们都叫她贵妃娘娘。 贵妃娘娘没有一点架子,会在她害怕的时候哄她。她刚过来的时候还特别爱哭,可贵妃娘娘从来都不会觉得她烦。 贵妃娘娘会给她买女孩子都喜欢的珠花首饰,也会在她生日的时候,送她雕刻着牛角角的小玉枕。 别人有的她都有。 她好像和其他女孩子没有什么不同。 同住在鸾青宫里的,还有一个比她大六岁的少年。 宫女们告诉她,那是她小叔叔,是孟贵妃收养在鸾青宫的养子。 他长得特别好看,比她见过的所有人都要好看,孟娆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好看的人。她总是喜欢趴在窗户上偷偷瞧他,却一直不敢主动和他说话。 直到有一次,孟娆不小心打碎了贵妃妆台上的玉镯。 宫女们说,那是贵妃最喜欢的玉镯,是贵妃娘娘陪嫁的嫁妆。 孟娆大脑当时一片空白。 她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一件很严重的事。 尽管李嬷嬷告诉她没有关系。 只是一个玉镯而已,贵妃娘娘还有很多陪嫁。 但孟娆还是会怕。 没有理由的怕。 好像下一秒就会被抛弃,好像下一秒就又要被送回大伯家。 她害怕做错事。 害怕孟贵妃会因为这件事情嫌弃她。 她一个人跑出了房间,孤零零地坐在廊阶上,缩成一团,很小声很小声地哭。 不敢让人听到。 极为地恐慌和无助。 容珣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 似乎是刚从宫外回来,他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华袍,发丝上沾染着未化的雪珠。从她身旁走过时,羽缎上的积雪簌簌而落,她能清楚地看到他衣摆上缀着的浅淡花色。 似乎是意识到自己挡了他的路,眼眶通红的孟娆用手捂着脸,慢吞吞地往旁边挪了挪。 大颗大颗的泪珠从指缝间滑落,在积雪上砸出一个又一个冷冰冰的雪洞。 雪花落在她发间。 蜷缩在石阶上的小姑娘低着头,纤薄的肩膀微微颤动。 容珣脚步停住。 他侧过眼眸,淡淡地问:“哭什么呢?” 孟娆肩膀抽了抽,慢慢抬头。 小小的姑娘眼眶通红,睫毛上沾着凝结的水珠,像两片挂在树梢上的冰凌。抬眸时,扑簌簌地往下落。 她看着他,糯糯地喊了一声:“小叔叔。” 那是她第一次喊容珣。 除此以外,她什么都不敢说。 孟娆缩在廊阶上,埋下头,听着容珣叫来宫女,听着宫女说她打碎玉镯的事儿。 她能感觉到,容珣的视线一直落在她身上。淡得没有任何情绪的目光,却让她不安极了。 在她想要跑掉的时候,容珣忽然弯腰,将她的脸抬了起来。 雪花落在他睫毛上,光线下的少年面容精致,漂亮的眸底闪过一丝荒唐。低声问她:“第一次犯错啊?” 不是的。 孟娆抽搭着鼻子,半晌才说了句:“我不是故意的。” 容珣皱了下眉,似乎并不明白,打碎一个镯子有什么值得哭的。他揉了揉她的眼睛,轻声说:“嗯,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孟娆说:“可是姑祖母……姑祖母……” 容珣垂眸:“怕被贵妃知道?” 孟娆点了点头,睫毛上的泪珠一阵轻颤。 “她要是问你,你就说是我弄碎的。”容珣弯腰,将她拉了起来,轻轻拍去她裙摆上的积雪,淡声说,“去玩吧。” 似乎在他眼里,这只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可孟娆却像是遇到了救星似的,紧紧拽住了他袖子,小声嗫嚅道:“小叔叔去帮我说。” “……” 那天,孟娆躲在门后面,远远地看着帮她背黑锅的容珣。 少年站在房间里,光影从他身后折落,他眉眼低垂的样子温和又隽秀。 那么好看。 像一束骤然而落的光。 - 那天以后,孟娆就总黏着容珣。 她会故意去做一些错事观察他的反应,她会故意在他忙的时候捣乱,一次次试探他的容忍度。 多数时候,容珣都是一副淡淡的样子。 就连孟贵妃都会在她犯错的时候说她,可容珣从来没有对她说过一句重话。 明明有几次,她能感觉到容珣是很烦的,但是他从来不会发火。 好像没有什么值得他生气的事。 对她如此,对旁人也是如此。 有一种近乎无所谓的纵容。 容珣越是这样,孟娆就越作,就越想获得他更多关注。 直到有一次,或许真的被她折腾烦了,容珣一连几天都没理她。 她怎么黏他也没用。 孟娆又害怕又生气,很担心容珣真的再也不理她了。为了重新获得他的关注,她就偷偷往他的午膳里下了毒。 她想要容珣说一句软话。 想要容珣表现出一丁点,与旁人不一样的态度,她想知道自己在容珣心里,是不是有一点儿不同。 哪怕是生气。 然而容珣还是那样,什么都没有说,只用一双黑瞳,冷冷地靠着她。 那种眼神让她特别不安,孟娆慌忙地跑了出去。 等到她再回来时,就得知了容珣恰好被皇上责罚的消息。 毒药加上斥责,害得容珣几乎丢了半条命。 孟娆担心又内疚,在贵妃睡着后,拿着伤药偷偷跑去看他。 那天雨下得特别大。 她给他包扎手上伤口的时候,终于第一次从那双淡漠的眼睛里,瞧出了些许和平时不一样的情绪。 孟娆问他,是不是不怪自己了。 容珣嗯了声。 当时的孟娆开心极了。 她以为小叔叔又可以像以前一样好,甚至对她比以前更好。 直到她看到了躺在地上的太监。 直到她看到了容珣那种无所谓,甚至是带着笑意的眼神。 孟娆才忽然发觉,容珣和她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容珣压根就没有感情。 没有感情才能那么无所谓,没有感情才会有那种全然包容的态度。因为容珣不需要像孟贵妃一样,教她做人的道理,所以从来不会责骂她。 小时候她只是不敢再接近容珣。 到后来她才逐渐明白,她那时候不是怕容珣,而是害怕那样冷漠的人,害怕有了依赖,又再次被抛弃的感觉。 …… 十岁那年离开后,孟娆对容珣就再也没有了想法。 她明白容珣是和她一样的人。 几乎不会动感情。 而随着时间长大,她也不再需要,从旁人身上获得那一点点可怜的关注。 可就在刚才,就在容珣低头看她的一瞬间。 她好像忽然感受到了那种,她一直渴望,却从来没有得到过的安全感。那种被保护,什么都有人抗的感觉,那种无条件包容,什么都由着她胡来的偏爱。 和小时候那种无所谓全然不同。 就在那一瞬间,离她那么近。 她好想要。 好想拥有。 她还从来没有感受过。 孟娆捂着眼睛,对小柒说:“我想让容珣喜欢我。” 不是欲念的那种。 而是发自内心,死心塌地的偏爱。 现在容珣没那么喜欢她都能做成这样。孟娆不敢想象,倘若被容珣真的爱着会有多幸福。 小柒愣了愣。半晌,他才小声提醒:“宿主,可是你的攻略目标不是他。” “……” 孟娆眸光一黯。 可只一瞬,她又再度抬起眼睛,偏执又坚持地重复:“我就是想让他喜欢我。” 想霸占他。 想拥有他。 除了容珣,就再也不会有人给她这种感觉了。 小柒默默地看着她。 他这任宿主没被爱过,她不知道被爱是什么样,所以也不懂得付出,更不知道感情是相互的。 孟娆要的只是,容珣喜欢她的那种感觉。 不管她自己到底喜不喜欢容珣。 她对感情有着近乎偏执的索取,就像一个要糖吃的小孩儿,为了一点点甜头可以不顾一切,不考虑后果。 而容珣就是她要的这颗糖。 孟娆慕强,容珣足够强。孟娆任性,容珣随便她闹。孟娆作死,容珣帮她兜着。 几乎就完美戳中了她的所有点。 小柒竟觉得这两个人意外地般配。 可容珣那种性格的人,一旦真的喜欢上了,占有欲就会非常的强,同样的不顾一切,同样的不考虑后果,同样的不折手段。 如果孟娆那时候任务还没有完成,如果那时容珣知道孟娆还有别的心思的话…… 小柒忍不住提醒:“宿主,你可以等任务完成后,选择留在这个世界,再让他喜欢你。” 孟娆:“我等不及。” “……” “我现在就想要。”她含着泪光的眼眸亮晶晶的,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问,“之前你说,我任务失败后,就会被容珣杀死。可他如果喜欢上我,我任务失败,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小柒说:“如果容珣喜欢你,他或许确实不会杀你,但是杀你的那个人很可能变成别人。” “哦,那就算了。” 孟娆抹掉眼泪,没有半点儿罪恶感:“现在男主好感度有多少?” 小柒查了一下,告诉她:“百分之三十。” “噢。” 才百分之三十。 那还要攻略好长一段时间。 - 孟娆本想早点起床,第二天去看过容珣以后再走。可向来贪睡的她,一觉就睡到了晌午。 因为春桃云荷都不在的缘故,她自己简单梳洗了一下,悄悄避开小厮阿宁,一路小跑地赶到东院。 刚刚把手搭在房门上,就要推开的一瞬。房间里,忽然传来了另一个女人的声音。 “我听说殿下受伤以后,担心了一夜,昨晚几乎没睡,今天一大早就赶过来了。” “外人都说九殿下伤得重,我本来还报了一丝期望,想着九殿下福泽恩厚,有上天庇佑,肯定不会有事的。” “可我没想到……” 说着,屋内的女人就轻轻啜泣起来。 刻意掐柔的语调,和她一样绿茶的台词。 孟娆几乎一听就听出来是谁。 叶白柔。 那个疯狂爱慕小叔叔,同时又让陈珏求而不得的女人。 而且屋里居然没有别人。 小叔叔居然在和叶白柔独处! 想到古代男人都三妻四妾。孟娆小脸一崩,下意识就要破门而入。 可她手刚刚摸到门把,又忽然想到,自己倘若被外人看到,容珣会不会有危险的事情。 犹豫间,屋内的声音再度传进了耳里。 “我是真心爱慕九殿下,从三年前宴席那次偶遇就开始了。” “从来就没有什么小侯爷。” “我希望殿下不要误会……” 看到如此努力的女配,小柒忍不住从神识里冒了出来,非常直男赞赏道。 “叶白柔真是努力啊,起得比宿主还早,估计寅时就开始准备了吧?啧啧,宿主就在凌华院住着,都没她来得快,真是……” 孟娆拳头紧了紧。 咚—— 她一把推开了房门。 第 32 章 在得知容珣受伤后的两天里,孟娆通过小柒,也隐约猜出了是叶白柔告的密。 叶白柔前脚刚刚出宫。 容珣后脚就被皇上召见,哪有这么巧的事儿。 那天孟娆住到凌华院里,叶白柔看得可是真真切切。 虽然皇帝现在暂时相信了容珣,但是叶白柔不信,不然她也不会这么心急火燎地跑来试探。 皇上疑心病向来重,虽然容珣如今暂时逃过一劫,可是难保叶白柔不会继续告密。 叶白柔可是为了容珣退过婚的,满城都在传容珣爱而不得,满城都在传叶白柔和容珣的恩怨纠葛,叶白柔现在除了容珣,谁都嫁不了。 她觉得自己为容珣付出了一切。 她绝不甘心就此罢手。 或许容珣觉得无所谓。 可孟娆知道,只要自己存在一天,就随时是悬在容珣头上的一把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落下来,不知道皇帝什么时候还会起疑。 只有让叶白柔彻底相信容珣和自己没有纠葛,并且主动去和皇上解释,才能彻底洗清容珣的嫌疑。 孟娆脑子里转了千百种想法。 短短推门的一瞬间,她就从一个破坏别人好事儿的小绿茶,变成了个一心为小叔叔解决危机的女斗士! 虽然初衷还是不想两人单独交流,可孟娆觉得自己的形象都高大了起来! 啪—— 房门被应声推开。 巨大的响动惹得叶白柔一愣。 她泪珠儿还挂在脸上,原本柔弱的目光,却在看到孟娆的一瞬,变得怨毒起来。 孟娆能清楚地看到,叶白柔握着帕子的指节一阵青白。 可她没有功夫再继续欣赏叶白柔诧异的表情,只将目光转到了容珣身上。 阳光从半掩的花窗照射进来,容珣逆着光影,坐在桌旁的楠木椅子上。素白长袍垂落在地,他面容还带着几分倦怠的白,羽睫轻抬,看到孟娆紧绷的小脸时,忽然弯了下唇,轻声道:“娆娆,你先出去。” 带着些简单安抚的意味儿。 略微苍白的面容,再加上他刻意放缓的语调,无论哪个女人,都无法在他凝眸注视下拒绝他简单的要求。 妖精似的,总能在不经意间蛊惑人心。 就连一旁的叶白柔都有片刻的怔然,呆呆地看着他唇角的笑意。 可惜孟娆并不是叶白柔,没那么容易被他蛊惑。 她看了看站在屋内的叶白柔,又看了看靠在椅子上的容珣,小脸一白,语声哽咽道:“你到现在还叫我娆娆!” 没有给容珣任何的反应时间,她羽睫一颤,眼瞳里瞬间落下泪来。 “你当初明明答应帮我保全大伯的!” “如今你出来了,大伯却被皇上囚在宫中生死不明。现在外面都在传,是你向皇上揭发了大伯,我……” 安静的房间内,面容苍白的少女用手捂着脸,啜泣得连嘴唇都在打颤。 就像一个无助的孩子。 哭得狼狈又可怜。 叶白柔指节一僵,下意识向容珣看去。 光影中的男人薄唇微抿,面色似乎比方才白了几分,漆黑的眸底却瞧不出任何情绪,只是静静地看着面前啜泣的少女。 似乎并没有被哭声影响。 叶白柔松了口气。 孟文昌被召进宫的消息,这两天传得沸沸扬扬。皇上紧接着就下令彻查整个工部。 虽然现在调查结果还没出来,可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孟文昌职务上出了问题。 从皇上这两日愈发暴躁的脾性,和孟娆此刻焦急的态度来看,定然不会是什么小事。 孟文昌出了事,整个孟家就失去了顶梁柱,二姑娘虽非孟文昌所生,可到底还是孟家的人,又怎会不着急? 倘若孟文昌被抓真的和容珣有关,那容珣对这姑娘岂不是…… 叶白柔眼中划过一丝喜色,面上却是副柔弱的样子,蹙眉道:“九殿下受了这么重的伤,你不关心他就算了,又怎忍心如此质问他?你无凭无据,又怎能空口白牙的诬蔑九殿下。” 孟娆肩膀一颤,唇瓣轻咬,看向叶白柔:“他前脚刚从皇宫出来,我大伯后脚就被召进宫里,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儿……他明明答应过我的,他明明答应过帮我保全孟家的。” “那你也不能说……” 叶白柔刚想为容珣辩解,身旁一言不发的容珣,忽然低低地嗤笑了声。 漫不经心的语调,在少女的啜泣声中并不清晰。 却让屋内气氛瞬间安静下来。 叶白柔转眸看向容珣。 逆光的花窗旁,男人面上温和的笑意消失不见,墨瞳变得冷漠无比,带着几分不近人情的轻谑,他慢声开口:“是我揭发的又怎样?” 啜泣的少女僵住,一双泪盈盈的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容珣:“我为你做了那么多事……我那么喜欢你,你为什么要这样……” “嗯?” 容珣鸦羽般的眼睫轻抬,在眸底投下一片暗沉的光,微微弯起的唇角没有半点儿温度。 “喜欢又怎么样?” 他轻笑了声,目光幽冷,语声轻柔又嘲弄:“我有要求过你什么吗?哪件事不是你自愿去做的,我真的有答应过要保你大伯?” 活脱脱一个翻脸无情的渣男。 看着叶白柔震惊的样子,孟娆简直恨不得当场竖起大拇指给他点个赞! 孟娆鼻尖抽了抽,红彤彤的眼眶又落下几滴泪来,像是再也无法在屋内呆下去,她后退几步,推开房门就要走。 容珣食指轻点桌面,凉凉地吩咐:“拦住她。” 话音落下的同时,门外侍卫就抓住了孟娆的肩膀,将她押到了容珣面前。 冰凉的指尖触上面颊,容珣眼睫低垂,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感受到指尖灼烫的温度,他“啧”了声,低幽幽地问:“我让你走了吗?” “……” 戏都演完了。 还不走干嘛? 孟娆呆了呆。 感受到身后直勾勾的目光,她眼睫一颤,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委屈巴巴地补了一句:“中书令和我大伯政见不合,你揭发我大伯,原来是为了……” 少女语声顿住,一双眼睛雾蒙蒙的,难受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嗯?我为了谁?”容珣低头将她拉了过来,俯她耳边道,“我为了谁,娆娆还不清楚吗?” 男人轻缓的语调压得极低,长长的睫毛几乎贴在了她面颊上,垂眸低语的样子看上去亲昵又暧昧。 意识到叶白柔还在旁边,孟娆小脸一僵,忙要从容珣手里挣脱开。容珣却又笑了一声,轻抬眼睫,对上叶白柔期待又复杂的目光。 叶白柔脑子里还回响着孟娆刚刚说过的话,眼睛却眨也不眨地看着被容珣拉到怀里的小姑娘,似乎一点儿也猜不透容珣的态度了。 她纤柔的指尖握紧又松开,看着容珣眉眼缱绻的柔和样子。半晌,才轻声说了句:“我不求九殿下为我做什么,我是真心喜欢九殿下,九殿下能平安无忧,就是我最大的心愿。” 说着,她轻轻垂下了眼睛,全然是一副为容珣考虑的样子。 “喜欢我?”容珣轻笑了声,微坐起身子,袖袍暗纹光华流转间,他收拢怀抱,几乎完全将孟娆掩在怀里。 他轻扯着唇角,指尖擦过孟娆紧绷的小脸,淡淡道:“喜欢有什么用呢?” 叶白柔一怔。 就连孟娆也仰起脑袋,一头雾水地看着容珣。 他半边脸隐没在阴影中,眸色暗暗的,却在抬眸的一瞬,染上点点细碎的光,在病态苍白的面容下,竟多了几分摄人心魂的漂亮。 “你能为我做什么?”容珣弯唇,指尖轻抚过孟娆的小脸,对着叶白柔淡淡地说,“你看她,当初不也说喜欢我?” “可是有什么用呢。” “不过才为我做了几件事,我不过是没有帮她救下大伯,她居然跑过来质问我……” 容珣垂眸,弯起的唇角微微泛白,眸中流露出几丝病态的脆弱之色,遗憾般地叹息道:“你们嘴上说的喜欢,我根本感觉不到啊。” “……” 淡漠平静的语声回响在屋内。光影中的男人面容苍白,丝毫不觉得自己口中的话有什么不妥。 仿佛他才是那个被伤害背叛的人。仿佛别人喜欢他,就该理所当然地为他不顾一切。 容珣轻轻抿唇,眉眼间不带半点儿温度,漫不经心道:“都是只用嘴说喜欢吗。” 叶白柔愣愣地看着他。 她原以为容珣是为了这个姑娘才忤逆皇上,却没想到容珣一直是在利用她。 而且是不加掩饰的利用。 然而他一瞬间的脆弱之色。 竟让叶白柔心里生出了许多原本没有的希冀来。 她喜欢了容珣那么久。 哪怕外面风言风语的都在传,可容珣对她永远都是一副冷淡漠然的态度。 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她阻隔在外,任凭她如何努力也无法接近半步。 可如今这副她从未见过的脆弱样子,却让她在渺茫之中,忽然抓住了一丝希望。 容珣之所以感到失望,是因为孟娆本身对他就不够坦诚。 孟娆要救大伯,她不需要。 孟娆能做到的事她可以做。 孟娆做不到的事她能做到。 她对容珣足够坦诚,她可以给容珣毫无条件的信任,她可以为容珣做到孟娆无法做到的一切。 只要她全做到了,她不怕容珣不动容,她和孟娆可不一样,她才不会让容珣感觉到失望,她一定能让容珣感觉到她的喜欢。 叶白柔握着手帕的指节紧了紧,抬起眼睫看着容珣,问:“我能为殿下做什么?” 容珣抬眸,轻轻地问:“什么都可以做?” 叶白柔语声坚定:“对,我不会让殿下失望的。” 容珣笑:“那你进宫吧。” 第 33 章 叶白柔愣住。 进宫? 她怎么可以进宫,容珣怎么可以让她进宫?她要是进了宫,岂不是就成了容珣的…… 叶白柔怔怔地看向他。 容珣唇角笑意渐收,薄唇轻抿,似乎在为叶白柔的犹豫感到遗憾和失望。 苍白俊美的男人,轻轻一侧眸。 视线就要落到怀中小姑娘身上时,叶白柔忽然道:“皇上已经看上了孟二姑娘,殿下…殿下竟然需要人进宫,为何还要……” 容珣掀起眼皮,病态苍白的面容之下,显得他那双眼瞳极黑,目光淡淡从叶白柔身上扫过的一瞬,叶白柔背脊一寒,口中的话戛然而止,竟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看上谁了?” 他微坐起身子,衣摆上的绣纹散发出丝丝冷冽的光,薄唇勾起的弧度不见半点儿温暖的意味儿,淡淡地看着叶白柔:“接着说啊。” “怎么不说了?” 叶白柔指尖一颤,绣着莲开并蒂的软缎帕子悠悠落在了地上。 不敢再看容珣的目光,她咬着唇瓣艰难开口:“可皇上未必喜欢我……况且我姐姐已经做了宠妃,我若是再进宫,岂不是……” 容珣轻笑:“娥皇女英,岂不更好?你怎知父皇就不喜欢你?” 不容置喙的语气,让屋内气氛瞬间安静下来。 他这是非要叶白柔进宫不可! 似是察觉到怀中小姑娘诧异的目光,容珣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眉眼低垂的样子柔和又漂亮,可口中的话却异常残忍。 像是堕落在地狱里的天神,冷漠得不带半点儿情面。 “廿三那日,你在长清宫待了两个时辰。”容珣弯唇,语调轻柔又沉戾,“我若没记错,那天父皇应该也在长清宫吧?” 叶白柔瞳孔骤然缩紧。 廿三那日,是容珣被召进宫的日子,也是她向皇上告发孟娆藏在凌华院的日子! 她进宫时特地避开了侍卫,整个长清宫都只有她和皇上两个人,便是她姐姐婉嫔都不知道她进宫的事儿,容珣又怎么会知道! 那天她将自己的所见所闻全部如数告诉了皇上,她知道容鸿性格暴戾,也猜到容珣或许会因此受罚。 但是没关系。 她是可以将容珣救出来的。 容珣只是受一点点苦而已。 只是一点点皮肉伤而已。 容珣做事向来谨慎,还从未因谁受过刑,这一点点皮肉伤,会让他因此怨恨到处乱跑的孟娆,从而更加感激将他救出的自己。 她为容珣已经付出太多太多。 这些天她一遍遍说服自己,容珣受一点点苦没关系,虽然她会心疼,但是她会想办法弥补他,她会用余生来照顾他。 没关系的。 只要容珣不知道自己进过宫就好了。 只要容珣不知道是谁告的密就没问题。 可是现在…… 容珣手段向来残酷,便是比起容鸿也不输半分,倘若他知道是自己告密的话…… 叶白柔背脊发寒,衣袖下的手霍然收紧,嫩生生的掌心几乎掐出血来。 容珣淡淡地看着她,唇边弧度半点儿不减。视线落在她青白的指节时,忽又一笑,敛去眸底深色,慢条斯理地说:“父皇若是不喜欢你,怎会留你在长清宫待那么久?” 修长苍白的指尖轻抚过小姑娘的面颊,他轻笑着开口:“便是娆娆也没法儿留父皇那么久。” 轻缓的语声带着些调笑的意味儿,原本压抑的气氛,又因为他轻飘飘的一句话而消失无踪。 就好像真的只是觉得,皇帝是喜欢她才留她那么久的。 就好像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叶白柔攥紧的指节缓缓松开,这会儿才发觉,自己竟然连额头都浮上了一排亮莹莹的汗珠。 容珣只是要她进宫而已。 只是进宫而已。 只要她进了宫,容珣就不会再怀疑自己。 皇上在世的十一个皇子里,容珣是最有希望继承皇位的那个。 虽然多数大臣都觉得是太子最有希望,但是叶白柔知道,容珣暗里幕僚不比太子少。 他现在虽然只是个皇子,可叶白柔心里,却早就把他当成了继承大统之人。 倘若自己肯为容珣进宫,为他做事,等他以后继承大统,肯定不会忘了自己的。 容鸿还收过先帝妃子呢。 这在大宴王室里压根就不算什么事,只要容珣不介意,自己服侍一下容鸿又有什么关系。 大起大落的情绪波动下,叶白柔心里已经有了计较。她面容恢复了镇定,弯腰将地上的帕子捡起,语声轻柔道:“我愿意听从九殿下吩咐。” 容珣低垂着眼睑轻笑出声来,墨发垂散在衣间,映得那双眼眸也沾染了些许细碎的光。带着几分慵懒散漫,他悠悠开口:“别让我失望啊。” - 咚—— 房门被应声关上。 孟娆支起脑袋,心情复杂地看着叶白柔转身而去的背影。 琥珀色的双瞳里有些茫然,似乎并不明白,叶白柔怎么肯为了容珣进宫做妃子。 她本以为叶白柔肯向皇上解释就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甚至觉得容珣多多少少会给叶白柔一点甜头,会哄叶白柔两句。 却没想到容珣居然一点儿甜头也不给。 就是这么不加掩饰的利用。 威逼利诱,装都懒得装。 无情到了极点。 而叶白柔居然还同意了。 她离去时的眼神,怎么看怎么有种甘之如饴乐在其中的意思。 孟娆慢吞吞眨了下眼睛,抬头看着容珣那张蛊惑人心的脸,忽然发现一切又是那么地合理。 容珣垂眸,将小姑娘几经变化的神情全然收在眼里,微微弯唇道:“觉得小叔叔太坏?” “那倒没有。”半明半暗的光影下,小姑娘偏着脑袋,看着窗外渐行渐远的身影,喃喃道,“就是觉得小侯爷有点可惜,他那么坦荡的一个人,如果叶白柔进宫,他……” 几乎是下意识的一句话,却让容珣眸色一暗,潋滟的眼瞳瞬间像是泼了层浓墨,唇角轻扯。 “他怎样?” 意识到自己似乎说错了话,孟娆嘴巴一抿,立刻弯起眼睛笑盈盈道:“没什么呀,就是觉得小侯爷好没眼光,错种了情根!” 她双手环着容珣的腰,将脸埋在他胸口上,轻轻蹭了蹭,像只撒娇的小猫儿似的,娇滴滴道:“还是小叔叔有眼光,喜欢娆娆这样可爱的姑娘!” 全然没有半点儿窘迫的样子。 那暗含笑意的眼神就像是在说:是你亲口说的喜欢哦,我可没有信口开河。 容珣提在她后领上的手一顿,敛着眉眼定定看着她。半晌,轻抬指尖,捏了下她的下巴。 “害不害臊了?” - 没有再在房间里待太久,孟娆用过午膳后,就被送回了城西的宅子里。 孟文昌的案子几乎牵扯了整个工部,朝堂上人人自危,便是容鸿也忙得不可开交,几乎没时间再管理其它的事。 等事情稍微安定一些后,中书府又传来了叶白柔要进宫的消息。 朝堂上瞬间又炸开了锅。 对自己送上门的美人儿,容鸿向来来者不拒,立刻吩咐亲信去处理叶白柔进宫的事儿,颇有几分力排众议的意味儿。 容鸿越忙,容珣就越清闲,倒得出不少空来去处理,平时没空处理的事儿。这天傍晚,他正要吩咐阿宁把孟娆从城西接回来时,半个多月没来府上的陈珏,忽然又抱着两坛竹叶青来找他喝酒了。 似是在外面也喝了不少,陈珏到凌华院时,双颊已染上几丝浮红,眉眼也带着醉态,俯首在石桌上,半天也没将头抬起来。 月光柔和地洒下,晚风吹过时,枝头上的积雪簌簌而落。容珣坐在椅子上,静静听着陈珏口中的喃喃醉语,视线落向结冰的湖泊时,忽然低声开口:“就没有想过,倘若叶白柔是被胁迫的呢?” 耳旁的风呼啸而过,陈珏手中的玉杯骤然滚落在地。 他脸上表情一僵,猛地抓住容珣袖摆,张了张口似是想问些什么,可触及到容珣平静的目光时,忽又松了手,怔怔地坐回了木椅上。 “谁能胁迫她……”陈珏低笑,嗓音沉得发哑,“如果她真有苦衷,肯定会来找我的。” 容珣夜色下的黑瞳沉如幽水,带着几分事不关己的凉薄,冷漠又安静地看着他。 “不信啊?” 陈珏如何能信。 他不是没找过叶白柔,可叶白柔当时是怎么说的? ——“小侯爷的心意我知道,承蒙小侯爷这些年的照顾,您的好意我心领了。” ——“我有自己的打算,以后就请小侯爷不必再为我费心了。” 飞雪落进陈珏发间,陈珏缓缓闭上眼睛。 一字一句,又哪有半点儿胁迫的样子? 全是她自愿的啊。 “是她自己做的决定,她从小就这样,只要下了决心,就没人能左右得了,退婚如此,进宫也是如此……” 喃喃低语传入耳中,夜色下的容珣忽然眯了眯眸。 他伸手转过陈珏的脸,幽深的瞳,缓缓对上那双醉态横生,却又坦荡的,毫无怨怼的目光。 果真是一点儿不恨啊。 容珣脑中忽然想起了小姑娘那天失神时说过的话。 ——“就是觉得小侯爷有点可惜,他那么坦荡一个人。” 这么坦荡一个人。 哪怕醉得神智不清也瞧不出半点儿怨气。 可这有什么用呢。 只能眼睁睁看着喜欢的人入宫,自己在这边喝得烂醉如泥,可怜得连眼角都沁出了泪,却什么也抓不住。 容珣缓缓收回了手,雪花落在他睫毛上,他闭了闭眼,将心头似有似无的妒意压下,凉凉地弯了下唇。 “我告诉过你。” “是你自己不信的。” 他淡淡地说。 第 34 章 大雪纷纷而落,在结冰的湖面上覆了一层霜白。 陈珏醉倒在石桌上,并没有听见容珣的话。 他薄唇紧抿,额头上浮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紧蹙的眉头满是痛苦之色。 容珣静静地看着他。漆黑的眸底有怜悯,有同情,甚至划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快意。 大宴的战神。 那个把边境守得固若金汤的战神,那个孟娆站在门口,痴痴地瞧了一下午的战神。 现在就像是骤然陨落的繁星,生生跌进泥潭里,再也不见当初驰骋疆场的风姿锐气。 轻而易举地就能摧毁。 倘若真的没有怨气,就不会这么痛苦。倘若真的甘心放弃,就不会喝得这么烂醉如泥。 他只是把怨怼藏在心底而已。 和自己并没有什么区别。 容珣平息着心底的情绪,弯起唇角抿了口酒。夜风吹过时,他忽然听到陈珏喃喃地说:“是她自己的选择,她开心就好。” “我不怪她。” “……” 酒杯骤然滚落在地,容珣蓦然垂眸,再次看到了那双,干净的,毫无怨怼的眼。 哪怕身处在暗不见光的角落里,也依然坦荡明亮。 没有被摧毁。 也和他全然不同。 是一种他从来都没有,也永远都做不到的问心无愧。 - 亭外风雪肆意,阿宁裹着袄衣匆匆从回廊跑过来时,就看到容珣正坐在椅子上,用一种冰冷而阴郁的目光,定定地看着陈珏。 全然不见平时半点优雅从容的样子。好像被骤然扯下了一层皮,毫不掩饰地散发着无处可藏的阴冷与恶意。 阿宁心头一紧,忙屏住呼吸,见容珣只是在那坐着,并没有什么动静。半晌,才小心翼翼地问了句:“殿下,孟姑娘到了,现在就在马车上,可还安置在南院?” 总是来得这么巧。 容珣轻扯唇角应了声,低垂的睫毛在眼睑落下一片暗沉沉的影。看着伏在石桌上的陈珏,他淡淡地说:“小侯爷醉了,送他回宣宁侯府。” 阿宁一怔:“现在就送?” “对。”容珣说。 看着容珣阴冷的面色,阿宁小声提醒:“孟姑娘也从南门进,要不然先把孟姑娘安置了,再……” 风雪吹进长亭。 暗沉的光影下,容珣缓缓抬眸,语声幽冷,平静得不带半点儿温度:“怎么,南门一次只能进一人?” “……” 当然不是。 阿宁实在摸不透容珣阴晴不定的脾性,也不敢再多问,忙道了声“是”,匆匆退了下去。 - 孟娆这次带得行李多。住在城西的半个月里,她又买了不少解闷的小玩意儿,去的时候包裹没几个,回来时候却带了大大小小带了七八件。 看着面前两个瘦骨嶙峋的小厮,她皱了下眉头,道:“府里没人了吗,为什么不再叫几个侍卫?阿宁人呢?” 小厮道:“阿宁还有别的差事要忙,其他侍卫也都歇下了。” 还有别的事要忙。 孟娆看着自己车上大大小小的包裹,唇瓣轻咬,语声闷闷道:“这得搬到什么时候呀。” 小厮笑了笑:“孟姑娘放心,南院已经打扫干净了,您去歇着就好。奴才不会耽搁姑娘休息的,让云荷春桃给奴才搭把手就行。” “那好吧。” 孟娆没有再多纠结,自己拿了个小的包裹背在肩上,蹦蹦跳跳地下了马车。 大雪覆盖小径,披着斗篷的小姑娘迈进了院门。 她提着花灯,发丝被风吹得有些乱,一张小脸红扑扑的,软底绣鞋在雪地上踩下一串可爱的脚印,像个许久未归的孩子,脚步又轻又快。 容珣远远地看着,墨色的眼瞳看不出情绪。 直到小姑娘手中花灯晃了晃,照亮了不远处被小厮扶着的男人。 她脚步一顿,微张着唇瓣像是有些惊讶的样子,偏了偏头,朝男人跑了过去。 “啧。”容珣弯起唇角,很轻很凉地笑了一声。 一旁的阿宁察觉到他情绪的变化,忙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出。 真不懂九殿下是什么意思。 明明就是不想让两人见,偏偏又要让小厮扶着小侯爷往南门走。 现在看到了,又是这副轻慢嘲弄的样子。 阿宁能猜到容珣或许是试探。 可这两人…… 这两人压根就没有什么啊。 孟姑娘只是跑过去看一下而已。毕竟早就认识,就算是自己,见到小侯爷醉倒了,也会过去问一下的。 他张了张口似想说些什么,一抬眸,却看到了容珣静静将一粒药丸送入口中。 风雪覆盖的小径上,男人步伐一个踉跄,小姑娘忙用手扶了一下。 肩膀上的小包裹滚落在地,男人半边身子都压在了小姑娘身上。 小姑娘面颊鼓了鼓,似乎不太喜欢男人醉醺醺的模样,伸出手在男人背上拍了一下。男人睁开眼看她,而后将身子退了半步,神色似乎有些抱歉。 阿宁松了口气。 小声说:“孟姑娘看着虽然娇纵,对朋友却是不错的,上次春桃扭伤了脚,也是她扶回来的。还有阿元摔伤那次,我一个人背不动,也是孟姑娘帮的忙……” 他咬重“朋友”二字,抬头小心观察着容珣神色。 容珣轻轻“嗯”了声,眸底郁色半点不减,羽睫低垂,又将一粒药丸送入口中。 “我知道。” 阿宁后面的话顿在嘴里,像是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了,只抬起头,再度向小径看去。 不远处的孟娆压根没有注意到这边的目光,只将花灯放在了地上,抬头看着陈珏,道:“你还有没有出息啊。”为了个叶白柔喝成这样。 许是被冷风吹过,陈珏这会儿的神色倒是清醒了些,闻言倒也没与孟娆辩驳,只笑了笑:“是挺没出息的。” “这是最后一次,以后不会了。”陈珏按了下眉心,抬起脚步刚要走。 风雪中,披着红斗篷的小姑娘忽然伸出手,将他的手臂搭在了肩膀上。 他微微一愣,垂眸看着孟娆。 那双眼睛黑白分明,全然没有了那天告白时的爱慕之色,也不见半点儿嘲笑的意味儿。 干净又漂亮。 仿佛就只是单纯的,关心一个落魄的朋友。 陈珏心情突然有些复杂。他轻声说:“我自己能走。” “知道你自己能走。”孟娆哼了哼,将行李丢在地上,“我只把你送到门口哦。” 花灯流转的光影下,小姑娘肩膀纤薄又瘦弱,抬起一双执拗的眼眸瞧着她。 陈珏怔了怔。半晌,才又笑了下:“多谢。” 少女火红色的斗篷被风吹起,容珣漆黑的眼眸落下一片暗沉的光。 他轻扯着唇角,将掌心中的药丸被一颗接一颗地吞下,风雪中的面色白得吓人。 “殿下……” “嗯?”容珣将瓷瓶掷到湖面上,看着上面裂开的几道细纹,淡淡地问,“你又想说什么?” 阿宁试探性地说:“要不……要不属下现在就去叫孟姑娘过来,好好解释解释?” “需要解释什么?”容珣轻声说,“她又没做错。” “……” 虽然孟姑娘确实没什么错,可是殿下这态度…… 实在摸不清容珣到底在想什么,阿宁只能又硬着头皮劝道:“是是是,哪怕今天醉倒的只是一个小厮,孟姑娘也会帮忙的……她没别的意思,和小侯爷也真的没有什么。” “我知道他们没有什么。” 容珣眼尾泛红,轻阖上双眸。 可就是没有什么,才更让人生气啊…… 他们有多坦荡,就显得他有多卑劣。 明明什么都没有。 可他却还是会有那些阴暗又扭曲的想法,和陈珏的问心无愧全然不同。 好像连她笑一下都是罪过。 甚至觉得,倘若他们真的有点什么才好。这样就有借口将她捆在身边,就有借口将她占有,就可以肆无忌惮地把她…… 容珣缓缓睁开眼。 卑劣得连他自己都受不了。 也难怪她会向往陈珏那样坦荡的人。 没有什么。 真是遗憾啊。 第 35 章 一想到不用被囚禁在城西的宅子里了,孟娆心情就变得特别好,将陈珏送出府后,便又提着灯笼蹦蹦跳跳地去找容珣。 “小叔叔,你睡了吗?娆娆来看你了哦。” 她伸出手刚要敲门,下一秒,房门就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孟娆吓了一跳,抬头看见是阿宁站在房间里。 他手里拿了叠兵书一样的厚册子,似乎在与容珣谈事,神色颇有些凝重。 孟娆偏了偏头:“小叔叔在忙吗?” 阿宁还没来得及回话,房间里传来容珣的声音:“进来吧。” 冷冷淡淡,与阿宁的严肃表情全然不同,听着倦怠而疲惫。 阿宁微微侧身。孟娆犹豫了片刻,还是越过阿宁走了进去。 房间里光线昏暗,只有桌案上亮了一盏灯。 容珣逆光而坐,墨发松散地垂在衣间。虽看不清表情,可孟娆却觉得他气息比往常冷凝了不少。听见孟娆进来,看也没看她,只是垂着眉眼,往鱼缸里丢了块肉。 暗淡的灯火下,孟娆还隐约看见放在容珣手边的一小碟肉,带着似有似无的腥气,盛肉的盘底都泛上了一层淡淡的水红。 ……是生肉。 寂无人声的午夜,身着玄黑华服的男人气息阴沉,往鱼缸里丢了一块带血的生肉…… 孟娆心脏跳了跳,脑子里不自觉就展开了很多不好的联想,语调也带了些颤音:“小叔叔……” “嗯?” 华服袖摆暗纹闪动,容貌俊美的男人微微侧头。 烛火摇曳间,他五官也像是镀了层淡淡的光影,显得肤色极白,有种月光照在瓷面上的幽冷感。淡红的唇色映着他潋滟的黑瞳,怎么看怎么诡异,好像深渊里爬出来的恶灵,只不过是披了张惊艳绝伦的人皮。 孟娆呼吸一顿,说话都有些不利索:“小叔叔、小叔叔你喂的是什么……” “生肉啊。”容珣抬眸,幽冷的黑瞳看向她,轻飘飘地问,“怎么,娆娆也想喂?” “……” 轻描淡写的语气,避重就轻的回答,让孟娆对盘子里肉产生了更加不好的联想。 孟娆最怕这些阴间玩意儿。 她一张小脸白生生的,咬着唇瓣疯狂摇头:“不了不了,娆娆就是来看看小叔叔,既然小叔叔在喂鱼,娆娆就不打扰了。” 说完,孟娆便转身要走。容珣忽然将银箸丢在了桌上。 叮—— 细弱的嗡鸣传到耳朵里,孟娆像只受惊的兔子,连带着肩膀都跟着抖了抖。 “小叔叔要离京一段时间。”容珣说。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孟娆脚步顿住。 到底没再往前走,她转过身子,朝椅子旁边挪了几步,回到容珣面前,仰着小脸问:“怎么忽然就要离京?小叔叔要去哪?” “去临壤。”容珣淡淡地说,“今年大旱,临壤颗粒无收,朝廷分拨了几次灾银也未见成效,皇上让我去查查此事。” 孟娆一怔。 临壤地处边境,与京城相隔千里,来回路程就要数月有余,虽是险要之地,可容珣贵为皇子,实在犯不着派他去处理此事。 孟娆前些日子才听说,西边北陈下月就要派人进京,例行三年一次朝见。北陈国力虽不如大宴,却与大宴交好多年,大宴历代皇位更迭都少不了北陈支持,更是一众皇子争相拉拢的对象。 容珣伤才刚刚养好,就被皇帝在这个节骨眼上调离京城,其心思自然不言而喻。 调查灾银一事可大可小,只要皇帝不想让容珣回来,容珣就要一直被困在临壤。 孟娆一直以为容鸿在养蛊,对哪个儿子都没有偏袒,如今看来,他对太子倒是不错。 只怕早就知道了容珣暗地里培养幕僚的事儿,忌惮他暗中势力,不敢直接对他下手。只能用这种法子慢慢将容珣拔掉,给太子铺路。 短短一句话就危机四伏,看着容珣轻描淡写的样子,孟娆忍不住皱了下眉:“小叔叔……小叔叔这次要去多久?” 容珣没有回话,只是垂眸看着她。 暖橘色的烛火下,少女眼眸清亮,不见平时的娇纵任性,带着些许茫然,清楚地映着他此刻的影子。 心脏莫名柔软了几分,容珣摸了摸她的脸,轻声说:“是鹿肉。” 孟娆“噢”了声,用手抓住他的袖摆,“那娆娆……” 容珣拂去衣摆上的小手,淡淡地说:“这段时间就不要到处乱跑了,乖乖呆在府里,缺什么就和阿宁说,他会买给你。” 说得云淡风轻。 可言外之意,无非是在说,让她待在凌华院里,谁也别见。 刚刚才从城西出来,这会儿又换了个地方被囚着,孟娆心里不满极了。 这要被关个一年半载,别说让容珣爱她了,就是攻略陈珏也得凉凉。 孟娆可不想被关着。 她小手再次攥住他衣摆:“娆娆不想一个人待在凌华院,小叔叔能不能带娆娆一起走,娆娆保证乖乖听话……” 说着,她还扒拉着容珣领口,用脑袋在他胸口蹭了蹭。 撒娇似的。 但凡容珣对她有一点点感情,肯定是不忍就这么拒绝她的。 然而容珣只是弯了下唇,提着她后领将她身子扯开,淡淡道:“去临壤不能带人,你听话些。” 就没有一点儿商量的余地,拒绝得干脆又利落。 像个翻脸无情的渣男。 孟娆也不指望他能生出什么不舍的情绪来,见状哼哼一声:“果然,小叔叔的喜欢是假的。” “说得那么好听,娆娆一点儿都感觉不到。” “说走就走,人家将军打仗都可以带家眷的,只有小叔叔这么无情……” 孟娆飞快地扫了他一眼,见他依旧没什么反应。孟娆的面颊鼓了鼓,干脆就从他身上爬了起来,拍了拍自己的裙摆,道:“算了算了,反正小叔叔也不喜欢娆娆,娆娆一直纠缠着也没什么意思。” “说不定小叔叔早对别人说过同样的话,真是苦了娆娆,居然还把它当真了。” “就这么被抛弃,我真是太可怜了。” “还是小侯爷用情深一些,娆娆刚刚还看见他喝醉酒了呢……哎,反正他现在也不喜欢叶白柔了,娆娆还不如……” 话音落下的同时,孟娆的手就被抓住,整个人跌倒他怀里。 两人距离骤然拉近,她的脸被人捧了起来。 桌上的烛火晃了晃。 容珣微侧头,带着浅淡的酒气,轻轻含住她的唇瓣。 并没有浓烈的纠缠,与那天咬她时的样子全然不同,如潮水似的,在她唇边蔓延开来。 孟娆大脑瞬间缺氧。 烛火下的男人双眸轻阖,睫如鸦羽,根根分明地垂在眼睑处。眼尾泛起潋滟的淡红,有些动情似的,一点点勾勒着她的唇缝。 鱼缸里漾起一圈儿水波。 容珣不动声色地探进她唇齿间。 两人相触的一瞬,容珣呼吸骤然急促。 他的手指伸进她发间,微微张开的双眸里带着润泽的水色,喘着气,每个细微的颤音都变得惑人。 像极了话本里的妖精。 仿佛一瞬间就被他勾走了魂魄。 孟娆好像踩在了云朵上,甚至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停住的,只睁着一双雾蒙蒙的大眼睛瞧着他。 “小叔叔……” “嗯?”容珣抬起眼眸,长长睫毛扫过她的面颊,眸底深色浓郁,仿佛泼了层墨。 意识还没回笼,孟娆小手攥在他衣襟上,一双眼睛湿.漉漉的,看上去有些无措。 “没对别人说过。”容珣垂眸,看着她唇瓣上的水痕,轻轻啄了下,哑声说,“只吻过娆娆一个人。” 砰砰砰。 孟娆的心脏都快跳出来了。 唇上残留的温度带起一股强烈的灼烫感,像是被烈火炙烤一般,一点点蔓延到了面颊上。 整个人都有些失重。 她推了推容珣的身子,想从他怀里起来。偏偏容珣又贴近她耳畔,低着头,轻轻地说:“别去找陈珏了,嗯?” 刻意放缓的语调,与先前的冷漠全然不同,带着些蛊惑和诱哄的意味儿,孟娆甚至能听出他尚未平复的喘息。 带着细弱的颤音,低低撩撩勾人至极。 甚至都来不及把话在脑子里过一遍,孟娆就晕晕乎乎地点了下头。 容珣光影下的唇色艳红,潋滟的黑瞳看着她的眼睛,轻轻说:“乖乖等小叔叔回来,也别乱跑。” 孟娆又点了下头。 容珣低笑,揉了揉她的脑袋:“回去睡吧。” 啪嗒—— 房门应声关上。 长廊外的灯笼微微摇曳,冷风夹杂着飞雪刮在脸上,孟娆一个激灵,这才回过神来。 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干嘛?我刚刚又答应了什么? 小柒从神识里冒出来提醒她:“容珣让宿主不要去找陈珏,就在凌华院等他回来,宿主当时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 孟娆慢吞吞眨了下眼睛。 嗯,对。 她确实答应了,也确实想都没想。 孟娆一直以为自己和叶白柔有所不同,不会被容珣勾引,可如今才发现,自己和叶白柔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 容珣温柔起来,根本没有哪个女人扛得住。 ——“没对别人说过。” ——“只吻过娆娆一人。” 杀伤力太大了。 回想起自己刚才的样子,孟娆觉得自己就像个未经人事的小学鸡,被容珣勾得团团转。 他让自己不去找陈珏,她就不能去找陈珏。 他让自己乖乖待着,她就得乖乖在府里待着。 容珣就是个妖精,故意勾着她,让她应下那些本来不愿应下的话。 她没有丁点儿面子! 孟娆捧了簇雪拍在脸上,表情变得气哼哼的。 小柒安慰道:“其实宿主就算答应了容珣也没事儿,他去临壤要好长一段时间。天高皇帝远,他根本管不住你,宿主可以偷偷跑出去,趁这个机会好好攻略小侯爷。” 孟娆:“你以为容珣就没想过我会偷偷跑出去吗?” 小柒一愣:“难道他在临壤还能管的到京中?” 容珣确实不一定管得到京中。 但他既然能放心把自己留在这里,就肯定做好了不让自己和陈珏见面的准备。 跑出去并没有那么容易。 偷偷见到陈珏也没有那么容易。 他甚至可以找个理由,让陈珏也离开京中。 到时候孟娆就会发现,自己攻略了个寂寞。 孟娆咬着手指头,睫毛落下一片阴影。 - 初六清晨,是容珣离京的日子。 阿宁要管着府里的事儿,并没有随行。只帮容珣挑了二十余个武艺高强的侍卫,和几个办事利落的小厮。 马车早就停在了门口,看着天边亮起的白光,容珣淡淡问了句:“她还没醒?” 阿宁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他问的是孟娆。 想着容珣这一去少则数月,多则半年,两人好长时间见不到面,孟娆不来送送也不像回事。便道:“估计是昨晚玩儿太晚了,小的这就去叫孟姑娘起来。” 说着,阿宁转身要走,容珣眼睫动了动,低声道:“不用了,让她睡吧。” 阿宁脚步顿住,看着容珣古井无波的面色,倒也不好责怪孟娆没心没肺了。只将行李一一搬到车上,清点完毕后,才躬身挑开车帘。 晨曦微光将石阶镀上一层淡淡的影,容珣最后看了眼远处的院门,没再说什么,低头上了马车。 数十辆马车浩浩荡荡出了城门。车夫脚程很快,路上也没再耽搁,傍晚便赶到了临近的业城。 一行人在城北歇下,容珣从车上下来,正要进客栈用膳时,后面装行李的马车上,忽然传来了一阵嘈杂的响动。 容珣皱眉:“怎么回事?” 赶来的小厮支支吾吾:“后面、后面马车上,那个……” 容珣扫了他一眼,没再理他,缓步向后面的马车走去。 傍晚霞云漫天,马车后方的草垛里洒下一片淡金的颜色。 微凉的夜风中,一个穿着杏红袄裙的小姑娘从草垛里冒出了头。 她一张小脸脏兮兮的,梳着双螺髻的发丝又蓬又乱,上面还挂着两根枯黄色的小草,正随晚风轻轻摇晃。 见被发现了,她有些不满,正气鼓鼓的和侍卫说着什么,丝毫不觉得自己跟来有什么问题。 容珣目光沉了沉。 似乎察觉到了不对劲,小姑娘下意识转头。 四目相接,孟娆看到一双幽冷的黑瞳。 她脸上神情一僵,微张嘴巴有些无措。却只持续了三秒,就立刻变成了一副茫然又困惑的表情,偏着脑袋诧异道:“哎呀,我怎么会在这里!” 容珣凉凉地弯了下唇,伸出手来,就要把她拎下去。 下一秒,孟娆就抱住了他脖子,睁着一双无辜清澈的大眼睛,将头埋在他胸口,带着细软的鼻音娇滴滴道:“一定是仙女姐姐知道娆娆舍不得小叔叔,才施了仙术,特地把娆娆传送过来哒!” 第 36 章 担心容珣把她甩下来,孟娆像八爪鱼一样死死黏着他。脏兮兮的小脸在容珣身上一蹭,容珣衣襟上的缂丝云纹很快就变成了灰蒙蒙的颜色。 一团儿赭黑的污渍,在月白长袍上显得格外显眼,就连衣襟也被她蹭得微敞。 周围侍卫在府里做事多年,还从未见过胆子这么大的姑娘。 瞧见容珣不大好的面色,为首的侍卫踌躇半晌,还是小声说了一句:“出城前属下们都检查过,绝对没有问题……可没想到刚准备拿些干草喂马时,就发现孟姑娘躺在草垛下面,就连属下们也吓了一跳。” 容珣挑眉:“所以?” 所以……所以他们也不知道孟姑娘是怎么跟过来的。 侍卫们不敢说话,全都低下了头。 倒是孟娆仰起小脸,笑盈盈道:“所以真的是仙女姐姐把娆娆传送过来哒!” “娆娆自从知道小叔叔要走以后,就整天茶饭不思,昨天晚上特地对神明许愿。估计是神仙都觉得小叔叔太狠心,看不下去,才把娆娆送过来的!” 小姑娘语声又甜又软,像是春日涓涓而过的水。 周围侍卫心肝都跟着颤了颤,全然不在意她是怎么跟过来的了。 只有容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孟娆皱起眉,又娇声细语地说了一大串儿。见他依旧毫无波澜,似乎也有些不高兴了,努了努嘴,道:“好嘛,我是你们启程前才偷偷溜上来的。当时侍卫都忙着搬行李,没有人注意到我。” 顿了顿,她说:“娆娆一路上都不敢说话,草垛里又冷又臭,我连东西都没有吃,饿了一路才跟到这儿来的……” “还不是为了小叔叔。” 夕阳渐渐垂下,街道两旁的瓦砾上泼洒一片淡金色的光。 小姑娘声音越来越小,带着些委屈,垂下长睫,将头枕在他胸膛上,轻声说:“娆娆真的舍不得你嘛。” 娆娆真的舍不得你嘛。 二十余年,容珣从不知道舍不得是什么感觉,也从未有人对他说过“舍不得”三个字。 他看着母亲死他没有舍不得,当初差点儿被交换出去做质子也同样没有舍不得。 可少女柔软的语调,却像一根细绵绵的针,悄无声息地刺进他心脏里,每一个音节,都带起一阵细微的震颤。 骤然就有了一种,陌生又酸涩的感觉。 容珣指腹动了动,垂眸抚上她脏兮兮的小脸:“都不知道带点东西吃?” “寅时就起来了,伙房还没生火,哪有吃的哦。”孟娆摸了摸袖口,从荷包里掏出一块蜜青梅来,塞到容珣嘴里,“喏,我就带了这个。” 丝丝缕缕的滋味儿从舌尖蔓延开来,唇齿间满是青梅包裹的蜜。 涩得发酸。 她发丝上两根小草还在随风晃荡,枯黄枯黄。借着微弱的光,容珣还能清楚地看见指腹上沾染的糖渍。 和小脸一样,脏兮兮的。 脑海里蓦然就浮现出了小姑娘躲在草垛里吃糖的样子。 一头墨发乱蓬蓬的,鼻尖儿通红,捧着一颗又冷又硬的蜜饯,肩膀随着马车晃荡,匆忙的连手都顾不上洗…… 容珣睫毛微动,用指腹蹭了蹭她脸上的灰渍,拂去她发丝上的小草:“把自己弄得这么可怜啊。” “是呀是呀!” 许是感受到了他柔软下来气息,孟娆环着他的腰撒娇道:“娆娆真是太可怜了,不过见到了小叔叔,那一切苦难都是值得的!” 她抬起水盈盈的眸子瞧着他:“娆娆现在好饿,特别想吃荷包里脊,芸豆卷,溜鲜虾,金钱鱼肚……哦,对了,要做的很辣的那种!” 容珣揉了揉她的脑袋,轻缓的嗓音似有些无奈:“行。” - 这次孟娆什么行李都没有带,容珣吩咐小厮去弄了套换洗的衣服,安排孟娆住在他隔壁的房间里,又让小二打了两桶热水供她梳洗。 小姑娘看着娇气,却没有大家闺秀那些空架子。见有热水和干净衣裳,也不在意有没有人伺候,只弯着眉眼笑盈盈说了句“小叔叔真好。”便兴高采烈的回房梳洗去了。 像个孩子似的,总是特别容易满足。 容珣回到房间里。半刻钟后,侍卫狄元从轻轻扣响了房门。 狄元是容珣最得力的暗卫,负责掌管容珣这些年暗处培养的势力。常年在暗中办事,故而很多人都不知道,容珣还有他这个手下。 听他汇报完一天的事务后,容珣淡淡问了句:“太子那边如何?” 狄元道:“太子暗中调动了一批暗卫,驻守在二百里外的清河驿,做得颇为隐蔽,朝堂上还没有人知道此事。” 容珣轻轻“啧”了声,指尖轻点着桌案,唇角弧度浅淡近无,“倒是难为他这么谨慎。” 听着他轻描淡写的语气,狄元不免有些忧心。 太子排行第六,是容鸿和先皇后所生的嫡子。容鸿对多数孩子都不管不顾,对太子却不错。 倒不是因为别的什么,只因为太子是十一个儿子里最像他的一个。 不但性格像,外貌像,就连经历也像。 十六岁时就有了子嗣,为皇室诞下第一个嫡孙。二十二岁出使北陈,娶了北陈最受宠的二公主。二十五岁时,为了铲除异己,虐杀掉了当时对他威胁最大的大皇子。 这些容鸿都知道,却毫不阻止,甚至在三年前将六皇子立为了太子,对其偏爱程度可见一斑。 从那次以后,太子也就更加肆无忌惮。 他自幼便与容珣不对付,容珣明面上虽不与他争论,暗中却让他吃了不少苦。他一度对容珣恨得牙痒痒,早就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只是容珣做事谨慎,他才一直没有机会对容珣下手。 如今容珣被皇上调离京城,太子肯定不会放弃这个除掉容珣的好机会。 狄元沉吟了半晌,小声道:“不如殿下从水路走,属下带着一队人走官道,避开他们。” 容珣弯唇轻笑:“他就猜不到我会走水路么?你忘了大皇子是怎么死的?” 食指漫不经心敲打着桌面,他低柔的语声轻飘飘的:“全身骨头都被打碎,挂在船舷上,珞河的鱼喜欢食肉,他的碎骨就一点点洒入河中……啧,连棺材都省了。” 想起太子的残忍手段,便是刀尖舔血的狄元也觉得毛骨悚然。 他皱眉:“那……” 容珣神色淡淡,指间扳指与桌板发出“嗒嗒”的轻响。 “安排一队人手去劳城,明天照常启程。” 狄元欲言又止,像是还想再劝两句,容珣视线却幽幽扫了过来:“还有话要说?” 狄元心头一紧,下意识道:“没。” 容珣摆手示意他退下。 临出门前,狄元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低声问了句:“那……孟姑娘怎么办?” 房间内静了下来。 走廊上,孟娆拿着一串抢到的冰糖葫芦,蹦蹦跳跳地走到门外,正要推开房门,恰好就听到了狄元说的最后一句话。 孟姑娘怎么办? 当然是留下来啦! 孟娆觉得这个问题根本就不需要考虑,她为小叔叔吃了那么多苦。就算是再铁石心肠的人,也不忍心把她赶走的。 可容珣偏偏就是个铁石心肠的人。 寂无人声的房间里,容珣沉默了半晌,低垂着眼睫轻轻说:“等下安排一队人手,明天一早就送她回京。” “……” 真是翻脸无情。 对得起那一车的黄草嘛! 孟娆气哼哼地躲回了房间里。 吱呀—— 狄元推开房门,缓步退了出去。 容珣靠在木椅上,长廊上传来两人对话的声音。 狄元站在隔壁门前,轻轻扣响了房门,对着里面的孟娆道:“孟姑娘,您今晚要早些休息,明天……” 犹豫了半晌,还是没敢说要送她回京的事儿,只道:“明天还要赶路,可别误了时辰。” “知道了。” 小姑娘语声闷闷的,似乎有些不高兴,可只是一瞬,她又应道:“我明天会早起的!” “哎!那就好。”听她应下来,狄元松了口气,匆匆下了楼。 脚步声渐行渐远。 房间里又恢复了寂静。 暗淡的房间内,容珣视线落在门槛旁。 深褐色的木地板上,半颗山楂裹着蜜糖,发出莹润剔透的光。 容珣眸光闪了闪,唇齿间似乎又漫上了青梅微涩发酸的滋味儿。 “舍不得我啊。” 他垂下长睫,轻轻地说。 - 孟娆躺在软榻上,用手揪着被子上绣的牡丹花,心情十分地不爽。 小柒冒出头来安慰她:“没关系的宿主,虽然你在草垛里躲了一天也没什么效果,可好歹……” 话未说完,孟娆就弯起眼睛看向他,微微笑道:“不会说话就闭嘴。” 目光凉嗖嗖的。 小柒很委屈,觉得自己说的没什么错。 实在猜不透人类复杂的心思,他在神识海里飘了一会儿,感觉到里面愈发压抑的气氛,又像想到了什么似的,说:“对了宿主,我刚刚发现一个好消息!” 不指望小柒能发现什么好消息,孟娆将头埋在被子里,恹恹道:“说。” 小柒:“我刚刚发现,男主好感度突然到百分之四十了!” 孟娆:??? 刚刚?突然? 孟娆抬起脑袋,一双猫眼儿睁得溜圆:“难道我今天见到陈珏了?” 小柒摇头。 孟娆:“那为什么会忽然涨到百分之四十?” 小柒茫然。 他只顾着观察好感度,完全没注意到别的问题。 怕孟娆不信,他将进度条拉到孟娆眼前:“宿主你看,我没骗你,确实是涨了的!” 神识海中蓦然出现了一块面板,上面用浓墨大笔写了几个加粗的大字:任务进度——百分之四十。 下面还有一个标红的进度条。 确实是百分之四十。 小柒没骗她。 可她今天都没见到陈珏,这好感度怎么就忽然涨了呢?! 难道是…… 难道是自己上次醉酒扶他的那次? 可这都过去好几天了。 孟娆看着面板,琥珀色的双瞳里满是疑惑。 莫非这男主…… 反射弧有点长? - 第二天清晨,车队再次启程。 侍卫们这次有了经验,仔细检查了后面几辆马车的每个角落,见没有什么疏漏了,才去扣响孟娆的房门。 咚咚咚—— 房间里没有任何回应。 侍卫又用力敲了两下,唤道:“孟姑娘,要启程了,您再不出来,可要误了时辰。” 房间里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侍卫的手僵住。 容珣眉眼低垂,转了转手上的扳指,轻声道:“撞。” 嘭—— 木门被侍卫用力撞开,细小的木屑在空气中飞舞。 房间内残烛未灭,层层遮掩的帘幔后面,只能隐约瞧到一床梅红色的被褥。 除此之外,空无一人。 侍卫呆住:“属下昨晚明明看到孟姑娘回房间歇下的,怎么……” 落针可闻的走廊上,容珣轻轻笑了一声。 侍卫一个激灵,忙道:“属下这就去寻!” 说着,他就要下楼,容珣忽然开口:“不用找了。” 侍卫脚步一顿。 容珣黑眸安安静静地落在窗外,低声说:“照常启程。” 没想到容珣居然不找孟姑娘,侍卫们都十分意外。可看他神色淡淡,没有半点儿着急的样子,他们也不敢再问什么,再次清点了行李。一刻钟后,一行人又浩浩荡荡地出了业城。 山路颠簸,马车却行驶得十分平稳。 淡淡的杜衡熏香萦绕在鼻间,容珣静靠在软榻上,垂眸看着坐榻下方摇摇晃晃的掩帘,微弯了下唇,从身侧食盒里拿了块油纸包裹的点心,轻轻丢了下去。 水红色的油纸骨碌碌滚到了掩帘旁,散发着糕点清甜的香。 掩帘下传来几点微弱的声响。 容珣唇边笑意渐浓,轻阖上双眸。 车厢内又恢复了寂静。 片刻后。 一只白.嫩嫩的小手从掩帘下方伸了出来,动作飞快地将点心勾了回去。 窸窸窣窣的声响从软榻下传来,容珣微弯下腰,不动声色地挑开掩帘。 昏暗的空间里,娇小的姑娘缩成一团,背对着光,圆圆的腮帮子一鼓一鼓的。 容珣甚至能清楚地看到,她面颊上沾染的糕点碎渣。 像只偷油吃的小老鼠。 专注又紧张。 手中糕点被她丁点儿不剩地吃干净,将油纸揉成一团,毫无心理负担地,把垃圾塞到了最里面的角角里。 而后,她又低头闻了闻手上残留的甜香,叭叭咂了两下嘴。 似乎有些意犹未尽。 容珣薄唇微张,对着她后颈轻轻吹了口气:“还吃吗?” 小姑娘一个激灵,猛地回过头来。 她对上了男人幽深的眸。 孟娆:“哎呀!” “嗯?”容珣低笑着问,“娆娆怎么在这里啊?” 孟娆小嘴一结巴,还没回过神来,就被他从座位底下捞出来。 冰冰凉凉的指尖轻拂过她面颊上的糕渍,容珣微弯着唇角,轻轻在她耳边问:“是不是仙女知道小叔叔舍不得娆娆,才特地把娆娆传送过来的?” “……” - 大脑空白了一瞬。 嗯?他说什么? 小叔叔舍不得娆娆? 孟娆眨了眨眼,看着容珣含笑的双眸,见他似乎并没有把自己丢下去的意思,忙又扑倒在他怀里。 “对对!” “小叔叔舍不得娆娆,娆娆也舍不得小叔叔,连上天都被感动了呢!” “不如小叔叔就顺了天意,带娆娆一道去临壤吧,娆娆一定会乖乖听话哒!” 容珣弯唇,又从食盒里拿了个点心给她,问:“能有多乖?” 孟娆拍着胸脯保证:“小叔叔说东我就不往西,再也不到处乱跑,就守在小叔叔身边,绝不离开半步!” 容珣看着她的眼睛:“有危险也不怕?” 去临壤查个灾银能有什么危险?孟娆下意识就觉得容珣在吓唬她。 于是,她重重地点了点头,斩钉截铁地说:“不怕!” “能跟小叔叔出生入死,是我上辈子修来的幸福!” “娆娆绝对不怕!” 容珣眼瞳漆黑,低眸看了她半晌,才幽幽吐出一个字:“行。” 总算留下来了,孟娆松了口气,美滋滋地坐在软榻上被容珣投喂。 然而平静的氛围并没有持续太久。孟娆没想到的是,容珣说的危险当天就来了。 傍晚,马车行驶到山林的时候,一支箭矢从树林中飞出,直直射.在了孟娆乘坐的马车上。 马车一阵摇晃,只听得“嘭嘭”两声巨响,红柚木制成的车厢从裂痕处被炸成两截,碎木飞溅间,孟娆被容珣牢牢抱在了怀里。 暮色西沉,远处亮起一道火光,几十个黑衣人从草丛里冲了出来。 孟娆甚至都来不及看清来人,就被容珣抱下了马车。 看着身后完全被炸开的马车,孟娆一阵后怕,慌张道:“怎么回事,他们是谁?” 容珣淡淡道:“刺客。” 刺客? 容珣怎么没告诉她还有刺客! 孟娆小脸煞白。 “嗖嗖”的破空声传入耳膜,有几支箭矢几乎与容珣擦肩而过。 远处的黑衣人全然不顾护在周围的侍卫,全都不要命似的往容珣身前冲,空气中瞬间就漫开了浓郁的血腥味儿。 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景象,孟娆被吓得手脚发软。眼见几个刺客就要破开重围冲到容珣身前,饶是她再任性,也不敢在生死存亡的危机关头胡闹。 孟娆推了推容珣的肩膀,从身后的侍卫手上抽了把剑给他,细软语声微微发颤。 “小叔叔、小叔叔不用管我,先去……先去把那几个人解决了再说。” 容珣指尖微松,直接将剑丢在了地上。 嗒—— 泥土扬起一片细小的浮沉。 看着地上孤零零的长剑,孟娆呆了一瞬,再次重复道:“小叔叔真的不用管我,娆娆不会到处乱跑的,小叔叔去解决了他们,我们就不会有事了!” 火焰照亮山林,容珣侧颜映出一片淡红色的光。 他微低下头,摸了摸她发白的小脸,轻悠悠道:“乖。” “小叔叔打不过。” 第 37 章 什么?打不过? 孟娆长睫一眨,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在她眼里,容珣一直都是神仙般的存在。小时候她亲眼见过,容珣不动声色地弄死太监,哪怕受着伤,也一点声响都没发出来。孟娆几乎本能地把他带入到武功高绝的灭世反派角色里,从来没有怀疑过容珣的能力。 她觉得只有容珣想不想打,压根不存在能不能打。 结果容珣现在告诉她打不过? 打不过?打不过? 她没听错吧! 还有反派打不过的人? 开玩笑! 反派的对手通常都是男主,小侯爷驰骋沙场万夫莫敌。容珣作为全书最大的反派,怎么可能打不过! 孟娆本能地觉得容珣在骗她。 她表情严肃:“小叔叔你别装了,现在不是闹着玩儿的时候,你……” “没闹着玩。” 容珣低眸看着她,面容平静得没有丝毫波澜,就像是在说一件最平常不过的事。 “真的打不过。” “……” 真、的、打、不、过。 晚风从耳旁呼啸而过,孟娆僵在原地,如遭雷击。 嗖嗖—— 又有数十支箭矢从林间蹿出,夜空中亮起一道道火红的弧光。 爆裂声四起,几个侍卫应声倒地,积雪洒向天空,纷纷扬扬落下一地血沫。 随风乱窜的火光中,孟娆一张小脸映得通红。 眼见刺客即将突破重围,她没有过多犹豫,一个箭步躲到了容珣身后,手抓着他的衣摆,像个受惊的小兔子,将自己挡了个严严实实。 全然没有了方才的大义凛然。 直接把容珣当成了挡箭牌。 看着躲在身后瑟瑟发抖的小姑娘,容珣觉得有些好笑:“娆娆不是要和小叔叔出生入死么,嗯?” 出生入死那是建立在容珣打得过的前提下!现在他轻飘飘一句打不过,又哪里还有什么出生,就只剩了入死了! 孟娆一点儿也不想死。 那些黑衣刺客虽然暂时无法近身,可仗着人多,全都不要命似的往容珣身边冲,随行侍卫瞬间就被斩杀大半。 容珣月白色的氅衣溅落了大片大片的血花,可他只是眯眸看着前方不断倒下的人。红彤彤的火光印入他的黑瞳里,他面容平静没有丝毫慌乱,像一个置身事外的看客。 仿佛那些侍卫根本不是在为他拼命,而那些刺客要杀的也不是他。 冷血又淡定。 孟娆平日里胆子是大,却最怕这些血肉横飞的场景。 眼见刺客已经突破重围,浓郁的黑烟呛得她干咳几声,再也顾不上别的,连忙攥住容珣衣摆,紧张得声音都变了调:“小叔叔,他们人太多了,你、你快带着娆娆跑吧……好汉不吃眼前亏,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娆娆绝对不会笑话你的!” 颤巍巍的语声传入耳中,容珣一垂眸,就看到了孟娆发白的小脸。 带着几道脏兮兮的灰,一双眼睛雾蒙蒙,紧张得连唇瓣都失了血色。 似乎真的很害怕。 想起小时候看见个死太监都能把她吓得跌倒在地。容珣默了一瞬,俯身将她抱了起来,对身侧的侍卫吩咐:“留几个活的。” “是。” 侍卫不敢抗命,忙护着二人上马。突破重围的刺客见容珣要走,忙道:“快把他拦住!别让他跑了!” 嗖嗖嗖—— 羽箭破空而来,直直射向马上的二人。 眼见一支羽箭就要射.入孟娆的肩膀,电光火石间,一双冷白如玉的手,猛地抓住了箭身。 羽箭在离孟娆两寸处停住,孟娆连忙转头去看容珣,几滴液体随着晚风落在了她额头上。 容珣指缝间沁出大片鲜血,他将羽箭丢到地上。借着明亮的火光,孟娆看到他掌心被箭身撕开了一道血肉模糊的口子。 滴下来的血,是黑红色的。 “小叔叔……” “殿下!”察觉到羽箭有毒,侍卫们瞬间变了面色。 容珣神色淡淡,将羽缎裹在孟娆身上,垂眸拿出一粒药丸吞入口中,道:“走。” 侍卫不敢再疏忽,打落数支羽箭护送他们离开。可远处的刺客却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高声呼喊道:“杀那个女的!先杀女的!” 容珣谨慎又冷血,只要自己没事,其他人是死是活全都与他无关。绝不会帮人拦箭,更别提在不确定箭是否有毒的情况下了。 可刚才那一下,他们全都看得清清楚楚! 小侯爷想在万军从中护下一个姑娘都不容易,更何况是容珣? 容珣中了毒,体力根本坚持不了多久,他们只需要一直攻击女的,让容珣自己乱了阵脚即可。 其余几个刺客很快就领会了首领的意思,骑着马就向二人冲来。树林里的伏兵也收到了指令,毫不犹豫地将手中毒箭朝孟娆射.去。 侍卫接二连三地倒下,逼到身侧的刺客抡起手中长.棍,向孟娆脑袋直劈而下。 容珣目光一冷,猛地勒紧缰绳避开了攻击。 刺客看出了他无心恋战,更加穷追不舍,一击未中,便翻转手腕,再次向二人挥去。 与此同时,后方刺客将袖中梅花镖掷出—— 骏马长嘶一声。 孟娆被容珣紧紧按在怀里,恍惚中,她听到了钝物击打声,容珣闷哼一声,她忙想回头查看。可下一秒,右脚就传来了一阵钻心的疼。 杏红色的襦裙落下星星点点的血迹,一枚梅花镖打在了她右脚背上。 孟娆“呜”地抽了口气,痛得眼泪都要掉下来,忙又咬着唇瓣忍住,回头向容珣看去。 容珣唇瓣沁出血丝,低头看着她裙摆上的血,眸色沉得能滴下墨来。 刺客见二人被伤,纷纷策马疾驰而来,呼喊道:“他们受伤了,快!先把女的杀掉!” 容珣眯了眯眸,心中涌上一阵戾气。抬手捏碎腰间墨红玉佩,向后撒了过去。 浅红色的云雾散在空气中。 身后的刺客猛然跌到马下,身体剧烈抽搐着。鲜血汩汩,从他们口鼻中流出,几个侍卫也倒在了马下。 远处的刺客慌忙道:“屏息!” 容珣不给他们任何反应时间,扯下腕上木珠,向后掷了过去。 嘭嘭—— 红光漫天,雪花飞溅。 刚刚还嘈杂的战场瞬间安静。 空气中传来细弱的“噼啪”声,有什么东西烤焦的味道缓缓弥漫,孟娆面色惨白,险些吐了出来。 身后再无人声,孟娆下意识想回头,容珣捂住了她眼睛:“别看。” 几个存活的侍卫匆匆从远处赶来:“殿下,您怎么样!” “还行。”他说。 容珣擦去唇角的血迹,眸底戾气未散,看向身后的雪地。 刚刚追赶过来的刺客一个不剩,只余了一滩摊黑红色的血迹。 远处树林燃起熊熊大火,滚滚黑烟四散开来,再无人影。 本想留几个活口的。 容珣轻叹:“可惜了。” 察觉到怀里小姑娘不安的颤动,容珣垂眸,刚想察看一下孟娆脚背的伤势。 远处山头上,忽然亮起了数道火光。 侍卫惊道:“他们还有援兵!” “还有人啊。”容珣轻笑,微弯着唇角刚想吩咐些什么。怀里小姑娘不小心看到了身后血肉横飞的场景,小脸一白,直接晕了过去。 “……” 容珣低头看着软趴趴的孟娆,用手摸了摸她白生生的小脸,轻声问:“不是不怕的吗?” 看着完全失去行动能力的孟娆,侍卫心里一阵紧张。 他们这次来了三十余人,如今只剩下不到十人,山头上下来的援兵少说也有百人。 他们虽然武艺高强,却难以一当百,更别说容珣现在还带着个毫无行动能力的姑娘了。 侍卫皱眉问:“殿下,接下来怎么办?” 能怎么办? 容珣抱着怀里的吓晕的小姑娘,淡淡道:“散了吧。” - 嘀嗒嘀嗒—— 有水滴声传入耳膜。 孟娆缓缓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块山石旁,四周黑漆漆的,只有远处隐隐亮起一道月光。 大脑空白了一瞬,回想起刚才的场景,孟娆下意识喊了声:“小叔叔……” 空洞洞的回音在四周回荡,外面传来风叶树叶的沙沙声。 她在一个山洞里。 冷风嗖嗖地往脖子里钻,阴冷潮湿的环境让孟娆不安极了。半天没有等到容珣的回应,她下意识想站起来,一低头,却看见盖在自己身上的羽缎。 是容珣的羽缎。 意识到容珣没有走远,孟娆忙又喊了几声:“小叔叔!小叔叔!” 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只有数只蝙蝠从头顶上倒挂下来。 孟娆身子一僵,扯着嗓子大喊:“容珣你跑哪里去了!你快给我滚出来!” 呼喊声响彻山洞。 蝙蝠四散而逃。 “嘘。” 山洞深处,一个人影缓步走了出来,低声说:“小点声,别把人引来了。” 见是容珣,孟娆这才松了口气,绷着小脸道:“小叔叔到里面干嘛?” “进去看看,”容珣走到她身旁,光影下的唇色微微泛白,像是体内毒素未消。他垂眸看着她的右脚上的伤,低声问,“还痛吗?” 之前光顾着害怕了,容珣不说还好,一说还真有点疼。 孟娆泪汪汪看着他:“痛,小叔叔你怎么不早说有刺客?” 太子刺杀他的消息自然越少人知道越好。听着小姑娘埋怨的语气,容珣也没和她解释,只是弯了下唇,问她:“怎么,后悔了?” 当然后悔了! 早知道有刺客她就不跟过来了! 孟娆哼哼一声:“小叔叔你的侍卫呢?我们怎么在这里?” “没打过。”容珣淡淡地说,“被追到这儿来的。” “……” 说得轻描淡写。 可孟娆脑海里已经浮现出了大反派被一群小喽啰像撵鸭子一样撵到山洞里的场景。 现在男频文流行这么玩了吗? 孟娆一阵心塞。感觉宛如神邸的小叔叔在她心目中的形象一落千丈,如果是小侯爷肯定会奋勇杀敌突破重围,才不会这样! 她不满地看着容珣。 容珣似乎猜到了她在想什么,眯了眯眸,在她身侧坐下,将她受伤的右脚放到腿上,轻悠悠道:“不用想了,陈珏也打不过。” 太子这次出动的全是精锐,饶是陈珏再英勇,也不能带着个受伤的小姑娘全身而退。 可自幼浸淫在各种龙傲天小说里的孟娆压根不信。 她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容珣却已经将她的鞋袜脱去。 孟娆脚背上的血迹已经凝结,可梅花镖还未拔去,眼见容珣已经将手指放在了梅花镖上,这才意识到他要做什么,忙道:“别别别!娆娆不痛了,小叔叔别拔!” “别闹,”容珣借着月光看了下她的伤势,“疼一下就过去了。” 孟娆可不想疼一下。 她知道容珣下手向来狠,光把手放在她脚上就能感觉到一阵刺骨的疼,更别提让他拔飞镖了! 孟娆慌忙抓住他的手腕,把头摇地和拨浪鼓似的:“不不不,小叔叔还是算了吧,娆娆可以忍一下,等进了城镇找大夫再拔。” “可以忍一下?” 孟娆重重点头:“可以的可以的,绝对不喊疼!” 暗淡的光影下,容珣轻抬眼睫,幽幽看了她一眼,微勾起唇角:“也行。” 话音落下的同时,容珣忽然将手放在梅花镖上,指尖一紧。 “啊——!!” 孟娆完全没有思想准备,痛得几乎跳了起来。像只被宰的肥鹅,一双小脚丫在容珣怀里一阵乱蹬。 容珣衣服上被她踩出好几个脚印,攥着她脚正要让她安静点时,一垂眸却看到了她脚背上的伤势。 少女白皙的肌肤上,一团深红色的血污清晰可见。破裂的伤口周围,隐隐泛着黑红。 容珣眸色一暗:“你真觉得疼?” 孟娆愣住。 刚才更多是被他吓得,如今被容珣一问,这才发觉,脚上似乎也没想象中那么疼。 心中陡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她白着小脸问:“娆娆的脚不会有事吧?” 容珣托着孟娆脚往月光下挪了挪,指尖轻轻抚过她腕上的伤口,轻声道:“镖上有一点点毒,娆娆忍一下,把毒挤出来就好。” 挤、挤出来? 孟娆眼睫颤了颤。 电视剧里难道不都是用嘴吸出来的吗? 挤出来得多疼! 孟娆怕的话都说不出来,只是用手抓着容珣衣摆,一个劲地摇头。 月光下,少女脸色煞白,容珣一垂眸就看到了一双泪汪汪的眸子。 带着几丝脆弱和无助,正眨也不眨地瞧着他。 容珣甚至能清楚地感觉到,指腹下的肌肤在微微颤动。 把毒挤出来,确实比拔镖要疼许多,也难怪小姑娘这么怕。 看着她泪汪汪的样子,容珣心脏难得柔软了几分,低声哄道:“娆娆乖,忍一下就好了,毒不挤出来,浸到骨头里,整个脚都会烂掉。” 容珣很少用这么温柔的语气和她说话,然而孟娆还是怕的摇头:“小叔叔不是有解毒的药丸吗?娆娆吃个药丸就好了,还是不要挤了。” “药丸一会儿再吃,先把毒清出来。” 眼看他就要动手,孟娆慌忙抓住了他:“小叔叔,别、别用手。” 容珣动作一顿,抬眸看向她:“不用手用什么?” 再也顾不得羞耻,孟娆涨红了一张小脸,语声细细地说: “用、用嘴……” 第 38 章 少女怯懦的语声回荡在山洞里,连带着耳朵也冒出了一抹红尖儿。 容珣直接气笑了,一双黑眸幽幽看向她:“还知道羞啊?” 孟娆的脚趾蜷了蜷。 伤在脚丫上,确实很尴尬,如果是手臂或者肩膀上,她也不会这么不好意思。 这种位置,让容珣帮她把毒吸出来确实很过分,但是…… “娆娆真的怕疼。”她指着自己的脚丫,慢吞吞地往容珣掌心里送了送。 “昨天洗过了,袜子和鞋都是新的,娆娆还抹了兰花露……” 孟娆勾起脚趾头,轻轻在掌心里蹭了蹭。 “香的噢!” 绵软的语声随着晚风传入耳朵里,少女的脚小巧白皙,嫩生生的一团儿缩在他掌心里,宛如一块温软的玉。 他稍一收手就能盖去三分之二,这个角度看去,就像是在被他拿在手里把玩似的。 说不出的细嫩。 容珣拇指不自觉动了动。 小姑娘微微往后缩了半分,似是觉得痒。可下一秒,又往他怀里送了送,细嫩的足尖几乎碰到了他小腹。 容珣眼睫一颤,终于意识到自己刚才在想什么,收拢手指将她不安分的小脚丫攥住,嗓音低沉幽冷:“别闹。” 忽然冷下去的语声,让孟娆皱了皱眉,忙又扭着小脚丫往容珣怀里伸:“没有闹,小叔叔一定也怕疼的吧,娆娆脚丫香的,不信你闻闻。” “……” 思绪彻底回拢,容珣看到小姑娘坚持又固执的神情,黑眸里划过一丝荒唐。 他直接将孟娆乱动的脚丫捉住,收紧的力道没有再给她任何挣脱的机会:“小叔叔不怕疼。” “那我……” 容珣把她的脚放到自己腿上,指腹轻擦过黑红色的血迹,低幽幽道:“小叔叔也不吃猪蹄。” “……” 被说成是猪蹄的孟娆不满地看着他,蹙起眉头正要说什么。容珣却耗尽了耐心,没有继续和她纠缠的打算。 他握住她的脚掌,指尖轻抚在她伤口旁,用力一收。 “呜——!!!” 山洞内的蝙蝠四散而逃。 孟娆脚背上的伤口迸裂开来,瞬间痛得眼泪汪汪。 容珣垂着长睫没有看她,眼眸深处落下一片微微暗沉的光。 如果说拔镖只是一瞬间,忍一下就过去的话,挤毒这种反复折磨的痛苦才最让孟娆难忍。 容珣对自己狠,对别人也毫不留情。孟娆脚上的伤口被他反复挤压,痛得直颤,可他双手却稳的没有丝毫波动,像个没有感情的冷血人,似乎根本就感觉不到旁人的痛苦。 孟娆唇色惨白说不出话来,细软的指尖微颤,连后背都冒出了一层冷汗。 鲜血汩汩涌出,顺着孟娆的脚背一滴滴落在雪地上。从最开始的黑红色,逐渐变得殷红。 容珣淡淡地看着,直到血完全转变成红色,才从袖口里拿了瓶药粉洒在上面,用手帕将她脚伤包好。听耳旁久久没有响动,他这才抬眸看了孟娆一眼。 银白色的月光下,小姑娘眼眶通红,泪珠顺着下巴,大颗大颗地往下落,在她藕粉衣襟上洇出了一小块浅浅的痕。 似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小姑娘睫毛颤了颤,抽着鼻子,断断续续地说:“如果…如果是小叔叔中毒,如果是小叔叔怕疼……娆娆是愿意帮你把毒吸出来的……” 不嫌弃你。 也不会让你疼。 委屈的语调钻进耳朵里,带着浅浅的埋怨,却又显得无比真实。 容珣很少能感受到别人的痛苦,可小姑娘颤着语调说出的这几句话,却让他觉得十分难受。 借着淡淡的月光,容珣还能清楚地看见她攥在裙摆上的手,痛得连掌心都掐出了一抹红尖儿,在白皙的肌肤上显得格外刺目。 容珣瞳孔缩了缩,嗓音透着哑:“没有嫌弃娆娆。” 孟娆睫毛上的泪珠儿一阵轻颤,没有信他的话,低着头,想要将脚缩回来。 下一秒,容珣就拖住了她的脚心。 孟娆动作一顿。 夜风拂过树梢,月牙儿的银辉洒在山洞前。男人逆着光影,微低下头,轻轻吻在了她脚背上。 一触即分。 树梢上的雪花簌簌而落。 容珣眉眼垂得很低。 孟娆甚至都没看清他眼中的情绪。只感受到了,隔着手帕布料传来温度。 是暖的。 容珣指尖带血,看着掌心里的小脚丫,只觉得好笑又讽刺,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中了毒才变得这么好说话。 瞧见小姑娘眼眶红红的样子,他揉了揉他的脚心,又耐心解释了一句:“用手才能把毒排干净,不是要你疼。” “真的没有嫌弃娆娆。” 刻意放轻的语调带着些许安抚的意味儿。孟娆一抬眸就看到了脚背上系好的结。 迎着晚风一晃一晃的,像一朵从他掌心绽开的花,柔软又漂亮。 孟娆脚趾蜷了蜷,看到容珣拿起一旁的袜子,她眼睫颤了一下,慢吞吞把脚收回去。 容珣抬眸看她。 暗淡的光影下,小姑娘别过脑袋,轻轻避开他的目光。半晌,才抽了抽鼻子,很小声很小声地说:“不给你吃猪蹄。” - 随马携带的包裹里还有些饮用水和干粮。怕暴露行踪,容珣将地上的血迹清理干净,又在地上铺了一层碎叶。全部处理妥帖后,才打开行囊将干粮递给她。 孟娆平时娇惯,这会儿倒也不挑剔,乖乖将干粮吃下。抬眼看到容珣将马放跑了,她口中干粮呛到嗓子里,猛地咳嗽起来。 “小、小叔叔……你怎么把马放跑了!” 容珣将水壶递给她,淡淡道:“追兵还没走,他们在前面找不到我们,随时都会回来查,马停在这里会被发现。” 没想到容珣这么谨慎,孟娆喝水的动作一顿,随即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问道:“那我们怎么出去?” “这边离城镇不远,出去容易,只不过……” “不过什么?”孟娆问。 容珣没有说话。 太子并不会隐瞒他遇刺的消息。不管搜不搜得出他人,从他决定躲到山林的这一刻起,九皇子就已经死了。 明天一早,临近的城镇就会传出九皇子遇刺的消息。 太子可以借着这个机会,向皇帝请命,派官兵大肆搜查加害九皇子的刺客。只要他敢露头,就会直接被太子的人手杀掉。 到时候太子只需要找几个人顶罪即可。 不会有人知道是太子做的。 见容珣的沉默,孟娆似乎也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微皱了下眉,有些紧张地问:“这些吃的也就只能维持一天。我们不会出不去了吧?” 小姑娘腮帮子鼓鼓的,嘴边沾染了一圈儿碎渣,双眸微张的样子像只小松鼠似的,说不出娇俏可爱,倒让容珣又产生了不少投喂的欲望。 他拿了块糕点塞到她嘴里,勾着唇角漫不经心地说:“放心,饿不着你。” 还是那副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淡定样子。 孟娆将信将疑。见他一直没怎么吃,正要将手中的点心分给他一块。树林里,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你们几个,去那边找找看。今晚寻不到人影儿,明天可不好交差!” “是!” 容珣目光一冷,将碎叶掩在雪地上。孟娆收拾好包裹拿在手里,容珣俯身抱起她,往山洞深处走去。 山洞外亮起影影绰绰的火光。 其中一个追兵道:“首领,这边发现山洞。” 为首的追兵脚步一顿,像是发现了什么,喜道:“怪不得一进林子里就没了人影,说不定就藏在这里面了。” 想起之前刺客惨死的样子,他没敢自己进去,只点了几个打头的,道:“你们几个,进去看看,不要放过每一个角落!” 被点名的侍卫虽不情愿,可想起太子残忍的手段,也不敢抗命,只能打着火把走了进来。 后方的山洞被火把照亮。 孟娆缩在容珣怀里,耳旁是他沉稳有力的心跳,远处是追兵窃窃人语。似乎连时间都慢了下来,可她竟一点儿也不觉得怕。 甬道又深又长,借着身后的光亮,隐隐能辨出一条细窄的隧道。两侧石壁尖锐,偶有水珠滴下,在容珣衣摆上晕开一道深深水痕。 又往里行了几步,容珣脚步忽然顿住,眼睑处落下一片冷沉的光。 孟娆愣了愣,抬头才发现,一块嶙峋的石壁横在面前,甬道走到了尽头。 是死路。 孟娆身子僵住。 远处的脚步声还在不断逼近,似是察觉到她的紧张,容珣拍了拍她的肩膀,轻声说:“别怕。” 嘀嘀嗒嗒的水珠儿从洞顶坠落,男人高大的身形挡住远处影影绰绰的火光,微俯下身,把她放在巨石后面的角落里。 水珠轻盈盈落在他睫毛上,他一半面容都隐没在暗处,漂亮的眼瞳里缀着半明半暗的光影,垂眸凝视了她好一会儿。而后,摸了摸她的脸,将包裹和腰间的牌符一并放在她身旁。 一句话也没说。 玄黑色的衣袍垂落在地,在孟娆瞳孔里落下细碎的光。看见他起身,这才意识到他要做什么,孟娆慌忙抓住他的袖子,刻意压低声音又急又细:“小叔叔你要去哪?” “去外面看看。” 容珣声音平静,好像就真的只是去外面看看。可外面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却让孟娆心里不安极了。她白着小脸道:“娆娆和你一起去。” “你老实待着。”容珣没有和她解释的打算,拂掉她的小手。下一秒,孟娆的手又死死攥了上来。 她唇瓣抖了抖,细软的指尖生白,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固执又坚持地重复了一遍:“娆娆和你一起去!” 容珣唇角微弯,看着她固执的模样儿,忽然低头,语声阴恻又轻柔的慢声开口:“小叔叔去死,娆娆也去?” 幽幽凉凉的气息轻拂在面颊上,孟娆指尖颤了颤,似乎马上就要松开他的衣摆。却只是一瞬,又更紧地攥住:“一起去。” 山洞内的水珠冰凉,小姑娘眸底缀着细碎的光亮,抬头迎上他视线。 容珣眸光一顿,脑海中忽然想起了那天在马车上,小姑娘撒着娇,兴高采烈地说出要和他出生入死的话。 这是他第一个产生欲望的女孩儿,也是他第一个亲吻过的女孩儿。 容珣甚至分辨不清,自己对她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复杂情绪。 他这辈子都没有过为人牺牲的打算,也从来不会关心别人的死活。 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值得旁人陪他出生入死的地方。 很多事情,容珣想做就做了,从未想过太多。 只觉得。 这是他吻过的女孩儿,总不能让她被吓到。 小姑娘胆子小,还爱哭闹,一点儿小伤就能让她疼得眼泪汪汪,偏偏又说着和他一起去的话。 怎能让她一起去呢。 容珣垂下长睫,摸了摸她的面颊。 甬道外的火光越来越亮,他拂下她的手,轻声说:“乖。” “小叔叔死不了。” 第 39 章 水滴从石壁滴落,洞顶上的蝙蝠沉睡着。 孟娆身上还裹着容珣的羽缎,脚背上还有他刚刚包扎好的结。 可掌心里的袖摆却一点点被抽去。 好像什么也抓不住。 那种感觉就像幼时看着父亲冰凉凉地躺在床上,自己趴在他旁边,他却再也不会睁开眼来看她。 就像自己和妈妈说了会好好听话,可妈妈还是把她抱到了大伯家。 她怕死。 非常怕死。 可这种时候,孟娆竟然觉得,让容珣离开的恐惧,比死亡还要让她感到害怕。 她攥紧了容珣的袖摆不肯松。容珣垂眸,轻抬指尖想要将那块衣料扯去。洞外火光越来越亮,慌乱中,孟娆看到了洞顶的蝙蝠,眼睫一动,忽然弯腰捡起地上的石子,向头顶掷去。 吱吱吱—— 受惊的蝙蝠叫声尖锐,挥舞着翅膀四散而逃。 为首的几个追兵火把被扑灭,外面顿时乱成一团。 孟娆不知道能拖延多少时间,被四散的蝙蝠扑倒在地上。 容珣弯腰将她抱起,手臂碰到身旁石壁的一瞬,那块石板微微动了一下。 轻得几乎感觉不到。 容珣眼睫动了动,指尖凝力,向石板按去。 尘土簌簌而落。 巨石右方的石壁上缓缓出现了一道暗门。 孟娆眼睛一亮:“小叔叔我们有救了!” “嘘。”容珣抵住她的唇,拿起地上的包裹,抱着孟娆一起躲进了暗门里。 门内的机关被触发,暗门又缓缓被关上。 响动在蝙蝠的乱叫声中并不清晰。等外面追兵赶走蝙蝠走进来时,巨石旁早已空无一人。 火把将石壁照亮,追兵四下照了照,道:“首领,是死路,里面没有人。” 追兵首领皱了皱眉:“不在这儿还能去哪,再仔细搜搜,不要放过每一个角落!” 追兵交谈声无比清晰地传来,孟娆被容珣抱着贴在石壁上,耳旁是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 有追兵从洞内走过,石缝间偶尔透出几道火光,孟娆大气都不敢出,下意识往容珣怀里缩了缩。 小姑娘身子娇软软的一团儿,蜷缩在他怀里,像只紧张的小猫儿,害怕得连肩膀都在打着颤。 她下巴搭在他肩膀上,小手环着他腰。微微侧头时,容珣还能感觉到拂在他脖颈上的热气,勾起一缕碎发,细细软软的像挠在他心尖儿上似的,容珣眸色不禁深了几分。 外面的追兵还在仔细搜寻,孟娆又将身子贴紧了些。黑漆漆的山洞中,她能明显感觉到容珣心跳在逐渐变快。 与刚才从容淡定的样子全然不同,就连拥着她的手臂也越收越紧…… 小叔叔竟然也害怕了? 孟娆眨眨眼睛,伸出小手想安慰他。指尖划过他腰间的一瞬,忽然碰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 孟娆一愣。 她抬起头,看了看容珣。 又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意识到自己碰到什么位置后,她小脸瞬间红透,忙想把手缩回去,可容珣却忽然将她身子箍住,按住了她的手。 灼灼的气息喷洒在耳畔,容珣语声暗哑,薄唇几乎贴在了她耳垂上,说:“别动。” 低得几乎是从嗓子眼里吐出的两个字,却像是一块巨石落入平静无波的水面,骤然惊起千层浪花。 孟娆僵在原地不敢再动,可容珣却带着她的手不断向下。 她忙道:“小叔叔,外面还有人,你别……” 许是因为慌张,少女尾音微微发颤,压着嗓子说出的几个字又轻又细,不像是劝阻,反而更像是讨饶。 “嗯?”容珣语声沉得发涩,丝毫不担心外面的追兵,反而不紧不慢地吻上她后颈的肌肤,压低的声线含着欲念,轻轻地问,“别什么?” 青丝凌乱地黏在白皙的肌肤上,那一小块被他吮过的地方红得发烫。 不时有火光从石缝里透出,一门之隔的山洞外,士兵紧贴着石壁而过。脚步声无比清晰地传到耳朵里,伴着男人沉重的呼吸,孟娆紧咬着唇瓣才没有发出一点儿声响。 她一双眼睛湿.漉漉的,抬眸看着容珣想要他停下,可容珣却看也不看她,似有似无的触碰着她的肌肤,像是在惩罚她不回话。 脖颈上酥酥.麻麻的触感让孟娆难受的厉害,紧张寂静的气氛让所有感官都被迫放大。男人气息拂过她脖颈上的绒毛,酸软的孟娆指尖儿都在发颤。 她用手抵着容珣胸膛,想要将他推开,偏偏容珣忽然张口,含住了她耳垂。 “唔……” 孟娆控制不住地轻吟一声。下一秒,容珣就捏住她的下巴,低头,狠狠地吻了下去。 “我怎么听见有女人的声音?” “我好像也听到了。” “快!再仔细搜搜!” 石门外的声音无比清晰的传来,容珣却没有丝毫要放开她的意思,用手捏着她的下颌,从她唇齿间探了进去,攻城略地般的肆意掠夺着。 追兵拿着木棍敲打着石壁,孟娆浑身颤抖得厉害,一时间竟分不清是究竟紧张,还是别的什么。只觉得自己好像一只被恶狼叼着的小兔子,瑟瑟发抖却毫无反抗之力,好像下一秒,就要被容珣连皮带肉地吞进腹中。 骨头渣都不剩。 咚咚咚—— 木棍的敲击声越来越近,随时都要触碰到机关。 “娆娆。”容珣微微撤开了唇,手臂紧拥着她的身子,像是要将她塞进自己身体里。 “怎么办,”他嗓音低得发哑,侧头伏在她耳旁,呢喃似的说,“小叔叔忍不住了。” 木棍敲打在身后石门上,孟娆几乎要疯掉。 …… 吱—— 一只受伤的蝙蝠从巨石后钻了出来,受惊似的到处乱窜,追兵嫌弃地一脚踢开。 “怎么还有这畜牲,真晦气!” 另一个追兵笑道:“你该不会是太想女人,把这玩意儿的叫声当成姑娘了吧?” “怎么会,我刚听得那么清楚……” “可我们每个角落都寻遍了,他就是变成苍蝇也该现身了,我们却连个影子都寻不到,这洞里怎么可能有人,我看就是你听错了!” “这……” 其他追兵没有再理他,转身向甬道内的首领汇报道:“首领,我们每个角落都寻遍了,没有人。” “这都没有,还能去哪……” 费了半天功夫扑了一场空,首领叹息一声,有些挫败道:“再去东边林子寻寻,西南关口通向城镇,那个地方好好把守,务必在天亮前把人寻出来!” “是。” 终于不用在阴森森的山洞里面待了,追兵们松了一口气,纷纷退了出去。 脚步声越来越远,孟娆瘫倒在容珣怀里,身子软得再提不起半点儿力气。 宛如一个被人狠狠欺负过的破布娃娃,好像随时都会化成一滩泥,从他怀里溜下去。 容珣从身后拥着她,将她身子往上提了提。低头又想吻上她的面颊,孟娆却猛地一颤,再也受不了他任何触碰似的,挣扎着想要从他怀里跳出去。 “娆娆。” 容珣暗光下的唇色艳红,缓缓贴上她的耳畔。带着若有若无的恶意,轻声在她耳旁问:“能告诉小叔叔,你怎么了吗?” 第 40 章 容珣脖颈上还有她之前咬出来的牙印,就连下巴上也有一道被她挠出的痕迹。 明明前一秒还是凶巴巴的颤抖模样儿,却在追兵走的那一刻,瞬间瘫成了一团泥,扑倒在他怀里,扶都扶不起来。 孟娆刚刚提起的一点儿力气,又因为容珣一个贴耳朵的动作软了下去。 像是还有些缺氧,孟娆无意识地哼唧一声,发丝湿哒哒黏在额头上,一双水盈盈的大眼睛朦胧又羞怯。过了半晌,才又提起力气推了推了他:“没有怎么、你…你走……” 过分细软的语调,听起来委屈巴巴的。 容珣眸色暗了暗,又将孟娆拥紧了些,微哑的语调缓慢又轻柔,低低在她耳旁问:“那为什么——” 薄唇轻咬上她的耳垂,怀里的小姑娘猛地一颤。容珣垂着眼睫低低笑道:“一碰你就抖啊?” 孟娆眼角沁出两滴泪来,十分后悔刚刚救下容珣的举动。 这种败类,就该让他一个人去给追兵送人头,被人好好折磨一顿才好,根本就不应该管他! 孟娆在心里狠狠骂了容珣无数遍,偏偏又被他咬耳垂的动作弄得浑身发颤。眼眶微红的模样儿活像只受人欺负的小兔子,只能委屈又无力地重复道:“你、你走开……” 小手在他胸膛乱推着。下一秒,她下巴就被人抬起,男人的唇再度吻了上来。 与刚才的肆虐全然不同,带着几丝隐忍的克制,悄无声息地蚕食着孟娆的神经。伴着容珣灼热的气息,刚刚那种说不出的难受感又来了。 她瞳孔放大,茫然又无意识地回应着。 却只是一瞬,容珣忽然停了下来。 他僵硬的指尖微颤,将头埋在她颈间,轻轻吸了口气,似乎在缓解不断高涨的暴虐欲。 “娆娆。” 容珣唤了她一声。浓密漆黑的睫毛微微湿润,通红的眼尾勾起一种要命的堕落感,看上去绮靡极了。 带着些许逼迫的意味儿,容珣咬上她的后颈,低声问:“喜不喜欢我?” 孟娆无力地啜泣两声。半晌,才用哽咽又委屈语调违心开口。 “喜欢……” “嗯?”容珣牙尖微微使力,像是对她的回答不太满意,又像是没听清似的,问她,“娆娆喜欢谁?” “娆娆喜欢、喜欢小叔叔。” “小叔叔是谁?” “呜呜呜……” “小叔叔是、是容珣…娆娆喜欢容珣。” - 似乎终于觉得满意了。 在那之后,容珣便再没有了别的动静,垂眸埋首在她脖颈间。良久良久,待气息渐渐平复后,他才起身,帮孟娆理了理散乱的衣襟。 山洞里的温度很低,四周静下来后,就显得阴气森森的。 刚刚才被他狠狠欺负过,孟娆原本气哼哼的不想理他,可四周悄无人音的气氛又实在让她觉得害怕。半晌,才抽了抽鼻子,小声问了句:“外面的追兵走了吗?” 容珣将羽缎裹在她身上,低头帮她系着上面的缎带:“走了。” 孟娆问:“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去?” “暂时出不去。” 容珣做事向来谨慎,从不愿意冒险。 刚刚躲在石门后时,追兵们的对话他也听进去些。如今山林各处都有人把守,临近的城镇肯定早已安插好了眼线。他们若是没有个安全的藏身之处,倒不如就在这山洞里暂避几日。 容珣说:“追兵刚刚查过这里,短时间内不会再回来,我们先在这待几日。” 他说得轻描淡写,孟娆小脸却瞬间白了:“……先在这山洞里待几日?” 嗖嗖冷气激得她肩膀一哆嗦,慌忙摇头道:“不不不,小叔叔……我们还是先出去吧,不用去城镇,就…就躲在树林里也行。” “这里没有人,你怕什么?” 就是没有人才怕啊! 容珣显然不知道小姑娘想法,轻抬眼睫想说些什么。 漂亮的黑眸略微一晃,显得又幽又暗,哪怕面无表情,孟娆也被他与生俱来的气场骇得退了小半步。 手臂碰到身后的东西,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在落针可闻的山洞里显得格外瘆人。孟娆吓得快跳了起来,忙又扑回容珣怀里。 像是被她蠢萌的模样儿取悦到了,容珣弯了弯唇,转身从行囊里拿出一个火折子点亮。 火光挥洒在房间内,原本森然的气氛消弭了半分。 可当孟娆眼睛适应光亮后,看到自己刚刚碰到的东西,又险些从容珣怀里跳了起来。 孟娆带着哭腔道:“这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容珣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影影绰绰的烛火中,一口漆木雕花棺椁,赫然出现在山洞中。 似是年岁久远,木棺周围被潮气侵蚀得破旧不堪,却还能依稀辩出侧面的几道描金团纹,正在流转出细弱的光亮。 容珣眼睫微动,忽然低头,轻笑出声来。 冰冰凉凉的指尖轻抚过孟娆面颊,男人光影下的肤色冷白透明,唇瓣上还带着些许情潮未褪的艳红,微弯着唇角道:“娆娆真是小叔叔的锦鲤。” “……” 愉悦又轻慢的语调钻入耳中,他眸底缀着细碎的光亮,眼神变态变态的。孟娆只觉得他像个披着人皮的鬼,漂亮又阴森。 偏偏他还笑吟吟地问:“娆娆知道这棺椁里葬的是谁吗?” 娆娆不想知道! 娆娆现在只想快点离开这个鬼地方! 孟娆心跳都快停止了。 她拽着容珣的衣角,想让她赶紧带自己离开。容珣却揉了揉她的脸,呢喃似的补了句:“这里面葬着的,是缃平白氏的先祖。” 缃平白氏? 孟娆眼睫一动,隐隐觉得这个家族好像在哪听过。 神识里的小柒恰到好处的冒了出来,提醒道:“缃平白氏,是容珣的母族。” 孟娆愣了愣。 容珣母族是大宴王室的开国功臣,大宴立国后,就被分封到缃平镇守地方,曾经也显赫一时。 可如今百年过去,几代王朝更迭,缃平又离京中过远,以至于白氏逐渐没落,与王室失去了联系。 直到容鸿二十多年前微服出巡时,偶遇容珣生母,见她朱唇皓齿,姿容秀美,一时心痒难耐,在不顾她有婚约的前提下,将她强抢入宫,这才有了容珣。 可是这里离缃平少说也有百里,容珣先祖的棺椁又怎会出现在这里? 小柒查了下资料,解释道:“这应该是开国功臣白尉章。当年清河驿一战十分惨烈,他幼子被敌军俘虏尸骨无存。白尉章心中悲痛万分,从此一病不起,去世后就葬在了这里,陪着自己战死的幼子。” “噢……”孟娆点了点头。 所以小叔叔这么高兴,是因为见到祖宗的牌位,想点柱香告慰亡灵,求祖宗庇护吗? 古人向来迷信,孟娆觉得自己猜测十分合理。想到是容珣祖宗的棺椁,孟娆也没那么怕了,仰头看着他问:“小叔叔要去林子里摘几个果子供上吗?” 容珣摸了摸孟娆的头,将她放在地上。转身,轻抚过棺椁上的铆钉,玄黑华袍垂落在地,他薄唇扬起的弧度愈显温柔。 倒是忘了。 他在临近的关阳,还有个二十余年未见的舅舅。 火光照在容珣侧脸上,他眼尾泛红,带着几分妖气,慢条斯理地抬起指尖。 一阵阴风吹过。 孟娆僵在原地,呆呆地看着容珣,把自己祖宗的棺材板给掀了起来。 …… 直到两人进了城,孟娆还恶心得想吐。 容珣垂眸看了眼小姑娘苍白的面容,轻抬指尖想要试试她额头的温度,孟娆却“啪”的一声将他手拍开了。 变态! 孟娆怎么也没想到,容珣居然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掀开自己祖宗的棺材板,用树枝在祖宗的尸体上挑挑拣拣,最后还拿走了自己祖宗陪葬的玉! 回头瞧见她面色苍白的样子,容珣甚至还轻飘飘问了句:“娆娆怎么这么怕?” “要不小叔叔把他烧了?” 不肖子孙! 孟娆完全不想回忆,容珣那双摸过棺材板的手虽然洗过,但孟娆还是嫌弃得不想理他。 容珣便也没强迫她,只抱着她在街道上走。 已过子时,月色铺洒一地银辉,街道上没有半点人影,只有墙角草丛中不时传来几声猫叫。 “站住!你们两个是什么人,半夜三更地在街上走,还不快过来,让我查看一下!” 身后传来侍卫的低喝。 孟娆身子一僵,看到来人衣服和追兵的一样,忙拽了拽容珣的袖子,示意容珣快跑。 可容珣却将脚步顿住,背对着追兵,语声淡淡道:“你自己过来。” 追兵没见过这么横的,咒骂一声,挥着手中的短鞭就要抽在容珣背上,却在走到他身侧的一瞬,突然跪倒在地。 鲜血汩汩涌出,追兵摸着自己脖子上赫然出现的玉簪,不可置信地抬头,正对上男人幽冷的黑瞳。 容珣慢条斯理地问:“看清楚了吗?” “唔……咯咯。” 追兵瞪圆了一双眼睛似想说些什么,可喉咙里却再也发不出半点声响,无力地抽搐着双脚,直直躺倒在地上。 鲜血染红了一小块雪地。 孟娆甚至都没反应过来,自己的发簪是什么时候被容珣拔去的,就看到簪子又回到了容珣手上。 想起容珣掀棺材板的惊悚举动,孟娆白着脸慌忙摇头:“不不不,不要了不要了,小叔叔你快把簪子丢了吧。” “没说要留着。” 容珣将孟娆放在一旁,翻过追兵的尸体,拿簪子在他后脊上划了几道,而后将尸体丢到了巷内的枯井里。 追兵的鲜血滴在容珣手背上,灼热黏腻的触感让他羽睫一阵轻颤,眼尾迅速带起一抹淡红,月光下的面色微微泛白。 他垂眸,将手背上的血迹擦净,从袖口里拿出汝窑瓷瓶,打开瓶口想要将药丸倒出时,忽然怔在了原地。 空了。 半天没等到容珣回来,坐在巷口的孟娆一阵紧张,小声唤道:“小叔叔…小叔叔你好了吗?” 犹带颤音的语调传入耳中,容珣闭了闭眼,将心头翻涌而上的暴虐感压下,起身朝巷外走去。 像是有些害怕,孟娆单腿跳着扑到容珣怀里。容珣身子僵了僵,还是将她抱了起来。 孟娆仰着脑袋问:“小叔叔我们现在去哪里?” 容珣声音很轻:“去客栈。” “可以去客栈?”孟娆一愣,“小叔叔刚刚不是说,客栈老板很可能已经被收买了,要尽快离开清河驿吗?” “太晚了。”容珣缓了口气,将孟娆抱紧了些。 小姑娘身上香甜的气息让他心头的燥郁感减轻了少许。却只是一瞬,又变得更为强烈。 他唇瓣颤了颤,用尽量平静的语声和她说:“他们不一定认得出来,可以先在客栈休息一夜。” 孟娆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听到能去客栈,便笑着在他耳旁道:“那刚好可以洗个澡,在山林呆了大半夜,都快臭死了。” 容珣“嗯”了声。衣袖下的指尖微动,覆在掌心伤口上,用力碾了下去。 鲜血从袖口滴落,待那翻涌的情绪缓和些后,他才抱着孟娆向另一条街道走去。 夜风拂过树梢,枝头的雪花簌簌而落,一盏暖橘色的灯火将客栈门前照亮。 见地方到了,孟娆扭动着身子想快点进去。容珣却忽然顿住了脚步。 “小叔叔你怎么不走了?”孟娆问。 容珣将她放在地上,淡声说:“先等我会儿。” 孟娆一愣,看看客栈半掩的门,又仰头看看容珣,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幸灾乐祸地弯起眼睛,坏笑道:“小叔叔你是不是没带银子啊?” 容珣向来养尊处优,衣食住行都有下人打点,自然不会随身携带银子。 闻言倒也没觉得有什么,只是轻描淡写地应了声,转身正要走,孟娆却一把拉住了他。 “先别走呀。” 容珣脚步一顿,回头看她。 暖橘色的灯光下,孟娆唇瓣扬起,一双眼睛亮盈盈的,从腰间掏出一个小荷包来,扬着手臂笑道:“娆娆有!” 铃铃铃—— 鼓囊囊的小荷包在夜风中发出清脆的声响。 小姑娘笑容甜美,容珣眼瞳幽黑,安安静静地落在她脸上。 掌心中鲜血再度涌出,他脑海中蓦然出现了另一个冰冷嘲弄的声音。 “你留不住她了。” “现在到了城里,她有银子,明天就会自己走掉。” “太子手下到处都在搜寻你,她胆子那么小,又怎么可能跟着你冒险?” “……” 鲜血一滴滴从指尖滑落,容珣玄服衣摆遮掩下的雪地,绽出一小朵一小朵的红梅。 孟娆蹲在雪地里,借着客栈微弱的光亮,低头一颗一颗数着掌心里的碎银:“小叔叔,在客栈住一晚上要多少钱啊?” 容珣眼尾通红,平静的语调带了一丝颤:“不知道。” 孟娆皱眉嘟囔着:“你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 脑海中的声音便又笑了起来。 “你瞧,她嫌弃你了。” “很舍不得她吧?” “……” “平日里你派人看着她都不老实,如今她一脱离你的掌控,你觉得她第一个去找的人会是谁?” “一定是她最喜欢的那个,嗯……会是谁呢?” “噢对,她之前亲口说过的,当时你就坐在旁边。” “……” 指尖蓦然刺进掌中,容珣眼中戾气翻涌毕现。 “不想让她去找那个人吧?” “她这么不听话,你要把她怎么办?” 容珣衣袖下的指尖动了动,缓缓朝孟娆伸出了手。 脑海中的声音带着几丝蛊惑,异常轻柔地慢声开口。 “对,就是这样。” “掐住她的脖子,她就再也不会到处乱跑了。” 男人夜色下的指尖苍白,缓缓触上少女脖颈。 正在数碎银的孟娆肩膀一颤,猛地抬头,对上容珣冰冷幽暗的目光。 孟娆心脏一颤:“小叔叔你……” 与此同时,脑海里的声音高声催促道:“快!” “动手!” 容珣眼中戾气毕现,就要收紧指尖的一瞬,孟娆忽然蹙起眉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你干嘛呀!” 他的掌心被摊开。 少女指尖细软,轻轻捧住了他的手。 “刚才还没流血。”她仰头看着他,小脸紧绷,唇瓣微微抿起,“你怎么弄的啊?” 温软细腻的触感从手背传来,容珣指尖颤了颤,没有说话。 孟娆不解地看他一眼,放下手中的碎银,捧着他的手,用手帕一点点擦拭着他指缝间的血迹。 脑海里的声音还在不断催促着。 少女垂着长睫,暖光下的眼神认真又专注。 容珣静静地看着她。 掌心撕开的伤口血肉模糊,孟娆嘴里不满地嘟囔着,手上动作却很轻柔。 她从小包裹里翻出一瓶创药来,洒在容珣掌心上,又用手帕打了个漂亮的结。 末了,还学着容珣的样子,嘟起嘴巴想亲上一口,可想到他这双手之前摸过棺材,还是作罢了。 她哼哼一声,仰起脑袋神色古怪地看着他:“小叔叔该不会是……嫉妒娆娆有钱,妒火焚心,一不小心把手弄成这样了吧?” 本是嘲讽他的一句话,却没想到容珣突然“嗯”了声。 孟娆一愣。 容珣缓缓蹲下身来,光影中的唇色艳红,脸却白得厉害,低眸凝视她的眼神病态又温柔,轻轻地说:“乖,把银子给小叔叔。” “……” 慢条斯理的语调,听得孟娆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她捧着鼓囊囊的荷包,对上容珣幽暗骇人目光,呆愣了好半晌功夫,才鼓起勇气,弱弱地问了句:“为、为什么?” 容珣眸光闪了闪:“嗯?” 孟娆一哆嗦,像个被打劫的小学生似的,毫不犹豫地把荷包塞到他手中:“给你给你,全都给你!” 第 41 章 少女荷包淡粉,上面绣着一朵可爱的小雏菊,正巧放在他掌心的帕子上。 带着一股淡淡的香。 容珣的手不自觉收紧了些。 脑海里的声音不断回响着,他眼尾红晕未散,黑瞳里还带着几分未褪的戾气。闭了闭眼,正要弯腰抱起孟娆,孟娆却轻轻扯了下他的袖子。 “喂,那个……” 容珣抬眸:“怎么?” 孟娆又被他眼神吓得退了小半步。 小叔叔这是怎么了? 难道是自己刚才嘲讽的那句话,刺痛了他敏感脆弱的内心? 噢对!虽然小叔叔向来不要面子,但现在毕竟是落魄时期,心情郁闷也是有可能的。 孟娆决定还是不在这种事情上嘲讽他了。 她眨眨眼睛,指了指自己的小荷包,用尽量平静的语声对他说:“银子都给小叔叔,那个荷包……是春桃教我绣的,小叔叔能不能……” 指腹轻轻擦过荷包上的雏菊,容珣垂眸看着她:“自己绣的?” 孟娆点头:“嗯嗯嗯,娆娆自己绣的第一个东西,特别喜欢,小叔叔能不能把荷包还给娆娆?” 特别喜欢啊。 容珣睫毛微动,又下意识将荷包攥紧了几分。 荷包里的碎银胳的他掌心生疼,他却毫不在乎地弯起唇角,轻轻吐出两个字:“不能。” “……” 抢劫的都知道把钱包留下呢! 小叔叔怎么这样啊! 孟娆气哼哼看着他。 容珣攥着她的荷包,眸底多了几分病态的愉悦。 喜欢的东西都在他这儿。 她就不会跑了。 没有再理会脑海里嗡嗡乱叫的声音,他抱着孟娆进了客栈。 清河驿只是一个小镇,客栈规模不大,平日里也没多少客人,赚的银两仅能维持温饱。 掌柜没想到这么晚还有人来,自然不愿放弃每一个赚钱的机会,伸着懒腰从房里走出来,看到容珣的一瞬,忽然怔在了原地。 灯光洒在地面上,站在柜台前的男人容貌俊美,身姿修长,玄黑华服衬得他优雅又贵气。见他愣在原地,只轻抬了下眼皮,语声淡淡地问:“打烊了?” 不轻不重的语调让掌柜猛然回过神来,赶忙换了副笑脸。 “没没没。” 掌柜腮帮子上的肥肉抖了抖,走到柜台旁,不着痕迹地将告示压在账单下面,赔着笑脸道:“我们这儿不打烊,客官可是要住店?” 容珣说:“两间上房。” 孟娆小脸一僵。 两间上房?! 小叔叔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他们就剩这几十两银子了,前有追兵后有虎的,挥霍完了他们还怎么去关阳! 会不会过日子啊! 啊? 她皱起眉头,趴在容珣耳边提醒道:“小叔叔你要省着点花,娆娆可不能再变出钱来啦!” 绵软的语调颇有些幽怨,容珣眼睫颤了颤,轻轻“嗯”了声。 掌柜跟人精似的,看见他们悄悄咬耳朵,瞬间就猜到了是怎么回事,忙又笑道:“小店好几天未曾开张,客官能来也是缘分,不如就给客官优惠些银两,我们也图个吉利。” 孟娆眼睛一亮:“嘿呀,你可真会做生意。” “那可不。” 掌柜用笔划着账单,一双眼睛直溜溜地在容珣身上转,瞥见他衣服上见都没见过的绣纹。眼神闪了闪,似是无意地问了句:“客官不是本地人吧?” 容珣弯唇:“不是。” 掌柜嘴角的弧度便也大了些,扬声喊醒伙计,挤眉弄眼的让他将上房清理出来。而后,才收了容珣的碎银,客客气气地说:“哎,二楼最里面的两间。客官先休息。我这就去烧些热水,马上给您送进去。” 说完,他就对容珣做了个“请”的手势,心急火燎地向另一间屋子走去。 容珣淡淡看了他一眼,长睫遮掩下的眸底缀了几丝冰冷的光,抱着孟娆正要往二楼走。孟娆却忽然扯了下他袖摆,小手飞快地扫过柜台。 她晃着手中的铜板,咬牙切齿地提醒:“小叔叔,掌柜找的零钱你没拿!” “嗯?”容珣垂眸,慢条斯理地摊开她掌心,轻抬着指尖,将她手中铜板一个不落地拿走了。 “……” 看了看空落落的小手,又看了看不食人间烟火的容珣,孟娆痛心疾首地将脑袋搭在他肩膀上。 下次可不能把钱给小叔叔了。 不然关阳还没到,她们就得去要饭了! 两人到了客房里,小二很快就将热水送了进来。 孟娆坐在床榻上,手里捧着干粮,听见房门关上。她表情严肃地正想和容珣谈谈,今后怎么花钱的事儿。一抬眸,却看见容珣盯着自己的朱砂耳坠看。 目光凉凉的。 孟娆肩膀一颤,警惕地看着他:“小叔叔你、你又要干嘛?” 容珣朝她伸出手:“乖,把耳坠给小叔叔。” “……” 孟娆头上呆毛都炸了起来。 她的发簪没了,小钱钱没了,浑身上下就剩了一对儿耳坠,这也能被容珣盯上?! 她捂住自己的耳朵,誓死不屈地嚷嚷:“小叔叔你是土匪吗?连对耳坠都不放过!我告诉你,这个耳坠可是我……” 容珣轻抬眼睫,黑瞳沾染着夜色微沉的光,直勾勾地与她对上视线:“嗯?是什么?” “……” 叭叭的小嘴顿住,孟娆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蹿上心头,慌忙摇着脑袋道:“没没没…没什么,身外之物,身外之物。” 她乖乖巧巧地将耳坠放到容珣掌心里,小手安抚似的拍着他肩膀,干笑道:“小叔叔喜欢就好,喜欢就好,哈哈哈。” 容珣没再说什么,闭了闭眼,强压下心头不断翻涌的燥郁感,低声说:“你先休息,小叔叔出去一下。” “好哒好哒。”丝毫不敢多问,孟娆笑得一脸乖巧,见容珣走到门前,忙又补了句。 “那娆娆沐浴了哦!小叔叔先别进来啦!” 客栈的房门被关上。 孟娆眼睛眨了眨,只觉得容珣今天变态又奇怪。 想起容珣今天在山洞里面的浪荡样子,很不放心容珣的为人,忙又将门闩反锁好,才跑到水桶旁换起衣服来。 嗒—— 门闩闭合的响动传到长廊上。 容珣脑海里的声音依旧喋喋不休。 “哎呦,她把门反锁上了。” “小姑娘在防着你呐!” “……” 掌心的耳坠带着些许冰凉的触感,容珣黑瞳幽冷,一点点取下耳坠上的银勾,将朱砂珠子收入袖中。 没有理会脑海里吵嚷的声音,容珣转身向楼梯走去。 一楼房间里亮着淡淡的光。 客栈内的四个伙计都被叫醒,与掌柜一同围坐在圆桌旁,看着桌上的告示窃窃私语。 “这告示上连个画像都没有。掌柜的,您真确定他们两个是官爷要找的人?” “怎么不能确定,你看他穿的那身衣服,从头到脚都不带打褶子的,那料子我见都没见过,我们清河驿附近哪有这么贵气的爷!” 其中一伙计皱眉:“万一他是来往的客商呢?” “客商哪有带女人的,再说了,我们清河驿也不是商道啊!” 掌柜的伸出粗短的手指,指着纸上的一行字:“看看这上面写的,玄色氅裳,高八尺,身形修长,面冠如玉……客商哪有这等相貌!提供线索者赏赐白银十两,活捉者赏赐白银千两!” 伙计们的眼睛全都亮了起来。 “别管他是不是了,哪有大半夜住店的,等等他睡着,直接打晕了,送到官爷那不就知道了!” “对对,这可是千两白银啊,机不可失,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几个伙计纷纷附和,起身正准备去二楼查看。一抬头,却看见容珣悄无声息地站在门旁。 晚风吹起玄色华袍的一角,墨发红唇的男人黑瞳幽静。视线轻飘飘扫过屋内众人时,几个伙计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心头直窜而起,甚至都没发现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伙计们的手颤了颤,到底是掌柜的镇定些,忙挤着脸上肥肉笑道:“呦,客官,您怎么下来了?可是有什么吩咐?” 容珣“嗯”了声,光影中的面容俊美,带着几分邪气,语声懒散道:“水凉了,换桶热的。” 掌柜对身旁伙计使了个眼色。 伙计心领神会,不动声色地从桌下抽出匕首藏在身后:“哎,小的这就去。” 他赔着笑脸向门外走去,经过容珣身侧的一瞬,目光一寒,抬起匕首就向他后心刺去—— 烛光晃了晃。 伙计的手臂以一种极其诡异的姿势翻转过去,直直抹向自己脖颈。 鲜血落在手背上,容珣眼尾泛红,愉悦地弯起唇角,低低笑道:“啧。” 脑海中的声音再度响起。 “对!就这样,杀了他们!” “一个都别放过!” - 寒风扯落枯枝,雪花飘进来,落在地上的血泊中。 最后一个伙计倒在地上,手脚以极其恐怖的姿势扭曲抽搐,空气中蔓延着浓郁的血腥味儿。 掌柜被逼近角落里,汗珠混着鲜血从额头上滚滚而下,他胡乱挥舞着手中的短刀,语声惊恐地变了调:“你你……你别过来!别过来!” 嗒—— 明晃晃的刀落在地上。 容珣墨发散开,光影下的面容苍白,慢条斯理地在掌柜脸上划了道月牙儿。 掌柜跪倒在地,一下一下地磕头:“求求你了,放过我,放过我吧!” 脑海里的声音大笑。 “瞧瞧,他多像条狗啊!” “吓得都快尿裤子了!” “一炷香就弄死四个,很久没这么畅快了吧?” 容珣愉悦地弯唇。 “最后一个,可不能让他死得太痛快。” “怎么杀他好呢?嗯……要不然就把他手脚砍下来,栓在后院的树上。” “啊对,就像容鸿杀的那个大臣一样,嗷嗷乱叫跑都跑不掉……你见过的,多有意思啊。” 墨发散落在衣间,容珣垂下长睫,潋滟的眼瞳病态又痴迷,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至极的事儿。 掌柜还在不断磕头,身上的肥肉剧烈抖动着。 容珣静静地看着他,拿着匕首,就要向他手腕砍去—— 裹着掌心的手帕轻轻飘在了地上。 正中绣着的小雏菊被血染红。 容珣动作一顿,下意识弯腰。 脑海中声音大喊。 “你在干嘛!快动手呀!” “你刚才不是很开心的吗?” “……” 淡淡的香气钻入鼻间,容珣蓦然垂眸,苍白的面容浮现出痛苦之色。 啪—— 匕首落在地上。 正在磕头的掌柜动作一顿,慌乱地将匕首捡起,向容珣刺去。 锋利的刀刃刺破手臂,容珣黑漆漆的眼眸一变再变,忽然抬手扼住掌柜脖子,将袖中朱砂珠子塞入掌柜口中。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掌柜甚至没反应过来自己被喂了什么,就将珠子吞入腹中。 以为是什么穿肠剧毒,他眼里满是惊恐,下意识就想将东西呕出来。可只是一瞬,又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大喜过望地跪倒在地上,磕头道:“爷有什么尽管吩咐,小的一定义不容辞!” 容珣没再看他,转身向门外走去:“把这儿收拾干净。” 心知自己一条小命都攥在容珣手上,掌柜不敢在这时候问他要解药,连声应道:“是是是,小的一定收拾干净,一定收拾干净……保证别人什么都发现不了!” - “太可惜了,你怎么不杀了他呢?你明明很想杀了他的。” “瞧,你的手臂都被他划破了,很疼吧?” 容珣没有理会,缓步向二楼走去。 长廊静谧,暖橘色的烛光将门前照亮。房间里传来“滴滴嗒嗒”的水声。 脑海中的声音安静的一瞬,可紧接着,又变得更为强烈。 “她在沐浴,多好的机会啊。” “你不是很想要她吗?” 鲜血顺着指尖滴落,容珣脚步顿了一瞬,转身推开另一间房门。 “你只拿荷包是没有用的!” “她鬼点子那么多,区区几十两碎银,她要想走,你根本就留不住她,不过是你自欺欺人罢了。” “……” “不想把她留在身边了吗?” “你现在去她房间里,狠狠占有她,她就永远都是你的人了,再也跑不掉。” 永远都是他的人。 再也跑不掉。 容珣眼尾通红,唇瓣颤了颤,猛地关上了房门。 烛火将房间照亮,屏风后浴缸里盛满了热水,袅袅白雾弥散在眼前。容珣褪下外袍,将受伤的手臂放入水中。 一圈细小的波纹漾起。 水面很快变成了透明的淡红。 脑海中那个令人烦躁的声音,正在随着血液的流逝逐渐变弱,却还是不甘心地挣扎叫嚷着。 “根本没人愿意陪着你,你发病的模样这么丑陋,谁见到都会远离……” 嗯,很丑陋。 水珠儿从睫毛滴落,容珣唇色雪白,水雾中的面容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美,轻轻闭上眼睛。 “所以才不想让娆娆看见啊。” 第 42 章 烛火轻轻摇曳,浅红色的水面漾开一圈儿微小的涟漪。 容珣穿着中衣躺在水波中,白雾袅袅弥散,温暖的水温驱走寒气,将他黑瞳晕染得朦胧。 脑海里的声音还在断断续续地吵嚷着,却逐渐变得微弱。 容珣轻轻弯了下唇。 从他记事起,这个声音就一直伴随着他。 那时的容珣并不觉得自己与旁人有什么不同。只是偶尔的,照着声音说的去做。 杀死一只吵吵嚷嚷的麻雀,或者将不听话的小猫儿放到水里。看着它惊恐地挣扎,最后等它没力气了,再把它抱起,一边安抚地摸着它脑袋,一边温柔地笑着,说它不听话。 他小小年纪就喜欢掌控,下意识地惩罚着这些不听话的小家伙。 每到这时候,他母亲就会用一种厌恶又憎恨的眼神看着他,冷冰冰地说:“不愧是容氏的血脉,不愧是他的孩子。生来就这么残忍,等你长大了也会和他一样……” “你们容氏的男人都是一样的,没一个正常的!”说着说着,女人就会大叫起来,恶狠狠地掐住他的脖子。他就像那些被惩罚的小动物一般,被女人重重摔在地上。 那时容珣还不知道残忍是什么,没有人教过他该如何做。 他觉得自己是喜欢那只小猫的,可小猫却越来越怕他,每次一见他就哆嗦个不停,任他怎么安抚都没用。只有脑海里的声音一遍遍地与他说着话。 容珣曾问过一直照顾他的嬷嬷,是不是每个人脑海里都会有一个声音。 嬷嬷一开始并没有意识到他在说什么,只是怜惜地摸着他的头,告诉他:“对,老奴也有,那是老奴自己的声音,有时候会在老奴打扫宫殿的时候冒出来,有时候会在老奴给殿下做饭的时候冒出来……” “不,不是这样的。” 嬷嬷问:“那是什么样?” 树荫的暗影下,少年抱着怀中的小猫儿,眉目精致,透着孩童独有的纯真,垂下眼眸,轻轻地说:“他让我杀了这个小家伙。” 这样它就不会到处乱跑了。 这样就能乖乖陪在他身边了。 他的语声轻柔又不舍,可嬷嬷看他的眼神却逐渐变得惊恐,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一步步后退着跑出了宫殿。 从那以后,容珣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嬷嬷。 宫女说她请命调到别处去了。 他又问了两个太监,全都是同样的结果。用惊恐又害怕的眼神看着他,没过几天便调到了别的寝宫里,再也没回来过。 容珣并不清楚是为什么,却也隐约意识到了,自己和旁人有所不同。 那个声音只有他有,别人都没有。容珣不喜欢这种不同,便再也没有回应。 可脑海里的声音却随着他的成长,出现得越来越频繁。 直到有一天,他在山后面,听到了宫女的谈话。 “当年的惠帝也总说有人对他说话,九殿下和他一样……” “你说九殿下和惠帝一样?!” 宫女一哆嗦,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事儿,口中喃喃道:“怪不得、怪不得娘娘不喜欢九殿下,我之前就说哪有母亲不爱自己孩子呢……” “是啊,我之前还觉得娘娘太过冷血,怎么能那么对九殿下……九殿下那么漂亮,之前被关着的时候,我还偷偷给九殿下送过吃的呢,谁又想得到,竟会是这种缘故。” “太可怕了,怪不得周嬷嬷要走,我过几天也向公公请命,调到别处去吧。” “唉,我和你一起去。” 哪有母亲不爱自己孩子的。 又是哪种缘故? 有多可怕? 容珣看着她们,记下了惠帝两个字。 几个月后,他才在一个新调来的老嬷嬷口中,得知了有关惠帝的事儿。 从大宴立国开始,历代皇位更迭都少不了血腥和杀戮,加上容氏男人骨子里的暴虐,崇尚力量和权力,对亲兄弟也毫不手软。惠帝的皇位,也是踏着无数人头颅得来的。 惠帝在位之初,和之前的皇帝一样,并没有什么异常。 可到了在位的第二年,他便患了疾症,起先只是头疼,几个太医察看都没有效果。逐渐变得越来越严重,白日里喃喃自语,说有人和他说话,到了晚上就躲在寝宫中,说有人刺杀他。 太医们束手无策,只能开些治头痛的药物给他,惠帝每天都在惊恐中惶惶不可终日。 终于在一个雨夜,他亲手杀死了自己五个儿子,屠戮了数十个宫女太监,寝宫内血流成河尸横遍野。他却依然大喊着说有刺客,最后疯疯癫癫地摔倒在自己仅存的独子面前,被自己儿子送上黄泉。 死得极其难看。 大宴王室全都对惠帝避讳莫深,史书上关于他的记载也不过寥寥几笔,没有宗庙神位,也没有葬入皇陵,只用黄草裹着,被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王室有这种症状的,不止惠帝一人,只不过那些人来不及登上皇位,便被暗中处死,抹去所有痕迹,就像从未出现在这个世界一般。 是任何人都不愿意提起的,耻辱的存在。 老嬷嬷叹了口气,看着眼前容貌精致的男孩儿,爱怜地摸了摸他的头,嘱咐道:“这些事儿年岁远了,宫里头都不让提,九殿下也别再问了,以免惹来祸端。” 容珣轻轻地问:“嬷嬷也很讨厌惠帝?” 老嬷嬷说:“惠帝这么可怕的疯子,又有谁会喜欢。” 容珣垂着长睫,眼睑落下淡淡的光影。 没人会喜欢啊。 …… 水波层层漾开。 脑海里细弱的声音响起。 “是啊,没有人会喜欢的。” “她喜欢的是陈珏那样的人,她喜欢的是那样坦荡又光明的存在,而你是什么?” “一个人人害怕的怪物,连生母都不愿意面对的存在。只能靠着几颗药丸才能活得像个正常人一样,根本不敢摘下面具。” “……” “你好可怜啊。” “那只小猫儿不过是蹭了你两下,对你叫了两声,你就成天抓着它……小姑娘不过是幼时帮你擦了下手,对你说了几句话,你过了七年都不肯放过。” “你不会把她说得喜欢,和舍不得当真了吧?” “……” “怎么会有人舍不得你呢?” “你现在这样做又有什么用?她迟早都会知道的……知道你发病是什么样,知道你有多丑陋。” “多想留住她啊。” “可是你留不住,等她见到你真正的样子,就会像那只小猫一样,头也不回地跑掉……” “……” 水波层层漾开,木桶里的水越来越红。 氤氲的热气让容珣感觉不到丝毫温度。 好像一切都是冷的。 桌边落下烛泪,火光逐渐暗淡。 容珣看着隔壁房间暖橘的光,疲惫地闭上眼睛。 四周变得好安静。 嗒—— 残烛熄灭的一瞬,房门忽然被人推开。 少女手提着灯笼,站在门前。 大片的光线洒落进来。 意识消散的一瞬,一双温软的手,轻轻捧住了他的脸。 - “小叔叔……” 孟娆一推开房门,就看到容珣躺在水中。 破旧的杉木桶嘀嘀嗒嗒地往外渗着水,沉睡在水波的男人面容雪白,唇色淡粉。氤氲的雾气弥散,他睫毛上坠着盈盈欲落的水珠儿,宛如一个落在凡尘的精灵。 寻不到半点儿人气。 有那么一瞬间,孟娆几乎以为他身上的血已经流干。 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景象,来不及多思考,孟娆就慌忙地捧起他的脸,去试他的鼻息。 还、还有气。 “小叔叔,小叔叔你醒醒。” “容珣……” 孟娆轻声喊他,语声不自觉带了一丝颤。见他没有任何回应,忙放下手中的灯,把他手臂搭在自己肩膀上,摇摇晃晃地将他从水里捞出。 浅红色的水打湿了她的中衣。 她脚上还带着伤,绣鞋上沁出殷红的血迹。 将容珣从水面抱出的一瞬,容珣下意识的拥紧了她,隔着薄薄的衣服布料,孟娆能清楚地感觉到他肌肤在微微颤动。 她将容珣发丝剥开,轻声问:“小叔叔你哪里受伤了,怎么流了这么多血?” 男人羽睫颤了颤,含糊地应了一声,孟娆一个字也没听清。 见他实在冷得厉害,孟娆也不敢耽搁。只能架着他身子,像只可怜兮兮的小鹌鹑似的,支撑在男人高大的骨架下,慢吞吞往床边挪。 扑通—— 挪到床边的一瞬,孟娆再也支撑不住,和容珣双双躺倒在床上,虚脱般地大口大口喘着气。 她的中衣几乎完全被水浸透,湿哒哒地贴在身上,一张小脸生白,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 这辈子都没背过男人。 小叔叔看着瘦,身子倒是一点都不轻! 孟娆累得头都不想动一下,惦记着容珣冷,她有气无力地抬起胳膊,把拉着被子,正要盖在容珣身上。 下一秒,腰间就多了一双手,直接将她拥到了怀里。 微凉气息喷洒在面颊上,孟娆还没回过神来,就被男人吻住了唇。 棉被将她牢牢裹住,隔着湿.漉漉的中衣布料,两人身子紧贴在了一处。 他的吻顺着唇瓣往下。 意识回笼的孟娆错愕地看着他,随即奋力挣扎起来。 她怎么也没想到。 自己有朝一日,居然会毫无反抗之力的,被半昏迷的容珣按在怀里吃桃子! 第 43 章 “小叔叔、小叔叔……” “容珣,你快给我醒醒!” 孟娆呼喊着他的名字,试图把容珣叫醒。可半昏迷状态的男人,就像是听不见似的,近乎本能地拥吻着她。 被褥将两人身子裹住,孟娆腰肢被容珣紧紧箍着,整个人都陷在黑暗中,什么都看不到。只有男人唇瓣冰凉的触感,真实而又清晰地,一点点落在她身上。 那种陌生又不适的感觉,让孟娆难受极了。她扭着身子想从容珣桎梏中挣脱开,男人却被她一个简单动作勾得呼吸急促起来,拥着她后腰的手臂越收越紧,隔着薄薄的中衣布料,孟娆能清楚地感觉到他微微颤动的肌肤和不断收紧的肌肉线条。 似是察觉到了她的抗拒,又像是怕她跑了,容珣惩罚似的张开唇,轻轻在她身上咬了一口。 冰凉的犬齿隔着薄衫,轻擦过那一小块肌肤,孟娆浑身都开始打颤。 再也忍受不住,孟娆猛地扬起小手,朝容珣打了下去。 啪—— 容珣闷哼一声,微微侧头。 乘着他愣神的机会,孟娆连忙掀开被子,想从他怀里挣脱开,可还没动两下,就再一次被他抱住。 破旧的床板发出吱呀的轻响。 孟娆心里一阵绝望。 她不知道容珣怎么能邪恶到如此地步,半昏迷着都不肯放过她,甚至……甚至还对她做着比在山洞更过分的事儿。 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来了。 孟娆脑袋浑浑噩噩的,白皙的小脸染上浮红,身子渐渐软了下去,垂下脑袋看他。 榻上没有帘幔,灯笼的火光将男人侧颜照亮。 他双眸微阖着,几缕发丝黏在额前,盈盈欲落的水珠挂在他面颊上,映得他肤色苍白清透,少了平时的幽冷和妖冶。此刻的他,宛如一块凝霜的美玉,带着几分脆弱的病态,又带着些许不安的渴求。 很轻很轻地吻着她。 孟娆还从未见过他这副样子。 也不知是不是被他苍白的情态迷惑了,明明容珣做着很过分的事情,可孟娆竟少了几分抗拒的想法,甚至连思想都逐渐变得邪恶…… 小叔叔的身体……还挺好看的呀。 肩宽腰窄,大长腿。 平时穿着长衫不大看得出来,这会儿中衣湿透,完完全全地贴在他肌肤上。借着暗淡的灯光,她能清楚地看到衣料下面肌理紧实的线条,与她身上软乎乎的小肉肉全然不同,显得干净又利落,带着男人独有的力量感。 比她之前见过的那些图片都要好看得多,在朦胧的光线下,莫名就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吸引力。 孟娆小脸涨红,一双手伸起来又放下去。最后,只轻轻放在了容珣的侧脸上。 “小叔叔……” 男人墨发从指缝间垂落,缠缠.绵绵绕着她小手。 “你知道你在亲谁吗?” 微湿的发丝被孟娆轻轻拨开,容珣羽睫轻轻颤动。光线散落间,他轻抬起眼眸,漂亮的眼睛像是凝了层氤氲的水雾,恍惚得让人看不真切。 孟娆看着他的眼睛:“是娆娆哦。” 容珣的指尖颤了颤。 感受到他略微松懈的怀抱,孟娆弯起眼睛,像只猫儿似的,小小的身子一下就钻进了他身侧的暗影里。 绣着折枝牡丹的被褥重新将两人盖住,耳边是男人沉缓有力的心跳,世界仿佛一下子变得好小。 孟娆缓缓抬起头。 光影落在她眼睛里,她琥珀色的瞳孔清澈,清楚地映着容珣的模样儿,就这么定定看了他许久。而后,缓缓伸出小手,戳了下容珣的胸口。 “你刚才亲娆娆这里了噢。” 昏迷中的男人下意识将她拥紧了些。孟娆眼睛弯了弯,将小脑袋枕在容珣胸膛上,面颊樱粉,带着几丝她自己都不懂的羞涩,轻轻地问:“小叔叔明天不会不记得了吧?” “……” “如果你不记得,我就……” 孟娆咬着唇瓣,暗影中的睫毛扑闪扑闪的,似乎在想着什么惩罚他的法子:“我就……” 呢喃细语停在唇边,听着耳旁沉缓有力的心跳,孟娆忽又笑了笑,抬起脑袋,飞快地在他心口上吻了一下。 “不记得就不记得吧。” 柔和的光影下,面颊微红的小姑娘缩在男人怀里,头枕着他的胸膛,眼睫微垂,很轻很轻地对自己说:“娆娆记得就行。” - 雪花静谧地飘落。 小小的花灯将房间照亮。 朦胧中,似乎有一双小手解开了他的衣服,细细地将他身上水珠儿擦干,又重新帮他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冰冷黏腻的感觉散去,容珣羽睫颤了颤,再次沉入梦中。 …… 容珣第二天醒来时,已是巳时。 客栈老板刚刚将地上的水迹清理干净,忙了一夜的他到这会儿都没敢休息,轻手轻脚地抱着盛满污水的铜盆,正要从房间里退出去。视线扫过床榻时,才发现一双漆黑的眼睛正幽幽地在盯着他看。 身子猛地哆嗦了一下。昨夜的恐惧还未褪去,这会儿忽然对上那双眼睛,客栈老板手中的水都险些洒在了地上。 苍白俊美的男人哪怕病弱之中,气势也丝毫不减,被那双眸子看着时,就好像被一条毒蛇盯着,即使一个字未说,也让人从心底冒出一股寒意。 客栈老板想都不想就跪在了地上,颤声道:“爷有什么……有什么吩咐,小的马上去办。” 容珣淡淡地问:“谁让你进来的?” 心知这类客人都不喜欢陌生人进房间,客栈老板连忙解释道:“是、是和爷同行的姑娘,她今早从房间里出去时,告诉小的,房间地板被水弄脏了,让小的赶快过来清理……小的这才敢进来。” 今早从房间里出去的? 容珣羽睫轻颤,蓦然想到了昨晚恍惚的不真实的触感。 意识消散前,他记得,是小姑娘把他从水里捞出来的,抱着他身子,把他挪到床上,似乎又模模糊糊地对他说了什么,然后…… 然后,他也记不清了。 不过小姑娘任性又娇纵,想来也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 想到她气哼哼的可爱样子,容珣微不可闻地弯了下唇。 失血过多让他头脑还有些昏沉,没再说什么,只是轻抬了下指尖,示意掌柜的出去。 掌柜的如获大赦,捧着铜盆就要往外走,却在走到门口的一瞬,听容珣又低声吩咐了一句:“把她叫过来。” “这……”掌柜的脚步一顿,神色颇有些为难。 容珣羽睫幽幽抬起:“怎么?” 掌柜的“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忙道:“姑娘辰时不到就出去了,这会儿还没回来呢。” 辰时不到就出去了。 这会儿还没回来。 容珣瞳孔微缩,他视线从掌柜的身上一扫而过,匆匆地停在了桌案上。 除了一盏熄灭的花灯以外,什么也没有。 之前放在那里的包裹不见了。 与包裹共同消失的,还有绣着小雏菊的荷包。 “……” 空气骤然安静了下来,感受到房间内愈发压抑的气氛,掌柜的语声发颤,小心翼翼地开口:“除了地板,小的什么都没碰……那个姑娘、姑娘走的时候也什么都没说,小的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要不……要不小的这就去帮爷找找?” 找? 容珣视线落向窗外。 窗外大雪已停,窗纸上结了一层银白色的冰霜。零星几点光线落进容珣瞳孔中,他眼眸漆黑,深得看不清窗外的景象。 “去找有什么用呢,她随时还会再跑,你又能看她多久?” “你根本就留不住她。” “你这种疯子,是不会有人愿意和你在一起的。” 脑海里本该安静的声音,再度响了起来。 良久良久的沉默。 容珣闭上眼睛,轻轻吐出一个字。 “滚。” - 想着容珣受伤,总不能再凑合着吃那些干粮,孟娆一大早就去集市买了些进补的膳食。末了又跑去裁缝店,让裁缝赶制了两身简单的换洗衣服,直到午时才从外面匆匆赶回来。 吱呀—— 沉重的木门被推开。 大片阳光泻进屋里,容珣穿着月白中衣静坐在窗旁,积雪清凌凌坠下,他眉眼低垂看不清面容,只有眼瞳里偶尔落下几点斑驳光。 似是听到了响动,他静静抬眸,墨发微散垂在衣间,阳光下的唇色浅淡近无,轻声问她:“娆娆去哪了?” 语声平静至极。 可空气中莫名就多了几分幽凉的味道。 孟娆怔了一下,见他神色如常,忙举着小包裹笑盈盈地告诉他:“见小叔叔睡着,娆娆就去集市上买了些补给。花了好多银子呢,还给小叔叔带了补血的猪肝汤!” 她飞快地跑到容珣身旁,伤势未愈的脚丫还有些瘸,一边打开鼓囊囊的小包裹,一边絮絮叨叨地询问着容珣的伤势。 半晌也没等到容珣回应,她抬起眼眸看他,见容珣视线一直落在窗外,有些不满地哼哼一声:“外面有什么呀,小叔叔看得这么入神。” 孟娆伸着脖子想往屋外瞧,容珣却忽然将她抱住。 “没什么。” 语声凉凉的。 似乎瞧见了什么不好的事。 孟娆皱了下眉:“小叔叔看到追兵了吗?” “嗯。”视线幽幽地扫过街角,伫立在告示前的男人眉目俊朗,英姿勃发。 容珣一双眼瞳暗得发沉。 他私下里培养了很多精锐暗卫。 从他进树林的那刻起,就沿途留下了各种可供寻找的暗号。 可他没想到。 最先找来的,居然会是陈珏。 抬手将窗帘阖上,容珣慢条斯理地问:“娆娆路上就没遇见什么人?” “没有啊,娆娆能遇见谁?”看着容珣有些奇怪的样子,孟娆眼睛弯了弯,“小叔叔该不会怕追兵把娆娆抓走了吧?脸色这么差。” 容珣垂下眼睛,轻轻将她拥在怀里,幽黑的眸底带着冰冷痴迷的病态,异常轻柔地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怕。” 怕到发疯。 他等了她好久好久,那个声音一直吵,一直吵,逼得他快要疯掉。 如果她见到了陈珏。 如果让她见到了陈珏…… 容珣闭上眼睛,修长的指尖,缓缓搭在她后颈处,浓密的羽睫落下一片暗沉的光,嗓音极轻地问:“娆娆会和小叔叔去关阳吗?” 孟娆愣了愣,随即理所当然地说:“那当然了。” 察觉到他声音的不对劲,孟娆又皱了下眉:“小叔叔不会是想丢下娆娆吧?” 冰凉的指尖从她后颈滑落,容珣手重新覆在她腰上,紧紧地拥着她,低喃似的说:“怎么会。” 容珣缓缓睁开眼睛,黑瞳幽冷,神色温柔地弯了下唇。 “别再到处乱跑了。” 小叔叔可不想伤害你啊。 第 44 章 孟娆没觉得自己在乱跑,本想反驳两句,可感觉容珣状态很不对劲,像是还没清醒似的。 想起昨晚的事儿,孟娆眼珠一转,轻轻用手拍了拍他肩膀,悄悄在他耳旁说了一句:“小叔叔,娆娆昨天有帮你换衣服噢。” 少女绵软的气息轻拂在耳旁,容珣抱着她的手臂一松,视线慢悠悠落到她脸上,神情似乎并没有多少意外的样子。 也对,容珣这么警惕的人,醒来发现衣服换了,肯定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孟娆眨眨眼睛,又将语调放慢了些。伸出小手,飞快地在他心口处戳了一下:“小叔叔身上的水也是娆娆擦的哦。” 她的语调带着几分暗示,配合着小手上的动作,以为容珣多多少少能想起一点儿什么,却没想到容珣只是笑了一下:“嗯?” 他微微侧眸,漂亮的眼瞳缀着细碎的光影,视线幽幽地落在她脸上,嗓音含着几分笑,低声问:“怎么擦的?” “……” 很符合容珣性格的回答。 却显然不是孟娆想要的结果。 她只是想提醒一下容珣,让他仔细回忆回忆,他昨晚上干的好事儿,可容珣什么都没想起来,就像是根本没发生过似的,忘得干干净净。 孟娆心情不大爽,哼哼一声,别过脑袋不想理他。容珣却再次将她拉到了怀里。 两人双颈交错,他的呼吸拍打在她侧脸上,忽然张口含了下她耳垂,舌尖轻轻扫过她的耳珠,似有似无地捻.弄了两下。 孟娆身子控制不住地软了下来,小手动了动,想从他怀里逃开。 容珣却不放过似的,掌心抵着她后脑,用几近呢喃的语气,轻声在她耳旁问:“嗯?娆娆怎么擦的?” 从语声到动作无一不透着亲昵。 配合着男人俊美的五官,显得极有杀伤力。 好不容易才将思绪拉回来。孟娆也不知道容珣为什么这么喜欢逗弄她的敏.感部位,昏迷如此,清醒也是如此。好像特别喜欢看自己瘫软在他怀里,站都站不起来的样子。 明明是自己问他,这会儿却变成了他问自己。逼迫似的,蜻蜓点水地触碰着她唇角,轻微地仿佛只扫过了那一小层绒毛,却迟迟不肯吻上去,非要她说出个所以然来。 孟娆被他弄得心尖儿都在颤,终于忍受不住地用手捂着脸,反客为主地说:“用手手擦的哦。” “从头到脚都没放过!” 话音落下的一瞬,孟娆明显感觉容珣的呼吸顿了顿。 可只是一瞬,他又弯了弯唇,抬手将她小手拨开,低笑:“是么?” “是的呀!” 抬眸对上容珣潋滟的双瞳,她弯起眼睛信口胡诌道:“小叔叔当时反应很强烈呢!连娆娆都没想到。” 孟娆语声稍顿,到底没敢说他欲求不满。慢悠悠伸出一根手指,在他掌心挠了挠,嗓音细细地问:“小叔叔是不是对别人也这样啊?” 容珣垂眸看着她。 孟娆偏了偏头:“那要不就是小叔叔太喜欢娆娆了,娆娆轻轻碰一下都受不了!” 本是开玩笑的一句话,却没想到容珣忽然“嗯”了声。 “受不了。” 他看着她,忽然侧头贴近她耳畔,语声轻柔又冷冽:“我不管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但是娆娆,你若再到处乱跑……你猜,小叔叔会怎么对你?” 凉凉的气息轻拂在耳旁,孟娆眼睫一颤,下意识就道:“娆娆以后天天跟着小叔叔,绝不到处乱跑!” 话音落下的同时,容珣眉眼又恢复了温柔的样子,微弯着唇角,语声极轻地说:“很喜欢娆娆。” “……” 呢喃似的嗓音,带着极浅的威胁意味儿,哪怕说着喜欢的话,也让人感受到了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 孟娆不敢再招惹他,马上转移话题似的问道:“那……那我们什么时候去平阳?” 容珣说:“吃完东西就走。” 孟娆一愣,看着容珣依旧苍白的面色,微微皱眉道:“小叔叔不要休养几日吗?” “不用了。”视线轻飘飘从孟娆身上扫过,容珣看向被帘幔掩着的窗,低幽幽地说,“今天就走。” 清河驿就这么大。 再不走,人都要追来了。 - 得知容珣要走的消息,掌柜的总算松了口气,丝毫不敢怠慢,忙从后院牵了辆马车过来,毕恭毕敬地对容珣道:“小的就这一辆马车,平日里也不出城。爷若不嫌弃,小的就将马车赠与爷,也省去了爷舟车劳顿之苦。” 松木制成的马车十分狭小,与容珣平日代步的车辆自不能比,就连车辙的部位也微微发霉,在凛凛寒风中显得十分破旧。 容珣挑了下眉,视线扫过紧闭的帘幔,慢悠悠落在掌柜的身上,微微弯唇道:“还熏香了啊?” 听容珣提起香料,掌柜的脸上笑容一僵,赶忙弯腰解释道:“小的是想着爷要走,怕爷嫌弃,才特地熏了些香料,没有别的意思。” 微风拂过树梢,落下一片清凌凌的雪花,空气中良久没有回应。 掌柜的只感觉到一道视线幽幽落在他身上,虽未带任何压迫感,却瞧得他心底直发慌,就连语声也不自觉带了丝颤。 “小、小的也没敢熏太多,若是爷不喜欢,小的这就将里面东西换下来,给爷装上新的。” 说着,掌柜的就要将帘幔卸去,容珣却忽然轻笑了声:“不用了。” 他从袖中掏出一个墨纹哥窑瓷瓶来,轻抬指尖,将药丸递到掌柜的面前,低声说:“吃了吧。” 细润的光华衬得他肌肤清冷如瓷,宛如一块精雕细琢的古玉,丝毫想象不出昨晚杀人时的狠戾样子。 掌柜的心中大喜,忙将药丸接了过去,想不想的就吞到了肚子里。 抬眼对上容珣似笑非笑的目光,他心里“咯噔”一下,有些担忧地问了句:“小的、小的刚刚吃下的,是解药吧?” “不然呢。”容珣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指尖,垂着眼眸悠悠问,“怎么,觉得药有问题?” “不敢不敢。” 不敢再有丝毫怀疑,掌柜的忙道:“小的这就去楼上,帮爷把行李搬到车里。” 容珣捏着手帕的指尖一松,任由手帕飘在雪地上,袖摆垂落间,他淡声吩咐:“牵匹马过来。” 这便是不要他的车了。 没想到容珣这么警惕,掌柜的脸上肥肉抖了抖,却不敢再说什么,低头把缰绳卸了下来,毕恭毕敬地递到了容珣手里。 容珣没再看他,将马拴在树旁,转身上了二楼。 一刻钟后,两人离开了客栈。 白茫茫的大雪隐没了视线,掌柜脸上的笑容消失不见,眼底露出阴狠之色,定定地看着马儿消失的方向。 良久良久。直到两人看不见影了,他才踢了脚马车,匆匆披上外衣,向官府跑去。 - 容珣遇刺的消息虽然还未传到朝廷,可告示已经张贴开,清河驿的男女老少都在讨论着九殿下遇害的消息。 “也不知谁这么大胆子,竟敢行刺皇家的人,也不怕被诛了九族。” “谁说不是呢,昨个儿官爷来询问时,我还以为是我家那口子又犯了什么事儿,吓得我都跪下了,一晚上没睡好,今早儿一看告示才知道,原来是在抓刺客。” “哎呦,别说你了,我家那口子都吓得腿软,我们清河驿什么时候见过这阵仗,查得这么紧,九殿下怕是……” “嘘!快别说了,九殿下岂是我们能议论的。” 断断续续的讨论声传入耳中,陈珏身披斗笠,轻压着帽沿儿,匆匆从讣告旁走过,浅茶色的瞳孔里一片幽寒之色。 看来太子果真一点儿活路都不打算给容珣留。 这哪是要抓刺客。 分明就是要把容珣找出来,当成刺客,杀之后快。 前天他一听到消息,就想都不想地离开了京城,避开追兵在树林里找了一夜,才寻着暗号匆匆到了这里。 清河驿到处都是追兵,便是陈珏也没想到,容珣居然敢来清河驿。 本以为容珣安排了暗卫在这儿接应,可他寻了整整一早上,又哪有暗卫的影子? 容珣现在孤身一人,太子又在全城贴下讣告,容珣一个不甚便是身首异处的结局。清河驿百姓淳朴,若是发现了什么,第一个想到的肯定是去官府报官。 想到此处,陈珏握着长剑的手紧了紧,丝毫不敢再耽搁,忙向不远处的官府走去。 腊月寒风似刀,刮在脸上生疼,呼出的热气在睫毛上凝了一层白花花的冰凌。陈珏抬手正要拂去,走到转角处时,迎面忽然撞上了一个身形肥胖的中年男人。 “哎呦!” 男人“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脸上肥肉一抖,骂道:“你长不长眼!” 陈珏自幼习武,身形未有丝毫波动,听他叫骂倒也不恼,只向他伸出了手:“抱歉。” 男人嘴上又不干不净地说了几句,伸手搭在他胳膊上,正要借力站起来时。面上的肥肉忽然扭曲在了一起,双目血红,瞬间弓身倒在了地上:“我、我……救救……” ——是千步散。 容珣果然来过清河驿。 陈珏瞳孔一缩,抓着他的衣领道:“给你药的人呢?” 鲜血从嘴角涌出,男人不可置信地看着雪地上的红印,慌忙用手扣着喉咙,不过转瞬间,脸就涨成了青紫色。 “客、客栈……” 雪花悠悠从树上飘落。 男人已然说不出话来,指尖颤抖地指着西南方向,双脚一蹬便咽了气。 西南方。 清河驿只有一家客栈,可是客栈不在西南方。 容珣…… 容珣已经从南门出了城。 陈珏眸底露出一丝喜色,忙将男人尸体掩好。没有再多逗留,骑上马,匆匆向城外赶去。 第 45 章 大雪一连下了几日,寒风刮在脸上像刀子一样疼。孟娆缩在容珣怀里,氅衣将她身子严严实实裹住,雪白的狐绒轻拂在面颊上,映得一张小脸红彤彤的,两弯细眉微蹙,看上去十分难受。 容珣皱了下眉,伸手探向她额头,灼烫的温度从指腹传来,他摸到了一排黏腻的汗珠儿。 “娆娆。” 孟娆呢喃一声,声音干涩得像是被火烤过,半晌也没发出一个音节。只下意识的用手攥着男人衣服,一个劲儿地往男人怀里钻。 像只取暖的小猫儿,看上去冷极了。 容珣将她拥紧了些,垂眸注意到她微微干裂的唇,轻声问:“要喝水吗?” 孟娆睫毛颤了颤,将脸埋在他怀里,半晌才“唔……”了一声。 小姑娘睡觉向来不老实。 昨晚客栈火炉烧得暖,她没人看着,怕是又蹬了一夜被子。 容珣眸色暗了暗,指腹轻轻擦过她唇瓣,侧身从行囊里拿出一个鹿皮水壶来。 早上灌的温水这会儿已经凉透,壶嘴递到孟娆唇边时,她下意识张开嘴。可只是一瞬,又将脸别了过去,口齿不清地哼哼了一大堆听不懂的话。牙关紧咬,像是再也不肯喝一口。 容珣动作微顿,指尖重新将她牙关撬开,含了一口水,贴着她唇瓣渡了进去。 “唔……嗯。” 小姑娘紧绷的身子渐渐松懈下来。像是渴极了,直到一口水喂完,还吮着他唇瓣不肯松。 大雪从枝头飘落,呼吸喷洒出的热气散在两人唇边。少女小巧的舌头一下下蹭着他的舌尖儿,娇娇软软勾人至极。 容珣呼吸微沉,原本淡粉的唇色,被她吮得微微泛红,潋滟的黑瞳里漾开浅浅弥散的水雾,好半晌才撤开了唇。低头对上她迷蒙的大眼睛,低声问:“好些了么?” “唔。”小姑娘摇头,舌尖飞快地在嘴边扫了一圈儿,一双眼睛滴溜溜地在他唇上转,就像是瞧到了什么好吃的东西。 “还、还要……” “……” 她嘟着嘴巴又要吮上来,容珣指尖抵在她唇上,又含了口水,低头给她渡了进去。 一连喂了好几口,小姑娘终于觉得满意了,乖乖巧巧地缩回了他怀里。 容珣用氅衣将她裹好,脑海里鼓噪而动的声音又嗡嗡吵嚷起来,连带着太阳穴也微微发疼。 “你这几日赶得这么急,小姑娘身子那么弱,怎么受得了。” “很心疼吧?” “可哪怕是这样,你还是不愿意停下。陈珏已经到了清河驿,你怎么敢停下?” “这几日你连暗号都不敢留……等你暗卫寻来,说不定你已经变成疯子了,哈哈哈……” 从孟娆早上出去的那天起,这个声音就时不时冒出来吵嚷两句。 怎么放血都没用。 再不吃药,他真的要疯了。 容珣眉眼落下一片暗色,强压下心头的燥郁感。抬手将包裹里的竹筒丢在雪地里,调转马头,向城镇跑去。 - 余县是离平阳最近的一个城镇,官兵的告示还未张贴到这里,男女老少都坐在门前制着花灯,为三年一度的灯会做准备,城市里一片祥和的景象。 容珣没有在街上多逗留,进城以后便去了最近的客栈。打马行过时,引得一众姑娘频频侧目,可看到他怀里拥着的小姑娘,又忙将目光收了回去,绞着手帕,半晌也没回过神来。 客栈老板是个年近六十的老者,头发白了大半,身子骨还算硬朗。见容珣二人进来,笑容和蔼道:“客官住店还是打尖儿?” 容珣看了眼昏迷不醒的孟娆,轻声说:“一间上房。” “好嘞!”老板吩咐小二去打扫房间,回头看到容珣袖摆上的血迹,微微一愣,问道,“呦,客官这是受伤了?” 容珣略微一怔,垂眸看向自己的袖摆。 月白色的布料上,几点殷红的血迹格外刺目,瞧着不像是从袖子里沁出来的,倒更像是从外面沾上去的。 “……” 联想到小姑娘刚才一直哼哼着难受,容珣皱了下眉,低声在她耳旁问:“娆娆,是肚子难受?” 蜷缩在他怀里的孟娆眼睫一颤,睁开一双雾蒙蒙的大眼睛瞧着他,视线从他脸上缓缓移到了袖子上。呆愣了半晌,才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忙将脸埋到了他怀里。 羞得不想见人。 “没事的。”容珣轻声安抚一句,不动声色地用氅衣将她裹好,低声对老板说,“受了点轻伤,帮我备盆热水。” “哎!”客栈老板收了银两,对容珣道,“客官先去二楼,小的马上就帮您把热水送上去。” 容珣微微颔首,转过身子正要走,老板忙又将他喊住:“客官!” “找您的铜板没拿!” “……” 小二很快就将热水送了上来。 不知道是不是来癸水的缘故,孟娆头脑比方才清醒了许多,裹着被子缩在床上,一张小脸通红,垂着脑袋不去看容珣。 容珣将外衣脱下,除了袖口的血迹外,衣摆处也沾了不少,只是一直有氅衣掩着才未发觉。 他垂眸想看看孟娆的裙子,孟娆却死死拽着被褥不松手。容珣笑了笑,轻声说:“怎么,来个癸水就羞成这样,之前不是还帮小叔叔换衣服么?” 不、不一样的。 孟娆将眼睫垂下,昏昏沉沉的头脑让她思绪不太清醒,咬着嘴巴,半晌才嗫喏了句:“你、你把衣服放椅子上,我待会儿……” “嗯?”容珣抬眸,“娆娆要洗?” 小姑娘轻轻点了下头。 容珣唇边的笑敛了几分:“以前都是自己洗的?” 孟娆没吭声。 妈妈离开得早,她十二岁初潮时,什么都不懂,弄得床单上都是。 她永远记得,那天伯母进来后,那讥讽又嘲弄的语气。 ——“你也是大姑娘了,怎么能把这些东西弄到床上呢。” ——“你妹妹都知道拿东西垫着,廖阿姨清洗起来很辛苦的,你怎么不知道体谅人呢?” …… 淡黄色的烛光下,小姑娘低着头,将脑袋埋进被褥里,又轻轻重复了一遍:“娆娆待会儿洗。” “……” 软绵绵的语调钻入耳朵里,容珣一垂眸就看到了她微红的眼眶。 明明没有泪花儿,然而容珣却感受到了一股很淡很淡的无助感。 不像是害羞,更像是害怕。 就和那天在鸾青宫里红着眼眶不肯哭的样子一样。 容珣不懂小姑娘为什么非要执着于把衣服洗干净,但他能感觉到,她很不想把东西弄脏,更不愿意被别人看到。 就好像这几年,她过得并不好。 那一点儿情绪绕在他心尖儿上,扯得他心绪愈发烦乱,脑子里那个声音又要响起时。他匆匆咬了一下舌尖,低声说:“不用娆娆洗。” “可是……” 淡淡的血腥气在口中散开,容珣眼睫微颤,语声却放的很轻:“是不是没拿月事带啊?” 孟娆埋着脑袋不敢看他。 那次初潮的经历,让她本能地觉得,来月经是件很羞耻的事儿。 不想让别人知道,更怕弄到床上,哪怕只有一点点,她都要洗干净才能睡着。 而这次,她蹭了容珣一身。 孟娆不想看容珣的神情,害怕在他眼里看到哪怕一点点的嘲弄。 她动了动唇,想说自己去买,可是古代,那些东西都是姑娘家自己做的,她不知道去哪里买,更不会做。 孟娆垂着脑袋没有回话,容珣却拍着她的肩膀,轻声说:“没事的,娆娆还能下来床吗?” 孟娆小声说:“能。” 容珣把热水放到床边:“那娆娆自己清洗一下?” 烛光下,小姑娘终于抬起眼睛,说了声:“好。” 容珣摸了摸她的头,起身向一楼走去。 这家客栈不大,老板为了节省开支,只雇了一个伙计,平日里多是夫妻俩在经营打理,日子过得也算红火。 这会儿到了傍晚,老板心里估摸着不会再有客人来了,便关了大门,刚要与妻子核对下一天的账目,一抬头,就见容珣从二楼下来了。 “呦,客官,外面马上就要宵禁了,您现在要出门吗?” 光影晃了晃,走廊旁的男人微微侧眸,浅橘色的火光映入眼瞳中,他一双黑眸暗得发沉。明明没有什么情绪,可老板却莫名退了一小步,连呼吸都放缓了许多。 一旁的老板娘也呆了呆,只觉得这客人看上去和之前不大一样了。骇于他迫人的气场,老板娘半晌才挤出个笑容,轻声问:“客官、可是住得不满意?” 容珣脚步稍顿,视线从老板娘放在一旁的绣样儿上扫过,敛去眼中情绪,低声道:“帮我做个东西。” 老板娘哪敢拒绝? 连忙想都不想就应了下来,可当听到容珣要她做的是月事带时,瞬间愣在了原地,好半晌都没回过神来。 毕竟是女儿家的东西,好多男人都觉得污秽,老板娘还从未见过有男人开口要这种东西的。 瞅见容珣轻描淡写的神色,一旁的老板也怔了怔,下意识问道:“这东西不都是姑娘自己做的么,她……” 容珣轻抬眼皮:“不能做?” 不咸不淡的目光,看得老板猛地一个激灵,再说不出一个字。老板娘忙把他拉到一旁。 “能做能做。”老板娘取了针线,笑盈盈道,“大户人家的姑娘那会做这个啊,老头子不会说话,客官莫要见怪。” 说着,她推了推老板的肩膀,轻声道:“我柜子里还有些新料子,你去帮我取一下。” 一听是做那玩意儿的布料,老板连忙压着嗓子摇头:“不不不,要去你自己去,那种料子怎么能让我一个大男人碰。” 老板娘瞥了他一眼。 到底是同人不同命,老板娘没再与他争辩,匆匆去里屋拿了布料出来,笑道:“水煮过的,客官放心,我家闺女用的也是这个。” 容珣淡淡“嗯”了声,没再说什么。老板看着那料子,到底过不去心里那坎儿,也不敢再说话,拿着账本摇头叹息地去了里屋。 月事带并不复杂,老板娘年纪虽大,手却十分灵巧,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将东西绣好了。低头正思索着要不要拿张纸包裹一下时,容珣忽然道:“不用麻烦了。” 老板娘怔了怔,抬眸见容珣平静的面色。心里最初的胆怯不禁散了几分,眼尾细纹浅浅弯起,将东西交到容珣手上,笑容晏晏道:“楼上的是您夫人吧?” 和蔼的语声传入耳中,容珣拿着布料的指尖一顿。 老板娘又笑道:“老身活了大半辈子,都没见过您这么疼媳妇的,真是个有福之人。” 有福之人。 脑海中的声音再度响起,容珣扯了扯唇,声音低得仿佛听不清:“不是。” 唇齿间血腥气弥散开来,他低着眉眼,黑瞳沾染着夜色暗淡的光,取下扳指放在桌上,淡淡地说:“是我侄女。” 第 46 章 破旧的杉木柜台上,扳指落下一小块细腻的光。 莹润又漂亮。 老板娘连玉器都很少碰,平日里也只在往来客商手里见过些白玉,随随便便一块就能把她家铺子买下来了,然而这块玉,却比那些客商手里的还要好看得多。 比豆腐还白,连块棉絮都看不见,上面隐约能看见雕刻精美的云纹,凝脂似的,瞧不见丁点儿瑕疵。 老板娘虽然没什么见识,却也没见过这样的宝贝。她缠着棉线的手一顿,忙用手帕将扳指包起来,递到容珣面前,连声说:“布料不值多少钱,出门在外都会遇到难事儿,老身只当是帮了客官一个忙,又怎敢收这么贵重的礼,客官还是快将玉收回去吧。” 容珣垂眸看了眼扳指,轻声说:“不用了,你留着吧。” 他转身向二楼走去。 老板娘看着帕中的白玉,半晌也没回过神来。 他刚刚说的是…… 侄女儿? 更夫敲着铜锣从窗前走过。 二楼的客房里,孟娆慢吞吞洗好了身子,垂眸看着地上脏兮兮的衣服。 裙摆的位置红了一大片,在灯光下显得刺目又显眼。 更尴尬的是,她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垫。容珣走的时候,虽然将氅衣铺在了床单上,让她躺在床上等。可这会儿看着那块殷红的血迹,怎么也不好再坐回去了。 容珣就剩这一件干净衣服了。 他一向爱干净,要是再弄脏,明天就没衣服换了。 孟娆呆呆地站在床边儿等容珣。 过了约莫半刻钟的功夫。 容珣推开房门,视线落在孟娆身上时,微怔了一瞬,问她:“怎么站着呢,肚子不痛了吗?” 孟娆穿着浅桃色的中衣,袖口处绣着一朵羞答答的樱草花。 见容珣走过来,她垂着脑袋没有回答他的话,动了动唇,刚想问容珣有没有手纸。容珣却将一块布料递到了她手里,轻声问:“娆娆会用吗?” 孟娆微微一愣,垂眸看着自己手中的布料。 奶白色的一小块,拿在手中十分柔软,隐约可见细密的针脚。 是刚刚缝制好的。 “会、会用……”喉咙莫名卡了一下,她握着布料的指尖蜷了蜷,轻轻地问,“小叔叔从哪里买的……” “让老板娘帮忙做的。”他没再多说什么,只是摸了摸她的头,“先把它换上,嗯?” 孟娆轻轻点了下头。 容珣倒了杯温水放在她旁边,俯身端起地上的污水盆,走了出去。 房门应声关上。 深褐色的木地板上,留下一圈儿圆圆的水渍。 孟娆攥着柔软的布料,眼眶微微泛红,好半晌才抽了下鼻子,将眼底的泪珠儿憋了回去。 长廊上光线暗淡。容珣端着水盆走到转角,迎面就见老板娘拿着一碗汤羹走了过来。 老板娘看见他手中的铜盆,微愣了一瞬,忙道:“哎呦,客官把这个放屋里就好,老身这就去让伙计过来收。” 容珣眼睫轻垂。想着小姑娘之前眼眶红红的样子,下意识就觉得,她应该不想让人看见。 端着铜盆的手收了收,他低声说:“不用。” 转眸看到老板娘手里端着的碗,挑了挑眉,问:“拿的什么?” 被他目光看到的一瞬,老板娘忍不住缩了下脖子,忙将碗盖掀开,低声说:“客官给的谢礼太重了,老身我就这么收下,实在于心难安,也没什么能帮得上忙的。想着姑娘身子不方便,就去伙房炖了这碗桂圆红枣汤。” 早就猜到了容珣身份不一般,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虽不是什么燕窝珍馐。可我们这儿的姑娘来癸水时,都会喝这个暖身子……这是老身的一片心意,还望客官不要拒绝。” 红枣汤色泽清亮,在暖光下冒着腾腾热气,空气中很快就漫上一股清甜的香味儿。 容珣敛去眼中情绪,轻声说:“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老板娘笑了笑,这才端着汤羹进了客房。 风雪渐停,天空中黑漆漆的看不见星星。 客栈后院没有什么人,容珣端着铜盆,正要将水倒进草丛里。靠近围墙的树枝上,忽然传来一阵微弱的响动。 他目光一凉,视线冷冷扫过:“谁?” “殿下!” 听见是容珣的声音,狄元忙从树上跳了下来。抬头看见容珣手中的污水盆,略微一愣,嘴边儿的话顿在口中,喃喃道:“殿、殿下你……” 容珣神色淡淡,将水倒进草丛里。视线不咸不淡地扫过狄元时,狄元“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顾不得擦身上的雪,就俯身请罪道:“属下来晚了,还望殿下恕罪。” “你还知道你来晚了?” 容珣轻笑,夜色下的目光带着些寒,没再与他废话:“带药了么?” 低沉的语声透着隐隐的急切,与平时冷静淡漠的样子全然不符,狄元愣了一瞬,才意识到他问的是净心丹。 这种药向来都是容珣随身携带的,从不让旁人碰。他们这次出行,虽然也备些以防万一,可都在刺客进攻时,随着马车一起损毁了,当时也没人顾得上去追。 狄元忙伏在地上:“没。” 晚风拂过树梢,枝头上落下一片清凌凌的雪花。容珣苍白的唇角,沁出一行血珠。 狄元大惊:“殿下?” “回去取。” 容珣嗓音低哑,听得狄元遍体生寒,这才意识到净心丹的重要性,他忙道:“属下明日就快马加鞭赶回去,定在七日内,将净心丹送到殿下手中。” 七日。 还要七日。 容珣指节发白,捏在铜盆边沿的手,将铜盆捏出一道扭曲的痕迹。 “等不住了吧?” “可惜,从余县到京城不眠不休也要七日,这已经是最快的速度了……你没有药,只会越来越严重,真是可怜呢。” “……” 头脑里的声音大笑。 “瞧瞧你现在的样子,还能等七日吗?” “忍着多难受啊。” “要不……就不忍了吧,狄元没有将事情办好,就应该把他杀掉……还有小姑娘,她现在就在二楼,你那么喜欢她,不如……” 雪花飘在睫毛上,容珣猛地闭上眼睛,汩汩鲜血从嘴角流出,地上落下一小片殷红的梅。 “现在就去。”他说。 狄元原本搜集了一大堆情报要给容珣看,可见到容珣这种状态,也丝毫不敢再耽搁,连忙起身从雪地上站起来,低声道:“属下这就去。” 容珣轻拂袖摆,没再说什么,转身向院外走。 狄元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补了一句:“对了殿下,属下来的时候,发现小侯爷也在路上。他脚程慢些,大概明日就会到余县休整,您要不要……” 容珣视线冷冷扫过:“管好你自己的事。” “是是是。”虽不明白容珣为什么忽然对小侯爷如此排斥,但狄元丝毫不敢多问,忙道,“属下与您在哪里汇合?” “平阳。”他的声音嘶哑冷冽,带着一股透人心脾的寒。 - 老板娘原本以为孟娆只是来癸水,却没想到她居然还发着烧。 看着小姑娘面颊通红的难受样子,一时也不敢走了,忙又让小二煎了碗汤药。 转身时,看到地上的脏衣服,正要收出去一道洗了。原本几近昏迷的小姑娘忽然说:“别……” 老板娘微微一愣。 暗淡的灯光下,孟娆睁开一双水汽氤氲的眸子,睫毛上缀着两颗亮莹莹的水珠,轻声说:“我、我自己……” 老板娘这才反应过来,她这是要自己洗衣服。 孟娆本就生得好看,被那一双大眼睛瞧着,老板娘不由得想起了自己远嫁的闺女。既不忍心直接拒绝,更不忍心答应。 她又缓步坐回了床边上,用手拍着她的肩膀,轻声说:“老身虽是乡下人,可手却精巧得很。平日里那些客商的衣服都是我洗的,从未出过岔子,姑娘放心……” “不是,”孟娆轻声说,“脏的,我自己来。” 老板娘本以为她是怕自己把衣服弄坏,却没想到小姑娘居然怕给自己添麻烦。她笑了笑:“嗐,老身我什么粗活没干过,姑娘家的衣服,又什么脏的……姑娘安心歇着便好,哪有生了病还洗衣服的,身体哪受得了。” 苍老的语声温柔又和蔼,孟娆指尖松了松。可只是一瞬,又抓住了老板娘的袖口,用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瞧着她。 似乎真的觉得那东西见不得人一样。 老板娘还没见过这么固执的小姑娘,只觉得她和那个男客人一样古怪,忙又拍着她的肩膀安抚道:“没事的,老身女儿第一次来癸水时,也弄脏过衣服,也是老身洗的。女儿家的都会这样,姑娘不用不好意思。” 她笑着道:“你夫……你小叔一个男人都没嫌脏,你怎么自己嫌弃起自个儿来了。” 小叔叔一个男人都没嫌脏。 孟娆眼睫微颤,脑海里忽然想起,刚才容珣俯身将铜盆端出去的样子。 在孟娆的记忆里,容珣一直都是优雅矜贵的样子,永远都不会为什么事弯腰,更不会低身去做这种事。 好像她一直以来固执地坚持,在他们眼里都不算事,就只是弄脏了衣服那么简单。 没有什么污秽的。 别的女孩子也会这样。 不用不好意思。 孟娆指尖动了动,抓着衣袖的小手松了几分。 见她动容,老板娘和蔼地笑道:“你小叔平日就很疼你吧?” 孟娆垂下眼睛:“嗯。” 老板娘又问:“是亲叔侄吗?” 孟娆轻轻摇了摇头。 “难怪。” 老板娘掩着嘴,又偷笑了两声,方才拍着孟娆肩膀道:“老身就说姑娘是个有福之人。你小叔那么疼你,也不忍心让你受罪不是?姑娘赶快将病养好才是要紧的” 孟娆这才将手收了回去。 老板娘又在床边陪了她一会儿,见容珣进来了,才放心从床上站起来。 她招呼小二将煎好的退烧药送进来,笑容晏晏道:“药是苦了点,可效果不错,小姑娘仔细调养两日,保证又活蹦乱跳了。” 白碗中汤药,弥散出苦涩的气味儿,轻飘飘直往人鼻子里钻。 容珣皱了下眉,看着床上晕晕乎乎的小姑娘。沉默了半晌,还是低声说了声“多谢”,伸手接过了药碗。 “哎,客官有什么需要,招呼一声就好,不用自己忙活。” 房门应声关上。 容珣又点了盏灯,灯光散在房间里,四周一片融融的暖橘色。 孟娆缩在床角里,嗅着屋内浓郁的苦涩味儿,雾蒙蒙的大眼睛里满是抗拒。 “娆娆、娆娆也不是很难受,能不能不喝药……” 糯糯的语声在屋内响起,容珣看着孟娆小脸红扑扑的样子,忽然就想到了小时候那个抓着他袖摆撒娇的小姑娘,连带着心头的燥郁感也散了些。 容珣弯了弯唇,垂眸看了眼黑褐色的汤药,忽然问:“娆娆知道小叔叔的柜子里,为什么会有那么多药丸吗?” “不、不知道。” 容珣低声说:“因为小叔叔也不喜欢喝药。” 孟娆慢吞吞眨了下眼睛,像是以为自己听错了:“小叔叔也不喜欢喝药?” “是啊,”容珣慢悠悠搅动着药匙,低垂的眼眸里缀着潋滟的光,微皱起眉,轻轻道,“小叔叔很怕苦的。” “……” 原来他也知道苦啊。 那他小时候还给自己灌那么多药。 孟娆不得不怀疑那会儿的容珣是在报复。 忍着没与他翻旧账,孟娆眨了眨眼,正要顺着说一些“既然这么苦那就不喝了”之类的话。 一抬头,却见容珣忽然垂下眼眸,静静地喝了一口药。 孟娆睁大眼睛,连声音都不结巴了,下意识就想将药碗拿过来:“小叔叔你又没生病,怎么能喝药呢?不是怕苦吗!” “是很怕。”浅褐色的药汁儿浸在唇上。他唇色淡粉,少了几分平时的侵略性,抬起眼眸看着她,“可是这药一点儿都不苦啊。” 一点都不苦? 怎么可能! 孟娆隔着大老远都能闻到一股涩味儿。 她用怀疑的眼神看着容珣。 见她不信,容珣又抿了一小口,眉宇间神色未有丝毫改变,轻声说:“真的不苦,要不……娆娆自己尝尝?” 孟娆下意识就要摇头,容珣忽然锁住她的眼。 他漂亮的眼瞳在烛火下缀着细碎的光,放缓的语调带着些许蛊惑的意味儿,柔声问:“娆娆正在发烧,不会觉得很难受吗?” 确、确实很难受。 容珣笑:“不想快点恢复?” “……想。” “那就先尝一小口。”容珣将药碗递到她面前,轻轻地说,“小叔叔喝过了,不苦的。娆娆要是觉得苦,就不喝了,怎么样?” 想起老板娘刚才说的,要好好养身子的话。孟娆慢吞吞眨了下眼睛。 她也不想给容珣拖后腿。 如果药不苦的话,那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小叔叔也怕苦,他都没事,那自己肯定也没事。 孟娆抬起脑袋看着容珣:“那……那就先尝一小口。” “嗯。”容珣弯唇,“小叔叔喂你。” 孟娆乖乖地张开嘴巴。 碗沿儿触上唇边,药汁灌入口中的一刹那,唇齿间瞬间弥散开了浓郁的苦涩味儿。 这药太苦了! 孟娆下意识就要把碗推开,可容珣忽然抬手抵着她后脑,直接将汤药灌了进去。 他语声温柔道:“乖,小叔叔没骗你吧?” “咕咚咕咚。” 孟娆刚想回话,还未出声,就又被灌了几大口进去。 这才意识到容珣从开始就在骗她,却为时已晚。容珣根本没给她任何挣脱的机会,直接将大半碗汤药灌了进去,才撤开了手。 破旧的小木床一阵摇晃。 小姑娘眼角被熏出泪珠儿,红着一双眼睛气鼓鼓地看着他。 泪汪汪的眼睛,红扑扑的小脸,再加上受骗上当的神情。 就和小时候被灌药时一模一样。 总会气哼哼地骂他,说一些稀奇古怪的话,还会想着法儿在第二天报复回来。 “别生气了。” 容珣弯了弯唇,微凉的指腹擦过她的唇角,垂眸看着小姑娘的眼睛,轻声说:“小叔叔哄你睡觉好不好啊?” 第 47 章 暖橘色的灯光照在床榻上。 气哼哼的小姑娘愣了半晌,眼睛里漾开星星点点的笑意。 她既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而是歪头看了他一会儿,随即慢吞吞地将身子往里面挪了半分。 略微破旧的小木床上,床空出了能躺下一人的位置。 没有意料之中的叫嚷,也没有像小时候那样胡闹。只睁着一双水雾氤氲的大眼睛,轻轻扯了下他袖子。 似乎并不排斥他的存在。 容珣眸光微动:“娆娆?” 孟娆耳朵上冒出一抹红尖儿,悄悄别过身子,没有看他。 容珣俯身凑近她,长长的羽睫垂下,轻缓的语声带着几丝微不可察的气音,低低在她耳旁问:“要和小叔叔睡啊?” “……” 似乎一点儿也不理解女儿家的羞涩。又像是在故意逼迫她,说出那些不好意思说出口的话。 控制欲又强又讨厌。 先前积累的好感瞬间消失无踪,孟娆嘴巴里全是讨厌的苦味儿,她将脸埋进被子里,气哼哼道:“不要!” 容珣笑,轻轻对着她耳垂吹了口气:“不要啊?” 孟娆捂住耳朵:“不要。” 容珣低低笑了声。就在孟娆以为他要像以前一样,霸王硬上弓的时候,耳旁的气息忽然散去,容珣用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轻声说:“睡吧。” 脑中的声音鼓噪而动,容珣漆黑的眸底,却多了几分这几日未曾见到的愉悦。他垂眸凝视着小姑娘红彤彤的耳朵,瞧了好一会儿,才将被子掩到她身上。 案上的烛火燃到了尽头。 房间内的光线骤然熄灭。 不知过了多久,待小姑娘呼吸渐渐平缓了,他才从床边起身。 窗外天空中亮着几颗星星。 一只绵软的小手忽然扯了他一下。 容珣脚步一顿,回头看她。 “还没睡?” 暗光下,小姑娘依旧背着身子,将头埋在被子里,过了好半晌,才闷闷地“嗯”了一声。 容珣挑了挑眉,抬手要将她小脸转过来。下一秒,就听到床上传来小小的声音。 “叫声小心肝就让你睡。” “……” - 总算圆了童年的梦,孟娆缩在容珣怀里睡得异常安稳。 迷迷糊糊中,神识海里的小柒叫醒了她:“宿主、宿主……我发现一个好消息!” 睡得昏昏沉沉的孟娆并不想理他。 她睫毛动了动,正准备按下神识里的闭麦键,小柒忽然扯着嗓子道:“好感度到百分之七十了!” 孟娆:“别烦我,到就……” 嗯?什么? 孟娆猛地睁开眼睛:“你说好感度到百分之七十了?” 小柒一脸兴奋:“是的!” 孟娆不可思议:“我难道又见到陈珏了?” 小柒:“没有。” 孟娆:“那是什么时候涨的?这也太奇怪了吧。” 小柒结巴了下,一时间没法儿回答。 他也觉得奇怪,毕竟孟娆最近一直没见陈珏。 所以他也没怎么关注好感度的问题,只是今天整理资料的时候无意中查了一下。忽然发觉好感度一路暴涨,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就提升了百分之三十! 连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涨的。 面对孟娆的疑惑,小柒尝试性地解释道:“可能是最近宿主不在,叶白柔那又出了什么状况,小侯爷忽然回忆起宿主的好,就……移情别恋了?” “……” 这理由实在太牵强,孟娆嘴角抽了抽:“现在男频文流行这种套路?” 小柒:“也不是没有……” 孟娆是偷偷跟来的,外人并不知道容珣还带着个姑娘,但是身为容珣好友的陈珏,却是知道的。 如今朝野上下都传着容珣遇刺的消息。叶白柔当初是为了容珣才进宫,知道此事后定会十分激动,说不定还会央求陈珏去寻。陈珏一方面担心容珣,一方面又为情伤所困,双重压力下,心态产生变化也不是没有可能…… 孟娆和小柒在神识里讨论了良久,半天也想不出别的理由,心烦意乱之下,索性就不想了。 反正当初小柒说过,要想攻略陈珏就离不开容珣。 她这个系统这么蠢,任务完成后也没什么福利,说不定是上天看她太可怜,给她减轻了难度呢! 黑蒙蒙的夜色里,孟娆眼睛里亮起星星点点的光。 以前她从未真正把任务放在心上,她只是单纯地不想死,想活下去。 可是现在,她缩在容珣怀里,脑袋枕着他的胸膛,耳旁是他轻缓地呼吸。这样平静的夜里,她心中忽然生出几分之前没有的情绪。 她问小柒:“是不是任务完成,我就可以选择留下来了?” 小柒说:“是的,宿主可以选择留下,也可以选择回去。” 孟娆不想回去。 那个世界冷冰冰的。这里哪怕是风雪交加的夜,也有人为她执着一盏明灯。 她转过头,借着暗淡的光,看着男人眉眼微阖的样子。轻声问小柒:“陈珏他来找容珣了吗?” 小柒查了一下:“现在还在路上,大概明天就到余县了。宿主要加快任务进度吗?” 孟娆弯起眼睛,轻轻“嗯”了一声。 她想快点完成任务。 她想永远留在这里。 - 老板娘的汤药效果确实不错,孟娆的烧第二天就褪了大半。 因为昨晚被小柒吵到的缘故,孟娆快到晌午才醒,睁开眼睛时,容珣已经不见了。 老板娘又送了些滋补的汤羹过来。孟娆一边喝,一边问:“我小叔叔在外面吗?” “今天一大早就出去了。”老板娘笑了笑,道,“不过他走之前留了口信,说晌午就回来,可能是去处理事情了。” 孟娆点点头,想起今天陈珏会来余县的事儿。起身换了身漂亮的衣服,正准备去城门口撞撞大运时,容珣就从外面回来了。 不知是不是外面风雪太大的缘故,她发现容珣的面色比之前又白了几分。羽睫低垂时,落下一片扑簌簌的霜花,黑白之间,映得那张脸精致又夺目,整个人漂亮得带着几分病气。 她脚步一顿,没好再往外走。踮起脚尖拍了拍他身上的雪,轻声问:“小叔叔去哪里了啊?是不是早上出去没吃东西,脸色这么差的。” 容珣没回话,只是抬手试了下她额头的温度,见她烧退了,才低声说了句:“收拾一下,待会儿启程去平阳。” 这就去平阳? 那陈珏还怎么攻略! 孟娆没想到容珣居然走的这么急,心里一万个不情愿,刚要说自己身体没养好,想再休息几天时。就见容珣一双漆黑的眸,幽幽地盯着她看。 从她粉团团的小脸,慢条斯理地扫过她的襦裙,最后停在了她发间的珠花上。 玉蝶样的小珠花,翅膀边沿嵌着一圈儿金丝,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显得小巧又精致。 她面上敷了珠粉,就连唇上也涂了口脂,不难看出是精心打扮过的。 就好像是要去见什么重要的人。 容珣薄唇弯起,指尖缓缓擦过她的唇瓣,看着指腹上那一点儿嫣红,慢条斯理地问:“娆娆要去哪啊?” “……” 没想到被容珣抓了个现行,孟娆头上的珠花一阵轻颤,映得那双大眼睛也扑闪扑闪的。 “没、没有呀……”她扬起一个虚假的笑容,讪讪笑道,“娆娆是准备去找小叔叔哒!” 容珣眸底深色渐浓,唇边却勾起一抹极其浅淡的笑,垂眸对上她的眼睛,轻轻地问:“找小叔叔啊?” “……是的。” 想着自己知道陈珏在余县的事,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孟娆忙稳住心神,仰起小脸,笑道,“娆娆好几天没打扮过啦,今天就想换换心情。没想到小叔叔刚好要去平阳,也省得娆娆再梳妆啦!” 她话说得半真半假,容珣弯了弯唇,一句话也没说,就这么淡淡地瞧着她。 就在孟娆忍不住要将目光挪开时,容珣忽然轻笑了声,没再说什么,只是幽幽丢下一句:“那娆娆就……快些收拾东西吧。” 说完,他未再看她,转身出了房间。 得知他们要走,老板娘又帮孟娆缝制了两条可供换洗的月事带,又装了些自己做的点心,才将他们二人送到了院外。 容珣来的时候是骑马过来的,走的时候却不知从哪弄了辆马车。 虽不及凌华院的华贵,但孟娆到底不用像之前那样吹冷风了,抬眸看见车夫有些面熟,忍不住趴在容珣耳旁,轻声问:“小叔叔的手下找来了。” 容珣“嗯”了声,将她抱到了车上。 孟娆有些奇怪,为什么属下找来了,还要去平阳。她张了张口正准备问,可容珣却轻阖上了眼睛,神色疲惫又倦怠。 孟娆睫毛颤了颤,轻轻将羽缎盖在他身上,看着他淡而无色的唇,只觉得他这两天,虚弱得有些过分了。 没忍心再问,孟娆靠着容珣的肩膀,不一会儿也睡了过去。 平阳离余县不算太远,马车路上也未再耽搁,他们二人在第二天清晨到了平阳。 孟娆迷迷糊糊地被容珣叫了起来。抬眸时,发现容珣唇色又比之前淡了几分。 雪花落在他发间,他光影下的皮肤几近透明,只有眉眼间带着一点颜色,仿佛随时都会随着冰雪化掉。 孟娆指尖颤了颤,轻轻捧上他的脸:“小叔叔,你怎么了?” “没休息好,”容珣垂着长睫,轻轻地说,“过几日就没事了。” 孟娆不大放心:“我们先在客栈住下,娆娆去找个大夫给你瞧瞧。” “不用。”他抱着孟娆下马车,低声说,“有地方住。” 孟娆将信将疑,转头看到马车停靠的府门时,忽然愣在了原地。 缃平白氏。 这里还有缃平白氏? 她用手指了指朱红色的大门,小声问容珣:“小叔叔是来投奔亲戚的吗?” 容珣眉眼轻垂,羽睫遮掩下的眸底沉得发暗,微弯着唇角,轻轻地说:“嗯,是我舅舅。” 莫名地,孟娆觉得他这眼神有些瘆人。 白氏是平阳最大的府邸,门前伫立着两排侍卫,瞧着倒一点儿也不像小柒所说的没落世家,比京城很多府邸还要气派得多。 孟娆心里觉得奇怪,容珣却没再解释,只是拉着她进了府门。 像是早知道容珣要来,府门全家老少全都候在了门前,见到容珣的一瞬,全都齐刷刷跪了下来。 为首的男人年过半百,扬声道:“晚辈白文远,见过少主。” 容珣神色淡淡,将手中玉牌递了过去。 青绿色的玉牌,在阳光下流转出浅浅清润的光,上面隐隐可见雕刻精致的纹。 ……是那天在棺材里挑出来的那块儿。 也不知容珣洗了没。 孟娆心里一阵恶心,那个叫白文远的却丝毫不嫌弃,连忙用手捧过,放在阳光下细细察看了一会儿,才又毕恭毕敬地将玉佩还了回去,对着容珣道:“听闻少主来访,晚辈特设了宴席,请少主移步花厅。” 容珣轻抬指尖,将玉牌收回了袖中,嗓音淡淡道:“不用,直接去客房。” 白文远面色有些难看,却丝毫不敢反驳,忙道:“是晚辈考虑得不周。” 说着,便吩咐小厮,将二人带去了东院的客房。 白府规模宏大,虽然不能和容珣的凌华院相提并论,却也比之前住的客栈要好得多。 孟娆躺在软塌塌的床上,心情大好。想着容珣刚才的举动,心里觉得有些奇怪,仰着脸问:“小叔叔,刚才那些人为什么叫你少主啊?” 容珣擦拭着指尖,轻声说:“他们以为我是白氏嫡系的人。” 孟娆一愣:“他们不知道你是九殿下吗?” “不知道。” 阳光从窗口折射进来,站在窗前的容珣微微侧眸,冷白的肤色衬得他眼瞳又幽又暗,轻扯着唇角:“娆娆可别说漏嘴啊。” 手中的丝帕悠悠落在地上,他看着天边飘落的雪,漫不经心道:“不然,他们会杀了小叔叔呢。” “……” - 深怕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孟娆丝毫不敢多问。接下来的几天里,容珣忽然忙了起来,白日里大多是孟娆一个人东院。 丫鬟小厮虽不知道她身份,可看她是和容珣同行的人,也丝毫不敢怠慢,每天好吃好喝的招待。 一闲下来,孟娆心里又琢磨着攻略陈珏的事儿。连忙询问小柒,陈珏会不会寻到平阳来。 得到肯定的答案后,孟娆心里乐开了花儿,匆匆梳洗了一下,正打算出门去踩个点儿,却被两个小厮拦住了。 “少主离开前吩咐过,姑娘不可出东院。” 孟娆眉毛一跳:“为什么?” 小厮道:“少主没说,等他回来您可以自己问他,还望姑娘不要为难我们做奴才的。” “……” 小厮语声客客气气,态度却很是强硬,看来是怕极了容珣如今这个“少主”的身份。 孟娆撇了撇嘴,也没好说什么,只能哼哼着回到了房间里。 后天是三年一度的花灯节,孟娆本想借着看花灯的缘由,和容珣谈谈出去的事儿。 却不知今天怎么了,平日里酉时就会回府的容珣,直到亥时也没回来。 天空中又飘起了小雪,桌案上的灯火被风熄灭。 孟娆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就要睡着时,一双冰凉的手,轻轻触上了她的面颊。 卷翘的睫毛颤了颤,她微睁开眼,正对上容珣漆黑的眸子。 他墨发微散,上面沾染着些许融化的雪珠。黑袍上带着夜露的寒气,衬得他肤色苍白如雪,一双眸子却黑得发沉。 借着暗淡的夜色,孟娆甚至能看清他微微泛红的眼尾,带着一抹不自然的妖红,在窗外凛凛寒风中,显得病态又诡异。 “小、小叔叔……”孟娆轻轻叫了他一声。 容珣像是没有听到她的话,苍白的指尖,顺着她的脸颊一直抚摸到了脖颈上,慢条斯理地摩挲着。冰凉黏腻的触感紧贴着自己肌肤,孟娆只觉得像是被什么冷血动物爬过似的,冷得连四肢百骸都漫上了一股凉意。 孟娆抑制住体内的颤栗,又唤了她一声:“小叔叔……你怎么了?” “……” 寒风吹开窗子,大片大片的雪花灌了进来,吱呀吱呀的声音鼓噪得人耳膜微微发疼。 容珣眉心跳了跳,忽然闭上了眼:“娆娆。” 他轻声问:“倘若小叔叔要选一个人帮忙传信,你觉得谁可以信任?” 没想到容珣忽然问这样一句话,孟娆呆愣了一瞬,才道:“小叔叔遇到麻烦了吗?” 容珣“嗯”了声,夜风中的嗓音沉得发哑,带着细微的颤音,轻轻问,“你觉得,选谁好?” 寒风寂寂的夜里。 床上的小姑娘,异常清晰地吐出两个字:“陈珏。” “……” 孟娆说这句话并非私心,可容珣却再无任何回应。 “小叔叔,小叔叔你怎么了?” 良久良久的沉默。 容珣轻笑了声,起身离开了房间。 - 大雪覆盖小院。 容珣站在廊前,耳旁回响起刚才侍卫说的话。 ——“最近大雪封路,狄元路上耽搁了些脚程,可能要晚几日才能过来。” ——“小侯爷已经离开余县了,不日就会到达平阳,殿下真的不打算见他吗?” “……” 呼啸寒风撕扯着长袍,脑海里的声音蓦然大笑起来。 “疯吧疯吧。” “你本来就是个疯子,又有什么好忍的呢。” “你瞧瞧,小姑娘多么信任陈珏啊,你不过试探他两句,她就毫不犹豫地引荐了他。” “噢……对,小姑娘那天在余县的时候,打扮的那么漂亮,是要去见谁呢?” “那天可刚好是陈珏到余县的日子啊。” “……” “陈珏现在不喜欢叶白柔了,到时候他们见面,只要陈珏愿意,小姑娘绝对会跟他走的。” “不想让他们见面吧?” “……” “要不……就杀了陈珏吧。” “他一路跟到这里,甩都甩不掉,多令人讨厌啊。” “你也很想杀他吧?” 雪花落在容珣发间,他轻阖上眼,苍白的唇角,流出一行鲜血。 嗯, 很想杀他。 第 48 章 容珣出去后,孟娆过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 察觉到他不对劲的状态,孟娆连忙披上衣服,追了出去。 腊月的寒风像一把刀。 小姑娘披着红斗篷,笨拙地在雪地里踩下一个个小巧可爱的脚印。 院门旁的海棠树下,容珣远远看着她。 总是这么经不起考验啊。 关于陈珏,她从来没有给过他一个满意的答案。 从来没有。 他以为自己会忍不住杀了她的。 可当她真的说出“陈珏”两个字时。容珣第一次,没有了愤怒或是生气的感觉。 脑中的声音嗡嗡乱叫,可他只觉得又疼又冷。 除此以外,还有一种极其无力,又害怕失去的,恐惧感。 冰雪从睫毛上簌簌而落。 容珣黑瞳幽冷,鲜血浸染的唇瓣殷红殷红,在暗光处静静看着她。 良久良久。 他用手抵住唇,轻轻地笑:“不会给你机会的。” 他不是陈珏,永远做不到那么坦荡,更不会眼睁睁看着她走。 又怎么可能失去。 “我不会失去的。” 容珣擦去唇角的血,慢条斯理地转身,朝院外走了出去。 - 孟娆在院子里没有找到容珣,披着斗篷想出院子,却被守门的小厮拦住了。 “姑娘,天晚了,您回屋休息吧。” 孟娆朝院外张望了一眼,除了一片霜白,什么也看不见。 她垂下眼眸,没再说什么,拂落身上积雪,回到了房间里。 许是心里想着事的缘故,她一晚上睡得都不安稳。 第二天清晨,容珣破天荒地,没有像往常一样早早出去,而是来到她房间里,陪她吃了个早饭。 他话向来不多,如今面色苍白之下,眉目就更显倦怠。只低着眼睫,夹了个丸子放到她碗里,自己碗里的东西一直没怎么动,倒更像是在看着她吃。 孟娆咬着嘴巴里的梅花糕,瞧了他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轻声问了句:“小叔叔,你昨晚怎么了?遇到不开心的事儿了吗?” 掌心大小的笼屉里放着三个蒸虾。容珣修长的手,慢条斯理地将虾皮撕下,淡淡道:“喝了点酒,吓到你了?” 孟娆一愣。 喝酒?昨天她没闻到酒味儿啊。 她抬起眼眸,将信将疑地看着他,正要问些什么的时候。容珣就将虾仁塞到了她嘴里,像是知道她要问什么一般,轻描淡写道:“还非要小叔叔喝得烂醉如泥?” “没、没有……” 孟娆将嘴里的大虾仁咽下,眼见容珣又递了一块过来。她忙道:“蘸、蘸点儿醋。” 容珣拿着虾仁,在小碟子里滚了一圈儿,重新塞到了她嘴里。 三个蒸虾吃完,孟娆又暗戳戳观察了他一会儿,见他除了神色倦怠些外,和平时没有什么不同,就好像真的喝醉了似的,孟娆也就放下了心。 想起昨晚要说的事,孟娆轻声道:“小叔叔,丫鬟们说,明日东市会举办花灯节,街上很热闹,娆娆想……” 叮—— 银箸轻碰在碗沿儿上,发出清润的声响。 容珣指尖微顿,抬眸看向她:“娆娆想出去啊?” “是、是啊。” 被他眼神看得头皮发麻,昨晚那种幽幽凉凉的感觉又来了。孟娆组织了下语言,才道:“好不容易才来平阳一次,这边儿灯会什么样,娆娆还没见过呢,娆娆想出去瞧瞧嘛。” 容珣淡淡地看着她:“娆娆,这里不是京城,外面还有追兵,你若跑丢了,小叔叔寻不到你。” 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拒绝得十分干脆。 孟娆腮帮子鼓了鼓,不满道:“可娆娆总不能成天在院里待着吧,小叔叔总不在,也没个人和我说话,娆娆再待下去,都要发霉了。” 说着,她用手扯了扯容珣袖子,仰着小脸撒娇道:“最多两个时辰,娆娆保证准时回来,绝不乱跑。” 少女绵软的语声又甜又脆,可容珣只是看了她一眼,神色淡淡地拂下她的手:“小叔叔忙完就回来陪你。” “……” 态度温和又强硬。 孟娆没有再说什么,低头喝了口汤,念头却未打消半点儿。 不让就算了,反正她打过招呼。 当初在城西都跑得掉,白府这些小厮,又怎么看得住自己。 - 腊月末的花灯节,是大宴自古以来就有的习俗。 一年一小会,三年一大节。 孟娆赶上的刚好是三年一度大节,举办得最是隆重,就连白府上下也早早挂上了花灯。 容珣和往常一样,一大早就离开了东院。孟娆在院里一直待到傍晚,等到小厮换班的时候,才在小柒的指引下,从后门一路溜到了街上。 天空中飘着白茫茫的小雪。 东市的街口上,花灯贯穿了好几条街。穿着冬袄的孩童拿着糖葫芦穿梭在人群中,两旁的摊位上摆放着琳琅满目的手工制品,就连孟娆也是头一次见到这么热闹的景象。 她蹦蹦跳跳地跑到摊位旁,挑了个刻着银蝶纹饰的面具挂在脖子上。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笑着问小柒:“好不好看?” 直男小柒不懂孟娆的少女心,只说:“宿主,面具是戴脸上的,不是挂脖子上的。” 孟娆哼哼一声:“我当然知道不是挂脖子上的,这不是怕陈珏认不出我嘛。” 她晃了晃手中的假面,低声问:“你确定他会来灯会吗?” 小柒道:“他今天早上刚到的平阳,暂时住在城北的客栈里。到处寻不到容珣,肯定会来灯会撞撞运气,宿主往北街走,肯定能遇见他的。” 小柒情报工作一向到位,想着马上就能见到陈珏加快任务进度了,孟娆连日以来烦闷的心情也好了许多,连忙裹起小斗篷,顺着人群向北走去。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万千灯火犹如盘桓在人间的金龙,一直延伸到天边。 熙熙攘攘的人群外,一辆马车缓缓停靠在北街口。 “爷,怎么不走了?” 熏着暖香的车厢内,容珣看向窗外阑珊的灯火,轻声说:“外面这么热闹。” 没想到容珣停车只是为了看眼花灯,随行暗卫愣了愣,小声回答道:“今天是三年一度的大节,爷您忘了么?” 三年一度。 容珣睫毛颤了颤,墨瞳中落下斑驳的碎光,脑海里蓦然就浮现出小姑娘眉眼弯弯的模样。 ——“小叔叔,丫鬟们说,明日东市会举办花灯节,街上很热闹,娆娆想出去瞧瞧。” ——“好不容易才来平阳一次,这边儿灯会什么样,娆娆还没见过呢,娆娆想出去嘛。” 倒是忘了,今年是大节,不比常年匆匆举办的小会。 怪不得小姑娘那么想出去。 容珣按了下眉心,从袖口里拿出一粒丹朱丸吞下。 一旁的暗卫看到后,忧心道:“爷,丹朱丸多食伤身,一日最多食两颗,您今日已经吃了四颗了。” “没事。”容珣淡淡道。 那声音出现得越来越频繁,倘若他再不拿其它药物稍作压制,只怕等狄元到的时候,自己早就变成疯子了。 以前发病时,便是净心丹他都得吃五颗。丹朱丸的效果比净心丹差了一大截,他吃四颗,已经十分克制了。 容珣闭了闭眼,灯光下的面容倦怠而苍白。想起昨天小姑娘失落的样子,他正准备吩咐车夫调转马头,回府去接她出来。视线扫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时,忽然看到了不远处的少女。 她披着红色的小斗篷,发丝被风吹得有些乱,上面缀着几片清凌凌的小雪。正站在街口的摊位旁,低眸看着各式各样的小香囊。 她一双眼睛弯成甜甜的月芽儿状,唇角微微上扬,露着两颗小虎牙,笑容明媚又漂亮。 与之前失落的模样判若两人。 哪怕隔了老远,容珣也一眼就看到了她的存在。 扑簌簌的小雪从夜空飘落。 与摊位相隔不远的街角,一个披着斗笠的男人,正从转角处走了过来。 容珣指尖下意识收紧,颜色苍白的唇,抿成一条薄而冰冷的线。 这么巧啊。 一旁的暗卫没有发现孟娆,见容珣方才一直盯着琳琅满目的摊位瞧,便低声解释道:“这是平阳一带才有的习俗。” 平阳民风开放,还未许亲的姑娘,都会在花灯节这天,挂一个香囊在身上。 若是遇到喜欢的男子,便会将香囊送与他。倘若男子收下,两人便会得到树神的祝福,平安顺遂,白头到老。 耳旁的暗卫毕恭毕敬地解释着,容珣目光却越来越冷,修长的指尖,下意识抚过左手拇指的位置。 触手空空荡荡。 他这才想起,本该戴在手上的扳指,早已送了别人。 一旁的暗卫没有察觉到他情绪变化,用手指了指旁边挂满红绸的古榕:“爷您瞧,就是边上这棵树,说是大宴立国前就有的,长了几千年呢,据说特别灵验。” 特别灵验。 头脑里的声音鼓噪而动,容珣视线越过街角的陈珏,停在摊位前的小姑娘身上。 两旁的灯光刺眼,他几乎快要看不清她的容貌。只瞧见悬在她腰间,随风轻晃的小香囊。 那种又冷又疼的感觉又来了。 喉咙里泛上血气,容珣忽然扬起唇角,轻轻地笑了一声:“果真灵验得很。” 总是这么巧,她念着谁,就能看到谁,每一次都能遇到。 每一次。 - 古榕树缎带随风轻晃,站在摊位前的孟娆从袖子里掏出一把碎银。 老板伸手接过,笑着道:“别看我们摊位卖得比别人贵,却是整条街最灵验的。香囊上的五彩绣线特地去树神那里祈过福,绣工是我们平阳城里最有名的十全老人,保证姑娘与心上人白头到老,心想事成。” 孟娆弯起眼睛:“借您吉言。” 她接过老板找的铜板,拍了拍腰间的小香囊。感受到周围热闹的气氛,玩心也跟着起来了。正准备再去别处看看时,神识里的小柒忽然道:“宿主,陈珏在北街口。” 孟娆眼睛一亮,忙朝着小柒提示的方向看去。 巷口的花灯下,身披斗笠的男人,正低头向路人询问着什么。 他身上的衣袍有些破旧,鞋边上也沾了一圈儿浅灰色的泥,整个人看上去风尘仆仆,却仍有种与生俱来的飒爽英姿,丝毫不显狼狈,反而多了几分洒脱的气质。一瞧之下,便是让人挪不开眼的存在。 小柒也盼着孟娆早点儿完成任务,忙道:“这边人多,宿主快过去,别一会儿被人群冲散了。” 明亮刺眼的灯光中,小姑娘逆着人群,朝着巷口走去。 不远处的古榕树下,容珣眼尾通红,微弯起唇角,溢出一丝很轻很凉的笑。 暗卫跟他下了马车后,才发现了孟娆的存在。本以为容珣是来找孟娆的,却半天也不见他动。这会儿一抬眼才发现,北街口站着的男人,不是陈珏又是谁? 而孟娆赶去的方向,正是北街口。 想起之前的传闻,和容珣这几日对陈珏避而不见的态度,暗卫心里“咯噔”一下,身子抖了抖,忙道:“属下这就去把孟姑娘叫过来!” 话音落下的同时,容珣视线就扫了过来。 暗卫脚步一顿,像是黏在地上似的,再也挪不开半步。 雪花落在容珣的睫毛上,他鸦青色的华袍流转出丝丝冷冽的光,微低下眉眼,拿出一颗丹朱丸吞入口中,攥着手中瓷瓶,语声轻柔地问:“不想看看平阳的习俗有多灵验吗?” “……” 想起自己刚才说过的话,暗卫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子。 正踌躇间,身旁忽然跑来了一个穿着杏黄袄裙的女子。 她容貌普通,却带着邻家少女独有的温婉气质,低头解下腰间的香囊,红着脸向容珣递了过去。 “这是小女亲手绣的,还望公子……” 女子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人,被容珣视线轻轻扫过的一瞬,就像是失了声,剩下的话蓦然顿在了口中,只有眼底的期盼愈发明亮。 就和孟娆刚刚看陈珏时的眼神一模一样。 暗卫没想到在这种时候还有人添乱,正要把姑娘赶回去。身旁,一直神色淡淡的容珣,骤然变了面色。 他脸上平静柔和的假面消失不见,阴郁幽凉的目光看得女子后退了一步。 暗卫以为他要发作,忙拉了女子一把。再抬头时,却发现容珣脚步匆匆地向街口走去。 暗卫一怔,赶忙追了上去:“爷,您要去哪?” 晚风拂过树梢,枝头的雪花簌簌而落,身着鸦青华袍的男人面容苍白,转过头来,茫然又失神地说:“她不见了。” “……” 暗卫这才发觉,容珣眼里的情绪不是阴郁,而是失魂落魄。 他向远处看去。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着红斗篷的小姑娘早已消失不见,北边的巷口,也再寻不到陈珏的身影。 从未见过容珣这副样子,侍卫忙道:“前面人多,爷去马车上等着,属下这就去帮您把孟姑娘找回来。” 街道上的灯光明亮又刺眼。 容珣眼神空洞,像是没听见他的话。 “既然这么着急,刚刚为什么不去找她呢?”脑海中的声音笑道,“嗯,让我想想……你一定是害怕小姑娘不跟你回来,才不敢过去的,对吧?” 对,他害怕。 “你怕她当着你的面选择陈珏,宁愿站在树下远远瞧着,也不敢面对。” 不敢。 “真是可怜呢,刚刚不是还很淡定吗?怎么一瞧见人不见了,就慌成这副样子……啧啧啧,真让我失望,原来都是装的呢,我都不知道,你居然这么在乎她啊。” 很在乎她。 容珣走在人群中,视线一个个地扫过身旁的少女。耳旁欢笑的人语喧闹,他脑海里嘲讽的声音片刻未停。 “可惜啊,你永远都只能在暗处看着她。” “现在找又有什么用呢。” “你以为这是在京城吗?” “连陈珏也不见了,她肯定已经跟着陈珏走了,你找不到她了,哈哈哈。” ——找不到她了。 灯火阑珊的夜里,他再也寻不到孟娆的身影。 容珣脚步顿住,如坠冰窟,冷得刺骨。 第 49 章 暗卫挤过人群,匆匆从身后追了过来:“爷,北街上的人太多了,您一个人找不到的,您先回车上,属下这就去调人……” 他话还没说完,容珣就忽然低头,咳出一口血来。 不,不会找不到的。 孟娆是他的,没有人能抢走。 没有人。 他不是陈珏,不该有那么多顾虑,不该躲在暗处,更不该一遍遍地纵容她乱跑。 他本就是阴暗又自私的人。 关着她也好,绑着她也好,甚至彻底占有她也好。 他不会再让她离开半步。 不会了。 北街就这么点大,只要他找,一定能把他找出来的。 容珣牙齿冷得发颤,像是没有听见暗卫的话。 花灯街人潮涌动,来往的女子大都带着面具。 他扳过她们的肩膀,一个一个地看过去。 周围行人骇于他的眼神,连连避开一条道。 脑海中的声音笑个不停。 “瞧瞧,你现在多像个疯子啊。” “他们全都避着你呢。” “就跟当年的惠帝一样,连身边的都厌恶,我要是孟娆,肯定也躲你远远的。” “你费劲找又有什么用。” 容珣唇角沁血,没有理会脑中的声音,逆着人流向北,越走越快。 直到脚步忽然顿住。 北街的巷口,空无一人。 “啧啧,连个人影儿也没有啊。” “早就说了,她已经和陈珏走了,你又有什么不相信的呢?” “……” 脑海中的讥笑声刺耳,容珣浑身冰冷,肩膀止不住地发颤。 他看向远处阑珊的灯火。 系着红绸古榕树下,成双的爱侣站在树前祈福,腰间的香囊随着晚风轻晃。 容珣眼尾通红,眸底染上血色。 脑中的声音顿了一瞬,随即兴奋地叫了起来。 “想杀人了吗?” “啊对,陈珏为人正直,肯定不会看着群众枉死的。” “这些人讨厌又胆小,随便抓几个杀掉也不可惜,等动静闹大了,肯定能把陈珏引来的。” “到时候你就能找到她了。” 把这些人碍眼的人全杀光。 他就能找到她了。 黑瞳中戾气翻涌暗沉,容珣弯起唇角,露出一抹愉悦的笑。 他站起身子,向榕树下走去。 枝头上的雪花簌簌而落,丝丝缕缕的红绸飘向天空,像月老手中纠缠不清的线。 树下爱侣呢喃细语,容珣眯了眯眸,轻抬指尖,宽大的衣袖中寒光毕现,袖箭就要射出的一瞬。 一只绵软的小手,忽然攥住他衣摆。 嗖—— 锋利的箭矢飞出,堪堪擦过前面情侣的脖颈。 人群瞬间喧哗起来。 一片吵嚷声中,容珣怔怔地回头。 穿着红斗篷的少女站在他身后。 枝头上的雪花簌簌而落,她发丝上沾着细绒绒的雪花,原本含笑的眸子微微发愣,怔怔地看着他手中的袖箭,像是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要杀人。 脑中的声音大叫。 “她看到你要杀人了,她肯定会觉得你疯了!” “快,动手杀了她!” “这样她就再也不会去找陈珏,这样她就会永远留在你身边!” 面前的少女眨了眨眼,像是回过神来,张口正准备问些什么。 容珣忽然伸手,紧紧拥住了她。 混乱的人群向街口跑去,枝繁叶茂的古榕树下,容珣抱着怀中少女,浑身都在发颤。 少女身上香囊消失不见,腰间位置空空荡荡。 脑中声音吵嚷个不停,吱吱乱叫地提醒着他,小姑娘腰间香囊不见的话。 容珣闭上眼睛,像是没有听见:“别再乱跑了。” 他嗓音枯涩,带着明显的颤音,怀抱紧得像是要将她揉进身体里。低下头,去亲吻她的唇。 小姑娘偏了下头:“等、等一下。” 冰凉的唇,堪堪擦过她面颊,容珣眼中戾气瞬间翻涌毕现。 “等什么?” 他猛地捏住她下巴,像个疯子一样地去吻她。 少女唇瓣被他咬破,几乎喘不过气,淡淡的血腥气从两人唇齿间散开。 她伸出手,抓住他的手腕,像是要求他停下。 容珣不管不顾,带着浓烈的占有意味儿,发狠地吻着她。 直到少女的小手钻进他掌心,轻轻塞进了一个柔软的东西。 容珣动作一顿。 一只小香囊出现在他掌心里。 枝条上的雪花扑簌簌落下,漫天红绸随风飘荡,少女唇瓣沁血,眸底却含着笑意,笨拙地贴上他的唇,碰了又碰。 ——“平阳城未许亲的姑娘,都会在花灯节这天,挂一个香囊在身上。” ——“若是遇到喜欢的男子,便会将香囊送与他,两人得到树神庇佑,便会平安顺遂,白头到老。” ——“爷您瞧,就是边上这棵树,长了几千年呢,特别灵验。” 脑中吵嚷声消失不见,容珣指尖收紧,紧紧攥着香囊。 暖红色的灯火下,孟娆的脸像是染了胭脂,扬起脑袋看着他。 “送给小叔叔的哦。” 容珣垂眸,对上她水盈盈的眼:“娆娆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孟娆睫毛扑闪,心跳得飞快:“知道。” 她鼓起勇气,看着他说:“小叔叔,娆娆是甲戌年二月生的。” 再过两个月,就是她的生辰。 她到了出阁的年龄,有了这辈子唯一喜欢的人。 她想留在这里。 像那些被树神祝福的姑娘一样,与他白头到老,永不分离。 “容珣。” 她喊他的名字,清澈的眼瞳里映着他的模样:“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 腊月夜风冰凉,小姑娘模样专注又认真,眼瞳里带着浅浅的期盼。 永远两个字,对他诱惑太大。 好像无边黑夜里,不在是他孤零零的一人。 手中香囊散发着淡淡的香,容珣唇瓣微颤,轻轻地问她:“如果小叔叔生了很严重的病呢?” 孟娆愣了愣,没明白他怎么会问这样一句话,可只是一瞬,她又笑着说:“没关系的,娆娆陪小叔叔看病。” 容珣眼睫垂下:“治不好呢。” 枝条上的绸带随风飘舞,灯火阑珊的夜里,孟娆踮起脚尖,轻轻抱住了他。 “娆娆不会走的。” 她在他耳旁说:“娆娆会一直陪着小叔叔的。” 树上的雪花簌簌而落。 容珣闭上眼睛,漆黑的睫毛微微濡湿。 嗯,他听到了。 - 大雪一直下到深夜才停。 孟娆缩在被子里,小脸红扑扑的,半天也没睡着。 她摸着嘴巴,脑中想着容珣刚刚吻她的样子,卷翘睫毛扑闪扑闪地,在夜色下直颤。 像个春心萌动的少女,一会儿紧张,一会儿偷笑,轻声问小柒:“你说,小叔叔是不是也要永远和我在一起啊?” 瘫在神识里的小柒不想理她。 之前在北街上,明明陈珏就在眼前,两人就隔着二十米都不到的距离。孟娆只要再越过几个人,就可以马上跑到陈珏面前,开始好感度攻略的任务了。 可是她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回头看了眼古榕树。 就一眼而已。 她就头也不回地朝容珣走了过去。 任他怎么劝都没有用。 小柒不满地说:“宿主好不容易才有机会接近陈珏,而容珣天天见,你这么把任务丢在一边,就一点儿都不会后悔吗?” 孟娆摇了摇头,攥着被角轻轻地说:“不一样的。” 今天是花灯节。 每个姑娘都想和心爱的人在一起。 大节三年才有一次。 她想在那颗古榕树下留下独属于两个人的回忆。 没有别的东西。 孟娆笑着说:“攻略陈珏还有几个月的时间,我还能找到机会的。” 小柒哼哼道:“可是你刚刚答应容珣了,不会再偷偷跑出去,也不会再去找陈珏。” 他强调:“容珣那么傲的人,能说出这种话来,绝对不是在跟你开玩笑。” “他那么聪敏的人,可能早就猜到你跑出去是找陈珏的了。” 小柒虽然只是个系统,可服务人类多年,也能猜到一点点人类的心思。 他说:“宿主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是容珣总想着见叶白柔,宿主是什么感觉?” 什么感觉? 稍微一想就窒息难受的感觉。 小柒接着说:“说不定他之前射杀游人,就是因为你偷偷跑掉。” 孟娆攥着被角的手一顿,脑海中蓦然浮现出容珣射杀游人的阴鸷样子。 他面色很白,唇上还带着血气。 可她当时只是下意识地以为,人群里有刺客,并没有想到别处。 就连血腥味她也以为是自己的。 是因为她跑掉才这样的么。 她只想着出去,却没想过他会这么难受。 孟娆扯着被角,卷翘的睫毛一阵轻颤。 小柒提醒:“他可是反派,杀人不需要理由,宿主要是骗了他,可能会有很严重的后果。” 嗯,她知道。 她没有想骗他。 暗淡的夜色下,孟娆缓缓将脸埋进被子里,轻轻地说:“我就骗小叔叔这一次。” 最后一次。 等结束了任务,她就乖乖守着他,再也不到处乱跑。 不再让他难受。 第 50 章 孟娆最近总是做着一个梦。 四周一片望不到边的银白,她和容珣身处在茫茫雾色中。 偶有雪花从天上飘落,容珣玄黑华袍上落了厚厚一层雪,低眸时,他睫毛上的碎雪簌簌而落,冰冰凉凉的指尖没什么温度地触碰着她面颊,轻缓的语声很快消散在风中。 “如果小叔叔生了很严重的病呢?” “治不好呢?” “……” 没关系的。 我陪着你啊。 梦里的孟娆嘴巴微动,却只在眼前喷洒出了一片白茫茫的雾,徒劳无用地一点儿声音都发不出来。 她看着容珣面色一点一点变白,覆在她面颊上的手逐渐僵硬。茫茫大雪从两人面前飘落,他漆黑的瞳孔中骤然漫开了一层水雾,轻扯着唇角,有些失神地低笑。 “不是说了要永远陪着我吗?” “骗我的啊。” “……” 不是的。 没有骗你。 他玄黑色的华袍被风吹起,眸底的颜色逐渐变冷,变深,定定地看了她良久良久。 最后拂下她攥在衣摆上的手,转身走进大雪中。 孟娆奔跑着去追,可那身玄衣却越走越远,最后消散在了白雾中。 怎么也追不上。 …… 孟娆挣扎着从床上醒来时,额头上已覆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 窗外大雪弥漫,已近巳时的天空仍是一片灰蒙蒙的颜色,黛青色的帘幔将光线阻隔在外。孟娆一抬眼就看到了坐在床边的容珣。 他拨开她额前的碎发,轻声问她:“做噩梦了?” 梦里的窒闷感还未褪去,孟娆头脑仍不大清醒,只睁着一双朦胧的大眼睛瞧着他。 “嗯。”她脑袋昏昏沉沉的,语声糯糯地说,“梦见……梦见小叔叔不理我了。” 覆在她面颊上的指尖一顿,容珣低眸瞧着她:“嗯?” 他笑:“怕小叔叔不理你?” 怕呀。 梦里容珣最后冰凉又漠然的目光,就好像在看一个毫不相干的人,让她觉得陌生极了。 她很不喜欢那种感觉。 孟娆问:“小叔叔,我什么时候能回白府啊。” 那天花灯节后不久,容珣就命暗卫找了个客栈让她暂住,虽然还是和以前一样,每天都会抽空来看她,可孟娆心里总有种很不踏实的感觉,总觉得要有什么事发生似的。 她觉得自己最近做的噩梦很可能就和这个有关。 容珣将她脸上的汗珠儿擦干,轻声说:“再等几天,等几天小叔叔就带你回京城。” 一听说可以回家,孟娆眼睛亮了亮。可紧接着,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问道:“是不是白府那边有什么事要发生?” 不然容珣怎么好端端的,要她搬到客栈里来? 似是被她紧张兮兮的样子逗笑了,容珣捏了捏她的脸,低头凑到她耳旁,轻轻地问:“很担心小叔叔啊?” 孟娆点头。 “没什么事。”容珣眸底漾开笑意,轻轻在她耳垂上咬了一下,低笑,“就是觉得娆娆不听话,白府的小厮看不住你,得用小叔叔自己的人才放心些。” “……” 话里话外,都在说她那天偷偷跑出去的事。 孟娆不满地哼哼:“娆娆又没想跑,看见小叔叔不就过来了嘛……” 话音落下的同时,容珣就含住她耳垂,轻轻拽弄了两下。 孟娆控制不住地“唔”了声,扭着身子想躲。容珣却伸手将她困住,羽睫遮掩下的眸子缀着冰冷幽暗的光,萦绕的语声却缱绻又温柔:“小叔叔很喜欢你。” 喜欢得发疯。 喜欢得控制不住。 哪怕她一个面颊微红的动作都让他受不了。 越压抑,就越抑制不住。 想把她锁在床上,想占有她,想把她关在这间屋子里连衣服都不给她穿,让她哪都去不了,只能乖乖等在这里,彻彻底底地只属于他一个人。 可偏偏她又说了那样的话。 那些二十余年他从未听过的话,他曾经想都不敢想的话。 像一道触手可及的光,又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将他牢牢困住,不敢再暴露任何阴暗的想法。 没人会喜欢疯子。 他害怕会配不上她。 如果让她知道,自己和她想的不一样。如果让让她知道,自己其实是那样阴暗的人…… 容珣瞳孔缩紧,忽地闭上眼睛。 不,不会让她知道的。 狄元马上就会送药过来,等没了脑中那个嗡嗡乱叫的声音,他就可以装一辈子了。 就装成她喜欢的样子。 容珣低头去吻她的唇,眼尾浮出些许病态的红,箍着她的手臂越收越紧,眸底的欲念就要掩饰不住的时候。 门外忽然响起“咚咚咚”的敲门声。 暗卫在隔着房门道:“爷,白文远今早出门了一趟,现在正在祠堂,说有事请您回去。” 容珣动作一顿,潋滟的眸底显出几丝暗光。 孟娆被他吻得喘不过气,好不容易听见了声音,忙道:“小叔叔,有人找你……” 容珣“嗯”了声,双唇却没有马上离开,沿着她唇瓣一路吻到耳畔,压低的声线微微暗哑:“娆娆别乱跑啊。” 这些天容珣每次离开都会说这样的话,好像生怕自己又溜出去一样,控制欲比以前还要强。 刚刚缓过气来的孟娆连连点头:“嗯嗯嗯,娆娆一定不乱跑,乖乖等小叔叔回来。” 小姑娘暗光下的脸颊红扑扑的,额头上还带着湿哒哒的汗珠,像是为了哄他开心,还从桌上拿了颗蜜糖塞到容珣手里,睁着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地看着他,乖巧地总想让人再欺负两下。 容珣弯唇,将糖收到袖口里,用手揉了揉她的脑袋:“乖。” 门外暗卫又催促了几句,容珣没再久留,俯身吻了下孟娆的额头,才转身离开了房间。 嗒—— 房门应声关上。 孟娆坐在房间里,捂着小脸,半天也没缓过神来。 以前也没发现小叔叔占有欲这么强。她站在阁楼上,看着窗外白茫茫的雪。 都好几天没让她出门了。 不过想起梦里容珣冰冷漠然的样子,孟娆虽然着急任务进度,却还是暂时收了自己的小心思。 再等几天,等容珣什么时候忘了交代她乖乖等着,她就什么时候溜出去。 这样就不算骗他了。 孟娆自己开解了自己一通,找了团绣线,回忆着之前春桃教的样子,想再绣一个小荷包转移注意力。却没想到到了晌午的时候,神识里的小柒忽然拉响警报,语声急促地说:“宿主,男主有危险,你快去看看!” 孟娆一愣,手中银针刺破指尖,沁出一滴殷红的血珠儿。 陈珏有危险。 她的任务进度就剩百分之十了,陈珏不能在这时候出事。 孟娆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血珠,心里的念头蠢蠢欲动。 如果…… 如果这次能把握住机会,把陈珏救下,说不定那百分之十,就会直接升满。 她的任务就可以完成了。 孟娆眼里亮起星星点点的光,披上外衣,照着小柒的提示,绕开了暗卫,匆匆跑了出去。 - 雪花细细密密地从天而落,祠堂前刚刚扫净的雪,不一会儿又覆了薄薄一层。 冷风吹过时,最后一批侍卫倒在地上,雪地上的猩红带着热气腾腾蔓延开来,容珣愉悦地弯起眼尾:“啧。” “孽种!” 白文远被暗卫按倒在血泊中,狰狞的面容失去了平时从容谦恭的模样,怒骂道:“是老夫有眼无珠,将你错认成嫡系少主,你要杀便杀,要剐便剐,休想从我这里套出一个字!” “是吗?”容珣衣摆处落下几滴血迹,光影中的面色微微泛白。 他却满不在乎地靠回椅子上,低眸擦拭着手上的血迹,轻描淡写地笑道,“舅舅对太子真是忠心呢。” 白文远啐了他一口:“呸!别叫我舅舅,效忠太子,也比效忠你这个怪物强!” 当年他妹妹白奚靖去世时,是他入的殓,尸身蓬头垢面,半点儿也不见曾经明艳温婉的模样,连指甲都生生折断了好几个,根本就不是病死的样子。 从那以后,他便再未进过宫,一直在暗中调查白奚靖的死因,直到五年前太子找上门来,告诉他那晚陪在白奚靖身边的,只有容珣一人。 白文远大声骂道:“你这种畜生,连自己母亲都坑害,当初她生下你时,就该听我的话,将你活活掐死,不该让你留在这世上!” 手帕轻悠悠飘向风中,空气中的血腥气刺激得容珣眼尾微微泛红,脑海中的声音又不可避免地吵嚷起来。 “白文远还是和当年一样啊。你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才多大?” “三岁?还是五岁?” “啊,是五岁吧……他给了你一颗糖,你不喜欢吃糖,他却一直哄你吃下,等你痛得说不出话时,他又掐住你脖子……” “当时他怎么说的来着?” ——“怪就怪你生在容氏,你活着一天,就一天是奚靖的耻辱。” …… 长廊外的雪花飘在容珣睫毛上,他按了按自己的眉心,将吵嚷的声音压下去,淡淡道:“舅舅你错了,白奚靖死的时候我才六岁,怎么杀她?” 白文远微微一怔。 容珣轻抬眼睫,低笑:“我只是没帮她拿药而已。” “畜生!” 白文远双眸通红,张了张口,正欲叫骂。容珣却像是没了耐心,视线扫过跪在远处的白府家眷时,忽然弯了弯唇,低声对暗卫吩咐:“把那个孩子抱来。” 一个五岁大的男孩儿被抱到了容珣面前。 容珣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身上浓郁的血腥味吓得男孩儿瑟瑟发抖,男孩却仍红着眼眶,奶声奶气地骂道:“你是坏人!我不告诉你!你快放了我爷爷!” “啧。”容珣弯唇,“真勇敢啊。” 轻飘飘的一句话,传到在场每个人耳朵里,白府家眷无不面色惨白,就连跪在地上的白文远也变了面色。 “你我的恩怨与霖儿无关,霖儿才五岁,你不能对他下手!” 廊外风雪肆意,容珣敛着眉眼笑出声来,抬眸看向男孩儿,轻轻抬起指尖。 苍白的手,还未触上男孩儿面颊。 远处的年轻女眷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求饶道:“殿下,霖儿不懂事!是我教导无方,九殿下怎么处置我都行,求九殿下放了霖儿!” 容珣指尖动作未停,跪在地上的女眷几乎要冲过来,可他只是轻轻拂去了男孩眉间的雪。 “那个人是你母亲吗?”他问。 男孩一愣,下意识点了点头。 真有母亲愿意为孩子死的啊。 容珣垂下长睫,暗光中的眼瞳看不出神情,只弯了下唇角,轻声问他:“想让我放了你爷爷?” 男孩儿点头,清澈的眼眸里透着孩童独有的天真:“我爷爷可好了,每天都给霖儿买糖吃。” “是吗?” 容珣从袖口里拿出一颗蜜糖,轻声说:“你把这块糖吃了,我就放了你爷爷。” 牛皮纸包裹的蜜糖带着淡淡的果香,男孩儿抬头看着面容俊美的男人,不大相信地问:“真的?” 容珣道:“嗯。” 男孩儿将信将疑地伸出手。 簌簌风雪中,白文远浑身发冷,想起自己当年在糖里给容珣下毒的事儿,他再也坚持不住,扑倒在地上磕头道:“九殿下,霖儿还是个孩子,他是你的表侄啊,你不可以这么对他!” 容珣慢条斯理地撕开糖纸,淡淡道:“舅舅慌什么呢。” “霖儿,霖儿!不可以吃!” 眼看容珣就要将糖喂到男孩嘴里,白文远慌忙呼喊道:“有、有关太子的事儿,我全都告诉您,求求您不要伤害霖儿。” “舅舅说话要算数啊。” 琥珀色的糖果吞入男孩口中,容珣用手摸了摸他的头,低声对暗卫吩咐:“把孩子带走。” 男孩儿被抱离了庭院,白文远看着暗卫渐行渐远的身影,像是一下子苍老了十岁:“算数、算数……” 容珣弯唇,轻抬指尖,正要命人将白文远也带走。院外,暗卫忽然匆匆跑了进来,压低了声音,在容珣耳边汇报道:“殿、殿下,孟姑娘……不见了。” 寒风吹得枯枝哗哗作响,容珣骤然转头:“你说什么?” - 许是陈珏暴露了行踪,太子的人抓住机会,对他展开了围剿,孟娆赶到时,陈珏正躲在郊外的草房里疗伤。 见到她来,陈珏有些惊讶,随即问道:“阿珣也在附近吗?” 孟娆点了点头,蹲下身来察看了下陈珏的伤势,问道:“小侯爷还能走吗?” 陈珏道:“皮外伤,不要紧的,阿珣现在在哪?他有没有事?” 孟娆赶来前,小柒曾提醒过,太子的人一向奸猾,往前寻不到,还会折过来寻。听见陈珏说能走,孟娆顾不得回答太多,连忙弯腰将他扶起,低声道:“小侯爷先跟我离开这儿,别的以后再说。” 陈珏也知情况紧急,点了点头,同孟娆离开了草房。 屋外风雪交加,天空中灰茫茫的一片。小姑娘披着斗篷的肩膀分外单薄,一张小脸被风吹得通红,娇小的身形摇摇晃晃,像是不太撑得住他的重量,却咬着牙,一个字也未说。 陈珏垂眸看着她,浅茶色的瞳孔里透出几分不忍,伸手扶住一旁的墙,轻声道:“孟姑娘,休息一会儿吧,追兵暂时赶不到这儿。” “没关系的。”孟娆弯起眼睛笑了笑,微张着唇瓣,正要说些什么,余光扫过远处巷口时,忽然僵在原地。 苍灰色的浓云下,容珣一身玄衣站在那里。有风吹过时,他肩膀上的雪花簌簌而落,低垂着眼睑,安安静静地看着两人依偎在一起的身形,而后,缓缓停在了孟娆搀着陈珏的手上。 孟娆指尖不自觉颤了下,有些慌乱地开口:“小、小叔叔……” “嗯?” 漫天风雪中,容珣静静抬起眼眸。幽冷的目光毫无温度,唇角却牵起一抹浅淡近无的笑,轻轻地问:“不是说好乖乖等我的吗。” “怎么出来了呢?” 第 51 章 大雪铺天盖地的覆盖小巷。容珣视线隔着茫茫雪雾望过来,偶有雪花从睫毛上飘落,他风雪中的面容苍白,漂亮得带着几分病气,语声却平静得听不出任何情绪。 不带一丝一毫的怒气。 就像是在问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只有一双漆黑的眼,静静的看着面前地两个人。 陈珏愣了一瞬,有些搞不清状况似的,低头看着孟娆:“你偷偷跑出来的?没跟阿珣说吗?” 感受到容珣的视线,孟娆睫毛扑闪着,下意识地想将手收回去,可陈珏身子却微微趔趄了下,像是有些站不稳。 孟娆又赶忙将他扶住,轻轻“嗯”了声。低着头没敢看容珣,只是小声解释道:“我是无意中遇见小侯爷的……” 话音落下的同时,容珣冰凉的手,轻轻触上了她的面颊:“无意中遇见的?” 她下巴被人抬起,容珣幽深的眼,淡淡地看着她。 “那娆娆慌什么呢?” 他弯唇低笑:“小叔叔又没说你什么。” ……确实没有说什么,可孟娆莫名就有些惧了。 她睫毛扑闪扑闪的,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支支吾吾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内疚怯懦的模样让陈珏都有些发愣,他皱了下眉,才道:“跑出来没什么要紧的吧?” 他抬头看向容珣:“阿珣总不会因为这点儿小事,就惩罚孟姑娘吧?” 天空中雪花轻悠悠飘落,玄黑华袍的暗纹流转间,容珣缓缓抬手,将孟娆娇小的身子完全罩在袖中。 墨发散在衣间,他垂下眼睫,轻轻地问:“小叔叔罚过你么?” “……没。” 容珣笑:“那娆娆这么紧张做什么。” 他唇瓣轻擦过她耳畔,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密语,低声在她耳旁说:“怕小叔叔吃了你啊?” 微沉的嗓音带着似有似无的凉意,直直钻入心头,孟娆肩膀一颤,控制不住地打了个激灵。 容珣轻笑:“之前也没见娆娆这么胆小。” 孟娆这次偷偷跑出来,衣服穿得本就少,如今伫立在风雪中,就愈显得单薄。 容珣解下氅衣裹在她身上,垂眸时,视线刚好扫过她之前搀扶过陈珏胳膊的手。 原本白皙的指尖被冻得微微泛红,像是从雪中冒出来小萝卜,正蜷缩在袖口中,轻轻地发着颤。 冷成这样还要搀着他么。 容珣一双眼眸黑漆漆的,也不知是什么心情,只将她手攥在了掌心里。视线幽幽扫过陈珏右腿上的血迹,忽然问:“受伤了?” 两人亲昵的举动让陈珏有些发愣,他不知两人关系,听容珣问起,才回过神来,道:“哦,没事……一点儿小伤,不严重的。” 容珣垂下眼眸,轻轻捏着少女的手,漂亮的眼瞳里落下一片暗沉的光:“不严重啊。” 那太可惜了。 他微微侧头,看着怀里惴惴不安的小姑娘,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肩膀,轻声说:“娆娆先回客栈,小叔叔送他回去,嗯?” 容珣愿意送他确实再好不过,可孟娆看着他漆黑的眼,总觉得今天的容珣有些好说话得过分了。 一点儿也不像他。 孟娆轻轻地问:“小、小叔叔不生气了吗?” 容珣看着她:“生气了怎么办?” 他笑,风雪中的语声轻飘飘的,很轻很淡地说:“总不能因为这点小事惩罚娆娆。” “……” 平静得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孟娆睫毛颤了颤,微张着嘴巴刚想说些什么。容珣却伸手拂去她发间的雪,低声说:“娆娆再不回去,小叔叔真的要生气了。” 他一双眼瞳幽幽地看着她,孟娆心脏“嘭嘭”跳了两下,忙道:“回去回去,娆娆这就回去。” 本就是偷偷跑出来的,孟娆生怕再惹恼他,用手拍了拍他肩膀上的雪,说:“那……那娆娆回客栈等着小叔叔噢。” 容珣道:“嗯。” 鸦黑色的氅衣被风扬起,小姑娘披着氅袍,宽大衣摆一半都拖在地上,娇小的身子在风雪中渐行渐远,直到快看不清时,陈珏才低声说:“阿珣,要不是孟姑娘来得及时,我可能就被太子的人抓去了……” 想起孟娆惴惴不安的样子,陈珏虽然不太确定两人关系,却还是试着帮孟娆说道:“小姑娘都爱玩,偶尔跑出来一次也没什么要紧的,你就不要责怪她了。” “是吗?” 肆虐的风雪中,容珣回过头来,微红的眼尾透着几分邪气,漫不经心地问:“你知道太子为什么会发现你的踪迹吗?” 陈珏一怔:“为什么?” 容珣视线悠悠扫过他受伤的左腿,而后停在刚刚孟娆搀过他的手臂上,忽然沉笑出声来。 “因为是我泄的密啊。” 陈珏僵在原地:“阿珣,你在说什么!” 一截枯枝被冷风扯落,男人低低的笑声回荡在小巷里。再抬头时,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不见,妖冶的黑瞳中阴影乍现。 唰—— 寒光闪过的一瞬,陈珏只觉得身侧剑鞘一轻,手臂猛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阿珣你疯了!” 汩汩鲜血滴落在雪地上,容珣慢条斯理地转了转剑刃,剧烈的疼痛感让陈珏指尖嵌入墙壁,痛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容珣弯起眼尾:“啧。” 他轻缓的语调中满是遗憾,低喃似的说:“怎么就没杀了你呢。” 还要我自己动手。 …… 孟娆披着氅衣往客栈走。 天色已经半暗,街道上空寂寂地没有行人,大雪覆盖瓦砾,落下来悄无声息的。呼出的气很快化为白雾,轻轻地散在眼前。 回想起容珣今天反常的举动,孟娆总是觉得心中不安。 刚转过街口时,忽然看到远处搜寻的士兵,正迎面向这边走来。 孟娆脚步一顿,忙又转身往回跑去。 陈珏现在受了伤,她总不能再让士兵抓到了。 还是跟着容珣心安些。 寒风空寂寂地吹进小巷,厚厚的雪地上绽开一朵又一朵殷红,浓烈的血腥气在空气中蔓延。 脑海中声音愉悦地笑道。 “是他自己寻死的,不能就这么轻易地放过他。” 容珣轻抬指尖,锋利的剑刃,在陈珏身上划出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痕。 陈珏肩膀颤了颤,血沫从唇角流出,他失血过多的面容苍白,已经全然没有了反抗之力。 “大宴的战神,让孟娆痴痴在街口瞧了一天的人。” “多么令人嫉妒啊。” 是啊,多么令人嫉妒。 每次想到那个画面,他就窒闷得要疯掉。 不过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容珣眼尾泛红,轻轻弯起唇角,浓烈的血腥气刺激得他指尖微微颤栗,带着几分发泄的意味儿,就要再次划向陈珏的手臂时。 身后,雪地忽然传来“咯吱”一声轻响。 容珣指尖一顿,蓦然转头。 铺天盖地的风雪中,孟娆跌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他。 嘀嗒嘀嗒—— 鲜血顺着剑刃滴落,在地上砸出一个个殷红的雪洞。 孟娆听见自己发颤的语声在小巷中响起:“小叔叔、你……” 容珣脸上眼中笑意消失不见,黑瞳变得冷沉。 可只是一瞬,他又无所谓地弯唇,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柔声问:“不是让娆娆乖乖去客栈的吗?怎么这么不听话。” “……” 孟娆肩膀颤得厉害,眼睛反复眨了好几下,也不敢相信自己所看见的一切。 容珣皱了下眉,缓缓朝她伸出手:“过来吧。” “别——” “别过来!” 倒在地上的陈珏猛地提了口气,语声沙哑地嘶喊道:“你小叔叔疯了!快跑!” 话音落下的一瞬,容珣黑瞳陡然变寒,反手就向陈珏肩膀刺去。 嘶—— 大片大片的血花涌出,孟娆眼前一片血红。慌忙跑到陈珏身前,一把抓住容珣手臂,颤声道:“小叔叔,你在做什么啊!” “我在做什么?” 容珣垂眸,幽深的眼,定定地看着挡在陈珏身前的少女,轻声问:“那你又在做什么?” 冰凉的指尖轻抚过她发白的小脸,容珣眼眸里蕴着冷意,微弯着唇角问:“舍不得小叔叔杀他?” 他轻缓的语调异常柔和,却听得孟娆浑身都在发抖。 她不明白,容珣为什么会忽然变成这样。 “小侯爷是为你才来平阳的,他一直在担心你的安危,小叔叔你不能这么对他……” 唰—— 眼前寒光一闪而过,陈珏闷哼一声,血花飞溅而出,孟娆脸上骤然落下了几滴温热。 容珣垂眸,慢条斯理地帮她擦去脸上的血,冰雪中的容貌俊美,微笑着问:“嗯?我怎么对他?” “小叔叔你疯了吗?!” 颤抖的语调传入耳中,容珣眸色一变,又要一剑刺下。 孟娆再顾不得多想,猛地挡在陈珏身前,死死抓住容珣的手,唇瓣煞白瞧不见丝毫血色:“他是陈珏啊!” “所以呢?”眼前风雪簌簌而落,容珣定定地看着小姑娘握在他腕上的手,一双黑瞳冷得可怕。 “松开。” 孟娆指尖颤了颤,却只是一瞬,又攥得更紧:“小叔叔我们回去……你放了小侯爷,娆娆、娆娆以后再也不乱跑,娆娆向你保证。” “你拿什么保证?”容珣冷冷地看着她。半晌,忽又笑了。 他轻抬指尖,一根根扳开孟娆的手指,眼尾带起一抹昳丽的红,轻轻弯起唇角:“既然娆娆这么舍不得他,那——” 鹅毛般的大雪飘飘洒洒,一片银白中,容珣缓缓抬起手臂,剑刃抵着她的胸口。伴着耳旁呼啸而过的风,孟娆听见他低声说:“娆娆和他只能活一个,娆娆选谁?” 第 52 章 “……” 冰冷的剑刃,抵在心口的位置。白茫茫的大雪将两人隔开,孟娆怔怔地抬头,几乎快要看不清容珣的眉眼。 带着明显逼迫的意味儿,他手中的剑又往前探了一寸。 一旁陈珏喊道:“容珣你个疯子!你要杀就杀,逼一个小姑娘有什么意思,你……” 容珣目光一冷,剑脊毫不留情地拍在陈珏背上。陈珏闷哼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鲜血在雪地中蔓延,容珣转眸幽幽地看着她,弯唇低笑样子毫无温暖意味儿,语声轻缓,慢条斯理地问:“娆娆选谁呢?” 剑刃重新抵在了胸口上,孟娆身上的氅袍被风吹起,浑身冷得发颤。 记忆里的容珣,从来没有对她说过一句重话。 一句都没有。 可是现在…… 孟娆隔着茫茫雪雾看向他,脑中骤然想起,那天灯会时容珣说过的话。 ——“如果小叔叔生了很严重的病呢?” ——“治不好呢?” 心脏骤然缩紧,孟娆攥住了他的衣摆:“小叔叔,你生病了吗?” 腊月寒风呼啸,他手中剑刃还带着血,正抵在她心口的位置。 少女绵软的语声却很轻柔。 她仰头看着他,眼瞳里像是含了一池温软的水。攥着他袖摆的小手通红,却带着暖融融的温度,像是盛夏才有的蝶。 指尖微不可闻地颤了下,容珣喃喃开口:“是啊,小叔叔生病了……” 他风雪中的面容苍白,眼眸漆黑而空洞。可下一秒,他又无所谓地弯唇:“那又有什么关系。” 雪花扑簌簌从眼前飘落,容珣看向她,目光幽冷,语声却放得很是轻柔:“娆娆说了会永远陪着我的,不是吗?” 孟娆从没想过要离开他。 她握着容珣的手又紧了几分,像是要温暖他似的,眼中神色坚定:“是,娆娆会永远陪着小叔叔的。” “那我杀了陈珏又有什么关系。”容珣低笑,忽然翻转剑刃,向陈珏刺去。 唰—— 寒光一晃而过,鸦青色的氅袍飞向空中。 “小叔叔,不可以!” 穿着杏红袄裙的小姑娘张开双臂,挡在陈珏身前。 离她一寸的位置,剑尖堪堪停住。纷纷扬扬的大雪中,容珣神色骤然扭曲,握着剑的手微微发颤。 他低头,对上少女通红的眼,冰冷的黑色在他眸中肆意蔓延。好半晌,他语声极轻地问:“你在做什么啊娆娆?” 冰冰凉凉的指尖触上她面颊,容珣双眸黑得透不出一丝光:“娆娆最怕死的不是吗?” 那个见一点儿血就吓得躲在他身后的小姑娘。 那个拔个梅花镖都会疼得眼泪汪汪的小姑娘。 居然会义无反顾地,挡在陈珏身前。 容珣蓦然垂眸,低笑出声来。 脑中吵嚷的声音几乎将他撕碎,他笑得眼尾泛红,眼角都沁出了泪。 “看看,她选择陈珏了啊。” “陈珏在她眼里比她自己还要重要,那你又算什么呢?” “那我又算什么呢。”雪花落在容珣睫毛上,他低笑着将话缓慢重复了一遍,声音轻得几乎听不清。 却只是一瞬,他又扯了扯唇,低声开口:“不会的。” 明明说过要和他在一起的。 陈珏怎么会比他重要。 不会的。 腊月寒风刺骨,孟娆眼中泪珠大颗大颗地往下落,口中还在喃喃重复着让容珣带她回家的话。 可下一刻,容珣握住她的手,翻转剑刃,直直抵在自己心口上。 “回不去了呢。” 肆虐风雪中,男人眼尾深红妖冶,俊美的面容看上去比以往还要艳丽,弯着唇角轻轻说:“来,让小叔叔看看,你有多勇敢。” “娆娆选谁?” 孟娆呆住。 她完全没有料到,容珣竟会用这种方式逼她做选择。 眼中骤然弥漫上氤氲的雾气,孟娆挣扎着想要将手抽回去,可手中剑刃却越刺越深。 嘀嗒嘀嗒—— 血珠从容珣衣襟渗出,顺着剑刃一滴滴落在雪地上,剑柄的刻纹胳得孟娆掌心生疼。 耳旁寒风呼啸,她几乎能听到血肉被撕开的声音,就像是完全不知道疼。 慌乱无措中,一旁的陈珏猛地提了口气,一掌击在容珣背上。 哐当—— 手中的长剑落在雪地中。 容珣闷哼一声,唇角沁出血来,俊美的面容瞬间苍白。 陈珏重伤之下打出的一击并不重,他倒在地上,语声急切地催促孟娆:“你快走!” “不想死就快走,他已经疯了!” 嗯,已经疯了。 容珣背靠着墙,缓缓滑落在地上,鸦黑色的华袍铺散在雪中,轻抬眼眸看向她。 扑簌簌的雪花从睫毛落下,肆虐的寒风中,小姑娘唇瓣轻咬,犹豫了一瞬。转身,将陈珏扶了起来。 脑中声音骤然尖锐。 “多可怜啊。” “你弄伤自己都舍不得杀她,可她还是选择了陈珏。” 舍不得。 他怎么会舍得。 密密麻麻的疼痛从伤口蔓延,容珣闭上眼睛,漆黑的睫毛微微濡湿。 “娆娆。” “小叔叔也受伤了呢。” 他平缓的嗓音很轻,呼啸而过的寒风中,孟娆甚至能听到他语声中微弱的颤音。 她搀着陈珏的手一僵,怔怔回头。 大雪覆盖小巷,容珣发丝被风吹散在衣间,唇边还带着殷红的血,面容苍白得几近透明。 有那么一瞬,孟娆甚至觉得,他伤得比陈珏还要重。 心脏微微缩紧,她下意识地挪动脚步,一旁的陈珏忽然拉住了她:“先走。” 陈珏头脑还算清醒,低声提醒道:“他伤得不重,一会儿就能恢复。” 融融风雪中,容珣眼瞳漆黑,安静地看着她。 身旁陈珏又张口要说什么,远处街道上,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陈珏隔着风雪看去,瞳孔缩紧,低声说:“狄元来了。” 孟娆睫毛一颤,猛地回过神来。 容珣要杀陈珏不是在开玩笑。狄元马上就到了,她再不带陈珏走,陈珏必死无疑。 陈珏不能死,更不能死在容珣手里。 巷外马蹄声越来越近,耳旁陈珏还在催促。孟娆重新搀起陈珏的胳膊,匆忙道:“小叔叔,娆娆送走小侯爷就回来。”没有要丢下你。 绵软的语声传入耳畔,容珣蓦然垂眸,唇边溢出一丝很轻很凉的笑。 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扑簌簌的风雪从天而降,容珣靠在墙上,衣袍上落满了未化的雪,静静看着渐行渐远的小姑娘,眼眸黑得看不见一丝光。 巷内冷风呜咽,她再没有回过头。 “……” - 容珣这次过来,并没有告诉其它暗卫。狄元辗转了几个小巷,才通过模糊的脚印,勉强寻到了这里。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地上的血迹结了一层冰,狄元心中一惊,忙去查看他的伤势。 容珣双眸轻阖,整个人悄无声息的。除了心口的一处剑伤以外,他身上还有七八处深可见骨的伤痕,全是之前在白府留下的。 那些伤口匆匆处理过,上面虽撒了些止血的药粉,可这会儿却不知为何,又开始慢慢地往外渗血。 狄元不敢耽搁,忙要将他带回客栈里,容珣却缓缓睁开了眼。 他眼神空得没什么焦距,只是淡淡问了句:“药呢?” 狄元一怔,忙将袖中的瓷瓶递了过去。 药丸一颗接一颗地被吞下,色泽清润的汝窑瓷瓶,不一会儿就见了底。 狄元随身携带的药很快就被吃惊,从未见过容珣吃这么多药,他语声发颤,小心翼翼地问:“剩下的药都在客栈里……殿下、殿下是不是不够?” 手中瓷瓶骨碌碌滚在地上。 容珣顿了一下,忽然闭上眼睛,低低笑了。 “不用了。” 脑海中声音刺耳地响起,容珣眼尾泛红,风雪中的面容白得可怕。 多少都没用了。 第 53 章 没用了。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让狄元怔在原地。他知道,容珣说的不是不用,而是没用。 净心丹没用了。 狄元脑中蓦然想起,自己回京取药时,曾问过阿宁的话。 阿宁当时,只回答了简短的两个字。 ——“会疯。” 如果没有净心丹,容珣会疯。 狄元心脏一紧,又想起了太子这些天散布在宫中的传言,说什么九殿下像宣帝之类的话。他慌忙道:“可能这批药成效不太好,殿下别忧心,客栈里还有些,殿下回去再试试。” 劝慰的话传入耳中,容珣却兀自弯唇低笑起来:“无所谓的。” 有什么好试的呢。 他本来就是个疯子,居然还妄想装一辈子。 多可笑。 没有人愿意和疯子在一起,她看到了他那样难看丑陋的样子,连头都没有回。 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 鲜血从唇角流出,容珣阴影下的黑眸泛着隐隐的红,指尖抵着心口,自言自语般的轻声说:“看到了就看到了。” 杀了陈珏就好了。 只要杀了陈珏,她就不会再想着别人了,她说过要陪他一辈子,就一定是一辈子。 嫌弃也好,厌恶也好,他可以把她困在身边,也不介意先占有她的身子。 反正她已经放弃他了不是吗? 无所谓的。 心口尖锐的痛感被一点一点压下,不断有血珠从指缝间滴落。容珣却像是没多少感觉,低声吩咐:“去追,见到陈珏不用回报我,直接杀了。” 狄元一怔,这才看到地上还有几排脚印,他丝毫不敢多问,只轻声道:“那孟姑娘呢?” 睫毛上的雪扑簌簌落下,容珣漂亮的眼眸沾染着夜色的暗光,轻描淡写地说:“只要不死,怎么样都行。” 缺胳膊少腿都无所谓。 他不嫌弃的。 “……” - 孟娆带着陈珏赶到余县时,已是第二天傍晚。 容珣的人一直追得很紧,好在那家客栈还开着,孟娆扶着陈珏进去时,老板娘吓了一跳:“姑娘你……” 孟娆道:“廖婆婆,我哥哥受了些伤,您能不能收留我们一晚,我们明天就走,一定不给您添麻烦。” 暗淡的灯光下,少女一张小脸灰突突的,上面还沾着几点干涸的血迹,发丝凌乱地散在面颊两侧,只露出一双过分明亮的眼睛,带着些许恳求地看着老板娘。 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情况,老板娘愣了一瞬,还是匆忙关了店门,将二人带到了后院房间中。 窗外的雪已经停了,房间内只点了一盏灯。 四周静悄悄的,房门推开时,铜盆里的木炭发出“噼啪”几声轻响。 老板娘打了盆热水放在桌上,回头看着正在帮哥哥处理伤势的小姑娘,还是忍不住问了句:“姑娘,你哥哥伤得这么重,怎么就你和他两个人,你小叔叔没同你一起来吗?” 桌上的烛光晃了晃。 孟娆睫毛眨了一下,好半晌,才轻声说了句:“我和小叔叔走散了。” 走散了啊。 老板娘喃喃道:“那你小叔叔一定很着急吧。” “……” 孟娆眼睫垂下,干涩的喉咙微微发酸:“嗯。” 很着急。 老板娘叹了口气。 如果孟娆的小叔叔在,肯定会把她照顾得很好,不会让她这么狼狈的。 “姑娘先安心在这待着吧,缺什么就和老身知会一声,老身会给你送过来的。” 孟娆睫毛颤了颤,轻轻“嗯”了声。 房门应声关上。 陈珏看着眼眶微红的小姑娘,轻声问:“你之前和阿……” 语声稍顿了下,似是不愿再叫那两个字,陈珏抿了抿唇,低声改口:“你之前和他来过这里?” 孟娆又“嗯”了声。 自从离开平阳后,她的话就一直不多,与之前明艳活泼的样子判若两人。便是陈珏再迟钝,也能隐隐猜出是因为什么。 他和容珣相识十余年。 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容珣会对他兵刃相向。 他毫无防备,更没想到,自己最后竟然还要一个小姑娘挡在前面,出手相救。 房间内的灯光暗淡,少女垂眸包扎伤口的样子却很认真。 他手臂处绑着少女先前系好的结,手帕上的小雏菊只绣了一半,边缘还沾着几滴干涸的血。 陈珏眼睫微不可闻地颤了颤,在孟娆伸手要将手帕取下时,不知出于何种情绪,他忽然将手臂往回缩了下。 就像是不想让她将手帕取下似的,下意识的一个举动,连他自己也怔住了。 小姑娘抬起眼睫看向他:“小侯爷,你手臂伤得重,得用绷带重新包扎一下的,会有些疼。” 她目光中带着几分不解,却十分柔软,像是以为他在怕疼。 陈珏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垂眸避开了她的眼,轻声说:“我自己来吧。” 他驰骋疆场多年,这点伤其实算不得什么,体力恢复得也比常人快,往常也是他一个人处理伤势的。 孟娆愣了愣,也没有坚持。只将纱布和伤药都放在床边儿上,又重新去打了盆热水,轻声说:“廖婆婆是个好人,不会暴露小侯爷行踪的,小侯爷可以安心在这儿休养几天,等伤养好了再回京城。” 陈珏看向她:“你要回去找他吗?” 孟娆说:“我答应过他的。” 少女眼睫轻轻垂下,像是想到了什么难过的事,语声却很坚定。 她带着几丝歉意开口:“小侯爷,对不起,我……” “你不用为他向我道歉。”陈珏打断了她的话。 他与容珣相识多年,容珣心思细腻,很少暴露自己的想法。 好的时候过分好,无情起来也完全不需要理由。 就算这件事是因孟娆而起,那也是容珣自己的选择。 没有人能完全猜得透另一个人的想法,就算是孟娆也不例外。 小小的姑娘,哪里想得到那么多。她挡在面前的那一下,已经足够让他震撼。 他笑了下,轻声说:“做决定的人是他,不是你,你已经很勇敢了,不用因此感到内疚。” 孟娆睫毛微颤了下。 不是的,如果她能早些发现,就不会有这些事了。 树叶被晚风吹得沙沙作响,灯光下的小姑娘慢慢低下了头。 陈珏手上还绑着她系好的手帕,他垂眸看着那朵小小的雏菊,像是盛开在悬崖峭壁上最倔强的花,带着旁人不能理解的固执与坚持,在一片荆棘中生根发芽。 他看着她,良久良久,忽然轻声说:“如果想回去找他,就去吧。倘若……” 语声稍顿了下,他说:“倘若遇到什么难事,可以随时回来找我。” 孟娆抬头看向他。 陈珏笑了笑:“没关系的,去吧。” 孟娆鼻子酸了酸,点头,将手里的绷带都放在床边,整理好,走出了房间。 寒风依然刺骨,孟娆裹紧衣袍,尝试着召唤小柒指路,可是小柒就像是消失了一样,怎么也叫不出来。 孟娆一时间也无法确定,这究竟是不是任务的关系。 没有心思再多想,她牵了匹马,寻着来时的方向,消失在夜色中。 - 容珣寻至余县附近时,已是深夜,天边浓云翻滚,压迫小城,像是随时要再下一场雪。 有侍卫在城门外驻守,狄元看着远处莹莹灯火,勒住缰绳,低声道:“爷,太子的人刚刚到这里,现在守备正严,要不然我们明日再进城?” 零星的雪花从天空中坠落,容珣白色羽缎上渗出一小块血迹,抬眸扫了一眼远处的城门,幽深的眼瞳中看不出多少情绪。 这次他带的人并不多,狄元也没想到容珣会亲自过来抓人,见他身体状况并不是很好,他张了张口,刚想再劝。身后树林里,忽然传出窸窣的响动。 容珣目光一冷,毫不犹豫地调转马头:“走。” 嗖嗖—— 几十支羽箭划破长空,在空中划过一道优雅的弧。 甲胄森严的士兵将他们团团围住,马儿嘶鸣声中,一位身着绛紫锦袍的男子笑着从远处走来。 “九弟怎么一见到孤就要走?” 大片火光将雪地照亮,光影中的男人长相阴柔,腰间玉珏被风吹得锒铛作响。 他看向容珣,笑道:“孤这段时日找你找得好辛苦,却没想到九弟会自己送上门来,你那亲舅舅的消息果然可靠,也不枉孤来这一趟……” 嘲弄的声音传入耳中,容珣眯了眯眸,淡淡地看着他。 狄元没想到太子容瑜会亲自来,连忙拔剑,连同数十名暗卫,将容珣死死护住。 容瑜愉悦地笑,像是在看一群殊死挣扎的蝼蚁,眼中的嘲弄半点儿不减:“孤听说九弟这次同行带了只小猫儿,特别招人疼,就连父皇也曾见过的。” 他话锋一转,悠悠道:“九弟这么着急,是不是养的小猫儿跑了啊?” 脑海中的声音躁动起来,容珣眼尾泛上极浅的红,握着缰绳的手忽然一收,袖口中骤然射.出数枚短箭,直向容瑜飞去—— 这一下来得十分突然,容瑜几乎毫无防备,士兵慌忙护在了容瑜身侧。狄元几人乘着空隙拔剑,转瞬间就杀出一条血路。 树枝上的积雪簌簌而落。 容瑜面上被划开一道血痕,他一挥衣袖,目光阴鸷地看着厮杀的暗卫,命令道:“放箭!” “就算是尸体,也要给孤留下!” 耀眼的火光将天边照亮。 容珣躲进城里时,天边已经下起细绒绒的小雪。 远处的追兵还在搜寻,脑海中的声音半点儿不减,反而十分愉悦地笑道。 “刚才离得近的几个,头都炸开了花,多痛快啊。” “很久没杀这么多人了吧?” “你看他们现在还在追你呢,不如你就回去,把那些人都杀了吧,就像刚才那样……” 鲜血从唇角滴落,容珣暗光下的双眸猩红,闭了闭眼,从袖中拿出一粒药丸吞下。 脑海中的声音未散半点儿,反而更加尖锐地大叫起来。 “疯子就是疯子!” “连容瑜看到那种景象都吐了一地,你却一点儿事都没有,就不要再自欺欺人了。” 嗯,疯子就是疯子。 容珣弯唇,苍白的脸染上一丝红晕,脑海中又浮现出血肉在空中绽开的景象。 巷外脚步声由远及近,士兵走过转角的一瞬,他手中碎瓷飞快地划过士兵脖子。 嘀嗒嘀嗒—— 鲜血落在指尖,容珣弯起眼尾,心头涌上又轻又浅的快意。 “对,就是这样。” “远处还有那么多人,反正你也逃不掉了,不如就把他们全杀了吧……” 雪花扑簌簌落下,容珣月白羽缎上漫开大片大片的血迹,腰间小香囊随风轻晃。他垂眸,轻轻将它按住,喉咙里漫上甜腻的腥气。 逃不掉了。 可是不想死啊。 他养的小猫儿那么调皮,他还没有找到她。 鲜血嘀嘀嗒嗒地染上唇瓣,容珣靠着墙角缓缓滑落,呼出的气息很快变成白雾消散在空中。脑中的吵嚷声逐渐安静,他漂亮的黑眸里蕴上浅而朦胧的雾气。 咯吱—— 有脚步声从巷口响起,厚底鞋面踩在积雪上,发出微弱的声响。 容珣睫毛动了动。 视线里,出现了一双男人的鞋子。 眼前的积雪簌簌而落。他轻抬眼睫,对上男人浅茶色的瞳孔,忽然很讽刺地笑出声来。 陈珏啊。 居然是陈珏。 来人衣袍上还带着他昨日刺破的伤痕,上面血迹黑红,腿上的伤势还有些跛,正握着一柄长剑,淡淡地看着他。 指尖缓缓从香囊上垂下,容珣冰雪中的面容苍白,轻阖上眸子,一个字也未说。 没有半点儿求生的意思。 陈珏看着他。良久良久,他忽然弯腰,将他拉了起来。 “太子的人马上就来了,先跟我走。” “……” 耳旁风声刺耳,容珣眸中戾气变得茫然。却只是一瞬,他又弯起唇角,骤然抬手,将瓷片向陈珏后颈划去。 啪—— 瓷片碎落在地上。 陈珏又惊又怒,冷冷地回头,一拳打了过去:“你他妈疯了不成?!” 鲜血滴在雪地上,容珣闷哼一声,又转过头来。暗影中的唇色艳丽,他看着陈珏,满不在乎地轻笑出声。 “杀了我吧。” 第 54 章 冬夜的大雪冰冷,远处巷口亮着零星的灯光。 陈珏像看疯子一样看着他。 容珣鸦黑的睫毛上沾着几粒碎雪,右颊上指痕刺眼,面容苍白几乎与漫天风雪融为一色,可他依旧满不在乎地轻笑着。 不断地有血珠从嘴角滴落,他眼瞳幽深,透着浅淡而诡异的病态,喃喃地说:“杀了我。” 脑海中声音微弱地响起。 “你杀陈珏啊,你不是很想杀他吗?” “你居然想死在他手里。” “你忘了,你之前是怎么对他的了吗?” “你瞧,他身上还有你刺下的血呢,你就这样求死,他一定不会让你死得太痛快的!” “快杀了他啊,你不是很想活命吗?” 容珣垂着长睫,眼瞳氤氲着润泽的雾,轻轻弯了下唇。 无所谓的。 陈珏把他千刀万剐也好,将他挫骨扬灰也好,怎么样都行。 只要能死在陈珏手里就好。 如果他死在陈珏手里,娆娆说不定就会因此恨陈珏,说不定就会记得他一辈子。 娆娆说过喜欢他的。 能这样让她记一辈子也不错。 脑海里的声音叫嚷起来。 “太可笑了。” “她说过喜欢你,可她也说过喜欢陈珏的!” “她那么怕死一个人,居然会挡在陈珏面前,陈珏在她心里是什么位置,你自己不清楚吗?” “她怎么可能因为你恨陈珏。” “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你在她心里什么都不是。” “但凡你有一点点重要,她怎么会头也不回地跟着陈珏走?” “那天明明是你伤得比陈珏重啊……” 嘲弄的语调不绝于耳,容珣眼眸沉戾起来。 可只是一瞬,他又笑,风雪中的五官俊美,透着不正常的白,只有唇瓣沾染着血色。像是寂寂寒夜里燃烧的火,连同着他的生命也焚烧殆尽了。 陈珏看着他。 相识十余年,他第一次在容珣眼里看到了绝望。 宁愿死也不要自己救啊。 容珣是疯,可他从未想过死。 当年被赵婕妤关到暗房里他没想死,被容鸿关到暗牢里折磨得浑身是血他也没想过死。 可现在他居然如此轻易地说出了那几个字。 陈珏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 他弯腰去拉他:“先跟我回去。” 嗒—— 容珣眼神瞬间阴戾,伸手去夺他的剑。 陈珏毫不费力地将剑打掉了。 如果是以前,在如此近的距离下,便是他也没有把握对付容珣。可现在容珣早已是强弩之末,连动一下都费劲,更不用说是从他手中夺剑了。 陈珏一个字没说,弯腰将他背起。 冬雪从夜空中飘下,落在容珣发间。他嘴角流下鲜血,面容白得透明,一字一顿地说:“你不杀我,我也迟早会杀你的。” 陈珏知道他没有在开玩笑。 他也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他脚步深深浅浅踩在雪地上,远处是忽明忽暗的火光,伴着雪地的咯吱声,他冷声说:“等你活过来再说吧。” 脑海里的声音骤然大笑起来。 “陈珏连杀都懒得杀啊。” “你看看你,还像个人吗?” “他这么坦荡,你卑劣得连死都不能,又拿什么和他争?” “等陈珏救了你,小姑娘一定会更喜欢他的。” “你再也没有可能了,哈哈哈……” 不,不要他救。 不要没可能。 陈珏不肯杀就不肯杀,他死在谁手里都行,只要孟娆记得他一点点,一点点就行了。 记得那年大雪,在鸾青宫将她扶起的少年。记得离开那天,在月色下拥吻她的模样。记得古榕树下,他也曾在人群中小心翼翼地抱住她。 他们一同看过皇宫的雪,北国的月,平阳的灯节。 只要想起他时不再是这么难看的样子,能记得他一点点的好,能记得他不发疯时是什么样子。 不要那么丑陋。 不要被陈珏对比的那么丑陋。 密密麻麻疼痛覆盖心口,容珣漆黑的眸底雾气弥漫,他忽然抬手,将陈珏推开。 哐当—— 身侧长剑落在地上,陈珏步伐一个踉跄。 他猛然回头,看着容珣:“你还真想落在太子手里,像大皇子一样被一刀一刀地割去喂鱼?!” 殷红的血浸透雪地,容珣面色苍白,墨发散了满肩。纷纷扬扬的碎雪落在身上,他鸦黑的睫毛轻颤,眸子里缀着几点黯淡的微光。过了半晌,才轻轻应了一声。 “……也行。” 陈珏觉得他不可理喻。 太子之前被容珣算计得险些丢了储君之位,早就恨容珣入骨,容珣落到他手里,只会比大皇子更惨。 这一点他清楚,容珣比他更清楚,可他没想到,容珣居然会说“也行。” 他不知道容珣究竟是为什么。 不理解也好,不支持也好。可他毕竟和容珣兄弟一场,总不能看着容珣惨死。 陈珏没有再多说一句话,只弯腰将他拉起。容珣眼睫动了动,忽然看到了他衣袖中系好的结。 淡粉色的手帕,上面用金丝细线绣着半朵雏菊,正在夜色下流转出微弱的光。 容珣瞳孔骤然缩紧,喉咙里里漫上铁锈般腥甜的滋味儿,面上再无一丝一毫的血色。 “瞧瞧,这是孟娆的手帕吧?” “当初她绣的时候,你就坐在旁边看着,她还要你帮她拿线来着,现在居然被她拿去帮陈珏包扎伤口了,哈哈……” “……” “她能在你受伤的时候关心你,一样能在陈珏受伤的时候关心陈珏。” “你以为你有什么不同?” “……” “你捅下的那些伤她一定全都看见了,她该多心疼啊。” “就像当初对你那样,捧着陈珏的手……哈哈哈。” “你什么都不是,只能像个蝼蚁一样卑微又丑陋地活着。” “死了又有什么用呢?” “她不会记得你的。” “……” 夜风拂过枝头,巷口的枯叶哗哗作响,数片雪花从夜空中落下,像梦境里翩然飞舞的蝶,纷纷落在血泊中。 腰间的香囊被风吹起,容珣轻轻闭上眼睛,再没有多说一个字。 - 与此同时。 相隔千里之外的树林里。 马蹄踩在雪地上,孟娆神识海里骤然响起了一声尖叫。 “宿主——!” 孟娆勒着缰绳的手一哆嗦,连人带身子地滚下马背,地上的碎雪被她压得咯吱作响,她发丝上沾满了枯叶,小脸生白,被摔得有些发懵。 小柒慌忙道:“宿主你没事吧?” 孟娆眼前一阵阵发黑,慢吞吞眨了下眼睛,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小柒你两天到哪去了,我怎么叫不出来你?” 她语声中带着薄薄的怒气,小柒被她吓得瑟缩了一下,支支吾吾了许久,才轻轻说了句:“就……就是遇到了点儿麻烦。” 孟娆哼了声,想着这个蠢系统做事儿向来不靠谱,也没有再多问。 她扶着树干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雪,对小柒道:“帮我查下小叔叔在哪,我要回去找他。” “……” 小柒本以为她要问攻略进度的事儿,却没想到,孟娆第一个问的人居然会是容珣。 他暗暗松了口气,可紧接着,又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心里漫上更深的担忧。 他小声道:“容珣现在在余县,应该是去找宿主了。” “……” 没想到自己忙了一晚上,结果白跑了一趟,孟娆一边嘟囔小柒耽误事儿,一边骑上小马往回走。 天上雪花轻悠悠落下,少女发丝上沾着枯叶,一张小脸被风吹得通红,裙摆上满是灰尘,琥珀色的眼眸里,却燃起了星星点点的亮光。 小柒来了就好。 有了小柒,她找容珣就会方便很多,不会再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了。 等找到了容珣,她就再也…… 似是想起了什么不开心的事儿,孟娆眼眸黯了黯,轻轻捂住心口,对小柒说:“小柒你帮我指下路” 小柒小声道:“……好。” 马蹄声嗒嗒作响,远处的天边亮起一丝白光。 小柒帮着孟娆避开太子的伏兵,孟娆看着林子里渐渐熄灭的大火,琥珀色的眼瞳里满是担忧。 她没有再说什么,骑着马往城里赶。一路上小柒都惴惴不安,直到快进城时,才嗫嚅着说了句:“宿主、宿主我有件事想和你说……” 孟娆心里想着容珣,只是淡淡应了声:“你说。” 这种态度让小柒心里七上八下的,纠结了好一会儿功夫,才很小声很小声地开口:“就是……就是那个……” “什么?”孟娆不耐烦地问。 小柒一个激灵:“好感度清零了!” 身下的马儿一声长嘶,孟娆不可置信地抬眼。 “陈珏疯了?” 小柒瑟瑟发抖:“不、不是他……是你小叔叔疯了。” 孟娆心脏缩了缩。 小柒弱弱地说:“对不起宿主我好像弄错目标了,这本书的男主不是陈珏,而是容珣……” 耳边风声骤然放大,孟娆怔怔抬头,头脑像是被重物砸了一下,“嘭”地一声炸开。 他在说什么? 这本书的男主不是陈珏? 这本书的男主是容珣? 她要攻略的人其实是容珣!? 小柒看着孟娆呆滞的目光,连忙小声安慰道:“宿主不是很喜欢容珣吗?现在你可以……” 孟娆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人扼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定定地看着小柒。 “所以清零的,是谁的好感度?” 第 55 章 小柒不敢看她,很小声很小声地回答:“……是容珣的。” 这些天他一直被困在神识里出不来,脑中全是尖锐的警报,不断地提醒他,男主好感度变成了负数。 他被锁在黑暗里,什么都做不了,心里慌得不知道该怎么办。然而就在刚才,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刺耳的警报忽然解除了。 他连忙查看,发现好感度变成了零。小柒也不知道这算不算好消息。 于是,他对孟娆说:“之前……之前是负的,现在变成了零,满打满算,其实还是涨了的。” “……” “宿主别急,好感度已经在涨了,我觉得容珣还是很喜欢你的。” “……” 马蹄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的声响,耳旁是小柒絮絮叨叨的声音,孟娆看着天边亮起的白光,琥珀色的眼瞳中一片茫然。 所以,是容珣的好感度变成了零。 孟娆抿唇,轻轻垂下眼睛。 她宁愿是负的。 白茫茫的大雪将小镇覆盖。 客栈老板娘见到孟娆回来时,愣了一瞬,连忙将她拉进了屋里:“姑娘可算回来了,你小叔叔伤得好重,现在正在后院里呢。” 孟娆点了下头,低着脑袋进了后院。 从昨晚被陈珏救回来后,容珣就一直昏睡着。 似是睡得很不安稳,他眼睫一直颤着,长长的睫毛覆在眼睑处,如两片浓密的鸦羽。 丝丝缕缕的墨发披散在身侧,他沉睡的模样安静而漂亮,却又带着一种令人触目惊心的苍白,孟娆几次抬手,又默默缩了回去。 看着小姑娘沉默的样子,陈珏犹豫了一瞬,还是没忍心将容珣求自己杀他的事告诉她,只低声说了句:“外面全是太子的人,孟姑娘回来就好,今天先别出去了。” 孟娆“嗯”了声,看着容珣身上简单处理过的伤口,轻声说:“谢谢小侯爷。” 陈珏脚步一顿,回头看了眼坐在床边的小姑娘。 她发丝上沾着枯草,一张小脸灰突突的没有擦,樱粉的唇瓣干涩,上面带着零星的裂痕,一双眼睛正眨也不眨地看着床上的男人。 模样专注又认真。 陈珏眸光动了动,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房间。 桌案旁的烛火已经燃烬,铜盆里的炭火发出“噼啪”几声轻响,晨曦的云将小雪染了颜色,细绒绒地飘在窗外。 房门轻轻阖上。 四周好像一瞬间安静下来。 孟娆看着他。 良久良久,她忽然伸手,去摸容珣的面颊。 带着几丝小心翼翼,孟娆轻声叫他:“小叔叔。” 微风静静吹着,房间内安静得没有任何回应。 少女细弱的语调含着颤音,指尖轻轻勾着他发丝,找不到安放之处。 像是做了无法挽回的错事。 她喃喃地说:“娆娆不知道你受伤了。” 不然她不会丢下他走掉的。 冬雪那么冷,她像个懦夫一样,不敢回头去看。 如果是容珣。 如果是容珣,肯定会将她抱起来的。 他从来没有丢下过她。 从来没有让她伤心难受过哪怕一次。 然而如今,听着好感度清零的话,她心里就像扎进了一根绵软的刺,那种惶恐又不安的情绪,悄无声息地在心底蔓延。 比一刀割下去更让人觉得疼。 可这种感觉,却是容珣每天都在体验的。 从她说喜欢陈珏开始,从她一次次接近陈珏开始。从她明明说了陪他一辈子,却把他一个人丢在雪地里,任由漫天银白将他覆盖,连睫毛上都沾满了雪…… 桌案上的火烛燃到尽头,孟娆唇瓣颤了颤,缓缓将脸贴在他面颊上。 “变负也可以的。” “你恨娆娆也可以。” 想凶她骂她都可以。 怎么样都行。 就是别…… 泪珠轻盈地从眼角滑落,趴在床边的少女轻轻蹭了蹭他脸颊,喃喃地说:“别不喜欢我啊……” 这个世界陌生极了,可是这里有一个你。 那么喜欢的你。 别丢下我啊。 - 容珣直到傍晚才醒。 桌上点着一盏暖橘色的灯,像是怕光太亮,灯的一侧用小木板挡着,只有微弱的光束从缝隙间透过来。 他眼睫动了动,垂眸,看到了趴在床边的少女。 四周的光影晃了晃。 屋内静得能听见雪落下的声音。 睡梦中的少女很不安稳,一双细眉皱着,细软指尖轻勾着他发丝,小脸枕着他胸膛,眼眶微微泛红,像是刚刚才睡着。 温温软软的气息轻拂在手背上,带着些许灼热的烫。容珣睫毛颤了颤,安静地看着她。 良久良久。 像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少女鼻尖翕动两下,缓缓睁开了眸子。 他看到一张哭花的小脸。 原本面颊上沾着一层细蒙蒙的灰,眼角通红,头发凌乱地搭在面颊两侧。看到他的一瞬,她目光涌上欣喜,又带着七分忐忑,不安地叫了他一声:“小叔叔……” 容珣没有回应。 孟娆心脏瑟缩一下,指尖微不可闻地蜷了蜷。 她飞快地转身,倒了一杯热水递到他面前。低着脑袋,像个等待批评的小学生。 容珣静静地看着她。 良久,他站起身子,迈过床沿儿,缓步走了出去。 嗒—— 房门应声关上。 水珠落在杯子里,溅起一阵雾蒙蒙的涟漪。 - 狄元很快就寻了过来。 陈珏正坐在一楼看着窗外的雪。随行的暗卫看见他的一瞬,都警惕地想要拔剑。狄元冷冷瞥了他们一眼,躬身对陈珏行礼道:“小侯爷,殿下在这里?” 陈珏淡淡应了声,没多说什么,只道:“刚醒,在二楼房间里。” 狄元松了口气。 太子的人还在搜查,如果陈珏想对容珣不利,容珣绝对不会到这会儿还安然无恙地在客栈里。 虽不知道两人发生了什么,可狄元毕竟是容珣最亲信的暗卫,也知晓陈珏的为人,平日里他们偶尔也是会听陈珏差遣的。 现在容珣刚醒,狄元不知容珣状况,思索半晌,还是提前问了句:“那殿下现在……” 陈珏笑了,直接打断了他的话:“自己上去看不就知道了,问我做什么。” 狄元面色有些尴尬。 殿下向来不把自己身子当回事儿,这些天状态又极差,他要是敢问殿下,又何必腆着脸来询问小侯爷。 陈珏起身推开房门,屋外雪花飘进来,落在发间有些凉。 他脚步顿了下,看向远处昏暗的灯。过了半晌,还是淡声开口:“太子箭矢有毒,他情况不太好。” 刚迈开脚的狄元一顿,忙对陈珏行了个礼,随即吩咐身旁暗卫:“去备些解毒的汤药来。” “是。” - 暗卫很快将客栈戒备起来。 客栈老板娘从未见过这种阵仗,加上外面官兵这几日到处搜寻。她心里也能隐隐猜到,容珣身份不一般,丝毫不敢多问,忙又清理出几间客房来。 孟娆厚着脸皮住到了离容珣最近的一间。 狄元付的钱。 小柒从神识里跳了出来:“对对,让狄元付钱,就等于让容珣付钱……宿主你看,你现在住得这么近,他都没有说什么,说明他心里还是有你的……” 孟娆像是没有听见他的话,只抱着腿蜷缩在床上,听着隔壁房间不时传来容珣的声音,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从昨天好感度清零后,孟娆就再也没有理过他。 小柒知道孟娆在生他的气。 如果不是他搞错任务目标,事情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自责和难过的情绪包裹着他,他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孟娆。 他试着切换成容珣的声音陪孟娆说话,可刚一开口,孟娆就难过得大哭起来。 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连鼻子都要冒出泡泡。 声音透过破旧的墙,传到了隔壁房间里。 正在交代事务的容珣语声一顿。 身旁的几个暗卫都噤了声,没再敢说话。 狄元头冒冷汗。半晌,才小心翼翼地说了一句:“隔壁……隔壁住的是孟姑娘,她晚上的时候说,一楼的房间有点儿冷,属下这才把她调过来的……” 容珣轻抬眼睫,暗光下的眼眸透着些冷,静静地看向他。 狄元连忙闭上了嘴。 容珣神色淡淡,再度开口。 没有过问孟娆一个字。 仿佛是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 孟娆又哭了好一会儿,才在小柒的安慰下,抽抽搭搭地躺在了床上。 以前也都是一个人睡的。 可今晚不知道怎么了,她看着面前薄薄墙,空洞地睁着眼睛,好半晌也没睡着。 小柒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上次孟娆住在这里时,还是容珣陪着她的。 容珣会抱着孟娆柔声细语地哄她睡觉,可是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傻乎乎地陪孟娆看墙。 就在两人要将眼前的墙瞧出一朵花的时候,孟娆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轻声问小柒:“隔壁的床挨着哪面墙?” 小柒愣了一瞬,说:“好像就是宿主挨着的这面。” 少女的眼睛亮了亮。 咚咚咚—— 薄薄的木板墙被扣响。 暗淡的夜色下,容珣轻轻睁开了眼。 少女糯糯的语声从墙的另一边传来。 “小叔叔。” “你睡了没?” “……” “娆娆给你唱歌好不好?” “是当初在梨园学的那首哦,可好听啦。” “……” 窗外风静静吹着。 少女微哑的嗓音带着些涩,轻轻哼起了歌。 - 孟娆第二天起得很早。 她鼓起勇气推开隔壁房门时,只看到了空落落的屋子。 客栈老板娘告诉她,容珣在卯时就已经走了。 那么巧。 恰好就是她刚睡着的时候。 孟娆眼睫垂下,呆呆地看着桌上的小香囊。 流苏穗子在晨风中轻轻摇曳,上面用五彩细线绣着莲开并蒂的图案。 是她当初送给容珣的那个。 小柒怕她难过,张了张口想要安慰她。 可孟娆只是将香囊拿了起来,看着掌心中流转的丝线,喃喃地说:“分手了还要把东西还回来的啊。” 小柒忙道:“不、不是的宿主,容珣没有想跟你……” “没关系的。” 晨曦的微光下,少女眼睫轻轻垂着,将香囊贴在心口处,带着几分执拗的坚持,又带着几分接受现实的自暴自弃,很小声地说:“我又没同意。” “他送我的我也还不起。” “……” 第 56 章 寒冬的天亮得很晚。 容珣离开客栈时,雪已经停了。 天空还泛着浅浅的灰色,融雪的天气阴冷,寒风吹过时,容珣当初在暗牢里留下的旧伤,又开始隐隐泛疼,连带着骨头缝里都冒出一股寒意。 他握着缰绳的手收了收。狄元想起容珣向来怕冷,见状忙又拿了件披风递给他。 霜白软缎披在氅衣外面,领口处的狐绒映得容珣唇色很淡,鸦黑的睫毛微微下垂遮住眼睑,偶有几片雪花悠悠坠下。狄元虽然看不清他的神情,却也知到,容珣身体状况恢复的并不好。 太子手下盘查的紧,他们确实不宜在余县久留。可容珣上次在白府受得伤只是匆匆处理了一下,直到昨日已有些化脓,加上体内余毒未清,若不再静养,今后留下什么病症就得不偿失了。 犹豫了一瞬,狄元还是忍不住说:“要不殿下再调养几日,等身体恢复些再走?” 容珣垂眸系上披风,低声说了句“不用”,调转马头正要走。身后,狄元下意识问了句:“殿下,孟姑娘还没到呢,您不带她一起走吗?” 容珣轻抬眼睫,淡淡地看向他。 狄元心脏一紧,忙道:“属下、属下是说……小侯爷也还留在客栈里。” 孟姑娘人生地不熟。 总不能让小侯爷带她走。 抛开别的关系,容珣毕竟还算是孟娆的小叔,两人有孟贵妃那层关系,容珣带着孟娆没什么问题。 可小侯爷和孟娆什么都不是。 倘若孟娆跟小侯爷同路,传出去对女儿家的名声总归是不太好听的。 殿下那么在意孟姑娘。 如果孟姑娘跟了别人,殿下将来没准儿会后悔的。 狄元张了张口,又要说些什么。可容珣只是轻轻地笑了一声,墨色的眼瞳中没有多少情绪。 “那不是正好。” 遂了她的意。 - 晌午时分,孟娆收拾好了包裹,准备离开余县。 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她这次来得匆忙,几乎什么都没带。只是老板娘瞧着不忍心,从柜子里翻腾出几件自己闺女的旧衣裳,又缝了两条月事带,备了些干粮给她装上。 瞧着小姑娘兴致不高的样子,老板娘忍不住问了句:“姑娘这次怎么没和你小叔一起走,是不是两人闹别扭了?” 孟娆睫毛一颤,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没有没有。” “我小叔叔可好了。” “他只是提前回去办事,才没有带我的。” 老板娘看着孟娆微红的眼睛,和欲盖弥彰的神情,心下也猜到半分。 她语声和蔼的笑道:“是老身猜错了,老身知道你小叔叔对你好。” 孟娆攥着腰间的小香囊,心头有些发酸,抿着唇,催眠般的自言自语:“他没要丢下我。” 老板娘伸手顺着孟娆的头发,轻声说:“他没要丢下你。男人总有事业要忙……我年轻的时候,也总和我家老头子闹不愉快,有几次差点动手打起来呢。” “当时连彩礼都退回去了。” 孟娆抬头看着老板娘。 老板娘笑道:“其实回头看看,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儿,哪有在一起不吵架的呢。” “两个脾性的人在一起,总是要磨合的。这个过程很痛苦,但姑娘是个固执的人,等你小叔叔回过神来,肯定会主动找你的……” 宽慰的话传入耳中,孟娆轻轻低下了头,喃喃地说:“他没和我吵架。” 甚至连一句重话都没有。 可这种感觉,却比直接吵架更让她觉得难受。 孟娆知道,他是失望了。 失望到连脾气都没有,失望到一个字都懒得说。 她的固执和坚持,只不过是在自我安慰。 不敢接受容珣不喜欢她。 隔着墙她敢唱歌给他听。 可是见到容珣,她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害怕容珣那么冷淡的眼神。 就像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孟娆喉咙酸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用手揉了揉眼睛,尽量不去想这些事,轻声告别了老板娘。 她没有和陈珏告别,像只小蜗牛一样,缩在壳里。问了小柒容珣的大致方向后,就背着小包裹离开了客栈。 - 孟娆毕竟是孟贵妃的孙侄女儿,太子的人又在搜查,倘若孟娆真落到太子手里,对容珣总归是不利的。 狄元担心孟娆出事,便派了个暗卫在暗中跟着,确保她安全。 行至半路,暗卫匆匆来报:“孟姑娘已经动身了,也在往京城的方向走。” 狄元点头,深怕容珣听见自己自作主张,他压低了声音吩咐:“继续派人看着,等她到京城再说。” 暗卫道:“不过……” 狄元皱眉:“不过什么?” “不过孟姑娘半路遇见了小侯爷……现在他们两人同行,小侯爷武艺高强,做事谨慎,护着孟姑娘安全绰绰有余,我们人手紧张,要不要……” 狄元手僵住。半晌,才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道:“那就让人回来吧。” 微冷的风拂过耳畔。 容珣唇色微微泛白。只一瞬,他又讽刺地弯了弯唇,拿出一粒药丸送入口中。 - 一行人赶了两天的路。 终于在第三天傍晚时,到了清河驿。 客栈规模不大,容珣住在二楼房间里。狄元将琐事安排妥当后,正要下楼找掌柜的,将整间客栈包下。大门外,忽然走进来一个背着包裹的小姑娘。 她发丝被风吹得有些乱,身上穿着一件绿色的小花袄。往门口一站,像颗小樱草似的,哪怕穿着破旧的袄衣,仍有种说不出的清丽,显得娇俏又可爱。 目光看到狄元的一瞬,她眼睛亮了亮,背着小包裹飞快地跑到柜台旁,仰着脑袋问:“狄元你住这间客栈吗,那小叔叔是不是也在这里?他住哪间房?” 狄元下意识往门外看了看。 暖橘色的灯光洒在石阶上,门外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 愣了一瞬,狄元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问了句:“孟姑娘不是和小侯爷同行吗……怎么就你一个人?” 孟娆“哦”了声,张了张口,刚想说,自己刚出余县不久,就和陈珏告了别。 可下一秒,她就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原本黯淡的双眸里亮起了星星点点的光。 “诶?你怎么知道我和小侯爷顺路的?”她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狄元,神情似有些激动,“是不是小叔叔在派人保护我?他吃醋了?” “……” 狄元默了一瞬。 良久,他才低声开口:“是属下自作主张的。” “……” 是狄元自作主张的啊。 她还以为…… “那……”孟娆轻轻咬了下唇,“小叔叔就没问起我吗?” 狄元没有答话。 孟娆眼睛垂下,像是猜到了答案,眼里的光亮一瞬间黯了下去。 容珣这几日确实没有问过孟娆哪怕一句,就好像没有这个人似的。狄元也不敢再像上次一样,将孟娆留在客栈里,给了银两想劝她先住到其它地方。却没想到,小姑娘将包裹往桌上一放,就开始掉眼泪。 一句话也没说。 看起来委屈极了。 狄元默了一瞬,看着外面黑漆漆的天色。想到她一个小姑娘孤零零的,这种时候再出去找住的地方,确实很不安全。 容珣虽然没提她,却也没说要为难她。毕竟她当初也是跟着容珣才出来的。 狄元犹豫了半晌,还是松了口,对孟娆道:“那孟姑娘就暂且在一楼歇下吧。殿下这几日没休息好,孟姑娘可莫要像上次一样搞出什么动静来,不然为难的还是我们这些做下人的。” 言外之意。 就是让她别去见容珣。 孟娆轻轻“噢”了声,垂下眼睫,去了一楼房间里。 狄元将整间客栈包下,又命两个暗卫守在门外,确保闲杂人等不会进来后,才扣响了二楼的门。 “进。” 淡漠的语声响起,狄元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灯光将房间照亮,容珣正坐在椅子上,看着手中的信。 似乎是刚刚才沐浴过,他一头墨发垂散在衣间,睫毛上还缀着几滴水珠。低眸时,长睫落下一片淡淡的光,映得那双眼瞳出奇的冷清。 狄元没敢将孟娆在一楼的消息告诉他。只轻声道:“属下刚刚收到消息,太子那边的人也在往京中赶,想来是已经知道了您离开余县的消息。” 容珣笑了一下,暗光下的眼眸透着些寒,到没表现出多少意外的样子。 他淡淡道:“传个消息给叶白柔,她知道该怎么做。” 狄元应了声。犹豫了一瞬,还是轻声道:“叶嫔今早也传来书信了,说得就是这件事,只是……” 容珣抬眸看向他。 狄元匆忙低头:“只是叶嫔在信的结尾说,将来不想去建安寺礼佛……” 这话实在太过大逆不道,狄元没敢将信久留,当时就把信烧掉了。 大宴帝位更迭时,上一任妃子都会去建安寺为驾崩的皇帝诵经祈福。 叶嫔不想去建安寺。 那便是要留在宫里了。 容珣弯了弯唇,轻声说:“她想做贵妃啊。” 狄元不敢答话。 叶白柔帮容珣做了那么多事,可是容珣从未允诺过她什么。 此番在信的结尾提出此事,想来也是心里实在没底,要容珣答应才肯安心去做事。 她现在是嫔位,以她的性格,肯定不愿意越做越小。 而在后位之下的,就只有一个贵妃了。 她要做容珣的贵妃。 狄元知道容珣最不喜欢被人拿捏,更何况容珣一直未曾娶亲,以后继位,第一个贵妃的意义自不用说。 他张了张口,刚想将叶白柔的想法驳回去。 下一秒,就听容珣低笑了声。 他暗光下的眼瞳潋滟,指尖轻点着桌案,微弯着唇角漫不经心道:“行啊。” 话音落下的同时。 屋外就传来“扑通”一声响动。 容珣指尖一顿,垂眸向窗外看去。 一楼的草丛中,穿着绿袄裙的小姑娘跌坐在地上。 枝头的碎雪簌簌而落,她发丝上沾着两片碎叶,绷着一张小脸眼泪汪汪地看向他,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丝毫没有被发现的自觉性,一字一顿地问:“容珣。” “你是海王吗!” 第 57 章 少女质问的语声回荡在阁楼里,容珣睫毛微动,视线快速从窗口掠过,侧头看向狄元。 狄元不禁捏了一把冷汗。 毕竟今晚说得事情实在太过机密,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份危险。 一个不谨慎,对容珣来说就再无翻身的余地。 叶白柔帮容珣做了许多事,早已经深陷其中,容珣若是出了什么状况,她也撇不清关系。 叶白柔很清楚这点,所以她写这封信,也只是需要一个定心丸而已。 可孟娆不同。 容珣做得所有事情,都没有和孟娆提过一个字。 他从未将孟娆牵扯进来,哪怕今后出了状况,只要孟娆愿意,她就可以撇的干干净净,将所有罪责都推到容珣身上。 容珣是生是死,对孟娆毫无影响,她永远都有后路可退。 可是如今不同。 容珣已经在着手对付太子,甚至开始为以后继位做打算,孟娆倘若走漏了半点儿风声,对容珣而言,就是尸骨无存的下场。 容珣从不会将把柄交到别人手上,再加上这两日对孟娆不闻不问的态度,就连狄元也摸不准,容珣会怎么处置孟娆。 关着她都是轻的。 看着容珣微凝的面色,狄元丝毫不敢多问,连忙道:“属下这就去请孟姑娘上来。” 哐当—— 孟娆听见二楼沉重地关门声。 坐在草地上的她呆愣了一瞬,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眼睛慢吞吞眨了下,她默默召唤出小柒:“如果我拿这事儿威胁他,他会杀了我吗?” 小柒结巴了一下。 半晌,他弱弱地吐出一个字:“会。” “……” 孟娆心脏“咚咚”跳了两下。 半刻钟后,她跟着狄元来到了二楼。 屋内炭火燃得正旺,安神的杜衡熏香散发出清清浅浅的香气。容珣逆着光影坐在窗前,月白羽缎垂落在地,他低垂着眼睑看不清神情。可目光触及到他的一瞬,孟娆还是忍不住放慢呼吸。 即使早就在外面设想了千百种可能。 然而当她真正见到容珣的时候,却只觉得自己眼睛发涩,嘴边的话哽在喉咙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慢吞吞走进房间里,搬了个小板凳,坐在他面前。 容珣看了她一眼,没有说什么,只在房门被关上的一瞬,低声问了句:“都听见了?” 冷冷清清的语调,听不出半点儿多余的情绪。 孟娆没想到再次见面时,竟会是这种情况,她鼻子酸了酸。半晌,才很小声地说了句:“几天没见,小叔叔就不能先问点儿别的吗……” 房间内的气氛静了一瞬。 容珣侧头,几不可闻地笑了一声,轻抬眼睫看向她:“那我该问你什么?” 像是没有一句话想对她说。 好像除了这件事,两个人再没有任何牵扯。 孟娆抿了抿唇,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扯了下他袖子。 带着几分忐忑,她问:“你真的要让叶白柔当妃子吗?” 绵软的语调传入耳中,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委屈。 容珣眼睫动了下,垂眸看着蜷缩在袖子上的小手,不知出于何种情绪,他低声问:“你不想让她当吗?” 孟娆指尖僵了僵,小手攥着他袖子,像只小猫爪子似的,紧勾着不肯松。 因为紧张,她指尖泛着淡淡的青色,连掌心都掐出了一抹嫩红。 她怎么可能想让叶白柔当贵妃。 她一想到容珣可能要和别的女人在一起,心里就像卡了根刺一样疼。 “不想。”孟娆轻声说,“娆娆会很难受的。” 娆娆会很难受的。 容珣垂眸,暗光下的眼瞳漆黑,很轻地扯了下唇。 原来她也会难受。 原来她也会有那些可怕的占有欲。 那他算什么呢。 只是听他说了一声“行啊”,她都会惊得从树上掉下来。 那她和陈珏又算什么呢。 脑中的吵嚷声从看到她开始就没停过,前几天未曾见她时,他还能勉强将情绪压下。 可当她真的出现在他面前时,那些暗涌的情绪再一次翻滚而来,几乎将他淹没。 每分每秒都在提醒他,是个可悲的笑话。 他本可以不让她上来,他甚至觉得自己会有那些阴暗的报复想法。 可以无所谓的告诉她,让叶白柔当妃子有什么关系,他怎么选择,又和她有什么关系。 然而当她真的坐到自己面前,看着她这样一双眼睛,容珣忽然发觉,自己什么都说不出口。 灯光下,小姑娘依旧紧攥着他袖子,眼巴巴地看着他,等待他的回答。 容珣移开了目光,自嘲般地扯了扯唇。半晌,他淡淡道:“回去睡吧。” “……” 这句话在孟娆听来,怎么听怎么有种“洗洗睡吧”的意思。 容珣没有再过问她偷听的事,已经是十分不易了,她确实没有什么立场再去干涉容珣的选择。 可孟娆好不容易才见到他,实在不甘心就这样走掉。 她慢吞吞眨了下眼睛,鼓起最后的勇气,用手指头轻轻戳了他一下:“小叔叔~” “你要是需要妃子的话,先考虑一下娆娆呗。” 她声音像一把小钩子,带着些许暗示,很小声很小声地说:“娆娆也会暖床的哦。” “……” 容珣喉咙动了下,看都没看她,偏头唤来狄元。 嗒—— 房门应声打开。 小姑娘一步三回头,临出门前,又扒着门缝,露出半张小脑袋,依依不饶道:“看雪看月亮也可以的哦。” “……” 容珣懒得理她,直接让狄元关上了门。 - 半个时辰后,孟娆躺在一楼的木板床上,翻来覆去也睡不着。 她问小柒:“你说小叔叔会不会真的打算让叶白柔当妃子啊?” 小柒是个废物,他十分诚实的说:“对不起宿主,这个我真的不知道。” 孟娆鄙夷地看着他。 小柒低下头,弱弱地说:“不过他肯定是不喜欢叶白柔的。” 孟娆当然知道容珣不喜欢叶白柔。 可是古代男人,总会有一些三妻四妾的想法的。 就算是不喜欢,也总有那方面的需求,有了妃子就更加名正言顺。 容氏男人都重欲。 她之前没和容珣探讨过这个问题,很担心容珣像别的男人一样,今天来个小花,明天来个小翠。 小柒看出了她的想法,轻声说:“他对女人不怎么感兴趣,就算以后册封了叶白柔,很可能也只是个摆设,宿主不用太过担心。” 孟娆哼了哼,压根就没信小柒的话。 “怎么会不感兴趣。” 她用手摸着自己的脖子,嘟囔道:“我觉得他之前对我挺感兴趣的。” “……” - 之后的几天里,孟娆都紧跟着容珣的行程,半步也没落下。 容珣虽然还像以前一样冷淡,但也没让人将她赶走,仿佛当她是空气。 孟娆一路跟他回到了京城。 到了京城以后,容珣直接进了宫。孟娆不好再跟着,也没询问他意见,直接抱着小包裹住回了凌华院里。 本来她心里还有几分忐忑,担心侍卫将她赶出去。 却没想到一路畅通无阻,就连春桃和云荷也还在南院等着她,除了容珣不在以外,几乎和从前没有什么区别。 孟娆眼睛亮了亮,有些兴奋地召唤出小柒:“诶,快帮我看看,小叔叔好感度涨了没。” 小柒查了下,而后弱弱地告诉她:“还是零。” “……” 孟娆心里不禁有些失望。 之后的几天里,孟娆都没有见过容珣。小柒告诉她,因为容珣没按时去临壤的缘故,被罚禁足半个月。他没有选择回凌华院,而是直接去了城西的宅子里。 孟娆也不知道是不是他不想见自己。 她正暗戳戳琢磨着,什么时候找个机会去城西见他时。却没想到机会没等来,反而等来了容鸿派来的太监。 当消息传到城西时,容珣正在书房里看白府寄来的信件。 天边浓云涌动,半月未曾下雪的京城似乎也要有场大雪。 阿宁匆匆跑进房中,衣摆带起的风将桌上信笺吹起。 顾不得行礼,他就跪在地上禀报道:“殿下,刚刚宫里来了太监,将孟姑娘带进宫了。” 哗哗—— 雪白的信笺落在地上,容珣轻抬眼眸幽幽地看向他:“带进宫?” 他几不可闻地弯了下唇,黑眸透着冷:“凌华院拨去那么多侍卫,拦不住几个太监?” 阿宁跪在地上,没敢说话。 一开始他们确实不敢让太监把孟娆带走的。 府门旁的弓手都埋伏好了。可孟姑娘当时只是笑了笑,对太监说着什么思念皇上的话,话里话外都在和容珣撇清关系,言语间颇有维护之意。 毕竟动手了就是鱼死网破,容珣虽然早已将宫里打点妥帖。可太子还未回京中,若是宫里有什么异动,太子可以直接起兵救驾,名正言顺。 到时候容珣就成了逆贼,一个不慎,就是为他人作嫁衣裳,还白白送了太子一个好名声。 他们见太监缓和了神情,一时间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让太监将孟娆带进了宫。 倘若孟娆能消除皇上的疑心是最好不过。 倘若不能,也只牺牲孟娆一个,对容珣而言并没有太大损失。 毕竟孟娆已经和容珣撇清关系,总不能再出尔反尔地反咬一口。 可这会儿看着容珣越来越冷的面色,阿宁嘴边劝慰的话,忽然就说不出口了。 容珣暗光下的眼尾微微泛红,垂着眼眸轻声开口:“是她自己要进宫的?” 微凉的语声轻飘飘钻进耳朵里,阿宁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忙道:“孟姑娘也是为殿下着想,她一向聪颖,不会有什么问题的,殿下您……” “不会有什么问题?” 桌案上的纸张纷纷扬扬落在地上,容珣一双眼眸冷得瘆人:“谁给你们的胆子?” 阿宁伏在地上,肩膀抖得厉害,再不敢多说一个字。 玄黑色的氅袍被风扬起,容珣未再看他一眼,径直离开了房间。 “备车进宫。” 第 58 章 消息是太子传给容鸿的。 太子搜寻容珣时,动用了兵部的人,容鸿疑心向来重,纵使他对太子再偏爱,也不由得勃然大怒,责令太子即日回京。 太子不敢不回,却也不敢回。 他在路上百般拖延,直到到了临近的清河驿时,才向容鸿传达了孟娆可能在容珣府上的消息。 容鸿一开始是不信的,可当太监真的告诉他,孟娆确实在容珣府上时,他的脸色骤然沉了下来。 哗—— 桌上杯盏碎了一地。 高公公忙道:“皇上息怒,孟姑娘这会儿已经被安排在鸾青宫了。倘若九殿下真如太子所说,对孟姑娘这般看重,又岂会任由孟姑娘孤身一人进宫呢。” 容鸿冷笑:“是啊,恐怕小全子今日就有去无回了。” 此话便和明说容珣有异心没什么区别了。 高公公慌忙跪倒在地上。 皇上对太子还有一丝偏爱。 可对于容珣,却是半点儿父子之情也无,容珣一个不慎,便是万劫不复的下场。 有那么一瞬间,高公公甚至觉得,皇上是希望容珣有什么举动的。 这样便证明了太子是对的,这样便证明了太子调动兵部是被逼无奈,完全是为了皇帝安危着想,只有容珣才是那个忤逆的人。 太子传完消息后,就借着生病的缘由停驻在了清河驿。 只要容珣有所行动,太子就立刻可以从宫外起兵,与皇上里应外合,纵使容珣有通天的本事也插翅难逃。 可偏偏凌华院的人拦都没拦。 就连报信回来的太监也在说,孟姑娘是半路偶遇九殿下的,只因染了风寒,才一直在凌华院调养,想养好了身子再进宫,给皇帝一个惊喜的。 若是别人说这话容鸿可能还不信,但这话从孟娆嘴里说出来,却没有半点儿做作的意思,完全就是小女孩儿的娇羞心思。 纵使容鸿对容珣再有怀疑,念及此处,也不由得缓和了几分神情。 毕竟如今能制衡太子的,只剩了容珣一人。 容鸿正值壮年,根本没有退位的打算,太子羽翼太过丰满,对他也没什么好处。 高公公又小心翼翼地劝解了一番。容鸿面上冷意散了几分,从座椅上起身,低声吩咐:“起驾去鸾青宫,朕倒要看看,她有多思念朕。” 高公公连忙吩咐下去,临出宫前,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附在容鸿耳边,小声询问道:“皇上,九殿下那边……可要召他进宫?” 容鸿点头,目光中带着冷意:“让他直接来鸾青宫见朕。” 高公公领命,正要让身旁去传旨意,还未开口,坐在步辇上的容鸿又忽然道:“等等,先不急。” “皇上有何吩咐?” 天空中浓云笼罩,容鸿半边面容笼罩在阴影中,一字一顿地笑着吩咐:“让礼部按照良人的规格,挑些布匹珍玩去鸾青宫,再派几个婆子照看着,明晚就让孟二姑娘来未央宫侍寝。” 他还真想知道,容珣知道这个消息后,会有何反应。 等他自己坐不住了主动进宫,岂不是更有意思? 一旁的高公公瞬间领会了容鸿的意思,忙道:“皇上圣明!” - 沉沉暮色将宫闱笼罩。 容珣进宫时,天空中已经飘起了细绒绒的小雪。 守门太监惊了一瞬,似是没想到容珣真的会进宫,他慌忙跪在地上,刚想劝些什么,容珣却淡淡问了句:“皇上在鸾青宫?” 太监忙道:“是,皇上刚刚还调了批侍卫过去。” 容珣弯唇,眼中却无半点儿温暖的意味儿,慢着语调幽幽开口:“就等着我送上来啊。” 太监抹了把冷汗。 皇上确实是这个意思,殿下既然全都知道,又何必在这种时候进宫。 就算殿下今日能处理好皇上这边,但太子那边一直在伺机而动,现在这种情况对容珣而言,实在不算什么大好时机。 太监心里七上八下的,也不知容珣究竟作何打算,一边为容珣打着伞,一边小声将宫内的情况告诉了容珣。 除了容鸿在宫殿的各处部署以外,还有容鸿打算让孟娆侍寝的消息。 “刚刚扶柳传来消息,孟姑娘一直和孟贵妃在一起呢,没有什么大碍。” 顿了顿,他小心观察着容珣的神色,压低了声音劝道:“而且孟姑娘刚来了癸水,皇上总不好让她在这时候侍寝,殿下……” “来了癸水?”容珣眸色幽寒,唇边溢出一丝很轻很凉的笑。 每月初六才是她来癸水的日子,今天才廿七,她怎么会来癸水。 且不说这法子能不能把容鸿糊弄过去,就算真来了癸水,容鸿想让她侍寝,一样可以让她侍寝。 取悦男人又岂会只有那一种法子? 想起容鸿之前对孟娆调笑的样子,容珣眸色深得发沉,眼中戾气掩都掩不住。 一旁的太监忙住了嘴,屏住呼吸小声询问道:“那……殿下,我们接下来怎么做?” 怎么做? 还能怎么做。 脑海中的吵嚷声刺耳,容珣眼尾带起一抹薄红,轻扯着唇角幽幽道:“让尚书郎带人守在宫外,今天晚上,一只苍蝇也别飞出去。” 浓云掩住天空,宫墙被夜色浸染成浓郁的红色。 身旁的太监肩膀颤了颤,再不敢耽搁,连忙退了下去。 - 鸾青宫内。 暖红色的烛火将寝宫照亮,窗外不时飘进几片雪花。 容鸿来鸾青宫后,就命人备了酒水和菜品,坐在桌旁同贵妃和孟娆小酌起来。 一个字都没提容珣。 像是在等着孟娆开口询问。 他不提,孟娆也全当不知道,只是一边儿陪着容鸿喝酒,一边儿给容鸿讲着出宫这段时日看到的趣事。 容鸿被她逗得哈哈大笑,酒过三巡以后,他原本烦闷的心情终于好了不少,忍不住开口问了句:“朕听说,你这段时日一直和珣儿在一起,他待你如何,有没有欺负你?” 不轻不重的语调,带起一阵似有似无的寒意,一旁的孟贵妃心都提了起来。 她担心孟娆说错话,忙道:“珣儿对娆娆一直都不冷不热的,皇上你也知道,他就那样的性子,怎么可能……” “朕问的是你?”容鸿冷声打断了她的话。 孟贵妃抿唇,轻轻低下了头。 容鸿看都没看她一眼,直接摆手道:“你下去,朕单独和娆娆说会儿话。” 孟贵妃欲言又止:“皇上……” “出去!” 杯盏重重扣在桌上,孟贵妃再不敢多说一个字,低头退出了房间。 啪嗒—— 房门被轻轻关上。 寝宫内除了宫女太监,就只剩了孟娆和容鸿两个人。 孟娆睫毛眨了下,用指尖掐着掌心,正欲说些什么。 神识里的小柒忽然跳了出来,急急忙忙道:“宿主!容珣疯了!他刚刚命人将皇宫围住!我觉得他要政变了怎么办!” 孟娆身子一僵,瞬间愣在了原地。 太子还在清河驿虎视眈眈。 小叔叔现在这种时候政变,岂不是白白送了太子一个机会! 他又疯了? 孟娆小脸白了白。 一旁的容鸿看在眼中,连想起刚才孟贵妃不自然的神情,他眯了眯眼,道:“娆娆怎么了,脸色忽然这么差?” 他伸手搭上孟娆的下巴:“是不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儿?” 黏腻的视线让孟娆回过神来,她心里一阵恶心,一双眼睛却甜甜地弯了起来,娇嗔似的拍了下容鸿的手,不着痕迹地往后挪了两步,低头给他倒酒:“娆一看见皇上就欢喜,又哪里还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儿。” 少女语声又甜又软,烛光下的双眸好像含了一池春水,轻易就将容鸿心里的戒备吹散了。 他指尖不自觉摩挲两下,笑道:“既然娆娆这么喜欢朕,不如朕今晚就留在鸾青宫如何?” 暧昧的语调满满地暗示,孟娆鸡皮疙瘩都起来了,面上仍是一副笑盈盈的样子,提醒道:“民女最近不方便的。” 容鸿笑道:“有什么不方便,朕可以教你更好玩的。” “……” 没想到这个色老头这么不要脸,眼见他的手就要摸上来,孟娆伸出小手,“啪”的一声,打在了容鸿手背上。 容鸿脸色僵了僵。 孟娆嗔道:“皇上讨厌~” 容鸿的大笑声一直传到了院外。 天空中的雪花簌簌而落,容珣鸦黑华袍绣纹流转出丝丝冷冽的光,径直走进了院子里。 身后太监匆匆跟上:“殿下,高公公还带人守在院内,您现在进去的话……” 容珣侧头,目光幽幽地扫了过来,太监脚步一顿,瞬间闭上了嘴。 - 嘀嗒嘀嗒—— 有血从石阶上滴落,门外守卫悄无声息地倒在了雪地中。 容鸿指尖还搭在孟娆下巴上,房门被推开的一瞬,他脸上笑容一顿,下意识回头。 门外宫灯暗淡,容珣一身玄衣出现在那里,晚风吹过时,屋外雪花簌簌而落。他视线淡淡扫过容鸿的手,弯了弯唇:“父皇?” 男人语调极轻,带着几分笑意,可对上那双冷黑的瞳,容鸿心里竟不自觉漫上了一股幽寒。 还未意识到门外的守卫已经毙命,容鸿眉眼沉了沉,冷声开口:“谁准你进来的!” 容珣缓步走进屋内,似乎并没有和他解释的打算。 冷风吹过的一瞬,他轻描淡写地抬手。 唰—— 冰冷的剑刃一闪而过。 容鸿甚至来不及感觉到痛,就见自己的拇指从手上飞出。 鲜血溅落一地,他惊恐地睁大眼睛,呼喊道:“来人呐!护驾!” 空荡荡的院内没有任何回应。 容珣弯起眼尾,黑瞳幽幽地看向他。 脑海中的声音响起。 “对对,杀了他!” “你再来晚一步,孟娆就变成别人的人了!” 凛凛寒风灌进屋内,孟娆瑟瑟发抖地躲在桌子底下,看着容珣慢条斯理地踩在了容鸿的断指上,像个疯批一样,眼尾泛红轻轻笑道:“你动谁不好,偏要动她。” 第 59 章 寒风裹挟着碎雪从门外灌了进来,容鸿这才看到门外了无生气的太监。 怎么会,怎么会。 容珣做事一向谨慎。 就是因为太过谨慎,他几次动了杀心,几次有所怀疑,也抓不到任何把柄。 太子还领兵驻守在清河驿,容珣怎么会在这种时候动手。 他怎么会背着弑君的罪名,在这种时候动手。 不就是个女人吗? 他从不干涉儿子们的私事,儿子们要娶哪个他也从来不管。 上个月宴席上他不过多看了太子的宠妾两眼,太子第二天就将宠妾送到他宫里了,太子高兴还来不及,又哪有半点儿不情愿的意思? 不就是一个女人吗? 他把容珣关到暗牢里百般折磨容珣没动手;他把容珣调离京城分化他的势力容珣没动手;他把容珣软禁起来意图用他对付太子容珣同样没动手。 可如今,他不过是召孟娆进宫而已,只是召进宫而已,他还什么都没做,他只是摸了摸她的脸而已。 容鸿实在无法相信,容珣竟会因为这个理由杀他,容珣谋反的理由竟是这个! 他忍着疼痛开口:“太子还领兵驻扎在清河驿,倘若朕有危险,他一定会起兵直上京城,他是朕册封的太子,他名正言顺。而你就成了谋逆的反贼,被天下人耻笑,被文武百官唾弃……” 容珣笑了笑。 慢条斯理地踩在他手指上。 嘶—— 钻心的疼痛袭来,容鸿指骨被寸寸碾碎。 他慌忙叫喊道:“你放过朕,只要你放过朕,朕可以马上下旨让太子退兵……” 云纹黑靴一顿。 容鸿缓了口气,像是抓住了一丝希望,他张了张嘴正要说下去。 下一秒,容珣就踩在了他第三根手指上。 咯吱咯吱—— 右手手指被一根根地碾碎,容鸿痛得面颊扭曲在一起。 脑中的叫嚷声刺耳。 容珣愉悦地弯了弯唇。 “对,就这样。” “不要轻易放过他。” “瞧瞧,原来他也会有害怕求饶的一天呢。” “到了现在还在祈求你饶他一条狗命,多可笑啊。” 是啊,多可笑。 寒风呼啸着灌进屋内。 容珣神色嘲弄,微偏了下头,又一根根碾碎他左手。 像是根本不在乎他说什么。 容鸿痛苦地大叫:“天下的女人那么多,你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朕的江山是你的,朕后宫的女人也是你的,你想要哪个便要哪个……” “只要你放朕一条生路,只要你放过朕,朕马上就可以让太子进宫,朕可以改立你为太子。” 容珣嗤笑出声来。 天下的女人那么多。 为什么偏要碰她呢。 太子驻扎在清河驿又如何?被天下人耻笑又如何,被文武百官唾弃又如何? 谁让他碰她。 谁让他碰她的。 容珣眼尾猩红,眸中带着戾气,慢条斯理地抬起剑刃。 寒光闪过的一瞬,门外太监匆匆跑了进来,看着地上溅落的血,慌忙跪倒在地上,劝说道:“殿下不可!” “太子的人还领兵驻扎在清河驿,您现在杀了他,于大统不利!” 那又如何。 容珣轻拂袖摆,太监一个踉跄倒在地上。 他忙不迭爬起来,正要再劝。 一直趴在地上的容鸿提了口气,一把推开太监,慌慌忙忙地朝屋外跑了出去。 “来人啊!” “护驾!有人行刺朕!” 惊恐的呼救声渐行渐远,容珣黑瞳冰冷,极轻地笑了声。 他慢着语调低声吩咐:“抓起来,丢暗牢里去。” 他嗓音轻缓,仿佛在说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太监肩膀抖了抖。 暗牢就暗牢。 丢到暗牢里,也比背着弑父的罪名强。 今晚的行动太过突然,稍有不慎,他们这些人全得陪葬。 只要容鸿今晚不死就行了,至于别的什么时候死,就和他们没半点儿关系了。 房门应声关上。 容珣丢掉手中的剑,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指尖。 哒哒—— 脚步声越来越近。 缩在桌子底下的孟娆瑟瑟发抖,正犹豫着要不要自己主动出去的时候,就感觉到身子一轻。 她像只小猫儿似的,被人拎着后领,从桌子底下提了出来。 桌上的烛光晃了晃。 光影下的男人红唇墨发,一双黑瞳幽幽地看向她。 “想当妃子啊?” 孟娆背冒冷汗,忙慌摇头:“不不不,不想不想,娆娆只想待在凌华院,乖乖等着小叔叔回家!” 容珣轻笑了声。 廊外的烛火从他身后落下,他逆着光影,五官轮廓俊美深邃,眼里却寻不到一丝一毫的笑意,缓缓抚上她面颊。 顺着容鸿刚刚碰过的位置,似有似无地摩挲着。 孟娆能明显感觉到他目光越来越冷,就连眸色也越来越沉。 肩膀忍不住缩了下,她张了张口刚准备说什么。 下一秒,就见容珣眸色一暗,直接抓住她的衣领,将她拎了起来。 “小、小叔叔!” 孟娆像只受惊的小兔子,慌乱求饶道:“娆娆错了,你别……” 哐当—— 里屋房门被重重关上。 容珣按着她的手腕,将她整个人抵在了墙上:“嗯?” “别什么?” “杀我”两个字还没说出口,男人就低头含住了她的耳垂。 冰凉中混杂灼热的触感,像是带起一阵电流,引得孟娆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 “唔……” 男人一点点啃.噬着她的耳尖,暗光下的唇色嫣红,顺着耳垂缓缓向下,吮上她的锁骨。 他身上还沾着未褪的血气,呼吸却愈发沉重起来,像是在压抑体内暴虐的欲望,又像是在发泄,反复啃.咬着那一小块细嫩的肌肤:“说啊。” 少女脖颈上落下一串红梅,容珣低声问她:“错在哪了?” 孟娆双颊通红,眸底染上润泽的水气,一双眼睛湿漉漉的,咬着唇瓣根本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娆娆、娆娆……” 少女久久不语,容珣低头,惩罚似的,重重咬在了她锁骨上。 孟娆控制不住地轻吟出声来。 “唔——” 娇嗔似的语调,犹带几丝变调的颤音,在落针可闻的屋内显得极为清晰。 桌案上的烛火晃了晃。 容珣长睫垂下,潋滟的黑瞳里沾染着点点欲色,缓缓吮去了她肌肤上的血珠。 带着强烈的侵略性,他嗓音沉得发哑,低低在她耳旁说:“来,让小叔叔看看,你是怎么当妃子的。” 第 60 章 窗外雪花扑簌簌落下,被灯光染了颜色。 铜炉里的兽金炭发出“噼啪”几声细响,裹挟着男人低沉的嗓音,似有似无地撩拨着耳膜。 男人的吻细细密密落在耳侧,带着几丝难耐的气音。他的手顺着她背脊往下,停在她后腰处,轻轻按了两下。而后,将她横抱起来,放到了床上。 扑通—— 帘幔上的穗子轻轻摇曳。 绣着鸳鸯海棠的被褥上带着浅浅淡淡的熏香,孟娆身子陷落进去,小脸擦过被褥上的金丝绣线,下意识捂住自己的衣领,像是还没有回过神来。 “小叔叔、你…你……” 男人随手落下帘幔,明灭的光影在他脸上流转变幻。他暗光下的眼瞳幽深,似乎并没有和她解释的意思,一言不发地抓住她手腕,微微用力推到了她头顶上。 “嗯?”容珣唇瓣停留在耳畔,一点点吮着她脖颈的肌肤,顺着脖颈一路向下,然后—— “刺啦”一声。 衣襟直接被撕开,少女雪白的脖颈暴露在空气中,小脸瞬间染上红霞。 容珣埋首在她颈间,吻落下的地方,带起一阵酥.麻的颤栗感。微烫的唇隔着布料反复摩挲着那一小块敏感的肌肤,难受得让孟娆连脚趾蜷缩起来。 即使之前已经被容珣碰过,可这次清醒状态下的触碰,却分明是不一样的。 双手被他紧箍的姿势,几乎完全丧失了主动权。孟娆只觉得自己像只待宰的肥羊一样,被他牢牢困在这小小方寸之间,任他肆意摆弄也避无可避。 她不知道容珣如今对自己到底是怎样一种感情,也不知道好感度到底有几成,她哆哆嗦嗦地去找容珣的唇,容珣却侧头避开,轻轻咬上她的肌肤。 惩罚似的,带着似有似无的报复意味儿。牙齿擦过的一瞬,孟娆控制不住地轻吟出声,身子瞬间紧绷起来。 容珣抬眸看她,唇瓣沾染着潋滟的水色,嗓音哑得勾人:“这么紧张。” 他重新吻上她的耳垂,孟娆身子一瞬间柔软了下来。 绣着海棠花的兜衣被扯落,白皙的肌肤陷落在被褥中,带起一抹浅淡的绯红,完完全全暴露在空气中。 这种感觉陌生极了。 她一双雾蒙蒙大眼睛含着羞怯,小手推着他的肩膀:“别、别看……” 像小兽一样软糯的耳语,可怜兮兮带着些许讨饶的意味儿,微微发颤的鼻音勾得人心尖儿都在痒。 容珣指尖微微绷紧,眼尾红得摄人,反复了几次才把心里肆意的暴虐欲压下去。 他垂眸看着少女紧咬的唇瓣,蛊惑似的,在她耳边轻声问:“要小叔叔吻你吗?” 柔和的光影下,小姑娘颤着眼睫轻轻点头。 清凌凌的碎雪落满屋顶。 容珣垂眸吻上她的唇。 这是两人闹别扭以后,容珣第一次吻她,与吻同时而来的,还有一阵极为陌生的痛感。 完完全全被他侵占。 她小手哆哆嗦嗦地攀附上他肩膀,像是风雨中瑟瑟发抖的藤蔓,无力地依附在悬崖峭壁之上,仿佛风再大点就会将她吹落下去。 恍惚间,她又想起了容珣曾经在鸾青宫里对她说过的话。 ——“娆娆这么小,能忍住那种疼吗?” ——“受得了吗?” “呜呜呜……” 受不了的,受不了的。 少女娇怯的语调含着颤音,软声细语地嗫嚅着他曾经问过的话。 “嗯?”容珣眼尾泛红,低头吻了下她的下巴,轻笑,“受不了什么?” 他鸦黑的睫毛微微濡湿,嗓音低得发哑:“小叔叔都还没动。” “怎么就受不了了?” 孟娆一双雾蒙蒙的大眼睛含着水露,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娆娆,娆娆太小了,不、不行……” 颤抖的语调钻入耳膜,勾得容珣呼吸微微凌乱,他双唇紧贴着她耳畔,呢喃似的开口:“娆娆哪里小啊?” 男人咬上她的耳垂,孟娆眼睫上的泪珠儿一阵轻颤,羞得根本答不上话,只用小手无力地推着他:“下次,下次……” 少女薄薄的指甲在他后背上划出一道血痕,容珣却像是感觉不到痛似的,将她的小手重新箍在了头顶。 “没有下次了。” 帘幔上的穗子拍打着床榻。 容珣光影中的眸色漆黑发暗,低头吮住她的唇。 “娆娆现在就是我的。” - 孟娆仿佛一叶扁舟,随着他沉沉浮浮,像是被带入了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里。 窗外的雪悄无声息地下着。不知过了多久,孟娆慢吞吞地缩回被子里,像是乍然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连眼皮也不能抬一下。 就连她也分不清,容珣这么做到底是不是在惩罚她。 明明一开始难受的想把他推开。可到了最后,偏偏又多了一点她自己都说不出的难耐,陌生得连手指都微微颤栗。 越讨饶就越凶。 欺负得她连眼角都沁出泪珠儿,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啜啜泣泣地一遍遍喊着他的名字。 想起自己刚才蜷在他怀里哼唧唧的样子,孟娆将头埋进被子里,完全不想再回忆。 偏偏身后的男人又从她身侧拥覆过来,细细密密的吻落在她后颈上,带起一阵触电般酥.麻的触感。 好像连空气都变得稀薄起来。 孟娆眼睫颤了颤,小手无力地推着他:“不、不要了……” 看着小姑娘酸软发颤的模样,容珣弯了下唇:“没说要。” 他从床上起身,问她:“去清洗一下再睡,嗯?” 低哑的嗓音带着几□□哄的意味儿,轻飘飘钻进耳朵里。 孟娆睫毛眨了下,脑海中忽然浮现出,自己刚刚攀附着他肩膀,撒娇耍赖似的要他喊自己“小心肝”时的模样。 汗珠顺着他的额角一颗颗砸在她身上。容珣眼尾深红,潋滟的黑瞳也像是染了雾色,带着几丝无奈的纵容,又带着几分动情时的难以自抑,很轻很轻地在她耳旁低喃了几声。 叹息似的。 却低低撩撩极有磁性,听得孟娆耳朵都软了。 就好像重新被他捧在了手心里。 孟娆手指微不可闻地蜷了下,声音有些紧张,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说:“要小叔叔…要小叔叔帮我洗……” 容珣垂眸,灯光下的眼眸柔和,轻轻拨开她额间碎发:“小叔叔还有事。” 他摸了摸她的脸,轻声说:“让扶柳帮你好不好?” “不、不好。”抬眸触上那双缱绻的黑眸。只一瞬,孟娆又慌忙垂下了眼,轻轻地说,“娆娆不想让别人看见,除非、除非……” 容珣笑:“除非什么?” “除非……” 暖橘色的灯光下,孟娆轻轻低下了头。 除非你说你喜欢我。 就像刚才喊我小心肝那样。 那么认真地看着。 哪怕只是一句诱哄的安慰。 孟娆已经太久没有听到容珣说喜欢了。 以前轻易能听到的话,这会儿却仿佛变成了奢望,连开口都变得异常艰难。 她害怕容珣又忽然冷淡下来,害怕容珣又变成前几天那种,对她不理不睬的样子,害怕刚刚缓和的气氛又在转瞬间回到原点。 可她偏偏又那么地想要。 想要重新被他珍爱,想要重新被他呵护着,想他重新用那样温柔的眼神看着她,微弯着唇角说喜欢。 哪怕只有一点点。 “小叔叔……” 糯糯的语调从被子里传来,小姑娘埋着脸,轻轻地问:“你还喜不喜欢娆娆?” 晚风静静吹着。 话音落下的一瞬,屋内骤然安静了下来。 大雪落在窗沿儿上,孟娆几乎能听见细微的簌簌声。 像是有些后悔了,又像是害怕得到否定的答案,她埋着小脸轻轻开口:“小叔叔你要忙的话就先……” “走吧”两个字还没说出口。 她就听见容珣“嗯”了一声。 孟娆愣住。 像是以为自己听错似的,她下意识抬起头:“小叔叔你说……” 烛火从帘幔外面笼罩进来,光影摇曳间,容珣低眸,目光平静地望入她眼睛里。 “真的喜欢你。”他说。 带着几分认命般的无奈,他伸手抚上她的脸,淡淡地说:“你不喜欢我也行的。” 第 61 章 平静又夹杂着几丝无奈的语调,让过往的的画面在一瞬间,一一翻涌而来。 大雪纷飞的小巷,容珣背靠着墙,缓缓缓缓滑落在地上,鸦青色的华袍铺散在雪中,他轻抬眼睫看向她:“娆娆,小叔叔也受伤了。” 花灯节那天,人群喧闹的古榕树下,容珣闭上眼睛紧拥着她,颤抖的语调微微发颤:“别再到处乱跑了。” 滴水成冰的山洞里,男人咬着她后颈,带着几丝逼迫的意味儿,他低声问:“喜不喜欢我?” 再往前。 大雪覆盖的凌华院,安静温暖的卧房。容珣将她按在怀里,淡淡地说:“下次传信就隐蔽点,别再被我发现。” 被容鸿召见的那天深夜里,他目光幽幽地落在她脸上,听她说完喜欢不是这样子的话,扯了扯唇无所谓地轻笑:“嗯,就是欲望。” “那又怎样。” 还有第一次到凌华院那天。 阳光透过树梢,容珣站在树下低眸,看着她微红的小脸,打趣似的轻轻笑道:“可是她不喜欢小叔叔,一直忘不了陈珏。” “小叔叔都要因爱生恨了,你说该怎么办?” …… 一瞬间,所有的记忆翻涌而来,每一件都在提醒孟娆,自己曾经做了怎样的事。 孟娆低着头,软糯的语调哽咽:“小叔叔,娆娆喜欢你的。” 很喜欢很喜欢。 没有陈珏,也无关任务。 就是单纯的想跟你在一起。 暗淡的光影下,容珣低眸亲吻她的唇,很轻很轻地“嗯”了一声。 简简单单地一个字,忽然让孟娆心头涌上一股难言的酸涩感。 她知道容珣是不信的。 她曾经说过太多这样的话,每一句都像是哄骗,每一句都像是在钝刀割肉般的反复折磨。 她霸道又自私地占有着他。 偏偏容珣接受了。 之前容珣只是不理她,孟娆就难过得要崩溃,然而容珣现在这句:你不喜欢我也行的。 忽然将她推到了无地自容的境地。 以前那些懵懂不安的情绪,在这一刻全都变得明白。直到此时,孟娆才猛然意识到,自己这段时间究竟做错了什么。 神识里的小柒跳出来提醒她,好感度变成了一百。 然而孟娆却没有了最开始的雀跃。 原来她期待的百分百是这样的感情。 是他连自己都放在一边的偏爱。 他将自己的所有伪装,那些曾经秘而不宣的心思,全都尽数撕开,一一暴露出来给她看。 只因她觉得委屈。 容珣那么骄傲的人,这句“也行”说出口时,应该很难受吧。 孟娆抬眸看着他。 容珣吻了吻她唇角,一如从前那样,好像他们什么不愉快都没有发生,好像他说的也行就真得是也行。 “别多想了。”他说,“我让扶柳进来帮你,嗯?” 看着他云淡风轻的样子,孟娆心里产生了一股强烈的负罪感。 她小手扯着容珣衣袖,好半晌,才嗫嚅着说了一句:“小叔叔你就不担心……娆娆再跑了吗?” 光线暗淡的帘幔内,容珣指尖顿了下,鸦羽似的睫毛轻垂,落下两片暗沉的影,忽然弯了弯唇:“娆娆,你知道的,小叔叔舍不得你。” 修长的指尖抚上少女白皙小巧的脚踝,带着似有似无的凉意,他轻轻地说:“不如你猜猜看,你若是再跑,小叔叔会怎么对你?” 他的指尖陡然收紧,孟娆立刻从缱绻温柔的神情中回过神来。 那一瞬间的阴戾神色,竟让孟娆恍然觉得,他曾经就是这么想的,并且很多次都想这么做了。 要把自己的小脚丫捏断,锁在小黑屋里关起来,像刚才那样,一下下地狠狠欺负她,让她咬着唇瓣哭都哭不出来。 她肩膀抖了下,下意识的将脚丫缩了回去。 容珣弯唇,垂眸将她身上的被子掖好,用柔和诱哄的语调低声说:“娆娆不会乱跑的,对吗?” 他暗光下的眼眸深邃,隔着光影幽幽望了过来,孟娆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其实你把娆娆关起来也没关系的。” 眼睛慢吞吞眨了一下,孟娆轻轻别开了脸。半晌,她才很小声很小声地说:“娆娆知道你变态。” “……” - 容珣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起身走了出去。 孟娆也不知道容珣有没有感受到她的点。 无论他变成什么样。 她都喜欢。 大雪将宫墙覆上茫茫一层银白,太监赵安撑伞走在容珣身侧,暗青色的衣襟微微湿润。 “殿下,皇上在承德殿西院,一直吵着要见您,您要去看看吗?” 肆虐的风雪中,容珣挑了挑眉,轻笑:“不急。” 指尖悠悠拂去衣摆上的雪渍,他弯着唇角慢声开口:“先派严钧去瞧。” 缱绻语调十分温柔,赵安背脊瞬间蹿上一股寒意,再不敢多问一个字,慌忙道:“是。” 天色将明时,宫内传出皇帝生病的消息。 容珣昨晚的事做得极为隐蔽,很多大臣都不知道宫内发生的变故,得知退朝的消息后,全都小声议论起来。 “昨天皇上还好好的,怎么今天忽然就病了?” 大臣摇头:“我也不知。” 另一位大臣走过来,压低了声音道:“唉,不过我听说,皇上昨天又收到了太子从清河驿传来的书信……依我看呐,没准儿是被太子给气着了。” 太子之前私自调动兵部的人,惹得皇上勃然大怒,召他即刻回京。 在路上太子磨磨唧唧也就罢了,临了快进京时,竟然直接驻扎在了清河驿。表面上说是生病,可私底下谁不知道,太子这是借着生病,试探皇上态度呢。 皇上能不气吗? 想到这一层,其他大臣纷纷摇头,却也不敢说太子半句不是,只道:“太子再不回来,皇上这病怕是好不了了。” “谁说不是呢……听说九殿下昨晚就进了宫,这会儿正在养心殿照顾皇上呢……” 大臣们的窃窃私语传入耳中,陈珏脚步微微一顿,衣摆上的碎雪纷纷扬扬落了一地。 容珣昨晚也进了宫。 而皇上今早就抱病不朝…… 心里腾然升起一个不太好的猜测,陈珏皱了下眉,转身朝养心殿走去。 太监赵安守在门外。 除了御前的侍卫,还有一些是听闻皇上抱病,就匆匆赶来的大臣。 石阶前的碎雪铺了厚厚一层,殿内火炉却燃得极暖。容珣穿着狐绒氅衣坐在桌前,视线扫过窗外三三两两的朝臣时,唇边溢出一丝很轻很凉的笑。 “你看,根本不用我一个个地费心去找,总会有人自己送上门来的。” 赵安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 除了行动的那些人,再没有一个人知道,昨晚鸾青宫发生的事儿。 容鸿行事虽然暴戾,借病不朝却是极少的。 朝中人人都知道九殿下和太子不和的消息。此番皇上被太子气病,九殿下却能来养心殿探望,太子安排在朝中的党羽自然按耐不住,纷纷跪在殿外求见。 明为担心圣体,实际上却是在试探皇帝的态度。 然而他们谁都想不到,他们想见的皇上,此刻已经被囚在暗牢中,再无翻身的余地了。 赵安原本还担心今天早上会引起朝中动荡。却没想到,容珣竟然不动声色地就将形势扭转了过来。 没有动用一兵一卒,就能将太子党羽耍得团团转,城府之深,委实让人胆寒。 看了眼屋外跪着的大臣们,赵安小声询问道:“殿下,那这些人……?” 食指轻点桌案,容珣弯着唇角轻轻道:“他们不是想见皇上么?” “那就送他们去见。” 轻缓的嗓音含着笑意,却让人从骨头里透出一股寒意。 赵安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殿下心情看上去虽然比昨晚好了许多,可行事却愈发狠戾。 对皇帝如此,对朝臣也是如此,就连他也越来越摸不清容珣的脾气了。 毕竟牵连太多人于容珣不利,赵安张了张口正要劝说些什么。殿外,小太监匆匆跑了进来。 “殿下,宣宁侯府小侯爷在殿外求见。” 搭在桌案上的指尖一顿,那条绣着半点儿雏菊的手帕,又骤然出现在他脑海里。 脑中的讥诮声不绝于耳,容珣眸底染了一层微微暗沉的光。却只是一瞬,他又闭了闭眼,轻声说:“召他进来罢。” - 鸾青宫内。 房间里的杜衡香燃起,丝丝缕缕的香味儿弥散开来,却少了几丝原本的淡雅,反而有种说不出的旖旎。 端着热水进来的宫女,瞧见床榻上的那一片狼藉时,全都悄悄红了脸,视线止不住地往榻上瞟。 层层叠叠的帘幔内,小姑娘露出的半只脚丫白皙,像是累极了,她卷翘的睫毛安静地覆在眼睑处,不时发出几声梦呓般的低喃,在如此暧昧的房屋内,就连扶柳的面颊也红了几分。 殿下这些年可从未碰过谁。 哪怕是她也想不到,殿下竟然会对孟姑娘有这样的心思。 毕竟两人还是叔侄关系,想到容珣临走前的交待。扶柳轻轻将被子掩在了孟娆身上,对几个宫女吩咐道:“今晚的事儿谁都别说出去,尤其是孟贵妃那,先小心瞒着。一切等殿下回来再做打算,明白吗?” 宫女纷纷应下,再不敢多瞧一眼,小心将床榻收拾好,才随着扶柳匆匆出了门。 屋外风雪未停,鸾青宫悬挂的灯笼刚刚熄灭,扶柳抱着换下来的被褥,刚关上房门。院外,一名宫女匆匆跑了进来。 “扶柳姐姐!” 扶柳轻斥道:“什么事?怎么这么慌慌张张的。” 小宫女跪在地上:“叶贵妃带着补品来鸾青宫探望贵妃娘娘,结果被侍卫拦在了宫外,生了好大的气,您快去瞧瞧吧!” 红墙深瓦的宫门外,叶白柔披着黛紫色的斗篷站在门前,面上已经染了薄薄一层怒色。 “本宫不过是来给孟贵妃送些补品而已,你们一个个地拦着本宫,难不成本宫是来害孟贵妃的不成?!” 守门侍卫伫立在风雪中,步伐丝毫不曾退让,只有一旁的太监小福子赔着笑脸:“叶嫔娘娘息怒,奴才已经派人去通报了,您再稍等片刻。” 稍等稍等,又是稍等! 叶白柔现在一听这两个字就火大。 上个月她递给容珣的书信,到现在也没个回应,她问前来送信的太监是什么情况,太监只说让她等等,殿下自有安排。 她一等就是一个多月。 好不容易把容珣盼了回来,偏偏回京当天,他就被皇上软禁在了宅子里,连只苍蝇也飞不进去,更别提派人送信了。 无奈之下,她只能派人暗中盯着鸾青宫,直到昨天晚上,她从宫女口中知道了孟娆进宫的消息。 几乎是孟娆前脚刚到,容珣后脚就带侍卫包围了鸾青宫。 尚书郎是子时撤的兵,可容珣却在鸾青宫待了整整一晚上。 这么危机的时候,容珣竟然能在鸾青宫待一晚上,他做事向来谨慎,竟然会选择在这种时候政变。 叶白柔根本不敢想这意味着什么。 她妆面都顾不得画,就匆匆从寝宫赶了过来,却没想到自己竟然被几个奴才绊住了脚。 叶白柔指甲几乎掐进了肉里,心情难以平静。 肆虐的寒风吹得她面颊生疼,偏偏小太监还在面前赔着笑脸。叶白柔越看火气越大,张了张口正要发作。院内,前去通报的宫女匆匆赶了过来。 “孟贵妃身体欠安,已经歇下了,请叶嫔娘娘改日再来吧。” 叶白柔面色难看到了极点。 孟贵妃身子骨向来硬朗,从未生过什么病症,哪里是孟贵妃欠安,这分明是孟娆欠安! 情绪一时涌了上来,叶白柔再也顾不得思索,一脚踢开了跪在面前的宫女,微笑道:“没关系,本宫正好带了补品,这就进去瞧瞧。” 第 62 章 太监侍卫纷纷上前阻拦。 生怕惊动了里屋的人,侍卫们也不敢将动静闹得太大,眼见叶白柔已经进了院里。侍卫伸手正要将她打晕,却没想到,叶白柔蓦然停住了脚步。 她呆呆地看着前方。 茫茫大雪中,几个抱着被褥的宫女,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绣着鸳鸯戏水的软缎料子上,一小块殷红的血渍刺眼。 “你们……”缓慢眨了好几下眼睛,叶白柔死死盯着那块血迹,语声沉得发涩,“你们拿的是什么?” 宫女没想到叶白柔会进来,微微怔了一瞬,正要俯身行礼。一旁的扶柳忽然道:“孟姑娘来了癸水,奴婢们刚将弄脏的被褥换下,正要送去清洗呢。” 来了癸水? 好一个来了癸水。 来了癸水怎么可能弄成这样,还真当她是傻子不成! 指甲几乎嵌进了肉里,叶白柔尽量平复着情绪,酸软得连牙根都微微发颤:“叫孟二姑娘出来见本宫。” 扶柳福了福身子:“孟姑娘已经歇下了,叶嫔娘娘若有什么事,请直接去养心殿同殿下说。” 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叶白柔心里的火气止不住上涨。 再怎么说她也是皇上的宠妃,虽然位份不如孟贵妃大,可这三宫六院她想进哪个就进哪个,又有谁敢拦着? 叶白柔实在想不到一个小小的宫女也敢拦她。 她对随行宫女使了个眼色,随行宫女领会到了她的意思,扬起手正要朝扶柳打过去,一旁的侍卫目光一寒,瞬间抓住了宫女的手。 “这里是鸾青宫,孟贵妃是九殿下的养母,叶嫔娘娘可要想清楚再动手。” 特地咬重“九殿下”三个字,侍卫平静的语声不卑不亢,却不难听出其中的警告意味儿。 叶白柔脸色微微一变。 容珣生母早就亡故,倘若日后登基,孟贵妃可就要被尊为太后了。 她以后还要做容珣的妃子,若是现在就与孟贵妃有了冲突,倒容易被人扣上大不敬的帽子。 想到此处,叶白柔指尖僵了僵,眼见随行宫女已经完全没了反抗之力,她猛地一挥衣袖,转身向院外走去。 只是睡了一觉而已。 没关系的。 她为容珣做了那么多事。 为了他放弃陈珏,为了他进宫,几乎为他放弃了一切。 容珣不会不顾她的。 不会的。 - 窗外大雪肆意,养心殿内的宫女添好炉火便退了下去。 桌上茶盏已经半凉,两人都未再提过之前在平阳的事。 陈珏伸手将桌上的地图摊开,指了指其中的两处,对容珣道:“这是太子领兵驻扎的地方,如果宫内有异动,我觉得他会从这里起兵,越过业城,直逼京中。” 顿了顿,他说:“城西几个月前刚刚发过大水,堤坝还未修好,防守最是薄弱,如果他攻这里,以城西的那些病孺残兵,估计坚持不了三天……” 平静的语调传入耳中,容珣脑海里的声音却鼓噪起来,嗡嗡切切鼓噪吵得人耳膜生疼,连带着太阳穴也跳了起来。 视线快速在图纸上扫过,容珣闭了闭眼,问:“你手下有多少人?” 陈珏沉吟半晌,正要回话。守在门外的赵安轻轻扣响了门。 “殿下。” 容珣:“什么事?” 赵安小心翼翼道:“叶嫔娘娘在殿外求见。” 房间内气氛安静了一瞬。 站在门外的赵安又小声补了一句:“……是从鸾青宫过来的。” 嗒—— 陈珏拿着图纸的手一僵,指尖轻轻碰在了茶杯上。 不轻不重的声响,让容珣脑海里的声音在一瞬间聒噪起来。 “瞧瞧,他在担心呢。” “你觉得他是在担心谁?” “是叶白柔,还是你的小侄女?” “……” 他抬起眼眸看向陈珏,舌尖漫上极淡的血腥气,轻轻偏了偏头:“要见见叶嫔吗?” 陈珏回过神来,他没有察觉到容珣情绪的变化,只是重新将图纸放回了桌上:“没什么好见的。” 他低声说:“我先回府里,等清点完人手,就让阿昊传信过来。” 容珣看着他。 许久,他垂下眼睑,嗓音极轻地应了声。 - 陈珏出来时,叶白柔正侯在殿外,狐绒斗篷上落了薄薄一层雪。 自她进宫以后,便再没见过陈珏。当初那个站在叶府门前等她的男人,此刻竟让她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之前容珣被软禁时,她也曾向宣宁侯府传过书信,希望陈珏能帮她打探一下消息,可她却从未收到过半分回应。 就连她也不明白是为什么。 以前的陈珏,对她可向来都是有求必应的。 眼见陈珏越走越进,叶白柔换了副柔弱的样子,轻垂下眼眸,刚想说些什么。 然而陈珏却看也未看她一眼,径直从她身旁走了过去。 叶白柔身子僵在原地。 “小侯爷……”她轻声唤他。 陈珏脚步稍顿,微侧过头来,一双毫无波澜的眼,平静地看着她:“叶嫔娘娘有何吩咐?” “……” 眼神冷漠得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全然不见半点儿之前的感情。 怎么会这样。 陈珏之前明明很喜欢她的啊。 叶白柔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小侯爷之前都叫我柔儿妹妹的?这才两个月不见,倒变得如此生疏了……” 她温婉的语声带着些许委屈,抬起一双凤眸看向陈珏。 陈珏看着她。许久,他轻轻笑了一声。 一句话也没说。 可叶白柔却在他语声中听出了极浅的讽刺。 从未被陈珏这样冷待过,眼见陈珏要走。叶白柔下意识伸手想拉住他,深青色的朝服袖口里,一条手帕轻悠悠飘了出来。 浅粉色的缎面,正中有一朵绣了半边儿的小雏菊。 针脚算不上工整,在融融雪色中,却显得鲜活无比,叶白柔瞬间怔在原地。 很少有人会在手帕上绣这种图样,可她之前却在鸾青宫见到过。 当时她还打趣似的问孟贵妃,怎么不绣牡丹月季,偏偏要绣这么一朵可怜巴巴的小雏菊。 孟贵妃只是笑着说,娆娆喜欢这种花,这是娆娆以前送给本宫的。 这是孟娆的帕子! 陈珏怎么会随身带着孟娆的帕子! 她定定看着陈珏:“你……” 陈珏看也未看她,只将帕子收好,转身离开了宫殿。 见叶白柔半天也没个动静,太监赵安低声催促道:“叶嫔娘娘,殿下传您进去呢。” 肩头碎雪簌簌而落,叶白柔回过神来,指尖微微发颤。 想起陈珏之前也去过平阳的事儿,她心里腾然冒出了一个想都不想的猜测来。 她轻轻应了声,又看了眼陈珏的背影,暗暗收紧指尖,跟着赵安进了殿内。 第 63 章 屋内光线昏黄,身披霜白氅衣的容珣面容低垂侧靠在椅子上。 绣纹精致的衣摆垂落在地,他光影中的面容看不清神情,听见叶白柔进来后,他既没有说话,也没有看她,只垂着长睫低眸把玩着手中的小瓷瓶。 “九殿下。”叶白柔轻声唤他,嗓音不由得带了几丝颤音。 这是她进宫以来第一次见容珣。他的面色看上去比之前又白了几分,只有唇色依然嫣红,即使坐在窗前一言不发,可叶白柔还是被他无形的气息压得放轻了语调。 “昨晚听说九殿下去了鸾青宫,我心里担忧万分,一整晚都没睡好,直到今早宫女来报,我才放了心,还好……” 黯淡的光影下,容珣轻抬眼睫看向她。 叶白柔呼吸一顿,未说完的话瞬间停在了口中。 “派人盯着鸾青宫啊?”他笑。 “我、我……”没想到瞬间被容珣看破了心思,叶白柔心脏剧烈跳动了起来,努力平复了一下情绪,才道,“我只是不放心九殿下,才派宫女去查探,并非有意盯着鸾青宫的。” 容珣轻笑,纤长的睫毛在眼睫处投下淡淡的光影,微弯着唇角道:“你倒费心。” 他淡漠的语调含着讥讽,叶白柔掐着掌心,硬着头皮解释:“能为殿下做事,自然是要多费些心思的,我……” 似是没耐心再听她说下去,容珣微微坐起身子,袖袍垂落间,一张信笺缓缓落在她眼前。 他淡淡道:“既然不想去清安寺,那就去为皇上守陵罢。” 不轻不重的语调传入耳中,叶白柔瞬间怔在原地。 容珣说什么? 要她去为皇上守陵? 她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向容珣,一双含泪的眼眸里满是委屈:“我为殿下做了那么多事,殿下您……” “就是因为你做的多啊。”沉缓的语调带着些许玩味,容珣不紧不慢的低声开口,“难道你想为皇上殉葬么?” “……” 男人淡漠的语调格外残忍,不咸不淡的态度,分明是要她二选其一,叶白柔面色瞬间白了下来。 怎么可以。 容珣怎么可以这么对她? 她不敢相信,也不肯放弃,颤着语调道:“殿下……殿下您当初不是说我没有为你做过什么吗?您要觉得不够,我今后还可以为您做很多事的,只要您留我在宫里,只要您……” 容珣低声打断了她的话:“你留在宫里我不放心。” “那孟娆呢?她什么也没做,殿下留她在宫里就放心吗!” 许是被容珣冷漠的态度刺痛了,叶白柔心里的嫉妒和羞辱交织在一起,第一次没有了平时温婉端庄的模样,定定地看向容珣。 “我才是对您最忠心的人啊。” “殿下您知不知道,刚刚小侯爷出去时,身上还带着孟娆亲手绣的帕子呢,小侯爷以前也是这样留着我的东西的……”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殿下就丁点儿都看不出来吗!” 叶白柔语声尖锐刺耳,容珣指尖一顿,手中瓷瓶发出清润的声响。 他漂亮的眼瞳映着窗影斑驳的光,轻抬长睫看向她。 “我看出来又如何,看不出来又如何?” 他语声平静的听不出半点情绪,叶白柔脑中想好的说辞,瞬间堵在了喉咙里。 深冬的天空浓云密布,冷风裹挟着碎雪卷入苍灰色的苍穹中,映得屋内光影也分外暗沉。 容珣霜白氅衣流转出精致繁复的绣纹,抬手将瓷瓶扣在桌上,淡淡道:“陈珏希望我给你一个善终,你若再上赶着找不自在,我不介意和你算算,当初你费尽心思要孟娆进宫的事。” - 层层叠叠的帘幔将床榻笼罩,孟娆翻身时,神识里的小柒突然大叫起来。 “宿主宿主!” 尖锐的声音吓得孟娆睫毛一颤,慌忙睁开了眼:“怎么了?是不是小叔叔出什么事了?” “没有没有。”小柒摇头,“是叶白柔,叶白柔去找容珣了!” “找就找呗,她还能……” 孟娆喃喃嘟囔了一句,刚要阖上眼眸。下一秒,就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你说什么,叶白柔去找小叔叔了?那他们两个人现在岂不是在独处?” 小柒:“是的宿主,你要不要……” 话还没说完,孟娆就匆匆套上了衣服。 可不能让他们独处。 她还没和小叔叔谈过这个问题,万一小叔叔来了兴致,把叶白柔也收了怎么办! 时间已近午时,天色却仍是暗沉沉的一片,苍灰色的浓云压迫宫闱,茫茫大雪像是永远不会停似的,扑簌簌往下落。 孟娆像只小猫儿似的,抖了抖身上的碎雪,在小柒的帮助下,混进了送水的宫女中。 等殿门关上了,她才从帘子后面悄悄探出了头。 叶白柔已经不在了,偌大的宫殿空空荡荡,靠近殿门的侧房里,容珣轻阖着眼眸靠在椅子上。 像是觉得冷,他身上盖着一条银白色的狐绒披风,纤长的睫毛轻轻下垂覆着眼睑,光影中的唇色微微泛白,整个人安安静静,连孟娆走进房间都没有察觉。 莫名的,孟娆从他身上感受到了一股极淡的压抑感。 虽不明显,却让人觉得异常沉闷。 孟娆眼睫颤了颤,缓步走到他身旁,微张着唇瓣正要喊他。一垂眸,却看到了桌上七零八落放着的小瓷瓶。 她慌忙将瓷瓶拿了起来。 光泽莹润的汝窑瓶内,空空荡荡,一粒药丸也没有剩。 孟娆指尖抖了抖,刚想回头。 身后,一双手臂轻轻环住了她的腰,容珣垂着眼眸低声在她耳旁问:“娆娆怎么来了?” “小叔叔……”孟娆回头,举着手中的小瓷瓶看向他,低声问,“你怎么又开始吃这种药了?之前不是已经不吃了吗?” “嗯?”容珣刚刚睁开的黑瞳含雾氲着水气,视线扫过她手中的小瓷瓶时,略微顿了一瞬。半晌,他又弯了弯唇,淡声说,“觉得吵,就吃了几颗。” 吵? 窗外的大雪静谧无声,守在门外的侍卫连大气都不敢出,又怎么会吵? 孟娆微微一愣,脑海中忽然想起了容珣以前说过的话来。 她轻声问:“小叔叔,你身体不舒服吗?” 容珣刚刚醒来的神色很是倦怠,微微阖了下眸子,才听清了她在说什么,淡声道:“还行。” 像是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他抬手把她手里的小瓷瓶丢到一旁,将头埋在她颈窝处,闻着她发间淡淡香,用低喃似的语调轻轻在她耳旁问:“怎么这么不听话。” “不是答应过小叔叔不乱跑的吗?” “……” 低柔缱绻的嗓音萦绕在耳旁,抬眸触上他微红的眼尾,孟娆心脏微不可闻地沉了下去。 “小叔叔你……” “到底得了什么病?” 第 64 章 桌案旁的狻猊瑞兽吐着丝丝缕缕的熏香,飘散在眼前。 浅淡的光线下,容珣面色变得苍白。 他垂眸看着她。 怀中的小姑娘仰着小脸,一双清澈的眼睛,眨也不眨地对上他的视线,他能闻到她身上浅淡的花香。 生了什么病? 不想让你知道的病啊。 这天底下谁都可以,哪怕像宣帝一样,最后挫骨扬灰被后耻笑也无所谓。 可他却独独不想让她知道。 小小的姑娘从小就喜欢美好的事物。软玉做得小牛枕头,书桌花瓶上插着的小雏菊,还有像陈珏一样,磊落又坦荡的人。 而他是什么呢? 童年时老嬷嬷惊恐的目光犹在眼前,那些宫人避讳莫深的话,每一分每一秒都被反复提起,那个声音声音日日夜夜,从平阳开始就再也没停过。 像是乍然被撕开了一道口子,明显到她一眼就能看出来,连太监赵安都能察觉出他不正常。 可他偏偏又不敢暴露出一点点阴暗的情绪。 他无数次地想,如果他没有刺伤陈珏会是什么样?如果那天雨夜,没被她看到自己杀了太监又会是什么样? 是不是就不会挡在陈珏面前,是不是就能多回头看他一眼。 那天的大雪好冷好冷。 从指尖一直钻到骨头缝里的寒意,又冷又疼,疼到连当初在暗牢里经历过的痛都不算什么。 甚至不如死了。 不喜欢也没关系,他本就不正常,没有人会喜欢。 可那样阴暗又丑陋的样子,不想再让她看到啊。 他忍啊忍,忍得他自己都快要疯掉。 叶白柔说的话,他早就知道,早就知道…… 窗外的大雪悄无声息,容珣面容苍白,眼尾嫣红却愈发昳丽。 他鸦羽般的长睫轻垂,轻弯了下唇,低声说:“骗你的。” “没什么病,只是有点累。” 怀里的小姑娘睫毛颤了颤,轻抿着唇,像是不太信他的话。 容珣低眸看着她:“就这么想小叔叔生病啊?” 她摇头。 容珣摸着她紧绷的面颊,低声说:“昨晚都没睡,回去休息会儿吧。” 他拍了拍她的肩膀,解下斗篷,披在她身上。 小姑娘模样乖巧的转身,却在他低头的一瞬,忽然抬起脑袋,柔软的唇,轻轻印在他侧脸上。 宽大的斗篷垂落在地,少女娇小的身子,直接钻进了他怀里。 她抱着他的肩膀,语声软得像是裹了蜜:“别赶娆娆走嘛,娆娆想陪着小叔叔。” 娇憨的模样儿,就仿佛在说:看,被我抓到了吧,你明明也舍不得我的。 是啊,舍不得。 他恨不得每分每秒困着她。 她捧着他的手,放在自己脸旁,轻轻蹭了蹭:“小叔叔。” “娆娆不想你生病,可是你如果不舒服,也要告诉娆娆,没关系的。” “娆娆以前做了不好的事……所以,小叔叔要给娆娆一次表现的机会哦……” 少女樱粉的唇一张一合,模样专注又认真,容珣能清楚的感觉到她唇瓣呼出的热气。 侧脸上还残留着她触碰过的余温,像一团灼灼而过的火,原本那些压抑着的心思,又一点点地暴露出来。 他低眸看着她,黑眸缀着几点潋滟的光,浓密的长睫轻轻落下,像两片漆黑的鸦羽。 “娆娆很想知道吗?” 很轻很淡的语调,却更像是承认,孟娆能清楚地看到他眸底的挣扎之色。 从骨子里一点点渗出来,好像要将他生生撕成两半。 压抑得令人窒闷。 和那天一模一样的状态啊。 孟娆睫毛颤了颤,捧着他的脸,眼瞳认真:“想。” 话音落下的一瞬,她的下巴被人抬起。 男人的吻落了下来。 哪怕昨晚做那种事的时候,容珣吻她,都是忍耐而克制的。 可这个吻不一样。 带着极强的侵略性,孟娆觉得自己唇边的空气都仿佛被榨干。 发泄似的。 她下意识瑟缩了一下,容珣动作顿住,掌心托住她的后脑,额头抵着额头。 杜衡香气丝丝缕缕的散开,男人唇瓣上沾染着润泽的水光,眼尾妖红昳丽,整个人漂亮的带着几分邪气。 他低眸看着她:“怕?” 柔和的嗓音寻不到丁点儿怒气,与刚才发狠的样子判若两人。 可孟娆却恍惚觉得,刚刚那个才是真实的他。 她心脏微缩,轻轻摇头。 “不怕的。” 窗外的雪静谧无声的下着,暗淡的光影下,少女扬起仰起脑袋,像是要分担他痛苦似的,笨拙地吻住他的唇。 呼吸骤然变沉,容珣指尖下意识收紧,捏住她的下巴。 “娆娆不怕吗?” “不”字刚刚说出口,她就被容珣推到在了桌子上。 宽大的狐绒斗篷落在地上,桌案上的纸张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孟娆只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还没回过神来,就听见“嘶”的一声。 身上的袄裙生生被扯开,她发间的小珠花叮叮咚咚散落下来,宛如一地碎星。 “乖娆娆,”男人暗光下的眼尾猩红,垂眸伏在她耳旁,轻轻地问,“小叔叔想要你。” “行吗?” - 面前的男人容貌俊美衣冠楚楚,绣纹精致的衣摆垂落在地,他鸦黑色的氅袍上寻不到一丝褶痕,可孟娆的小袄裙却被他撕扯的凌乱。 如云似雾的秀发散乱下来,少女露出的半截脖颈白皙,上面还带着几点昨天留下的吻痕。 容珣指尖覆了上去。 明明是在问她,可孟娆却没有半点儿拒绝的机会,只觉得他整个人都带着一股绮靡的堕落感。 说不出的放纵。 昨晚四肢酸软的感觉又蔓了上来,孟娆睫毛颤了颤,小手抓着他的衣摆,小声说:“小叔叔、这里、这里……” “嗯?”容珣垂下眼睫,光影中的唇色艳丽,“这里怎么了?” 修长的指尖按住她的手腕,孟娆咬着唇瓣,小声地提醒,像是要唤回他一丝丝理智:“外面有人。” 然而箭在弦上的男人根本就没什么理智可言,弯着唇角低低笑道:“娆娆不是说了不怕吗?” 鸦黑色的氅袍暗纹流转,怀抱收拢间,他将少女娇小的身子牢牢掩住。 “乖。” “他们不敢进来的。” 前一刻还工整地放在桌案的上的奏疏转瞬间就扫落大半,纷纷扬扬铺满整个地板。 窗外大雪纷飞,细细密密遮住太阳,掩得室内光线愈发昏暗。 绣着折枝海棠的兜衣被推了上去,雪白的肌肤暴露在空气中,孟娆像只瑟瑟发抖的小猫儿,一个劲往他怀里钻。 像是要遮住自己的身子,又像是不堪忍受那种陌生的不适感,难受得连指尖都微微打颤。 “娆娆。”容珣嗓音低哑,抬手拨开她黏腻的碎发。 孟娆耳尖一痒,嘴唇没咬住,很轻的低吟出声,细细弱弱的,带着些讨饶似的哀求,容珣呼吸一重,有些按耐不住地低叹出声来。 他捧过她的脸,睫毛上缀着晶莹的汗珠,哑声问她:“难受吗?” “难受……”那种陌生的感觉让她难耐极了,她抬起一双雾蒙蒙的大眼睛望着他,像是在乞求他停下。 然而容珣却垂着眼眸幽幽笑出声:“没关系的娆娆。” “等会儿更难受。” - 叶白柔早上的大闹并没有对鸾青宫造成任何影响。 已经过了午时,扶柳特地让小厨房备了些滋补的汤食,端着餐盒轻轻扣响了房门。 咚咚咚—— 寂静房间里没有任何回应。 扶柳轻声唤她:“孟姑娘,您先起来用膳吧,奴婢伙房做了您爱吃的莲子羹和芙蓉卷儿。” 声音很快被风雪盖过,房间内依旧安静的毫无声响。 扶柳皱了下眉,有些迟疑地推开房门。 吱呀—— 层层叠叠的帘幔被风吹开,绣着金丝牡丹的软缎被子里空空荡荡,没有半个人影。 扶柳心中一惊,慌忙放下手中的膳食,转身走出房外,就要去询问侍卫。 长长的回廊上,孟贵妃提着餐盒,和宫女一同走了过来。 “娆娆醒了吗?” 扶柳支支吾吾:“还、还没……” 孟贵妃不知昨晚发生了什么,闻言微微皱眉:“怎么这么贪睡的,这都过了午时了……本宫进去看看。” 说着,她就进屋。 融融风雪中,扶柳“扑通”一声跪倒在长廊上,颤声道:“回娘娘的话,孟姑娘她、她不见了……” “……” 手中的食盒“啪”一声落在地上,孟贵妃转过头来,定定地看着扶柳:“你说什么?” 扶柳伏在地上,轻声说:“上午叶嫔娘娘来的时候,孟姑娘还在房间里睡着,奴婢没敢吵醒她,可现在……是奴婢照看不周,奴婢这就派人去寻。” 说着,她就要走。 “等等。”孟贵妃叫住了她,问道,“你说叶嫔来过?” “是,当时娘娘和孟姑娘都在休息,奴婢没敢放她进来,后来她就去了养心殿……” 想起叶嫔过来就是为了孟娆,扶柳语声一顿,心中陡然升起一个不好的猜测,慌忙道:“奴婢这就养心殿汇报殿下。” 孟贵妃面色一白,从宫女手中接过披风,低声道:“本宫和你一起去。” 第 65 章 养心殿的窗纸上没有帘子,只有一层白而细腻的霜花,薄薄一层,挡住外面的视线。 紫檀木方桌上,半盏微凉的茶水泛起涟漪,晶莹剔透的水珠儿嘀嘀嗒嗒地落在批复完的奏疏上。桌沿边儿上全是水,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 发丝凌乱地散在桌案上,孟娆像只被吞食殆尽的小兔子,可怜兮兮地受人欺负。水汪汪的眼眸里蕴着泪花儿,一张小脸红彤彤的,唇瓣上满是难耐的齿痕。 “娆娆。”抬手拨开缠绵在她唇边的发丝,容珣嗓音暗哑,发烫的指尖轻擦过她面颊。 明明是极其清浅的触碰,小小的姑娘却像是忍受不住似的,呜呜咽咽根本发不出声来,一下下地小声啜泣着。 “怎么还哭了?”容珣低笑一声。 她被抱得更紧了,孟娆一双小手软绵绵地推着他胸膛,目光可怜兮兮带着哀求:“呜呜呜……别欺负娆娆了,不要了,不要……” 破碎得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容珣动作顿了半分,指腹轻轻擦过她的眼角,嗓音哑得撩人:“嗯?娆娆在被谁欺负?” “小叔叔、呜呜……” 孟娆很少将自己脆弱可怜的一面暴露给别人看,如今像是真的受不住了,甚至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哭,只觉得他说的“难受”一点儿都不假。 然而容珣根本没有放过她的意思,大手摸着她的小脑袋,低头在她耳旁轻笑:“小叔叔不是在疼你吗?” “不、不是……”就是欺负! 孟娆呜咽着开口,每每要讨饶的时候,又被他刻意行为刺.激得说不出话来,她不知道这个男人是不是天性就是这样,掌控欲在这一刻表现得淋漓精致。 “嗯?是不是欺负?” 发丝黏在脸上,孟娆眼睫上的泪珠儿盈盈发颤:“不是,呜呜,不是……” 容珣眼尾深红昳丽,哑声问她:“喜不喜欢我?” “喜、喜欢。” 容珣:“那娆娆要不要小叔叔?” “呜……”孟娆小声啜泣着答不上话。紧接着,睫毛上泪珠又是一颤。 像是再也受不住他的折腾,孟娆破罐子破摔似的,埋头在他怀里,红着小脸道:“喜欢小叔叔,要……” 屋外风雪渐重,桌案上的墨汁翻打在奏疏上,像是落在雪中点点殷红的梅。 孟娆觉得自己像只翻滚在海浪中的小舟似的摇摇欲坠,昏昏沉沉地连头脑都不太清醒了。 不知过了多久,容珣低叹了声,轻拥住她的身子。潋滟的双眸也像是染了层薄雾,朦朦胧胧好看得过分。 “娆娆。”他咬着她的耳垂,呢喃似的语调哑得像是在撩人,“小叔叔让宫女打些热水进来,嗯?” 桌上的奏疏七零八落,男人身上的氅袍完好无损,只有衣摆处带着些许凌乱的水痕。 孟娆睫毛一颤,小手攥着他的衣襟:“别、别去……” 她的小袄裙掉在地上,皱巴巴地碎成一团儿,根本就穿不起来,下意识地一个劲儿往他怀里钻。 鸦青色的氅袍衬得少女肌肤雪白,容珣眸色深了几分,看着她肌肤上残留的红痕,微微弯唇问:“舍不得小叔叔?” 啪嗒—— 轻盈盈的泪珠儿从睫毛上滚落。 怀里的小姑娘红着眼睛看他,像是在无声地控诉他的恶行。 容珣低笑了声,垂眸吮去她眼角的泪珠儿,看着她委屈巴巴的可怜样子,终是没有再欺负她。转身拿起一旁的斗篷,严严实实地将她裹住,抱着她离开了书房。 养心殿除了批阅奏疏用的书房以外,还有一个供人小憩的卧房。 容珣爱干净,上午进殿时就让宫人们把被单换过。 杏红色的软缎被料带着浅浅的杜衡香气,与鸾青宫的别无二致,像极了她的卧房。 就像是希望她来找他似的。 孟娆睫毛眨了下:“小叔叔……” 容珣拥着她的身子,眼尾潮红未散,轻轻在她耳旁说:“嗯,娆娆这么乖。” 他笑:“昨晚要一次哪够。” “……” 孟娆紧张得瑟缩了下,容珣低头吻了吻她的唇,安抚似的问:“要小叔叔帮你洗吗?” 虽然书房里奏疏散了一地,外人一眼就能看出来,可是孟娆连一件可以穿的衣服都没有,根本不好意思在这种情况下见人。 她小手扒拉着容珣袖子,红着小脸点了点头。 然而直到热毛巾覆在身上时,孟娆才知道自己这个决定有多么错误。 容珣将“败类”这个词诠释得淋漓尽致。 层层叠叠的帘幔落下,他光影中的面容俊美如玉,显得极具欺骗性,低笑着问她:“不是让小叔叔帮你洗吗?” “怎么还躲?” 他重新吻住她的唇,孟娆像只被拎着脖子的小猫儿似的,呜呜咽咽连推开他的力气都没了。 直到殿外的推门声响起。 吱呀—— “娘娘,殿下在歇息,您不可以进去!” 赵安追赶在孟贵妃身后。然而孟贵妃心里记挂着孟娆,根本听不进去他的话,提着衣摆就走了进去:“娆娆,你在里面吗?娆……” 脚步骤然一顿,暖香弥散的帘幔中,容珣拥着怀里的小姑娘,坐在床边儿望了过来。 孟贵妃身子僵在原地,赵安根本不敢进去,“扑通”一声跪倒在屋外,瑟瑟发抖连话都不敢说。 紧随其后的扶柳也伏在地板上,面如土色。 霜白的狐绒斗篷垂落在地,容珣发丝微散,垂眸将小姑娘的脑袋按在怀里,淡淡地问:“母妃怎么来了?” 肆虐的寒风灌了进来,满屋熏香未散,坐在床边儿的男人眼尾泛红,华袍衣襟微微凌乱,袖摆上精致繁复的绣纹被勾得脱了丝,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子绮靡。 却又全无半点儿愧色。 “你……” 孟贵妃肩膀颤得说不出话来。 容珣的私事她从来不管,可她却如何也没想到,容珣居然会对孟娆做出这种事情来。 “她是你的侄女啊!你怎么可以……” “以后不是了。”容珣淡淡地说。 孟贵妃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隔壁书房落了一地的奏疏让她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三步并作两步,扬起手就要朝容珣打去。 容珣没有躲,眼见巴掌就要落下。 一双小手抓住了她。 面颊通红的小姑娘像是刚刚回过神来,她紧攥着孟贵妃的手腕,细软的语声急切:“姑祖母。” “娆娆喜欢小叔叔。” 第 66 章 冷风灌进屋内,木窗被吹得哐哐作响,小姑娘这声“喜欢”说得格外的大。 孟贵妃几乎一垂眸就看到了她脖颈上的吻痕。 红得刺眼。 喜欢? 她哪懂什么是喜欢。 这些年进宫的女人她见了太多太多,哪个不是像孟娆一样,满心欢喜的进来,最后又孤苦伶仃的死去。 容氏男人最是无情。 不单单是容鸿,便是容鸿的父亲,祖父,包括那些个公候王爷,哪个不是三妻四妾? 便是他们的正妻,皇后,都少有能得到善终的。 背后有家族靠山的女子尚且如此。孟娆除了她这个姑祖母以外,就再没有任何倚仗,她拿什么说喜欢?她怎么能说喜欢! 这天底下那么多男人啊。 “你喜欢谁不好,偏要……” 哽咽的语声传入耳中,容珣垂眸,很轻地扯了下唇。 喜欢谁不好,偏要喜欢他。 房间气氛安静下来。 即使孟贵妃最后几个字没有说出口,意思却也表达的很明确。 孟娆睫毛一颤,下意识想开口说些什么。容珣却忽然用手抵住了她的唇:“嘘。” 他低声唤来扶柳:“照顾好孟姑娘。” 扶柳颤声道:“是。” 容珣抬眸,一双眼在光影下黑得纯粹,平静地看着孟贵妃:“母妃,我们去外面说。” - 侧房木窗被宫女轻轻阖上,凝了寒霜的窗纸上,暗淡得透不出一丝光。 孟贵妃眼泪从出寝房开始就没停过。容珣看着她,浓密的羽睫轻垂,语声很淡地问:“娆娆和我在一起,就让母妃这么伤心吗?” “是。” 孟贵妃承认自己有偏爱。 孟娆在她眼里一直都是个孩子,又哪里知道这句“喜欢”背后的沉重。 帝王家的喜欢向来不长久。 今天她可以说喜欢,明天同样会有别的女人说喜欢。 宫里的女子大都乖顺,皇上临幸了谁,宠爱了谁,她们全都不管不问,可是又有几人心里是真得不在意的? 起初孟娆或许可以仗着宠爱,防住一个两个。可时间久了,热情退了,她又该如何自处? 难道要像她一样,困在宫里一辈子吗? 孟贵妃掐着掌心,尽量用平静的语声说:“本宫可以当今天的事没发生过。” 容珣看着她。 她说:“娆娆性子强,不适合久居宫中,只要你答应送娆娆出宫,本宫会给她许一户好人家,让她安安稳稳的过一生。” “你也是从小看着娆娆长大的,肯定不忍心她最后病死在冷宫里吧?只要你同意她出宫,只要你……” 容珣嘴角微不可察地垂下一个弧度,安安静静地抬起眼眸。 他红唇墨发,眼尾带着几丝未褪的残红,在光线暗淡的屋内,显得漂亮至极,轻弯着唇角,淡淡吐出三个字:“不可能。” 他不可能让孟娆出宫,更不可能让孟娆跟了别人。 啪—— 话音落下的一瞬,孟贵妃再也忍不住,猛地扬起手,一巴掌打在容珣脸上。 容珣微微偏头。 孟贵妃语声嘶哑:“娆娆什么都不懂,难道你也什么都不懂吗!” 容珣唇角沁出血丝,他无所谓地舔了舔唇,轻笑:“懂啊。” 他什么都懂。 正因为什么都懂,他才会这么早就要了她,让她再也没办法跟别人。 孟贵妃没想到容珣竟然会说出这种话来,她猛地提了口气,指甲几乎折断。 “天底下那么多女人,你要哪个不好……她是你侄女儿啊,是你看着长大的姑娘,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她?!” 肆虐的风雪将枯枝折落,孟贵妃急切的语声伴着脑海中的喧闹一起传入耳中,容珣睫毛颤了颤,几不可闻地笑了声:“放过她。” 他转过头来,一双黑眸带着幽静的光,很轻地弯了下唇:“母妃以前不是很喜欢我和娆娆在一起的吗?” 小姑娘从小就喜欢对他撒娇。 她不肯喝药的时候是他在哄,她睡不着觉的时候抱着他才肯睡。 短短一年的时间。 他有过不耐,有过冷待,却从来没有让她受过一次委屈。 她不高兴起来无法无天,可以哭一整天,可以把鸾青宫闹得一团糟,甚至买通太监在他的膳食里下毒。 那么任性的小姑娘。 离宫七年,回来以后却像是被拔了刺,坐在石阶上淋着大雨也不会哭出来,哪怕来了癸水这么小的事也不敢让人看见。从宫女到太监,全都在说她懂事了,变乖了。 谁要她懂事?谁要她变乖? 就连一个小小的孟文昌都敢打她,她这七年里又遇见过几次孟文昌这样的人? 哪怕将孟文昌挫骨扬灰都不解恨。 看着她长大。 他还真想看着她长大。 容珣低声道:“母妃凭什么觉得,娆娆离开我以后会过得更好?” 鸦黑色的氅袍垂落在地,繁复的衣摆流转出光泽细腻的暗纹,光影中的男人身形修长又优雅,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强势,轻抬眼睫看向她:“只是换个称呼而已,母妃若是不能接受,一样可以当我们是叔侄。” 他笑:“毕竟母妃什么也阻止不了,不是吗?” 不轻不重的语声传入耳中,孟贵妃身子僵在原地。 是啊,她阻止不了。 不管孟娆愿不愿意,只要容珣不同意,她都阻止不了。 容珣沉缓的语声毫不留情地撕碎了她的面具。孟家倒了,她早就失了倚仗,容珣现在大权独揽,她根本没有任何与容珣谈判的资格。 她没有什么能威胁到容珣的,容珣能随她出来,避开孟娆,已经留给了她最大的情面。 孟娆若是不喜欢他,还有一丝回转的余地,可是现在…… 孟贵妃指尖颤抖,轻轻捂住了脸,语声沙哑地喃喃道:“你不过是仗着娆娆喜欢你,不过是仗着她喜欢你……” 容珣指尖几不可闻地颤了颤,目光平静地看着窗外的雪。 “不管我仗着什么,娆娆的倚仗只能是我。” “母妃若想让娆娆开心,就不要再有任何将她许给别人的想法,倘若……” 他转眸看向孟贵妃,喉咙里漫上淡淡的血气,眼尾红晕浅淡而昳丽,轻柔又偏执地说:“倘若哪天找不到娆娆,我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真的不想有那一天啊。 放过她?怎么可能放过她。 只不过想一想就难受得要死掉,谁又来放过他? 第 67 章 屋内烧着暖融融的炭火,旖旎的气味儿散了些,扶柳拿了身干净的衣服帮孟娆换上,倒将她脖子上的吻痕遮住了些。 隔壁房间静悄悄的,听不到丁点儿声响,孟娆放心不下,正打算下床去看看时,房门就“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容珣从屋外走了进来。 许是屋内炉火燃得太暖,他眼尾带着些许红晕,唇色却微微泛白,视线扫过扶柳时,带着一股让人惧怕的冷漠。 扶柳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想都不想地伏着身子请罪道:“奴婢知错,奴婢……” 颤抖的语调在房间内显得格外突兀。容珣敛了敛眸,淡声道:“下去罢。” 平静的嗓音听不出丁点儿情绪,仿佛刚才眸底那一闪即逝的阴鸷,只是扶柳的幻觉。 她怔了怔,抬眸触上容珣冷然的目光时,忙又低下了头。 丝毫不敢在这种时候惹恼他,扶柳道了声“是”,连忙俯身退了出去。 吱呀—— 房门轻轻关上。 看到容珣身后再无来人,床榻上的小姑娘偏了偏头:“姑祖母呢?” 被我气跑了啊。 或许会伤心好一阵吧? 他轻轻地舔了舔唇,脑海里的声音讥笑道:“当然会伤心了。” “不单单孟贵妃会伤心,孟娆也会伤心的。” “那可是她最敬爱的姑祖母啊,小姑娘可从未在大事上忤逆过她……” 嗯,他知道的。 可孟贵妃什么也做不了。 容珣晦暗的双眸中带着几丝讥诮,无所谓地弯了下唇。 谁让孟贵妃说了那样的话。 别说不是亲叔侄,哪怕是亲的,只要他喜欢,一样可以…… “哈哈,你这个怪物。” “竟然觉得无所谓,容鸿都不会对亲侄女儿下手呢。” 容珣眸色骤然暗了下来。却只是一瞬,他又轻轻闭上了眼。 孟娆看到冰冷阴沉的神色在他面上几经变幻,最后再睁开眼时,他平静的双眸中已是一片毫无波澜的黑。 那一瞬间倾泻而出的情绪,被他严严实实地压了下去,仿佛从来不曾暴露出哪怕一丝一毫。 他淡淡地说:“刚刚回去休息了,没什么事的,娆娆不要担心了,嗯?” 容珣在她身侧坐下,指尖轻搭上她的面颊,想要察看一下她脖颈上的红痕。 冰冰凉凉的指尖,哪怕在炭火正旺的房间里也没什么温度,孟娆眼睫轻颤,一抬眸就看到了他唇角的干涸的血渍。 “姑祖母打你了吗?”她问。 容珣指尖微不可闻地颤了颤。 原本愈合的伤口,竟在这一刻又刺痛起来,孟娆又在他眸底看到了那股冷冰冰的挣扎之色。 他眼尾泛起红晕,带着几分难以抑制的自厌情绪,轻轻闭了下眼:“嗯。” “娆娆要是不放心,小叔叔待会儿陪你去看看她。” 脑中讥诮声又笑了起来。 “你连选都不敢让他选啊。” “当初拿剑指着陈珏时的样子呢?” “哈哈,原来这么小的事都能让你害怕……刚才孟贵妃在时,你连让她说话都不敢,又哪里是什么给贵妃颜面。” “你就是怕她不选择你。” “要是孟贵妃真的执意要她出宫,你又能怎么办呢,还难道还要杀了孟贵妃吗?” “她会恨你一辈子的,哈哈……” 嘲弄声一字一顿地刺入耳中,容珣心底翻涌的戾气倾泻而出。 不,不会有那么一天的。 他不会再让她做选择,不会再那样逼她,孟贵妃不同意又如何?他能处理好鸾青宫的一切。 像是要将这声音压下去,容珣漆黑的羽睫微微发颤,可那声音丝毫不减,反而愈发强烈。 “明明很想要她选的。” “你喜欢她喜欢得要死,怎么可能一点儿也不在意。” “心里明明在意得不得了。” “你骗不了自己的……” 容珣眉眼染上阴鸷,唇角血渍猩红,几乎听不见别的声音。 直到一双小手捧住了他的脸。 他下意识睁眼,少女琥珀色的双瞳清澈,像一池温软的泉水,蓦然撞上他的视线。 他眸底的戾气甚至未来得及敛去,毫无防备地被她看得干干净净。 她眼睛一眨不眨,没有放过他每一个细微的情绪波动。 那些埋藏在心底,阴暗得见不得光的自毁与杀戮,完完全全地暴露在她眼前。 与她所喜欢的样子全然不同。 容珣喉咙漫上腥气,眸底的情绪明明灭灭,眼尾红得像要滴血。 可他最后只是一动不动地任她看着。 他看到了她眼瞳里一瞬间的诧异。 容珣指尖动了动,下意识想将她的手收回去。 暗淡的光影下,小姑娘揽住他的腰,轻轻钻进了他怀里。 “娆娆不放心的是你啊。” “……” 脑海里的喧嚣在一瞬间安静,少女轻软的语声从胸腔响起,连带着心口都微微颤栗。 不放心的是他。 他这样的人,怎么会呢。 可当他垂眸触上她的目光时,他黑眸里的戾气竟渐渐沉寂下来。 她仰头看着他,温软的指尖重新覆在他唇上,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诧异,只是因为得知他生病的消息。 “是娆娆做得不够好。”孟娆说。 她早就该想到的。 从她第一次误食净心丹开始,就应该想到。 那种让人异常平静的药,绝不会只是为了平息头痛那么简单。 容珣之前说得吵,与小柒刚刚告诉她的,宣帝的事情都十分吻合。 她做好了心理准备。 可当她真的看到容珣平静面孔下,隐藏着那样压抑又痛苦的一面时,孟娆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像是回到了那年雨夜。 瓢泼的大雨铺天盖地,从黑瓦上流泻下来的银丝像是剪不断的珠子,一颗颗地滴落在窗沿儿上。 她面色发白地坐在地上,容貌精致的少年俯下身来,轻描淡写地问她怕不怕。 怎么会怕。 他是她的小叔叔,她这辈子唯一喜欢的人。 她可以趴在窗口偷偷看他一整天,只因为他一个抬眸的动作而脸红心跳。 她从来没有那样纠缠过谁,却因为他一点点的纵容,就一次接一次地反复试探。 那些懵懵懂懂,又拙劣得连她自己都掩藏不住的小心思,早在他在雪地里将她拉起开始,就只属于他一个人了。 她最喜欢的少年,那么漂亮。 她怎么会再喜欢别人。 她不害怕的,她怕的只是那个,害怕受伤的自己。 怀里的小姑娘呜咽着哭了起来。一如小时候那样,花着一张小脸,连鼻尖儿都微微泛红,却还是抬起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小叔叔,娆娆喜欢你。” 从第一次看见你开始,就喜欢得不得了。 从来都没有别人。 有的只是那个,笨拙的,不知该如何去喜欢,也不知道该怎样接近你的自己。 - 少女的泪珠儿滚烫,灼得容珣手背微微发颤。 他略微冰凉的手指,轻轻摩挲过她的眼睑,低声问:“喜欢小叔叔会让娆娆这么伤心啊?” 孟娆睫毛一颤,生怕容珣会回她一句:那就不要喜欢了。 “不、不是的。”她小手抓着他的衣摆,急得鼻子都冒了泡泡。 容珣笑:“那就别哭了。” 他垂下眼睫,手帕抚过她哭花的脸:“像个小可怜一样,总觉得小叔叔又欺负你了。” 面颊上的泪珠儿被他一滴不落地逝去,小姑娘仍旧抽抽搭搭地说着喜欢他的话。 容珣看着她,低声问:“不怕姑祖母反对吗?” 孟娆点头,小巧的鼻尖一吸一吸的,说话都有些不利索:“不怕的,娆娆、娆娆……” 原本想好的话,到了嘴边儿,不知怎么就变成了一句:“娆娆,娆娆要当宠妃的。” 那些埋藏的心思倾泻而出,她却还是和小时候一样,笨拙得不知该如何表达喜欢。 她懊恼地补了一句:“当小叔叔的宠妃。” 容珣弯唇,把她睫毛上沾着的水珠儿擦掉:“嗯。” “只有娆娆一个。” 明明是自己要安慰的容珣的,到头来却又变成了容珣哄她。 孟娆蜷缩在他怀里,过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 书房已经被宫人们打扫干净,不再是先前那凌乱的样子。 可看到桌上奏折的一瞬,孟娆还是悄悄红了脸。 她抓着他袖摆,小声问:“这些奏疏不用、不用还回去吧?” 容珣将她放在椅子上,指腹轻轻蹭了下她的面颊,轻笑:“还害羞啊?” 想起刚才的画面,孟娆咬了下唇,没有说话。 容珣把氅袍盖在她身上,低声问:“真的不要休息会儿?” 孟娆摇头:“不要。” 外面很多人还不知道容珣掌权的消息,容鸿专权,却并不是勤奋的帝王,桌上的奏疏一直积压到三个月以前。 容珣可以靠这些得到很多要紧的情报,所以这几天对他来说也格外关键,孟娆想在这种时候陪着他。 她乖乖地坐在椅子上,像小时候那样,安安静静地看着他。 许是怕她无聊,容珣不时会和她说两句话。小姑娘的睫毛剪影柔和地打在墙上,他声音响起时,会一颤一颤地扑闪起来,像两片蹁跹的蝶翼。 窗外大雪悄无声息,容珣将桌上的一小摞奏疏看完,又轻轻唤了她一声:“娆娆。” 身旁久久没有回应。 他回头,发现小姑娘靠在椅子上,歪着脑袋,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大雪的天色昏暗,哪怕是白日也依旧亮着盏灯。 柔和的光影照在她侧脸上,她小巧的鼻尖儿微微翕动着,长睫覆盖的眼睑处,上面还带着一圈儿未褪的红。 半年前的凌华院里,小姑娘掉眼泪的样子犹在眼前。 那时她哭着说喜欢旁人,而他坐在一旁,冷冷看着。 小姑娘花着一张小脸,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落。 他很清楚陈珏不喜欢她。 那些承载着少女偏爱的话语,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听。 他是最了解她的,他讽刺地想,等她被拒绝以后,她一定会难过得不知所措,像小时候那样,抽抽噎噎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到时候没了办法,还得回过头来求他。 让她痛几次也好,让她长长记性也好。 他嘲弄地看着。 可真当她垂下眼睫,将那些埋藏在心底的小心思说出口时,他却一刻也待不下去。 小姑娘的喜欢那么稚嫩。 他害怕看到她被拒绝后,她瞬间崩溃的情绪。 不想看她哭啊,连他自己都不清楚是为什么,就像不肯承认自己当时疯一样的嫉妒。 然而此刻,看着少女安静的睡颜,那些陈年溃烂的伤疤,竟然奇迹般地开始慢慢愈合。 指尖拂过她的发丝,他语声轻得几近低喃:“哭得比上次还伤心啊。” 他眼眸怜惜,唇角却抑制不住地扬了起来。 “被我惹哭的。” 舍不得,却又像是被灌满了蜜,他都不知道自己心底那股愉悦从何而来。 甚至想欺负得她再哭几次。 容珣睫毛颤了颤,想起小姑娘之前拉着她袖口说的话。他轻笑了声,喃喃自语道:“可能真的是变态吧。” 第 68 章 接下来的几天里,孟娆都没有再回鸾青宫住。 容珣将她安排在养心殿侧房,吃穿用度都由扶柳送来,除了见不到孟贵妃以外,其它与鸾青宫倒没什么不同。 孟娆知道,那天两人不欢而散,容珣或许对孟贵妃还心怀芥蒂。 她问容珣:“小叔叔,你是不是和姑祖母还有些误会?” 容珣似笑非笑:“怎么会。” 孟娆凑近了他一些,琥珀色的眼眸里带着些许探究:“那你怎么不让娆娆回鸾青宫住?” 容珣垂眸对上她的眼,微微弯唇的样子透着几分漫不经心:“太子的人还没清除干净,娆娆留在养心殿,我会放心些。” 孟娆偏头:“真的?” “嗯。” 孟娆张了张口还想再问,容珣却忽然抬起她的下巴,倾身凑近她。 暗光从身侧罩下,容珣低眸凝视着她。烛火下的他眉似点漆,睫毛浓密遮住眸底光影,俊挺鼻梁下的唇色鲜艳仿佛涂了口脂。明明是亲昵至极的姿势,却莫名多了几分压迫的意味儿:“不信小叔叔?” “没、没有!”孟娆慌忙摇头,面上神情瞬间乖巧起来,“怎么会不信小叔叔呢,娆娆最喜欢小叔叔哒!” “放心,”容珣弯唇,轻轻捏了捏她的脸,“小叔叔不是那样的人。” 柔和的动作带着些许安抚的意味儿,仿佛刚才一闪即逝的压迫感只是孟娆的幻觉。 直到容珣出门后,躲在神识里的小柒才窜了出来,低声说:“宿主,他骗你的。” “他就是那样的人,就是介意孟贵妃那天说的话,就是不想让你见她。” “……” 明明心里介意得要死,却还是装作云淡风轻的模样。 孟娆甚至怀疑,如果孟贵妃不是她的姑祖母,只怕早就和容鸿一样,被容珣丢进暗牢里了。 一旁的小柒也深知这一点。 容珣谁都不信,只信孟娆。 像是溺死之人骤然抓住了一块浮木,这个睚眦必报的男人,哪怕孟娆之前骗了他无数次,他依然本能的去相信她。 所以当孟贵妃说了那些话以后,再要容珣心里没有芥蒂,是完全不可能的。 他问孟娆:“宿主,你要不要回去看看孟贵妃?我可以帮你。” 想起容珣刚才冷幽幽的眼眸,孟娆哼哼一声:“然后再被小叔叔抓个正着吗?” 如果不是早就知道小柒是个憨憨,她真的怀疑,小柒这个系统是专门来背刺她的。 小柒讪讪地垂下了头,声音有些委屈:“宿主,我只是想在走之前,再帮你做些事……” 孟娆当然知道他没有恶意。 小柒的任务已经完成,过不了多久,他就会离开这个世界。 想起小柒之前因为认错男主,而内疚得团团转的样子,孟娆眨了下眼睛,轻声说:“我让扶柳代我给姑祖母报个平安,先不回去了……你再帮我查查,关于宣帝的事情。” 见自己总算有了作用,小柒一改之前颓丧的表情,连连点头道:“我这就去。” - 一月底,皇城又下起了大雪。 容鸿自那日抱病后,便一直未曾早朝,朝堂上不免传出了许多风言风语,然而容珣却没有透露任何有关容鸿的消息。 一些嗅觉敏锐大臣们,已隐隐猜出了容鸿或许遭遇了不测。等太子党意识到事情不对,准备有所行动时,才发现朝廷内外已经完全在容珣的掌控之中。便是原本中立的一派,也逐渐开始向容珣倾斜。 当太子党羽传往清河驿的密信被赵安递到容珣面前时,容珣只是轻笑了声,五指微松任由纸张悠悠落在了地上。 “让他们送。” 赵安愣了愣,弯腰捡起地上原封不动的信笺,小心翼翼地问:“殿下不看看信里写了什么吗?” 微弱的光线从窗外照进来,容珣坐在木椅上,半边身子陷在狐绒软垫中。柔软的绒毛映得他面容雪白,眉眼低垂的样子透着些许倦怠,食指扣着桌案,轻描淡写道:“不用。” “他们比我急。” 容瑜确实比他急。 原本打算等容珣和容鸿斗个鱼死网破之时,他再从清河驿起兵,打着勤王的名号铲除逆贼,坐收渔翁之利。 可容珣把消息封锁得太死,他在京外完全失了先机。 如今容鸿驾崩的消息尚未传出,他若贸然起兵,就会被扣上谋逆的帽子;可若不起兵,等容珣把京中安置妥当,迟早也会进攻清河驿,等于将大好江山拱手让人。 容瑜为了皇位筹谋多年,又岂能容忍? 几番权衡之下,在信笺传到清河驿的第三日,容瑜从清河驿起兵,直攻城西坝口。 雾蒙蒙的晨霜笼罩宫闱,养心殿内的残烛还未熄灭。 宫女端着炭火走进房中,室内暖流将门旁的雪花融化。容珣搭了件外袍从榻上起身,墨发披散的样子透着几分慵懒,低声问:“陈珏应付不来?” 赵安跪在地上,刻意放轻的声音带着些许急切:“太子手下全是精锐,而军中近日流言四起,对小侯爷实属不利……” 容瑜这些日子以来,一直派探子在军中大肆散布谣言。陈珏虽然被封为大将,可毕竟才过弱冠之年,其他几位一同出征的将领早已战功赫赫,自然不愿意让功劳被陈珏抢去。 有关前线的情况赵安丝毫不敢隐瞒,躬着身子道:“陆常宇在皇上在位时就颇受器重,如今只要他做一个副将,心里……心里难免有些不服。” “不服?”容珣轻笑了声,精致的眉眼犹带几分睡意,轻描淡写道,“杀了便是。” 两军交战最怕军心不稳,又哪有被个副将绊住脚的道理。 赵安躬着身子不敢答话。 若是能让小侯爷杀,早就杀了,他又怎会特地跑这一趟。 陈珏太仁慈了。 容珣长睫遮掩下的眼眸带着冰冷的嘲弄之色,淡声吩咐道:“让狄元准备车马,今日……” 隐约听到里屋窸窣的响动,容珣侧眸往屋内看了眼,层层遮掩的帷幔下,小姑娘白皙的脚丫不知何时露到了软被外。 微皱了下眉,他压低了声音道:“下去吧。” 赵安没明白这个“下去吧”是什么意思,但见容珣神色冷淡,也丝毫不敢多问,连忙躬身退了出去。 - 房间内炉火暖得让人倦怠,然而孟娆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 迷迷糊糊中,总感觉有一道目光盯着自己,哪怕是在睡梦中,感觉也格外强烈。 孟娆忍不住睁开了眼。 影影绰绰的光线中,容珣黑瞳宛如一潭幽水。 “……” 自从她和容珣同眠后,偶尔夜半醒来时,也会有这样的情况。容珣睡眠不好,惊醒时经常会这样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哪怕有过先例,孟娆还是不可避免地吓了一跳。 她试探性地唤他:“小、小叔叔?” 少女柔软的指尖搭在手背上,容珣睫毛动了动,眸底暗色消了些,像是回过了神。 注意到他肩上披着的外袍,孟娆轻声问:“小叔叔刚才出去了?” 床榻上的光线影影绰绰,容珣忽然垂下眼眸凑近她,暖红色的烛光映在他半边脸上,他漂亮的眼瞳清晰地映着她的影子:“前线出了些状况。” 出、出了些状况? 孟娆没有丝毫政治天赋,容珣也很少对她说政事,如今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孟娆不由地紧绷起来,下意识地问:“很严重吗?” 容珣依旧看着她:“还好。” 还好? 还好为什么要用这种眼神看着她? 孟娆有些发懵:“那……?” 房间内炉火正旺,容珣薄唇被暖气晕得嫣红,墨发微散的样子带着几分邪气,垂着眼眸漫不经心道:“是陈珏领的兵。” 陈珏领的兵? 坐在床榻上的孟娆愣了愣。 自从平阳那次以后,容珣从未和她主动提起过陈珏,孟娆也只是在太监口中,偶然得知了陈珏领兵出征的消息。 本来她还为两人放下恩怨而高兴,可如今听容珣冷不丁提起,孟娆心脏“怦怦”跳了两下,也不敢确定容珣是不是吃醋了。 没有半点儿要接话的意思,她卷翘的睫毛扑闪扑闪的,一张小脸绷着,看起来警惕极了。 颇有几分不上钩的姿态。 两人就这么对视了半晌,容珣忽然伸手搭上她的面颊。 修长的指尖一如往日般冰凉,轻轻抚过她下巴上的一小块肌肤,像是逗弄一只小猫似的缓慢摩挲着,弄得孟娆又酥又痒,原本紧绷的小脸不一会儿就漫上了红晕。 孟娆也不知道容珣是什么意思,好像这个男人天性就喜欢逗.弄她的敏感部位,就要忍受不住想躲开时。容珣忽然笑了声,收拢指尖将她的下巴抬起,问:“娆娆就不担心他?” “……”果然。 孟娆连连摇头:“不担心,怎么会,娆娆和他又没有关系。” “没有关系。”容珣轻声咀嚼这几个字,忽然掀起眼皮看向她。 幽幽凉凉的目光吓得孟娆一哆嗦。容珣眸光顿了下,似是也没想到自己一个眼神就能把孟娆吓成这样。他伸手将她拥到怀里,拍着她的肩膀轻声道:“怎么紧张成这样?” 被你用那种红杏出墙的眼神看着,能不紧张么?怕是都不知道自己的气场有多恐怖。 孟娆蜷在他怀里,软软地呢喃:“娆娆只在乎小叔叔一个。” “嗯。”容珣嗅着她脖颈间的香气,薄唇缓慢擦过她耳后的肌肤,低声说,“小叔叔要离开几天。” “离开几天?” 孟娆身子微微一僵,下意识抬起脑袋:“要去前线吗?” 暗淡的光影下,小姑娘一双眸子水盈盈的,与刚才事不关己的紧张模样儿全然不同,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也不知是不是被她担忧的模样儿取悦到了,容珣对上她的目光,脑中莫名就想起了小姑娘曾经说过的“战神”的话。 他眯了眯眸,慢条斯理道:“嗯——” 低缓的语声萦绕在耳畔,他垂着眼睫靠近她,带几分漫不经心,又带着几分愉悦的鄙夷,悄悄地说:“陈珏管不住他们。” “……” “所以要小叔叔去。” “……” - 大雪停了几日,城西堤坝仍旧覆着一层银白。 容珣这次出宫并未通知旁人,红柚木坐的马车停在军营外时,守营的侍卫匆匆跪倒在地。 “殿、殿下……” 狄元躬身挑开车帘,容珣霜白氅袍被风吹起,衣摆处隐约可见浅银色的云纹,视线扫过侍卫仓惶的神色时,微挑了下眉,淡声问:“陆常宇在?” 侍卫伏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 今天本是出战应敌的日子,陆常宇身为将军,留在军中委实不大合适,被问话的侍卫支支吾吾了半晌,也答不上话。 倒是另一个侍卫小声插了一句:“陆将军前些日子受了伤,现在正在帐里养伤……” “养伤?”容珣笑了声,篝火照映下的眼瞳幽深,目光轻飘飘落在回话的侍卫身上,问,“你叫什么名字?” 没想到九殿下会忽然问自己名字,侍卫心里不免涌上几分窃喜,低头伏在地上道:“属下邓钱。” “哦,”容珣神色淡淡,低声道,“拖下去杖毙吧。” 不咸不淡的语调传入耳中,邓钱不可置信地抬起头:“九、九殿下……属下,属下做错了什么?” 容珣似乎并不打算给他一个解释,侧头吩咐地上的侍卫:“带路。” 寒风拂过的冰面上扬起一层碎雪,听着邓钱渐行渐远的求饶声,跪在地上的侍卫暗暗捏了把冷汗。 还好自己没动歪心思,不然掉脑袋的可就是自己了。 侍卫战战兢兢地将容珣带到帐外,路上再不敢多说一个字。 隐隐约约的火光从帐篷里透出来,帐帘被掀开时,带起一阵旖旎的暖香。 三三两两的舞姬衣衫不整地围绕在桌前,布满瓜果酒水的长桌旁,陆常宇赤肩而坐。从帐外透进的冷风吹得他身子一个激灵,顾不得看来人,便掷出酒杯怒斥道:“哪个不长眼的,不在外面好好守着,滚进来作甚!” 啪—— 青瓷碎在地上,站在门外的男人身形未动,只有衣摆上溅落了几滴亮盈盈的水渍。 空气莫名静了下来。 陆常宇微微一愣,视线从华袍衣摆处缓缓上移,正对上容珣幽静的目光。 “怎么不喝了?” 他站在门前,漂亮的眼瞳沾染着篝火暗沉的光,微弯着唇角淡声道:“接着喝啊。” 陆常宇哪里还敢再喝? 没想到容珣会忽然来到军营中,陆常宇身子僵在原地,随即甩开伏在身上的舞姬,慌忙跪地请罪道:“不知九殿下深夜造访,卑职有失远迎,请殿下赎罪!” 舞姬听到来人是九殿下,也纷纷跪倒在地。 容珣摩挲着指节,沉缓轻柔的语调几近叹息:“不喝了是吗?” “不喝了,不喝了。”陆常背后汗毛都竖了起来。 阵前扰乱军心本是死罪,可地上舞姬见容珣从头到尾都没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怒气,几个胆子大的匍匐着朝容珣爬了过去。 九殿下至今未曾娶亲。 就算她们身份卑微,做不了妾室,可容珣如今大权在握,登基不过迟早的事儿,她们能做个采女也是好的。 冷风拂下枝头碎雪,从帐外灌了进来,几个舞姬却像是不知道冷似的,将身子又俯得低了些。 “殿下赎罪,民女们是被将军强掳到军中的……” 酒气氤氲的暖帐内,女子的肌肤泛着色泽暧.昧的红,光洁细.嫩的肩膀从纱衣中层层脱出。不过一个简单的俯身动作,就让背脊露了大片,上身赤.裸恍若无物。 容珣轻轻垂下眼眸:“被将军强掳的啊?” 一个简单的动作,让所有舞姬都屏住了呼吸。 她们不管背后陆常宇气得要杀人的目光,微抬起头,柔媚的语调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是。” “真是可怜。”容珣低喃似的叹息一句,语声透着几分怜惜。 几个舞姬觉得有戏,稳住荡漾的心绪,梨花带雨地刚想要哭诉。下一秒,就见容珣偏了偏头,对身旁侍卫吩咐:“带出去杖毙。” 舞姬身子一僵,像是怀疑自己听错了。 “殿下……民女、民女真的是被将军强掳来的,请殿下开恩,请殿下开恩!” 容珣弯唇,语声轻柔,眸底神情却异常冷漠:“和我有什么关系。” 陆常宇在军营中夜夜笙歌,底下的侍卫早就对这些舞姬颇有怨言。 什么强掳来的,当初听到要服侍将军,一个个都争着抢着要来。 他们也不留任何情面,抓着舞姬的肩膀就将她们拖了出去。 陆常宇见容珣没信舞姬的话,心里涌上几丝庆幸。 毕竟自己位高权重又是老臣,手下亲信众多,容珣刚刚把持朝政根基不稳,想要在军中处置他,也得费一番功夫。 想到此处,陆常宇镇定下来,低声解释道:“殿下英明,卑职前些日子受了点伤,才一直在军中调养,并非不愿迎敌……如今伤势已经大好,卑职这就去前线接应。” 像是料定了容珣不敢处置他。说完,陆常宇也不管容珣同不同意,就从桌上站了起来,匆忙披上衣服。 还未跨过门槛,就见寒芒一闪而过,陆常宇还未反应过来,就被狄元手中的剑刃划破了脖颈。 “咯咯……” 鲜血从喉咙涌出,陆常宇捂着脖颈,一双眼睛瞪得老大,不可置信地看向容珣。 浓郁的血腥味儿驱走暖香,在室内缓缓弥散。容珣弯起眼尾,眸底带着几分怜悯的嘲弄之色,淡声吩咐:“把他脑袋砍了,挂去帐外。” - 处置完陆常宇后,容珣又去了帐外。侍卫噤若寒蝉地站在冷风中,全都僵着背脊,不敢发一言。 陆常宇的旧部被押送到帐前,容珣靠在椅子上把玩着手中的瓷瓶,轻抬眼眸看了他们一眼,并没有询问丝毫罪责,只是点兵似的,随意点了几个,让暗卫拖了下去。 人数虽不算多,可一排血淋淋的脑袋在帐外挂起时,也十分瘆人,颇有几分敲山震虎的姿态。 陈珏从前线回来时,暗卫刚好砍下一人的脑袋。 鲜血嘀嘀嗒嗒地从空中落下,容珣单手支着脑袋,神色淡淡地看着头颅被悬在高空之上。 听到远处传来的脚步声,他面容微侧,明灭的篝火映入眼瞳,他狭长的眼尾带起一抹极浅的微红,在如此森然的场景下,哪怕一个不经意的动作,也让人压迫感剧增。 回营的士兵纷纷跪倒在地,容珣却看也没看他们,眉眼低垂的样子透着几分倦怠,轻抬眼眸低声问:“前面怎么样?” 陈珏行了一礼,低声道:“叛军大将中了一箭,应该没几日好活了。” 容瑜还没死啊。 容珣神色淡淡,面上没多少惊喜。 他轻拂了下袖摆,乌泱泱的士兵顷刻间便退了大半,全然没有先前的半点儿懒散样子,若不是亲眼看到,倒以为他们是训练有素的精兵了。 陈珏看向陆常宇旧部,原本跋扈的众人,此刻跪在地上瑟瑟发抖,面上全无半点儿血色。 微皱了下眉,他问:“殿下打算如何处置他们?” 略带劝慰的语调,让容珣视线微微一顿。 他抬眸,目光凉悠悠扫过帐前高悬的头颅,浓郁的血腥气让他眼尾红晕又深了几分,轻声呢喃的语调好似低语:“如何处置?” 容珣眸底显出几分残忍的愉悦之色。却只是一瞬,他又垂下眼眸,指尖轻抚过掌中空落的瓷瓶,淡声问:“你觉得该如何处置?” 虽然陈珏自己手上沾的血不比容珣少,陆常宇的这些旧部也早就该整治。可如今正是两军交战之时,若是贸然用太过严苛的刑罚,势必会产生相反的效果,于军心不利。 陈珏低声说:“陆常宇已经死了,殿下不妨再给他们一次机会。” 他语声稍顿,几乎本能地以为容珣会回绝,张了张口刚想再补两句什么,就听见容珣低笑了声。 帐前的篝火一阵明暗,光影下的男人墨发红唇,指尖有一搭没一搭的敲打着扶手:“既然将军求情,那便饶你们一条命。” 他淡声吩咐:“带下去罢。” 不咸不淡的几句话,倒有几分抬举他的意思。陈珏看着地上叩首谢恩的士兵,微有些怔神。 “怎么,”容珣看着他,“不是你要放的人,后悔了?” “没。” 陈珏回过神来:“我还以为你会杀了他们。” 绣纹繁复衣摆从椅子上悠悠垂下,容珣墨瞳里缀着几丝微冷的光,嗅着空气中弥漫的血腥气,他轻声道:“军中本来就没多少人。倘若全杀了,还如何打仗。” “……” 经过容珣这一番杀鸡儆猴的举动,军营中再无一人敢懈怠,之前太子费心散布的谣言也不攻自破。 陈珏在军中威望大盛,连获三捷,到了第八日,太子已显出颓势。 这天,陈珏又拿了图纸与他分析战况。似是心思不在这里,容珣只淡淡扫了一眼,就道:“你决定罢。” 陈珏略微一怔,一垂眸就看到了桌案旁放着的小香囊。 浅黄色的底子,上面用五彩细线绣莲开并蒂的图案,垂落下来的流苏穗子正随晚风轻轻摇曳。 是平阳灯节上的香囊,侧面还绣着一对儿精致的小雏菊,与帕子上的图案一模一样。 陈珏视线微微一顿,似是无意地问了句:“你打算将孟姑娘留在宫里吗?” 屋内气氛骤然冰冷下来。 容珣轻抬眼眸,视线缓慢扫过陈珏所看的地方,长睫遮掩下的眸底泛着幽幽暗色,极轻地吐出一个字:“对。” 陈珏神色平静,从袖口里拿出一方手帕,淡声道:“这是她之前落在我这里的。” 桌案上的烛火晃了晃。 容珣暗影下的唇色极红,目光悠悠落在陈珏身上时,让人压迫感剧增,微不可闻地扯了下唇:“之前落在你这里的?” 低沉的语调极为缓慢,有那么一瞬,陈珏几乎以为自己又看到了他平阳那日疯狂的模样。 指尖轻轻收了下,陈珏“嗯”了声,抬眸看向容珣:“帮我还给她?” 绣着半边雏菊的手帕被放在了桌上。 容珣眸光闪了闪。半晌,他应了声,神色淡淡道:“行啊。”- 陈珏离开了房间。 铜盆里的银屑炭燃了大半,军帐内的密封性不是很好,晚风吹过时,桌案上的纸张发出窸窣的声响。 容珣靠在椅子上,霜白色的狐绒氅衣垂落在地,他拿起桌上的手帕,拇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 看着手帕绣工精致的雏菊,容珣眼尾泛起红晕,忽然轻轻笑了一声。 还给她? 掌中的手帕被揉成一团,容珣轻抬指尖,漫不经心地将手帕丢进了炉火中。 - 前方战事胜负已定,容珣没有在军中逗留太久,第二日傍晚便回了京中。 孟娆这些天一直未曾离开养心殿。可不知是不是晚上乱踢被子的缘故,容珣回来时,她恰好染了风寒。 消息一直传到了鸾青宫里。 孟贵妃心里本就对容珣有积怨,如今孟娆染病,她几乎本能地往坏处想。 以前容鸿在位时,宫中也不是没有染病的妃子,可孟贵妃知道,她们大都是心病。 皇帝身边从不缺女人,容氏男人天生薄情,便是妃子病了也不会探望,更别说照顾了。 孟娆生病向来闹腾,容珣虽然还未登基,可如今大权在握,地位今非昔比,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可以哄着小姑娘喝药的人了。 宫里头的风寒可大可小,轻则几天痊愈,重则便是要了性命也不为过。 孟贵妃心里实在放心不下,当晚便赶去了养心殿。 赵安守在殿外,见到孟贵妃时,微微一怔,忙躬着身子请安:“贵妃娘娘安。这么晚,您怎么过来了。” 殿内的烛火还未熄灭,帘幔遮掩的里屋影影绰绰,孟贵妃将语声放轻了些:“本宫来看看娆娆。” 虽说容珣那天和孟贵妃不欢而散,孟贵妃这些日子也一直未曾离开鸾青宫,但她毕竟是容珣的养母,容珣也没说过不许她来。 赵安思索一瞬,低声说:“奴才给娘娘引路。” 许是怕吵到了病人,两人脚步都放得很轻。 卧房的门虚掩着,透过珠帘的间隙,孟贵妃几乎一抬眸就看到了房间内的景象。 光线柔和的软榻上,少女娇小的身子蜷成一团儿,安静地缩在男人怀里。 呢喃似的低语传来,容珣鸦羽似的眼睫轻垂,线条流畅的侧颜全然不见平时的半点儿攻击性,正轻声给她讲着什么。 带着小牛角的玉枕放在床边。 少女眼瞳眨也不眨,明亮而清晰地映着男人的模样。 “……” 孟贵妃脚步顿住,一旁的赵安愣了愣,小声道:“奴才这就进去帮娘娘通报。” 孟贵妃拉住了他:“不用。” 她重新看向房间里。 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儿,孟娆眼眸染上笑意,容珣便也弯了弯唇。 她问:“殿下今日一直没离开养心殿吗?” “没有。”赵安低声回答道,“殿下一直陪着孟姑娘呢。” 向里屋看了一眼,赵安笑道:“孟姑娘今早还咳嗽呢,这会儿倒见好了。” 孟贵妃眼睫动了动,恍惚中,她想起了孟娆小时候生病时,眼巴巴拽着容珣袖摆的模样儿。 殿外雪花悠悠而落,小姑娘病弱中的面色微白,睫上沾着几滴亮盈盈泪珠儿,哪怕天色暗了也不肯让容珣离开。 “姑祖母要去见皇上,爹爹也不在宫里,娆娆现在连一个亲人都没有,生病了都没有人陪……” “真是太可怜了。” 委屈巴巴的语调传入耳中,烛光下的少年低眸看着她。好半晌,才轻轻“嗯”了一声。 带着几丝无奈的纵容,他抬手抚去她睫毛上的泪珠,轻声说:“所以你就缠着小叔叔。” …… 那一年中,几乎每次孟娆生病,都是容珣陪着的。 孟贵妃还从未见过容珣这般柔和的模样。看着远处暖橘色的烛火,她耳边又响起了容珣那天说过的话。 ——“不管我仗着什么,娆娆的倚仗只能是我。” 是啊, 从小到大都是他。 再也不会有别人了。 久久等不到孟贵妃回应,一旁的赵安问道:“娘娘,您……” 孟贵妃叹了口气,轻声道:“本宫明日再来。” “是。” 赵安将孟贵妃送到殿外,房间内的两人都没注意到外面的响动。 看着小姑娘愈发困倦的模样儿,容珣抬手合上枕边的书,薄唇轻擦过她额角:“困了就睡吧,小叔叔就在隔壁。” 孟娆耷拉下去的眼皮又抬起:“小叔叔不睡吗?” 容珣揉了揉她的头,低声说:“还有折子要看。” 桌案上的烛光晃了晃。 一双小手轻轻拉住了他。 “娆娆不困的。” 容珣回头,对上少女清亮的眼。 细小的雪花在窗外飞舞,被灯光染成融融暖色。 床榻上的小姑娘裹着被子,仰起脑袋看向他:“娆娆陪小叔叔一起。” “嗯。”他弯唇。 小姑娘眼底漾开浅浅的笑意。 一如当初在古榕树下,踮起脚尖拥住他的模样儿。 ——“没关系的。” ——“娆娆会一直陪着小叔叔的。” 容珣知道自己的病不会好,永远都不会好。 可今后漫长的黑夜里,会有人用最简单笨拙的方式,一直陪伴着他。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