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痨梅夫人》 第一章 【第一章】 天际一片阴霾,要雪不雪,要晴不晴的,肃宁伯府的仆役一抬头见天,心里便犯嘀咕,往年一入冬,棉絮般的雪早就能把庭院的路给铺白了,今年迟迟没动静,别是要积攒着一口气往下撒,这对他们这些干活的人来说,可不是件好事。 按理说这时候该是饭点了,各院子的丫头仆妇莫不忙着去大厨房替主子拿饭,但在东侧独立小院,却没人肯挪一挪屁股,跑那一趟。 丫鬟和婆子坐在院里闲闲的嗑牙,有一搭没一搭的扯着府邸里的八卦,没有半个人留心屋里头的主子要不要送饭、要不要伺候。 「可怜啊,十几天过去,还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我看是不成了。」小媳妇同情的瞅了眼毫无动静的屋子,不由得在心里叹了口气。 她还记得当初府里办喜事,娶妻抬妾同一天,这边流水般抬进来的嫁妆,羡慕了多少人。 可那盛况离现在才多久? 也不过一年前的事。 「你这狗嘴,要是被隔墙的耳朵听了去,有你好受的。」同在一处干活的婆子多活了几年,多吃了几年的饭,很倚老卖老的啐了她一口。 她可没存什么好心眼,只是这话一旦传到太太耳里,她们这些嚼舌头的会有吃不完的苦头。 她不想倒这个楣。 这位伯府夫人说来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主,自己的两双儿女疼得如珠如宝,有求必应,却把姨娘的庶子庶女当草。 人嘛,从自己肚皮出来的哪有不偏疼的道理,能做到宽容大度一视同仁的别说没有,可她活了一辈子还真没看过。 太太不喜庶子,对下人也刻薄吝啬的可以,别说甜头没他们的分,要犯小错,处罚都是连坐,他们少得可怜的例钱,每到月底总是所剩无几,下人怨声载道,但是为了混一口饭吃,不忍气吞声能怎么办? 「就只是我们这院子的人道个长短,又不往外传,怕什么?谁不知道屋里的那位摔破了头,又病又伤的,还拖了那么些时辰大夫才来,连大夫都说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小媳妇突然压低嗓子。「要我说,这京里头大夫多得满街跑,府里也不是出不起银子,怎么就让一个大夫两头跑,诊完了香姨娘,才走了半个府过来替大少奶奶瞧伤,这里头肯定有么蛾子。」 「你越说越不像话,你再门上不把帘子,我可要替你娘拧你的嘴了。」婆子沉下脸。 小媳妇在心里啐了声,不悦一闪而过。 都同样在府里当差,不过就多那几年资历,大家看她年纪大,不跟她计较,她还把自己当什么?这般托大了,也不想想自己才是那个没眼色的! 「怎么说大少奶奶待我们都还不错,这一年府里归她掌,该我们的一文也没少过,大家拿钱回家也理直气壮多了不是?」小丫头有些胆怯的插了嘴。 「那有什么用?总归那件事是害人害己,亲眼目睹的翠丫头说,是大少奶奶想把香姨娘推进月湖里,这可是一屍两命,谋害大少爷子嗣呢。」大约十八、九岁的大丫头绘声绘影的说。 「你这是亲眼见着了?」有人反驳。 「是翠丫头亲口跟我说的。只是没料到那一位被香姨娘一扯,自己也落了水,这落水不打紧,头还磕着了岸边的石头,流了一滩子的血,可怕极了。」 「可不是吗,刚出事那会,大少爷一心顾着那一头,别说来瞧上一眼,就连听见也怕污了耳朵,还把通报的二丁子骂得狗血淋头,连带赶出门。」中等丫头一副包打听的模样。 「大少爷不待见大少奶奶也不是今天的事,打娶进门就这样把人晾着,要不是大少奶奶坚忍,啧啧啧……实在是缺德哟。」扫地婆子横插一嘴。 为了以示正统,大少奶奶住的还是嫡妻的正房,可那又怎样?得不到丈夫疼爱,没有倚仗的女人,比她们这些奴仆还不如。 「我听说大少奶奶打从一开始就是娶回来当摆设的,只瞒着她娘家,她那娘家据说只是个商户,这门婚事,真要说还是高攀了。」绑着长辫子的丫头一副了解的口气。 「呸,商户又怎样?八十几抬嫁妆,普通人家还拿不出手呢,大少奶奶究竟有多少家底啊?就嫁妆这一项也比那边那位强吧?青楼出来的花魁,那种出身……你们凑近来一点说,」婆子故弄玄虚,待大家的头都往她这里靠,才神神秘秘的说:「听说啊,早不是清倌,抬妾都算抬举了她的,大少爷是什么身分,居然要这样的女人,啧啧啧……我看是被鬼迷了心窍。」 「不就是酒馆里说书先生说的什么一见锺情,一心一意吗?」果然是天真的小丫头,一脸艳羡,和有经历的婆子、媳妇想的完全是不同一个方向。 「你这丫头,是思春了,早点叫你哥嫂给你寻个人家吧。」婆子调侃着小丫头。 「哪是!」小丫头害羞了,两只眼水汪汪,里头仿佛有桃花灿烂的绽放着。 几个人又说了一堆废话,小媳妇眼看话题就要跑了,扯着婆子的袖子说:「张大娘,您可给说说,太太这么强势的人,是怎么答应大少爷让他把香姨娘抬进来的?」 「不就死求活求,跪了两夜,跪到膝盖都出血了太太这才答应的。」要不然哪来后面的这一出? 这一说,年纪轻的丫头们都露出吃惊的神色。 「不可能吧?」 「我要瞎说,叫我烂舌根!」婆子指天划地,生怕人家不相信她的话,骂她胡扯。 此话说完,院子里一片安静。 「可怎没瞧见老爷发作?都一年了。」瘦丫头疑惑道。 「老爷才不管内院的事,赏花玩鸟,吟诗作乐,士大夫做派,后院的事太太一手遮天,就算老爷知道要发作,到时候不过拿几个下人出气罢了,也不能拿太太怎地。何况,这事儿都过去那么久了,我看老爷是瞎子吃汤圆,心里有数。」 这肃宁伯府的当家老爷名叫嵇英山,承袭祖上余荫来的爵位,王朝历史甚久,祖辈开国时用性命换来的爵位利禄,到他头上只剩下伯爵帽子妆点门面,男人通常妻妾成群,他却除了少年时便纳的白姨娘,再没有其他妾室和通房,甚至为了顾及夫人的面子和脾气,也不太敢夜宿那位的房里。 不过,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要不这白姨娘的一子一女是怎么蹦出来的? 可见女人不论防得如何滴水不漏,男人要是想偷吃,法子多得是。 院子里的八卦大业一时还没有消停的意思,病恹恹躺在床上发呆的盛知豫却是恨不得把院子里那些嘴碎的下人叫进来敲打敲打。 这些丫头、婆子实在太不像话了,多少年前的旧事还拿出来说嘴,合着是看她在病床上躺了十几年,越发没把她放在眼里了。 就拿香姨娘掉进月湖流了孩子小产这件事来说,根本不是她的错,她才是受害人,她着了人的道。 不过……她们的口气怎么好像事情才发生没多少天…… 那件事是她大意。 那日香姨娘约她到水阁赏鲤,她就应该推了才是。 是她疏忽,想说自己小心防范必然不会有事,当香姨娘指着湖里的鲤鱼要她细看时,她动都没动远远看着,没想到那朵小白花自己却一脚滑下去,她惊愕之余直觉的往前冲,那可是有身孕的人! 这一心软,她的裙子被往下扯,于是她也下水了。 人真的不要太好心,要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这是人为的意外。 事后她曾细细想过,香姨娘有孕是事实,想害自己也是事实,当她把身边丫头都遣走的时候,自己就该有警觉了,一个能把自己骨肉当作陷害他人工具的女子,其心可诛。 一个妾室敢这么做,无非是想取她而代之,爬上肃宁伯府当家主母的位置,一想通这关节,她哪能遂香姨娘的愿? 她记得自己受伤垂危,拚死熬过这生死交关,后来甚至藉此蒐证、扳倒香姨娘,让居心叵测的她被赶出府去。 至于丈夫不待见她…… 当年她十七岁嫁进肃宁伯府,十七岁才嫁人,并不是她眼光挑剔嫁不出去,而是替父亲守孝,错过嫁期,这年头十六岁还没嫁出去的姑娘,就是老姑娘了。 后来嵇家人派官媒来说亲,哥哥们如同旱地降甘霖,哪有不允的道理。 珠翠盈头,身披嫁衣,心里满满都是喜悦,也以为此后一生都是幸福,她哪知道、哪知道……夫家是官家,偏有名无实,光有一堆祖宗牌位证明底蕴丰厚,实则早就坐吃山空。 这肃宁伯只有爵位和食禄,并无封邑,府中男丁没有一个知道赚钱是怎么回事,大的小的老的,拿风花雪月当饭吃,吃喝玩乐当风雅,往来的都是一票狐群狗党,府里只出不进。 第二章 拿她丈夫子君来说,他一月的例银有三十两,这是看在他是大少爷的分例上给的,但是这些只是零花,不包括平常的吃穿用度。 这三十两从没能花用到月底,常常一出手就不见了,没了银子装阔绰,便向家里伸手。 能不给吗? 跟她要不到,就转让周氏来讨,婆母开口要钱,你给是不给? 十几年来,府中嚼用,有哪样吃的不是她的嫁妆、她的心血,可谓是她养着这一家老小。 当年,她一个被八人花轿抬进门的正妻,洞房花烛夜夫君去的却是妾室的房间,后来一直等到香姨娘事件发生后,他才带着怨恨的眼神来与她圆房。 而她那位敬爱的婆母周氏,为了维护儿子,花言巧语的威胁着她要把妻妾同时进门的荒唐事打落牙混着血吞,若是撕破脸大家都难看,还允诺会把中馈交出来,不叫刚进门的儿媳妇没脸。 她感恩戴德,觉得这是婆母看重她,孰不知婆母是把烫手的中馈扔给了她,她成了当家主母,接到手的却是一个外虚内乾的空壳子。 虽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烫手山芋拿在手里怎么办? 她百般操劳,用心计较,日日拖着疲惫的身子,一年一年过去,她不仅一无所出,身子还像掏空的洞,越发不堪,而后缠绵病榻十多年,虽用汤药吊着命,但也就剩下一口气了。 她失势了,被丢在这个院子,再也没有人管她死活,府里那些现实的下人对她更是爱理不理,敷衍了事,没有钱绝对差遣不动他们。 她郁郁寡欢的病着,拖着一口要上不上、要下不下的气赖活着。 她想过,周氏让她继续活着,像祖宗牌位一般供养着,不是觉得她有多么劳苦功高,而是为了她手上那点剩下的体己钱。 要是她连手头上这些银子都没了,她的去处只怕会很难堪。 她心寒的闭上眼睛,嫁人哪里好?活似给人抢了,不但身子、银子要给人家,要勤俭持家,孝顺公婆,爱护弟妹,相夫教子,鞠躬尽瘁,还要表现贤慧大度,红袖添香不能少。 博得贤良大度的名声又怎样? 别人过着滋润的好日子,她却苦成了黄莲。 她自己一个人好好的日子不过,何必跑去别人家里,伏低做小累死累活? 是啊,女子婚嫁由不得她。 是啊,她为什么到这时候才明白,她以为只要珠翠盈头,身披嫁衣,就能得到幸福,其实只是一个愚蠢的笑话罢了! 她思绪漂浮,片刻后,听见了开门声,有人进来了。 窸窣的衣料摩擦声,还有物体放上桌子的轻微撞击声,那人来到她床前,抓着裙,小小声的说着话,怕似惊了床上的人。「小姐,你醒醒吃点东西吧,一直睡着不好,你知道婢子胆子小,别吓春芽,起来吃点东西再睡好吗?」 小姐这些天情况越发不好,几天前还能眨眨眼,看一下她春芽,可这些天都没打开过眼睛了,气息微弱的像随时都会消失不见,她每天守着,连解手都不敢去,捱到今日,她想说要是小姐醒过来想吃东西怎么办? 她想了又想,打定主意,快去快回,算好了时间,赶紧拿了饭菜就回来,不是她自己要吓自己,她……她真的很怕小姐有个万一。 房子里的药味重,那股子味道不管盛知豫醒着还是昏睡都觉得呛人恶心,可是她听见那曾经熟悉到不行的声音,让她一阵清醒。 是错觉吗? 心狂跳了好几下,感觉人影移到了她跟前,她挣扎着睁开疲惫无神的眼。 眼前的人拿着一双小眼睛无比专注的瞧她。 盛知豫充满血丝的杏眼慢慢睁大,瘦到看得见骨头的手指扳住床板,整个人从床上惊跳了起来。 这一动,头晕脑胀,顿时眼冒金星,翻身没成功差点又倒回去。 不料她倒进一堵温暖又厚实的身子里。 春芽七手八脚去扶她,整个人让盛知豫靠着。「小姐,慢点、慢点,你想做什么吩咐春芽去做就是了,头伤还没痊癒,大夫说千万不能妄动……」 盛知豫两手扳着春芽的胳臂,十根指头几乎掐进她的肉里面。她好怀念春芽老婆子似的杂念。 盛知豫掐她掐得厉害,春芽却连眉头也没皱,呼痛也没有。 小姐这哪是掐,都病多久了,十根指头一点力气也没有。 盛知豫摆脱了晕眩,意识清楚了,春芽的脸蛋是真实的,她会呼吸,不是冷冰冰的。她还不相信,不能确定,举起指头就去戳她的肉包脸,然后揪着她的脸皮捏来捏去的,只见她这实心的丫头苦着一张肉乎乎的脸,又不能哭,又不敢叫,比苦瓜还苦。 那是一张年轻的脸,圆圆的,天真的,娇憨的,久违了的脸。 「春芽?」 「在。」虽然嘴巴被扯得变形,还是应声。 「春芽?」 「在。」 「春芽?我的好春芽。」盛知豫语带哽咽了。 「小姐,不哭,伤口疼吗?要不春芽给小姐揉揉?」她心一疼,眼圈也跟着热了。 「春芽,你捏我。」 「婢子哪能,小姐,你的身子还没好全,要不吃点东西,人是铁,饭是钢,吃饱饭身子就会好得快,小姐看春芽每天睡得好,吃得饱,身子多好,没有人比得过婢子。」 她竟闻到菜香,有多久了?吃药吃到倒了胃口,就算食物在眼前也闻不到香气,更别说有胃口。 「你拿自己的私房钱去让厨房做的菜?」 那些个见钱眼开,吃人不吐骨头的厨娘,她太知道了,没有银子是使不动那帮老婆子的。 这老实的丫头一心想让她吃点好的,开胃的,自己分不开身没空去弄,不知道掏出多少体己,怕是把自己那点小钱都给贴进去了。 「吃点好的,身体才好得快,府里一大堆人要用厨房,开小灶自然要给点甜头的。」她小小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两个小小的弯月挂在上头。 可是,盛知豫看着那张她从小看到大的圆圆脸,心里头不知道为什么还是不踏实。 「春芽,你真的还好好的活着?」 春芽笑得孩子气,「小姐,我活蹦乱跳的,你瞧瞧。」她把盛知豫安置好,起身转了一圈,还跳了好几下,她这一跳,因为吨位大,墙边放着小孩般高的白地蓝花萧何月下追韩信梅瓶,还有门口杵着的梅兰竹菊四君子玉石屏风都抖了抖,幸好也只是那么抖了下,没歪没倒。 「春芽活到一百二,绝对没问题!」 心里的石头落了地,盛知豫直笑,笑得眼泪困在眼眶里,笑得搂住她丰腴的腰,两行泪直流,「你回来了,真好。」 她好想她,好想好想。 春芽是她七岁时,她祖母送她的礼物,她长得不好看,身材又圆滚滚,当初她看一眼就吓呆了,家里头养那么多丫鬟,大大大小,有体态轻盈的,有聪明伶俐的,有美貌可爱的,可她祖母偏送她一个丑疯了的丫头! 可是相处这些年来,才觉得她的好,当姑娘时,无论遇到什么场合春芽都镇定自若,没事不会乱出头,十分有大家风范,除了有好到让人想连舌头一块吃下去的厨艺,偶而遇见不长眼的飞贼,一棍子也能把人搧出去。 她的春芽是个入得厨房,出得厅堂的贤妻良母,她悟出一个真理,不管男人还是女人,好看是没用的,好用才是王道。 春芽后来跟着她出嫁,成了她的大丫头,她婚后两年,却被周氏的第二个儿子要去,那一晚,春芽就咬舌自尽了。 她赶去见她最后一面,却迟了。 看着她毫无声息的脸,僵硬的躺在木板上,唇白得像纸,无论她怎么喊都没反应,不会哭不会笑,再也不会喊她小姐了。 盛知豫哭不出来,眼泪凝在眼眶里,就连乾嚎也发不出声音。 她做错了,她错了,她以为让春芽到二爷的身边去是为她好,哪知道却把她送入虎口。 她的臂膀断了,身边只剩下周氏的人。 可是这会儿,春芽活生生的在她身边,而且,面目依旧天真。 盛知豫把眼泪抹了。「春芽,把手镜给我。」 春芽回来了她很高兴,可是不对,有很多地方都不对! 春芽见小姐不哭了,舍不得的松开自己的手,总觉得不是很放心的一步一回头,把梳妆台上搁着的手铜镜拿了起来。 盛知豫趁着这短短时间,打量屋里这曾经眼熟的摆设,红木八角雕海棠花浮纹大桌,还有几把锦墩,雕海棠花梨木妆台鎏金点翠铜镜边上堆满盒罐锡器,她还记得那卷草缠枝的古檀黑木匣子里放满了珍珠翡翠和银票,衣柜里春夏秋冬的四季衣服每一套都足够寻常人家半年到一年的嚼用……这些价值不菲的东西都是她的嫁妆,然而在经过十几年的折腾后,为了伯府的面子,典的典,卖的卖,最后所剩无几。 第三章 她回过神来,手镜已然在手里。 镜子里的盛知豫虽然蜡黄着脸,因为不吃不喝,又病又痛的关系,显得憔悴没精神,但却是小巧的瓜子脸,樱桃小嘴,如同刚发芽的花苞,柔嫩到骨子里去了。 这年纪,看过去顶多十七、八岁。 她家事操劳,青春早已不再,又病了十几年,明明是三十好几的妇人,怎么可能还有一张像花儿般的脸蛋? 「春芽,」盛知豫的声音呆呆的,「我问你,我出了什么事躺在这儿?」 「小姐不记得了?」小姐看似比几天前精神多了,怎么却问她这个? 「我说不记得了,你会觉得我很奇怪吗?」 「小姐说的是什么?有时候让自己不舒服的事情其实忘了也好,脑子里放那么多东西,也挺累人的。」 想不到她的春芽想得比她还通透。 自从春芽死后,她身边再也没有谁能让她把心里的话拿出来讲,对着别人,总是参杂真真假假的话,这些话说久了,她也分不清楚自己究竟过的是自欺欺人般的人生,还是谎言才是她的人生? 「小姐不小心跌进了月湖,跌伤了后脑,这些天一直昏睡着。」春芽玩着自己的手指,有些吞吞吐吐。 她跌进月湖是刚入门一年时发生的事。「香姨娘那孩子没保住吧?」盛知豫说得麻木。 「小姐是怎么知道的?」春芽反应得快。「是院子那些姐姐吧?我去撵她们,整天不干活,一碰头就只会和各院子的婆子们嚼舌根,这会儿嚼到小姐面前来了。」 她这些天没空理她们,这些人倒是越来越放肆。 「挽澜院那边的情况如何?」挽澜院住的是香姨娘和她那有名无实的丈夫。一丈之内才叫丈夫,那个男人的心离她一丈都不止! 「这些个糟心事小姐不要知道吧,听了只会堵心。」 「没关系,你说。」 「大少爷很生气,扬言要休了小姐……」 春芽说得历历在目,活灵活现,原来的她缠绵病榻,孤苦伶仃的死了。 其实在弥留那一刻的清明,她就该知道自己要撒手人寰了。 她那么糊涂的一生,就连身死都还懵懂无知,老天爷让她重生,难道是要她睁开眼睛反省自己这糊里糊涂又没主见的一辈子有多失败? 她把额头埋进掌心,发了很久的呆。 她忽悲忽喜,她从未有一刻像现在,有一种想活下去的慾望,是活生生,鲜血般炙热活泼的慾望。 回顾她这一生,这么长的时间,一直耍心计,与人斗,斗来斗去,胜了暗自欢喜,但是欢喜空虚像转眼即过的月光,孰不知困在这几堵高墙里的自己才是最悲哀的。 她突然醒悟,自己的有生之年都在一方囹圄里,被困住的人其实只有自己,真心笑着的日子那么少,这样的她有什么好失去的? 相公于她可有可无,这个家没有半点温暖,又何尝是她的家? 死过一回后,她终于明白,这些爱恨,昨日种种,如烟如雾,转瞬即逝,她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她已经累了,只盼能结束这场空虚。 她的唇泛出难得的浅笑,心情遽变,像守得云开见月明,阴霾的心情豁然开朗,一片澄澈,她饿得两眼都快发绿光了。 「春芽,我饿了。」 听见小姐会喊饿,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春芽惊讶的发现小姐那双藏在浓密睫毛下的眼珠,比平常还要黑亮有神。 她很快搬来矮桌放在床上,打开盖子,饭菜不算寒酸,毕竟是花了银子特别叫厨房做的,一小碗白米饭,一小半只烤乳鸽、鳆鱼豆腐、笋煨火肉、苋羹、小碟的姜辣萝卜条儿。 「……婢子吩咐厨子苋菜需细摘嫩尖,不可见汤,只不过春芽没法出门去,买不到城西门『萧美人』的甜糕,这白糖糕小姐将就着吃,下一回春芽再去买……」 盛知豫拿起筷子,「得了,让人再去拿筷子和碗来,你坐下来,我们一起吃,都花了钱,不吃完,浪费了。」 「不成的,这要让人看到,小姐又要让人说话了。」她死活不肯。 「去去去,谁敢罗唆!顺便叫人沏一壶花茶来,比例不要放错了。」盛知豫心情好得不能再好了。 这么生龙活虎的小姐她有多久没见过了? 这肃宁伯府是通不了气的地方,小姐这朵花来到这里,没被养好也就算了,却是越来越蔫,这会儿,她仿佛又看到小姐还是姑娘时活泼自在的模样。 老爷子在天保佑啊! 京城的第一场雪终于飘下来了,宣告冬天来了,那表示春天也不太远了不是? 【第二章】 往后的几天里,盛知豫好吃好喝好睡的养着,厨房做的菜要不合她口味,她就让人去外面买,至于挽澜院和周氏来往频繁的在计划商量着什么,嗯,反正破罐子破摔,也就那么回事,她不着急,自然有人会着急。 果然,这天,几百年不曾在她院子露一次脸的嵇大少出现了。 要盛知豫说这嵇大少长得的确不错,是女孩儿家都会动心,其实这也没什么特别,越是官宦人家对娶进门的媳妇越要求的严厉,这样生出来的子嗣容貌怎么会差到哪里去,加上这位嵇大少颇有几分文人气息,不言不语的样子拿出去,更显文质彬彬,气质非凡。 见到他来,盛知豫不得不摆出矜持庄重的态度,低眉垂睫,一副小媳妇的模样。 他看着她良久,「你可知错?」 对这个茶也不会给他端一杯,向来和他说话细声细气,瑟瑟缩缩,问一句答一句,小里小气,跟小老鼠没两样的妻子一点好印象也没有。 「妾身不知道相公指的是哪件事?」装蒜吗?成!她也会。 人的自尊是很奇妙的东西,在意的时候千金难换,背过去的时候,失去就失去了,残酷又简单。 是啊,她已经完全不介意嵇大少是怎么想她的了。 嵇大少捏紧拳头,那眼光像是恨不得将盛知豫一把拍成烂泥。「你可知香儿肚子里的孩子是我头一个儿子,头一个。」 这个蛇蠍心肠的女人!她在内心暗骂。 三个月都不到,就那么确定是儿子?而且只要嫡妻在,妾生下来的孩子不管男女都是奴仆,再说了,越过她这经过六礼娶进来的妻子生下庶长子,那可不是什么光荣值得炫耀的事。 「妾身受伤沉重,到这两日才能坐起,听闻香妹妹小产,妾身怕她难过伤身还伤心,都不好与她计较『不小心』推我下水的事情了。」 要把脏水往她身上泼,她也可以意思意思的泼回去,把怀疑的种子种下去,这嵇子君要是脑袋稍微清楚一点,多少能寻到一点蛛丝马迹,要是不能,就活该被蒙一辈子吧! 「不知所云,扭曲事实,你满口的谎话,今儿个你就拾掇拾掇,给我到别院去好好思过!」嵇子君血液冲脑,他可没想过盛知豫坚不认错,还把过错推诿到香儿身上,他勃然大怒。 他真后悔走这一趟! 盛知豫只是垂着头,手叠着手,什么话都没说。 这看在嵇子君眼里当她心虚了。 哼,他心头肉说的都是事实,她的话就是颠倒黑白是非,好你个嵇子君,你瞎了狗眼! 嵇子君拂袖而出,一只脚正要跨过月瓶门,忽然听见里面爆出一阵压抑的欢呼和催促声—— 「春芽,咱们赶紧收拾收拾去别院!」 他的脚一滞,不自觉回头瞧了一眼那院子……是他听岔了……吧?怎么她那声音听起来带着欢欣和不可言喻的兴奋? 她这是不知道去别院,没有母亲或是他的允许,她就再也回不来了吗? 也才几天工夫,白雪皑皑,寒风凛凛,彻骨的冷,原来色彩缤纷的大地独独剩下黑白两色。 一辆青布马车从肃宁伯府的马车门出来,直往京郊奔去。 马车驶过最热闹的几条长街,虽然春芽担心大病初癒的她又染上风寒,死活不让她掀开帘子往外瞧上一瞧。但坐在车里,她仍旧闻得到街角卖油煎豆腐还有炸油饼的油烟味,蒸笼里泄漏出来的面香水气,让她忍不住挑起一小块帘子往外瞧,刚好看到赌场门口围了好多人,大概是哪个赌鬼赌输被打了出来;推着独轮车的男人不知道要去哪,还有夫妻吵架的……七七八八的气味和热闹混在一起,是红尘的味道。 她有多久没出门了? 不太记得了……进了伯府的门就好像和很多东西切断了联系,她重生前的那辈子几乎都困在宅子里,费尽心思的和婆母、妯娌、妾室勾心斗角,争来斗去,谁来挑衅,便斗回去,没完没了。 第四章 扪心自问她得到了什么? 现在想起来,只有空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两手空空。 那叫嚣繁杂的心沉淀下来时,马车已经出了城门,远远把京城那些繁华抛在脚后。 她体力不支,靠在春芽臂膀上睡了一觉后被轻轻摇醒,原来天色已黑,车夫小王找到宿头,让她们下车,那晚她们夜宿客栈,次日,用过早饭,皮囊里装满水和食物,又往下一站赶。 这样慢赶快赶,仍遇天雪,但总算只撒点小雪珠就收手,路不算太难走,花了她半个月的车程又两天,总算来到紫霞山入山口。 她迷迷糊糊的睡醒,马车停了,停在一座积满白雪的木桥前,桥后是一座不算宽敞的庭院,赭色的木门紧紧关着。 小王拂去肩头的雪花,跳下车,呵着气,抓起门环使劲的敲了好几下。 很快,大门吱吱呀呀的打开一条缝,出来一个缩着脖子,头发花白的老人,身上一件半新半旧的袄子。「欸,是小王啊,好久不见,怎么这种天气过来?是老爷子有什么吩咐吗?」 「石大叔,是大少爷让我把大少奶奶送来别院住一阵子。」 「什么?」叫石伯的老人显然十分错愕,也没人来送信儿,怎么这般突然?他 朝着里面吼了声什么,赶紧把门打开,迎了出来。 此时,盛知豫和春芽已经下车,她身上套着秋香色连身带帽的貉子皮大氅,毛茸茸的貉子毛几乎把她的小脸都给遮了,春芽则是一件兔皮的斗篷,手里提着小小的竹箱。 小王带着石伯把几件行李从车里头搬了出来,没有十箱八笼,就简简单单几个囊袋,两只大藤箱,拎了两趟就乾净了。 「大少奶奶。」石伯毕恭毕敬的见礼。 「你是石伯吧。」 「是小的。」 「来打扰了。」 「不敢、不敢,大少奶奶爱住多久就住多久,只是怕屋子破旧……小的没想到大少奶奶会来,什么准备都没有……」他搓着满是老茧的手,惶恐至极。 「不怕,你们能住,我自己也能。」她浅浅说道。 「那石伯,大少奶奶既然到了地头,我就回去交差,路面结冰不好走,来的路上有些耽误,迟了两天,我得往回赶。」小王同情的看了盛知豫一眼。 「大少奶奶有什么需要小的回去禀报大少爷吗?」 「唔……」 看她想了半天,不,其实完全不见想的样子,小王心里一凉,大少奶奶这般不讨喜,难怪拴不住大少爷的心,唉……他是替她白操心了。「谢谢小王大哥,这一路偏劳你了。」 「这是小的该做的事……大少奶奶,您保重了。」毕竟相处了大半个月,还是有些感情,说完这句,小王就匆匆离开了。 马车一走,石伯将盛知豫往里边请,在频频往后看却没有结果后,脸带疑惑的开口,「小的唐突,伺候奶奶的人还在后面吗?要不要老石在这里等着,好领人进来。」 「领人?不用了,没有其他人,小姐的身边就我一个人。」春芽力气大,把最重的辎重提过来拎着,那些小样的就让给了石伯。 石伯听了以后倒是没有多说什么,但是对于身为伯府大少奶奶,身边只有一个丫头,却不见婆子、仆役这件事甚为震惊。 这其中一定有问题。 盛知豫看出他一肚子疑问,也不是很经心的解释,说她一些陪嫁的人都表明不想跟她过来吃苦,跟着她没有活路,她也不介意,人各有志嘛。 在伯府,她的地位还未巩固,又被下放到别院来,前途堪忧,能不能活下去还是一个大问题,什么叫树倒猢狲散,娘家的下人,夫家的人,没有没命的逃,已经算很给她面子了。 石伯默默无语。 大门进去,很小很小的院子,成人几步就能走到尽头,正房为包砖的堂屋三间,屋门两侧分别有一棵大枣树和白香兰花树,屋门右侧则是一棵槐花树,北房与东房夹道深处有一棵还未长高的香椿和桔树。 果然,乡下地方比不得京城,这里人就连花草树木也是打从可以当食物为出发点,枣树、槐花、香椿、桔子可是可以拿来吃的,白香兰花可以拿去卖,至于观赏价值……清雅能拿来当饭吃吗? 东房尽头是两间土胚房,充作厨房和马圈及堆放粮食农具等杂物的地方,转入中门后进到另外一个院子,中门以南的一半院子是猪圈和茅厕,空地则辟作小小的菜圔子,此时寒冬腊月,菜园子就一块冻土,什么都没有。 盛知豫看着屋门下面挂着一把梯子,如果她能住到那个季节,夏日从梯子爬上屋顶,仰卧纳凉时,不用伸手只需张口便可摘到枣子吃,一两清风,二两明月,这种闲情逸致可是千金不换的啊! 草草逛了一圈,这才踏进堂屋里。 堂屋里一盆像是临时才生的炭盆子还冒着浓烟,黄婶一下摸摸头,一下拉拉衣服,又转头看看方才又重新扫过一遍的地和抹过的桌子,局促不安的走来走去,这么简陋的地方,是要怎么办才好? 她皮肤偏黑,神色朴实和善,一看见盛知豫一行人进来,就赶紧迎上去。 「见过大少奶奶。」 盛知豫轻轻的点点头,自己动手解下大氅的蝴蝶结,随手放在一旁,她身边春芽却是已经不见,不知道去了哪。 黄婶见她自己动手,眼珠子差点没掉下来,可也不敢上前帮忙,自己这粗手粗脚,就怕伺候不好。 「请大少奶奶恕罪,这别院就小的和我婆娘两人,小的叫石源。」 「奴……奴婢黄氏。」 「要辛苦你们了。」 「应该、应该的。」 这别院是伯府为数不多的地上产业,可因为没有出产,屋子也小得让那些久居在京城的主子们不放在眼底,从老太爷的那一辈就几乎没有人来过,他们夫妻俩从 年轻在这里守到老,别说没见过主子的脸,那些人也可能不记得有他们这样的人存在。 「我看外面有些菜地。」 脱了大氅才发现这堂屋就算放了炭盆子也冷飕飕的,盛知豫看看自己身上蚕丝织就保暖的袄子,衣襟还镶着一圈貂毛,脚穿厚底鞋,冷意还是从脚底往上爬,石伯夫妻身上的单薄棉袄子和几乎要露出脚趾的皂鞋,手上都是生活磨出来的老茧,这别院的破旧和寒酸出乎人意料,这对黑白发夹杂的夫妻看了更叫人心酸。 梭巡这窄小的堂屋,几把木头椅子,有一把还缺了脚,是用竹子顶上去的,掉了漆的方桌,除此以外,别无他物,简直是一贫如洗。 两夫妻面面相觑,咚一声的跪下去。 「你们这是做什么?」 「请大少奶奶恕罪,小的和婆娘为了生活,擅自作主,开垦一些菜地,养些鸡鸭过活……实在不得已。」菜可以自己吃,家禽可以拿到市场上和别人换生活用品,以物换物,可就算这样仍旧拮据,若非和小王有着一表三千里的亲戚关系,里外多少帮衬着他们,夫妻俩恐怕是活不到这把年纪。 感觉上这位面生的大少奶奶对于被赶到别院来并没有那么不安,也不摆架子,这是难得的好人呐,也许坦白从宽,不会把他们两个老的赶出别院。 「你们起来吧,这又不是什么事,我城里来的土包子,没见过菜地,石伯、黄婶你们可别往心里去。」地上铺的是青石地砖,地砖还缺了,坏了好几块,这种天气别说跪着,就连站久了也会冻成冰棍子。 那菜地她只是看着新鲜,没别的意思。 伯府对别院的下人不闻不问,自然也不关心他们的生死。 那些男人自命风雅,闭眼要睡丝床,睁眼要饮好酒、吃美食,耳朵要听优美乐律,鼻子要嗅芬芳香气,日子用赏花、歌舞打发,却没有一个肯用自己的手去赚钱的。 女人呢,比衣裳、比头钗、比谁的十指不沾阳春水、比那小小的心机,谁会想到不到百里的京城郊外别院里,有对夫妻不离不弃的守着这间破房子,还因为私自垦了主子的地觉得心虚不安。 伯府那些人凭什么得到这对夫妻的忠诚? 「大少奶奶的意思是不责怪我们了?」两人面露喜色,直到现在,紧张的心情一去,笑容才真的抵达眼底。 「不过,我有一样规矩。」 「唔?」两人的心又吊起来。 「我不喜欢别人动不动跪来跪去,就算跪着,言不由心有什么用?大家有话用说的就好。」 两夫妻不敢置信又大喜过望,俯首给盛知豫磕了个头,这才起身。 这时只见消失好一会的春芽从侧门进来,原来是给盛知豫烧水沏茶去了。 第五章 「小姐,你怎么把大氅脱下来,你看你冷得嘴唇都白了,病还没好全要是又招了寒邪,春芽就不理你了。」撑着身子乘车到别院,又撑着把小院子逛了一圈,这会儿还撑着坐在这,小姐就是不让人省心。 「这不是有热茶喝了?」 她是真的很快活,春芽不懂她那小鸟飞出笼子的喜悦,能离开那个乌烟瘴气的伯府,就算别院的一切看起来殊为堪忧,明天还不知道在哪里,可她真的坐得住。 「陈年的茶叶枝,早知道就从府里带出来了。」春芽自己喝什么吃什么都无所谓,可小姐不成,即使好了七八成,身子还弱,后脑的伤口也才结;气虚血衰,说什么都得将养着。 「什么都带,你巴不得连房子都扛过来好了,小蜗牛,既来之,则安之。」她点着春芽的鼻笑。 「小姐你笑我!」春芽剁脚。 看见主仆两人打打闹閙,石伯和黄婶已经不知应了. 「大少奶奶身子不利索,还是进屋休息去吧,屋里头的炕,老婆子方才已经烧 热了,里面暖和。」黄婶心细,她早看出这位年纪轻轻的大少奶奶脸色青白青白的,即便如此,她的眼里分明放着一颗星星,温柔又明亮,可这样的大少奶奶,大少爷还有太太怎么会放心让她只随身带个丫头来别院? 等会儿她得问问她家的老头子,虽然老头子嘴巴像蚌壳,不想打开的时候,谁也撬不开,但懂的事情硬是比她多。 黄婶秉性老实,哪想得到大宅门里的水深得无法想像,盛知豫的到来只是冰山一角。 「有吃的吗?我饿极了,先吃晚饭好不好?」盛知豫笑着道。 石家夫妻听了赶紧连声道好,石伯将黄婶往外推,「你去做点吃的吧。」 黄婶应声出去了。 石伯也把刚刚提进来的行李箱笼往里搬,堂屋里剩下主仆俩。 此时已是黄昏,别院非常安静。「我去房里歇会儿,饭好了再叫我。」 盛知豫这一歇,歇到了隔天早上。 她眼睛睁开时,天已大亮。 这间房阳光极好,她贪图着清醒前的那点舒适,微微眯着眼看着透进来的折射光线,并没有马上起来。 敲门声响起,她应了声,推门进来的是春芽。 「小姐,你吓婢子呢,昨儿个说要歇会儿,结果这一会儿是到今儿早上,连药都没喝,药温了又温,药效都走光了。」她抱着铜盆,手臂上还搁着脸巾,一副要来服侍主子起床的样子。 她将手上一应事物放在盆架上,准备伺候小姐梳洗。 这房间小小的,里面的摆设很简单,靠门的地方摆着盆架,再来是炕蓆,西边两个开门柜子,除此之外,半旧的梳妆台前配了一把小椅子,至于那雕花鸟鱼兽的衣箱是她们自己带来的。 两个人在这里都嫌挤。 「这么简陋的地方,小姐何曾这么委屈过?以前春芽住的仆人房都比这里还要大上许多呢。」春芽为她的遭遇抱不平,对于被贬到这山脚下的入山口别院,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不知道我们家春芽的胆子什么时候被狗叼走,变这么小了。」盛知豫笑着调侃她。 「我现在只剩下小姐,哪能不怕?!」 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开始会怕东怕西,这算好事还是坏事? 「我的身子好得很,从小到大健康得我爹都要咬牙切齿,说追着我跑比追一头牛还要累。」盛知豫笑说。 「说的也是,小姐的身子是到伯府才弄坏的,离开也好。」 盛知豫不磨蹭了,自己起床梳洗,被正在从衣箱拿衣物的春芽看见,不禁嚷嚷:「小姐,你怎么不等等奴婢?」 「有什么关系,住在这的日子还长着,我不学着自己来,凡事都要仰仗你,我想没两天你的腿就会被我磨细了,腰也痩了,要是到处去宣扬小姐我把你养瘦了怎么办?!」 「小姐胡说,你明明知道我打小生出来就这个样子!就算不吃饭也瘦不下去。」春芽满脸通红,神情有些哀怨,拿起两三套衣物,都是厚实料子,放到炕上,让盛知豫挑选。 感觉小姐的话好像变多了,不过小姐愿意讲话,话变多,嗯嗯,是好事吧?盛知豫挑了件金丝白纹两丝衫子,衣领绣着几朵小小的昙花,袖子上窄下宽,袖口也有一圈绵密的白昙,腰身收紧,下身是长到脚踝的锦裙,她看着不妥,又加了件坎肩。 「小姐今天想梳什么样的头?」「妇人的髻,简单一点的就好。」 「小姐,你和大少爷也没有那个……都来到这么偏僻的地方,就算做小姐打扮也没什么。」春芽拿着牙梳的手顿了顿,等着小姐改变主意。 「妇人髻好,方便出门做事,也不怕人家指指点点。」 一柄翡翠簪头镶点点绿梅的簪子固定错落的头发,乌鸦鸦的发色配上不同层次的绿,端庄里带着秀丽,春芽又给她加了一件短袍子,这才让盛知豫出房门用早膳。 「你简直要把我包成粽子了。」「包成粽子总比流鼻水伤风来得好。」 堂屋里,这时已摆好几样菜色,地瓜稀饭,一盆咸菜,一碗热腾腾的鸡汤,一小碗酱煮芋头,几个窝窝头,一小块豆腐乳。 「黄婶,石伯呢,一起坐下来吃吧。」看到菜色她很淡定,依旧微微笑着。 「我和我那口子吃过了,和大少奶奶同桌吃饭,这不合规矩。」黄婶仍旧局促得很。 「规矩是人定的,可以改不是?」主子还没吃饭,仆人哪能就吃饱了?分明是不敢与她同桌吃食,也许……这别院的食物也不是太多,昨天她走一圈看过来,处处都显得困窘和贫乏。 「呃,鸡汤是昨晚熬的,早上奴婢热过一遍,也把油撇了,大少奶奶多吃点,身子才能好得快……小地方没什么好的吃食,等会儿老石进城去,我再让多买些面粉和割点肉回来。」黄婶一直搓着衣角,其实她已经是极尽全力的张罗吃食,桌上这些对她和老石来说已经是丰富到不能再丰富的早饭了。 「那就让石伯多买些炭火回来,这种天气,屋里不管怎样也得暖着。」春芽补了一句。 「是,奴婢一定吩咐他多买。」 「这是这个月的家用,里面有三十两银子,既然要进城,家里缺的该买就买,别手软,另外,要是有熟识的成衣铺子,让石伯费心多买两身厚袄子回来,这冬天 看起来挺长的。」盛知豫掏出银子。「这袄子是大少奶奶要穿的吗……」 「府里每年也没能给你们送上四季衣裳,这大冷天,先买两件成衣顶着,到了腊月,再做新衣。」 黄婶膝盖一软。「这不可……这怎么能。」 「你们可是我的脸面,黄婶心里应该也有数,我这大少奶奶是被下放到别院冷着的,能不能回去还是未知数,不管回不回得去,总不能因为这样就不活了,我们还是得把日子过稳了,别让人笑话咱们,不管怎样,什么都没有一家人吃饱穿暖来得重要,对不对?」 她才不回去,最好那个嵇子君从此以后忘记她这个人,忘得越彻底越好。大少奶奶说为了脸面,是不想她推拒,又说一家人……这才是大少奶奶的心底话。 她这是和老石苦尽甘来了吗?这是被照顾的感觉吗? 捧着那小袋子里的三十两碎银,黄婶心里第一次对这所谓主子的人有了「真的是主子」的感觉。 盛知豫吃完饭,春芽便忙着收拾碗筷,而她打开大门,顿时被扑面而来的风雪打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冷,怎么会这么冷?她以后要住在这,难道要天天裹着棉被打哆嗦? 这里和京城距离不过几百里,冬天怎么差这么多? 不过她慢慢想通其中的关节,京城密密麻麻都是人,即使天气一样严酷,那种取暖效果就是不一样。视线越过墙,看那云里雾里缭绕、白雪盖头,不见山顶的紫霞山,她赶紧拉紧短袍。 【第三章】 小院子没什么看头,她咯吱咯吱踩着雪走了两步,然后踏上石伯扫出来的一条路,木门外的小木桥下,溪水已经成冰,雪雾渐渐散去,整个平原一览无遗,在满山遍野如扯棉絮的雪白中,对面隐约有间房舍。 原来还有邻居。 站在外头不过片刻,冷意从脚底慢慢的延伸上来,她狠狠的跳了几下,这要让春芽看到,会隐得她耳朵长茧。 也才想着,想人人到。 脚底踩雪的声音转眼来到她跟前。「小姐,你怎么出来了?这冷天有什么好看的,你瞧,把嘴唇都冻紫了,该喝药了,我们回去吧。」撑着一把油纸伞的春芽,把伞往前一递,遮去盛知豫半边视线。 第六章 「又吃药?」她蹙眉。「得吃药身体才能好得快。」 「好春芽,这药可以停了吧,我都好到不能再好了,」重生前,那药她吃了十几年,一闻到味道就反胃,一进口就恶心,就连那个药字,一听就觉得苦从舌尖泛到舌根。 「小姐又孩子气了,吃药哪能讨价还价,说停就停,总得请郎中来瞧过才能算数……至少得把带来的药包给煎完,生病最怕剩下那么一两分病气是不是?」 盛知豫竖起两手投降。「小的遵命!」 「小姐又打趣我!」她踩脚。 主仆俩往回走,春芽忍不住开口,「小姐一口气给黄婶这么多钱,那些银子又能撑多久?」 开门七件事,这的确是严峻的问题。 生活是一件非常现实的事,柴米油盐酱醋茶远比琴棋书诗画来得要紧。 春芽小心的看着小姐脸色,只见盛知豫一脸平和,她连忙拍胸脯。「都怪春芽不好,哪壶不开提哪壶,小姐就别操这个心了,小姐还有春芽,春芽身强体壮,多的是想聘我去做事的人家,我去挣钱,饿不着大家的。」 盛知豫唇边绽开一朵小花。「我知道你能干,就算拿十个人来跟我换我都不肯,只是不论如何,我挂着主子的名头,哪能让你一人那里干活,自己在家里享福的?!」 「那如果拿十一个人小姐就换了吗?」 盛知豫用青惩白指点了点她额头。 春芽摸着头,「本来嘛,如果十个人换不了春芽,十一个人小姐就把我换了,我多不值钱。」语调居然还带了点怎么会这样的感觉。 「十一个劳力……倒是可以考虑喔。」盛知豫故作深思考虑状。这丫头,逗得她想稍稍伤春悲秋都没办法。 春芽扁嘴了。 「逗你呢,就算给我金山银山,我都不换的……欸,别感动到哭鼻子。你别急,你忘记我的嫁妆还攒在自己手里,当然,寅吃卯粮,吃嫁妆过日子是不成的,安顿下来后,让我想几天,总会想出能赚钱的法子来。」 十几年的当家主妇,她还能做什么? 说好听一点,食衣住行所有该干的活都有奴才替着,当然她也不能一问三不知,多少涉猎,为的是要抓住丈夫的心;至于那些如何择人而用,让各个岗位的下 人各司其职,也是她的分内事;若有宴会,要展现良好当家主母的能力,挑选菜色、酒水、器皿及回礼,都要出色而适宜。 内能理家,要条条不紊,外不能丢了伯府脸面,鸡毛蒜皮,样样要求,偏偏没有教一个主妇如何去挣银子、赚家用。 这紫霞山下,指不定她会住上一年、两年、五年…甚至一直到白发苍苍走不动为止,若是只出不进,就算有金山银山的嫁妆也不够吃,再来,她虽然夸口有嫁妆傍身,别人不知她的深浅,她自己知晓,那些个金石玉器,珠宝古物,箱笼全都放在伯府的仓库里,她院子里的家具又是一堆笨重东西,只是摆着好看,也不能拿出来卖,几家小铺子的流水钱掌在周氏手里,拿得出手的就一些随身衣物和心爱的饰品。 知道要离府,出门前,她把身边所有的银子都带上了,虽说全部都带上,充其量也几百两之数。 几百两说大很大,说小很小,可又能吃得了多久? 她真的要好好想想…… 响午前,石伯赶着小毛驴板车到距离入山口最近的县城去了。 她这大病初癒的身子禁不起寒,整天离不了炭盆,一烧还得好几个一起,别说石伯夫妇俩自己舍不得用,其实也没多少余炭,这一来,炭很快见底。加上多了两口人,她还好,春芽食量大,家里余粮本来就不多……石伯是家里唯一的男人,所以,趁着大雪下来之前,穿着蓑衣出门采买去了。 冬天日短,很快天就黑了。 一屋子的女人,盛知豫不知道在想什么,安安静静的揪着一块手绢发呆,手指却自有意识的揉过布料角角的一株兰草。 堂屋里已经点起煤油灯,她心里恍惚的浮起一些什么,才要想起来却被春芽突兀的打断了。 春芽从后门转进来,呵着乾冻的双手,「这天气一天数变,雪歇了又下,一会儿还出日头,真是不叫人活了,」接着口气丕变。「还好我身上油多丰厚,要不然就难过冬了。」 她还真是小看了这乡下地方,要忙和的事情比杂草还多。 黄婶年纪大了,一入冬容易腰痛腿酸,自己看不过去,乾脆把她大部分的活计都给揽了,接了手才知道黄婶一个看似上了年纪的人,一天忙上忙下,得干那么多活儿。 「辛苦你了,喝杯热茶去去寒吧。」一个竹节杯子来到春芽面前,杯口冒着热 。 她很顺手的接过来,一口喝光,喝完才想到,「小姐要春芽不必伺候,怎么换成小姐伺候春芽,还给茶喝?」 「这不算伺候,是互相,你一早洗衣烧饭,鸡寮鸭舍柴房,忙得脚不沾地的,我给你倒个水又不算什么。」 「小姐人真好,就大少爷不懂小姐的好,他真没福气。」 「幸好他不懂,要不然我们哪来自由自在的放生生活?」她的个性里有不被发掘的随遇而安,那些她以为该这样过下去的日子蒙蔽了她,以为守着三从四德就是她的人生,但是重活了一遍,她怎么能再重蹈老路子? 原来很多事情只需要想开,前面就会出现不同的路。「我的好小姐,你真的这么想?」 放生……小姐真想得开,一般女子要是遭到此等遭遇,要不永生不敢踏出家门,要不把眼泪当饭吃,她家小姐这两天却是饭多吃了两碗,神情开朗,又恢复未嫁时会同她说说笑笑的性子了。 但她可没小姐这么乐观。「这种凡事都要自己动手操持,繁琐又杂碎的日子,虽然自由,也是无依无靠,太太这是要让小姐自生自灭。」 「无依无靠还是自由自在,你怎么想,它就是你想的那个样子,何必钻牛角尖?我是不管他们心里什么盘算……谁说女人一定要靠男人?你忘记祖母年轻时一手绣艺京城无人能及,要不是碰上祖父,这才下嫁,她说她宁可孤身一人,也不会为了不愁吃穿去嫁人。」「小姐想家了。」 想家吗? 其实并不。 她有四个哥哥三个姐姐,一个妹妹。大哥、二哥、三个姐姐和她是正房母亲所出,庶子的三哥、四哥和小妹分别是两个姨娘所出。 爹娘重男轻女,眼里只有两个嫡出哥哥,她这嫡出么女在众多姐妹环伺的环境下实在也不值钱,加上后来母亲过世,她很小就被祖父祖母带到跟前教养。 她三岁在祖父的严格监督下开始写毛笔字,四岁学画,五岁拿针学剌绣,也打那个时候开始,她才知道祖母曾是松江最有名的绣师,一手穿针走线的功夫叫人叹为观止,她看着那白绸料子里的花猫还用手去戳了戳,以为牠会追着绣球从里头跑 来同她戏耍。 她觉得有趣,一头栽了进去,却总觉得自个儿学的和姐姐们有些不同,那时的她年纪小,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很心安理得的说服自己,老师愿意教,学生哪有不学的道理? 她哪里知道那些个一样样繁复的绣法,七绕八转的配色,被针戳得十根手指头轮流发炎的技艺,是姐姐们梦寐以求却求不到的…… 家里开的是绣庄,繍庄女儿怎能不懂剌绣,家中姐姐各个女红针黹出挑,容貌也不差,京里内外来求亲事的人家不胜枚举,远近驰名,奶奶却不太给她们好脸色,每每她们来请安,总是随便打发走。 「这几个孩子充其量称得上是称职的绣娘,除此无他!」 「绣娘难道不好?」她天真的问。 「绣娘是匠人,有工艺的匠人没有不好,只是缺乏独创性的精神,成不了师。」瓦匠木匠厨师石匠泥水匠铁匠染匠屠宰匠裁缝剃头匠油漆匠船工……皆是匠人,生活少不了匠人,然而,要成为宗师,独步天下,能力、智慧、天分,成就的物品与众不同,还需要才华。 匠人和匠师,一字之别,如云与泥。 那些个能力、智慧、天分、才华,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也不曾细究,只是小时候姐姐们没少过给她嫉妒的眼光和使绊子。 盛知豫看着自己的一双手,上辈子的十几年忙着和他人虚与委蛇,争来斗去,她居然把那样的技能和从中得到的快乐也忘光了。 她辜负了祖母对她的期望,也辜负了自己所学。 婚后的第五年,祖母病重,那时缠绵病榻的祖母叫人带了口信,希望见她最后一面,可周氏不允,她说嫁出门的人,便是泼出去的水,再与娘家无关。那种打骨子里瞧不起商户的表情让她觉得受辱,她忍着跪求许久,最终还是没能见上祖母一面。 第七章 其实最可恨的不是周氏,是她自己,那时的她为什么没有勇气抛开一切回去见祖母? 懦弱的她、那没能见上的最后一面,在往后的岁月里成为她心里的遗憾。这会儿……她捏紧了拳头,时间倒回她婚后的最初一年,她还有机会回家见祖母对不对?她还有机会查明祖母的病因,身子骨一向硬朗的人,哪能说倒就倒?这么简单的事情,她重生前为什么就是没想到? 春芽见盛知豫不言不语,以为自己挑起小姐的思乡情绪,有些歉疚,她搔搔脸颊,其实不是只有小姐想太夫人,她也想呢,只是成为小姐的陪嫁丫头,她又哪能随便回去? 「石伯还没回来吗?都出去一整个下午了,不会是在路上被什么绊着了吧?」石伯出门去,剩下一屋子的女人,她倒不是怕这乡下地方突然跑出个什么盗匪小偷之流的人来,是担心石伯的安危。 「黄婶去门口探了好几回都没看到人,婢子猜是让大雪阻了路,回不来了。」路上一旦积雪,寸步难行,那小毛驴的脚力也不知道够不够? 「不碍事的,也许只是耽误了,石伯在山脚下住了这么些年,这条路蒙着眼睛也能走透,总之,再等等吧。」 天色已经全暗,盛知豫看着心急的春芽,脸上波澜不兴,她若不能稳定军心,家里岂不是要乱成一锅粥? 既然小姐说不会有事,那就不会有事。春芽见盛知豫神情笃定,也像吃了颗定心丸,放心的到后头忙去了。 一直到酉时二刻,石伯仍然不见踪影。 黄婶和春芽急到不行,心急火燎的躲到小厨房后头的树下悄悄商量。 「要不,我到对面去借点炭回来应应急,也好过我们在这里乾着急,这死老头回来我非剥了他的皮不可,让人担心成这样。」黄婶叨絮着。 她们没炭火,缩着脖子忍一忍也就过了,屋子里的小姐不成,就算她一直说不要紧,多穿几件衣服一样暖,可要她来说哪能一样?小姐就是小姐,何况身子还在休养,要是又得了风寒,可不是闹着玩的。 「对面那户人家吗?」 「嗯,搬来没多久,一向深居简出的,不管了,去借了再说。」黄婶脱下围裙,拢了拢头发,便从屋旁的夹道出去了。 虽然说的自信,但也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遭。 这位邻居搬来的时候是在安安静静的大半夜,不见任何动静,直到大清早打开自家门一看,哟,有人了。 这荒凉的入山口就这么两院子,屋子空了很久,这可不就盼着了邻居吗?谁知道人是住进去了,却不见来通过什么有无,都好几个月了,说实在的,黄婶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来应门的人会是什么人? 她咚咚咚擂了门,直到以为不会有人来应门时,木门咿呀打开,这这这……哎哟喂啊,她还从没见过这么高大的男人,还长得……长得她不会说就是了。 「大娘,有事?」好半晌,青年看着黄婶微微张着的嘴,很迟疑,很勉为其难的开了金口。 「哎哟,瞧我这是怎么了,」她拍拍自己,一脸回神模样,「不知道要怎么称呼公子?」 「敝姓梅,大娘叫我嘉谟便是。」 「是这样的,梅公子,我娘家姓黄,大家都叫我黄婶,我家那口子晌午时候去了镇上买炭,谁知道天都黑了,家里还等着用呢,人却还没回来,我们家少奶奶病后虚弱,没有火炉子实在熬不过,想说上公子这里来商借几斤炭火,我家老头子一回来,老婆子我马上拿来还。」 他连根睫毛也没动,时间慢慢过去,这让黄婶心里发起毛来,接着,他的人便消失在门后。 她僵在门口,这究竟是答应了还是不答应? 门没关,她可以心存一丝希望吧? 片刻过去,那江青色的衣角再度出现。 黄婶几乎要痛哭流涕,将诸路神仙感激了个遍。 他把开了缝的木门整个打开,一脚走出来,手里拎着蔑编的直箩,里面装满了炭,那半人高的筐子,他拿在手里,轻轻松松,完全不费吹灰之力似的。 黄婶看见那么多的炭,伸手便想接过来,一边道谢,哪知道梅嘉谟打量了她一眼,将本来意欲交到她手里的度箩收回,越过黄婶,迳自往前去了。 他他他……这是要帮她送到家里去吗? 第一次碰见这么沉默的人,她吓得脚底打颤,要不是他刚才还和她说了话,她真要以为是个哑子呢。 他大步流星往前走,黄婶只得搓搓手,埋头快步跟上。「谢谢小哥儿,东西放这里就好了,真是太麻烦你了,进来喝杯茶吧,暖暖身子。」也才几步距离,黄婶已经由梅公子套近乎到小哥儿,公子摆明了是别人家的,小哥儿可就亲切多了,进化得完整又迅速。 梅嘉谟显然对喝茶什么的不感兴趣,也无意逗留,他并不是什么良善好心的人,也不曾想过要和这样的人家有什么往来,不打招呼,不攀交情,也不叙什么情谊,但是他知道这家人没有壮丁,除了一个老头,余下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 他对别人的事毫无兴趣,但是两家院子只隔着一条马车勉强可以过的山道,就算无心,稍微有个动静,不想知道都不成。 他放妥筐子,从土屋外绕出来,经过柴门,光秃秃的院子积了小半山高的柴火,一天的雪足以把空地上的柴火浸湿,湿了的柴,既难生火又容易冒烟,这些柴要不赶紧劈了,放到乾燥的地方晾它个几日,就没用了。 这堆柴火是石伯花了好几天从山上捡回来的,为的就是过冬用,山上一旦大雪封山,别说兔子野兽不见踪迹,连进去都难,更别提捡什么柴火了。 只是他没想到盛知豫来得突然,打坏了他预定的工作。「斧头。」梅嘉谟说,然后伸手。 黄婶眨了眨眼睛,那是一只非常男人的?!指节分明,指头修长,指甲乾净圆润,虏色是亮的。 「斧头,你要斧头是吧?」这小哥儿让她好猜,就不能多说几个字,譬如给我一把斧头之类的,多说几个字又不会吃亏。「哎呀呀,这怎么好意思,你都接我们炭火,还让你常我们劈柴,小哥儿,你人实在太好了 他对黄靖的赞美不为所动,袖子挽高,把袍子一角拉到腰际,塞进布腰带里,而黄婶已经把一把斧头递到他手中了。 别院小得很,他劈柴的声音很自然传进盛知豫耳里。 她知道黄婶为了她去借炭的事情,悄悄从窗子看了一眼,见梅嘉谟忙碌的影子,他腰板挺直,发尾处拿根帛带绑了,身穿陈旧的江青色葛布长袍,腰束布带,鞋子也磨得快见底,天气这么冷,他却没有半点颓废畏冷的样子。 想不到人家除了把炭送来,还帮忙劈柴,真是个大好人。「都到饭点了,人家出东西又出力,我们也不能让他空着肚子回去,多炒几个菜,油多下些没关系,请他留下来吃饭吧。」她吩咐春芽。 「知道了,婢子立刻就去!」 对身强体壮的男人来说,那堆柴薪实在不算什么,既然柴都劈了,他索性一事不劳二主,把那一捆捆的柴搬到了放农具杂物的土屋里。 事情已了,他也不打算知会主人家,准备转身回去。 脚足还没旋过来,他敏锐的发现有道轻巧的脚步声停在土屋口,虽说是土屋但并没有门。 「梅公子。」盛知豫施施行了个万福。 他欠身还礼。 「小妇人娘家姓盛,行八,梅公子请随意称呼,外头冷冽,不如进屋里说话吧。」这梅公子丝毫不见见到外人时的畏缩和闪躲,乡下人能有这般好气度吗? 「不必。」他的声音低缓,有种不容置疑和透着股极致刻薄的幽冷。 从影影绰绰的光影里看过去,他一头乌黑茂密的头发就用一根帛带系着,率性的披在肩后。 一双狭长的凤眼,飞起的眼角隐带煞气,如线凉薄的唇,高挺的鼻,深邃的轮廓,明明是玉一般光凝的容貌,却无一丝玉石的温润,是一种惊心的清与秀,那般净水生凉的气质……近乎冷酷了。 他也不避讳的看着盛知豫。 柔软的黑发,柔软的面颊,做妇人打扮,黑丝般的长发尽数绾上去,露出细腻的后颈,只是因病了的样子,单薄清瘦,像没晒到太阳的狗尾巴草似,脸上还有两点白白的,不知道是沾上了什么,但是她眼眸清亮,流眄生辉,很是招眼。 「公子大约知道我们家里就几个妇人女子,女子无用,多亏你伸手援助,但是来而不往非礼也,梅公子要不嫌弃,留下来吃个便饭,就几个家常菜,让小妇人尽点报答之意,请不要推辞,也勿嫌弃。」 第八章 「只是举手之劳。」听不懂人话吗?他说了不需要!「你回去不也是要弄饭吃,许多人一桌子吃饭,饭菜才会好吃,你就别推辞,我已经让春芽煮了你的饭。」 没有自顾自怜的悲容,没有矫揉造作的矜持,明亮的眼睛瞬也不瞬的看着他,丝毫没把他的冷淡当回事。 她是太过无知者无畏,或是不会看人脸色,压根没把他当回事? 「小妇人看公子年纪比我稍长一些,既然我们做对门邻居,我就直接喊你一声大哥,你说如何?」 不如何。心里很立即的反应,但回过神来,竟发现自己已经站在堂屋门口的台阶下。 她正松开他的袖子,带笑的往里头喊:「黄婶、春芽可以开饭了。」 她这是碰了他?他来不及发怒,他绝对不让人随意碰他的……他们居然等他开饭? 菜香从堂屋里飘出来,那是一种带着温馨的家常香味,不浓不烈,甚至还没看到菜色,但是那个味道,就能让他知道是什么菜色。 他有多久没吃过家常菜了?也多久没有人等他开饭? 奶娘故去多久,他就有多久没嚐过家常菜;奶娘故去多久,就多久没有人笑呵呵的等他一起吃饭了。 一小缸的陈米热饭,一大碗素炒腌白菜丝、一盆油香光滑的五花烧肉、肉末节子、豆腐鸡蛋汤和一小盘子酥油泡螺儿,这油泡螺儿分成两边,模样看似雷同,却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分。 冬天蔬菜少,比金子还贵,桌上却有两样青菜,非常不容易。「大家都坐下吃饭吧。」盛知豫看梅嘉谟入座,招呼黄婶和春芽也一起用饭。盛知豫一刚开始让黄婶和石伯一起同桌吃饭时,这对老夫妻是不肯的,主仆同桌共食,听也没听过,可后来拗不过她,也有一半是被她收服…… 梅嘉谟因为她们同桌吃饭的方式挑起了一边的眉。 这屋里就这么些个人,谁家夫人出远门,没有嬷嬷,没有精细的大丫头,护院也没一个,他虽然出身市井,却也知道大户人家是什么样子。 这位少夫人基本上算惊世骇俗的了。 埋头吃了半会儿,就被一股脑的挟了菜,碗里冒尖得连下筷的地方都没有了。 「不要客气、不要客气,尽量敞开肚皮吃。」 这位夫人或许是年纪小,真的没有夫人的样子,他也发现这些菜真的是家常便饭,但饭菜非常可口,非常合他口味,尤其那盆滑腻香浓的五花肉,几乎不用咀嚼就滑进肚子里,和他以前吃过的任何一种红烧肉都不一样。 这蔚娘有两把功夫。「梅大哥,你瞧着这红煨肉好吃吧?」 他真的不得不颔首称是。 「那你多吃点,」盛知豫随手又给他挟了一筷子肥瘦适中的肉块。「这煨肉有三种法子,用甜酱,或是秋油,也可以两者都弃而不用,就譬如说每一斤肉,用盐三钱,浇上酒煨着,也有用水,但是要熬掉水气,不必加糖炒色,煮的时候,太早起锅肉容易变黄,过迟就会由红变紫,肉质软硬,要不早不晚,恰到好处,肉块就能红得像琥珀一样。 「至于锅盖不可以常常掀起来,油走,味道也跟着油不见了,至于要煮到什么样子才好吃呢?大抵我们割的肉都是方块,只要烂到不见锋棱,总而言之,紧火粥,慢火肉就是了。」 黄婶吃得津津有味,呵呵的笑:「小哥儿,一边用饭,还能一边听咱们少奶奶说菜,就连老婆子我都能多吃下两碗饭呢。」 「那你说说,这猪肉可以煮多少菜色?」他这是随意考校,并不期望盛知豫能说出什么来。 「唔,」她转了转眼珠,「我随便说几样好了,免得大家腻味。」 梅嘉谟两口吃掉那块红烧肉,筷子经过处,素炒腌白菜丝和肉末茄子也几乎去了一半。 「基本上猪肉几乎全身上下都能入菜,猪头二法、猪蹄四法、猪爪猪筋、猪肚二法、猪肺猪腰、猪里肉、白片肉、白煨肉、油灼肉、乾锅蒸肉、脱沙肉、陈大头菜晒乾肉、台鳖煨肉、粉蒸肉芙蓉肉火腿冷肉荔枝肉八宝肉菜头花煨肉炒肉丝炒肉片八宝肉圆空心肉圆锅烧肉酱肉糟肉暴腌肉尹文端公家风肉笋煨火肉烧小猪排骨……罗蓑肉、蜜火腿……」她说得兴高采烈,青白的脸难得漾起浅浅红晕,一口气说完,灌下一碗汤。 梅嘉谟已是目瞪口呆,很想开口叫她慢一些。 少说二、三十样的菜她竟随口拈来,一般女子不会必备这样的「常识」,她到底是怎样一个女子? 【第四章】 「那这是什么?」他挟起上头纹溜像螺狮儿一般的点心。 他本来应该快快吃完,快快走人的,这会儿竟还坐在这……还问人家这是什么点心,这不像他会做的事。 「这甜食叫酥油泡螺,咸食叫酥油鲍螺,甜食麻烦些,要先把牛奶倒进缸里,煮成奶渣,然后使劲的搅拌,分离出奶油,掺上糖,要能掺上蜂蜜,香气会不一样,凝结以后,挤到盘子上,一边挤,一边旋转,底下圆,上头尖,螺纹一圈又一圈,就成了。」 感觉就是很费工的点心,梅嘉谟吃了一块,果然像她说的那么好吃。「至于这咸食,叫酥油鲍螺,鲍鱼的鲍,它简单些,一样的面粉''奶油制成酥皮,搓成鲍螺状,并将边缘捏出螺旋状,或煎或烤至金黄,我也考虑过拌上青葱也许有不同的风味,只可惜现在隆冬,青葱不可得,这东西要趁热的时候吃,热食酥香,不过冷了也不怕,搭上浓茶,别有一番滋味。」 「我家小姐很厉害的,说得一口好菜,不过,菜是婢子煮的,作法都是小姐指点……我们家小姐为了弄这酥油泡螺可把黄婶存了好久的一点点奶渣、糖给用得都见底了,黄婶差点翻脸。」春芽笑吟吟的说。 黄婶心里那个舍不得啊,只差没抱着心肝喊痛,不过,小姐做好时,香气四溢,她们都各得了一块,黄婶本想留给石伯,小姐却说她已经替石伯留了他那一份,黄婶小小口的吃了那酥油泡螺,眼睛越吃越亮,最后还问小姐什么时候还要做,她想来打下手。 梅嘉谟看着盛知豫那没有扒多少饭的碗,却见她双眼亮晶晶的,她的眼睛既不妩媚,也不妖娆,甚至显得有些清冷孤僻,可是此时,却热烈得像两颗燃烧的黑宝石,她脸上那几个白点莫非是因为下厨溅上的面粉? 她为了这一顿饭,忙和了半天,就为了感谢他那一筐不值钱的炭? 他久居那只见输赢,血肉横飞的地方,以为自己早不为任何感情勾动,可这份难言的温馨在五脏六腑转了一圏又一圈,熨烫得他全身上下都彻底的放松下来,在这里住下后那些索然无味的几个月,忽然觉得都没什么了。 「我从未聪过奶油是何物,你又是如何得知道东西和作法的?」 「我病了很久,下不了床哪里也不能去,所以,拉里拉杂的话本子看了不少,自然没少研究食谱。」她不讳言,自己那缠绵病榻的十几年只有靠书本来打发时间,有一部分还是少见的珍本,她的私房也都花在那上面。 珍本不好搜罗,耗费人力物力,比金子还贵。 春芽本想问小姐,她生病受伤的期间多是昏迷,哪来的看书打发时间?但是她想小姐这么说一定有她的理由,无论如何,来到别院的小姐比在伯府里的时候要有趣活泼多了,不只会说得一嘴好菜,心情好的时候还会说故事给她听,白天的「兰陵王」听得她欲罢不能,一直问后续、后续、坏人、坏人呢,只可惜小姐卖关子说明天待续,哎哟,那么好听的故事,干么要吊人胃口?晚上她一定会睡不着。 饭后,盛知豫把最后一块酥油鲍螺用油纸包了让梅嘉谟带回家,给他充作早饭。 他也不客气,道了谢,便离开别院。 盛知豫吃完早饭,喝了早茶,也不磨蹭,亲自去给昨夜才回到家的小毛驴喂了 一把秸秆配着玉米粉豆粕,看牠高兴得龇牙咧嘴,张口大嚼,她顺着小毛驴的毛摸。「赶紧吃饱,我们等会儿还要出门,劳你再跑一趟好不好啊?」 昨儿个因遇大雪阻了回来的路的石伯,一听到盛知豫还打算出门,把头摇得像波浪鼓。「使不得啊少奶奶,这种天气,别说路不好走,从这里到县城可要足足走上一个时辰,少奶奶还缺什么东西,交代小的去买就是了,您是什么身分,这样抛头露面的,小的没办法向大少爷交代。」 第九章 「石伯,大少爷的面子也好,我的身分也好,人在落魄潦倒的时候,是没有所谓名声的,我现在的日子是从填饱肚子开始,至于脸皮那种东西,太当回事很难活下去,再者,人存活于世,只要不做伤天害理的事,凭着自己的勤劳和智慧,在任何人面前都能抬头挺胸做人,那时候,你想要的尊严和名声才会来到你身边,石伯以为呢?」 「都怪小的人微力薄。」他惭愧极了。 「石伯千万不要这么说,你或许不知道我娘家开的是绣庄,这绣活我还有点把握,我来的匆忙,身边什么都没有,想挣钱,总得先把需要的东西买回来,趁今日放晴,看起来雪势会停上好一阵子,若是你不放心,劳你赶车,到县城再放我和春芽下来便可。还有啊,虽然说身为一个深宅大户的主妇是应该守妇道,不要抛头露面比较好……」 石伯以为她改变了主意—— 哪知道盛知豫轻飘飘的接了下去:「不过……抛头露面偶尔为之,有益身心健康。」 石伯一半明白,一半迷糊地道:「少奶奶说得很对。」 昨晚临睡前,她终于抓到从脑子里闪过去的念头是什么了,她翻找自己的嫁妆箱底,在最旧的那个箱子找出一本用油纸层层包裹的发黄册子,那是祖母在她嫁入伯府之前交给她的手劄——《露香园顾绣谱》。 她一页一页的看了一遍,直到天光。 那绣谱,是祖母一生的心血,每一个绣样,她年幼时都曾再三反覆练习,熟烂于胸,只是重生前的那些年,她一直任它荒废在自己的箱子底下,别说拿出来翻阅,连绣针都忘记拿法了。 如今的她还能不能拿针,还能不能靠这唯一的技能养活别院里的这些人,她一点把握也没有。 但是她没有退缩说不的余地,这是她唯一的希望,只希望她这个回到婚后才一年的身体、脑子,不要像上辈子那样糊涂无用…… 于是,盛知豫回房拿了钱,换上不起眼的衣服,带着春芽坐上石伯套好的驴板车,上县城去了。 这是她两辈子加起来第一次坐驴板车,一开始还觉得新鲜,可是缺少变化的景色看多了,再加上天冷,连续打了好几个结实的喷嚏,就有些坐不住了。 石伯看她的眼神似乎想转头回家,这哪能,她忍住后续的喷嚏,也忍住硬梆梆的板车磕着自己的不舒服,咬牙忍下去。 自己这细皮嫩肉需要锻链再锻链,这种身子骨太没用了。 经过城门,进了县城,好不容易来到白河县城,她整个腰和臀部已经麻了又麻,毫无知觉。 她示意石伯停车,谁知道起身的时候居然同手同脚,手脚不听使唤,让已经跳下车,等着扶她一把的春芽一阵好笑。 「让你笑、让你笑,看我回去怎么修理你!」 「别修理婢子,婢子怕痒。」 「知道怕就好,别动,就让我这样站一会儿。」下了车,盛知豫不是不想动,只是手脚此时一概麻着,血脉不畅,无法行动。 「小姐哪儿麻,婢子给您揉揉。」春芽非常无敌,依旧生龙活虎得很,什么事都没有。 自己真的丢脸了,她连春芽的一根头发都比不上。 盛知豫还在暗自砥砺自己,春芽心疼的叨念着,「小姐有什么东西不能吩咐石伯买的,非得要亲自来县城跑这一趟?」 「等我把东西买齐,你就知道了。」 别院里别说不见文房四宝,连宣纸也没一张,遑论绣线、白色丝网和绣架了,什么都缺,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 好一会儿,盛知豫觉得身上的血脉渐渐通顺了,手脚灵活了,便准备行动。 「我们买妥了东西就到这里会合吧。」她吩咐石伯,又让春芽掏了一吊钱给他,让他去吃茶、沽酒,随便做什么都可以,但一定要按照约好的时间在定点上等她们。 石伯推卸不了,只能感激的收下,驱车离去。 白河县的茶栈酒阁自然比不上京城热闹,胭脂、字画、珠宝铺子也多只有两层楼,摆摊贩子倒是到处可见,卖糖糕的、卖桐皮面的、煎鱼饭的、油饼,熬物、冷淘……果然,有人的地方就有商机,有铺子便有流水的利,加上年节气氛渐浓,来来去去的人不少,交易非常热络。 她如是想着,转身进了一间书肆,浏览后挑了几支分大中小号的狼毫和羊毫,还肉疼的买了一支貂毛笔;几种色料、宣纸也买了好几刀,随后去了一间大字画铺,她知道自己这穿着,一看就不是客人,夥计没来招呼她也不打紧,好在他们也不赶客人,随便她慢慢的看,闲闲的逛,毕竟,少妇带着丫鬟来逛字画斋,真的不常见。 看画自有她的用意,不过和润养心性,培养气质一点关系也没有,她是那种做一件事,需要很多准备工作的人,一来求好,二来性子本就这般,忍不住一点瑕疵。 去完了字画斋,她问了人,知道白河最大的绣铺在下一个街角,春芽不愧为世间最好用的丫头,几样东西提在她手里,一点也不费吹灰之力,主仆俩信步当车,拐来拐去,一眼就看见高竖的几竿旗帜。 店名叫「堆锦列绣」。 名字取得大气,铺子里生意也不赖,锦绫绮罗纱绢缟纨种类齐全,顾客多是女子,鲜少男顾客,夥计很忙,每个都要招呼,尤其对几个穿丝绸衣裳的妇人态度更是殷勤,又是倒茶,又是拿果的。 夥计猫了她一眼,很快将她归类于那种可能只买几綑丝线的人,随便招呼了一声就不理她了。 「这是看不起人吗?大小眼呢。」春芽可看不过去,她拉高袖子,要去找人算帐。 盛知豫对她摇头。「何必呢。」 大铺子货色整齐,她会进来,也只是想看看人家铺子的进货,趁机琢磨琢磨现今的流行款式和新颖的针法。想靠绣活赚钱,要推陈出新,旧花样、旧款式铁定不受欢迎。 像她这种不掏钱出来的客人自然不受待见。 只不过她的好脾气也只维持到看见一件摆在店里的装饰小屏风,手指堪堪伸出去,一把鸡毛掸子就差点从她脸上掸过,「去去去,要是弄脏了怎么办?客官要是无意交关,就别用手碰,繍品这种东西,最怕脏了。」 掌柜模样的中年汉子,山羊胡子修饰得很漂亮,三角眼,瘦得像竹竿似的身材套着一件锦袍,标准的狗眼看人低。 「真是对不住,」盛知豫摊出乾净的掌心,「我只是凑近着看,不会把绣品弄脏的。」她怎么会不知道绣品怕湿怕乾也怕脏?一染了污,别说卖人,还要加工去污,麻烦得很。 他不过是拐着弯骂她脏。 「低下的人,就连呼出来的气,也不见得乾净。」他压低着嗓门,显然不想因为她们的存在打扰了那富贵人家的顾客。 「比较起小妇人来,掌柜的,你早上一定没刷牙,」她作势捣住嘴鼻,做嫌弃状,「掌柜的一口暴牙都见客了。」 好毒…… 「你这无知妇人!」掌柜气得浑身发抖,她……这是耻笑他吗?他这一生就是因为一口牙而自卑,人人敬他身分,无人敢直言,她却坦言不讳……这个、这个臭女人! 「我这无知妇人要走了,虽然只是几两银子的生意,掌柜的你看不上,可惜也做不成我的买卖。」一买一卖都是顾客,一来一往会成主顾,二来三去便成熟客,这位掌柜不懂这道理。 这种财大气粗的铺子,做生意大小眼,看不上她的小钱,还给客人白眼看,这种店以后请她,她还不来呢。 两人踏出店门,隐隐还听见那个暴牙掌柜不乾不净的骂着看门的夥计,什么客人都能让进吗?也不想想他们堆锦列绣坊是什么地方? 这是指桑骂槐,迁怒来着了。 两人得远了,这才慢慢听不见。 「不就一间绣坊,践什么践?」春芽朝里面比了比拳头,心里不服气得很,要不是小姐死活拉着,她早就把那老头子胖揍一顿了。 「得了,这样的人京里还少吗?何必与他一般计较?」盛知豫垂着睫,说不气,是骗人,商人将本求利没错,但如此势利眼却叫人不齿,她不会义气用事用口头去争输赢,这世间,多得是先敬衣冠再敬人的人,要一一和别人论输赢,还不如像现下的她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她要争一口气。 不让人看不起她,不让人随随便便决定她的人生。 以前的她是那种息事宁人,不与人置气的个性,她总是告诉自己,这是大度能容、贤慧美德;这种个性说得好听就是好相处、与人为善,说难听就是懦弱、胆小怕事。 第十章 娘亲教她要以男人为天,女人一生的倚仗就是丈夫,女人要离了男人就什么都不是了,女人未嫁从父,出嫁从夫,所以,为了这个男人她什么都得忍,什么委屈都得受。 在重生前那十几年的婚姻里,香姨娘害她不成反被赶去了别院,但是嵇子君对香姨娘并没有死心,情深意重的在一年后又把人接回伯府,两人感情如胶似漆,每天不理俗事的过着自己的小日子,而她这正妻,却得里里外外,上上下下,老老少少伺候个遍,府里哪个院子缺银子找她,应酬开销找她,吵架斗气找她,公婆跟前要当不能有声音的媳妇,丈夫面前要扮妻妾和睦的笑脸……她要爱护照顾所有人,那她自己呢? 她当够了石磨心,可是谁爱她?谁会问她一句好? 如今,她不稀罕了,她要过自己的日子。 随后她们去了一间小店,店掌柜是个看起来比她大上几岁的少妇,一件妥贴的棉袄,盘扣是花绊子扭成的扣,别致又素雅,两道长长的柳叶眉,见人便露出羞怯的笑意。 人与人有时候靠的是难以说明的缘分,盛知豫一见到这家小店的掌柜便心生好感。 「姑娘,请里面坐……呃,是大妹子和小妹子,外头天冷风大,进屋子喝杯热茶吧。」最初看这女子身形以为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像一朵早开的迎春花,直到看见她梳髻的打扮,立即改了称呼。 「掌柜的客气了。」盛知豫还了半礼。 「不客气,难得有人来呢。」她羞涩的笑,露出颊畔的小酒窝,说完立即发现自己语误,微红着脸,转向柜子后面拿起一块厚布走出来,原来屋子一角放着红泥小炉,炉上一把大水壶正噗噗的冒着热气,她俐落的用厚布垫着手,拿起茶盘上的杯子,倒了两杯水。 红泥小炉放在生意场所虽然有些不伦不类,但微弱的热气既能驱逐一点寒气,也多少省了炭盆的耗用,对样样要精算的人家,不无小补。 「大妹子别误会,妾身不是掌柜,相公不在,出门办货去,家里又少人手,这店只好由我顾着,相公说只要顾着门面,让人来来往往看到我们的门面是开着的,不要关门就是了。」轻言细语,笑语晏晏。 果然不是做生意的料,哪有客人甫上门就坦言不讳自己是生意上的生手,这不是摆明了叫人家来占她便宜,实在太可爱了! 盛知豫把茶杯捧在手心,藉着杯子散发出来的热度暖和有些僵硬的十指,「掌柜夫人……」 「别别别,别那么叫我,妾身夫家姓盛,大妹子要是不嫌弃就叫妾身名字吧,看样子我年纪比你大上一点,你叫我白露姐就是了。」 盛知豫叫得极是爽快。「白露姐,好巧,我也姓盛,五百年前肯定是一家人。」 「哪需要扯到五百年前,这会儿我们以姐妹相称,就是一家人了。」抛开一刚开始的生分,白露露出很好相处的真实性子来。 「白露姐,这是我情同姐妹的丫鬟春芽,春芽,这是白姐姐。」 「盛娘子。」春芽福了福。 该谨守的本分,下对上礼节,春芽那条线是很严格的,就算她和主子感情再好,她也不会逾越那条对外的线。 「小妹子。」白露对春芽的印象也不错。 「我看盛妹妹梳的是妇人髻,敢问夫家府上哪里?」 「姐姐当我是寡妇好了。」她现在是新的开始,她想要新人生,那些又臭又长的过去,她半点都不想让第二一者知道。 何况她也不打算再嫁人,名声没就没了,她不稀罕!「寡妇门前是非多,哪能用混充的?妹子开玩笑了。」 她不是不知道每个人都有不可对人言的苦衷,但是寡妇?年纪小小就守寡,这一生不就完了?「寡妇门前是非多不多,我以为是因人而异。」 「说的也是,我们搬来此地不久,邻居知道相公是庶子,也不太喜欢和我们往来,总觉得会贬低他们身价。」庶子庶女就不是人吗?娘亲为人妾室岂是自愿的? 有哪个女人生下来是为了想当人家的贱妾? 「这种事情别太往心里去,想和白姐姐做朋友的人自然不拘任何表面条件与你相知,要是不愿,交来的朋友也不会是真心,做那种无用功,倒不如顺其自然的好。」 「听大妹子说话,就像冬日吃了一盅热鸡汤,整个人都活泛了起来,不过,你到小店来,不会是专程为了谈天吧?」 「欸,真是对不住,我就是个话痨,一开话匣子就没完没了,我是来买绣线的,各色线我都要五綑,另外锦绫绮罗纱绢绸缎都给我剪个半疋,要素面的,别忘了绣针。」她吐了吐丁香小舌,有点不好意思。 那些年,缠绵病榻太寂寞,十天半个月没半个人可以和她说话,纡解心里的郁闷愁烦,闷过头了,病情更加不好,哪知道重生过后却留下了话痨的后遗症。 「话痨有什么不好?我就喜欢你这活泼个性,不过要这么多东西,我看只有你们俩主仆,可还有人帮你送回去?要不,你给我地址,等我相公回来,我让他给你送去。」白露瞧着她瘦弱的身板,不盈一握的腰肢,又看了看满有看头的春芽,觉得还是不成,非常善解人意的问道。 「这倒不劳烦了,我到城门口,自有人接应。」 「大妹子住城外?」白露起身拿起展示架上一匹匹的绸缎和剪子,打开丈量剪裁。 「是啊,那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想说个话都没有对象。」 「若有进城就来找我玩。」剪完布料,又从柜子的屉匣子里挑了各色绣线,动作不算纯熟,却很认真。 「一定!」盛知豫看着挑好排列的绣线,想不到这店面虽小,绣线却非常齐全。 她付了钱,白露想把零头抹掉,盛知豫却摇头,付足全额。「姐姐赚的不就这些零头,都给我抹了,你今天就白忙了。」 「不要紧,反正相公也没想过我能帮他做上一桩生意,我是个妇道人家什么都不懂,我……」眼看带出来的银子都花得差不多了,相公的生意却没什么起 「不提道个,大妹子一定要记得来看我。」 「下回等我上门,就算你忘记给我抹零头,我都会提醒你这便宜我非占不可!」盛知豫看得出来白露眼里的寂寞,不自禁捏了捏她的手,给她鼓励。 「就这样说定了!」 「进城一趟不容易,我还要去别的地方转转,就别送了。」 主仆俩跨出店门,送她们出来的白露不意看见一顶暖轿停在门前,几个看似仆从、轿夫的人肃立一旁,一个十七八岁的大丫头跪在地上簌簌发抖,容貌庄严的贵妇抿着唇,虽然没有破口骂人,但倒竖的柳眉,捏在袖子里的纤纤长指,可见是碍于路上行人才忍着气,不然早把犯错的丫头骂了个狗血淋头了。 「都已经出了十箭之地,才发现疏失,你说这该怎么办?!」问丫头怎么办,不是真的要她说怎么办,大丫鬟很明白这道理,不住的在雪地上磕头求饶。 「求饶有用吗?」贵夫人冷哼,「我这要赴的可是重要至极的宴会,你让我穿这种被勾花花样,还过水起皱摺的绣裙出门,这是想丢谁的脸?」 「夫人饶命、夫人饶命!」丫鬟的头磕在雪地里,力道显然不轻,两泡惊惧的眼泪滑下面颊。 「没用的蠢东西!」贵夫人的脸色很不好,要不是众目睽睽,她这一脚就踢出去了。 姑且不论这位夫人驭下是否严苛,丫头是不是真的失职,杵在这儿都不能解决事情。 「这位夫人,」盛知豫向前致意,微微屈膝见礼,「小妇人略懂针线,依我看,夫人这袖口不难修补。」需要补针的地方在广袖的显眼处,只要稍有动作,的确会让人发现那牡丹的花瓣起毛还发皱,这模样,的确失礼。 「哦?」贵妇人看了盛知豫一眼,似有不信。 「可否请夫人移步进店里去,不会耽误您太多时间的。」「是的、是的,夫人请进来小店歇个脚吧。」白露也伸手邀请。 「你是绣娘?!」 等那位贵夫人坐定,盛知豫凝目看了下她袖口上的牡丹花色,打开刚刚买的编线堆,挑出同色线,仔细的剖出一丝,她剖线的手法快速,穿针引线,蹲下身,看准绣印便绣了起来,「这料子是上好蚕丝织就,这牡丹花先远而近,很有层次感,轮廓边缘针迹整齐又细密,压瓣清晰,水路也很是均匀。」 她手下飞快,将勾毛的地方用绣线压下,加上几针修补,那起皱的缎子居然恢复平整滑顺。 第十一章 「成了,夫人看看可好?」她起身,有几分窃喜,喜的是她的手不抖,脑袋很清楚,拿着针便知道该如何转折来去。 她没有生疏了祖母手把手交给她的绣技,原来这种绣技烙在记忆里,便能珞成一种本能,她喜出望外,看着自己的手久久不敢相信。 「不知道小嫂子怎么称呼,师承何派?」贵夫人语气多了几分客气。 「小妇人姓盛,没有师承任何派别,就只是当闺女的时候,祖母教着便跟着学了点皮毛,不过是乡下人,这点活儿,姑娘家都懂的。」 贵夫人听着不信,但是时间紧迫,想想也就只是个绣娘罢了,示意让人拿了淀银子来,当作谢礼。 「只是举手之劳,小妇人不能拿夫人的钱。」一锭银子,白花花的银子,好阔绰的手笔,她缺钱,但不能拿。 贵夫人挑起一道眉。「嫌少?」 「只是几针起落不值那些钱,夫人给太多了。」她骂自己伪善,白花花的银子只要接过手就是她的了,有那一锭十两的银子,大家就有一个好年可以过……她努力的唾弃自己,但手始终没有伸出去。 贵夫人看她一眼,把银子收回去。 【第五章】 离开白露的店以后,盛知豫看天色还早,不过也快到晌午了,便寻了一家老字号的茶堂坐下来,万事当头,吃饭最大。 茶堂叫「茶山房」,大堂中设花架,安排奇槐异松,不同时间有说书先生说小书或大书,所谓的大书,相当于北方的说书,小书指的是苏州评弹,招揽顾客;并按不同季节卖应时茶汤,茶客多得是自己带茶叶,手提鸟笼,入座吃茶点的人。 像她们这样空手而入的客人,店小二很快拿了铜造的鸭嘴壶,给她们冲上茶馆里免费待客的茶汤,水柱从铜壶长嘴中注入茶杯内,技巧高超又带着华丽的功夫,让人惊艳不已。 「小嫂子和这位姑娘想吃点什么?」 盛知豫看了眼茶牌,「给我们来四份点心,蒸粉果和鸡扎,如果有管饱的猫耳朵也给我们来两碗。」 别院一天只有两食,她这习惯了要吃早午晚的人,来了这些天还是不太能习惯,再说早晨吃进肚子的两碗粥经过这几个时辰的消耗,已经空空如也,不吃点什么,她可能会晕在路上,只能让春芽把她背回去,嗯……还是不要吧,春芽可能没那闲手。 「有。」店小二脆声应道,茶堂隔壁就是面馆子,客人喝了茶,想吃点别的,他们也能供应。 这两相帮榇,两家生意各增加了好几成。「再来两份片儿川面。」她追加。 「您稍待。」敢情这位小嫂子叫这么多,可都是替那胖胖的丫头点的?店小二瞧了春芽一眼,脸色不变,自忙去了。 没人知道他这误会大了,春芽无辜的背了黑锅。 她们坐下的时候说书先生已经讲了几副佐茶段子,但见茶客都不怎么买帐,于是喝茶润喉后,惊堂木一拍,茶客鸦雀无声,闹烘烘的茶馆顿时安静下来。 「诸位乡亲,话说天下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小的今天特别准备的段子,是我朝堂堂骠骑将军梅天骄的传奇。骠骑将军是什么人?」拖长着声音的开场白是每个说书人必备,吊人胃口的开始。 接下来便有声有色的开说,不时还比划动作,真是说唱倶佳,引人入胜。 盛知豫不是很专心的听着说书先生绘声绘影的说书,她对这些凭空捏造多过事实的剧情本来挺有兴趣的,不过现下祭五脏庙比较重要,她呼噜呼噜的吃着片儿川面,一面呼烫,一边大口大口的吃,耳朵不时飘来那么一两句—— 「……说起这位大将军,年轻从戎,十三岁开始便立下系萦战功,二十五岁那年平西夷,又率军北进,将狄戎番邦驱逐五百里,皇上封了五品的骠骑武将,传说如今朝堂上的满朝文武,都跟过他打过仗。」 台上说书先生口水乱喷,也不知真的占几分,假的掺水多少,他扯他的皮,盛知豫已经吃了两盏茶,一大碗片儿川面,吞了两碟糕点,剥了一地的瓜子皮,成果不可谓不丰硕。 「骠骑将军是谁啊?」她拨空小小声的问,希望春芽替她解惑。 不怪盛知豫没眼力没见识,她一个当家主母,关心的是家中用度开销、关心相公有没有可能拿点钱回来贴补她些许——虽然纯粹痴人说梦、关心她的嫁妆铺子什么时候可以回到她手里——这作梦的大饼越画越大、关心四季衣裳、关心宅里哪些人又不想让她好过了……就是对朝中大局不关心。 她就是眼皮子浅,头发长见识短的妇人,她不否认。 「骠骑将军不去打仗,只管上窑子也能当将军?」春芽毫无心机的应和,并且十分不解,要这样也能当上将军,那当将军不难嘛。 盛知豫嘴里的汤差点喷出来,飞快擦了嘴,这要让人误会还得了,被哪个多嘴的人随便传出去就不得了了。 「骠是剽焊的骠,不是嫖……那个的嫖,叫你多认字读书你就不要,说什么认那么多字又不能当饭吃。」她义正词严,简直想把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的气质塞进春芽脑子里。 这荤素不拘的性子,到底是跟谁学的? 人家说有什么性子的主子,就会有什么样的仆从……慢着,她干么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 春芽不好学,完全是她自己的问题…… 接着,说书先生的声音又传来:「这梅天骄军戈铁马,奔于战场上,传闻他出身低微,是个私生子,幼年过得不像话,孤孤单单生在大家族里,没有亲族家人庇佑,常受同年纪的人欺负,离家后,一身本事全靠自己的拳头悟来,半生战名也是靠一场又一场实实在在的拚搏得来的,」说书先生话一顿,语调突然高昂了起来。 「南荒的野地不知道染红了多少回,这身穿银白盔甲,披黑色战袍的青年,踏着累累枯骨,替他争来了五品官位。」 他情绪高昂,唾沫四飞,茶客中却有人悄悄咬起耳朵,和他们隔着一道座席的恰是盛知豫主仆。 「我有从京里来的朋友说这梅天骄性情极难捉摸,因其寡言冷情,从来不卖老臣面子,朝中新贵也不敢与他往来,拉拢排斥都油盐不进,是以被忠臣、贪官都视为眼中钉,新帝听政以后,一日早朝他当着诸大臣的面顶撞陛下,出言不逊。因言词多有不当,顿时,朝中一干旧臣抓住机会,纷纷递奏摺表示,梅天骄治人手段残酷,功高震主,趾高气昂举止失仪,应与惩处,以为资监。新帝本着爱才之心,对他屡屡提点,谁知道,他冥顽不灵,最后还是激怒了皇帝陛下,近几个月,这桩传闻传得沸沸扬扬,不晓得你听说了没有,皇上将他扔到白河来。」中年男子侧身靠近那和他年纪相当的汉子低声说道。 那汉子兴致勃勃的往上凑。「像他这样被扔到这里来,还被停了俸禄,皇上也没说怎么处置,这岂不等于变相监禁,如果皇上一日不下旨,不就一辈子不能出去了?」 「不只如此,还有传闻说他来到白河,在山脚小村窝着,这一待好几个月,却遍寻不到蝴口的工作,很是落魄。」不是唏嘘感叹,风凉的意味浓厚到有耳朵的人都听得出来。 「谁敢用这样的人?往好处说,搞不好有起复之日,往坏的说,过个几年皇上不知道还记不记得这个人?这种人烫手之至,别说用他,就连打招呼我看都能避就避得好。」 盛知豫放下了茶盏。 这些好事之人,说起八卦,简直就是乐在其中。 说什么治人手段残酷,功高震主,趾高气昂?不过就寻个由头,扣上鸡毛蒜皮的帽子找他麻烦,那个骠骑将军也真是晦气,既没有通敌卖国,又不是谋反,一个将军,连贪墨腐败个几下,采买几个俊童小倌,纵马践踏民田…… 这些个小事都没有,居然被远远扔到白河这地界,从某个角度来说这是看人端菜碟,什么用兵如神,鏖战数年,几乎从未吃过败仗又如何? 只能说这将军的人缘奇差无比。 「在山脚小村窝着?小姐,这老头说的不就是住在咱们家对门的那个人?」春芽的分析能力十分强焊。 盛知豫一副噎着的样子。是他吗? 「你瞧,这不是说人人到……」 顺着春芽白白胖胖的手指头看去,她眼珠子瞪得差点快掉地上……一袭淡青衫子,还洗得褪白,他们口中的八卦人物,是正从茶堂门口经过的那个人吗?梅嘉护? 「说到那个入山口,今年也不知道是不是风水不好,除了一个将军,近几日,有桩趣闻,不晓得兄弟你听说了没?」那个穿得花里胡哨的中年男子意犹未尽。 「你姑且一讲,我洗耳恭听。」 第十二章 花衣服的男子点头道:「你一定料想不到,那紫霞山入山口几天前还搬进去了肃宁伯府嫡长子的妻子,听说,是偷了人,给伯府戴了绿帽子,因为有辱门风,为了面子,把她赶到白河来思过,改日再寻个由头把人休了。」 「咦,赵兄此言和我听到的版本有些出入。」「无妨,你快说来听听。」 「据说那小娘子是只孵不出鸡蛋的母鸡,因为无出,被撵出来的。」 「两位所言差矣。」盛知豫把身上的瓜子屑拨乾净,如果让这两个人继续编撰下去,她一生不知道还有多精彩难听的故事。 她要不要建议这对称兄道弟的男人改行去当写手? 「这位小娘子有何高见?」眉眼显出几分春花照月黯色的小娘子往自己跟前那么一站,男人精神抖擞了几分。 「小妇人正好有认识的人在肃宁伯府上工,她亲口告诉我,说那被赶出门的嫡少爷夫人是因府中缺银两,迫使她不得不去当富人外室,好拿钱回家供那一家子花用。」浑水吗?她就多搅和搅和,让水更浑一点吧! 「这是胡话……」两个讲了人家半天八卦的人掉了下巴,张大的嘴几乎可以塞进一个鸭蛋。 「信不信由两位喽。」盛知豫狰狞的笑了笑。 她可不是胡言,那一家子不全靠她的嫁妆过日子?她离开伯府的时候,根本没几个人知晓,放出这些谣言的又是些什么人?是何居心? 其实她早该知道有些人对他客气了,只会想爬到别人头上来。 很显而易见,这是要绝了她回伯府的心思,坏了她的名声,抹黑了她,还要坐实她的荡妇之名。 她若成了荡妇,嵇子君脸上会比较有光彩?香姨娘取她而代之,就会比较光荣吗? 伯府的颜面其实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她也不是没有成人之美,成全嵇子君和香姨娘有情人成眷属,她厌恶的是这些手段。 把一个无辜的人眨到尘埃去,他们就会从此幸福快乐了? 「小姐何必跟这些人较真?你这样诋毁自己,不是让别人把你想得更坏,你根本不是那样的人嘛。」春芽把她拉了过来,一脸严肃的结了帐,走出茶馆。 「我要是澄清,你觉得人家就会信了我?」 「不管怎么说,女儿家的名节还是很重要的,要让大家说难听了,日子也难过。」 盛知豫的目光渐渐软了下去。 「我就是气不过,想不到人离开了还能碰上这些狗屁倒灶的事,既然他们想毁了我,我就毁得更彻底一点,把伯府的名声拿来当垫背,看谁比较不好过?」她说起来犹然气愤。 她哪里会不知道人多的地方自然有人好事,羡慕者有之,窥探者有之,好奇者有之,无聊者有之,她也知道这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鸡蛋再密也是有缝的,离开那乌烟瘴气的后院,她早有心理准备,重生的这一辈子一个人也可以过的很简单,不抱希望,也就不会对人性再失望了。 但是想归想,原来她的修养真的还不到那个高度。 春芽知道小姐是气极了才会有如此手段,但心里更多的是义愤填膺。 「小姐放心,不管怎样,春芽都和小姐站在一起。」 盛知豫摸摸她的辫子。「这些糟心事就当作没听到吧。」 两人几步来到外头,隐约还听见花衣男子有几分神秘和恍然大悟的悄语。「想不到那小娘子的一手消息比我还灵通,那伯府只是个空壳子的传闻不是假的——」 说是小声话……只是那悄语悄得正好是茶堂安静的空档,这不欲人知成了众所周知了。 「这……是什么?」 因为高音而分岔的声音出自黄婶口中,她忙碌的手指头指来指去,指着方踏入家门的一行人,眉毛都快要叠到一起了。 「唔,」这趟进城,成果谈得上丰硕饱满——「小米团子你自己说。」盛知豫把站在她身后,四处打量的小男孩往前推了推。 被叫作小米团子的小男孩圆润可爱,头带宝蓝暖帽,帽顶一颗东珠,簇新宝蓝八团大襟翻毛开衩袍子,一看就是那种非富即贵人家的孩子。 他明显不是很喜欢盛知豫的态度,收回眼中的不屑,手拢袖子,「本……我有名有姓,不许这么叫我!」 喝,好大的架子,黄婶吸了一口凉气。 盛知豫与他几回交手,一路上,对这小屁孩挑三拣四的性子有那么几分了解。 「不是教过你做人要谦恭有礼?这是黄婶,要叫人,瞧瞧这屋子里就你年纪最小,你拿什么翘?」 「这房子这般破烂,如何住人?」他很委屈。 「我们都住这儿,你为什么不成啊赵鞅?」 「你这一介妇人竟敢连名带姓叫我?」他气得跺脚。 「我这一介妇人看你在路边哭得那么惨,好心把你带回来,若不然,你照原路回白河县,指不定有人已经满街在找你了。」 一个穿成这样的孩子茫然无措的在大街上,随便有心人把他拐卖了都不知道,不过照他这种挑剔的个性,也许倒楣的会是人口贩子……呀,这是不是她开始后悔因为一时母性大发,觑着这样的冷天,把这小不点带回来了? 不过,时间就算倒流回去,她还是见不得他那可怜兮兮又强忍着泪的倔强模样。 她寻思过个几天,再上县城去问问,指不定有人来寻,谁家掉了那样的孩子不心急的?到时候再将他送回去就是了。 被说中自己巴不得没有人知道的糗事,赵鞅可急了。「本……我哪有哭,那是雪花沾上的湿气!不许你把这件事情到处说去!」 春芽极力绷着笑,虽然是个道地的小鬼,却好面子哩。 「你以为我愿意迷路?」赵鞅也很纠结,谁叫他天生就不会认路,退一万步说,他也不愿意好不好?至于会不会有人找他?他才不担心! 春芽极力绷着笑。 「小姐,那这个又是?」黄婶一直眼睛不离的瞧着盛知豫的胸口,那隆起的一团,一直动来动去的究竟是什么? 像是知道自己被人点到名,从盛知豫的交领处探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尖儿来,白雪可爱的模样,毛发盖住眼睛鼻子,让人一下子看不出来是什么动物,四只小腿软乎乎的,盛知豫把牠托在掌心,牠也没什么力气,四只爪子平摊的趴着,脑袋蔫蔫的垂着,神情非常可怜。 「这小东西,看起来出生没多久,没有奶吃,养不活的。」黄婶摇头,完全不看好。 「我看它掉在沟子里,身上有伤,可能是被其他动物咬的,要是不理,怕会成为野兽的食物,总之,先养养,家里正好少了一只看门狗,小雪球养大了,可以看门。」她实在不忍心。 「也不知道是不是狗?!」黄婶心里怀疑得很,牠这长相哪里像土狗了? 「对了,不说我还忘了,我买了蛇油冻疮膏要给你,天气冷,多擦擦,听说对冻伤效果很好。」盛知豫摸出了一个小瓶子,递给黄婶。 这是拢络。黄婶心里有数,但心里很受用。 其实,少奶奶是别院的主子,她想做什么都成,哪需要顾虑他们这些下人的想法?但是她仍然想到自己,自己只是个奴才啊! 这时,盛知豫裙下一紧,一只胖胖的小短爪子拎住她的裙子,备受冷落的赵鞅小米团子居然站着打起了瞌睡。 盛知豫知道他肯定是累坏了,那沾满泥的鞋子,也不知道在街头晃荡了多久?她心里一软,牵起小米团子的手,另一只手把小雪球交给了春芽。 赵鞅迷迷糊糊的觉得有只手拉着自己,不知要把他往哪里带,那手很暖和,还软软香香的,说不出的好闻。 没多余的房间,盛知豫将他领进自己的房里,抱上炕,卸去他的鞋,脱掉帽子,最后替他盖上被子。 这么小的孩子,父母怎么会放心让他一个人出来到处逛,还没有大人照拂?替他拨开黏在额上的发丝,确定他睡得安稳,又给他掖了被角,她走出房门,去了蔚房,找了半晌,发现厨下只有一小包的米麸,她用灶上的开水将米麸调匀,找了一块细纱布,堂屋里黄婶和春芽大概都忙去了,小雪球缩在春芽临时给牠造的窝,头连抬一下都没能。 她把米麸碗搁在桌上,几个小步将小雪球抱起,放在大腿上,用细纱布沾了还烫着的米麸凑到牠鼻子前晃啊晃的,希望香味能引起牠的食慾。 这么小的东西,一定还没断奶,可是家里哪来的奶,之前那丁点,已经被她拿去做了吃食。 「来,这是好吃的东西喔,吃了才有力气,才能活下来。」 第十三章 盛知豫把手都摇酸了,牠仍是鸾拉着头,对吃食丝毫不感兴趣,她思忖如此下去不是办法,要不要撬开小雪球的嘴来喂? 又试了几回,幸好牠终于伸出小丁似的粉红舌头,舔了一口,也许咽下肚后发现这东西不讨厌,就算闭着眼睛也打起精神开始讨吃食。 一碗米麸很快喂光,牠撑起圆滚滚的肚皮,嘴边还残留着米麸汁,蜷了两下,窝在盛知豫的手心里,不动了。 这种天气,让牠睡在堂屋里,也不知道能不能活过明天?看起来只好让牠和赵鞅一起睡了。 这结果自然惹得晚饭前醒过来的小米檲子暴跳如雷。 他居然堕落到和一只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动物同睡一炕?这是奇耻大辱! 坐上饭桌,他的脸更扭曲了。 瞧瞧这桌上是什么菜色?他见都没见过,油渣炒土豆,秋收时存在地窖的大白菜炒豆角,加了红薯的糙米乾饭,一锅咸菜腊鱼乾汤。 那是人吃的吗?在他的认知里,那绝对不是! 「我要吃玫瑰兰丁、甜酸菠菜排骨、松露白芷宝鱼汤、蜂蜜果子香糕、碧粳香米粥。」他如数家珍,简直就是信手拈来。 是谁家大人把孩子这么养的? 赵鞅的话理所当然被当成了耳边风。 「不吃就下饭桌去,不过挨饿了可不能哭,就算你哭,也不会有东西吃,在我们这儿,过了饭点,可就要到明日早上才有东西吃了。」盛知豫特意把饭菜吃得飞快又香甜的样子。 这样被娇宠的孩子,她不会拿外头多的是没饭吃的人这种话来鼓励他要爱物惜物,让他饿肚子,最直接。 他倔着的小脸有几分松动,姿态也摆不下去了,他不是不饿,他饿啊,谁知道之前会累到不小心睡着了,他早晨只吃了一颗糖球的肚子早就饿到咕咕叫,饿得受不了了。 他不傻,他也知道自己身上随身配戴的小配件随便都能换钱和吃的,不过,这世间多的是坏人,他这小身板不管走到哪都极为吃亏,想占他便宜的人多的是。 「这样吧,你要把饭吃了,待会儿擦过澡,姐姐给你讲故事。」盛知豫给他挟了一筷子油渣炒土豆。 老实说这不知道是什么的菜还挺香的,赵鞅捧起碗来,一副慷慨赴义的表情,但是说到底他就是个孩子,原则归原则,他很快扒了一大口,吃到嘴角黏上饭粒都不知道。「是床前故事吗?」 「算是吧。」 「要讲得不合我意,我就不饶你!」 「我要说得精采绝伦,有什么好处?!」 「总之,等本……我听了再做决定。」他践的咧。 饭后,盛知豫说要去消食,裹了披风便出屋子去了。 春芽心想院子就这么大,没什么好担心,倒也不去唠叨她。 盛知豫走出门,屋外一地银白,夜色静然如水,跨过自家木桥,一二三四五六七……她数了数,自己横走十三步,脚后十二道脚印子,对门就是梅家。 打从屋外的篱笆可以看见屋里有朦胧的光,可见人是在家的。 她试着推门,想不到门吱呀了声,一推就开。 这男人是怀抱夜不闭户的精神,还是他胆子大,自恃艺高人胆大,压根不怕什么宵小? 她踏进一步,梅家这屋子是土穷的两间房,茅草盖屋顶,比起自家虽然差不到哪里去,但是凭良心讲,很难说住这里的人日子会比较宽裕。 想起他那已经洗得快要不见颜色的衣服,盛知豫看得出来这个梅嘉谟,或者应该叫梅天骄的男子日子过得挺苦,那些个叱吒风云的过去,让他风光一时,可风光没多久,一朝从云端掉进凡间,就连一份猢口的工作都找不到。 都说伴君如伴虎,原来都是真的。 这般大起大落,他的心里也苦吧? 「这么晚了,少夫人在这里做什么?」分外清冷的声音无声无息的响起,让她差点滑了一跤。 她她她……她又没做什么亏心事,不用表现得这么心虚吧? 「梅大哥。」 他身上还是白天穿的那件衫子,这种天气她披着披风出门还是冷到鼻尖和脚板都快失去知觉,静静落下的细雪沾上他的双肩与睫毛,他却毫无所觉的样子。这人除了万年不变的冰块脸,就连知觉也不太好吗? 「嘉谟是你的名字?」她发誓,她要说的绝对不是这件事。 「字。」他神情不变,就连眼神也不见丝毫波澜。 「嘉谟是你的字?」喔,原来。「我来不是吃饱没事,我是想来问梅大哥,我家里缺一个长工,能来帮忙吗?月薪二两银子,一年四时衣衫,一年三节有肉菜面粉,一天管两顿饱,我们吃什么你就吃什么,如此这般可行?」 梅嘉谟……梅天骄有些愣住,僵硬的看着她。 他沉默着,始终不发一语。 「邻里互相帮衬嘛,梅大哥是知道我家中情况的,一屋子的老少,石伯年纪大了,体力有限,日子还很长,我懂一点女红,想绣几只荷包、扇面或是随身的小绣件去卖,换些银子回来,不过城里卖的绷子都不合我意,我还要一张绣架,房子旧瓦需要翻捡,翻了旧瓦,屋后又有半熟的桔子熟了要摘下,家里的木门一到晚上风吹便吱嘎吱嘎的响,不知道是不是需要换扇门。再说了,每天要挑水劈柴,堂屋的青砖也要修补,年关快到了,这都是体力活,没个有力气的人来做真的不成。」她的眼神认真无比,等着梅天骄回应。 一长串的沉寂在他们之间迤逦开来,脚下是冷冷的风卷着细碎的雪花而过。回句话有这么难嘛?她笑得脸都快僵了。 他不着痕迹的观察她,她洁白的脸冻得红通通,因为冷,两只脚不停换来换去,披风裹得紧紧的,身子微微的颤着,她明明冷个半死,就为了这种小事专程过来。 「给我时间考虑。」他目光依然幽冷,但是他那把声音响在这晚上,沉重又轻柔,隐隐藏着威压。 她犹如得到赦令。 也是、也是,男人嘛,好面子,是应该给他时间思考。「你如果觉得可以,那明儿个一早上工,我想你一个人弄饭也辛苦,不如早半 个时辰出门,到我家里来一起用饭,我会吩咐黄婶多切点红薯,煮一锅浓浓的稀饭等你……」 梅天骄听着她喃喃数着步子回到自家小桥的影子,没什么情绪的眼里难得露出点极淡的笑意。 【第六章】 盛知豫一开门,旋风般的小米团子就差点撞倒了她。 赵鞅披着发,一把搂住她的腿,转过头直朝追着他过来的春芽嚷嚷:「你想脱我衣服,没门,我才不要你帮我洗澡。」 这种小霸王,春芽实在无奈,她袖子卷得老高,棉裤和袄子湿了大半,这些都是这小混球的杰作。 小雪球懒懒的竖起一只耳来听了下动静又趴回去。 「这是闹什么?」 「她这粗使下人居然想看我的身体,我的身体可是随便人都可以看的吗?」他还一脸控诉,悲痛欲绝。 盛知豫慢慢蹲下来,面对着赵鞅,眼对着眼。「春芽不是下人,你要知道这一点,你要是不想让任何人碰你,那就自己洗。」 「她……不是下人?」他看了眼春芽,他明明看她做一堆家事,明明就是个粗使丫头。, 「不是,她是我很重要的家人。」盛知豫非常坚定。「还有,你要知道她没有义务帮你梳洗,说穿了,你和小雪球没什么两样,你和牠都是我因缘际会捡回来的,差别在,牠可能会在我家一辈子住下来,你不一样,只要你的家人找来,还是你想起回家的路,那么你就得回去。」 赵鞅大受打击,这是要他认清自己的本分吗?平平是一起被捡回来的,差别待遇也太大了,他可是活生生的人,居然比一只四不像还要不值钱?这不成,这种天气,就算这房子破破烂烂的,好歹也比流落在外面好,他要是想住下来,一定要她们知道自己值钱的地方,对!就是这样! 「我知道了。」他暗自下定决心,朝无辜的小雪球比了比小拳头。「我决定不洗了!」这是他表现他男子气概的地方。 「唔——可以,不过不洗身体的小孩只能打地铺。」 「什么?!」这是非人待遇,他可不想被冷死,那多难看!「你可以自己挑,洗和不洗。」 他一辈子没有自己洗过身体,叫他自己来,他还真的不会,这个香香的姐姐笃定不会帮他洗,能指望的也只有那个胖丫头。 这香香的姐姐不像他习惯了的那些人,她不会他说什么,就顺着他做什么,怎么这里的人都好奇怪—— 他还在绞尽脑汁的想,春芽可不会纵容他想到天荒地老,一把拎起他的领子就往里走,赵鞅破天荒没做任何挣扎,只是哀怨的看盛知豫一眼,便被拎着回厨房后面的小浴间去洗刷了。 第十四章 盛知豫缓缓站起,摸摸自己的脸,怎么,她很像逼良为娼的坏人吗? 小米团子洗乾净后,穿上盛知豫从箱底找出来,从来没穿过的月白色里衣,长长的袖子她帮他折了又折,将就一晚,应该没问题。 谁知道小赵鞅问题大着,他鄙视。「这是女人穿的衣服。」 「还是你要这件?」摊在床上的是请石伯找出来的旧衣服。 他也许没什么优点,但眼光毒辣,最终,委委屈屈的将就了女人的衣服,躺进床里。 「我穿了女人的衣服睡觉你要发誓一定不能说!」 盛知豫给他掖紧被角,「说完故事,你可要乖乖睡了。」 赵鞅两眼亮晶晶,可爱的不得了。 一盏茶后。 「……讲过了『奇珍会』卖的天下宝物,你听过《臧氏兵器谱》吧?臧氏是名满天下的铸兵器家,江湖上有『天下兵器,尽出臧氏』的说法。」男孩子嘛,肯定不爱听那种软绵绵的故事。 「姐姐去过江湖?要不怎么可能知道那么多?莫非是胡诌?」他的求知精神非常旺盛,有疑问就问,打破砂锅的要问出个究竟,真不知道该称赞他好学,还是罗唆。 年纪小小,却不让人糊弄,是精明,还是聪明过头?「姐姐以前生过很长的病,既不能绣花,也没有别的事情可以打发时间,所以只能看一些杂书,每一本都被姐姐翻得烂烂的,脑子里记得东西自然就多了,管他内容真的还是假的,每一本书都得来不易,你就把它当故事听就是了……话那么多,是不是不想听了?」这要解释,天会黑一半,只好拿出长辈架子威胁恐吓。 「谁说不听,我爹说人要没信用,就是没用的人,你答应要讲故事给我听,你是大人,大人就要守信用。」 哟,抬出他爹爹,倒打她一耙,想她还投其所好,挑了这能让所有男孩热血奔腾的故事,书里头不都这么说,无论男孩还是男人心里都有一个江湖梦? 她这是误信传言,误会大了吗? 这不会误人子弟吧? 「你这小滑头,听好了,臧氏名器一共有一百一十三件,每一件都千金难求,臧氏历来重剑轻刀,所铸神器唯有五件,其中『龙吟』双刀藏于阿银国,『穿云』长枪由武林盟主廉阔所有,至于短刀『穹苍』葬于太湖底,『鱼鸣』为皇室珍藏,剩下的赤红雕弓『凤栖』不知所踪,吊诡的是这把神弓曾经几度出现,又几度消失,据说这一代的拥有者曾带着它干下许多轰轰烈烈的大事,只是瞬间又消失在江湖许久,实在神秘。」 她接着又讲了这些宛如神器一样的武器的拥有者,曾经带着它们创下多少不为人知的故事,风云迭起,禁不起成败刹那…… 屋里一片温馨,夜也渐渐深了,没有人知道那个人打什么时候就站在盛知豫的房外,一行清浅的脚印已经被细细的雪给盖住,了无痕迹,显然是站了不少时候。挺立拔长的暗影本来只是想来确定一件事,没打算逗留这么久的,但是被她的故事吸引,他静静的听完故事,竟然生出意犹未尽的感觉。 他冷若冰霜的表情里出现了从来没有过的困惑。 屋里的煤油灯被稍微往旁移了移,没熄,一道窈窕影子映在纸窗上,大概是从藤篮子里拿出布料,剪裁后,行云流水的缝制了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想起她带着笑意的脸,脸上慢慢变了神情……然而,那张笑脸,很快便扼杀在他晦暗难明又冷情的眼里。 对盛知豫来说,一件普通的绣件不需要花太多时间,甚至不太需要绣样,就能在丝绸上呈现出想要的花样来。 她绣的专心,穿针走线,就像御风而行,绷子上很快出现几根爽朗青翠的竹子,这时,披散着头发的赵鞅揉着眼睛,一副刚睡醒的惺忪模样,一跨进堂屋,就打了个冷颤磨牙,小胖胳臂不由得抱着自己发抖。 盛知豫听见声响,看他只穿件里衣就跑出来,连忙放下绷子,这不让人省心的小鬼。「怎么穿这样就出来,要着凉了可不是好玩的事,我把棉袄放在枕头旁,你没见着吗?」竟然还赤着脚,也不管自己的小力气抱不抱得动这圆滚滚米团子,努力将他抱回了房里。 她的房间亮敞,是做针线最好的地方,她却怕自己拿刀剪,挑绣线的动静会吵醒这位大少爷,所以改到堂屋,至于本来被她安置在床尾的小雪球则被春芽坚持的带到别处。 春芽以为,小姐和一个小孩睡她能理解,这屋子就那么几间房,压根腾不出一间空房给赵鞅睡,要是还搭上一只动物,小姐实在太可怜了,义不容辞,小雪球只好归她了。 长这么大个儿还被人抱,赵鞅的自尊心难免有些不自在,以前谁要敢不经过他同意碰他,绝对有苦头吃,但是他不太甘愿的小身躯被搂进盛知豫带着馨香和软馥的怀抱里时,他有些别扭的发问:「昨晚,和我睡一张床的人是姐姐?」 「那是我的炕啊。」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几乎一懂事就自己睡一张床,就算生病发热,娘亲也不曾这样搂着他睡,他现在长大了,也不需要人陪睡,可不知道为什么,昨晚那一觉睡得非常放心。 盛知豫把他放在犹有余温的炕上,拿起连夜为他做的棉袄给他穿上,「果然合。」 赵鞅左右一看,非常不满意,斜纹布的棉袄、棉裤,只有一个土字可以形容。 「这袄子你哪来的?」这个家一个小孩也没有。 「很暖吧,我可是裁了细棉给你做的内里,这样就算出门也够暖的了。」也许是她上辈子没有孩子,母爱无处发挥,对待起赵鞅这小魔头,特别有耐性。 「昨儿个熬夜帮我做的?」他说不出那个谢字,眼角儿眄着她看。 「是啊,你看我眼下的黑青。」她逗他。 在她以为,既然是个孩子就该无忧无虑,没心没肺的过日子,这小米团子却不然,有时老成得像个小老头,有时候又蛮横到近乎无礼。 他唔了声,让盛知豫按坐在小板凳上,然后端出梳头匣子,她坐在椅子上,从匣子拿出牛角梳子,把他油光水滑的头发拢过来,再慢慢梳开,接着给他绑了两个羊角辫。 小米团子就夹在她两腿中间,他的两只胳臂就正好架在她的两腿上,手摸着她的两个膝盖。 背着她的赵鞅觉得自己一定是哪里不对劲了,只是一个寻常到不行的梳头,他居然眼眶有些发热。 一定是她编辫子编得太紧,拉痛他的头皮所致。 将赵鞅打理妥当,盛知豫便把他打发到厨房,看看黄婶和春芽的早饭是不是做好了,要是做好就可以开饭了。 揉揉他的脑袋,随手从袖袋里掏出块糖来,堵了他的嘴。 她回到堂屋却听见一声柔腻婉转的「喵——」,一只三花玳瑁大猫,双眼碧绿,慵懒的用爪子拨弄着蜷缩在小窝里的小雪球玩。 梅天骄站在方桌旁正弯腰把地上一张张被盛知豫反覆勾勒,扔掉,再勾,再扔的纸团捡起来,一张张打开摊平。 他看了盛知豫随手放在桌上的绷子一眼,虽然就那么几笔,但那竹子的几片叶子仿佛散发着绿莹莹的光晕。 此时他听见猫叫还有小雪球的稚嫩反击,一个箭步过来,把三花猫随手捞起,「不可以大欺小。」 三花猫蹭上去舔一舔他的手背,梅天骄揉了揉牠的软毛。 看着这抱猫的男人,盛知豫有些混乱,有什么混沌轻而缓的浸润着心肺,他一身足以让人为之疯狂,浓烈又冷酷的风情,表明了是生人勿近,但是他抱着那有张土匪脸的三花猫时,却神情迥然,让人不禁觉得他是个好男人。 踟蹰了下,她故意弄出声响。「梅大哥。」欠身施礼。 梅天骄很自然的还礼。 「这是你养的猫?」 「自己来的,来了就不走了。」既然不走,他便养着了。 「我前几天也捡了一只小雪球,刚出生没多久,我对动物没经验,牠又小,也看不出来牠到底是什么?」盛知豫小心的抱起了小雪球,每天一两个时辰就喂食擦药,合该说牠生命力旺盛,也才几天,虽说身躯依然软小,但是已经精神多了。 梅天骑放下大猫,接过小雪球,从头摸到尾巴还摸了牠的肚皮,也不知道是不是认人,牠居然用还没有长牙的嘴啃了他的大拇指一口。「你捡到了不起的东西了。」他笑,没生气。 他接过小雪球的时候,手指不经意碰到她的左手,神情平和,举止有度,这般神态与日前的冷漠凛冽,简直不像同一个人。 第十五章 「就牠这笨样子能担得起了不起这三字?」 「等牠再大一点,你就会知道牠是什么了。」他轻飘飘的瞟了她一眼,眼里有她看不清楚的波光闪烁。 这……根本是吊人胃口。 「少夫人想必听过我不少传言,经过一夜思考,你确定还要让我到府上上工?」他问的冷锐。 她总不能说,就是因为听过不少关于他的指指点点,想说他一个堂堂大将军落魄到这种地步,觉得他辛苦,同情心泛滥,才想说帮他一把的。 多一张嘴吃饭,多二两银子开销,她那几百两身家,暂时还撑得住,俗话说有饭一起吃……咕,她胡诌些什么,总之,家里的确是缺个帮手,就是这么简单的事儿。 「梅大哥这几日也没少听过有关我的满天闲话吧?比起你来,我也不遑多让,梅大哥如果为着避嫌,小妇人是不勉强的。」 当然,无论人和事情都要讲求两厢情愿,不是自己一头热就可以,人家如果有他的顾忌还是不愿领这个情,她也不是那种非要别人顺她意的人,说开了,大家还是邻居。 「闲言碎语这种事,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若世上没有人信你,只要身子正就不怕影子斜,若是有人相信你的清白,哪怕只有一个人,就当是为了他,你也要活得好好的。」 「士为知己者死吗?」他的意思是说,他相信自己的对吧? 也忒神奇了,明明说话就好像要他命的人,居然一颗螺丝子也没吃的讲了一串,这可以列入纪录里面了。 起先,她是想安慰他的,怎么最后被安慰的人反而变成自己? 她不是士大夫,也没那般气魄豪情,她只是个微末的小女子,对她来说,这世间,除了入土的人不会被人说三道四,只要人活着,要呼吸,要吃饭,不离群索居,都免不了被人说道,何况那些指证历历的都不是事实,要她为那些冤枉的话一个个的去解释,那些人她一个都不认识,又何必! 再说了,那些个不认识她,她也不认识的人居然能把她的事情说得栩栩如生,也太过可笑了! 「谢谢你明白小妇人的清白。」他的到来,就是最简洁清楚的表示,他也是对那揣测嗤之以鼻的人。 梅天骄的眼里有一抹淡淡的怜惜,这小妇人,出人意外的坚强,难得她看得开,行事豁达……桌上那刺绣,她真的能靠那种技艺经营这一家子? 这白河县太平久了,他们的来到——一个被皇上厌弃的落魄将军,加上一个被夫君冷落丢到别院来的妇人,令人争议的两人还对门而居,这样的八卦,这般的机缘巧合,怎么不叫那些县民欢喜得不知道如何是好。 偏僻小县的百姓娱乐本来便少,难得有一件闲话说,哪里不卯足了劲的。 要说就去说吧,就当造福人群了。 吃过了早饭,梅天骄难得主动开口。 「要从哪里着手的好?」长工他生疏,工作内容虽然研究了一下,但是要从哪一件事入手,心里有些打鼓,遂开了尊口。 「厨房的水缸快没水了,先挑点水回来吧。」在这里挑水也是体力活,对于没有水井的他们,要水,得去到远一点的河去挑,这会子天寒地冻的,幸好小溪只要敲破薄薄的冰层,还能担上水回来。 来了生力军,用水大事自然得交给他了。 梅天骄听到这话颔首,前脚踏出门槛时忽然回头,「你说三餐管饱,午饭或者晚饭也成,我想吃那天有着螺狮儿样的咸点。」 「酥油鲍螺吗?」这是点菜吗?就算她说过把自己的家当家,也不必这么快就从善如流吧。 她只能夸奖自己有先见之明,昨日买菜买得好,面粉鸡蛋牛奶因为自己嘴馋都给备齐了,想不到便宜了他。 「能吗?」 「怎么不能,不过快到饭点的时候来灶间打个下手吧,这道点心,挺费劲的。」不是她肉痛舍不得那点面粉和蛋,连做道吃食也要他出力,实在是这道点心不是普通的费工。 见她允了,梅天骄出了堂屋,拿了灶间外挂着的倒勾扁担,又进灶间拿了空桶担着出去了。 饭桌上非常安静的赵鞅一听见有吃的,本来平坦光滑又白嫩的包子脸忽然皱起来,叉着小肥腰抗议。 「姐姐为什么对他那么好?他一来就给他做吃的。」他的表情很是不满,一双眼睛水汪汪的,一早发现多了个人一起吃饭,他表现的还算大度,这会子居然觉得没受到公平对待了。 盛知豫摸摸他的头,「做了点心,晚上小米檲子也有得吃啊。」 这一两天处下来,她倒也略略摸出他一些脾性,虽说耍起性子来的时候不可理喻,大事上却很容易做出取舍。「那不一样!」他嘟嘴。「可我只给你糖珠子,他可没有。」 他天真活泼的点点头,嗯嗯,这倒是,小小心里平衡了些。 「那出去玩吧!」 小人儿呼啦一声出门去了。 「少奶奶。」黄婶把饭桌给收拾了,让春芽把空碗筷放到厨房去,她搓搓手蹭了过来,垂了眼睛看着地,不时觑觑她,像是忍了许多话要说。 「有事?」 「奴婢还是觉得那小哥儿,咱们离他远一些的好。」 「哦?」 「奴婢多嘴了。」 「他哪里不好?」 「奴婢不会说……家里能添人分担工作,奴婢有什么好不乐意的,但是对门小哥儿可是一个犯事被皇上厌弃的人,我们要跟他走到一道,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招祸上身?再说,他可个武将,难保哪天发起疯来会拿刀砍人,昨儿个奴婢翻来翻去翻了一夜,想来还是不妥。」 她不是家中作主的人,但是主子年轻不懂事,事情没有往深处想,她总得提点提点,这可是引狼入室啊。 她吃过的盐比主子走过的路要多,相由心生这种事,哎哟喂,那张脸,生生能把人冻进土里,分明不是善类。 「虽然说落难的凤凰不如鸡,被皇上厌了就厌了喷,我相信他是好人!」丢官又不是他愿意的,难道要把他当过街老鼠,还是落水狗打? 「少奶奶,奴婢可没敢说他是坏人,可是防着点总没错!你瞧瞧这入山口就我们两户人家,他要起一个歹心,把我们都给……喀嚓了也没人知道。」黄婶生动的用手刀在脖子上划过去,活灵活现。 盛知豫喷笑,「我们这破别院,有财还是有色可劫?梅公子是什么人,堂堂的骠骑将军,他要不是落难,看得上我们这些人吗?黄婶,当今圣上虽然刚即位,一朝天子一朝臣,看似也不是那种臣子一犯错就追杀到底的人,你是怕我一个有夫之妇和他走得太近,别人会说话难听是吧?」 黄婶十分着急,小姐这是执迷不悟,她又是个不会说话的,这可怎么办才好! 「奴婢是不知道什么将军不将军的,少奶奶总得顾着自己的名节,哪天指不定大少爷就来把你带回府去,要是多生这些枝节,到时候岂不是有理说不清了?女人一辈子的倚仗就是男人,我瞧着少奶奶看似有在这山脚落地生根的趋势,少奶奶为什么不多费点心思在大少爷身上,让他快快来把少奶奶接回去,这才是正理,老婆子我心里急啊!」 县城的市集她也没少去过,这位遭遇同流放差不多的将军已经是白河县近几个月来最热门的话题对象,加上少奶奶如今被传开的名声……两个风尖浪头上的人物摆在一块,就算当事人光明正大,那些好事的人哪会不往歪处想? 小姐自己的麻烦还不够多吗?麻烦加麻烦,这种事要让府里的人得知,岂不是火上加油? 黄婶劝戒的这些话,盛知豫自然没有听进去。 要是以前的盛知豫,男人是女人的天,她一定会把黄婶的话奉为圭臬,可惜黄婶不知道的是,她已经不是以前肃宁伯府的长媳了。 她乾笑了两声,为了那一颗心记挂在别人身上的嵇家大少,她就要把自己捆成粽子,每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窝在房间里哭哭啼啼,三天两头差人回肃宁伯府哭闹吗? 她是不管府里的人心里舒不舒坦,她出府,是她想让自己舒坦,想伸脚就伸脚,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不必担心哪天饭菜里被谁加了料,不必担心睡醒,就得担上自己去害了某人,被扣上莫名其妙的罪名,不必用爹娘辛苦赚来给她的嫁妆养一群废物,自己挣钱虽然辛苦,好吧,她一文钱也还没赚到,但是,她还是觉得前途有希望,生活觉得踏实。 最重要的,待在那个府里,冷不妨就会没命,这里,有安心的觉可以睡,单是这点就很值了。 第十六章 重生前,她不爱惜自己的命,只是不甘心。咬着这不甘心,到头来,丈夫还是不爱她,一辈子的青春人生就浪费在几个女人的你争我夺里。 那种人生空荡荡的空虚感,她不要再重来一遍。 她也知道自己这一走,府里的大权又回到周氏手中,她这婆母向来不喜欢她,其实婆母也不喜欢香姨娘,应该说嵇子君娶进门的女子都不是周氏想要的媳妇模样,周氏想要的儿媳妇一定要出身名门,要有背景,能给儿子添助力。 至于周氏能不能如愿,已经不需要她去关心注意。 自然她也不会天真的以为那位婆母大人会突然良心发现,想到在别院的儿媳妇,然后好心的给她送月银来。 那个府邸,怕是没有一个人会想要她回去。 「黄婶说得好,这入山口就我们两户人家,我只是想他一个大男人有苦说不出,其他,并无别的心思,怎么说他还借了炭给我们应急,于情于理我们还欠他人情,至于我能不能回得去伯府,也不是我说了算……」她看见黄婶眼巴巴的目光, 很自然的转弯,弯到黄婶想听的那个地方去。「就听天由命吧!」 在盛知豫的心里,并不以为梅天骄是个好人,毕竟活了两辈子,她也不是真是十八岁的女孩,还怀抱这世间一切美好的纯真梦想,但是她却以为他也不会是个坏人……好吧,他那冰块脸,雷打不动的冷淡性子,还有那庞大的气场常常令旁人惊悚了点。 再说,但凡一个能当上保家卫国的大将军,胸腔总会流淌着一股扞卫国土,保护人民的正义热血,这样的人就算受人冷待,难道就会性情大变,成为十恶不赦的恶徒? 她以为并不会,能分得清大非大是的人,又岂会计较起小是小非? 她的直觉告诉她,梅天骄不是恶人,也不是什么老好人,别以为他愿意来上工是看他们一家老弱妇孺,同情心泛滥,他不是谁都可以随意摆布的棋子,她唯一猜得出来的理由,可能就是对她给的薪资很满意—— 「奴婢也不是那种现实、不近人情的人……」黄婶摇摇头,知道自己没办法说服小姐,只能灰溜溜的走了。 【第七章】 盛知豫不得不说,她的眼光真好,这梅天骄是个干活的好苗子,看他从早到午干了多少活,他们家的水缸从来没那么满过,柴垛也没堆叠这么充实过,甚至她只是随口给了他绣架的长度、宽度尺寸,他便了然于胸,饭点前就已刨好木头,下午只要组装上去就可以了。 她不得不感叹,把这位大将军放在这里,也忒大材小用了…… 梅天骄在外头忙和着,她也没闲着,拿起绷子,她手脚俐落,眼明心细,剌绣只要专注其中,便心无旁骛,之前绣到一半放下的青竹很快添上几撇色泽浓淡不同的叶片,竹子虚心有节,秀逸有神韵,长青不败,文人雅士最是喜欢。 褪开绷子,拿出篮子里另外一块剪好的布料拼上,缝好边份,在内里和丝绸之间塞入从中药行买来的辟芷,晒乾的秋兰、霍香等香草和冰片,再细细将接缝处缝了,便是一个可以拿来当荷包使,又是香囊的多种用途荷囊。 盛知豫托在手里,嘴边噙笑,哪知道手上突然多了个茶杯,茶香扑鼻,送来茶水的手一来二去将荷包给拿走了。 「好一个鸡心荷包,小姐还放了香料?」春芽个狗鼻子,一闻就闻出味道来。「荷包下面的络子可要看你了。」春芽是打络子的高手,从她手里出来的花色精巧又多样,这一项她就比不上她了。 「这有什么难的,小姐无论是荷包还是香囊的络子都由我包了!」想到小姐,用得着自己的地方,她可乐的。 「你瞧瞧我做的这两用香囊,里子能装耳挖、牙剔、小毛镊什么的,外面是香包,兼具美观大方,实用性强,你觉得拿到铺子去有人喜欢,能卖钱吗?」她不会狂妄的以为自己有祖母传给她的手艺和祖父平时教导的生意经,就能做什么惊?人动地的事,她不懂的门道太多。 「要春芽说,小姐做的任何东西都是千金无价。」 「世界上哪来千金无价的东西,任何东西都有价,就连人心也是可以买卖的。」 「哎哟,我不来啦小姐,那些个文诌诌的,春芽听不懂。」 「好啦,不扯那些,我不打算绣帕子还是扇面去卖,帕子、扇面都是夏天人们比较需要的东西,我想到时候再说,现在都快过年了,家家户户都得做新衣新帽,女子的腰带、香囊,男子的随身小物,譬如扇套、荷包、绦带……各做一套,等做好了,再拿去县城试水温,看铺子喜欢那一款、哪一样,到时候我们可以照着客人的喜好去做,你觉得如何?」 「好是很好,不过年快近了,这么少的时间,小姐能赶上吗?」春芽拍手称好,但随即又替盛知豫担心了起来。 「不试试看怎么知道,就算赶不上年关,每一个物件也可以拆开来卖,虽然可能不如整套卖的价钱好,赚多赚少而已,并不吃亏。」她已经有全盘计画。 「小姐多做几个,我来挑打络子的花色,肯定叫来买的客人眼睛一亮!」 「就万事拜托我们春芽了。」 主仆俩手里忙着,嘴里说说笑笑,很快到了中午,梅天骄依言来了厨房。「把身上的木屑拍乾净再进来吧,吃食要是沾上外面的东西,吃了拉肚子就不好了。」已经在厨房忙开来的盛知豫一看见梅天骄高大的身影,连忙喊了一声。 据她所知,男人远庖厨,就连石伯也不进厨房的,他居然说来就来,一点儿也不介意这地盘尽是女人天下,瞧他脸上没半点不自在,盛知豫不由得想,他真是难得。 黄婶和她想的一样,目光闪了闪,却没开口说话。 梅天骄依照盛知豫的吩咐,将本来已经拍过的衣服上上下下又拍了一遍,从水缸里圉了一瓢水,把手洗净,接过盛知豫给他擦手的巾子,把双手抹乾,站在后门,也不知道厨房里在蒸煮些什么,香味扑鼻,用力吸了两下,居然激起肚子的饥饿感。 他一进到本来就不宽敞的厨房,空间更显逼仄,在灶前切菜的黄婶只能拿着菜板子挪到一边去。 这时盛知豫面前放着蛋清和蛋白分开的盆子,她把蛋清那个盆子递给梅天骄,又再递过来一根大的木杓子,「一直打,直到起泡。」 虽然不清楚这么做是为什么,梅天骄不动声色的看着她那只拿着杓子的手,她的手背很白,手指细长,这样的小手,能拿针,也能拿杓子,在他以为非常神奇。 当他接过她递过来的杓子和盆子时,因为拉近的距离,他的鼻尖闻到她身上馥软香郁,带着令人心安的温暖味道。 他收回眼光,默默的搅拌起来,没多久,知道她为什么说费劲了。 这玩意,不只要打到起泡泡,加一勺糖后还要继续打,打得浓稠了,再加一勺打完蛋清还有蛋黄,两勺白糖,三勺面粉,六勺牛奶,一点点盐,搅拌好,最后蛋清、蛋黄搅拌均匀,只见盛知豫最后又拌进一大把小葱。 全程都在无水的状态下进行。 梅天骄虽然不说话,却目不转睛的看着她手上的动作,而盛知豫隐约好像听到类似肚子的鸣叫声,她想了下,从橱柜里端出一盘刚做好的小饼乾,这小饼乾也没讲究什么图案,只随意切个方块或长条。 「这刚做好没多久,帮我试吃一下看甜度如何吧?」她把盘子递过去。 他拿了一块吃进嘴里,嚼了两下,外表瞧着没什么,吃着也不甜,口感却极好,不过他也就吃了两块,不肯多吃。 「我闻到的不是这味儿,你那锅子里还煮了什么?」 盛知豫知道他指的是另外一个锅子,便应道:「鸡烧小芋头。」 梅天骄没作声了,也不知道究竟是喜欢还是不喜,不过盛知豫看得出来,这男人喜欢咸食多过甜食。 厨房能用的工具不多,那搅拌均匀的原料先用竹笼蒸到几分熟后,再慢慢用火烤至金黄,这酥油鲍螺外脆里酥,刚烤出来,上面点点的青惠十分可喜,散发出来阵阵香味,梅天骄怕她烫着,挺身替她拿起雁笼,把几个屉笼都搁置好,也不怕烫,拿了一块便往嘴里放。 果然,比上次放过一段时间后还要好吃,而且这次加了葱,咸香咸香,风味更胜之前。 他点头,很是满意。 那晚,盛知豫准备给赵鞅讲床前故事哄他睡觉的时候,他却不情不愿的唧唧哼哼,装模作样了半天,神色郁郁,眼里汪着水,「姐姐偏心,姐姐明明认识阿鞅在先,做了好吃的点心却先给旁人。」 第十七章 他是从哪里得知中午端上桌的点心先被吃了大半? 瞄了眼他圆嘟嘟、白嫩嫩的小身子。「那留给你的酥油鲍螺也全进了你的小肚子,没有人跟你抢。」 「姐姐做好了该头一个想到我才是。」 原来计较的是这个。「好东西要大家一起吃不是?」 「为什么?」他总是吃独食,没这困扰,问的非常纯真。 「你不觉得大家一起吃一一样东西,感觉那东西就特别的香吗?」这孩子没人教他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道理吗? 他考虑了下,认真的点头。「抢鸡烧小芋头那个时候吗?」 「嗯,鸡腿都让你吃了的吧?」 「两只都是我包办的。」 「你说的那个人一只都没有吓。」 也对,不过……「姐姐要赔偿我,下次不管姐姐做了什么我都要头一份。」 「我会看着办。」 把小米团子哄睡之后,盛知豫用春芽烧好的热水洗脸洗脚,上炕睡觉,门窗关得严严实实,原来有缝隙的地方,全让梅天骄用棉条封上,屋里又暖又香,她迷迷糊糊的想着,虽然那个冰块脸没有对鸡烧小芋头表示出喜恶,却足足扒了三大碗饭来配,这应该表示喜欢吧? 她想了一会儿,翻过身很快睡着了。 隔天,赵鞅的胖腰上系了一只盛知豫给他专门做的大象荷包,大象昂着长鼻,眼中灵动,绣工细致,甚得他的欢喜,一等梅天骄出现,便笑咪咪的跑到他跟前晃来晃去献宝,整张小脸都活过来似的。 梅天骄一双阵子却是极为冷淡。 他看起来不像那种愿意哄孩子的人,但也不驱赶他,也不知道赵鞅是怎么跟他杠上的,也不出去玩耍了,一整天梅天骄走到哪,他就跟到哪。 一转眼过了两三天,那冰块脸补着屋里的青砖,差遣赵鞅去跑腿,他居然嘿哟嘿哟的拎了两块砖头给送进来。 大概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宠物,那只肥硕三花猫架子大,除了梅天骄唤得动牠之外,向来总像女皇巡视一般,高贵的入屋来巡上一圈,转眼又不见,盛知豫也不去理牠,倒是让她精心喂养着的小雪球,只要她在堂屋绣那些小绣件,便会偎过来,静静的蜷在她脚边上。 腊月里的事情多,这段时间,她手头也慢慢积下几件小绣品,她思忖,要是动作快一点,赶在年前县城最后一次集市,也许可以拿出去换钱也说不定。 因着这念想,她越发努力,针和五彩绣线几乎不离身,每每要忙得让春芽还是黄婶来提醒,才会起身走一走。 盛知豫原来对于过年是提不起什么兴致的,自己虽然名义上是被丢到别院来的弃妇,但是想起别院这些人都帮了自己不少忙,若能一起过个年也不错。 趁着起来喝茶让眼睛休息的时间,找了纸笔砚台,一边倒了水磨墨,用毛笔沾了以后拿到屋外。 在冬日澄净的日阳下,梅天骄和石伯坐在柴垛下的石阶上,梅天骄穿着一袭藏青色的袄子,静静的坐着,虽然不言不语,七分冷,三分俊,那无意散发的高贵感觉,一瞧便不是池中之物。 可这非池中物此时却待在她窄小的院子里给她做事,这是不是所谓龙困浅滩? 真是时也运也命也,只是她也莫名的相信,他并不是会困在浅滩太久的人。 石伯和他并肩坐着,互不打扰,只见石伯抓着烟锅袋添烟叶,点燃以后,吧搭吧搭的抽了几口,偶而和隔壁的年轻人搭几句话。 她过来,也不让两人起身,挥挥手,一边有点兴奋的问道:「要过年了,梅大哥、石伯想吃些什么?」 梅天骄看她眼睛亮着,又看了看她拿纸笔的手,认真的想了想,说了几道自己爱吃的菜,盛知豫又添了几道石伯也爱吃的,决定下次赶县城集市的时候多买一些回来。 梅天骄瞧着她俐落的写字,黑幽幽的眼珠子泛起一丝涟漪。她除了剌绣、做菜做点心,还能写字,不不,他漏了一样,她还懂绘画,那天他是亲眼看过她画在宣纸上面的图案,几笔荷花,笔触轻灵,就算只是随笔,竟给人满纸荷香扑鼻而来的感觉……不不不,她还会说故事,那故事古灵精怪,还带着几分事实,这样的女子,说得一嘴好菜、一嘴好故事,还有绣娘都比不上的好绣艺,能文能武的,这样的她究竟是怎么落到这地步的? 她还有更多令人惊讶的事情吗? 盛知豫真的勾起梅天骄稀少又难得的好奇心了。 孰不知,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产生好奇心的时候,便会不知不觉的把这人放进心的角落了。 盛知豫自然不知道他心里转着什么心思,他看着她嘴边甜甜的笑,小眉小脸,竟觉得可爱。 过了腊八,转眼就到了年二十,几个人更是忙得片刻不得闲,黄婶和石伯又去了一趟白河县城,趁着集市买了不少东西,也照着盛知豫吩咐,因着家里没有养猪,多割些猪肉回来,准备做腊肉、酱肉。 为此,黄婶没少念她——「米也贵,油也贵,家里还有几只鸡,对付着过去就好了,这么大手大脚把银子花光了,往后可怎么办才好?」 「过年嘛,家家户户平常少油少肉的,这会儿不都趁着办年货多囤上一点东西,让孩子、大人也都过上一个好年?钱不够用的话我会想办法的。」 盛知豫安慰她,知道黄婶是担心这笔花销大,至今家里一文钱的收入也无,过了年,一家子日子怎么过才好? 要她说,天无绝人之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喽。 只想让大家吃点好的,黄婶却帮她惦记着要她省下银子别花…… 节省是好事,但是开源更重要,在开源之前,年节嘛,她可以亏待自己,却不想亏待这些对她好的人。 她这种个性有一部分源于自己也不知道是好还是坏的韧性。 她只要一闲下来,或是闭眼,总会想起自己上一世在伯府中一个个孤寂的夜,一点点被磨尽的卑微希望,直到自己油尽灯枯。每当那情绪像她迎面扑来,总令她觉得无尽凄凉。 上一辈子,她活得何其脓包,如今,她要珍惜这些身边的人,想让大家过一个舒坦的年,她做得到,也不在乎那些银两。 梅天骄架着梯子将树上的桔子收了下来,采收的桔子装了好几大箩筐,清洗、晾乾,一道工把桔肉剔出来,梅天骄不学众人用手撕个半天,他看了一会儿,用小刀在桔子上头划上小十字,果肉一剔就下来,大家啧啧称奇,便学着他的法子。 接着再费一道工把桔肉里的籽挖出来,而留下的外皮晒乾可以做成陈皮,果肉用大锅煮上几个时辰,熬成果酱,到时候可以给孩子当零食吃,也可以做成点心或是入菜。 赵鞅也因为从来没见过这种稀奇事,窜来窜去的打下手,没半会儿把小袍子弄得都是汁液,盛知豫也不骂他,嘻嘻哈哈的笑声,为大家增添不少欢乐。 趁煮果酱的空档,黄婶她们把肉腌妥,挂上竹竿的时候,梅天骄看了眼,又油又腻,他是绝对不会吃这玩意的。 谁知道盛知豫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很好吃喔,到时候不要连舌头都一起嚼进去喔。」 他用两颗宛如黑葡萄的眼睛看了她一会儿,闷声不吭的垂下头继续做事,哪知道这小女人开了话匣子像滔滔黄河水,上自在县城里看见了什么,下至她在话本子里看了什么,一件事可以重复说上好几次……别人不回也不打紧,其他人如同老僧入定,早就习以为常了。 「你可听说过一个叫庄周的人作梦变成了一只蝴蝶,到处游玩,翩翩起舞,自由又快乐,谁知道不一会儿醒来,却发现自己仍是那个凡人庄周,他不晓得自己是 庄周发梦变成蝴蝶,还是蝴蝶发梦变庄周,把现实当成梦境来过,又或者把现实都当成虚幻……」 梅天骄听着有趣,可是半晌后—— 「你,话太多了!」他忍不住开口。 她如玉的脸蛋泛着柔嫩的光泽,笑吟吟的道:「人家说朋友就是互补,你死活不肯说话,那只好由我来说,你不觉得我在说书途上颇有天分,将来或许可以上茶馆说说书评,捞一点喝茶吃饭的银子?」 她脸上灿烂又真诚的笑容,让见到的人只觉一阵清风拂面,从心里舒坦起来。其实有她和小米团子,再加上时不时打在一起的小雪球和三花猫,梅天骄觉得这枯燥的工作并没有那么乏味。 虽然她真的唠叨了些,不过,他什么时候变成她的朋友了? 看他挑挑眉不吭声,盛知豫失笑,这冷面汉子从一开始很不耐烦听她唠叨,转身走人,到现在听她唠叨一两个时辰,还能坐得住,所以他这算是习惯她的唠叨了吗? 第十八章 第一批果酱终于煮好,小米团子吵着抢头香,迫不及待嚐了一口,瞬间却皱起了小眉头,他吐着舌头嫌酸,盛知豫把他抱在膝上,随手拿了一块小饼乾喂他,好去他嘴里的酸味,脸上带着宠溺的笑。 梅天骄把一蒌桔肉从后门捧进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温馨美好的景象,一瞬间愣在那里。 盛知豫自己也舀了一勺果酱来吃,入口果然酸涩,耗费大家这么些工夫弄出来的果酱要是不能吃,怎么可好? 心里觉得可惜,她想了想,有些食物需要时间酝醸,家里没有蜂蜜,只好拿了些糖掺进果酱里,然后装进坛子,搬到一旁去放着,等过一阵子再说。 真是可惜,要是有蜂蜜,风味一定会更好。 把装果酱的瓶瓶罐罐放好,一天已然过去,随便炒了几个菜,吃了饭,小米团子也没少劳动,他头沾上床就睡了,盛知豫洗后也一起睡下了。 这天一早,她刚梳洗过,黄婶进来传话,说有人求见,是张生面孔,如今人在门口,问她要不要见? 整理了一下仪容,她一时不知道到底有谁会来寻她?而且还是不认识的人?小桥上,站着一个中等身材的青年,他长得清清秀秀,表情也挺和顺,穿着一身杏色棉袄子,手中拎着长条的油纸包。 略为局促不安的神情在见到她时,微怔了下,表情震惊的愣了半天,喉咙沙哑的滚出三个字,「……豫……妹妹?」 「三哥?」她认出了这脸,也十分错愕。 她口中的三哥盛乐胥,是她娘家姨娘所出的庶子。 将盛乐胥引进屋里,上了茶,两人不免叙旧一番,这一打开话匣子才发现她这三哥能找到这里来,居然是他妻子白氏牵的线,那白氏也就是她喊作姐姐的白露。 老天爷天外飞来这一笔,这到底是哪种的机缘巧合? 她的爹爹和普通男人没两样,除了正妻,家里也有两个姨娘伺候着,最先抬进门的是王氏,这位王姨娘出身小户,却非场气,入门几年,陆续生下两个男孩,也应该说她运气好,身为正妻的娘亲在王氏生产之前已经有她大哥和二哥当靠山,坐稳当家主母的位置,王氏生下来的儿子自然影响不到嫡子们的地位,至于陈姨娘只得一个女儿,就更不放在眼里了。 在她的记忆里,她其实和这位三哥没什么往来,她爹一心扑在生意上,孩子也是都丢给后宅的妻子管理,唯一值得称道的是他虽然不管俗务,但对栽培孩子倒是很大方,儿子不分嫡庶,府中都请了夫子在教习。 庶子地位不高,她印象中的大哥、二哥对三哥、四哥颇为不屑,对他们简直就是无视,她却是觉得这三哥个性憨厚,性子平和,只要见着也会问好,招呼上几句话。 「当初多亏了豫妹妹帮姨娘和我一把,若不然,今日的我也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 当年他年纪小,姨娘性子柔弱,就算被人从中下袢子,苛扣了院子的例钱衣物,也不敢去争取,母子三人过得非常舍据。一年夏天,因为他踢了被子,这一冷一热的,便招了风寒,起初不打紧,也只是几个喷嚏,几天过去,他却发起高烧来,姨娘急得发狂,想去太太那边先借点银子请大夫,哪知道跑了好几趟就是见不着太太的面,回来只能抱着他和弟弟哭。 后来道事不知怎么傅到豫妹妹的耳里,她不仅请来郎中,还把暗地里苟扣姨娘月例的嬷嬷找出来,接着又把老太太请出来,将那欺主的嬷嬷发卖出去,在老太太的明令下,从此姨娘的月银和分例每个月都能完好的拿到手中,他才能平安活到今曰。 盛知豫细细揣摩了盛乐胥的意思,知道他指的是哪件事。「都是自家人,小事一桩,三哥何必客气,我早忘了这件事,三哥以后也不要再说了。」 「好,不说、不说,我来是有件要紧的事,妹妹日前在我那小铺子可是遇见一位夫人?」 她想起那位贵妇,点头称是。 盛乐胥喝了一口茶,接着说:「那位夫人两日前派了一位林管事寻到铺子来,他说你曾替他们家夫人缝补过一件衫子,夫人对你的手艺十分满意,这回,夫人想送份礼物给京中贵人,派我来问你可愿意接这差事?我手上这十丈缎子,你可以随意使用,还有四十两订金,等绣件完成,夫人若是满意,还另有赏赐。」 「那位林管事可有说绣件什么时候要?」 「年底已是来不及,若能在开春之前完成是最好。」 能在年后发一笔财,盛知豫心中自然也高兴。 「这时间是有点紧迫。」他做的虽是绣线生意,却也知道绣件动辄得花上几个月的时间,大型绣品甚至要花上一年,那位夫人给钱爽快,但时间却短得可以,要是赶出来的绣品不合她的意,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成。」她点头。 盛乐胥笑了开来,放下心中一件大事。「妹妹既然给了准信,我就这样回了那林管事。」 「有劳三哥,却不知道三哥是何时成婚的,妹妹居然一无所知?」她又给盛乐胥斟茶。 其实她心里有数,上辈子她嫁到伯府,就完全和娘家断了联络,简直像只坐井观天的青娃,娘家发生的任何事一概不知,周氏也蓄意隐瞒,不让她与娘家有任何牵连,那时的自己愚蠢到极点,也没察觉其中蹊跷,让人去打探打探,以至于连三哥成婚,祖母生病的事情皆一无所知。 盛乐胥笑了笑,带些腼腆的说:「我们没有声张,只办了两桌,自己人吃个饭而已。」便算宴客了。 庶子素来不受重视,能给他娶妻,已经算是圆满。 他成亲后,就分出来单过,拿着分到的七十两银子,和姨娘塞给他的毕生积蓄,再凑上弟弟平时省吃俭用的十几个大钱,带着全部身家和希冀出来开了一家专卖绣线和布匹的小店。 「……爹已经殁了,姨娘一个人在院子里实在孤单,如果可以,过个两年我想把她接出来奉养,让她舒坦的过下半辈子。」这是对母亲能尽的一点心意。 这让盛知豫想到,以前爹还在世的时候,母亲当家,虽然母亲没有对两个姨娘做出太过的事情,可姨娘的日子也算不上好过,和别的女人共用一个男人,这男人 七天的时间还要瓜分成三份分给三个女人,一个不争不抢的女人能分到多少时间? 如今三哥有这份孝心,是再好不过了。 孤家寡人守着院子的日子是真的难熬,如今儿子都成家立业了,如果一家人能够开开心心的住在一块,的确比什么都好。 盛知豫看得出来,三哥开的小铺子生意并不好,但是他绝口不提自己的窘境,她便装作不知道。 「不说我了,妹妹近来可好?!」他显然憋到正事都谈完了,才踌躇着开口想问盛知豫是不是真的被夫家赶出来?这屋子,这地方…… 「这些日子我多少从你嫂子口中听见街坊妇人零碎议论,本来没放在心上,却怎么都没想到居然是你,可以告诉三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伯府把你一个女子孤伶伶的丢在这里,这是欺我们盛家没人了吗?」 【第八章】 盛乐胥也不是不知道,盛府从商,表面虽然风光体面,实质上地位还没有背朝天刨地的农民高,豫妹妹高嫁,嫁妆又丰厚,抬到夫家去的那天,不知羡煞了多少人,难道那肃宁伯府没有看在那些不菲的妆奁,对她多加礼遇? 又或许只是小俩口吵吵闹闹,来这里冷静冷静的? 他心中忐忑揣测,不料盛知豫却淡淡一句,「不满三哥,妹妹是自愿到别院来的。」 听着盛乐胥宛如倒豆子般劈里啪啦的替自己抱不平,心中有股暖流滑过,她印象里的三哥可不是这个样子,看得出来他是真心替自己抱屈,有个自家人站出来替自己说话,盛知豫心里的憋屈被抚平了不少。 他把手里的杯子放下,目光带着不解。「我虽然没资格替你打抱不平,可好端端的,为什么?」到底他不是豫妹妹的嫡亲哥哥,隔着这一层,自己没资格管她的事。 盛知豫一想,闹出家丑的人又不是她,有什么不能说的,遂坦然一笑,把周氏将她娶进门,原来只是为了钱,还瞒天过海把香姨娘在同天抬进门的事情说了一遍。 盛乐胥气得发抖。「实在欺人太甚!」 「别气了,那种人家不值得生气。」 看着她云淡风轻的面孔,盛乐胥垂下头。「我是个没用的……」自古以来,娘家不盛,无法给出嫁的女子庇荫,女子便只能咬牙苦撑,他顶多听她发发牢骚,却没有办法实际为她做点什么。 一点用也没有。 第十九章 「三哥说什么呢?能离开那个地方,指不定还是我的福气。」 盛乐胥不是很明白她的意思是什么,但是,这个总是对他和顔悦色,甚至会关心他的妹妹,这会儿还开解他,他不由得对过去的不乱不问,心生浓浓的愧意。 「别怕,三哥虽然力量微薄,只要有口饭吃,一定也有妹妹的分。」 以前不论自己对他和王姨娘做过什么,都只是举手之劳,盛知豫也不要他报话来,心里说不感动是假。 「谢三哥,三哥要真心疼我,往后有空多带嫂子来这里坐坐,我就很开心了。」 「一定、一定。」他满口答应。 她从一直放在桌上的四十两里拿出二十两银子。「三哥大喜的时候,妹妹来不及送上贺礼,虽然不成样子,这十两银子,就当是妹妹一点点心意。」 「这怎么成?!」十两可是不少钱。 「还有,我家中的绣线怕是不够,得劳烦嫂子再帮我挑一些过来,另外这十两银子是绣线的钱。」 「绣线哪用得着这么多钱?何况我和你嫂子成亲都那么久了,哪能再拿你的贺礼?」他连忙推拒。 「三哥这是和我生分?嫌弃妹妹送的是俗物?」 「不不不……不……」老实人满脑子的汗了。 「那就拿着。」 盛乐胥无法,只得收下,再三说道他过两天便把绣线送来。 送走盛乐胥,迎面梅天骄正关门出来。 「他是谁?」一早家里就走出个陌生男人,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我娘家的庶出哥哥。」她没发现梅天骄声音里的不稳,只见他负手而立,却有股说不出的潇洒。 「你娘家不也在京里?」距离白河县可是天高皇帝远的。 「他娶妻后分了出来,在白河县落脚,开了一家铺子,这会儿是帮我介绍工作来着。」她细细把那天的巧合都和他说了,也没把梅天骄当外人。 她这不掩不藏的态度让他很满意,明白了个中曲折后,两人并肩进了堂屋,早膳已经摆出来,她上桌喊了开饭,几个人一起用过饭,赵鞅碗筷一丢,带着三花猫和小雪球便出门去了。 瞧着这小米团子从最早的小老头子性格,至今会上树打枣下河摸鱼,这才是小孩子该有的样子啊。 「你喜欢孩子?」他问得颇有深意。 「只是觉得小米团子可爱,这样的孩子谁不喜欢,不过,都过去大半个月了,怎么都不见他的家人来找?」她几次让石伯到县城去探听有谁家丢失了孩子,都没有下文,这么可爱的孩子,要是真的打听不到有关他亲人的消息,她也不排除把他留下来。 「也许是人找来了,只是你没见着。」梅天骄意有所指。那小米糖子的天真只能糊弄身边这小女人。 保护着他的人从来就没少过。 「也许是因为我太忙疏忽了,下次我可得多注意一下才行。」她也没往深处想,只当是自己疏忽。 当然她万万想不到这小米檲子,在和梅天骄初见面的时候就交了底,而赵鞅觉得自己已经把底牌掀出来,没有了后顾之忧,便很理直气壮的住下来,每天吃喝玩乐还有人可以撒娇,日子真是再美好不过了。 至于回家,那事不急,等他想到了再说。 他哪知道自己小算盘打得滴答响的同时,盛知豫却一直为他烦恼到差点睡不着觉。 赵鞅自然也料想不到,事情曝露的那天,自己要有洗净了小屁股挨上盛知豫一顿胖揍的心理准备。 曰子过得飞快,年三十这天上午,几个女人忙着炒乾胡豆和花生,又从菜园里割了一大把韭菜回来洗净拌上肉末、香菇,调成馅料,而一早已经醒好的面团在面杆子下搓压成一张张面皮,很快裹入调好的馅料,捏成一颗颗白胖的包子,男人也没能闲着,屋子里里外外都得收拾,家具要擦洗,备果酒送神,贴门神和对子…… 众人忙得热火朝天的节骨眼,盛乐胥又来了,这回带着白露。 盛知豫自然丢下厨房里的事,赶紧出来。 她一看见白露,就亲热的喊了嫂子,让白露臊红了脸,两人手牵手,也不管进不进屋,便说了好一会悄悄话。 这对夫妻除了各色绣线,还带来一大篮用布盖着,还热腾着的煎饼。「家里没什么好东西,盼着妹妹别嫌弃。」白露有些尴尬,第一次登门,却拿不出好东西来。 「什么嫌弃不嫌弃,嫂子和我见外,我可不依。」 白露见她那模样,来时的惴惴不安消除了大半。 也难怪她忐忑,之前她可是万万没想到这女子会是丈夫的嫡妹妹,自己要称呼姑奶奶的人。 她是庶女出身,太知道嫡庶的泾渭分明,昨夜急得眼睛都红了,这会儿看见盛知豫笑语晏晏,一颗心总算妥贴的回到胸腔,慢慢自在了起来。 盛乐胥也笑得有些腼腆。「这年三十了,我那铺子也没什么好忙的,家家户户忙着除旧布新,不会有生意,我也就乾脆把店歇了,带着你嫂子过来,这些天她没少叨念着要来找你,我今天带她来算是做对了一件事。」 这也是他们夫妻初来乍到的头一年,人生地不熟就算了,这行业竞争,铺子惨濉业,日子仍是苦哈哈的,即便这次得了盛知豫给的银子,也没敢花用。 白河距离京城远,加上手头也没什么余裕,两人自觉没有脸皮回去,给各个往来商户的管事送了年礼后,便想说趁着歇息时间赶紧把盛知豫要的绣线给送来,姑嫂见见面,也好了了却一件事。 「既然不打算回去,不如就留下来一起吃年夜饭。」人既然来了,自然要留下来吃饭。 人多才热闹不是。 「不不不不……我只是带你嫂子来让她安个心,没别的意思。」盛乐胥极力推辞,他们可不是趁机来吃霸王饭的。 「三哥,你就别推辞了,我知道你坐着也不自在,放心,妹妹不会让你闲着,至于嫂子,我们还有很多话要说呢。」 她把盛乐胥交给了梅天骄,迳自拉着白露进了厨房。 蒸笼里有两屉蒸好的肉包子,她也不怕烫,捡了两个放在碟子上,让白露嚐嚐看,顺便给个讲评。 白露一咬,只觉得皮薄肉香,肉半肥半瘦的香味一股脑从嘴里冒了出来,烫嘴的油汁沁着面皮,好吃到这会儿要是把舌头也一块吃进肚子,都不稀奇了。 她忍不住又大口一咬,接着秀气的捣着嘴,为自己的失态觉得害羞。 「夫人别客气,尽量吃,我们家小姐就怕自己做的吃食没人捧场。」把柴枝送进灶膛的春芽露齿一笑。 「想不到妹妹的手艺这么好。」白露真心称赞。 「我嘴馋嘛,总变着法子折腾吃的。」盛知豫吐了下小舌,逗得所有的人都笑了。 「妹妹有什么活要做的告诉我,我也来帮忙!」 「我早就等着嫂子这一句了。」 「我要帮了倒忙可不能去说嘴。」她娇笑着,笑出一张粉色面容。 她嫁到盛府没多久便匆匆跟着夫君来到白河,没有和妯娌、夫家人相处的经验,可因为自己脸皮薄,嘴也笨,和邻舍的妇人也相处不来,没想到却在这里找到了同乐的感觉。 中午,包子和煎饼自然成了众人的午饭,盛知豫蒸了将近十笼的包子,竟被四张男人的嘴一扫而空,最后就连斯文的盛乐胥也不好意思的解开腰带,大人连同小孩撑着肚子灌茶消食去。 晚上的配菜都已经切好放着,下午,盛知豫打算要炸油果子。 做油果子工程浩大,盛知豫度量了下家中人口,她心想一年才那么一次,想让大家吃个够,于是大手大脚的在锅里倒上了一坛子的猪油。 白露看着那些油,心里不自觉的抖了一下。 「妹妹,别怪嫂子交浅言深,我听你三哥说你接绣活养家,这钱赚得辛苦,更该省着点,又何必花这么多钱摆弄这些?」倒入锅里的油,那分量揣度着寻常人家可以吃上一两个月有剩。 「一年就过这么一次年,总想让大家吃好一点。」 「夫人,你就管管我们家小姐吧,这些天,净做这些家事,要把手都做裂开来,勾花了绸布绣线,看她怎么接绣活?!」春芽死活不让她沾手做这些累人的活,却拗不过自家小姐,这会儿来了个能说上话的,怎能不投诉? 白露可没见过敢管小姐的丫鬟,不过听得出来这丫头不想盛知豫沾这些油腻,纯粹一片好心。 「我哪是什么夫人,春芽妹子还是叫我白露姐就好。」是个懂分寸知进退的丫头,一得知她和盛知豫的关系,立刻改了称呼。 「得得得,我炸完果子就撒手,年夜饭可要看你和黄婶的了。」这丫头哪是怕她的手裂了口子做不了绣活,她是压根不让她进厨房。 第二十章 在这丫头的心里,她的主子就只有她一个人,既然是主子哪能让她碰这些下人做的事? 只是如今的盛知豫已经不是以前的盛知豫,她知道要审时度势。 别院里就这么些个人,要她袖手不管,依旧过上那种茶来伸手,饭来张口,凡事等着春芽和黄嫌张罗,做一个高高在上的夫人的日子吗? 她过不起,也已经没把自己当成肃宁伯府的长媳。 不错,她仍要算计,算计吃穿用度,算计要怎么让自己的日子越过越好,但是她不用再算计人心,不用战战兢兢。肉体劳累,那不算辛苦,自己想过得是简单的生活,而不是天天和婆母、妯娌、妾室们战斗着过日子,更何况嵇子君那男人不值得让她为他奋斗。 她在别院这里,才不管外头把她传的多难听,流言这种东西,日子久了,自然会被新的事情掩盖过去,最重要的是她身边这些人,謓她精神上觉得一天比一天有希望,一天比一天乐天知命。 所以就算手粗了,腿细了又如何? 拗不过她,最后,几个女人合力炸出几大盆鲜黄油亮的油果子。 这炸油果子看似简单,却要掌握好面、油和糖的比例,否则炸出来的油果子不是太酥就是太硬。 香气飘到外面,已经结束外头工作的男人们为着面子不好进来,小米檲子却没那顾虑,一进来就扑到盛知豫身边,睁着圆溜溜的大眼,这分明就是来讨吃的。 尾随在他后头的小雪球却没那胆量,杵在后门处,头搁在两条长腿上,表情憨厚,神色无辜到人们很容易忽略牠的杀伤力。 盛知豫不得不说小雪球比人还善解人意,很多事情若牠犯错,只要捏着牠脖子的软肉告诉牠什么事情可行,什么不可行,牠就不会再犯。 经过这阵子每日大骨与猪肉拌饭喂养着,牠疯了似的长,蓬松皮毛竟比天上的白雪还要洁白上三分,盛知豫就着梅天骄教她识别狗种的法子辨认,凸出的头顶骨,倒三角耳,和丰厚的颈毛融为一体的头部轮廓,生有浓密长毛的尾巴卷曲在背部,她当时倒吸一口气,发现牠居然是一只长在雪山上的雪獒犬。 说也奇怪,牠从不对盛知豫以外的人摇头摆尾,就连每天在牠身上滚来滚去的小米团子一旦惹得袖不高兴,那弓起身体来低哼的样子也会把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鬼吓得屁滚尿流。 这时的小雪球还称得上可爱,不过日后当牠长成成犬时,竟宛如雄狮般的魁梧雄壮,自己每每看到牠巨塔般、直立起来比梅天骄还要高的身子时,都会后悔把牠叫作小雪球。 其实不只小雪球长得可喜,赵鞅这这孩子也在窜个子,他初来时给他做的衣服,这会儿要不是短了腿,就是短了手。 他一出现,别说白露看他明媚的笑容觉得他可爱,盛知豫也分出手来摸摸他松软的头发,顺手给他一小碗炸油果子,他鼓着小脸吃得可是欢快极了。 盛知豫索性给他装了一兜,让他出去玩。 赵鞅用红红的小油嘴亲了她的脸颊。 「跟你这么亲,这是哪来的孩子?」白露看得艳羡不已。 「说起来不知道是哪家的孩子……」看着小米团子蹦蹦跳跳的吆喝着小雪球,那狗一口吃掉他半兜的油果子,他略有些炸毛,一人一狗又闹腾起来,盛知豫闭了闭眼,对于这么久没人来认领,她一惊把小米团子子当成自己的孩子养了。 「如果回去,也是为了和离一事……」 天寒,屋外北风呼呼。 一个除夕团圆饭,也不拘男女分桌惯例,众人团团围着吃得畅快淋漓,石伯拿出一坛他窖藏多年的白梅酿,拍开泥封,醇厚浓郁,味久不散,就连赵鞅也浅嚐了一口,气氛更加的热闹起来。 最先被灌酒的是盛知豫,也不知道是谁先起的头,一轮下来,无论大大大小,男男女女轮流的来敬她,她又敬了回去,陈年的白梅酿虽然不是烈酒,后劲却是强焊,虽然只是沾沾唇,也真把盛知豫吃得满面粉红,眸色晶亮,她目光流转却见梅天骄神色微微复杂的看着她。 他也吃了不少酒,眼眸却依旧清晰,一点也不含糊。 酒足饭饱,盛乐胥夫妇告辞着要回县城。「黑灯瞎火的,不如在这里歇一晚,明日再回去。」盛知豫劝留。 说也奇怪,牠从不对盛知豫以外的人摇头摆尾,就连每天在牠身上滚来滚去的小米团子一旦惹得牠不高兴,那弓起身体来低哼的样子也会把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鬼吓得屁滚尿流。 这时的小雪球还称得上可爱,不过日后当牠长成成犬时,竟宛如雄狮般的魁梧雄壮,自己每每看到牠巨塔般、直立起来比梅天骄还要高的身子时,都会后悔把牠叫作小雪球。 其实不只小雪球长得可喜,赵鞅这这孩子也在窜个子,他初来时给他做的衣服,这会儿要不是短了腿,就是短了手。 他一出现,别说白露看他明媚的笑容觉得他可爱,盛知豫也分出手来摸摸他松软的头发,顺手给他一小碗炸油果子,他鼓着小脸吃得可是欢快极了。 盛知豫索性给他装了一兜,让他出去玩。 赵鞅用红红的小油嘴亲了她的脸颊。「跟你这么亲,这是哪来的孩子?」白露看得艳羡不已。 「说起来不知道是哪家的孩子……」看着小米团子蹦蹦跳跳的吆喝着小雪球,那狗一口吃掉他半兜的油果子,他略有些炸毛,一人一狗又闹腾起来,盛知豫闭了闭眼,对于这么久没有人来认领,她已经把小米团子当成自己的孩子养了。 把拾到孩子和狗的事情说了一遍,也把自己想收养他的心意也说了。 「听妹妹的意思是不回夫家去了?」 「如果回去,也是为了和离一事……」 天寒,屋外北风呼呼。 一个除夕团圆饭,也不拘男女分桌惯例,众人团团围着吃得畅快淋漓,石伯拿出一坛他窖藏多年的白梅酿,拍开泥封,醇厚浓郁,味久不散,就连赵鞅也浅嚐了一口,气氛更加的热闹起来。 最先被灌酒的是盛知豫,也不知道是谁先起的头,一轮下来,无论大大大小,男男女女轮流的来敬她,她又敬了回去,陈年的白梅醸虽然不是烈酒,后劲却是强悍,虽然只是沾沾唇,也真把盛知豫吃得满面粉红,眸色晶亮,她目光流转却见梅天骄神色微微复杂的看着她。 他也吃了不少酒,眼眸却依旧清晰,一点也不含糊。 酒足饭饱,盛乐胥夫妇告辞着要回县城。「黑灯瞎火的,不如在这里歇一晚,明日再回去。」盛知豫劝留。 盛乐胥捏着妻子的手,「我向邻居借了马车,说好几个时辰就得还上的。」他既然这么说,盛知豫也不强留,拿了两条自己腌的五香酱肉、腊肉,一大碟甑儿糕,一篮子炸得外酥内软油果子让他们带回去。 盛乐胥也不推辞,他知道自己推辞是没有用的。 送走了盛家夫妇,转头迎面看见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的梅天骄。 盛知豫看见他稳稳的站在那,像入定了万年的青松,一点也不觉得奇怪,他走路无声,也不是第一回冷不妨的出现,她已经从一开始的惊讶到现在他连眼皮子都不会掀一下了。 「你这是要回家守岁了吗?你等等我,我有东西要给你。」她脚不沾地的又往里跑。 她叫他等,说也奇怪,他就等在那。 从来都是只有旁人等他的分,为什么他要听她的话? 梅天骄的眉间拧起一个川字。 是最近一直待在这里,习惯她的吩咐和吆喝……了吗?以至于不由自主的服从? 他这半辈子少有放不开和理不清的时候,这段过于安逸和无忧的日子削减了他对事情的判断力了。 他的生命里,除了街头、江湖,要不就是战场,一直以来,除了拳头、打斗、砍杀和血流成河、横屍遍野,他的生命里没有其他。 这间屋子里,在他看来一贫如洗,什么都没有,却有着他生命中从来没有得过的温暖。 天际又花花的下起小雪,不一会儿,盛知豫撑着伞小跑着出来,他的眼光攫住她,用屋里透的光描摹着她的全身,他从来不觉得在他的眼光里,有哪个女人称得上是好看的,再好看的女人总有厌倦的一天,可她不然,这些天朝夕相处,她的面目一直清清楚楚。 这清清楚楚是什么意思?看不厌吗? 或许是因为她喝了酒,更显得丹唇皓齿,明眸善睐,只这么款款而来,周遭都失了颜色。 他自小没亲没故,哪里都打滚过,女人,他不是没有过,却是面目模糊,这些年来一个都记不起来她们的模样。 第二十一章 那些女人没有一个像她一样让他困惑。 是的,许是因为喝酒的关系,他也糊涂了。 盛知豫用伞遮住他的头顶,可梅天骄太高,她这样撑着久了便有些吃力,不料,一只大掌很自然接过油纸伞,顶住两人头上的那片天。 盛知豫朝着他微微笑,把手里捧着的衣物往他怀里放。「这是给你做的新衣和鞋子,你回去试试,要是不合身,拿回来我给你改。」 觑着空,她给每个人都做了一身新衣。 他瞧着盛知豫说话的样子,那雪白的肌肤仿佛能透出柔亮炫目的光辉,令他移不开眼光。 盛知豫看他不语,好看的脸上也没有一丝表情,这男人,心思太深,不禁有些心慌的开口解释。「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想说过年嘛,每个人都要有一套新衣新鞋,梅大哥千万别想岔了。」 她可没忘记自己是有夫之妇的身分,这要是被冠上私相授受,可就难听了,她自己名声不好听,债多不愁,但他是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她不想连累了他,不过,她的确很早就想给他做一身衣服了。 大家都有,就算不上什么私相授受了。 「想岔什么?」他终于开口,眼睛里有些东西,如静水开始流动。「怕你想是不是我对梅大哥你有什么不一样的想法……」这说的是什么?越描越黑让无伦次……她一定是酒喝多了,敲敲不是很清醒的脑袋,她又说:「……我会对你负责的,等伯府的人来把我休了,你别嫌弃我,我不用聘金……还会带着嫁妆嫁给你,你说这样好不好?」 梅天骄哭笑不得,她这是真的醉了,她居然向他求婚,她哪来的胆子…… 「这是什么?」衣服的上头是鞋子,鞋里,放着一个小袋。 盛知豫只看见梅天骄眼帘垂下看着她给的衣物,却没看见他一点一点染红了的耳根。 「你知道,这是惯例,过年嘛就是要让荷包暖暖的,年过得肥肥的,这些日子多亏你帮忙,我也希望你能过个好年,袋子里的钱不多,除了这个月的月薪还有一小块碎银,大概二两左右……」这么点钱她实在拿不出手,不过她尽力了。 「这是压岁钱?」 他慢慢稳住气息,唇角露出模糊的笑靥,这笑,是真正发自内心的笑,她身上有一种愉快乐观的特质,仿佛天大的事都能揭过重新开始,每一个日出都是希望,每一天都是开始,每一个明日都有幸福在前面等着。 没有人给过他压岁钱,没有。 她心中咯噔,欸,别这样笑,太招祸了,她会没办法再开口说话啦…… 直到梅天骄走了,盛知豫还一心纠结着。 梅大哥,压岁钱不是用在这里啦。 从年纪上看,压岁钱是你要给我的吧? 梅天骄一进屋里,放下东西,也不点灯,就着黑暗迳自去倒了茶吃。 冷茶一入口,很涩,像吞了一块冰。 从那温暖又和乐的屋子里出来,就连家中茶也难喝了。 「既然来了,就出来!」他早知道家里有人却不吱声。「怎么就是瞒不过你。」从黑暗里踱出来一个做文人打扮的男子,头戴玄黑狐皮围成的暖帽,浅白襦衫,胳臂挂着水貂毛的斗篷,神态举止带着股云淡风轻的洒脱淡定。 这块陆地,东是伏羲王朝,西有乌尔干和西戎共同治理,南有阿银国,北地由紫陌国治理,他不是别人,正是他们伏羲王朝家喻户晓,名动京畿的内阁次辅鱼天胄。 这条滑溜的鱼曾是京城最有才华的学子,他天分极高,科考路上可谓一帆风顺顺,乡试、会试、殿试均名列前茅,状元及第,官运更是一路畅通,先得先皇青睐,荣宠一时,如今新皇即位不久,他依旧备受重用。 梅天骄给他倒了盏茶。 鱼天胄一点兴趣也无,简陋的木节杯子,冷水冷茶,他可不要跟自己的胃肠过不去。「这是待客之道?」 「你不知道我一穷二白吗?有水给你吃,就要偷笑了。」 鱼天胄一滞,「你怪我一个人在京里吃香喝辣,朝睡一揽芳华楼,晚宿霓裳曲坊吗?」 「你纨裤与我何干?」 「这叫叙旧。」他笑容殷勤。 「我们的交情没那么老。」只有与鱼天胄相交多年的他知道,这人,其实是只笑面狐狸,肚子里一堆算计,再腹黑不过。 给他好脸色看,一不留心还会被倒打一耙。 「你别这样,一揽芳华楼的综月姑娘可想着你呢,一再吩咐我把她的话带到,大过年的,我老远跑来看你,年夜饭就在路上用鹿脯对付着过去了,就不能给我点面子?」 「她是谁?」 鱼天胄又一堵,这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家伙,哀怨了半天才说起正事。 「那一位让我来问问你,事情到底办的怎样了?」只是眨眼之间,他眼里的谦恭温柔全部褪尽,锐利得直透人心。 【第九章】 梅天骄看他的模样,不是很情愿的从盛家带回来的小篮子里端出一只小碗公,搁到鱼天胄眼前。 「不许全部吃完。」看他饿得眼都冒绿光了。 「啊——你这是真的穷怕了?连这种粗俗的吃食都怕我吃?」这是什么东西,看起来油腻腻的,好不倒人胃口。 梅天骄还没抽回去的手,听他这一说,连着碗就想收回去。 鱼天胄赶紧护食,没鱼虾也好,「有朋自远方来,没有大鱼大肉招待已是过分,瞧你那是什么举动?我们闯荡江湖时大家一起掏刀子,三刀六洞捅完了事的快意恩仇交情,竟然比这几个丸子还不值钱?」 「你爱吃不吃。」又是个罗唆的,和对面那小女子的唠嗑简直不相上下。 「……吃。」这个梅天骄久居上位,统帅军伍,积威内外,这么一喝……都怪他老爹这姓氏不好,别的不好姓,干么姓鱼? 他这条鱼来到梅天骄这软硬不吃的跟前就只能是鱼乾,任人鱼肉,怎么也活泼不起来。 他哀哀怨怨的用丝帕擦了手指,仅用拇指和食指精挑细选的挑了一粒看起来不那么难看的,放进嘴里咬了一口,嚼了嚼,他无精打采的眼眸一亮,哪还记得要摆什么谱,把手中剩下的一口丢入嘴里,「想不到出人意外的好吃。」 梅天骄冷哼了声,算他有眼光! 「你说吧,我还得回去交差。」 梅天骄沉默半晌。「来了才知道这两湘官场竟然已靡烂至此。」 先皇年号仁武,仁武最后十五年,地方官商勾结,小如市井帮派,大及京城世家勳贵,竟都有关联,无论从那一桩查起,牵丝攀藤总能扯出」片人来,简直烦不胜烦。 「也就是说你捞出来的证据已经够咬出刘安杰这个混球了?」鱼天胄口齿不清的,嘴里塞满了油果子。 「嗯,调查粮库和钱库底册,他向各处督府大量收受贿赂……证据巳经充足,不过,这刘安杰是文谨荣的门生,即便拔除了刘安杰,那一位可会就这样收手?」 这线索一提溜起来,每人后面都牵着大人物,大人物后面还有一个总提线的人,这盖子要是揭了,京里头就要地震了。 「为人臣子不得揣测上意。」鱼天胄明白事情的严重性,更知道隔墙有耳,说话小心谨慎不会有错。「不论今上是要到此为止,还是有别的盘算,的确,朝堂上波涛汹涌,文谨荣这老匹夫对你这趟下来已生警觉,你要小心。」 文谨荣是何人?伏羲王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辅大人,门下学生没有千也有万,明暗势力非同小可。 「你当我三岁孩童吗?」梅天骄给予很不屑的一眼,这混球想套他的话,巴结阿误这事他不是最能干的? 「在朝堂上想安身立命,不但要揣测上意,还要估量时局走向,不揣测圣上意思,又怎能为国家效劳。」 鱼天胄不慎咬到了嘴唇,他乾巴巴的笑,「你这番出来历练,可是不同凡响,不过,你可要我把禁卫留下来,以防万一?」 「不必。」 「那些证据不要我带回去吗?!」看着空了的篮子,他有些意犹未尽。 「你这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顾好你自己的安全才是上策。」既然知道文谨荣不会放过他们,可想而知,鱼天胄这趟出京必定也在文谨荣的眼皮子下,还想替他带证据回去,这不是飞蛾扑火,自寻死路吗? 朝廷中他们一个扮白脸、一个扮黑脸为新皇效力,朝中看起来不和,私下两人虽个性相左,却意外合得来,这扮黑脸的家伙要是出事,他不会原谅自己的。 「真的不要?」 「轩辕。」梅天骄喊了两个字。 一道黑色的影子闪了出来站在暗处,长相看不分明,周身的肃杀之气却浓烈异常。 第二十二章 「既然轩辕在这里,那我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要不,你我作伴一起回京?我也想享受一下让梅家大军滴水不漏保护的滋味。」 骠骑将军座下七十二名将,皆奉梅天骄为主,随便拎一个出来都抵得过数十个朝中的脓包大将,十分厉害。 这轩辕是东西十二大营的副将,二十四大营各支副队便由他统管。 「不成,我还有一口井没有挖。」那几道墙也得推倒重新砌上才成,他要是不在了,那房子里住的人才会安全。 鱼天胄搔了下头发。「我是知道你为了取信这里的乡民,在对面那户人家委身 当长工,不过,拿些银子补贴就可以了吧,用得着大费周章的?再说,要挖井,得春天才能动工,你……这是打算什么时候回京?」 「事情办妥。」 打了井,那些个老弱妇孺平日要用水也不必再去溪里挑,可省事多了。 这有回答和没回答有什么两样? 「莫非……你是看上对门那个小妇人了?」他一副看好戏的促狭神情,摩挲了下自己光滑的下巴。 这是最大的可能,他和梅天骄相交十几年,这人,可不是慈眉善目,你跟我好我就会与你好的那种人。 如今生出别样心思,这,可议啊可议,呃,是可喜可喜……「她可是有夫之妇!」梅天骄咬牙切齿。不许他败坏她的名声。 鱼天胄捣着嘴走了。 多少大员想撮合他的亲事,他藉口理由一堆,这会儿看上眼的,居然是个不受丈夫喜爱的弃妇。 这叫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吗? 梅天骄看着吃空的篮子,这混帐,叫他要留一些,他偏吃光。 此时,璀璨的鞭炮咻的一声,燃至半空,炸开一朵朵花束,隐约听得见对面屋子众人的欢声尖叫。 他重新拿起盛知豫为他做的那身衣裳,又看了看那针脚绵密紧实的皂鞋,他褪下脚上的鞋,换上新鞋,孩子气的从这边走到那边,再从那边走回桌边,这鞋子,走起路来一点都不咬脚,脚趾头舒服的伸展着,明儿个大年初一,新衣呢,要不要也一起试试? 他又试了新衣。 明明不是什么特别好的衣料,穿在身上却合适的不得了,他这些年来乾涸龟裂如同旱土的心,像突遇春雨,温润了表里,让原本的死寂,渐渐的萌出芽来。完全被忽略的轩辕目瞪口呆。 「你怎么还在这?」梅天骄察觉到他的目光。 「爷没让小的离开。」这事要说给同僚听,怕是没有人会信。 「你何时这般不通气,一板一眼的?」 轩辕一悚,等着领罚。 谁知道梅天骄却说:「大过年的,一人发五十两银子,都去做一套新衣新鞋吧。」 「这是……」没有名目的打赏,他不敢自家将军能回答。 沉默许久。「算压岁钱吧。」 大年初一走亲戚。 在这儿,加上对门人口用一只手指就掰得出来,严格来说,盛知豫没什么亲戚可以去走门串户的。 既然省了这一桩事,她索性让春芽几个人都放假去,至于小米檲子昨晚玩鞭炮玩得尽兴,极晚才睡,今日看起来不会早起。 难得眼前清静无人,她想睡到日上三竿都无所谓,只是天不从人愿,她那习惯寅时就起床的习惯,可恨的让她一到时间就赶醒,但她也不管,就着和煦的朝阳,在炕上赖着,享受什么都不做的悠闲时光。 她想得美,赖床的计划却没多久就遭到破坏。 小雪球的吠声掺杂着叫门声逼迫她不得不起来,她本来想置之不理,后来想到,小雪球可不是那种会随便叫的狗。 不情愿的起来穿戴,随便拢了拢头发,出去应门。 叫门的人是梅天骄,他还带着一个盛知豫不认识的男子,小雪球吠的便是这个人。 她拍拍牠的头,示意牠坐下,也给梅天骄开了门。 跟着他进来的不是别人,是昨夜就该回京的鱼天胄。「这位是?」 「我京中的旧友,姓鱼。」 「鱼公子。」她很中规中矩的施礼。「夫人,打扰了。」 盛知豫见他剑眉星目,身上带着一股沉静之气,腰间系着温润翠绿,剔透无暇的碧玉蟾和压袍玉玦,两件显然都是难得一见的好东西,颇有温文尔雅的气质,但那双带着兴味的狭长眼睛给她一种擅谋之感,让人直觉他绝对不像看起来这么简单。 他也打量盛知豫,乌发松松挽就,发色流光,一支蝴蝶簪斜插发间,像春日枝头欲绽的花朵,娓娓颤颤,妙目如一波静谧春水,含而不露,自在安然。 要说美色,算是中等,要论气度,女子间倒是少有,难怪能入那万花穿过不留心的梅天骄眼中。 小雪球看见他踏入院子,龇牙低吼,陌生人敢随便踏侵门踏户,牠一律这么对待。 与牠打照面的鱼天胄看见牠的目光里有审视有对峙,一人一拘对视着,他一时也无法近小雪球的身,只是哇的一声,「这小东西,我要牠!」 他好久没这种感觉了,热血沸腾,这小东西就连京城也少见,寻常人家喂养不起,宗亲勳贵要划出一大片地供牠跑动,又舍不得寸土寸金的地皮,嗜寒惧热,胃口是十几人的口粮,故只有高山得见。 而这穷乡僻壤居然养了这么只雪獒犬,是因为无知而无畏,或者这女子的心胸与众不同? 「你也得看看牠要不要跟你走再说。」梅天骄凉凉的应付他。「别忘记你是来做什么的?」 「我来做什么的?」鱼天胄还没从对小雪球的征服慾望里回过神。「哦……」他眼神怪异的看梅天骄一眼,转身走出院子,朝着站在马车旁边的仆从招手。 「把东西都带进来!」 梅天骄不理他,掏出一大块用油纸包裹的牛肉,小雪球闻到这味道,舌头伸了又伸,一脸垂涎样,小小如菊花般的尾巴来回的扫起地来,可主人在,牠终究是没敢扑过去。 「原来你用这个收买牠,太卑鄙了,难怪牠对你言听计从。」盛知豫终于知道为什么小雪球除了她,一看到梅天骄就温驯得像小绵羊的理由在哪了。 「这叫无肉不欢。」 「小叛徒!」盛知豫戳了戳小雪球的额头。 牠呜了声,像是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好事。 这时,鱼天胄让人赶进来的东西分去了她的注意力。 「这是做什么?」 两头羊,两头牛,她细看,都是母的,下垂的乳头胀得厉害,怕是刚生下小仔没多久,鱼天胄手里还捧着个阳雕鲤鱼戏莲的木匣子,「这是薄礼,望夫人收下。」 「我与公子素无往来,无缘无故,我不能收。」无缘无故送礼必有猫腻,她脸色沉下来。 从年三十到正月十五,连个卖青菜的都没有,这是打哪里买来的牛跟羊? 「怎么会是无缘无故,昨夜我车赶得急,来到梅兄这里腹饿如雷,吃了夫人的小点充饥,又听梅兄提及夫人做这些小点心常要用到牛乳和羊乳,所以自作主张,希望这几头畜生能对夫人有所帮忙,在下也能常饱口福。」他说得入情入理,滴水不漏。 「既然鱼公子盛意拳拳,来而不往非礼也,小妇人没有可以还礼的,我们正要吃早饭,不如一起用吧?」 「那正好,我闲着没事想替小雪球造狗屋,也准备我的分。」喂完了小雪球的梅天骄起身,非常流利的接了盛知豫的话。 小雪球压根想不到自己还在舔爪子就被人拿来当由头了。 这叫吃人嘴软吗? 一般人听到这么说,礼貌上应该会推辞一下,或是拒绝,可在鱼天胄身上却不管用,他笑得妖孽,举止潇洒。 「有劳夫人。」 「公子请跟我来。」她把鱼天胄请进堂屋去,走了两步,回阵,对着梅天骄。「既然你要留下来,那就把牛羊分开关进栅栏去吧。」她指挥梅天骄。 两种截然不同的待遇,见梅天骄吃瘪,鱼天胄乐得很,原来堂堂的大将军还要干这种活,长工这碗饭不好端呐。 他被这厮从官道上拦了回来,来回奔走,又替他张罗牛羊,还要去找夜明珠,他想讨好姑娘家,却要他累死累活。 不过就算心里不忿,身为死党也得陪着梅天骄把戏唱足,啧啧,这动了凡心的男人,再如何超凡入圣,也会变得和邻家王小二一样平凡了。 他哪里知道,梅天骄对于盛知豫把他当自家人看的态度,非常的满足快乐,牵着牛羊进后头的栅栏,还各自喂了把草,这才进屋去。 用过早餐,把鱼天胄送走,盛知豫慢吞吞的将收拾的杯碗放到盆子里,从灶头的锅子里舀上热水,兑了少许冷水,准备刷碗,梅天骄也把余下的菜碗用纱罩盖上,转过身,接过她洗刷过的碗,叠在灶头上。 第二十三章 替她做事,无论里外,好像成了非常平常的事情。 「为什么花那么多银子?」她的手湿淋淋的,指节如玉的手并没有因为多做家事而变得粗糙。 梅天骄陡然静了两拍,手停了一下,笑得无声,「你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她没有被鱼天胄的演技哄过去,是她太过冰雪聪明,还是那个扮黑脸的演技太差了,以致破淀百出? 「看到牛羊的时候我可以理解,可之后拿出的夜明珠不是几两银子可以买到的东西,鱼公子再大方,我又不是什么绝世美女,不可能因为一面之雅就送我那么贵重的东西。」她在裙上擦了手,解下腰裙,离开灶间。 外头难得的好天气,远处的青山白了半个头,看起来却一点也不寒碜人,她拿了两把小板凳,分一把给跟在她身后的男人。 她在院子坐下来,享受晴朗的日子,在不远处蜷着的小雪球瞧了他们一眼,又把头搭回自己的爪子作一副端庄样。 看着她那抹静默的微笑和如一汪碧泉的眸子,他被盛知豫的聪慧折服。 「你还有多少事情是我不知道的?」她托着腮,嗔过来一眼。「你还看见了什么?」 「不多,我听说你若未奉旨不能离开一步,可是你看起来自由得很,来去自如,谁也不能拿你怎样。」 「你如何知道的?!」 「我曾几次见你夜深时候一身夜行衣出门。」她不会问他那般遮遮掩掩的出门,是做什么去了,他既然没有告诉自己的意愿,她也不需要追根究底。 原来,人总是最容易忽略眼皮子底下的事物,「你这般慧黠,怎会让自己落到今日这种地步?夫君对你不好吗?」 「他倾心的人不是我,他娶我入门也不是真心要我为他开枝散叶,扶持后宅,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在他身上浪费时间?」 「你这般惊世骇俗……」凡事一力承担的性子,叫人刮目相看。 可这样的女子在外是没有活路的,无论是否被休,被夫家不管死活的丢在这里,就算她不在意,旁人的唾沫星子也会淹死她,走到哪里都会被指指点点。 「我不在乎,我一点都不羡慕高门大户的生活,小富安康就好,我其实是没什么野心的人,你笑我也罢,我只是觉得人生在世,就是求个三餐温饱,平安无事,我也就这么点志气。」她笑了笑。 「至于那些说我长,道我短的人又不能给我饭吃,我辛苦的时候他们只会落井下石,不过,有可恶之人,也必有良善之人,所以对那些谤我、辱我的人,把他们当呱呱叫的鸭子就好了。」 对于间话,她什么都不解释,按部就班的过生活、过日子,至于谣言什么时候散,她一点也不关心。 前世,她那沉寂的十几年打磨了她的性子,想透了世情,让她深深嚐到不能把握自己命运的无奈,重生以来,一步一脚印,即便辛苦,却觉得自在圆满。 她说得畅快,梅天骄则是如获至宝,他年少时厮混江湖,个性里有一部分是桀傲不驯的,他最不喜那种循规道矩,用绫罗绸缎裹的木头女子,乏味又枯燥,令人打瞌睡,今天听得盛知豫这么说,更觉得自己眼光独特,没有看错人。 「那腌的蕨菜,淸脆爽口,下饭得很,你煮的菜我都爱吃。」他歪着头看她,笑得耐人寻味,突然接了这句。 「如果有一天我只让你浇酱油配饭,你也会说好吃吗?」他这是认同她的想法,在暗示她什么吗? 「我不会让你过上那种日子,我会一辈子对你好。」 心中一荡,热意沿着耳根一路蔓延。 「我从小没有享受过家庭温暖,没有人为我缝衣纳鞋,没有人管我三餐,你说只要有钱,这些东西哪里买不到?在我以为,的确是难买,难买一份心意。」 「我是瞧你衣服都是补丁……」 他心忽然一软,竟软得没边了。 「他们说你铁血无情,在战场上杀人不眨眼。」他一双眼睛长得凌厉漂亮,不笑时,这双眼显得很冷情,自然带出不凡的威仪。 「我对打仗这种事情,一直不是特别有兴趣,西戎人剽焊嗜血,战场上,你不杀人,人就要杀你,铁血无情的镇压,才能见得些许安定。」他轻轻带过,他没说的是,不了结乱世,人民哪来安居乐业的日子可以过? 他虽然简短带过,盛知豫却明了战争的凶险,他能胜战连连,绝不像他说得这般简单,这梅天骄不骄不傲,十分了得。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我实在不怎么相信你会因为顶撞当今圣上,就被眨到这小城来。」 「你为什么觉得不可能?」他定定看着盛知豫,目光像两蓬被点燃的烈火。 「皇上能在几个皇子之间胜出,坐上九五至尊的位置,他岂是这般心胸狭窄之人?皇上当年的藩地远在西北,与京城相隔迢迢,若是没有你们这些臣子拿血肉相搏,用义气忠诚换来他的青云路,何来今日?你是把身家性命全押在他身上的,这样的人不叫心腹,还能叫什么?何况皇上才登基没多久,正是需要你们这些人替他办事的时候,你此时被眨,怎么想都觉得不可能。」 那个中如何波折她不清楚,但稍稍推想便能明白每个皇子背后的水都深得很,没有盘根错节的势力如何成事,几方较劲的厉害,这一路上的血腥……这皇位绝不是那么容易就坐上去的。 梅天骄满目深沉,倏地站起高大的身子,在院子走了一圈,然后停在盛知豫面前:「这些话,你千万不可对外说起。」 好个玲珑的心窍,居然说得八九不离十。 「我明白其中的轻重。」对上他黑黝黝的眼神,盛知豫明白的点点头,这等大事不是她一个小女子能谈论的。 过了片刻,又道:「你还看见了什么?」 「就几个看起来功夫很好的黑衣人,除此之外没有了……我坦白相告,会不会一下子被灭了口?」她瞠大眼问。 梅天骄欲笑,连忙扯直嘴。「他们都是我的弟兄,我年少时混过街头江湖,打架……打得很有出息,你也知道市井泼皮多,惹到我头上来,我自然将他们一一收拾了,但是这些小角色等级虽低,上面也是有人罩着,罩着小角色的魔头觉得面子被拂了,便来找我晦气,我自然又收拾一番,一路收拾过去,不知不觉便将四海八荒最大的魔头给收拾成手下了。」 他大爷与人打架,讲得一个坦荡,一个光明正大,盛知豫鼻翼微张,半晌说不出话来。 「后来我厌倦了那样有勇无谋的打杀,心想没有家世后盾的人想成功只有从军一条路,我就带着那些弟兄去投军。」从军后屡得战功,因缘际会认识当时还是皇子的新皇。 「那西北是当今圣上仍是皇子时的藩地,他慧眼识我,我便跟着那一位一路走了过来。」 这是要夸奖他有眼光,捡着了明主吗? 「所以,你这是替那位来办差的?」她指了指京城那方。 「是。」 「钦差吗?有尚方宝剑的那种?」 「你话本子看太多了。」 「到底是不是?」她咬死了不肯放手。 她实在是气不过,认识他这些日子,他大气不吭一下,害她误以为他真的落魄至此,一张热脸直贴人家的冷屁股,想起来就呕! 「你要这么认为便是。」 「小女子失敬了。」她行了个万福。 「你生气了?」 「哪敢。」 「这乃机密大事。」 「既然不可对人言,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她挪开目光,不想搭理他。 「因为这些日子相处,我相信你的人,」他眼中有十分的郑重,缓缓说道:「我有要事托付你……」 「不帮!」 「我还没说要你帮什么?!」她聪明、识大体,他又发现她的可爱,她横眉竖眼,却横得那么雅致,倒竖的眉毛竖得那么让人心痒,要不是他现在要托付的事件重大,他真想把她搂进怀里,告诉她,他要她。 「你说,我听。」 梅天骄牵着她的手坐在门槛上,将他要托付的事情说了一遍。 她听完,应得爽快。「我晓得了。」 「能吗?」这不是一件容易的差事。 「恐怕要费些时间。」 「最慢春分时节我就得返回京里,那时我就必须把东西带走。」 这么快?冬天一过就要离开了?也就两个月左右。 「成。」 「你绣那些东西要用眼睛,那两颗夜明珠比灰蒙蒙的煤油灯要好用多了。」把她拉进这趟浑水里不知道对不对,他的心像被拽住般,陡然紧了下,可就那么一下,他告诉自己要成大事岂能软弱,便将这感觉抛到脑后了。 第二十四章 「你这狡猾的,原来早就算计好了,算了,帮人就是帮己,到时候你来拿吧!」这男人的心思弯弯曲曲,看起来不输宅院里的女人。 再说到那两头羊、两头牛,为的也是他的嘴馋吧—— 「你别生气,我一开始是没有想到这个的。」 她不是那么小气的人,但是……「你加重我的工作量,家里的事你也别想抽手,该做什么,还是得做!」 以彼之道,还诸彼身,哼哼,她也会 这一点亏都不肯吃的个性到底是哪来的,梅天骄正色点头,允了。 【第十章】 十五元宵吃了汤团,年便算过了。 出了正月,盛知豫通知盛乐胥,请他告知林管事要的东西已经做好,约了时间见面。 盛知豫不得不说梅天骄给的那两颗夜明珠帮上了大忙,这才让她有办法日夜赶工,不致伤了眼睛又能提前交差。 「小姐,春芽陪你去送货。」见自家小姐日夜不分的赶工,她心疼极了,偏生刺绣这活儿她一点忙也帮不上。 谁叫小时候小姐被老夫人拘在屋子里的时候,她正在屋外的门槛上打瞌睡流口水呢。「有婢子看着你,路上小姐也可以安心睡上一会觉。」 「那就走吧!」她想赶紧交了差,可以回来补个好觉。 石伯套了驴子把主仆俩送到盛乐胥的小店,那位从未谋面的林管事已经等在那里。 盛知豫让春芽留在她三哥的店里,而她坐上林管事的车,前往那贵妇的宅子。 小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一处人家的后门,盛知豫下车一看,她站的地方竟是县衙后门。 看门的人是认得这位管事的,不用牌子便让他领着盛知豫进了内院,谁知道他并不往后院里走,而是绕过月瓶门和垂花廊,游廊中挂着好几只鸟笼,天气依然冷着,鸟笼里的鸟也显得有些无精打采,正当盛知豫觉得自己快被绕昏头了,就看见一间十分气派的小厅。 这位县官好大手笔,居然把县衙门的后院往后推,推出一幢富丽堂皇的屋舍。 林管事瞧她不四处打量,认着路,跟着他的脚步,感觉上是微小谨慎的,但细细一看又不尽然。 这位林管事也是个活泛的人,一边走,一边说着话,谈不上亲热,却也不让人觉得生疏,关系不远不近,拿捏得恰恰好。 他把她带进小厅,里面十分暖和,穿着一色服装的婢女很快上了热茶,她又等了片刻,县令夫人才在丫头的簇拥中款步从小拱门走了出来。 盛知豫起身屈膝福了福。 这位县令夫人把官家派头做得很足,发上珠翠环绕,衣着讲究鲜艳,可以见得县老爷的油水还挺肥的。 据她所知,县令相当于地方上的小皇帝,品级不高,却什么都要管,因此,除了俸银和禄米,还有其他收入,冰敬、炭敬,其中就数别敬的收入为多,印结银、乡贤祠外官捐银、学院束修,名目多着。 相公的进项多了,当家的主妇手头自然宽松,这位县令夫人之前给银子给得这么爽快,其来有自。 「小妇人给夫人请安。」 「听说你把我要的东西送来了?」 「是。」盛知豫摊开包袱,里面有荷包、帕子、鞋子、衣服、襦裙、腰带,全是一整套的。 「想不到你的手艺这么好,害得我直想把这些东西自己留下来了。」县令夫人也不做作,将盛知豫带来的绣品翻了一遍,绣工娴熟,绣面色彩绚丽,绣线配色鲜艳,针法精细,用色典雅,竟隐隐有京绣的影子,那绒线劈得比发丝还细,平光齐韵和顺细密,她摸了又摸,爱不释手。 「小妇人想说既然是京里的夫人,应该喜欢这类大气的绣法。」她掏出一个小靠枕绣品,「这是要送给夫人的一点小意思,希望夫人笑纳。」 那绣枕是道地的苏绣手法,线条明快,图案秀丽,绣在上头的牡丹,浓淡晕染效果生动,人倚在那上头就像倚在一小丛的牡丹花堆里,美不胜收。 「这绣品,老实说,我喜欢。」她挥手让人把盛知豫的东西收下去,又让人重新沏了新茶上来,抬手接过另外一个婢女拿来的荷包,放到盛知豫面前。 她指挥若定,纹丝不乱。 盛知豫起身称谢,准备告辞。 「你不点点里面的银子吗?」 「夫人是一城县的官夫人,哪有我们这小民的道理?」何况那荷包分量看起来就不轻。 听盛知豫不咸不淡的拍了马屁,她很受用,「那些多的,算是赏你的。」 「谢夫人。」 「别急,我还有话说。」 盛知豫规矩的坐了回去。 「我不跟你扯别的,你到我们白河不久,可能不知道白河地界每五年都有一回的「千花盛典」祭会,今年又刚好是五年一会,但是今年不同以往,市舶司将接待从异国来访的使节,入京路上会经过我们这里,所以,这盛会要大肆操办。」 所谓的千花盛典是千花怒放争夺花魁的日子,时间只有五日,全国各地有人会千里迢迢带一些平日极为难得一见的妙花来赴会,若是争得花魁名号,除却奖金不算,还能替自家花坊或是私人圜林打响知名度,颇受方圆百里乡镇城市欢迎。 县令夫人见她听得专注,露出满意的浅笑,啜了口茶,又继续接着说道..「这千花盛典品花是一样,另外还有一样,便是品绣品,你可知道,被盛典认可的绣师便可在整个伏羲王朝站稳脚跟。」 能在整个王朝站稳脚跟,名利滚滚,这对所有的绣师、绣娘来说,是一块多么具有诱惑的大饼。 「我希望你参加初试。」 盛知豫蹙了下眉头。 「别小看了这入门试题,参加的人可都是各个绣庄的佼佼者,从布匹的织花,剪裁到剌绣,均列入评比里面,也就是说,你的作品要是在比赛中能夺标,布庄、染院、绣坊、绣娘皆能蒙利,」她顿了顿。 「样品不用大,小型几案屏风大小便可,这么说,你可心里有底了?」屏风装饰性大过实用性,要在方寸大小表现出独特性,着实考验人。 「夫人这般信得过小妇人?」「你若成功了,我夫君也能出彩,我半点不吃亏。」 盛知豫微微欠身,离开了县衙后院。 回家后她一头栽在床上,人累瘫了,没一会就迷迷糊糊睡着,意识模糊之前,一个想法忽然冒出来——想赚点钱,真不容易啊! 那天,盛知豫回家之前绕去自家三哥的店,将缴了绣件后的事情囫囵说了一遍,并从县令夫人给她的银子里分出六十两银子,要盛乐胥收下。 「太多了,」盛乐胥这阵子摸熟了这嫡妹的脾气,知道这个妹子是他命中的福星,但是这些钱他实在不敢厚着脸皮拿。「我只是跑了腿,哪里能拿这么多银子?」 「三哥先别推辞,我还有事情要劳烦你和嫂子。」她把千花盛典的事情说了,她一路思考,这活儿她接了。 「竟有这等事?」 「我要的东西恐怕还得劳累三哥替我找来。」 盛乐胥拍胸脯承诺会替她找来她要的上等丝绸和丝线。 盛知豫将一些她积存的帕子、扇套、荷包等小绣件请白露代卖,说好了只要卖出去,便让铺子抽四成帐,兄妹俩又争执了半天,最后达成三七拆帐的共识。 平淡过了几日,这些天,盛知豫又把祖母的笔记反覆看了几遍,从里面咀嚼出一些心得。 梅天骄为她打造的绣架就安置在房间的窗前,她没有动针,只是认真的看着绣面,盘算落针的技法、角度和针数。 一件绣品能否成功,每一个工序都很重要,不容一丝马虎,选面料、选丝线、选绣架,接着在绣面上誊下图样。 最重要的,还要能瞒过众人的耳目。 外头,梅天骄不知打哪找来几个身强力壮的汉子,一个个穿着露肩又露胸的短打,把别院松垮的围墙给推倒,又有几批人送来好几车的大石头,还有几人负责搅拌着糯米水,小雪球没见过这场面,怕牠坏事,梅天骄便把牠关在狗屋里,至于多日不见踪影的三花猫,即便这边热闹,也不见牠的影子。 这些日子见着她投进剌绣里,赵鞅除了偶而来蹭她的腿撒撒娇,倒是十分乖觉,这日也跟着梅天骄,卖力的当个小监工。 梅天骄之前说了,这些人不必管吃喝,只要工钱就成,因此她只让春芽煮了绿豆汤和紫苏水供他们解渴。 这些汉子的手脚也快,半天已经将几个墙面都拆了,清除不要用的杂物,再半天,墙面已经用大石头垒了起来。 几面墙砌起来,天色已黑。 第二十五章 虽然梅天骄说不用管饭,但是人家尽心尽力,她哪能贪那一点便宜,叫他们挨饿回去?她让小米团子去传话,请那些汉子留下来,吃一顿便饭。 「爷,兄弟们留还是不留?」那是个极为剽悍的汉子,眉间还有一道长疤,人瘦面冷,简直就一张死人脸,能止婴儿夜啼的那种。 「她既然叫你们留就留下来。」 死人脸意会过来。「那属下们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其实他们并不介意吃不吃得上这顿饭,给自己大哥做事哪来那么多讲究,更何况大哥也不会坑他们这些弟兄,每个人的荷包里可都放着沉甸甸的外快呢。 因为人多,盛知豫也不让春芽煮那些细致菜,她先把红薯、豌豆按比例调和,加上爆香辣椒、丁块肉末、葱花、酱油、芽菜、醋、芹菜……烧了一大锅的酸辣粉让这些汉子们垫垫肚子,这汤头融合了麻辣鲜香酸且油而不腻,让这群干了一天重活的汉子们吃得淋漓尽致,竖起拇指争相称赞。 接着她又让人扛出来几大陶盘的大盘鸡,爽滑麻辣的鸡肉,软糯甜润的土豆,再下了十几把的宽面条,让男人们拌着大盘鸡一起吃,随后又一大盆狮子绞肉,几大盆酸白菜水饺,两大盘青菜,最后一大盆还冒滚油的砂锅鱼头,整个是香味扑鼻,肚里馋虫作乱。 没见过男人抢食吗? 如螳虫过境的埋头苦干,连话都不舍得说一句,梅天骄被他底下这些弟兄的吃相给唬着,等到他想到要伸出筷子,只能拣盆子里的渣渣,吃得是满腹憋屈。 也跟着坐上席面的赵鞅还挑衅的朝他晃了晃筷子上的肉块,接着一口吃进嘴里。 这个不知死活的小鬼! 只是饭还没吃完,一道灵敏的身影附到他耳边嘀咕了几句话:「爷,来了几拨人,已经进了白河。」 「摸清底细,都给收拾了。」他抿住嘴唇,眼底一派汹涌的黑色。 那影子躬身而退,转身不见。 吃饭的仍旧吃饭,大口咬肉的就咬肉,仿佛没有发生过什么,但是赵鞅水汪汪的眼睛瞄到,当那个人以为神鬼不知在梅天骄边上耳语的时候,所有的人背脊都不自觉的凛了那么一下。 吃过饭,一干人笑呵呵的走了。 「你也拾掇拾掇早点休息吧!我还有点事,你自己要小心门户。」 「这桂花肉你带回去吧,我知道你没吃饱。」盛知豫拿出一个小碗公,里面是五花肉切成薄片,拌了鸡蛋糊在油锅一炸,色如鸡油黄,形似桂花。 这是吃独食啊,梅天骄也不客气,接过来,拿了一块,一口咬下,嗯嗯,松脆鲜嫩,咸甜可口,吃得口水直流。 看他那吃相,盛知豫以为他的口味和某个孩童无异。 梅天骄抱着那碗独食走了。 有条不紊的把一切都收拾了以后,盛知豫关上堂屋的门,想坐下来歇歇,不料,屁股都还没沾上椅面,小雪球竟疯狂的叫嚣了起来。 她拿起油灯,一手拉开门闩,两个手拿棍棒却不知道如何下手的男人,和穿着看似主子却让小雪球压制住的男人,三边形成一触即发的三角关系。 盛知豫是从不在小雪球的脖子上套绳子的,牠机灵得很,分得了亲疏远近。 这时它充满领地意识的昂首立起,两只爪子趴在那人肩上,加上它事儿露出来的獠牙,令人望而生畏,威吓性十足。 男人看似被吓破了胆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直到听见开门声,看到走出来的人,认出来是谁后,他不禁颤声叫着:「知豫……娘子,赶快来把这畜生带下去!」 盛知豫已经走近,油灯照在那人面上,居然是久久不见的嵇子君。 她面色古怪,很快收了表情,吆喝着小雪球退后,只见牠一收爪子,嵇子君便腿软的跌在地上了。 「把你的主子扶起来,随我进来吧!」她不冷不热,丝毫没有想要扶这名义上还是她夫君的人一把。 但无论如何,来则是客,她还是给了他一杯冷茶。「有话就直说吧。」 「你居然养那种怪物来咬人!」等他缓过一口气来,嵇子君张口就骂,他就是那种五谷不分,四体不勤的男人,这下面子里子都扫地了,他就想在话面上找点场子回来。 「家里满是老弱妇孺,养条狗看门还有错了?」 「我也不与你多说,」他有些扫了斯文的不忿。「你一无出,二不侍公婆,七出之条占了两样,肃宁伯府是有规矩的人家,你拿了休书就走吧!」 「你宠妾灭妻,凭什么由你休人?此事要传出去,你还想做人吗?」她字字铿锵。 嵇子君呛了一口茶,不由得心虚,他定了定心,就着油灯看着盛知豫,发现她似乎有些不同,他认知里的这个女子没有过与他眼对眼的时候,木讷少言,懦弱得叫人看不起,现在这般变化,也许是将她丢到别院来,锻链了她吧! 「那你意欲如何?」 「我这人眼睛里很容不下沙子,你想与香姨娘比翼双飞,我不是不肯,但必须是在和离的条件下。」她已经不会傻得谁来挑衅就斗回去,而是以那种细密棉柔,将人拐到坑里还不自觉的方式说话。 「和离吗?也不是不成。」他喜心翻倒,没想到她这么好说话。但是,她要和离,是想再嫁吗? 这一想,心里不知为什么起了一股酸劲。「至于嫁妆……」 嵇子君的眼里闪过一抹不自在。 盛知豫冷笑,瞧着他衣服上面两个偌大的狗爪印。「春芽是我的陪嫁,自然跟我,至于黄婶、石伯,你作主把他们的卖身契给我,还有这间破房子,你们偌大的肃宁伯府也没看在眼里,就一并给我,用这些来换我的嫁妆,值吧?!」 她私下曾问过这对夫妻,他们都表明愿意跟随她,既然他们不负她,她也不能辜负他们。 她一直知道周氏垂涎她的嫁妆。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 本朝爵位递减制,爵位每传一代就减一级,如果后代没有建树,只能世袭爵位,如果有作为,也能慢慢升上去,替自己挣来荣华富贵,如果其子一直没有作为,几代以后,这个家族就自动退出贵族行列。 伯府看似根枝脉络几百年累积在那,可惜子孙没一个能撑得起门面的,一个那么大的伯爵府,每天要有多少开销,只出不进,周氏能不着急吗? 「没有别的了吗?」嵇子君何尝不知道自己对不住这个八人大轿迎娶进门的女子,但事已至此,他也没什么好说的。 他突然有些迷惑,难道是因为他从来没有好好看过她的原因吗?许久不见,她肤色细腻白皙,神色自若,更衬得那眉眼越发精致。 「如果你同意,就先写一份和离协议书。」 「成。」 盛知豫拿来文房四宝,倒了茶水在砚台上,仔细磨起墨来,然后拿了一枝小羊毫笔,细细蘸了墨,一气呵成的在宣纸上面把和离书写了,其中注明和离,盛知豫全部嫁妆换取黄婶和石伯的卖身契以及紫霞山别院的房契,此后各自婚嫁,生死不复相见,两无瓜葛。 吹乾后,再让嵇子君画了押。 他眼神震动,从来不知道她写起字来自有一股清新洒脱的韵味,那是他在香儿身上从来没有发现过的。 他有些举棋不定,却见盛知豫静立如远山般平淡。 「明日再麻烦嵇公子跑一趟,找里正公证,这件事便算了了。」 「哦,是。」 盛知豫拿着那张协议书坐在堂屋的门槛上,万籁寂静的夜,天空满天星斗,在这之前,石伯夫妻和春芽躲在后头听「半天的壁脚,嵇子君走后,三个人才出来,一个哭她命苦,一个猛抽旱烟袋,一个却是捏紧了拳头,管不了尊卑的直骂嵇子君不是个东西。 「夫人,你用嫁妆换我们两个老的和这破屋,不值得啊!」 「钱再赚就有了。」 「我们这嘴笨的,只要夫人用得着我们夫妻俩,火里来水里去,我们绝不推卸。」石伯开口了。 黄婶擦着眼角不住的点头。 要不是盛知豫不喜欢人家跪来跪去,夫妻俩恐怕是早就跪在她跟前了。「石伯,我要的不是你们表忠心,只要不觉得跟了我以后没前途,往后日子还长得很,我们就照常过日子就是了。」 「我们夫妻在这里,有一顿没一顿的,直到夫人来,我们才知道过上好日子是什么样子,夫人要不是为了顾着我们……」 「没这回事,别往心里去,好了,今天也忙了一天,大家都累了,下去歇着吧。」她不想表露任何情感,无论她说什么只会让这对朴实的夫妻更加歉疚,那不是她想要的,也没必要,看顾着伺候她的人,只是她的义务,说穿了,不值一文钱。 第二十六章 她出嫁之前,祖母何尝没有给她准备了几房的陪嫁,前世,没机会试探他们的忠诚,这一世,她被驱赶到别院来,那些人期期艾艾,以为她没有起复的那天,风向全转到香姨娘那边去,没有人愿意跟着她来吃苦。 人的忠诚原来是不能试探的。 那些个过去,因为顾着要填饱肚子,她并没有觉得很疼,此时竟感到一种难言的痛,说不清是身上还是心上。 她单手支颐,想得迷迷糊糊,春日的风吹着她有些糊涂了;忽然,觉得肩上一暖,一件男子袍子裹住了她。 「怎么来了?不是有事?」她揉了揉眼,认清眼前的人。「想要见你,就来了。」 「我在作梦吗?」 「就算是春天了,夜晚还是凉得很,你在这里坐这么久,小心着凉了。」梅天骄少有主动的摸了摸她的头,很有疼宠的意味。 盛知豫愣愣地看着他,像小孩在外受了委屈向大人投诉般,「我的嫁妆没了,以后我怎嫁给你?」 今天月色这样好,她却这样伤心。 他将她搂过来。「我舍让你风风光光嫁给我,嫁给我后还用得着你来想吃穿吗?我答应你,让你衣食无忧,到老都会对你负责的。」 原来男人只要敞开臂膀,就可以轻易的让无数假装坚强的女子软化。 夜是那样的静,两个偎在一起的人静得仿佛和天地融合。 其实对那笔嫁妆她不是真的舍不得,她有技艺傍身,了不起慢慢赚回来就是了,说到底,只是意难平。 「嫁给你就这么一丁点好处,你再多说点,譬如往后必定富贵清闲、永远青春美丽、事事如意、五福倶全……」 抱着她只觉得软馥温香,听着她说话,他慢慢点着头,但是听到后面,满眼迷惑。 「那我岂不是请了一尊老佛爷回来供着,还要早晚三炷香吗?」在盛知豫身边这些日子,他也会开玩笑了。 她噗哧一笑,眼光迷离,月光下分外娇艳。「连定情信物都没有,就谈婚嫁了?而且你还没有告诉我喜不喜欢我?」下巴微翘的哼道,却带着羞。 梅天骄目不转睛的瞧着她那害臊的模样,心动不已。 他无处可去的感情,面对心系之人,这一刻,宛如流浪飘泊的舟子找到可以停伫的港湾。 他喉咙里窜着如炙的澎湃情感,端端正正的捧着她的脸就亲下去。「是的,我喜欢,我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一口把她的声音全吞了进去。他掌心如烙铁,勾住她腰身最美的那弧度,且噬且吻且吸吮,探出舌头近乎凶猛的与她绞在一起,直到她全身瘫软在他身上。 梅天骄依依不舍的放开她,见她樱唇红肿,伸出大拇指抹了过去,重新将她搂进自己还蠢动喘息的胸膛。 「你呢,要给我什么定情信物?」他的声音带着哑。 盛知豫凝神想了下,挣开他的怀抱几分,挥手有些不稳的把窝在狗屋里的小雪球叫来,牠欢快的撒着丫子窜到主人身边,爱娇的一头钻进她怀里,用舌头给她洗脸,惹得盛知豫笑容灿烂。 她一笑起来,好像全身会发光,梅天骄看得有些痴。 盛知豫有些吃力的搂住小雪球的脖颈,偏着头对他说:「就牠。」 他回过神来。「你舍得?」 小雪球是她从小养大的,情分不同于其他。 「舍不得,可是牠是我目前最重要的东西了。」她把脸埋进牠的毛里。 梅天骄朝着屋檐撮了声呼啸,不知道什么时候如淑女优雅般站在上头的三花猫「喵——」了几声,忽然一道箭般的从屋顶跳下来,几个借势纵跳,姿态嫺雅的来到他跟前,长长的尾巴炫耀的晃了好几下,骄傲得如同姿态优美的美人。 他把三花猫抱起来,「给你。」 像是知道自己成为人家的定情信物,三花猫有些不满的喵喵叫,盛知豫抚摸牠的头,牠觉得舒服又无奈,不敢对她怎样,却一爪子朝着小雪球而去。 牠向来对着小雪球耀武扬威习惯了,谁知道今晚的小雪球却不吃牠这一套,肉掌过来,也不搨牠,而是很有山大王气势的压着三花猫的脸,易如反掌。 三花猫大感羞愤,炸毛了,一猫一狗又开始不知道第几回的大战,不过,一看就看得出来,三花猫是一点胜算都没有了。 这算彼此换了定情信物。 「明日我陪你去里正那里,免得那人又欺负你。」嗅着她发上的香味,山脚下的春天来得早,带着凉意徐徐的清爽微风,充满野趣草香的山坡,满天星光的小月亮,他人生好像从来没有这么圆满过。 「你怎么知道?」她抬眼,刚好对着他的眼。 真是神奇,能在一个人的眼里看到自己,那是有多少喜欢? 「我在你门边上站了一会儿。」该听的都听见了。他不是故意来听壁脚的,轩辕告诉他别院来了陌生的男子,他一过来正好听见他们的对话。 「我让春芽陪我去就好了。」 的确,他若是跟着,还名不正,言不顺着,「也罢,自己出门要小心。」他会让百烽暗地跟着的。 「省得。」这种暖暖的关心真好,她觉得自己的心无比熨贴。 这辈子再度重来,才知道心意相通与真心喜欢是什么,也不枉重活一回。 【第十一章】 第二天她一早起床,洗漱后用过粥,换上周正的外出服,带着春芽坐上石伯套好的车,来到里正处。 盛知豫淡漠的屈膝和嵇子君见过礼,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门,按照程序,确定了和离事情,将和离协议书换上正式的和离文书,公证过,如此一来,就具有衙门效用,等里正填好文书,盖上印章,一式三份,一份留底,男方和女方两家各执一份,这事顺利办完。 「豫儿……」他来时的决断从容,念兹在兹的一刀两断呢?为什么心里越发不舍了起来? 「请唤我盛娘子。」盛知豫脸上保持的笑容益发淡了。「若无事,就不送了,嵇公子,请慢走。」 虽说表面客气,她却在说完话后,扶着春芽转身便走,背影决绝挺直,毫不留恋。 他还想做什么?就算现在再怎么捂,她热不了,也没必要了。「豫儿,你可是怨我?」他的声音追来了。 她转身,他这是想嚷得大家都知道,让她无法在白河立足吗?「我不怨,人活一世就这么短暂,何必花时间去恨一个人?」她脸色冷淡,眼神隐忍,语毕,扶着春芽的手转身离去。 嵇子君愣住。 「我们上哪去吃碗猪脚面线,去去晦气?」 「小姐,哪能这样……办和离可不是什么值得庆贺的事儿,就算开心也用不着这么张扬不是……」春芽拉她的衣袖,他们家小姐就是个与众不同的,人家和离不该哭得风云变色吗,性子偏激的还有一头撞死的可能,她却说要吃猪脚去霉气,这不是甩脸子给嵇少爷看吗? 但她心里却给自家小姐竖起了大拇指,好样的啊! 盛知豫淡淡瞥了她一眼不作声。 结果,还是连同石伯三人去酒楼,叫了三碗猪脚面线,吃饱了才打道回府。 盛知豫回到别院时已经近午,踏进家门,就听见屋里传出赵鞅的怒吼声。 「都给本公子滚出去!」 好大的派头!谁惹他了? 一看,小雪球被拴在狗屋旁的木棍子下,也一副躁动不安的样子。 春芽正要出声,被盛知豫拦住。「先看看再说。」 这时有一道低沉,带着些低声下气的声音传来。 「下个月便是老爷的寿辰,小公子再不回去,怕是赶不上,迟了老爷子追究下来,小的们无法交代。」 「交代吗?不用了,你们全都去给我死一死……咦,姐姐,你回来了?」赵鞅原本一副疾言厉色,冷酷无情的模样,一见盛知豫进门,如京剧变脸般换回小孩子该有的憨笑,讨好的蹭了过来,抱着盛知豫的腰不放。 一个蓄须的中年汉子和一个长随,及几个看似护院打扮的壮汉都露出极不可思议的表情,其中一个还捏了下自己的脸颊确定真假。 盛知豫摸摸赵鞅的头。「诸位是?」 中年汉子做的是文人打扮,但脚步轻盈,显见是有武功底子的,见盛知豫做得是妇人打扮连忙长揖道:「敝姓赵,是公子的管家,未经夫人同意擅自前来,唐突之处还请见谅。」 很客套,打的是官腔,盛知豫也不与他多说。「你们终于找来了。」 「是是是,仆从失责,回去定要追究的。」他哪敢说公子丢失的第二天他们便找来了,是公子不许声张,威胁他们要敢泄漏风声一律杀无赦,这些日子他们只能自己在附近搭了草棚监视,轮流去买食,天冷时长冻疮,开春被蚊蚁咬得全身是肿包,简直苦不堪言。 第二十七章 她蹲下,面对赵鞅的眼。「他们确定是你府里的人?每个都认得?」 「嗯。」他嘟起小嘴,不是很情愿的承认这些都是他的贴身护卫。 「是该回家了,」帮他顺了顺掉下来的发丝,再用拇指擦掉他脸上的脏污,她心里不舍极了。「记得姐姐告诉你的,要是出门迷了路,白天太阳出来的那一面是东方,要是晚上,看着天上最亮最大,最靠近北边的那颗星,往后就不会再迷路,找不到家回去了。」 「那要是下雨天呢?星星和太阳都没出来?」赵鞅知道离别的时候到了,但是他不想走。 这个小古灵精怪的。 盛知豫笑得温柔,轻捏了他的鼻子,再从自己身上的背袋掏出一个手掌大小的圔形事物来,放到他圚润的手里。「这个是我今儿个上街,看到外地来的骆驼商人在卖这个,这叫指南针,这根装在轴上的针可以自由转动,是磁针,无论白天晚上还是雨天,都可以用它来辨别方向,如果你去野地、海上,或者远一点的地方,都不怕迷路了。」 赵管家和侍卫听闻都露出了异样的眼光,这乡下妇人,居然是有见识的,有些人渐渐收起不屑的目光。 赵鞅爱不释手的把玩了半天,「这是特地买给我的?」他声音里没什么劲,离愁重重。 「不然能买给谁呢?」 他收下那个什么指南针,宝贝的放到自己荷包里,却从颈子拿下他从不离身的璎珞,「我也有东西要给你。」 她正想拒绝。 「姐姐要敢说不收,我会生气,而且生很久,以后都不会理你的。」两个腮帮子鼓了起来,可爱得叫人心疼。 瞧着他小孩子气的。「这是很贵重的东西。」 「就是值钱才要给你留做念想,姐姐以为我是那么小气的人吗?你千万不要忘记阿鞅,要不然……」他一下子眼泪汪汪,眼看要溃堤。 她赶紧安抚,替他抹眼泪,又是发誓,又郑重其事的保证,接着,她去房间将赵鞅到别院来时,换洗下来的宝蓝八团大襟翻毛开衩袍子和镶了东珠的帽子拿出来,交给赵管家。 赵管家拿出致谢的金元宝,她摇头拒绝。 临别,盛知豫紧紧搂着赵鞅,他把脸深埋在她头发里,炙热的眼泪顺着她的发滚进领子,打湿脖子。 一刹那,她泪盈于睫,却死忍着把那些无用的眼泪压回去,忍红了鼻子双肩更抽动不已。 「姐姐,你一定要来找阿鞅玩,一定。」 和他打了勾,小家伙用胳臂抹了下鼻子,像是下定很大决心般大步跨出大门,赵管家和侍卫纷纷追了过去。 片刻,马车绝尘而去。 小米团子走了,盛知豫有几天打不起精神来,屋子里少「个孩子,安静得不像话。 她有一搭没一搭的慢慢理着丝线,放到绣架上比划配着颜色,对着光,她仔细配好了线,细细将线缠好,耳朵又响起那天和梅天骄的对话。 「他是阿银国的王子,回国不会有人亏待他的。」 她猜得出来小米檲子身分贵重,但怎么也想不到他是邻国的皇子。「你知道他的真实身分?!」她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嗯,我曾问过他。」逼供。他可没把这小米团子当孩子,那小鬼心思深得很。 逼出他的真实身分,是怕那小鬼对这小女人有别的意图,他不能不防。 「那个小混球,对着我的时候嘴巴紧得跟蚌壳一样,利诱拐骗都行不通,原来是因人而异。」要是人还在眼前,肯定要抓起来,狠狠揍他两下屁股,亏她有好吃好玩的都想着他,「两个狼狈为奸的。」 「他要我不能说,说是男子汉的约定。」居然为这种小事吃味,她是真的喜欢孩子吧,那么,他们婚后也许可以考虑多生几个。 但是,她如果不能生育……她与那厮成婚许久,也无所出……如果真的不能,那就抱一个像小米团子这样的孩子来养,也是可以。 他自小只身一人,无所依恃,一路闯荡至今,早把人情世事看了个透彻,在他手底葬送的性命何止百万,对于子嗣,并没有那么非要不可。「我其实也没有别的想法,只是舍不得。」她讪讪的笑道。 那小米团子出现在她最旁徨的时候,每天抱着他那软绵绵,暖乎乎的身子,她就会油然而生一种自信,感觉自己强壮不少。 她再度告诉自己,孩子回到自己父母的怀里去,不用她牵肠挂肚的,这是好事。 她直起腰来,闭着眼睛理了理气息,就着窗户的亮光,将昨日临摹画册誊在丝绢上的潇湘八景图放在雪白的绣面上,下了第一针,是谓起针。 一针一针,徐如云,她的耳朵再也听不见别的,眼里只有绣布,专心一意,将自己投入绣里。 知道她在做什么的梅天骄带着一帮人安静无声的给别院的屋子换瓦,工人还是来砌墙的那一批,不不……应该说也是挖深井的那些人,这些个高大魁梧的汉子们步履矫健,上梯下梯,手提一落实心瓦,如履平地,就连脚踩在屋顶上,也没发出任何声响。 盛知豫一直以为这些来给她做粗工的汉子,要不是来自四里八荒,趁箸农闲来 打短工,给家里补贴一点的人,要不就是梅天骄从白河县里找来的闲汉。 她想都想不到,这十几人其实是梅天骄的手下副将,随便一个都掌着大营,麾下没有百也有千个士兵,如今一板一眼的听着号令做事,孰不知,他们一个个都曾是江湖轰动一时的人物,即便投靠了朝廷,名号拿出来还是很能唬人的。 几个时辰后,他们悄悄的干好了活,悄悄的撤退,当真无声无息。 梅天骄瞥了一眼屋里。 她在那里坐了一早上了吧? 「小姐一旦埋头在绣活上,一向如此。」给这些汉子送水、送瓜果解渴的春芽可懂他这一眼的深意了,她虽然是个未出嫁的姑娘,这一来二去的可是看多了,多少能品出一点意味出来。 他们家小姐和这梅大爷看来很有戏的。 他看了春芽一眼。 「别看我,这时候无论谁去提点小姐吃饭休息,她都听不进去的。」这个她没有办法,她吞了口唾沫。「……别、别瞪我,我尽量想办法就是了。」 梅天骄面无表情的离开。 一个半月后。 盛知豫送走了梅天骄。「我很快回来。」他说。 骑在大马身上的他多了股雄纠纠气昂昂的气势,她点点头,「我给你放了两身衣服在行囊里,也放了些吃食,肚子饿了,记得拿出来吃。」 他这一趟回去,把上头那一位的差事交了,想吃什么没有,但是这一路上总会有那么一个不好对付的时候吧,所以明知道他身边会有人照顾,她还是忍不住给他放了不少东西。 「我知道。」 「早点回家。」 梅天骄心上颤了一颤。 这个「家」字于他是很陌生的字眼,蓦然听见盛知豫提及,他下巴一缩,坚定的颔首。 家…… 从小到大,他去过许多地方,唯独没有回过家。 没有人关心过他,没有人管他,饿了,得自己去想办法找吃的,冷了,随便找个地方窝着,只要第二天还有口气在,就能继续活着。 从来没有一个女人像她一样,给他做饭吃,给他做衣服,给他做鞋袜……把他照顾得这般周到。 这女人不只说得一口好菜,下厨的手艺也好得没话说。 把她娶回去,一定要把她娶回去,就算有时候一件事情翻来覆去能说上半天,听久了,也觉得听她唠嗑个没完好像成了习惯,还有,让她给他做一辈子的饭。 马蹄答答的走了,直到连马尾巴都看不见,盛知豫还在小桥上站了半晌,小溪中浮冰融化,树枝上添了新绿,光秃秃的桥边已经有零零星星的野花开始吐露芬芳,到处生机盎然,就连微凉的清风吹拂间都带着柔软的味道,不知不觉的春天真的到了。 看着空落落的对门……离愁吗?暂时好像还没有,只是衷心希望他返京路上一路顺利。 可一转身,看见修葺好、焕然一新的屋瓦,挂着吊桶的水井,铺平了的院子,这些都是他带着人亲手做的,他这一走,她的心忽然感觉空落落的,有点不太能适应。 关上大门,这四十几天累积下来的疲惫一股脑涌上来,她走路虚浮,感觉整个人都快熬乾似的,不睡上个三天三夜,抵不过这些日子的劳心劳力啊。 就着春芽烧好的一锅水,洗了澡,泡啊泡的,要不是春芽在外面提醒,她差点睡在浴桶里了,勉强起身,换上平常的睡衣裤,春芽还在用巾子帮着她绞乾头发,没等绞好,她就闭上了眼睛。 第二十八章 这些日子她一心在绣品上面,脑袋里转的都是针法和纹路,连个安稳的觉都没睡好,如今事情了了,一沾上枕头,头一歪就睡了过去。 春芽看着小姐青紫的下眼圈,轻手轻脚的把水端出去倒了。 盛知豫这眠缺得狠了,这一睡,睡了个天昏地暗,如果不是肚子饿了,还不知道自己能睡到什么时候,饶是这样,她眼睛四处一看,已是半夜时分。 她一脚划来划去的找鞋子,想起来点灯,忽然听见门嘎吱的声响,有人进来,她等了片刻,忽然觉得不对,这一定不是春芽。 会不会是宵小? 她正想找点什么称手的东西来应急,一看到圆凳连忙抓起来充作防身武器,这起码能把人头上砸出一个包来吧! 她还在思忖,突然有一只手无声无息的从暗处伸了出来,一把捣住了她的嘴,她双眼凸睁,还没能叫出声音,一团布粗暴的塞进她的嘴里。 盛知豫只是个弱质女流,虽然情急中死命踢踹,手中的凳子也因为挣扎掉了下去,不知道撞到什么,顿时发出乒乓碰撞声音,在这样随便打个喷嚏也能吓傻屋外虫鸟的半夜,那动静就跟水雷弹子炸了没两样。 来人却不为所动,俐落的绑了她两手,直到听见了石伯和黄婶的嚷嚷声和开门声,连忙把盛知豫当成布袋扛在肩膀上,跳上炕床,一脚踢开窗户,纵身跳了出去。 那黑衣人真的把她当成一袋米粮,又跑又跳,盛知豫被顶着胃,颠得眼冒金星,几欲呕吐,苦不堪言,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慢慢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在马背上,像褡涟袋似的被横挂着。 她还发现遮头脸的黑衣人带有同夥,几人约好在这里碰面,一见他得手,策马便走。 这些人到底想把她带到哪去?她有得罪过什么不得了的大人物吗?可是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杂沓的蹄子硬生生停了,飒飒的风里传来马儿喷气和嘶鸣声。经过这一颠簸自己的发髻早就散了,盛知豫透过乱糟糟的发丝、马脖子和马鬃 看过去,眼睛慢慢发亮,几乎要热泪盈眶,但心里不免又存着疑问,挡住前方的那人是梅天骄,但是,他不是上京去了?怎么折了回来? 「把人放下来。」的确是他硬而冰冷的声音,只有她听得出他冷清的嗓子里带了一丝紊乱,他挽弓而立,箭在弦上,蓄势待发,银箭、白衣,有种难以言喻的神圣。 「恕难从命!」黑衣人的头儿一口拒绝。 忽然一条长鞭如蛇信吞吐般的直取梅天骄门面,那长鞭,鞭身漆黑,鞭梢却殷红如血。 梅天骄也不和他多废话,箭离弓弦,箭势居然从那黑衣人的鞭梢将那看起来十分霸道的长鞭一分为二,箭头最后从把手处穿出来,射中男人心坎,一箭弊命。 最令人错愕的是,那羽箭穿透肌肉,三棱箭头,清晰可见,这人的臂力,非比寻常。 然而这还没完,他又从箭匣里取了箭,盛知豫实在看不清楚,她耳里只听见一声闷哼,把她掳来又把她当沙袋般对待的男人嘴角流出细细血痕,翻倒地上,一时之间,马匹受惊,把她也颠了下来。 她摔下来的瞬间,紧急中,想不出任何办法让自己不受伤,唯一能做的只有迈量把身子缩成一团,希望不要摔得太难看。 她闷哼了声,也顾不得看自己有没有受伤还是哪里痛,一匀过气来,才发现梅天骄和那些黑衣人打了起来。 她暗想不好,他的箭法虽然出类拔萃,但是近身战却是讨不了好,更何况这么多人对他一个,猛虎难敌猴拳啊,不过他明明拿的是把雕弓,推缠贴剌的招数,分明是变了样子的剑招。 此时,其中一个黑衣人并不恋战,他离了战圈,手刀一举朝着盛知豫颈脖落下,把晕倒的她丢上马背,一脚蹬上马,大声吆喝马儿便走。 梅天骄见状,也离了混乱的圈子,跳上马背,一手控缰,一手握弓,眉宇间满是凛冽的杀意,不可逼视。 昏迷的盛知豫没能看见他在马匹行进中,提气高站在马背上,如同神只般的持弓、拔箭,然后,弓箭离了弦。 羽翎簌簌抖动,穿过黑衣人胸口,可是从后面追上来的黑衣人并不畏惧,惊险的从自己的马匹跳到死去同伴的马上,继续挟持着盛知豫奔走。 黑衣人们没有那么不怕死,但是要他们选择死在《臧氏兵器谱》上的红雕弓凤栖这一代拥有人的箭下,还是因为无法达成任务,死于上司手中,甚至连累家人,他们当然选择前者。 剩下的黑衣人再度包抄了梅天骄。 他怒极,大开杀戒,一个活口也没有留。 这是一群死士,即便留了活口,也逼不出任何有用的消息。 他浑身浴血,从腰际掏出一根竹管,用拇指剔开盖子,往空中一抛,竹管爆裂,光辉闪耀,嘹亮的鸣声伴着烟火,冲天而上。 盛知豫机伶的打了个冷颤,睁开了眼,她发现自己是被当头的一盆冷水给剌激着醒过来的。 一盏冒着黑烟的油灯,一张简陋的方桌,有个人坐在桌后高跷着脚,从她的视线只能看见那人的厚鞋底,还有绣云纹的袍角。 这是一处光线、空气都混浊得不得了的地方,放眼过去,只有高处开了一道小窗,墙上挂了一堆奇奇怪怪的刑具,叫人看了头皮发麻,这儿怎么看都像话本里描绘的刑堂啊! 「醒了吗?」那人身边还站箸一个伺候箸的瘦长男子,讲话尖细,像尖锐的金属刮着铁锅般。 泼她冷水的黑衣男应了声是。 「瞧你这细皮嫩肉的小娘子,只要你乖乖回话,回了话,我们家老爷就会放你回家。」乾巴巴像个刑名师爷的男子双手拢在袖子里面,一副什么事他都可以做主的模样。 盛知豫压根不信,这种人,充其量就是个副手,能拿主意,却做不了主。 她的双手依旧被捆绑着,只能用肩膀的衣料抹去眼睛里的水渍,心里就算怕得发抖,仍飞快的琢磨着要怎么应对。 「不用与她罗唆,拿这玩意问问,其中到底有什么名堂?」坐着的人发声了,敲着桌面,语气里全是不耐烦。 「是。」师爷拿起桌面上的事物,递到她面前。 那是一般尺寸大小的绣面,绣的是潇湘八景里的江天暮雪,另一面绣的是潇湘夜雨,双面双绣。 既是潇湘八景,便是有四幅绣屏,这些人只拿出了一幅,看来,余下三幅是安全的…… 「可认得这个?」 她做出一副怯懦害怕的样子,看了个仔细。「这双面绣是出自小妇人没错。」 「这绣布里藏了什么乾坤,你老实说来,免受皮肉之苦。」 好不容易从梅天骄的几派人马手中夺得这么个玩意,他们找了不少技艺高妙的绣娘反覆研究,就只差没把这玩意给拆了,她们却只会说这绣品技法绝妙,巧夺天工,问她们这其中有没有什么机关巧妙,却没有一个说得出所以然来,害得他被老爷子骂得狗血淋头。 这用尽心机,折了多少精英才抢来这么一块绣布,居然什么都查不出来,梅天骄那厮兵分五路,就为了把这绣布送进宫,怎么可能没有问题?!但是偏偏找不出漏洞,委实气人! 「小妇人为了维持家计,以剌绣维生,这绣品是一位老先生出重金命令小妇人绣出来的,大爷说的什么乾坤,小妇人实在不明白,大爷若是想要小妇人的那十两银子,小妇人都花光了……怎么办才好?」睁眼说瞎话她也会。 「不明白?你真是个不见黄河心不死的……」师爷桀桀怪笑,用眼神示意黑衣人取出一副漆黑的竹夹,五根的粗竹篾,以麻绳穿过,往她的右手套去,两个黑衣人紧紧攥住麻绳,左右猛然拉开,这这拶指。 她是靠着十指拿针拿线的,要是没了手指,别说赚取家用维持家计了,她就等于是个废人了。 「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看你说是不说?」「小妇人不知道要说什么!」她咬牙,疼痛难忍。 她在剧痛中晕死过去,又被冷水泼醒,一回、两回还能维持住清明,到后来她已经记不清第几次被弄醒,身体冷到极致,眼前一切都在晃动,血一般的红,什么都看不清楚了。 指上那焚心噬骨的狂痛令她出了一层又一层的冷汗,全身肌肉因为恐怖的剧痛而不自觉的抖动,这般死去活来的折磨,没有尽头的凌迟,让她几乎又要再度晕死过去。 她虽然活着却好像已经死了很多次。 盛知豫生平第一次感觉到无边无际的恐惧—— 第二十九章 【第十二章】 当她重新感觉到光线熨在眼皮上,眼珠可以在眼皮里转动时,她涣散浑沌的意识还是收不拢,她是作了一场恶梦吗?那恶梦也太真实了,她到底身在何处?她仿佛感觉到熟悉的味道,这是哪? 接着,她隐隐听见有副老嗓子的人这么说着,「……两手除了拇指,其余八指的骨头已经被绞碎,而且人也始终昏迷不醒,这么严重的伤势就算治好,也是终生残废,唉……」 「小……姐。」就两个字,是春芽抖得说不全的声音。 盛知豫看不见她眼里的泪哗地像泉水般的涌出来,一双膝盖软得像面条一样的软下去,滑跪在踏板上。 春芽吗……她这是怎么了? 盛知豫茫茫然的以为自己又要昏迷的睡去,哪晓得突然而来的剧痛痛得她瞠大眼睛,嘴唇发青,满脸冷汗像雨般直流,眨个眼又厥了过去。 厥过去后,泪珠不断地从紧闭的双眼滑落…… 眼中旧泪一重,新泪一重,眼泪重重。 「去拿药来,再给她涂一遍,有多厚涂多厚!」坐在床沿上搂着盛知豫的梅天骄双眼都是血丝,每多看她的手伤一眼,心里便像有无数刀子划过,直咬得嘴唇渗出血来,咸腥满嘴。 他从来没见过她的眼泪,她外表随和,个性坚忍,但很多事情都憋在心里不说,这会儿是真的疼急了。 「是。」春芽咬牙爬起来,看着小姐那涂了厚厚一层药膏的畸型手指,狠狠咬着唇匆匆出去拿药。 「该死的,鱼天胄还没来吗?」梅天骄的脸色很难看,几乎是那种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狠厉了。 「来了、来了,我这一路耳朵痒得几乎没消停过,就知道你在叨念我,你真的不要这么想念我,综月姑娘会捻酸的。」撩着袍子行色匆匆进来的,正是被梅天骄咬牙切齿念着的人。 他这一路从京里马不停蹄的赶过来,赶路赶得他风姿爽飒的形象都大为受损,为的还不是梅天骄这冤家嘛。 「东西拿来!太医人呢?」 「太医一把年纪了,可没有我身强力壮,欸,别瞪,太医随后就到,这是黑玉断续膏,『老爷子』叫我送来的。」他向北面恭敬地作了个长揖。「你赶紧给小嫂子用上吧!老爷子说要是不够用,传信回去,他再让人送过来。」 他知道梅天骄心急火燎,收拾了不正经的神色,赶紧拿出一个黑玉瓷瓶。黑玉断续膏是什么?是皇宫大内才有的秘药,常人手足身体若是遭致重创而伤残,敷上此药膏后即可痊癒,但是由于稀少珍贵,寻常人不可得。 梅天骄一把抢了过去,毫不珍惜的挖出一大坨便往盛知豫的手指敷去,尽管他小心又小心,可盛知豫人没有意识却仍疼得迸出了泪,可见伤势之沉重。 鱼天胄从来没看过这样满头大汗的梅天骄,再瞅瞅盛知豫的手指,好吧,对于某人那暴殄天物的用药方式,他就当作视而不见好了。 鱼天胄退下去安排那些梅天骄要他带来的人。 看起来他这死党是准备把这里箍成铁板一块的样子了。 八天后,盛知豫终于清醒。 她身上乾净舒适,穿的是平常自认最舒服的睡衣裤,被子被掖得紧紧实实,两条胳臂放在被面上,十指让白纱布绑得动都动不了;帐子是她为夏日来临做好没多久的荷塘莲枝,她记得绣有几只蜻蜓展翅停留在莲花瓣上和肥硕的叶片中,春芽还称赞说那几只蜻蜓跟活物没两样。 这会儿已经夏天了吗? 「小姐,你醒了,怎么不出声喊婢子一下,婢子就在门外守着。」掀了门帘进来的春芽惊喜的喊着,眼底眉梢俱是说不出的欢喜,赶紧走到炕床前伺候,可一个劲没憋住,泪水就在眼眶里转了转落了下来。 「这是做什么,我好端端的没事呢。」盛知豫哪里不知道她在哭什么,故作轻快。 「都伤成这样了还叫没事?」谁知道她不说还好,这一说春芽呜咽了下,索性掩着脸哭起来,泪水从指缝间不断地流下。 「好春芽,我手痛,你赶快来帮我捏捏。」盛知豫看得出来为着她的事,春芽这丫头瘦了一圈,她心里又酸又感动。 这些人陪着她,怕是也吃了不少苦头。 春芽赶紧抹乾眼泪,这一看,不由得苦笑说:「小姐,你这是哄我呢,你这手,」她声音一颤。「连碰都不能碰。」 盛知豫看了眼自己包得跟粽子没两样的手。「要不,扶我起来坐一坐吧,我躺得都腰酸背痛了。」 「是。」春芽小心翼翼把小姐扶了起来,在她腰后放上引枕。「小姐醒了,这么多天什么都没能吃上,肚子肯定是饿了,婢子去把黄婶炖的粥拿来,黄婶每天都把炖品炖上,她说指不定小姐哪天醒过来就能吃。」 「被你一说,我肚子还真的饿得咕咕叫呢。」 春芽笑得咧嘴,走到门口也不掀帘子,就喊了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丫头进来,「顾着小姐,我马上就回来。」 「好的,春芽姐姐。」 春芽转头出去了。 盛知豫瞧着这眼生的丫头,穿着白绫子比甲,系着月湖色百褶裙,一条长辫子,打扮扑素,端着个淡淡的笑脸,向她请安行礼。 是个懂规矩的,不过家里什么时候多了个人? 「小姐,奴婢叫冬黄,和百烽大爷一共一十七人,供小姐差遣。」她口齿清晰,声如黄莺。 「是谁让你们来的?」 「我们家将军。」 她认识的将军就那么一个,「你们将军人呢?」 「日前传来消息,已经平安抵达京里。」 这个丫头不一样啊,说话有条有理,梅天骄向来不做无用功,他给她留这么些人,是因为她上次遭受挟持的缘故吧? 「这房子恐怕不够你们住。」 「小姐不用担心,百烽大爷带着其他人在对面盖了新房舍,门房、小厮、车夫都住那边,至于奴婢和厨娘、婆子,就住了别院新盖的屋子,小姐也不用担心奴婢们的月俸,这一切都由将军府支出。」 好个滴水不漏的梅天骄,把她身边塞满人,不过,京城里的事究竟如何了? 谷雨后,盛知豫在自家五亩田里种了红薯。 她的手虽说看似恢复了,家里的丫头却不让她拿除了筷子以外的东西。 另个丫头秋意,以前的老家是做农的,她觉得五亩地实在不够看,徵得盛知豫同意,又扩了地,种上了小葱和西红柿。 红薯叶子和小葱这两样东西长得快,收了几回,自己种出来的作物,吃起来格外香甜。 五月,小桥边开满红白花朵,门前满是紫丁香,一团团锦簇着,幽香四溢,在这炎热的夏夜,吐出清凉之意。 眼看端午快到了,绑粽子这事只能让给黄婶和几个丫头去大展身手,她等着吃就是了。 盛知豫自然也错过千花盛典这件事,她伤了手后没多久,白露来探她,原本是兴匆匆的来报信,说她寄卖的那些绣品都卖光了,许多人还向隅,要她赶紧多绣些出来,又说县令夫人来问,她参赛的绣品怎么不见动静,直到看见盛知豫才知道她出了那么大一件事,心疼的直掉泪,她家也不回了,直说要留下来照顾她。 盛知豫知道三哥店铺的生意好不容易火红了些,哪能因为自己让三嫂留下来,再三劝说她,自己身边这么多人,能照顾好自己,白露见状,又坐了半天才依依不舍的回去。 次日,盛乐胥一早来擂门,头发上都是露水,直到确认盛知豫伤势已经渐渐痊癒后才放心。他要把卖出去的绣品钱都结给她,她不肯要,说想占他店里的一成股份,这些银子就当成是投资。 他先是惊喜,然后摇头。 「三哥心里是否对妹妹有膈应?倘若有,妹子也不勉强。」毕竟是嫡庶关系,他心里防着她,也说得过去。 「妹妹误会我了,我不否认曾经气过埋怨过不甘过,我气我姨娘为什么要当人家的妾,埋怨我的出身,我不甘愿一直要仰人鼻息,看人家脸色吃穿,为什么所有的东西都要别人挑剩了才轮得到我。但是,如今我有了自己的家庭,我有自己想照顾的人,爹走了后,无论怨叹还是不甘那些又有什么用! 「人总要往前看,我有一双手,当初我们盛家祖辈能凭着双手白手起家,为什么我不能?妹妹说要占我那铺子的一成股份,三哥哪会不知道自己有几两重,我那小铺子目前就只能勉强维持我和露儿的生计,虽然说近日生意转好了,仍是托了你的福才能的,我不能再拿你的银子。」他说得很是坚决。 第三十章 「三哥这是小瞧了自己,妹子很相信脚踏实地这四个字,三哥做事本分诚实,讲求信用,这便是成功之道,反正,我就是要在三哥的铺子里占股,你爱要不要,等我的手利索了,多绣些扇面,到时候你还得帮我卖,天下的好事都让我搅了,我怎能不好好的巴住三哥?」 盛乐胥还没分出来过的时候,真的和这妹妹没有什么亲近的机会,这些日子频繁的相处了,才发现她有一颗七窍玲珑心,明明是要帮衬他,却说成自己需要他帮忙,她也让他懂得亲情这种东西和血缘并没有一定的关系。 盛知豫把之前从县令夫人那里拿到的银子都交给盛乐胥,如今她不愁吃穿,这些钱放在她身边暂时用不着,不如拿出来让三哥灵活运用,或许还能赚点利钱也说不定。 捅破这窗纸后,白露来得更加殷勤了,补品药材小吃点心,几乎是所有她能想的都买了过来,就连小雪球也沾了福气,吃了不少补品。 小雪球的腹部依旧裹着纱布,每天耷拉着脑袋,无辜又可怜的样子非常的惹人怜,引得盛知豫每日都要给牠精神上的喊话,这才逐日见了精神。 黑衣人来的那天牠先被迷药放倒,后来挣扎着爬起来,为了护主,扑上去的同时被那些黑衣人从腹部重创了一刀,肠子几乎跑出来,牠拚死凄厉狂叫,吼声传到半途折回来的梅天骄耳里,感觉事有蹊跷,这才快马转头回来查看,也才拦住黑衣人。 小雪球再厉害,就只是只半大的狗,那一刀伤到牠的内腑脏器,大家都以为牠活不了了,幸好梅天骄在太医还没有上门之前,请了以前历练江湖时相识的一名神医,把牠的肠子全部放回去,又缝补了受伤的器官,救了牠一条命。 那段时间没有人敢告诉盛知豫小雪球能不能活,更没有人敢拿这事去打扰她养伤,直到常百烽,也就是那个被派来保护她,总笑起来阴恻恻的男人来找她谈事,她这才知道许多事情发生的前后顺序。 「将军那天发动了隐藏在暗处的十二大营士兵,把您给找了回来,打残了那刘安杰的一手一脚,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见将军流过泪,就算战事再如何艰困也不曾,他那天抱着人事不知的您回来,脸色比打了败仗还要难看,他寸步不离的看顾您,直到您醒过来,才赶回京城,临行,把我们这些人都留下,他要我们发誓,即便拚命也不能让您有任何闪失。」 他临了还补充,梅天骄没把刘安杰往死里打,是为了要带他回京问罪。 盛知豫蹙起秀气的眉毛,一句不吭。 「将军说,是他连累了盛娘子。」 「他没有连累我,他托我把证据绣进绣品里的时候我就有心理准备了,为了江山社稷,我只是尽我一分微薄的心力而已。」她无奈的笑笑。 「盛娘子这般明白通透……」 「先生过奖了,他……将军这一去几个月了,京里没有任何消息传出来吗?」 白河县是小城,这紫霞山下又比白河县更为偏僻,京城里的消息要传到这里来也不知要到哪个猴年马月。 「这是刚送来的邸报,您可要过目?」他拿出一卷邸报。 「有劳了。」她让冬黄接过来,随手打开。 这邸报怕是梅天骄让常百烽送来给她看的。 所谓的邸报又叫邸抄、文抄,重在传达朝政消息、天子诏令、臣僚奏议以及有关官员任免调迁的消息,常百烽本以为她一个弃妇,靠的是剌绣赚钱,必定没有多少学识,对于官场这些枯燥乏味的消息,必然看不懂也没兴趣。 不料,她接过手,很快翻到她想看的消息,细细的看了一遍。 邸报上的大意是说,骠骑将军梅天骄上书弹劾礼部左侍郎刘安杰收受贿赂,贪赃枉法,仅京都一处,购置大宅数十栋、地皮无数,抄家后在后院挖出金银财宝、房子地契,罪证确凿,铁证如山。 皇帝雷厉风行,火势很快烧到首辅内阁大学士文谨荣身上,奏摺中指出,这文谨荣科场舞弊,扰乱恩科,以权谋私,公然制定南疆税则;皇帝大为震怒,他才登基,便出了这件大事,当着诸大臣的面革首辅之职,革除顶戴、官服、被尺杖叉出大殿,押往诏狱候审,废其女文贵妃,抄文府,举凡涉及卖题受贿的官员,哪里荒凉,就往哪里眨。 伏羲王朝历代以来,每每新皇登基,都会另开恩科,并大赦天下。 恩科关系着天下读书人的仕途,关系着朝廷选材,只要能过恩科,这些读书人将是今后新皇重用的班底,怪只怪文谨荣胆子太肥,手伸太长,换了皇帝想要的人才,被人在自己身边安了眼线的皇帝,难怪会大怒。 盛知豫心想,这就是拔萝卜带出泥。 这刘安杰必是文谨荣诸多门生中受他器重的一个,刘安杰与下面人往来信件中多次提及文谨荣,这一佐证,或者加上刘安杰为了自保,跳出来咬上恩师一口,文谨荣非倒台不可。 然而,一个堂堂首辅,权势薰天,党羽如林,新皇这一步棋,株连甚广,牵丝攀藤,将令京城势力翻盘,多少朱门绣户会家破人亡,多少名门新贵会窜起,皇权和相权此消彼长,今日东风压倒西风,明日西风又压倒东风……以后到底会变成怎样,谁知道呢? 她把邸报还给了常百烽,京里头纷纷扰扰,梅天骄怕是短时间内都不可能回来了…… 「他那把红雕随身武器?」她问「个题外话。 常百烽果然上道,眼珠子一转,便知道盛知豫想知道什么,他哈哈一笑。「盛娘子可是问对了人,您可听过兵器谱上的《臧氏名器》?」 「略有所闻。」她怕常百烽乱想,家居妇人哪会涉猎江湖这些武林人才能知晓的密事。「小妇人喜欢看闲书,偶而在珍本古籍上曾经看过。」 「世人都以为红雕弓,也就是凤栖不知所踪,其实它一直在将军手上,将军带着它冲锋陷阵,打过无数胜仗,干下许多轰轰烈烈的大事,那臧氏神器向来是由神器择主,而不是人择神器,所諝有能者得之,将军,便是那个能人。」 「原来是他的随身武器啊!」就像有的武人带刀,有的带剑,有的耍大锤,她对那深不见底的江湖,就像京城一样,丝毫没有好感,她好奇的是故事里的人物居然真实的存在着,原来故事不全是虚构的,是真有其事。 前世,她在京城里住了十几个年头,虽是深宅妇人,却也深谙京城虽是遍地锦绣,却也处处尔虞我诈的人际关系。 无论女人的后宅还是男人的世界,都要步步为营,每个人的每一句话都要分辨真假,再好听的话也可能夹着剌,做什么都要小心翼翼,人心弯湾曲曲,根本没有人的心思是单纯的。 她是个没本事的,也没有大志向,住在别院这旮旯地方,虽然有时不免寂寞,但是,她从来没有过过这么安心无忧的日子,每天最需要烦恼的不过是三餐要吃什么,要怎么挣钱让自己的日子过得更舒坦;没有复杂的人际关系,不必每说一个字都要掂量着,听哪句话都得揉碎了再想半天……现在这日子,多美好。 她想起那抱着猫,温柔微笑的男子,他应付的来那些一个个勾心斗角,个个猴精猴精的大员贵胄们吗? 话说回来,自己的担心肯定太多余了,梅天骄麾下统率这么多人,岂能不识人心、不懂权谋?每个男人都有建功立业的心思,她关心过度,太杞人忧天了。 她只觉得是自己关心太过,却没想到这是情根深种的表现,一颗心都系于远在京城的男人身上。 绿色越来越浓时,入夏了,山脚下却仍一片柔润的清凉。 在院子里晒太阳的她,从碟子里拿了一块果脯丢进嘴里,又用指头拨了下书页,这移动式的书架是她的想法,却是常百烽下面一个擅长木工的小夥子做出来的,这书架可以调整远近,她就算躺在榻上也可以轻松阅读,想换页的时候只要用指头翻下一页便可。 会折腾出这个懒人书架,没有别的原因,就因为她那些丫头们把她当成易碎的琉璃,重一点的东西也不教她拿,连书都不许她捧,什么都不能做的情况下,她觉得自己都快发霉了,为了能痛快的看上几页书,只能自己想办法了。 「小姐,将军又让人送东西来,我已经让人抬进来了。」春芽兴奋得满眼发光,她本来略显发福的身材因为陪着盛知豫经历那场生死关头,整个瘦下去了三分之一,福态的圆圆脸,只剩下小包子脸,竟有了几分青春少女的鲜妍姿态。 「搬进来吧。」手不太能使力,她只能让随侍的冬黄扶她起来,自己走进屋子,她只有双手不利索,腿可没问题,不需要人搀扶。 第三十一章 梅天骄往别院寄东西已经不是第一次,他隔三差五的打发人往别院送各种东西,自己买的玩意,自己觉得好吃的各种吃食,珍本古籍,她方才看的那本《搜神录》就是他送来给她打发时间的。 这时几个小厮已经把两个大箱笼搬进屋子,春芽在她的示意下打开盖子,里头有京城最时兴的绫罗绸缎绡纱,知名点心铺子的蜜饯果脯,泥阿福,各色绢纱紮的花,木刻猴子……其中有一只金华火腿。 她指着那比她脸还要大的火腿。「这是在暗示说我好吃吗?」 冬黄和秋意捣着嘴不敢笑。「婢子觉得将军是在暗示小姐,他若回来,让小姐下厨,他想念小姐的厨艺了。」 「这人在京里学坏了,要吃什么直说就好了,还用得着这样弯弯曲曲吗?」她再也不看那火腿一眼。 这人老是不回来,净给她送东西,看了心里就气闷。 前两日,常百烽又拿了一卷邸报给她,里头有皇帝的谕旨——骠骑将军梅天骄敕封鸣王,赐宅邸封地,世袭罔替。 他封了王,还是伏羲王朝第一个异姓王。 伏羲王朝历代以来皆是异姓不封王,也规定非宗室不得封王,新帝即位,推翻了前人制度,让异姓封王,这个殊遇特例是把梅天骄推上了风尖浪口啊。 她霍地站起来,手里捏紧帕子。 「盛娘子为何蹙眉?这可是大喜事。」常百烽看她久久不语,他精练强干、熠熠生辉的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盛知豫。 他想知道关于将军封王,她有什么想法。 她已经冷静下来,调整两次呼吸后,慢慢开口。「常先生以为这是大喜事?」 「这王爵之位可是将军拿军功换来的,贵不可言,别人想要都换不来的。」 她重新坐了回去。「也的确是,今上如今还未坐稳帝位,急需将军这个臂膀,若是坐稳江山,必是明君。天下之事,今日明日,日日不同,什么都担心,哪有完结的一天,」 「盛娘子兰心蕙质,心如明镜。」常百烽赞一声。 「我是个没有大智慧的女子,小妇人以为巧者劳,智者忧,表现得无能些才不会被浮生浮世所累,才是真逍遥,但是凡事又岂能如愿?也只能先求得安身立命再说了。」她抬起眼,眼阵清澈如泉,静谧的望着常百烽。 常百烽定定的看了会儿盛知豫,点头称是。 最后,盛知豫让秋意收拾了两身夏挽做出来的夏衣和夹衣,两双室内鞋,收拾妥当,交给马车行的驿卒,付了寄东西的钱,让他送去京城。 到了饭点,她吃了午饭,才刚歇下,春芽来报,说娘家的舅老爷们来了。 哥哥们吗? 她起来换了衣服,又重新拾摄一番,出来见客。 来的是盛知豫的嫡亲大哥、二哥,两人风尘仆仆,一看到她,赶忙放下茶碗,站了起来。 站在她前头的男子三十多岁,身材挺拔,穿着藏蓝色直裰,留着短短的胡子,面目白净带着笑,在看到盛知豫时,笑容收敛了起来。 略微矮了大哥一个头的是她二哥,身材因为长年应酬有些发福,一身江青色苏绸开衩长袍穿在身上稍嫌紧迫了些,他们两人的长相都肖父亲比较多些。 「妹妹。」 「大哥、二哥怎么来了?」 她和两个哥哥或许是因为年纪相差太多的关系,并不亲厚,哥哥们又早早跟着父亲办事做生意,练就了一副生意人的油滑狡诈,当年肃宁伯府来提亲,大哥趁着祖母去应州访亲戚,不在府中、无人能作主的时候允了她的亲事,以为和肃宁伯府成了亲家,能得到好处,最后即便祖母得知,从应州赶回来,已经无力回天,他们一个小小商户,小胳膊哪拧得过肃宁伯府的粗大腿,只能咽下气,万般无奈让她出嫁。 「妹妹的事情我们都听说了,我和你二哥这趟来,是奉了老祖宗的命令,无论如何要把你接回府去。」盛知德心中不是没有一堆疑问,府里突然来了皇宫内侍,还带来圣旨,「皇上将你赐婚鸣王,择日大婚。」 京城近日最大的新闻,便是圣眷正隆的鸣王求娶遍地锦绣庄的女儿,三媒六聘一样不少,据说那女子曾为肃宁伯府嫡长子正妻,两造和离,如今再嫁,最离奇的竟是越嫁越好…… 又有一说,此女子因为无出,才让伯府给休了。 但没多久,风头一转,市井又有传说,是那嵇家大少爷专宠青楼出身的妾室,宠妾灭妻,惹得嫡妻求去,这一桩桩一件件,众人议论纷纷,就连宗室贵族也叹肃宁伯治家不严,其妻无德,教子无方,一时间肃宁伯颜面无光,成为整个京城的笑话。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这些沸沸扬扬的传言,将沉寂已久的京城炒了个热火朝天。 而梅天骄此举,更令整个京城有待嫁女的人家都为之扼腕跳脚,有些好事之人暗地讥讽梅天骄没眼光,而那遍地锦绣庄的女儿是狐狸精……但人家可是皇上赐婚,世间多少女子能得到皇帝赐婚?说穿了,就是羡慕和嫉妒作祟罢了。 顶着狐狸精名头,在流火的七月,浩浩荡荡十几辆车,盛知豫让两个仆从留守别院,其他的人都跟随着她回到盛府。 盛府老夫人顾氏一得知孙女将回来,每天总是坐在将馨堂里等着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仆役递话回来,放心满意了才会去佛堂诵经吃饭。 这天,消息传来,马车已入城门,进了东大直路,盛老夫人再也坐不住,带着孙媳妇和丫头非要到外面去等着,大少奶奶和二少奶奶劝不住她,只好和丫头陪着 她到二门的偏厅去候着。 马车入了二门,正准备要搭竹轿入内的盛知豫,一下车就看见祖母扶着丫头的手等在那,正朝着她望过来。 「老祖宗!」盛知豫,看见那慈祥又熟悉的面容,顾不得其他,飞奔过去,扑进祖母的怀里。 【第十三章】 盛老夫人抖着手,热泪盈眶,「回来就好了,回家这是喜事,有什么好哭的?傻丫头!」 「孙女见到老祖宗高兴得不知所以了。」她眼里闪着泪光从祖母的怀里抬起头。 对盛知豫来说,她有十几年的时光没见过祖母的面,久别重逢,情绪激昂,照拂着她长大的祖母对她来说比爹娘还亲,那么久不见感觉上祖母却年轻了不少,这才想起来,这一世和前世不同了,如今的她只出嫁一年多,这一年祖母的身子还算是妥当的。 待会儿她一定要问问老祖宗的身子有没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如果有什么不适,提早预防总是好的。 「真是孩子气。」盛老夫人摸着她的头。 「老祖宗,孙女想您了。」她往祖母的怀里钻,钻得老人家呵呵笑。 「傻丫头,祖母也想你。」 「姑奶奶进屋里说话吧。」盛知德的妻子方氏,好不容易在这对祖孙中插了一句话。 盛知豫屈了屈膝向方氏请安行礼,也见过二房的柯氏。 她扶着盛老夫人,祖孙俩竹轿也不坐了,一路不停的说了悄悄话,两人有说有笑,方氏和柯氏也不去掺和,一行人慢慢的回到了将馨堂。 仆妇丫头轮流送上茶点果子和冷品,盛知豫一口气吃了一盅的红枣白木耳莲子汤才觉得缓过一口气来。 这京城真的热狠了。 「你这孩子,在外头吃苦了吧?」盛老夫人看她吃东西那劲头,连忙又让身边的大丫头去吩咐厨房多做些吃食过来。 盛知豫擦了嘴,看到方氏和柯氏一闪而逝的神色。 应该说幸好她只是回来备嫁;如果是回来长住,这两位嫂嫂大概就会给她脸子看了。 这个家,如今是由大哥和二哥掌着的,祖母由大哥奉养,无论如何,她和方氏是要打好关系的。 「你们都下去吧,只要豫儿陪我这老太婆说说话就好了。」盛老夫人把方氏和柯氏及下人们都遣了。 「我带了些土仪和小玩意儿回来送给小侄女们充作表礼,请大嫂、二嫂,笑纳。」她让春芽把带回来的布料和荷包拿了出来,方氏的布料是软烟罗、青蝉翼,柯氏则是云雾绡和凤凰火,至于荷包是一样的,各包了两百两银子。 这些都是梅天骄备好让她充门面的,她只是转个手,所以丝毫不心痛。 盛家是做什么吃饭的?不就是绣庄吗。 方氏和柯氏看过的布料还会少吗?可姑奶奶送的这两匹布她们却是看也没看过,这布料,要裁成夏天的衫子、襦裙该有多飘逸、多打眼,两人不掩喜色的告退下去了。 第三十二章 「都是一家人,这般破费做什么?」盛老夫人不以为然。「给老祖宗长脸啊,我难得回来一趟,总得给小侄女们带点什么的吧。」 「呸,这些玩意儿就能给我长脸,你这小丫头的心思我哪不知道,你是怕那几个女人怠慢我这老婆子,你放心,有知德和知品在,她们还算恭敬。」儿子媳妇过 世的早,留下她一个老婆子和孙辈,让她白发人送黑发人…… 「嘻,老祖宗明察。」她坞着心肝,笑得欢。「过来祖母这边说话。」她拍拍榻沿。 盛知豫在脚踏坐下,就要帮祖母槌腿。 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盛老夫人却湿了眼眶。「别槌了,咱们祖孙眼对眼的好好说点体己话。」 她可是有一箩筐的话要跟孙女说。 她点头,也让春芽下去。 「你吃苦了。」 圣旨一来,把整个盛府搅翻了天,第二天,她马上让盛知德派人去打探他这嫁到肃宁伯府的妹妹究竟出了什么事,盛知德直忙到掌灯时分才从外面回来,把肃宁伯府一堆狗屁倒灶的事说了一遍,她气得仰倒,指着盛知德的鼻子骂:「都是你做的好事!」 盛知德连忙跪下认错。 又过了几日,盛知德安排好绣庄和铺子里的事,带着盛知品赶到了白河,这才找到紫霞山下的别院。 当他看到那破旧的别院,和瘦得看似风吹便倒的妹妹,真的风中凌乱了。 且不管盛知德的自责有多真心实意,将馨堂的祖孙倒是悄悄的说了好半晌的话,盛知豫也把在白河遇见盛乐胥的事情说了。「他是个忠厚的孩子。」盛老夫人点头称是。 盛知豫沉思后也把和梅天骄这一来二去的事给细细交代了。 盛老夫人久久不作声。「你对他做何想法?」「其实不瞒老祖宗说,孙女真的没打算这么快又嫁人。」 「不想嫁就不要嫁,祖母还能作主让你住在家里头,不过凭良心说,女人呐,能遇到有心人不易,往后离得近了,若他对你不好,老祖宗不时去替你敲打敲打他。」这偏心真是偏到没边了,哪有媳妇祖母去敲打姑爷的…… 祖母这是觉得梅天骄好吗?「很近的意思是?」她刚踏进京里,还摸不清这之间的关系。 「皇上赐给鸣王的府邸就在离咱们两条街外的京云路上。」祖孙俩都不知道这鸣王府邸可是梅天骄去向皇帝换来的,他疼盛知豫,连往后她要回娘家的方便性都给考虑到了。 「那以后我就可以三餐回来蹭饭吃喽。」 「这丫头,说的是什么话。」盛老夫人戳了她一指,看她要倒不倒的乱摆,这皮样逗得自己开怀大笑,连忙把孙女儿抱进怀里。 「你这个傻的,那伯府与你和离了,为什么不回家里来,家里好歹还有老祖宗给你作主!」 「我没做过什么给祖宗长脸面的事情,怎么可以因为和夫家和离就回来?孙女对不起老祖宗,您给的那些嫁妆都让伯府给吞了。」 「钱财是身外之物,那些个玩意没就没了,就当换得平安,倒是你这回要从家里出嫁,祖母想把应州那几处大田庄和京城周围值钱的铺子都给你,祖母手头上也就剩下这些不值钱的东西,你可别跟祖母生气。」 「孙女怎么会和老祖宗置气,您处处替孙女想,但是豫儿不能再要您的养老金,没道理让祖母给我添两次嫁妆的理。」这样的温暖让她痛哭。那些田庄铺子可是祖母的棺材本,她不能要。 「祖母自己心里有数。」盛老夫人看孙女满脸疲累的样子,自己也有些不济了,便让她下去休息。「你以前住的院子都让人收拾好了,住在家的这段日子有空就多来陪陪祖母。」 盛知豫看着祖母也才说了半晌话就显得神虚气弱的模样,下定决心往后一定要请太医来好好的把祖母的身子瞧一瞧。 虽说人年纪大了精神不会太好,容易疲倦,但是预防万一绝对不错,她不会再让四年后的事情发生。 她允了晚上过来陪祖母吃饭,这才告退离开将馨堂。 这头,盛老夫人为了田庄和铺子的事情和盛知德置气,盛知德反对,但盛老夫人仍不管不顾,照着自己的意思去做。 不料,事隔两天,鱼天胄坐车过来,为梅盛两家换了庚帖,主持了小定礼,婚期也一并商量定在八月十二的好日子,鱼天胄拿着盛知豫的庚帖,舒了口气,这样对他那死党总算能交代了。 其实再嫁的女人哪来这么多礼数,一顶轿子抬进门就是了,偏偏那个牛脾气的非要照着礼走,照着走就照着走,他喜欢折腾,他也陪着折腾就是了。 小定过后,梅天骄陆续送来许多事物,各色料子、首饰、金玉摆设、前朝字画古玩,从衣料到饰品,从外房家具到内房家具,从妆盒、粉盒到开箱礼……盛知豫的院子里慢慢堆满由鱼天胄手中送来的贵重陪嫁、珠玉宝石。 盛家人看得目瞪口呆,啧啧称奇,没有看过这样娶亲的,这位鸣王爷居然一手操办了他们姑娘的嫁妆。 这像话吗? 不管像不像话,这位王爷如今是皇帝面前的大红人,他想怎么做,没有人敢说轿子稳稳的抬起,稳稳的走着,耳里隐约只有鼓乐和鞭炮的声音,轿子停在垂花院门前,有人扶着她下了轿,司仪喊了些什么她也听不清楚,身边的嬷嬷拉着她走她就走,让她停她就停,后来塞了条红绸子给她,又拿走,跪倒磕头再跪倒缝头,晕头转向的被人扶起来,沿着院子正中甬道进了正屋,嬷嬷扶着她在床上坐好,杂沓的声音终于都散去了。 这已经是八月,她穿着一身厚重衣服,汗是出了一重又一重,从早到现在就吃下一碗燕窝,又累又饿又渴,恍惚间,有些失神起来,她两世为人,两世嫁人,上一回是长兄作主,这回是她自愿要嫁,女人难道除了婚姻,没有别的路可走了吗?到底她选择的这条路对不对? 她还没能想出所以然来,盖头被人挑起,眼前骤然光亮,她微微抬起头,看着直直盯着自己的梅天骄。 喜娘用小小的红漆雕花托盘盛着两只用五彩丝线连在一起的合耋杯,盛知豫和梅天骄喝了酒,喜娘接回合誉杯往榻后扔了过去,屋里顿时响起恭喜声。 盛知豫觉得扔这合耋杯的人肯定是受过刻苦训练的,得保证每次都能扔出个一仰一合,大吉大利来。 梅天骄绽放满脸笑容看着垂目坐着,脸上却透出些红晕的盛知豫,喜娘等了一会儿,见他还是一动不动的盯着新娘子傻笑,不由得咳了声,屈膝提醒道:「王爷,还要行结发礼。」 梅天骄瞥了喜娘一眼。「那就快一点!」 喜娘连忙取了剪刀,告罪后上前从梅天骄和盛知豫头上各剪了一小撮头发,将头发结成复杂的花式,上前两步,塞到了榴开百子的枕头下。 梅天骄眼睛亮亮的,傻看着盛知豫,喜娘小心翼翼的过来。「王爷,您得到前头待客了。」 他回过神来,又看了一眼盛知豫,往前院去了。 盛知豫不知道为什么舒了一口气。 春芽、冬黄、秋意和夏挽、涧水等人急忙进来,伺候着盛知豫到内室,手脚俐落的替她除掉了一层层外头的大衣服,又卸了满头珠翠,跟着小丫头转进净房。 涧水、夏挽伺候着盛知豫泡了温水,洗了头,洗了澡,拿大棉巾子擦乾身体,穿了淡粉绫短夹衣和一条绣满缠枝并蒂花的长裤,坐到窗下的圆墩上,由着夏挽给她绞乾头发。 这屋子非常宽阔,地面用各色卵石镶拼成福,东边放着张楠木雕葫芦纹葡萄藤蔓六柱架子床,床上铺着百子迎福绣花丝绸被,帘幔钩上挂的是大红绡纱帐,北边窗下放着张表螺钿弥勒长榻,一张苏州水磨长桌上摆着玛瑙翡翠宝石盆景,金胎雕漆双头牡丹花百宝格摆着各式各样的古玩玉器,屋子四角错落的放着花架、台灯、落地花瓶,除此,屋子四角还架着冰盆,怪不得她沐浴后觉得凉爽舒适,原来是放了冰盆子。 几个人说笑着,很快外头送来汤水点心,盛知豫起身穿过水阁,转进了厢房。榻几上放了几样清爽的小菜,和一碗鸭梨炖老鸡汤,盛知豫拿起筷子,吃了一碗粥,又喝了半碗鸭梨汤,她这会儿,沐浴乾净,也吃了东西,人也觉得精神多了。 等小丫头来禀报,几乎要打了瞌睡的盛知豫蓦然惊醒过来,她不由得看向黄婶。 黄婶见她慌乱的眼神不由得噗哺笑出声,她贴到她耳边,低声说道:「奶奶顺着爷就是了。」可心里不由得疑窦丛生,这奶奶看起来怎么不像曾经过这一关啊,但明明…… 第三十三章 梅天骄缓步进来,满眼笑意,看着盛知豫坐在架子床上,靠着她温和的问:「吃东西了吗?」 她浑身紧张,僵硬的点头。 黄婶和春芽见礼成,示意屋里的丫头婆子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梅天骄走到盛知豫面前,心底的喜悦如春花绽放。「我去沐浴更衣。」 丫头婆子都走了,他这是要她伺候吗? 嫁人就得伺候人,要使心用计要大度要知礼要忍让……没法子的事。 她温吞的下了床站到梅天骄面前,盯着他腰间的玉腰带,伸出指头去解,解了小半天却怎么也解不下来,急得一头汗。 梅天骄看着束手无策的她,突然阻止道:「你的手,可好全了?」 她含糊的说:「已经没事了。」 他紧紧把她搂在怀里。「我自己去洗澡,你等我。」说完,大步流星的进了净房。 她呆坐了一会儿,心里转风车似的,双手都快绞成麻花,不行!她这么没底气怎么可以! 感觉就一瞬间而已,梅天骄已经沐浴完毕,穿着白绫衣裤,散着头发,走出净房。 她见状,连忙拿了矮几上的大棉巾子过来,「我帮你把头发绞乾。」 他点点头,坐到了长榻上。 盛知豫慢慢蹭到他后面,要开始动作生疏,不过,好像不管她动作是不是太粗鲁,会不会扯痛他,梅天骄却仍旧不动如山的坐着。 「如果会痛,要吭声。」盛知豫放轻了手劲,对他脸上完全没有表情生出大大的疑问来。 「我以为你想拔光我的头发。」 盛知豫噗哧一笑,这话,奇异的平复了她吊了七八个水桶似的心。 他勾唇一笑,把盛知豫拉着坐到自己身边,拿过她手里的巾子丢到一旁,「别怕。」 他温热的气息喷在盛知豫颈间,她好不容易恢复正常的心跳又突然不正常了起来。 梅天骄抱起盛知豫,几步把她放到床上,回手勾开帘幔钩子,帘幔徐徐地落下来,她只觉得一个滚热的身子压过来,气息从她耳垂扑到脸上。 「你……太重了。」她的反抗毫无力量。 他双手顺着她的腰间从后抚上来,一只手已经伸进她的衣服里,轻轻捏着她胸前的丰盈,盛知豫身子有些僵硬,那手揉了一会儿,拉开她衣服的带子,把她的上衣褪下来,低下头,从她后颈一路吻下去,盛知豫只觉得滚烫而醉麻的感觉从背后传到了全身。 迷离中,梅天骄熟稔的解开她身上剩下的衣带,往下褪去,很快,他剥光了两人的衣服,盛知豫能清楚的感受到他胯下的坚硬,她紧咬嘴唇,一下子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梅天骄低笑,声音里带着满足,他俯身吻了她,给她最热烈的吻和最真的心。 她只能僵着身子,被他滚烫灼热的身体挟持着,头昏脑胀,他紧贴着她,炙热的唇沿着她的脸颊、耳边,直到胸前的丰盈。 盛知豫慌乱的感受到下身的胀痛,连忙伸手推着压在她身上的梅天骄,「走开……你走开……」然而,下身一阵痛楚,她忍不住重重哼了声。 他伏在她耳边,气息粗重。「你怎么……」他缓缓往里探去的路径碰到一层他没有想像过的阻碍。 他不敢置信又无端狂喜,在她耳边温存地安慰着:「放轻松些,没事的,过一会儿就好。」 她闭着眼睛,努力放松自己。 梅天骄气息越来越粗重,动作也越来越用力,越来越放肆,盛知豫只觉得痛楚难当,狠狠的一口咬在他的肩上,他哼了声,最后极力冲剌,趴在她身上不动了。 她泪眼洁蒙的睁开眼睛,知道这一关总算过去了。 他从她的身上顺势下来,一只手轻轻撩着她汗湿的碎发,自己紧贴着她,伸手想把她搂进怀里,「我不知道你……」是处子。 盛知豫用力推开他,绷着脸支起身子满地找衣服。「我要去沐浴。」 梅天骄慢慢坐起来,看着赤裸裸的她,满眼怜惜。「我去叫丫头婆子来伺候你,你别急。」 她胡乱点头,颤抖的手随便的把衣裤往身上套。 他叫了人,走过来帮她把带子系好,又低下头在她散乱的长发上吻了一吻。她避开他赤裸的身子,歪歪斜斜,仓皇的奔进净房。 他走回床边,从床头抓了件长衫披上,看着染了点点鲜红的床褥,这才示意婆子和丫头进来,把床铺被褥枕头都换上新的。 井然有序的收拾后,婆子丫头屈膝退了出去,他从另一个方向进了净房。 净房里隔着重重的帏幔,他听着盛知豫这边的声响,也很快跟着起身,几个小丫头伺候他擦乾身子和头发,换上衣裤,出了净房。 这时盛知豫已经出来,也换上新的衣裤,坐在床上,垂着睫看不出来她在想什么。 梅天骄笑意满脸,往她身边挪了挪。「你习惯睡里还是外?明天可不用早起,不过我们还是要歇下了不是?」 她两腿缩进床里,掀起百子迎福绣花丝绸被盖在身上,面朝里,蜷成一团的闭起了眼睛。 他看着盛知豫的后脑杓,轻轻往前挪了挪,从后面揽住她的腰,下巴抵着她发间,「是我弄痛你了吗?我不知道你……」 她腾地翻身过来捣住他的嘴。 「我不说,我不说,不过你总得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他拾起她散在枕边的发丝,慢慢搓揉着,一只胳臂伸直,让她躺在上面。 盛知豫顿了顿,在他的眼里只看到一片好奇,没有别的,枕着他的胳臂好像给了她安全感,她慢慢的找到措辞。 「那人把我娶进门,为的是怕舆论指责他行事失度,他中意的是一个青楼女子,我,不过是那块遮羞布,他该和我圆房那晚,睡的是姨娘的院子,后来迫于婆母压力来过我的院子,但是,他都做出那样的事来,我也不稀罕他!」 「他不稀罕,我稀罕,你什么都好看,我都喜欢!」他胳臂用力,把盛知豫拉进怀里,热烈的吻箸她的而颊。 他的小妻子鲜嫩如一支刚抽出芽的柳枝,静谧而柔软,温暖而甜蜜,是他捡到的宝贝,能拥有她是他的福气,那个嵇子君就只是个有眼无珠的。 梅天骄痴迷的看着渐渐入睡的小妻子,轻轻说道:「咱们不管那些过去的事,你有我。」 黎明的曙光透进帘子,梅天骄轻手轻脚下了床,看她一脚伸出被子,忍不住偷偷抓着她的脚摸了摸,再赶紧放下,温柔的替她掖好被角,转身去净房更衣洗漱去了。 盛知豫醒过来时,春芽说爷吩咐过,让她想睡多久就睡多久,于是她翻身很乾脆的又睡了回去。 第二天,她仍旧枕着梅天骄的胳臂睡着,那晚他折腾得她腰酸背痛,一早梅天骄哄她起来,说要带她去逛一逛王府的园子。 衣服打点好,吃了早饭,冬黄进来,屈膝禀报皇上的旨意到了。「我以为这旨意还要等上几天才会到。」梅天骑揽过盛知豫,回到院门口上了敞轿,很快来到正堂。 正堂里,鱼天胄坐在上首,丫头已经奉上新茶,他正掀着茶盖撇茶沫,见两人进来,不疾不徐的喝了两口茶才放下茶碗。「我领了诰封的差事,给足了你面子,接旨吧!」 梅天骄让人摆好了香案,鱼天胄拿过明黄告敕,展开后抑扬顿挫的念起来,盛知豫听着他那什么……才德兼备,维护正道,彰世间公义,以褒其德之类的华丽词藻,其实真正钻进脑子里的只有鸣王王妃四个字。 鱼天胄念完,梅天骄双手过头接过告敕,又磕了头,才起身。 两人起身后,盛知豫接过那告敕让婆子供到祠堂去,屈膝告退。 梅天骄和鱼天胄说了一会儿的话,「皇上说放你十天的假,你就好好享受你的新婚假期吧!你放心,我这些日子都不会来找你的……」他眨眨眼,拱手告辞了。梅天骄回到了正屋,在穿堂的檐廊下看见歪坐在美人靠上闲看紫薇树的盛知豫。 穿堂的清风凉爽怡人,他撩袍坐下,满面笑容的搂着她靠向自己,挥手让伺候的丫头婆子下去。 「在想什么?」 她把他当成背靠,「我只是觉得怎么好像就要和你过起日子来了呢?有些恍惚,有点不敢置信。」 「你不只要与我过今儿个的日子,明日、明明日……一直到我白发苍苍,你都要和我一道过日子。」 「每天、每天都要踏实的过。」听起来是个不坏的将来。 盛知豫偎进他怀里,共看紫薇树旁的蔷薇花架,花灿烂…… 番外一 【番外:鱼雁】 深秋。 盛知豫坐在灯下缝衣服,也不知怎地,梅天骄的衣服鞋子常磨损,给他缝制的衣服、鞋子都要特别结实。 针线房婆子做出来的衣物他总嫌弃没她做的好,因此,他的贴身衣物和鞋子几乎都由她一手包办。 梅天骄歪在榻上看兵书,有些分神,昏黄的灯下,她的脸仿佛蒙了一层珍珠光晕似的,又跟刚剥了壳的鸡蛋一样滑润,让他直想啃一口。 「别做了,夜里做针线容易把眼睛熬坏了。」 「就剩下几个针脚。」 「我记得在白河别院我要上京时,你给我做了两身衣服带上来。」他的眼神忽然有些悠远。 她一时没意会过来,她把线打结,咬断线头,突然想到什么,针一下戳了手,血珠子从指头泌了出来,她吃痛,轻喊了声,蹙起眉头。 梅天骄丢下书,几个大步走过来,拿起她的手指想往嘴里放。「这么不小心!」 「别,一下就没事了。」她拿了块小布头按压住指头,果然一下血就止了,她把衣服针线放在篮子里,眼色忽然变得有些古怪。 「你发现那衣服里我放了什么东西?」 「嗯。」她做的衣服向来贴身舒适,里面有没有异物,一穿就知晓。 「看了?」她越发不自在。 「嗯。」 「我都没有收到回信。」她想起来,她在那两件衣服里放了信,就……很平常的叮咛嘱咐,也不见什么缠绵悱恻,但,无论如何,写信给某个人,总盼能收到回信,而他,一直以来就好像忘了这件事。 他外面的事多,忘了这点小事也是当然,她心里虽然难免有小疙瘩,但时间都过上那么久,也早释怀了。 「我回信了,我放在府中的某个地方,如果你想看,你得找找。」 瞧他那神秘劲,盛知豫正想啐他,他动作却更快,俯下身,噙住她的唇,绵密的亲吻,让她从头发到脚趾都瘫软下来。 「咱们早点安置吧。」他声音沙哑,气息不稳的说道。 「你话还没说完……」 他已经抱着她放在床上。 隔日,梅天骄一样卯时就出门上朝去了,她也没能多睡,梳洗过,让涧水挽了简单大体的发髻,这才走出院子,坐上敞轿去议事厅听事。 这是她每日的章程。 一个婆子递上牌子,禀报各处应季要换的字画、屏风、家具……盛知豫翻看以前将军府的旧例,略微修成王府格式后,准了。 接着司花的管事入内禀报各房各院的摆花,暖房今年要外买的花卉,水阁的水草要重新整饬,她看了旧例,没有出入,就照准了。 等所有的管事都来回过事,她唤来外院管事,「去库房捡两支百年的人蔘给老夫人送去,让办事的人问问,老夫人最近是不是睡得好、吃得香,身边有没有缺了什么?」 外院管事毕恭毕敬的长揖告退下去。 她一直以为新开府的王府家务,不会太繁琐,结果不管不知道,管起来,大大大小的琐碎事,一件接一件,一点也不轻松。 坐着敞轿往回走,回到院子后,她摒退所有的人,卷起长袖,打开妆奁的屉子,一项项仔细的翻找,找完妆奁再找衣柜……几乎把屋子里能翻的地方都翻了一遍,最后从梅天骄平常看的书本里找出两张小纸条。 她呆了半晌,找这么久就两张字条? 她拆开字条读着。 ……今日领了重开恩科的差事,直到月上柳梢才回府,冷清的府邸,想起你百般的好……想起与你在一起那晚满天星光的小月亮,充满野趣草香的山坡……许久没有吃你亲手做的酥油鲍螺,整个人都馋了起来…… 居然是这些琐碎,她不由得摇头。 晚上,梅天骄回来,睡前告诉他,她回了信。 她不知道自己沉睡以后,梅天骄悄悄的起了床,把屋里头也给翻了一遍。 翌日,他如常出门。 以往总是骑马上朝的人今日忽然改乘马电。 马车行经过通往皇宫那条路时,马车里忽然传出无法抑遏的大笑。 他从昨晚找到后不管看了多少遍,总能令他开怀大笑。 ……少吃多滋味,好东西不能常吃,常吃就没味道了……看你用什么来讨好我,我再考虑做不做…… ……什么时候我们回紫霞山下去?我也想念那一片星光,和你一起的时候…… 这觅纸条写信的游戏,他们做了多久夫妻,便玩了多久。 番外二(1) 【番外二:赵鞅】 芳菲四月。 在淅沥的小雨里,春色艳光明媚,繁花盛开的季节,到处弥漫的花香,因为这场雨被冲淡了一些。 水阁的亭子里,秋意关起了三面的大窗,只留下一面向着水湖。 梅天骄脸上搭着书本,安然躺在竹椅里,一面垂钓,一面闭目养神,他确定盛知豫就在他身边,他闻得到她身上清冷的香气,这些揉在一起,却比花香还浓烈。 而她和秋意讨论着他渔笼里的鱼获,说着:「要多个两条嘛,可以煮杂鱼汤,要是只有这么些……看他姜太公钓鱼,饵离水三寸的样子,还是别抱太大希望好了……」 他喜欢这些家常的声音。 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家庭,会有婚姻,会有夫妻相敬相亲、和和气气、平安度日的福分。 他的个性并不讨女人喜欢,他也从来没想过要屈就任何一个女人,当然,也不会有对哪个女子求婚这种事情发生,唔,他是被妻子求婚的,这些年来,他总能因为这件事从中得到难以言喻的虚荣感。 他睁开眼缝,闲不下来的妻子这会儿坐在长榻上,一面吃着去年厨房做的桃脯,一边拿着裁好的两件小衣服比划着。 「这种小里衣不管生下来的是男是女都可以穿,夫人的手工又细密,婢子看了都喜欢,别说常太太会有多欢喜了。」秋意仔细的把小衣服装进要送礼的匣子里,小衣配上小鞋和虎头小帽,真是可爱。 去年成亲的常百烽,其夫人已经有八个月身孕,平常会过来串门子的人双脚肿起,已经不太出门走动,几日前,盛知豫便思揣着要给未来的小侄儿做几件衣裳,如今完成,便着人赶紧送去。 春芽也在去年腊月嫁给外院的一个管事,如今成了府里的管事娘子了,即便已经不用她在跟前伺候,但都在一个府里,碰面的机会仍旧不少。 王府的喜事多,去年就连小雪球这毛小孩也当了爹。 小雪球的另一半黑叮当生下一窝小崽,把盛知豫乐到不行,瞧她抱着这只小崽赞好,抱着那只也舍不得,把小雪球夸得天上地下没有的雄壮威武,牠尾巴高高的翘了许多天,走路都有风。 这样悠闲无事的日子,是他成婚三年来的头一回。 刚刚封王的那会,基本上,王爷是无须早朝的,偏偏彼时朝堂上暗潮汹涌,时局走向波谲云诡,且国库紧张,老臣又作势观望,他们这群跟着皇帝自潜邸时一路过来的人,只能一个人顶三个人用。 他白天要早朝,听文官用嘴巴掐架,晚上要看文书卷宗,分析情势;闲时整顿因为之前兵乱,各地京中驻所换了好些人的卫戍,有时还得去京郊的马场小。 他事务多,所以时不时在外头住上几日,有时一住两三天,要是忙起来,七、八日也跑不掉。 盛知豫对他这种忙碌的日子一开始是有微词的,只不过后来看他忙得不像话,也慢慢习惯独自掌理王府的日子,有邀宴,她看那人顺眼便去,要是话不投机,她便少往来;要是闲了,往同僚部属的府中走访,偶而回盛府去踩踩点,用王妃的名头敲打敲打家里两个会生事的嫂嫂们,不过这两年盛老夫人转移目标,不再专注在她身上,反而开始叨念她怎么不赶紧给梅家开枝散叶、生个孩子,每次总唠叨得她夺门而逃。 老祖宗身体健康,甚慰、甚慰! 这哪能都怪她,她有苦难言,她总不能说我和夫君的感情很好,人前我给他做足面子,人后他替我捏肩松腿,床笫之间鱼水和谐,夫妻甜甜蜜蜜,脸也没红过一次,只不过枕边人半夜被叫走的次数多不胜数。 梅天骄也说这些年暂且别生孩子,他要顾着尚未平靖的外头,她一个人顾着家里,再多了孩子,他不放心。 她虽明白他,可其实她真心想要孩子的,不管男孩或是女孩都好…… 她也急啊,可是这些话怎么对老祖宗开口? 这几年皇上日渐坐稳帝位,那些个老臣彻底老实的靠上来了,他这王爷终于可以当两天的闲散大爷。 梅天骄心想,也许府里可以添几个孩子了…… 心甫热起来,拿起脸上的书本正想和盛知豫说几句话,忽然外头一阵喧哗,打斗声由远至近,夹杂着男人的吆喝和女人们的惊呼声。 没等梅天骄发话,轩辕直冲进来,见盛知豫在场,告罪后转向自家王爷,「禀王爷,有贼人潜入王府,小的巳带人把他制伏,那贼子却嚷箸要见夫人!」 不要以为王府门口朴素就真的朴素,家丁即是家将,各个身手不凡,随时能上阵杀敌,看似娇弱的婢女也都身怀武艺,不让须眉。「可问清楚对方来路?有无同夥?」 轩辕压低声音,「并无同夥,那厮坚决不肯吐露身分,非要让他见了夫人才要说……爷,要将他送官究办吗?」 梅天骄凝目,一语不发。 「既然指名要见妾身,相公就捎上妾去瞧瞧吧?」盛知豫轻轻挽起被风吹拂起的发丝,镇静说道。 梅天骄没有说你内宅妇人与人凑什么热闹,他本来就不是那种一板一眼的老古董,他说的是:「加件衣服再出去。」「是。」 涧水给她披上一件薄坎肩,她便随着他去了前院。 前院空地上,两个家丁一左一右的看守着一个看起来风尘仆仆、身形狼狈的汉子。 盛知豫乍看他有几分眼熟,但一下子想不起来在哪见过这人。 「小的赵夫见过王爷、王妃。」 是个知礼的人,但似乎长途跋涉,脸上看起来疲累至极,却依旧强撑着。 盛知豫递了眼色给梅天骄,他懒懒坐着,当着许多人的面上对她眨了下眼。 「你问吧。」 这个不正经的。 盛知豫大窘,努力收起脸上的笑意,正准备问话时,那人开口了。「请恕小人无礼,这是敝国皇子吩咐小的,无论如何一定要送到王妃手上的东西。」他双手捧起一项事物,慢慢打开,露出了一个大象荷包。 盛知豫坐不住了,「我想起来你是谁了,你是小米团子身边的长随,在白河县我们有一面之雅。」 「王妃好记性,当年去接殿下时的确有小人一份。」殿下说他姐姐定能一眼认出他给的信物,果然是真的。 涧水接过赵夫手上的荷包,呈到盛知豫手上。 她抽开荷包丝绦,里面露出来一个小巧的指南针。 盛知豫手掌霎时包紧,让人把赵夫扶起来,在椅上坐下。「小米团子……你们皇子出了什么事?」 「王妃阑心蕙质,实不相瞒,殿下让小人过来,是想向王爷求一臂之援。」赵夫起身并单膝跪下去。 盛知豫轻呀了一声,掩不住惊讶。 原来阿银国的皇帝病重,太医即便用了狼虎之药,也只能维持着一口气尚存,既死不了,活下去的希望又很渺茫,但皇帝尚未明旨钦封储君,各个皇子心上都悬着一把刀。 太子大位,自古以来都是宫廷权谋心术的导火线。 暧昧不明的时局,各方势力蠢蠢欲动。 番外二(2) 皇帝多子,太后为六宫之首,国赖长君,自然意欲立皇后所出的大皇子为太子,这是其中一股势力;其二则是颇得皇帝圣心专宠的荣妃和定王;剩下未表态、隐晦不明的又是另一股。 几股力量拉扯拚搏,暗地厮杀,如今,三、四皇子被扣上叛乱的帽子,下诏狱,拘在水牢中命不久矣,五、七皇子已死,二、十二皇子闭门谢客,走清流路线,不问世事。 就连阿银国年纪最小皇子赵鞅的母妃都逃不过这场风暴,惨死宫中,赵鞅也差点被一把火烧死,只能仓皇逃出,由死士护送他出宫,躲在隐蔽处,然而,太后却不肯放过他,寻个由头,发出四方缉捕文书,将赵鞅当成了通缉犯,举国追捕,非要置他于死地不可! 这些本是宫闱秘事,赵夫说来咬牙切齿、气愤难平,但言语间又夹杂着许多无可奈何。 看起来小米团子的处境艰难啊! 争来争去,就是为了那把代表权力最高峰的椅子,这些男人的脑袋到底都装着什么,非要你死我亡,抢着坐上那把椅子才得安稳吗? 小米檲子算是遭了无妄之灾,还是他有旁的打算?「他现在可平安无事?!」她最关心的只有这个。 「小的从阿银国边境到伏羲,一路走了三个月的路,小的敢保证三个月之前殿下依旧安好,但如今……」他的声音一颤,埋头就重重磕下去。 「小的将殿下的信物送到,便要马上启程回国。」 盛知豫抬起眼,直直看着梅天骄,她眼里有些东西,他没能看懂。 明明没他的事,他心里却有些不安。 「你这一路少不了被刺客伏击吧?我看你身上有伤,拖着这种身体返国,于事无补,不如留下来休息几日。」梅天骄开口留下他。 「王爷可愿伸出援手?」赵夫的惊喜都表露在饱经风霜的脸上。他实在不以为 伏羲王朝的国君肯出兵助阿银国平定内乱,毕竟这内乱是皇宫里的风暴,外人能用什么名目干涉内政?一不小心还可能引起两国战争。 「给我两天时间,本王会给你答覆。」这是个难题。 「小的就等王爷两天,不过……」赵夫有未竟之言。 「别吞吞吐吐。」 「殿下说此事做成了王爷未必有功,若是失败王爷反会招来杀身之祸,临行前嘱咐小的一定要请王爷三思。」 「算那个团子还有良心!」 的确,自己要出手干预的是人家家务事,是好是坏还难说得很,此事若是给有心人留了把柄,未免有通敌叛国的嫌疑。 赵夫叩头,也不知道自己的诚实告知,会不会使得任务失败,叹了口气,让外院管事领着他下去沐浴歇息吃东西去了。 「你的小米团子没事,怎么还一脸不痛快的样子?」梅天骄把盛知豫搂在怀中,斟酌了一下措辞。 她低头任他搂着,仍一语不发。 她的表情把梅天骄唬得不禁抓了抓下巴。 「我的确曾收到通报,阿银国这一年境内颇不平静,但这是国家机密,哪能回家对妇人说起?」说了无济于事,徒扰她心神不宁罢了。 「哼,妇人,妾身就是无用的妇人,相公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她狠狠戳他胸膛,口气不见酸,而是像倒了一缸子的朝天火椒,喷得人节节败退。 完了,说错了话! 都怪那坨团子! 他讪讪道:「你知道为夫不是那个意思,你先让丫头伺候你回院子去,这事让我和百烽磋商一下,也得知会今上,其中利害关系……你别急,赵鞅那团子看起来就是个福星,非叩薄之人,会没事的!」 盛知豫脸色转了几转,直起腰板。「我回院子去等你。」 赵夫的到来,像一颗投进水里的石头,让梅天骄和盛知豫好不容易平静的生活又激起涟漪。 见盛知豫走了,他让人把常百烽唤来,两人在书房商量到半夜。 常百烽离开后,梅天骄看夜色已深,原来想在书房歇下,但是,心里记挂着妻子,于是踱步回到屋子。 谁知道他以为会愁肠百结的人,正指挥着丫头收拾细软,几个大丫头忙得团团转,屋里头满是大大小小的箱子,宛如要搬家似的。 他从后面抱住她,丫头们见状有眼色得很,一个个都退出去了。「这是做什么呢?」他抵着她的颈子。 「收拾细软包袱啊。」 「这是想抛夫弃家?」 「哪能啊,这王爷府这么大一间,难道我还能揣着走吗?」就算力拔山兮的女巨人也不能吧。 「那就是想背着为夫离家出走 「妾身想出远门。」 「去看那小米团子吗?」 「妾身替王爷盘算过了,爷是皇上身边的重臣,就算远离京城,也不能太久。没有得到他的消息便罢,得到他的消息,无论如何,妾身都必须去一趟阿银国,我得亲眼瞧瞧他才能放心。」 「跟一个小鬼吃醋很无聊,不过,我怎么都觉得你心心念念都是他?」 「你还有心开玩笑?」她嗔道:「王爷消遣妾身!」 他把盛知豫转过来,轻点她的鼻子,「你就别操那个心,无论什么,都由我来烦恼!」 盛知豫不知道的是,这一夜,紫陌国最富盛名的调香行总会会长,发了密信给散布全国各处的掌柜,两天后,各家得力掌柜和调香行老板都出了远门,寻觅极为珍贵的香草…… 至于阿银国最大的镖局,三合镖局的总瓢把子在收到信件后,看完不动声色的把信丢进火盆里烧了,三日后安排的护送镖车依然照旧,却没有人知道那些隶属三合镖局的镖车都在特定地点改变行程,消失了。 日理万机的武林盟主廉阔也把事务交给门下弟子,云游去了。 而各地的响马们纷纷掏出藏在稻米堆里,属于自己的兵器刀刃,很仔细的磨刀霍霍…… 盛知豫不知道自己的夫婿是怎么和皇帝说的,他们一行人打着出门游山玩水的名义,不带一兵一卒,逶迤的车队低调的出了城门。 理应急行军的路程,因为带着女眷,就算盛知豫忍着颠簸,不敢轻易要求休息,还是拖慢了行程。 几天后,盛知豫先耐不住了。「不如你带着人先走吧!」她向梅天骄说道。 「你的安全才是最重要的。」在他心里那檲子绝对不比自己的妻子重要,他一□回绝。 「我身边都是你安排的高手,我又不是什么重要人物,谁会来拿我开刀?」这群人里她才是那个最没有杀伤力的人。 「最慢,我一个月后一定能和你们会合的,你也相信我一回……」 她是来看团子的,不是来帮倒忙的。 「那我把轩辕留下来给你。」盛知豫也多少说中他心中的担忧,带着女眷诸多不便,真要照这种慢吞吞的行程赶到阿银国,那团子人单势薄,真能撑到他们到来吗? 「你怎么安排都成。」她也要做到不让梅天骄担心她才行。 梅天骄摸着她滑嫩的脸颊。「告诉我你会平安无事。」 「我会和轩辕说你不相信他的能力。」她迎着他的目光,扬了扬下巴,俏皮说道。 梅天骄哈哈大笑,重重亲了她的唇。 接着,他带着一队名为护卫,其实都是精锐家将,爬山抄近路,以急行军的速度往阿银国赶去。 他兵行险招,未从伏羲王朝出发前,便连夜安排暗门的人送信出去。虽说不少与他一起混迹江湖的友人也进了朝堂,但不愿受朝廷招安的大有人在,他要他们扮成各行各业,从伏羲、阿银、紫陌等地前往目的地会合,可在外人眼中这些商人、有钱人……都与常人无异。 盛知豫果然如约在一个月后到了和梅天骄约定见面的地方,那是一处普通的民宅,前面看起来不起眼,不料进了门才发现后头宽阔,套套相连。 番外二(3) 盛知豫看到赵鞅的第一个反应就是他长大了,而且痩了一大圈,她差点没把人认出来。 这清俊的少年怎么会是她记忆中圆滚滚的小米糊子? 她心里一紧,一股酸胀堵在胸口,他吃了很多苦吧。 赵鞅没笑,也不像以前那样见了她就扑过去,而是一本正经的绷着脸,像个小大人,眼睛一瞬不瞬的看着从门口走进来的她。 「小米团子……」盛知豫哽咽。 赵鞅迅速别过脸,不让她看到涌至眼眶的水气。 他是男人,不能哭。 看着他别扭的模样,盛知豫走过来,拉起他的双手握在自己手中,「我的小米团子长高了,像吹气似的!看到姐姐不高兴吗?怎么哭了?」 「我不是哭,我是高兴。」他低下头,抽回手使劲的擦泪,声音戛然而止。 「好,小米团子没哭,是姐姐太激动,看花了眼。」盛知豫揉了揉赵鞅还是非常光滑的头发。 「我已经不是小孩了,别摸我的头!」他有些负气,气自己表现不好。 盛知豫一窒,众目睽睽下,一个巴掌就往他的头巴下去。 一干大男人全都看傻了。 「你倒好,三年不见就学会跟姐姐见外生疏了?」她叉起腰泼妇骂街。 赵鞅捣着头,眨眨眼,眼泪忽然又那么迸了出来。 她打人的手劲还是一样厉害! 「姐姐……」 盛知豫用指腹给他抹了泪。「痛吗?我给你揉揉。」 他摇头,终于露出盛知豫以往熟悉的灿烂笑容。「姐姐的手劲还是大得惊人,一把就能把人掮走。」 众人又深吸了一口气,这意思是殿下以前就挨过这女人的打?这女人真厉害,给个巴掌,再给颗糖。 他们那桀傲难驯的殿下竟然吃这一套。 「有什么话,进屋里去说吧。」接到人的梅天骄看到一个多月不见的妻子,这是他们婚后第一次分开这么久,不是说小别胜新婚吗?还没能叙离情呢,她却一颗心都扑在变形的肉团子身上……好吧,看在他们三年不见的分上,他这醋桶先按下了。 「好啊,看看姐姐我给你带了了什么……」她动手就要去解包袱。 赵鞅噗哧一笑,伸手接过她的包袱,「这里面都是要给我的?」 「嗯,都是你的,你不是说凡事你都要独一份吗?」 「姐姐还记得我说过的话?」自从知道她要来,他就望眼欲穿的盼着,就算自己处境困窘,也非要下面的人安排好她的处所。 他知道她成婚了,她的一切有别的男人会替她操心,但是,他仍竭尽所能,希望给她最好的,不过…… 「这里有多危险,你怎么让她来了?」赵鞅睨向梅天骄,语气里很是责怪。 这个欠揍的小鬼,都派人大老远把信物送到王爷府了,依照他们的情分,她还能不来吗? 嘴里不说,明明就想她来想得要命! 这一个多月,他和夥伴竭尽全力的替赵鞅扫除障碍,又替他平了戎荻之乱,既然打赢了仗,便是定鼎首功,臣子们也只能心服口服,赵鞅在阿银国的地位总算稳固了许多。 那些以为可以随意将赵鞅摘除的人,短时间不敢再轻举妄动,因为他们毫无头绪,赵鞅去哪里找来这些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高手,既然摸不清他的底细深浅,自然不敢再随意蠢动。 也就是说,赵鞅的分量变重了,将来在角逐太子位置上,有了不可抹灭的功绩。 不过,情况也更显复杂了,他们短时间,无法像打打酱油般的离开阿银国了。 「不关他的事,你不是叫姐姐一定要来找阿鞅玩,我们打了勾勾的,可见你没有想我对吧?亏我还千里迢迢的跑来。」瞄到梅天骄憋屈的脸孔,她偷笑。 「胡说,我有想!」赵鞅耳根子悄悄红了。 小米团子没有像以前那样围前围后的在她身边蹦,只是扯着盛知豫的袖子乖乖跟在她身边,她走一步,他跟一步。 感觉特别安静,盛知豫一低头,发现赵鞅正悄悄的拿眼睛偷顾她。 她对着他笑,笑得眼眯眯,嘴角弯弯。「姐姐不生我的气吗?!」 「生什么气?」盛知豫捏他鼻子。 赵鞅没躲,乖乖让她捏。「我没去看你,却让你跑那么远的路来阿银国。」心头一暖。「我想团子了,再说我总得来看看你有没有好好保重自己,要是你受伤我会难过的。」 「那些坏人我才不怕!」他漆黑的双眼闪亮了起来。「我有赵先生他们保护我,以后我也要保护他们!」 「姐姐就知道我家团子是最最最棒的!」很好,这孩子已经生出责任心了。 「我最棒?」 「当然!」 「阿鞅最喜欢姐姐了。」他说得很大声,神情格外认真。 「怎么办,我也最最最喜欢阿鞅了。」她假装苦恼的逗他。「咳,姐姐可以一直喜欢我没关系,阿鞅以后会成为更好的男人让姐姐一直喜欢下去的!」姐弟俩说得起劲,完全没理会在后头已经听得目瞪口呆的男人们。 「老兄,她这是把你置于何地?嫂夫人最喜欢的男人不是你呐。」这见不得人家夫妻感情融洽,故意挑拨的汉子不是别人,正是威名赫赫的武林盟主廉阔。 「被她听到,你晚饭就没得吃了。」梅天骄丝毫不受影响,他已经月余不曾吃到夫人亲手煮的饭菜,着实想念,这一想,口水都要泛开来了。 「咦,嫂夫人手艺很好?」他家那个烧的饭菜连狗都不吃。 梅天骄不回答,笑容奸诈的赶上前。「夫人。」 廉阔摩挲着下巴,怎么看都觉得他像一只摇着尾巴的狗…… 于是,盛知豫在阿银国住了下来。 男人们都很忙,经常她睁开眼睛,身边的男人,连同赵鞅和前院一票男人都已经出门,宅子里就留下盛知豫和两个丫头。 天未亮就出门,天黑才进门,从来也没有人当着她的面聊外面发生的事。 他们不说,她也感觉得出来,事情错综复杂得很,既然他们觉得少一个人知道,少一分风险,她也就什么都不问,开始重操旧业,买菜、煮饭、洗涤、每天烧好热烫烫的水,缝补大大大小破裂的衣裳。 她终于知道梅天骄容易穿坏衣服的习性是打哪来的了,和这些不拘小节的男人混在一起,衣服不烂得快才怪! 一天一天过去,八月金桂都开过了,城里凝肃压抑的气氛也渐渐淡了,重要关口不再设有士兵询问盘诘,百姓也活络了。 只是赵鞅更忙了,忙得常常不见人影,盛知豫十分心疼,但也明白,他是这个国家的皇子,将来也许地位会更加尊贵,他已经回不去做她纯粹小米团子的那时了。 唉,这种家中有儿初长成的滋味真是百味杂陈。 盛知豫的身子也逐渐觉得懒惰,或许是因为季节变得凉爽了,加上阿银国的气候本来就属于乾燥,她变得非常嗜睡。 夏挽发现不对,回报梅天骄请来大夫诊治,大夫诊完脉说夫人这是有孕了,而且还不满的看了梅天骄一眼,表示孕期已经三个月多一点了,怎么现在才发现。 梅天骄成了木雕。 大夫离开后,他哪里也不去了,小心翼翼的坐在床沿,「三个月……可你这肚子还是那么平坦,不行,我得多去找几个大夫郎中来给你瞧瞧。」 然而,无论请了几个大夫来,都是四字箴言:「恭喜大爷!贺喜大爷!」他要当爹了! 好像被雷劈后的梅天骄终于有了真实感,他决定把回国的时间给往后延,等孩子生了再说。 至于伏羲王朝里那个接到他的消息,气得跳脚的皇帝……要当爹的梅天骄以为,了不起回去让皇上多罚他一罚罢了,他正好留在府里和孩子多培养一些感情。 赵鞅闻讯后回来过一趟,盯着盛知豫的肚子瞧,嘀嘀咕咕的自言自语:「好家伙,来得好,这会儿姐姐应该能住到本皇子即位的那天才是……」 小孩子话呢,盛知豫也没当真,不过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落实了「皇帝嘴,句句灵验」这句俗谚,她还真的住到隔年开春赵鞅即位,孩子呱呱落地后,一家三口始踏上归家的路程。 后记 【后记 渴、望 陈毓华】 大家好,我是陈毓华。感谢在豆豆小说阅读网阅读我的作品。 这几个月很忙,晚上十点一到一定躺平。 夜生活呢? 那是什么东西(((((((空谷回音中)))))))?泣,已经很久没有了。 好想休假,长长的那种。 睁眼可以什么都不做,只做一只不事生产的虫,穿松散的衣服,男人都不会看一眼的那种;漫无目的的闲逛,看山,看风吹过树梢的样子,看海,看寄居蟹搬家,看不一样的人,看建筑物……这算痴人说梦吗? 总之,几百年不动的矿物有些活络,不安分的细胞又发作了。 这本书是写着写着,觉得好像还有很多故事没有放进去的一本书,例如关于女主的剌绣部分觉得写得不够多,(回音又传来,写这么多干么,读者又不爱看这些~~)写着写着又激起阿华想很久的江湖梦,总归就是打打杀杀,豪情万丈,这都是年轻时看了太多金庸和梁羽生跟古龙留下的后遗症…… 第一次写这么罗唆又唠叨的女主角,每次盛知豫一开口,我都好想端一杯茶塞住她的嘴,哎哟,她美美的气质到哪去了?唉。 在古代很久了,很想回现代去探探头……夏天了咩,应该是无袖t恤和热裤的季节,该不会要一直穿襦裙过日子吧?拔发。 双掌合十,好里加在,阿华有幸生为现代人! 下次见。 【全书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1、重生一门技术活之一《香妃好毒》; 2、重生一门技术活之二《话痨梅夫人》; 3、重生一门技术活之三《稻香太上皇》。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