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香太上皇》 序言 【序言 种田? 绿光】 大家好,我是绿光。欢迎在豆豆小说阅读网阅读我的作品。 时间过得会不会太快了 一点,竟然又是一年一度的香港书展了,今年依旧非常荣幸地和其它作者合写套书。 而这本书,大概是近年来写得最开怀的作品了。 最主要的是,因为我在里头偷塞了许多我自己偏爱的元素,嘿嘿,我是偷偷塞的,而且一开始就点明,不过是在最后头才揭晓。 乖,别往后偷翻,这样会看不懂的,陪我再聊一下咩。 话说这本书里还有一个主轴,那就是——种田! 田啊……没看过猪走路也吃过猪肉,是吧,虽说我从没下过田,但是小时候老家那儿有很多田地,从青翠秧苗到澄黄垂穗,随风摇曳,扬送阵阵稻香。 小时候还常常在排水沟里抓小水蛇,玩一玩再把牠放回去,有时夜里还会跟老爸和哥哥们到水田里钓青蛙……对于田,我有很多记忆,但是,我不可能知道怎么种田的! 于是乎,为了确认种田每个步骤,我只得跟阿娘请教了。 「种田?」阿娘狐疑地看着我。「写小说跟种田什么关系?」 「啊就女主角要会种田,所以就问一下咩。」告诉我每个种田的步骤吧! 娘小的时候就在田里忙活,因为曾祖父家里有很多田,娘从小就被迫在田里忙。娘开始说起了曾祖父严重的重男轻女,如何如何地要求孙女们不准读书,全都要下田干活,而孙子们则是个个养尊处优当小公子。 所以,女主角的形很快地就亲现了。 然而,说到分檗的时间时,阿娘说不太记得,所以要打电话问小阿姨,我则快快阻止,因为我不想听到小阿姨问我为什么写小说会问到种田的事宜,而且小阿姨热情得很,她到时候会连丝瓜、花生什么的都一并告诉我栽种方式…… 下次如果有写到很会钓鱼的女主角,我就会打电话给我小阿姨,因为小阿姨常常驶着电动竹筏出海钓鱼,也因而我常常有很多海鱼可以尝鲜……嗯,有点离题了,咱们回来吧。 简而言之,这是一个一次重生遇到n次重生的故事,而种田这事占的篇幅不大,但却是息息相关,牵连着男女主角。 至于我里头到底塞了什么偏爱的东西,就请看倌们细细读吧。 希望看倌们会喜欢^^ 前缘 【前缘】 问情为何物。 甘愿入尘俗,同祸福,此生共度。 哪怕求得苦,回无路,今生不负…… 沉醇的歌声在夜幕里刻下痕迹,伴随着夜风,朝林子深处吹拂。 她听见了吗?望向 静的黑夜里,他无声问着,俊魅面容上的笑意随着问句,逐而褪尽。 她……是谁? 然而眨眼功夫,好似有谁将他深植在心的记忆连根拔起,迅如星火,快速得教他连防备都来不及,甚至连疑问也在瞬间被清除,他的身影,也在顷刻间消失。 彷佛从一开始,他不曾出现,亦不曾离去。 只余吟唱过的誓言,尚在林叶间回荡。 第一章 【第一章】 小武校场上,寒风呼啸而过,拂动周围林叶沙沙作响。 守在场边的禁卫军,身穿黑底镶红边的锦袍,全都负手而立,个个面无表情,目光专注在校场上那两抹高大身影。 小武校场里,两个身形颀长的男人较劲着,两人皆持长剑,在寒风中劈开阵阵令人胆战心惊的声响。 禁卫们屏气凝神,全神贯注不敢轻忽,倒不是怕场中的人谁误伤了谁,而是两人较劲时犹如在无人之地,他们实在很担心两人打得太起劲,一路杀到自己面前,一个不小心被杀,那真的是太得不偿失了。 直到身後一阵细微脚步声传来,禁卫都统随即转过身,露出一脸讨好的笑。「福公公,你总算来了。」 「桂都统……一大清早笑得这麽猥琐,你是存心害我待会吃不下饭?」大内总管福至想也没想地将桂英华的脸给推到一边。 说真的,不是他长得丑,而是真正养眼的那两个,正在场中较劲,相较之下,这面容粗犷、有棱有角的桂英华瞬间变成山间杂草,全然无法和那苍劲松柏、出尘幽兰相比拟。挡在他面前,挡住他想看的美颜,真是活腻了! 桂英华额角青筋颤跳着,但他努力地深呼吸,将怒气压抑转变成笑意。「福公公,时候也不早了,是不是该让皇上用膳了?」混蛋,要不是这专权擅谋的恶太监多少有些用处,他犯得着这般卑躬屈膝吗? 福至之所以能在朝中翻云覆雨,那也是皇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允许的,换句话说,福至是皇上眼前的红人,所以多多少少能够劝皇上几句,而他现在迫切需要福至帮忙。 倒也不是天寒怕冻,只是很怕一个不小心,他的顶头上司—— 皇卫头子兼镇国大将军兼一品带刀侍卫单厄离会被打死,因为今儿个皇上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对劲,简直是把头子往死里打。 虽然这种事不是没发生过,头子也不是没被伤过,但是这一回皇上出手特别凌厉特别狠,看得他眼皮子直跳,教他不禁怀疑头子是不是得罪了皇上。 可这又说不准,皇上向来是个全凭心情行事的人,不按牌理出牌,任谁也猜不透,有时上一刻还笑着,下一刻已经把人推出午门处斩。 福至皱起柔顺好看的眉,朝校场中一望,狭长美目微眯着。「嗯……皇上今儿个心情不佳。」待在皇上身边二十年了,这麽点眼色要是没有,他早不知道已经死了几百遍。 「是不。」桂英华站到他身旁,应了声。他也是这般推想。「所以,福公公是不是—— 」 据他所知,福至和头子是有点交情的,至於交情有多深,他是不知道,不过倒是曾看过他替头子上药。 「再等等。」 「嗄?」还等?等着收屍不成 难道他年少耳背,听不见那快如雷电般的挥剑声?瞧,连植在校场边上的白桦都被斩断,眼看着就快倒了! 福至深吸口气,凉冷的空气还是平息不了他内心的激动。「你瞧,这男人厮杀时的神情……啊,真教人受不了!」 桂英华双眼呆滞地望着他。变态……死变态太监!就是有他这种变态在,才会把皇上带坏! 当今皇上登基时,不过才六岁,那年纪的孩子照理还说话含糊,但听他爹说,明明是六岁的稚容,可皇上一坐上龙椅,那神色俨然像是六百岁,冷肃寒鸷的吓人,而且开口下的第一道旨意是—— 「把摄政王给拖下去斩了!」 六岁呀!才六岁的新皇就下旨斩了先皇授意的摄政王,理由是—— 摄政王对他毛手毛脚,而且还人证物证俱全,照料皇上的命妇和手巾上的……男人之物皆可证明,其聪颖沉着,冷静无情,令人不敢相信他是六岁的娃儿,最终硬是让摄政王脱不了罪,任谁求情也没用,当日正午,便腰斩於午门外。 当时,满朝文武皆说新皇是天朝之福,岂料……皇上是个全凭心情喜好行事的变态!昨儿个夸赞的事,到了明儿个全数推翻,谁要附和谁就倒大楣,连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当然,那时极负野心想要篡位的官员不是没有,所以使尽明枪暗箭,就连毒都派上用场,可也不知道是天佑幼皇还是幼皇料事如神,竟能将所有暗招一一破解,甚至逮着了证据,一波波地灭除所有威胁,朝中阿谀谄媚、狼子野心之辈,皆被撵除,以六岁之姿安坐龙椅,兵权一把抓,至今无人敢轻举妄动,这二十四年来,未曾早朝,却一样可以搞得满朝文武惴惴不安。 但,以为皇上是个明君,专门对付奸臣恶官?错了!皇上行事是没个准的。像十几年前南方大旱,灾情惨重,地方官员上奏恳请皇上开仓赈灾,皇上却说:「该死的人就是得死,救了又有何用?」 这一席话,教在场文武莫不倒抽口气。有官员不放弃地再上奏,结果是—— 斩!从此以後,无官员敢再提此事,就连两年前南方再次大旱,地方官员递上摺子时,朝中也无人敢再谏言。 更糟的是,皇上以整治忠臣为乐,挟令胁迫妥协,要是妥协了,便斩了对方,要是不肯妥协,便一再胁迫,就像是他的顶头上司单将军,父亲病危,皇上依旧不肯放其回府,母亲亡故时,以宫中有人图谋不轨为由,不允他回府守灵戴孝,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然他的上司还是咬牙忍下。 当时,他亲耳听见皇上和福公公那个变态道—— 「阿福,你不觉得看着单将军那痛苦的神情,就教人心底发痒?」 「皇上所言甚是,奴才实是瞧得心好痒。」 当下,他的心全都凉透,通体生寒……这是怎样变态的对话 说到底,根本就是这个变态太监带坏皇上……不对,皇上六岁登基时,福至这变态太监还不知道在哪呢! 所以,根本就是皇上一手调教了变态太监,自己服侍的是个变态皇上! 正恨恨想着的瞬间,一道剑风刮上脸,桂英华猛地回神,剑刃如电似地朝他的脸划下,他要避开已是来不及—— 铿的一声,另一把剑横在他额前,挡下这致命一击,桂英华死里逃生面无血色,双眼发直,不住地望向那张笑得邪魅的俊脸。 「发什麽愣,桂都统?」蔺仲勳笑眯了深邃黑眸。 「……皇上恕罪。」桂英华呐呐地喊道。瞧瞧,当朝皇上生得如此俊魅无俦,又文武双全,在朝上更是驭下有术,将百官整治得服服贴贴,要是皇上的心性能再正直一点,必定是王朝百姓之福,可偏偏他心就是歪的! 「英华,退下。」挡下一剑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单厄离。他面貌端正,皮肤黝黑,但那双沉稳黑眸像凝聚了天地正气,眉宇间噙着一抹不怒而威的英气。 桂英华应了声,随即退到一旁。 「皇上,时候不早了,也该回殿用膳了。」单厄离将剑递给身後的禁卫。 蔺仲勳哼了声,随手把剑抛给桂英华。「朕何时用膳,轮得到你置喙?」 桂英华双手抱着剑,惊愕於这把紫砂剑竟是如此沉重,不敢相信皇上竟能单手舞得虎虎生风。 紫砂质实且硬,重量自是不在话下,宫中禁卫操演用的是十斤重,但这把剑他掂量着该有二十斤重……二十斤重的紫砂剑砍出的力道自然较重,但也得持剑之人有足够臂力才使得动。 皇上确确实实是个真男人,就可惜心是歪的!桂英华不知道第几次扼腕。 「皇上,先喝口茶吧。」福至手一扬,身後的宫人立刻递上热茶。他掀了掀盖,确定了温度才递到主子面前。「微温羽露,正是甘润,皇上尝尝。」 蔺仲勳接过手,尝了一口。「还不是老样子,没什麽新味。」将茶盅递回,他朝御天宫的方向而去。 「不过今儿个御膳房替皇上备了新菜色,听说是户部刚从民间采买的霜雪米,肯定会让皇上赞不绝口。」皇上要是没有赞不绝口,那就是御膳房该死、就是户部该死,他会负责好生料理。 「不都是千篇一律。」蔺仲勳半点兴味皆无。 「要真是如此,就是户部夸大,届时奴才会好生整治。」福至噙笑亦步亦趋跟着。 後头几步的单厄离和桂英华,听了满脸不以为然。 福至是大内总管,想要插手户部,太过逾矩。 蔺仲勳哼笑着,俊美如玉的面容噙着一股邪气。「阿福,你可知道朕为何如此提拔你?」 「自然是因为奴才可以为皇上分忧解劳,而最重要的是—— 」福至顿了顿,不知为何回头看了桂英华一眼。「奴才长得顺皇上的眼。」 「没错。」蔺仲勳不知为何也回头睨了桂英华一眼。「你要是长成那模样……朕早就把你埋了。」 第二章 常在他跟前晃的人,自然要入得了眼,所以一直以来,他挑选的宫人较往常严格,而能够常在他面前出现的官员,就唯有单厄离,其他一干老家伙有要紧事,也只敢将摺子递给首辅,不敢直接找他面谈,因为只要长得太不顺眼,他自有法子让对方彻底消失。 至於单厄离,乃是因为单厄离身上那股正气,还有那打从骨子里生出的忠义之心,教他费尽思量调教依旧不改变,终於放弃。 单厄离是空前绝後的那一个人,所以他决定好好珍惜,否则往後他还有什麽乐子可言?像阿福,已经被他调教成像是另外一个自己了,要不是他太谙察言观色,那俊白面容太顺眼,有时他还真有冲动把他埋了。 「庆幸的是奴才长得还不差。」福至躬着身陪笑道。 跟在身後的桂英华在蔺仲勳踏进御天宫後,忍不住抓着上司问:「头子,我是长得如何?」 单厄离一双飞扬的浓眉微攒,思索片刻道:「人样。」 「……」啊不然他是鬼喔! 御天宫内朝南三座主殿,中央为早朝所用镇天殿,右侧是举行宫宴的仪天殿,左侧则是议政的奉天殿,可事实上这三大殿已空置二十四年,皇上登基以来就不曾早朝,就连封后迎妃都不曾踏进过三大殿,朝中无官员敢吭一声。 蔺仲勳惯於待在三大殿後方的毓贤殿和广福殿,而眼前,他人就在广福殿内看着长几上十来道膳食。 他喜肉,餐餐必定有荤,素菜则是能少则少,所以御膳房备来的膳食,素菜向来是点缀用的。然而,再怎麽精致的珍馐美馔在吃过了几千几万回之後,也会从惊艳变成食之无味,不过眼前这碗白米饭,倒是挺吸引他注意。 米饭晶莹剔透,如霜似雪,取名为霜雪米,倒是压根不为过。与嵌金白玉薄瓷碗相衬,显得粒粒生辉透光,光是用看的,就教人食指大动。但他只是动也不动地瞪着那碗饭,淡然无波的面容底下,藏着只有自己才知道的惊诧。 「皇上?」福至小心翼翼地察看他的神色。此刻,就连他也摸不透蔺仲勳望着碗发愣,到底是为了哪桩。 就他所知,皇上对米食极为讲究,有时光是看一眼,不合意便撤下,要是合意便尝上两口,如今他的脸色教人猜不出心思,更是难得地怔忡起来,令人玩味。 「阿福。」蔺仲勳低声唤着。 「奴才在。」 「去查查这霜雪米是户部上哪采买的。」吩咐後,他端碗尝了一口,那米饭入口软嫩却又不失嚼劲,米食特有的浅香在口中泛开,咽下後在喉间绽开甘味,是他不曾尝过的好滋味。 「奴才遵旨。」尽管福至有满腹疑问,但只乖乖领命。能够在宫中存活,甚至一跃成为皇上跟前的红人,自然是因为他谨遵分寸知进退。 福至领命离开,待蔺仲勳回过神,才发现一碗饭竟没配上什麽菜肴,便已教他扒光。太不可思议了! 蔺仲勳瞪着饭碗不语,身旁两列宫人见状,心中骇惧,无人敢向前询问是否再多添一碗饭,只能静立一旁,等候差遣。 众人以为蔺仲勳龙颜冷肃,像是暗凝杀意,可其实他不过是太过震惊、太过难以置信,只因,这不该出现的东西莫名地出现了! 也许,这一丁点的线索还不足以证明什麽,但他却已经笃定背後的人,必定可以让他跳脱既定的命运。 等了半晌,福至快步踏进广福殿,献上打探来的消息。 「启德镇的杜氏寡妇?」听了,蔺仲勳启口低声重复。 「正是。」福至边说,边用余光瞥了矮几,察觉他从头到尾只用了那一碗饭,其他菜肴几乎没动,就连那道他最偏爱的开阳烧肉也只夹了一块。不着痕迹地正色,他又继续道:「这杜氏寡妇原是城北外秋桐镇贫户之女,十一岁被卖进了京城小富户王家当童养媳,想藉此冲喜,岂料十六岁丈夫去世,而後她就被休了,迁到城南郊外的启德镇,买了两亩薄田,自个儿耕种为生。」 蔺仲勳浓眉微扬。「自个儿耕种?」 「照户部的说法是如此。」 「这倒是特别了。」他骨节分明的长指在矮几上轻敲着。 「确实是如此,不过许是她出身农家,所以对耕作不陌生。」 「家里没有男人或其他帮手?」 「听说只有几个孩子。」 「几个孩子?」 「听说是因两年前南方大旱流浪至京城的孤儿。」福至几乎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行事向来谨慎,又善於揣度皇上心思,所以把关於霜雪米的事给问个周详。 「喔?」会收留孤儿,那就意味着她本性良善。「不过户部怎会跟杜氏采买米粮,这线究竟是怎麽牵上的?」依他对户部的了解,要是没有某种程度上的好处,是不可能和名不见经传的小户农家牵上线的。 「听说是因为两年前南方大旱,元气大伤,昆阳城盛产皇上最偏爱的珠罗米至今还栽植不出,而原先屯在宫中的珠罗米两个月前就没了,皇上还因此大发雷霆。」 蔺仲勳神色慵懒地斜倚在锦榻扶手上,想起他确实下过最後通牒,要是户部采买不到他合意的米,他就打算让整个户部大搬风。 「所以户部的人就上城里的各家酒楼食堂寻找,适巧在一家小食堂里尝到了这霜雪米,才循线找到杜氏。」 蔺仲勳垂眼不语,状似沉思。 福至恭敬候在一旁,一副温顺谦逊的斯文姿态。 「阿福。」良久,他开了口。 「奴才在。」 「城里买卖农具的铺子在哪?」 饶是跟在他身旁二十年的福至,一时间也跟不上他转得飞快的心思,但还是据实以报。「奴才可以找人问问。」 「尽快。」 「奴才马上派人查探。」福至太清楚他的性子,只要他一提到快,那就代表他立刻就要得到答案,这事自然拖不得。 福至赶紧派人查探农具铺子,约莫两刻钟便传回消息。 「皇上,城里头总共有三家农具铺子,两家位在西市的春禾街和瑞水街,一家则是在东市的晏和街,而杜氏寡妇较常去的则是春禾街的陶家铺子。」 等消息这期间,蔺仲勳吃了两碗饭,命人撤下矮几上的菜肴,精神抖擞之外,噙着难测心思的笑睇着福至。 「阿福,你果真是个会办事的。」蔺仲勳只能说,他将阿福调教得太出色了,他不过起个头,阿福就能将其余事办得妥贴。 「是皇上教得好。」虽说不知道皇上怎会对杜氏起了兴致,但皇上的心思本来就难以摸透,他只要能把事办妥便成。 「阿福,再替朕找几个聪明的小子。」 「皇上是打算—— 」 「朕要出宫。」 「不知道皇上打算离开多久?」福至垂眼细忖着如何掩饰皇上不在宫中之事,其实这事压根不难,皇上也曾经溜出宫多回,从没被发现过,原因就出在文武百官除非有要事,否则根本不会直接面圣。 「看朕心情。」 福至未多置一词,早已习惯他的恣意妄为。「不过首辅大人日前病了,已多日未进宫,大臣的摺子都还在首辅府,皇上要是又不在宫中,恐怕—— 」 「阿福,把吏部尚书找来,朕要拟诏。」 「拟诏?」 「朕要废了首辅,让你这个内务大总管兼首辅。」 福至呆了下,心思运转得极快,立刻双膝跪下。「皇上,奴才是哪儿做错了?」宦官兼首辅,这下他必定成了众矢之的,皇上又不在宫中,就怕到时他是怎麽死的都不知道。皇恩浩荡,但有时却也是可怕的催命符。 蔺仲勳眸色慵懒,哼笑了声。「阿福,你就这麽点能耐?人家想斗你,你就乖乖就缚吗?」 「可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奴才又不懂武,突然身居高位,就怕—— 」 「得了,你那点心思朕还看不透?」蔺仲勳啐了声起身。「这段时间,就让单厄离寸步不离地跟着你吧。」 福至抬脸,玉面满是笑意。「奴才叩谢皇上。」 「你要好生盯着他,别让他找着朕,否则……阿福,朕可舍不得伤你。」蔺仲勳似笑非笑的神情噙着让人不寒而栗的邪气。 「奴才遵旨。」福至浑身不住地颤着,然而不是因为畏惧,而是因为兴奋。 一则因为皇上出的难题,二则因为……他可以堂而皇之地和单厄离朝夕相处! 想到可以挟天子之令为难他,那俊毅面容困扰纠结的样子,他心痒难耐。 天朝京城最繁盛之地,便是位在二重城里的东西两市,东西两市涵盖了数十条街,市招遮天,到处熙来攘往,人潮拥塞。 「小佟姊那儿有在卖包子。」 缓缓向前的人潮中,突地冒出一道鸭子般的声音。 第三章 少年身旁的姑娘头也没回地道:「包子吃包子,像话吗?」 「我不是包子。」少年身高比姑娘还高上半颗头,嗓音如鸭。 「你不是叫小包子?」 你才叫包子!他恨恨想着,忍着气道:「小佟姊年纪果真是大了,都不知道说了多少次,我叫唐子征,跟包子什麽关系。」 「我只记得初见你时,你跟我说要叫包子,所以你的名字就叫包子。」杜小佟似笑非笑地睨他一眼。「想吃包子,自个儿买去,我可不是来逛街的。」 唐子征扁起嘴,俊秀面容还带着几分青涩稚气。「可是我身上又没有银两。」 「我有,不过是来买耙买锄的。」 「这回的冬米,分明就卖了不少银两的……」他可是亲眼瞧见官员捧着银两到她面前买米的,而那些农活,他也出了不少力。 「那些银两就是拿来养你们的,你以为吃的穿的住的用的都不需要银两?你要是不满……」杜小佟耸了耸肩,一副你请自便的表情。 听至此,唐子征还能如何,只能拖着牛步,拉着推车,亦步亦趋地跟着她。 走过了拥塞的路段,在前头的十字大街往右转便是春禾街,人少了些许,但走起路来,还是不免和身旁的人挨碰到,杜小佟眉头微蹙,却怎麽也避不开。 通常她不会在正午之前进城,但是今儿个却是没办法,只因一早醒来她的农具全都不见了! 启德镇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她所居住的屋舍旁也有十来户人家,全都是耕田维生,有的是买了几分薄田种些青稞薯类,有的是向大户人家租田的佃农,大夥向来总是和睦相处,互相帮忙农事,正因如此,她真的想不透为何她的耙和锄竟不翼而飞。 眼下正准备将刚收割的稻谷晒乾,要是没有耕耙,她要怎麽翻谷?这批米户部正等着要收,可不能出任何差池的。 所以她不得不一早就出门,将遗失的农具全都补齐,无端端的,害她得要再多花几两银。 思忖着,却被对面走来的人给撞了一下,唐子征赶忙扶着她。「小佟姊,你在发什麽愣?」 「我……」话未尽,她习惯性地往怀里一摸,惊觉荷囊不见,回头望去的瞬间,已经张口喊道:「有贼!那个身穿青衣黑裤的男人是贼,来人啊,帮忙抓贼啊!」话落的瞬间,她已经飞步追上去。 「小佟姊!」唐子征当场傻了眼。那是贼耶,她竟敢去追……瞥了眼四周,他撇唇,这城里竟没半个人帮忙,只能说这儿的人心是真的凉薄。 小佟姊虽然性情冷了些,但是当他们几个孩子流落街头当乞儿时,是她带他们回家,虽说住的不顶好,吃的也不怎麽样,但有床有被有得吃,和当乞儿时的情形相比,真是好上太多了。 而城里的人,有好处时个个笑得和气,可见人有难时,却没有半个人伸出援手。 唐子征叹了口气,眼见陶家铺子已经在眼前,他还是拖着小推车赶忙去追杜小佟,就怕他再慢一会,杜小佟会遭殃。 而贼人手脚俐落地钻过人群,眼看要消失在前头十字大街,就在杜小佟决定脱鞋丢他时,那男人却像是被人给一脚踹飞,倒在路中央。 她没时间迟疑,就怕那贼人跑了,於是脚步不停地朝前跑去,一个男人从那贼人刚刚转过的街口走出,一把扣住了企图逃跑的贼人。 「小佟姊!」 後头唐子征已经拉着推车跑来,见那贼人被个男人逮住,他正要松口气,暗夸这城里住的不都是些没血没泪的乌贼时,就看那贼人企图挣脱,男人手一扯,长脚一踹,那贼人竟往他俩的方向飞来,他想也没想地拉着杜小佟闪到边上。 砰的一声,贼人不偏不倚地摔在小推车上,那小推车又破又旧,哪承受得住这等撞击,当下崩解得木片四散。 唐子征抽了口气,觉得那巨响像是从他的胸口发出的,好一会,直到那男人将贼人交给听见声响赶来的巡逻官兵,他那黑白分明的大眼才缓缓移动,不敢正视,仅以余光偷觑着杜小佟,而她的反应……一如他的想像。 「姑娘,没事吧?」男人走到她的面前,手上拿着的是她的荷囊。 唐子征一双大眼不着痕迹地打量眼前这个男人……他只能说,这个男人是他见过的人当中,长得最好看的,光是站在大街上,所有人的目光就都被他吸引,不过—— 「一两。」杜小佟拿回自己荷囊时,口气不善地道。 「不用了,姑娘无须客气,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蔺仲勳扬着漫不经心的笑,让那深邃立体的五官更添邪魅。 他垂眼打量着她,巴掌脸嵌着秀雅五官,神情淡漠得教那张俏颜失了几分媚,真要说,她这长相连要入宫当宫女都是不合格的,遑论与他後宫精挑细选的嫔妃相比。但是,一股天生的直觉告诉他,是她,所以他勉强忍受。 「你撞坏了我的推车。」杜小佟脸色清冷,就连嗓音也凉薄如刃,理直气壮地朝他伸出手。「赔我一两银子。」 【第二章】 「……再说一次。」蔺仲勳微眯起眼,怀疑自己听错了。 「你撞坏了我的推车,赔我一两!」杜小佟神色凛然得犹如他敢不赔,她会告得他哭爹找娘!她已经被偷了两把耕耙和两支锄头,农具还没买着,小推车就被撞烂……她近来到底是得罪了谁 蔺仲勳双手环胸,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什麽。 不是他自夸,他这张皮相,别说女人一见倾心,就连男人也垂涎不已,但是此时此刻,在她那双冷淡的水眸里,他瞧不见一丝一毫的惊艳。 与她对视,笑意缓缓在他唇角凝起。已经有多久,未曾如此心痒难耐了? 「姑娘,如果我没逮着贼人抢回你的荷囊,你损失的可不只一两。」很难得的,他扬笑与她论理。 这场英雄救美戏码,本就是为了接近她才设计的,没想到不得感激,还被狮子大开口,一辆破烂推车竟索赔一两银子。 一两银子,他压根没看在眼里,但他为何救了人还得赔钱? 「可事实上,荷囊已经回到我的手中,而我的推车也确实因你而坏,你自然得赔。」杜小佟说起话没有半点咄咄逼人的高张气焰,但是眸色比腊月雪还冷。 「如果我没砸坏那推车,贼人跑了,你的荷囊就没了。」蔺仲勋笑意更浓,更加仔细地打量她。她长发梳髻,只缀以一条青布绣巾,身上穿着青色窄袖襦衫,一副村妇打扮,不见半点韵味,但却勾引起他极大的调教欲望。 调教有趣之处,一种是能将人完全地照自己的意思调教成功,一如阿福,但另一种则是不屈不折,打死也改变不了,却又不能反抗,像单厄离,这般玩弄也是别有兴味,可是眼前的杜氏,她无需听令于他,又打从心底地厌恶自己,这样的人儿调教起来,才教人兴致高昂。 「荷囊里再多也多不过一两,但为了那些钱却赔上一两,爷儿认为合理?」杜小佟不疾不徐地道,顺手将荷囊一倒,让他瞧瞧里头装了几文钱。「瞧,连一贯都不到。」 当下堪称太平盛世,一两银可以兑换两贯钱,而一贯钱等同一千文钱。 蔺仲勋扬起蘸墨般的浓眉。「所以,我非赔不可?」睨了眼她倒出的铜钱,他有些意外,因为他向来瞧见的是金子,那荷囊那般沉,他还以为她挺富有的。 至于一贯都不到……一贯到底是代表多少?这不能怪他,当皇帝的,有几个对金钱熟悉的?他只懂金子,对铜钱一点概念都没有,想当然耳,他身上更没有带银两的习惯,换言之,他是带着两袖清风出宫的。 「非赔不可。」杜小佟神色淡然地道,压根没将他的俊容放在眼里。 不管是男人女人,只要长得过分俊美的,非魔即怪,全都是祸水妖孽,再者他从一开始就不住地打量自己,怎么看都非善类。 她不认为自己的姿色足以让人使计接近,只是她习于多加防备,摆晚娘姿态讨个一两银子,不过是想阻止他讨人情罢了,毕竟那小推车确实也快坏了。 「可是我身上没有银两。」蔺仲勋双手一摊,笑得万般无奈,带了点轻佻。「不如我到姑娘府上当差抵债吧。」近身相处乃是调教不二法门,更何况他必须靠近她,他要知道她到底是谁,为什么可以让不该出现的东西出现。 杜小佟神色不变,唇角浮现若有似无的笑意。「爷儿说笑了,爷儿看起来就像出身富贵人家,岂会连区区一两银子都拿不出来?」他身穿玄色滚银边锦袍,外头还罩了件绣银竹镶裘半臂,这可不是一般人家穿得起的行头。 第四章 而且他眸底意图太过明显,要求得那般直接,要说他不是刻意接近自己,怕是连三岁娃儿都不信,只是眼下没有太多线索,她不知他到底是为何而接近自己。 「你可以在我身上搜。」蔺仲勋大方地摊开双手。 杜小佟神色不变,只是水眸微眯了下。原来是个无赖,而且还很下流。 「小佟姊。」感觉袖子被轻扯了下,杜小佟睨了唐子征一眼,听他低声道:「算了吧,那个人看起来邪气得紧,而且那一身行头非富即贵,要是得罪了他也不知道会惹上什么麻烦,咱们还是赶紧去把农具买妥吧。」虽说小佟姊向来能干,可她毕竟是个女子,与男人僵持在这十字大街上,别说她有几分被调戏的嫌疑,他更怕会招来不必要的麻烦。敲了这种人竹杠,天晓得将来要怎么还? 「小包子,你先到陶家铺子等我。」杜小佟沉声道。 「小佟姊。」不会吧,真要为了一两银子跟这男人杠上? 「乖一点,我待会就买包子给你。」 想起刚出炉暖呼呼又软绵绵的包子,唐子征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可是我怕你有危险。」包子很诱人,可是一个包子不能收买他的人格。 「两个包子。」她淡声道。 「好,我走了。」唐子征认为两个包子可以买他微薄的人格,毕竟肚子饿能填饱才是大事,况且他正在抽长,食量很大。「两颗喔,我要大大的可以咬上好几口,还有包肉馅的那一种。」 杜小佟神色略微不耐地朝他摆了摆手,他边走边回头,很怕她事后不认帐。 把唐子征打发走,杜小佟走向蔺仲勋,决定让这个无赖尝点苦头。 「这位爷儿……」 「我姓蔺。」 「蔺爷,既然你身上没有银两,我也不勉强你赔钱,就盼你能陪我去个地方,充抵一两银。」 「这有什么问题。」是要他充当长工帮她搬东西?这有什么难的。 虽说太过纡尊降贵,但只要能暂时待在她身边,这点小事他能委屈。 「那就请蔺爷随我来。」杜小佟噙笑走在他的前头。 蔺仲勋跟上,这方向似乎不是往陶家铺子。她是要带他上哪?难不成她是个不守页节的寡妇,表面上清心寡欲,实则已经被他迷得七荤八素,正打算带他上哪作乐?要真如此……含笑黑眸,浮现淡淡嫌恶。 两刻钟后,蔺仲勋知道她带他去哪了。 就在她把他带进一形似酒楼之地,她人不见之后,他大概就猜出是怎么回事,只是有点难以置信她竟如此胆大,竟敢卖了他! 「瞧瞧……这男人生得可真好。」 就在男人对他品头论足,伸手欲抚上他的胸口时,他似笑非笑地道:「你是哪位?凭什么碰我?」以为他是任何人都能碰的? 「凭什么?就凭我是这家倌馆的老板,就凭我刚用一两银买下了你。」老板非常坚持验货,然而手还没触到襟口就已经被蔺仲勋一把擒住,瞬间手腕转了向,痛得老板发不出半点声乡音。 「一两银?!」蔺仲勋低咆道。混帐,竟把他卖了一两银?! 倌馆里,瞬间骚动了起来,就因为他怒擒着老板,但几乎是在同时,骚动平息了,因为福至赶来了。 半刻钟后,倌馆雅房里,阿福在他眼前忍笑忍得几乎快要歪了嘴。 「很好笑吗?阿福。」蔺仲勋用无比温柔的嗓音问。 福至忍笑忍到快内伤,却努力地拚命挤出愤恨的嘴脸。「皇上,那大胆寡妇太过放肆,不如就让奴才找些人好生整治一番。」 「阿福,你敢动她,朕……会杀了你。」蔺仲勋托着腮,笑眯了魅眸。 福至闻言,浑身寒毛立起。 那杜氏到底是何许人也,怎会教皇上莫名执着了起来?皇上耍弄人总喜欢拐弯抹角,但当皇上直言如何时,那就代表他一点捉弄的兴味皆无,要直接取人性命了。这事,真教他百思不得其解。 皇上出宫,他自然是派人尾随在后,三刻钟前发生的事,他知道得一清二楚,自然也听说杜氏面貌算是清秀淡雅,不艳不媚,不像是能勾起皇上兴味的姑娘。再者,她竟将皇上卖进了东市的一家倌馆里……如此胆大包天的姑娘,皇上怎能隐忍?忖着,觑了眼蔺仲勋,只见他笑意未达眸底,反倒是怒气难隐,分明是气极了,为何忍受? 「阿福。」 「奴才在。」他急忙垂脸。 「朕要去启德镇。」 「皇上?」他微诧抬眼。 「朕要接近她,得到她,调教她!」说着,他嘴边笑意教福至见了头皮都发麻了。 「朕要让她知道,朕值得的可不只一两银!」不识货的寡妇,把他卖进倌馆便罢,居然只开价一两银!一点鉴赏的能力都没有,他有必要好生教导。 福至愣了下,有点摸不着头绪,不太懂他发火的原因,但发火是事实,想调教那杜氏亦是事实,就当是他差点挡了皇上的好事,让皇上燃起杀机便是,如此一来就说得过去。 「奴才立刻带皇上前往杜氏家中。」他只能如是道。他很懂得皇上的心情,愈是桀骜不驯,愈是高风亮节的,就愈想要好生折磨,逼着对方低头。这是皇上排解闲暇,打发时间的好游戏,他向来是支持并且看齐的。 「把朕带到启德镇,你就回宫,别再跟着。」蔺仲勋站起身,掸了掸衣袍。 「奴才遵旨。」本想好生嘱咐,免得皇上又被卖到哪儿……不过,已经被卖一次了,皇上又不是傻子,自然知道防备。 「还有,把这家倌馆给朕烧了。」踏出倌馆时,他头也不回地道。 「奴才马上处理。」当然,这丑事自然得随一把火烧成灰,虽说这里头的人不知道被卖到这儿的是皇上,但难保哪天不会在城里流传,伤了皇上颜面。 正忖着,瞥见蔺仲勋正睨着自己,他心尖一抖,笑道:「这哪有什么倌馆呢,皇上,打一开始就什么都没有的。」 蔺仲勋笑了笑。「阿福,后头那句太多余,显得欲盖弥彰了。」 「奴才明白了。」福至苦笑道。 文武百官惧怕皇上不是没有原因,除了皇上料事如神之外,更因为皇上向来喜怒无常,更无视礼教律例。 饶是他,有时面对皇上的笑颜,亦会慌了手脚,遑论他人。 「对了,阿福。」蔺仲勋像是想到什么,回头问着。「一两银是几贯钱?」 「……嗄?」这是哪门子的问题? 回程的路上,唐子征拖着牛步,一是新购的推车上头载了太多货物,二则因为他心底有事——小佟姊到底是从哪生出钱,买下新推车的? 他很想问,更想知道那个缠着她的富贵爷到底是怎么被甩开的,但他真的不敢问,因为他很怕到手的包子会飞了。 他边走边偷觑着杜小佟,但说真的,他跟在小佟姊身边也有两年了,依旧难以看透她的心思,至今连瞧她展笑一回都不曾,不知道是不是她的脸病了…… 「包子,再看下去,我保证你的包子会飞到饺子的嘴里。」杜小佟目不斜视地道。 「怎么可以?小佟姊明明已经买了不少烧饼要弄给饺子烧饼他们吃了。」要是连他的包子都拿去进贡给那群弟弟,他就哭给她看。 耍无赖他不是不会,只是年纪稍长,懂羞耻了。 「谁说烧饼是要给他们吃的?」 「不然咧?」买了一大袋,不给他们几个,她是打算要吃到什么时候? 两年前南方昆阳城大旱,他的爹娘和村里几户人家举家北迁,岂料却在半路遇到山贼,大人们都死了,就只剩下他们几个娃。其中以他年纪最长,就算不是亲兄弟,他也得负起责任带着他们一起往北走,岂料世态炎凉,人心凉薄,无人对他们伸出援手,眼见就要冻死饿死在京城时,小佟姊出现了。 她拉着一辆小推车经过他们面前,那时他已经饿得说不出话,怀里抱了一个,身旁挨了两个,心想那些穿得一身富贵锦裘的人家都没停下脚步,遑论这个连件裘衣都没得穿的姊姊。 但是,她停下来了,只问:「你想吃什么?」 「……包子。」虽是怔愣不已,但他还是颤着声说了。 而挨着他的几个邻居弟弟也跟着启口,「饺子」、「烧饼」、「油条」那时他们真的好傻好天真,未料到这当头说出的话,他日成了他们的小名。 小佟姊不由分说地将他们给抱到推车上,推到一家小食堂前,买了他们要的东西,塞到他们手中,他们几个孩子简直像是饿死鬼般地啃,压根不管会噎着。 待他们两手空空,手中随即又被塞进热呼呼的热食,也不知道是太烫还是太渴,他们是吃着热食拌着泪,而泪眼模糊中,小佟姊的神情未变,只是定定地注视着他们,未等他开口,她已抢先道:「我的屋子不大,但住上你们几个还够……跟不跟?」 第五章 望着她淡然神情,他想也没想地道:「跟!」天晓得他们已经多久不曾住过屋子吃过热食了,哪怕她是专吃小孩的山鬼,他们也跟。 就这样,他们被带回了启德镇。 如他所料,小佟姊家里不是什么富贵人家,甚至谈不上小康,就一幢小屋,伸展出东西耳房,家里还有个银喜姊。 银喜姊比小佟姊讨喜多了,笑脸多,嗓音也温柔,但是他深信小佟姊不过是生性淡漠,内心是善良的,要不捡他们几个不事生产的娃能做什么?最小的邻家小弟也不过才四岁,连话都说得不是挺清楚的。 但,他错了!翌日一早睡得暖暖的他们就从被窝给挖出,像赶鸭子地赶着他们到田里干活。天晓得他们才多大的孩子,那时他也不过才十岁大而已,在寒冻的天候里下田,简直就是要他们的命。 「想留下来,就得要干活,不干活的全都给我离开。」 他不敢相信小侈姊竟吐得出这种话……他们还是孩子,他们…… 「我六岁时就已经在田里忙活了。」小佟姊好似读出他的不满,低声警告着。「再说一次,想留下来的就得干活,想活下去就得想办法养活自己。」 他张了张口,最终还是认命地带着几个娃儿一起下田,跟着她一个指令一个动作。 过了两年,这田里的活,他几乎都学会了,也成了她最得力的助手。 「要想事情无所谓,但走快一点,快下雨了。」杜小佟看着远方的乌云逼近,跟着加快脚步。 唐子征应了声跟上。尽管她步伐不大,脚步也不赶,但唐子征想跟上她的脚步就是得要小跑步,明明他去年就长得比她还高了,但就是无法像她每个脚步都踏得那般稳走得那般快。 再说下雨……就在他抬眼望去时,已经有雨点打上他的颊,他暗叫不妙。 虽说时节已入春,但乍暖还寒,气候说变就变,昨儿个还暖得紧,今儿个出门就得多搭件袄子,这当头再下雨,别说受冻,就怕这些新购的农具也会跟着淋湿。 「小包子,动作快!」杜小传走到他身旁,跟着一起推车。 唐子征应了声,奋力地推着推车,但出了南城门的路,实是崎岖不平、碎石密布,尤其这条路是南来北往的必经之路,地上早已经被刮出深深的车痕,轮子要是陷进车痕里,想推出真的得多使一把力,问题是,这雨来得凶猛,没一会儿袄子已经半湿,推车握柄湿滑难持,路变得更加泥泞难行—— 「真教人看不下去。」 正当唐子征手忙脚乱之际,后头传来半熟半陌生的嗓音,还没来得及回头,推车已经被抢,他正要斥责,就瞧见那身熟悉的锦袍绣裘。 「带路!」蔺仲勋没好气地喊道。 唐子征不禁看了杜小佟一眼,只见她如往常面无波澜,垂睫思索不过须臾,便道:「包子,带路!」 「好。」应了声,唐子征就走在最前头,正要引路时,却听见她难得的惊呼声,回头望去,竟见她被男人单臂抱起,一把搁在推车上头。 他呆了下,一时间猜不透这男人究竟是恶是善,不知道该如何时—— 「带路!」蔺仲勋不耐吼道。 唐子征下意识地看了杜小佟一眼,猜想这男人没恶意,许是想推着小佟姊走而已,于是便在前引路。 岂料男人推着推车竟还跑得比他快,不住地咆哮要他带路。 他也想带路啊,可问题是他跑得比他还快! 就这样,唐子怔一路从城南门外被骂回了启德镇的家门前。 门前,银喜正朝外张望着,瞥见有人推着推车火速地朝这儿过来,定睛一瞧,发现坐在推车上的不是别人,而是杜小佟,跑在一旁的则是唐子征,她赶忙打起油伞踏出门外。 「小佟姊,这是……」银喜话未尽,硬是被一把不客气的沉嗓打断。 「滚开!」蔺仲勋俊魅面容满是不耐的肃杀之气。 银喜吓得赶忙往旁一退,就见他推着车冲进屋内,单手把杜小佟给抱下推车,随即又把推车推到屋廊上。 「这……」银喜尚在错愕之中,耳边听见喘息声,不由侧眼望去——「包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我……」 见他上气不接下气,稚气面容不见红晕,反倒是苍白得紧,她赶忙替他拍拍背,顺顺气。「先进里头再说,总不好让小佟姊和那男人独处。」 待他气顺些,银喜一手撑伞,一手拉着他往回走,两人才踏进屋内,就见屋廊底下,两人对峙着。 「谢谢你,你可以走了。」杜小佟浑身淌着水滴,冻得直打颤,但还是执意先撵走他再更衣。 蔺仲勋笑眯魅眸,俯视着她。「姑娘,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这可真有趣了,他头一次遇见如此迫不及待想甩开他的人。 在宫中,只有三种人:一种是欲将他除之而后快的,但这种人大致上都已经不在人世;第二种则是对他极尽奉承谄媚,而这种人基本上他只留下一部分玩弄;而最后一种人,就是像单厄离那种愚忠到他已经舍不得再伤害的呆子。 综观这三种人,就是没有一个急着想要将他丢到一旁,甚至还愚蠢地开一两银的价将他卖到倌馆……如此有趣的姑娘,错过她,恐怕不会再有下一个。 再者,他想接近她,想从她身上解开己身的谜。 「爷儿非客。」杜小佟就站在厅堂前,娇小的身躯傲立着,不容他放肆。 如果可以,她压根不想与他搭上关系,但是方才大雨来得凶猛,包子年纪尚轻,新购的推车对他而言太沉,泥泞路又难行,才会不得不倚靠他,但尽管如此,并不代表她就得忍受他踏进她的屋子里。 这个男人无赖得近乎野蛮,对她,对屋子里的孩子们来说,他是危险的。 「好,就算我不是客人,但至少我帮过你,如今换你帮我不过是礼尚往来罢了。」 刚出南城门,就瞧见他俩的身影,他自然要趁这当头帮点忙,捞点好处。 「银喜,给这位爷倒杯热茶,要包子先到里头换衣衫。」杜小佟目不斜视地道,水眸从头到尾都锁着蔺仲勋,彷佛他是打哪来的凶禽猛兽。 银喜犹豫了下,还是先拉着包子进屋,再去准备热茶。 「一杯热茶可值一两银?」蔺仲勋皮笑肉不笑地道,她脸色苍白,就连唇色也泛白得吓人,浑身颤个不停……望着她脚边滴成一片的水洼,他真是佩服她。抖啊,继续抖,他要瞧她还能忍多久。 「你到底想做什么?」杜小佟沉声问着。 「没想做什么,只是想问你这儿缺不缺男人。」蔺如勋抹着轻佻的笑。 「到底是谁派你来的?」是王家吗?不,她早已经离开王家,况且也没多拿王家一分一毫,也没落到撕破脸的地步,王家没有必要找她麻烦,但如果王家得知她栽种的米得到大内青睐,想分杯羹也不是不可能。 但,派这男人来到底是何用意?她沉着气思索着,但寒意刺骨,冻得她连头都疼了。 「谁派我来?」蔺仲勋微眯起眼。敢情是她招惹了谁,要不怎会有此推测? 「不是吗?」难道是她想岔了? 「我只是……」 「小佟姊,先喝杯热茶。」银喜从另一头的长廊走来,赶忙将木盘上的热茶递给杜小佟,再递一杯给蔺仲勋。「这位爷儿,先喝杯热茶。」 蔺仲勋接过手,瞅着她一笑。 瞬间,银喜羞红了粉嫩小脸,心像是被人拽上拽下,压根不听使唤了。 杜小佟见状,再往前一步,挡住他的视线,沉声问:「喝过茶就走吧,这位爷儿。」 「你怎么忍心赶一个身无分文的人走?」蔺仲勋懒懒地倚在柱子边上,仰望着从天泼洒而下的雨水。「况且这雨下得这般大,要我走不是等于逼我去死?」 「爷儿一身锦衣华服,肯定是个富贵之人,岂会身无分文。」杜小佟皮笑肉不笑地道:「我把爷儿卖进倌馆,不过才眨眼功夫,爷儿就能离开,如此有本事,岂会没有去处。」 蔺仲勋啜了口茶,嫌弃地将茶杯搁在廊杆上。「我出身确实是不差,但我是到京城投靠亲戚,不料亲戚早不知道迁往何处,我花光了盘缠,确实是无处可去……虽说倌馆里供吃供宿,但是那种活我做不来,所以拚死拚活地逃了出来,就怕现在要是再进城里,被人逮着了,不知道会落得什么下场。」 他信手拈来说词,话末送她一记回马枪。 杜小佟闻言,不禁语塞。把他卖到倌馆,那是因为她认定他是个不学无术的纨裤子弟,他只要派人去找他的家人好友,就能马上离开,所以她才会开价一两,就为了让他便宜赎身,不料…… 第六章 「横竖都已经被卖过一回,眼前再卖一回,也不是不成,就不知道姑娘意下如何?」说着,他走近她一步,高大的身形拥有绝对的压迫感。 「我还知道其它倌馆,爷儿要是有兴趣,我可以找人带你去。」 「我看起来像是只能干那种活吗?」他天生是个被伺候的人,谁也不能未经他的允许碰触他。 「我实在看不出爷儿还能干什么活。」她神色平淡,话语损人。 他是个异常俊美妖冶的男人,俊白脸皮上雕琢出立体深邃的五官,一身锦衣华服衬出他高大的身形,长指骨节分明又白皙,怎么看都像是个不事生产的公子哥,能冀望他做什么?留下他,不过白蚀米罢了。 「看来姑娘忘了我刚刚是怎么把你和这一车的东西带回来的。」他不着痕迹地再靠近一步,更仔细地打量着她。 秀眉杏眼,小巧鼻子配了张略薄的唇,搭在这张巴掌大的尖细小脸上,只能堪称秀雅,但被雨水打湿的发就黏贴在她饱满的额上,略痩削的颊,硬是添了几分楚楚可怜的风情。可惜,水眸太过明亮,没有半丝迷蒙,反倒像是在盘算什么。 杜小佟垂敛长睫思索。留下他是个麻烦,但赶他走,恐怕他也不会走,再者他看似瘦弱,但毕竟是个男人,田里确实有些粗活需要男人帮忙,她也曾经招过几个长工,但见一屋子的小孩姑娘,不是心里不愿就是心术不正。 如果他愿意留下,如是春忙之际,有他在,确实可以省下不少事。 「杜姑娘考虑得如何?」蔺仲勋开口打断她的思绪。 「你怎知道我姓杜?」她蓦地抬眼,怀疑他识得自己,又怀疑真是谁派他来的。 蔺仲勋凑近她,低声道:「杜姑娘把我卖到倌馆时,卖契上头……」 「一两!」她冷声打断他未竟的话。她想起她在卖契上头签上了名字,他会知道她的姓名,并无不寻常之处,如此应可暂且将他留下,与其老是与他周旋,倒不如留下他,摸清他的意图。 但,也要他愿意。 「什么?」蔺仲勋一头雾水。 「一两买你三年契。」 「……一两三年契?」他垂眼想了下。「是指用一两买下我三年的时间?」 他听错了吧,这天底下有这般廉价的事?据他所知,阿福一个月的饷银可是高达十两,私下收的贿赂可还没算进去。 「你如果不愿意,大可以离开,我不强求。」杜小佟说得风轻云淡,把一切都交由他决定,毫不勉强。 蔺仲勋瞅着她半晌,缓缓扬笑。真是个带种的姑娘!拿卖了他的一两再买他三年契,简直是将他羞辱到底。但是,无妨,有一天,他会让她知道她错得有多离谱,胆敢要一国之君当她的奴才,他会让她知道,犯错的人该受什么惩罚。 「供膳宿。」他沉声道。 「……成交。」这两个字,她说得有些勉强。 她心情有点复杂,毕竟她是故意开出如此苛刻的价格,多少是有意想逼退他,没想到他竟答应了。但……也好,这时节正缺人手。 「小佟姊,那是要让这位爷留下来帮忙了?」 「他哪里是个爷?不过是个长工罢了。」杜小佟一听见银喜那喜出望外的声音,顿时觉得留下他是个再糟不过的打算。「银喜,带他到孩子们隔壁的房待下。」 「可是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 「我叫蔺——」 「叫他一两。」杜小佟赶在他开口之前,已经替他取好名。 蔺仲勋不敢相信地睨向她。一两?这种鬼名字真亏她说得出口! 「既然准备卖身,自然是由我另取名字。」杜小佟踏进厅内时,突地朝他一笑。 「是不是,一两?」 蔺仲勋闭了闭眼,扬开冷进骨子里的笑。「甚好。」这法子确实好,为何他以往都没想到能以此羞辱人?他得想想,日后他该要怎么称呼她才好。 「下去吧。」杜小佟高高在上地道。 蔺仲勋将她的身影镂印在眸底,她的讪笑、她的倨傲,他全都记下了。 「小佟姊,可是家里没有他能换穿的衣衫。」银喜见他浑身湿透,心想待会替小佟姊煮好热水后,也得替他备点热水,要不不染上风寒才怪。 「弄个火盆让他烘干就是。」 「可是……我知道了。」银喜暗自决定待会先和邻人借套衣衫应急,总不能要他赤裸着身子烘衣裳吧。「一两,跟我来吧。」 蔺仲勋唇角抽搐了下,瞪着那消失在厅堂里的身影一眼,随即跟着银喜往西耳房的方向走去。 羞辱……他竟然被羞辱了,他得要合计合计,这笔帐要怎么讨! 【第三章】 一两等于两贯钱,等于两千文,换算后,他一年大约攒了六百六十六文钱,一个月约莫是五十五文五毛,一天连两文钱都不到……连两个包子都买不起! 坐在硬板床上,蔺仲勋望着只能以家徒四壁来形容的房间。 这间房,比他暖阁里的一处小书室都还要小上十倍,但他倒不以为意。虽说贵为天之骄子,但他也曾经御驾亲征,在野外扎营过夜,风吹雨淋也不是没有过,他的身分娇贵,但他的身体并不娇贵,所以昨天用一桶热水随意抹过,换上一袭粗糙绽线的旧衣,他也无所谓。 毕竞重要的是,他要接近她。如今是成功地接近她了,然后呢?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解开谜团?思忖着,不远处有脚步声逼近,蔺仲勋动也不动,就坐在床板上,等着来者大驾光临。 「一两。」来人就停在门外,隔着门板喊着。 蔺仲勋唇角颤了下,来个相应不理。一两……谁啊?! 「天都亮了,你还不起来,敢情是等着人来伺候你?」 「那就有劳杜姑娘了。」他也不客气,皮笑肉不笑地应着。 门板突地被推开,杜小佟见他就坐在床上,尽管是粗布衣衫,穿在这人身上,依旧有种莫名气势,彷佛那股从骨子里威慑人的气质是与生倶来,和他的穿着打扮压根不相干。 「咱们这儿不养蚀米人,你要是无心干活,趁早离开吧。」杜小佟打量着长发披肩的他,那乌缎般的发,黑得发亮,衬得那出色面容益发魔魅,彷佛只要与他对上眼,魂就会被他勾走。睡了一觉醒来,她还是为留下他这件事感到处置不妥,毕竟不清楚他的底细,留下他就怕惹出乱子。 「要干活总得先让人吃点东西吧。」蔺仲勋没好气地道。 「在这里,没先干活是没东西吃的。」她口吻冷淡,转身欲离开。「这个家,向来是我说了算,你要是不服气,那就——」 「知道了。」他起来总成了吧。 不梳洗也无妨,是男人就不会计较这些细枝末节。蔺仲勋踏出门外,外头天色尚未大亮,但微温的气息拂去了昨天雨后残留的寒意。 廊外就是一片他叫不出名的杂草,走过长廊,就见她停在一间小房前,往里头一指——「把里头一篓篓的红薯搬到后院晒。」 他走近往里头一瞧,里头像是一间储藏间,地上搁了一篓篓她说的红薯,他轻而易举地抬起一篓,问:「后院在哪?」 杜小佟没回答,径自往回走。 蔺仲勋呿了声,搬着竹篓跟上,绕过他房旁的小径,就是后院,一小座铺上青石板的院子,在竹篱边上栽种了几棵他叫不出名堂的树,而院子一头有口井,就见银喜在井口边洗衣,手上洗的正是他换下的那套锦袍。 「铺在这儿,把全部都搬过来。」杜小佟纤指又是一指。 蔺仲勋睨她一眼,将红薯倒出,耳边随即响起杜小佟的低斥声。 「我叫你铺,有要你倒吗?」 蔺仲勋眼角抽颤着。「既是要铺,不倒出怎么铺?」她是在整他吗? 「这是吃的食物,你当然得从篓子一一拿出,平整铺好。」杜小佟将红薯一个个排放好,微带愠色地瞪着他。「你这般对待能食用的红薯,不怕遭天谴?」 蔺仲勋闻言,微眯起魅眸,暗忖道,难道真是如此? 可……不就是一丁点不起眼的东西,她要是没说,他连这能吃都不知道。 「也对,像你这种出身富贵的人,说不准就连红薯都没见过,又怎会知道这是能食用的东西。」彷佛读出他的思绪,杜小佟皮笑肉不笑地损着他。 蔺仲勋闭了闭眼,沉着气道:「如果这是能吃的,你该早点说。」 「是,都是我的错,是我忘了你这种人应该不知道红薯是能吃的。」杜小佟说着,还煞有其事地朝他欠了欠身。 蔺仲勋眯眼瞪着,有股冲动想要掐死她。这女人可真有惹恼人的本事……开口损人,闭口嘲讽,真是他见过最不同凡响的女人!她最好就别落在他这种人的手中,否则他绝对要她—— 「还杵在这儿干么,难不成是要我把你当成佛供起?」 第七章 蔺仲勋深呼吸着,抿紧的唇弯成令人通体生寒的笑弧。「我马上处理。」很好,再羞辱他吧,日后他定会加倍奉还! 踩着重重的脚步,他像是勤劳的渡口工人,来回搬着一篓篓的红薯,照她吩咐地一颗颗取出平铺摆放,不让她再逮着任何机会羞辱自己。 「动作快一点,照你这样的速度,你到底能干多少活?」 羞辱人的字眼又现,他横眼瞪去,却见她双手并用,动作利落地将红薯铺好,教他一肚子火也只能再吞回肚子里。 「学着点。」 「……受教。」那话语好似从牙缝中挤出。 「快点,还有很多活还没做。」她拍拍手起身,快步走向前院。「把篓子全都带过来。」 蔺仲勋一忍再忍,迭起几个篓子抓起,快步跟着她,走到前院,她那纤纤玉指再指——「把里头的红薯挖出来。」 他闻言,恍然大悟,原来红薯是长在土里的。 「你先挖一次给我看。」这一次他学乖了,不再轻易动手。 杜小佟睨了他一眼,唇角一勾。「奴婢这就给一两少爷示范。」那笑意裹着毫不掩饰的鄙视和讥刺。 蔺仲勋无力地闭上眼。这一辈子……不,他不管哪一辈子,都不曾被人这般冷嘲热讽过。了不起,她真是太了不起了,直教他想要狠狠地疼惜她! 他瞪大眼,看着她如何拨开土上的野草,又是如何捣开被昨天那场大雨淋得湿泞的土,抓着野草根部,一把将红薯抓起。 他愣了下,起了点兴味,蹲到她身旁。「这真是有趣了。」 杜小佟睨他一眼,有些意外他会道出此言。「更有趣的在后头。」她站起身,指着前院范围里的菜畦。「把所有的红薯都挖出来。」 他看了一眼,觉得她真是太小看他了。他向来是只负责吃,懂的是盛装在盘里的菜肴,至于这些没料理过的,他不懂是再正常不过,但要论体力,她可是远不及他。 杜小佟站到一旁,看着他挖红薯的动作,发现他还颇有慧根,几乎是照着她的手法挖,一两回后已经颇上手。 杜小佟朝西耳房的方向走去,好一会踅回时,见他已经拔了两篓的红薯,动作快得教她有些意外,但是那红薯叶却被他抓烂丢成一堆。 「喂,这红薯叶还能用,你力道轻点。」她赶忙出声制止。 蔺仲勋没好气地瞪她。「你要早点说。」他不是务农的,没她懂得多。 「你!真是愈帮愈忙。」她低骂着,看了眼已透出光线的天,忙道:「快,先把红薯叶都捡进篓子,要不这日头一晒可就全都坏了。」 「可真是娇贵。」他快手抓起,一堆一堆地丢进篓子。 「是啊,就像是有些人养尊处优,得要人伺候着才能过活。」 他眸色不善地瞪去。她是天生长坏了嘴,说起话来非损个几句才能活吗? 「再轻点,这都是能吃的东西!」 「这能吃?」要说那红薯能吃,他姑且相信,可这……这根本就是杂草了吧! 杜小佟深吸口气,唇角噙着讥讽的笑。「可以的,一两少爷,别看这红薯叶不起眼,粗点的茎,可以留着再栽种,而这一片片的叶子是可以做菜的,这可比一些虚有其表的菜要实用得多,全株都能吃的。」 那哄小孩的口吻,绵里藏针的字句,教蔺仲勋有股冲动想将她直接埋在这片土里,省得那张嘴如此不安分。 「小佟姊,先歇一会吧,我把红薯叶搁到屋里。」银喜从长廊一头走来,手上端着一壶热茶。「你先喝点姜茶,昨儿个淋了一身湿,得祛点寒才成。」 「你歇会,交给他便成,要不留下他做什么?」 蔺仲勋站起身,抿出笑意。「搁哪?」 「搁到厨房去,需要我替你引路吗?」 「不用,多谢。」他回头将一篓红薯叶提起,直朝后院走去。 方才他大略看过了,厨房就在那口井旁边,光看外表就觉得简陋得紧。 待他走远,银喜才拉着杜小佟在廊阶上坐下。「小佟姊,你对一两似乎挺严的。」 「他要是不满,大可以走。」她捧着姜茶轻啜着,未添糖的姜茶特有的辣味教她微眯着眼。 银喜垂眼想了下。「可是一两的处境也是挺困窘的,帮他一把也不是不行。」 「银喜,你真信了他的话?」那种说词她是怎么也信不了,只因他那双眼,邪魅慑人,对她的企图展露无遗,但她却无从得知他究竟是贪图自己什么。 「小佟姊既不相信他,为何还要留下他?」 「反正也多个帮手。」春忙之际,只凭她们和几个孩子,实在是忙不过来,总不好老是要邻居帮忙,再者这回户部采购一事,已经在附近传开,近来经过邻居家门前,就连招呼寒暄都少了,人红招妒,这道理不管是摆在哪儿都一样,但她也没想到户部的人竟会在食堂尝过她的米后,就决意全数采购。 户部采购是好事,毕竟孩子渐大,开销也跟着多,吃穿用度,还要上私垫,这都是很花钱的,非多攒点银两不可。也正是基于如此,昨天她才会鬼迷心窍地留下他。 今日一再蓄意试探嘲讽,他倒是挺沉得住气,但愈是沉得住气,愈证明他另有图谋。可她有什么好贪图的?难道是……米? 「所以小佟姊不是因为一两长得俊俏才留下他的?」 思绪被打断,一抬眼便见银喜红着小脸,教她眉头一蹙。「银喜,那个男人靠不住,你可千万别着了他的道。」她暗叫不妙,就怕银喜对他上了心,要是因此被骗,她可就罪孽深重了。 「小佟姊说到哪去了?」银喜小脸羞红地道,小手不住地挥着。「我是说小佟姊跟他!」 「我跟他?」她轻嗓拔尖了起来。 「对呀,我瞧一两的目光老是在小佟姊身上打转,所以应该是对小佟姊……」 「银喜。」杜小佟乏力地打断她未竟的话。「你想太多了。」 银喜终究是太过年轻,才会看不清男人是祸害。 好看的男人是毒,光是那张俊魅的脸皮,就是最高明的骗术。 「可是——」 余光瞥见蔺仲勋走近,杜小佟伸手阻止她再往下说。 「我说小佟姊,该吃早膳了吧?」蔺仲勋走到她面前,闻到一股姜味。「在喝姜茶?」 那一声小佟姊教杜小佟微扬起眉,还没开口,银喜已经有了动作。 「一两,也喝一杯吧。」银喜替他斟了一杯,动作快得教杜小佟来不及阻止。 蔺仲勋接过手,尝了一口,随即瞪着杜小佟,而含在嘴里的那一口,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该不会连这点美味都不会品尝吧?」杜小佟瞧他脸色,不禁垂眼抿嘴偷笑。 富贵人家家里的姜茶,向来都会添糖,去辣和呛,但她这儿没有糖这等奢侈品,就只能请他多担待了。 蔺仲勋硬着头皮咽下。「美味,但我想先用早膳。」随即把茶杯还给银喜。 「等你把那些活儿都忙完再用早膳。」她指着那一片红薯田。 「那些?」那片菜田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但得小心那小心这的,怎么快得了。 「快点,挖完了之后还得赶紧平铺晒日,红薯叶也得要分茎插水。」杜小佟有条不紊地指派他今日的工作。 蔺仲勋忍着满嘴辣味,将恼意化为唇角的笑。「……好。」 顺她让她,反客为主的时机指日可待。 这么点工作,他压根没看在眼里,只是不习惯被人差使,但为了即将到来的调教大业,他咬紧牙根,照着她的吩咐,将挖出的红薯铺到后院,再见她拿剪子将修剪过的红薯茎一一分类,有的插进水桶里,等着再栽植,有的则是剪成一段段泡进水里。 等他将红薯茎都泡进水桶,走出厨房旁的小竹棚,就见她提个小篮,站在篱边的树下,拉着树枝像是在找什么。 他凑近一瞧,才发现这树上竟结着一颗颗青色或红色的果实。 那果实像一颗颗的小卵集结而成,怎么看都觉得不讨喜,可偏偏她就像是在观赏那些恶心的果实。 「小佟姊,该吃早膳了吧?」他走近,故意问着。事实上都已经日正当中了,该是用午膳的时间。他向来捱得住饿,只是故意跟她讨饭吃,想再尝尝霜雪米。 「银喜和烧饼油条已经在准备午膳了。」她神色不变地道。 「烧饼油条?」 杜小佟哪里会解释,纤指就朝厨房的方向一指。 蔺仲勋瞪着她的手指,其实他早已经发现她有一双非常……粗糙的手,虽说指长而纤细,但指上皲裂破皮得严重,甚至还泛红发肿。 听银喜说,她是三年前卖身葬父时,被杜小佟给买回的,两年前她又从城里带回四个小孩,而此刻正在厨房里帮忙的两个孩子,看起来约莫十岁上下,是对双生子,其余两个,昨儿个他瞧见了一个,另一个至今都还没瞧见。 第八章 说来杜小佟这个女人也真是古怪,为人淡漠,看似无情,怎会好心地带孩子回家照养?莫非是替将来打算,想说把这几个小孩带大,往后就仰仗他们? 但就算如此,也没道理把所有农活杂活全都一手包,把那几个孩子养得娇贵。 「你在看什么?」正在查看是否有转成黑紫色的桑椹,但旁边的视线实是教人讨厌的缠黏,好似她走到哪,他的视线便跟到哪。 「那是什么东西,能吃吗?」他随口问着。 杜小佟不着痕迹地叹口气。「当然可以,一两少爷。」看来他真是出身名家高门,要不怎会连桑椹都不识得。 「是吗?」他随手挑了颗青色的桑椹丢进嘴里。 「你!」他动作快得教她阻止不了。 「不过是一颗果子,总不会连一颗果子都……」话到一半,蔺仲勋发不出声。 杜小佟看着他攒眉闭眼的动作,忍俊不住地笑出声。这是哪来的呆子?这儿明明就有红桑椹,他偏挑了个青的…… 那脆亮如银铃般的笑声,教他猛地张眼,就见她笑得水眸柔媚,无一丝嘲弄讽刺,是纯粹的笑意,犹如春日的清风,拂过周身,勾动他的心弦。 「吐掉,青的不能吃。」见他像坚持要将青桑椹咽下,她不禁好心地提醒他。 蔺仲勋二话不说吐掉,满嘴的酸涩教他不住地以舌勾舔唇腔。 「你为什么不早说?」他皱着眉,不是觉得被摆一道,而是这酸涩像是沁入嘴里,怎么也去不掉。 「你没问。」她被他皱眉眯眼的神情给逗笑。 「我……怎么知道这还有分能吃不能吃的。」他不过是没尝过,想尝鲜罢了。 「上头那个,已经紫到快发黑的那个,那种就能吃。」她好心地指着树梢上的成熟桑椹。这桑树不算太高,可问题是她身形娇小,有些长在树梢上的,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熟烂,教她不舍极了。 蔺仲勋却瞪着她篮子里的红桑椹。「这才是能吃的吧。」她摘下的肯定就没问题。 同样来不及阻止,他已经飞快地拾起一颗丢进嘴里,杜小佟眨了眨眼,瞅着他皱眉别开脸,她再一次忍遏不住地逸笑出口。 那难得的笑声引来在厨房忙活的银喜和烧饼油条,三人面面相觑,两个孩子就要上前,银喜赶忙拉着两人,不许他们去打扰。 就她所见,她真的觉得小佟姊和一两很配,而且一两的眼神从头到尾都是定在小佟姊身上,要说他无意,那可是自欺欺人了。 「你采这些不能吃的做什么?」蔺仲勋吐掉嘴里酸到发麻的桑椹,认为这是她的恶整手段。 杜小佟笑得快要直不起腰。「桑椹熟得很快,所以我先挑一些红的摘下曝晒,往后可以煮茶,谁要你……」这人真是天生多疑,明明就跟他说了要挑紫黑色的,他偏是不信,非得吃苦头。 她笑露编贝,水眸柔媚凝光,那笑意融了那张总是冰冷的俏颜,彷佛注入了生命,整个人鲜活了起来,在蔺仲勋眼前,像个真实的存在…… 她一直是存在的,但在此之前对他而言,她只是解开谜团的一把钥匙。 现在,她是个人,是个娇媚的姑娘。 他不语的注视教杜小佟敛去笑意,有些赧然地轻咳了两声。「午膳快好了。」她有些羞赧,不敢相信自己竟笑得这般忘形,她都忘了自己有多久没这般笑过。 「等等,你确定这个真的能吃?」蔺仲勋长臂一勾,拉下结着果实的树梢。 「你自个儿试。」她板起脸,彷佛刚刚的笑容不过是错觉。 正当她要绕过他身边,一颗紫桑椹不由分说地塞进她嘴里,她吓得退上一步,正要怒斥他无礼时,就见他也摘了颗丢进嘴里,眉梢一扬,弯唇勾抹出笑意。 「原来是这种滋味……」他嚼着,尝到满嘴的酸甜。「欸,这些紫色的要不要摘?」 「……摘吧。」 蔺仲勋长手长脚,她摘不到的,他只要稍微一跃,就能拉下树枝,将上头的桑椹全都摘了下来,不过一眨眼,树梢上的紫桑椹全教他给摘下,将她的小提篮装得满满的。 她看着他,觉得他好似手一探就可以构到她永远抓不到的远处。 一回头,她见他扬开笑意道:「好像差不多了。」 杜小佟蓦地回神,暗恼自己怎会看他看得出神。「嗯,就这样吧。」 「其它的大概什么时候会变紫色?」他随口问着,发现每棵树上都结实萦萦,心想这桑树倒也挺会结果实的。 「看天候吧,大概可以收到六月。」提着提篮,她走向厨房,莫名的心慌。 「六月?」他微诧,走在她身旁。「那还真不错,这东西能不能卖钱?」 「这不能卖钱,除非晒成干或做成蜜饯,但我不懂怎么做成蜜饯。」她眉头微皱,垂敛长睫,缓缓吐纳,想将心头那异样的悸动抚平。 「是吗?那么我可以多吃点吧。」 「可以啊,你就三餐都吃桑椹如何?」她没好气地道。 「那可不成,我肚子可是饿得慌,我要吃饭。」他要吃霜雪米,而且要一大碗。 蔺仲勋在厅里坐下,看着那张用几块木板钉制成的长桌,烧饼油条就端坐在一旁,另一名大约五六岁的孩子,同样规规矩矩地端坐着,而他也很规矩,只是用那双漂亮的眸子来来回回地扫视。 在重复数遍之后,杜小佟终于走进厅里,轻声喊着,「可以吃了。」 「谢谢小佟姊。」几个孩子捧着面前的碗大快朵颐起来,唯有蔺仲勋动也不动地瞪着眼前的碗。 「你不是饿了?」杜小佟扫了他一眼,在他对面的位子坐下。 「饭呢?」他横看竖看都不认为眼前这一碗装的是白米饭。 长桌上共摆放六个瓷碗,六双竹筷子,其它的,什么都没有。 杜小佟拿起竹筷子夹起红薯喂着那五六岁的娃儿。「饺子,跟他说,这是什么。」 「红薯。」饺子咬了一口,圆润的小脸笑得好满足。 「……我要吃饭。」 「没有米。」 「怎么可能?」户部采购的是二月冬米,而且量不是挺大,他不相信她这儿没有存粮。 「卖了。」杜小佟一小口一小口地喂着饺子,分了点心神看向烧饼油条。「油条,吃慢点,烧饼,别再把汤洒出来。」 「好。」两个孩子异口同声地应着,对她是绝对的服从。 蔺仲勋冷眼看着这一幕,没忘了未完的话题。「你不可能用红薯养这些孩子吧?」 至少要有菜有肉……吃这什么鬼东西。 「吃红薯有什么不好?世道不好,吃得饱就好。」 「世道不好?要是我没记错的话,近来可没什么天灾,更无外患,哪来的世道不好?」 「一两少爷,你这话听起来十足的少爷口气,不懂民间疾苦,自个儿家底深厚,就以为别人都和你一样。」杜小佟叹口气,取出手绢替饺子拭去唇角汤渍。 「你倒是说说世道哪儿不好。」 「两年前王朝最大米仓昆阳城大旱,直到现在那儿都还种不出米,导致物价高涨,吃的穿的用的全都比往年高上两倍,可咱们攒的钱就那么多,自然得要缩衣节食。」 蔺仲勋微扬眉,想起似乎有份折子上提过此事,不过他看过就丢了。 他生在皇宫,到死依旧在皇宫,皇宫外的生活他管不着也不想管,百姓能否安居乐业,王朝是否国泰民安,对他而言一点都不重要,他只想跳脱他的宿命。 「一两叔,其实这红薯很好吃,比以前包子哥给我们吃过的草根好吃太多太多了。」烧饼嚼着红薯,忍不住道。 「嗯,这红薯口感绵密,甜而不腻,又能填饱肚子,这时候能吃到这个已经是太好太好了,比泥巴好吃得太多。」油条忍不住也说出自个儿的见解。 草根、泥巴?蔺仲勋挑起浓眉,试想着两年前这两个小家伙才多大,一路从昆阳城来到京城,吃泥巴啃草根……如果她不出手的话,恐怕这几个娃都活不了。但,就算她救了又如何?生死自有定数,她救了四个,他处一样死了四个,该死的数,总是不会改变。 正忖着,余光瞥见厅外,银喜端着木盘正要朝西耳房的方向走去,他敏锐的闻到了稻米香。 「等等,不是说没米了?」不用起身,他也知道银喜端的是一碗白米饭,而且还蒸了颗蛋。 「一两叔,包子哥生病了。」烧饼抹了抹嘴。「小佟姊说,生病的人要吃得好些,才能好得快。」 「不会是厚此薄彼吧,小佟姊。」蔺仲勋不怀好意地道。他就是天性喜好兴风作浪,才会在宫中闹个天翻地覆,当个不管民间疾苦的昏君。 「包子今年十二,是最懂得农活的,更是我最得力的助手,如果有天你也能帮上忙,只要你一生病,我保证会给你一碗白米饭。」杜小佟皮笑肉不笑地道,扫向他的目光清冷似雪。 第九章 蔺仲勋微眯起眼,无声哂着嘴,拿起竹筷扒着碗中的红薯,然而才吃了第一口,他便难以置信地瞪着碗中不起眼的红薯。 绵密滑口,入喉香醇,甜味在唇舌间缠绕不绝。「好吃。」他道。 似乎对他的坦率有些意外,杜小佟抬了下眼,将饺子喂饱了,才徐徐地吃起自己那一碗。 「这红薯就是院里栽的,只要用心栽种,尝到的一定甜。也正因为用心栽种,吃的时候更得心存感激,能吃的东西一定要珍惜,不可浪费。」说着,瞥见油条的唇边有红薯渣,她轻拈起吃进嘴里,压根不浪费。 他的目光不禁紧紧地盯着她每个动作。不过是个小家子气的寡妇,可是……不知为何他转不开眼,尤其当她像个娘亲照料几个孩子。 他直瞅着,就连肚子饿都忘了。 【第四章】 晌午时,烈日依旧当空,走出屋外,晴空一碧如洗,万里无云,热气早已拂散了昨日大雨过后残留的寒意。 「把一些杂草拔掉,就像这样。」杜小佟挽起窄袖,蹲在田埂边,逐而拔去才刚冒出头的杂草。 蔺如勋微眯起眼,放眼四周,到处可见一畦畦的田,田里的水半掩着草。 「怎么不先拔这个?」他探手抓了把绿草。 杜小佟侧眼望去,脸色大变。「你在干什么?谁要你拔秧苗的?!」她粉拳紧握着,有股冲动想要揍他。 「秧苗?这……不是草?」他比照她手上拔的,确实极为相似,真要论不像之处,大概就是他拔的比较长一点。 杜小佟皱紧眉,深呼吸了口气,扬着手中拔除的杂草。「这个才是杂草,你拔的是我上个月才刚种下的秧苗……一两少爷,你的眼力可能不太好,麻烦你看仔细一点,千万别再拔错,否则我保证……你晚上连红薯都没得吃。」 「你在威胁我?」蔺仲勋微眯起眼。先是冷嘲热讽,而后威胁挟迫……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这循序渐进的手法,熟悉得令他头皮有点发麻。 「我是在警告你,对能吃的东西再慎重一点,民以食为天,不分尊贵贫贱,饶是宫里那没用的皇帝,也得吃才能活。」 蔺仲勋闭了闭眼,觉得自己像是平白被打了个耳光。不过就是一株秧苗,她竟连皇帝都骂,就不怕隔墙有耳,他日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好歹是个皇帝,你那张嘴安分点。」半晌,他只能挤出毫无杀伤力的警告。 「不过是个无能昏君。」 蔺仲勋横眼瞪去,怀疑她根本知道自己的身分,要不为何老是拐弯抹角地骂他。 正想再和她论理,突地有人牵了牛走近,喊了她的名字,她赶忙起身,上前和对方稍稍寒暄了几句,正要牵着牛回头,又有个人走来。 蔺仲勋懒懒望去,只见这人穿着一袭长衫,看起来比先前那庄稼汉要称头些,模样有点文弱,不过她脸上笑意多了些,也不知道在说什么,她神色极为认真,不住地点头,最终还朝那人欠了欠身。 谁呀,那家伙,竟能让她这般客气。 莫名的,心里就有那么丁点不舒坦,毕竟打一开始她就没给他好脸色,对他一再防备一再驱赶,不过今儿个他倒是意外瞧见她的笑。 她的笑意是纯粹的喜悦,尽管是他成了丑角惹她发笑,但她终究是笑了,所以说,和那家伙相比,他应该相差不算太远,顶多是她待他的态度较不客气罢了,他大人大量,不计较那些。 「……你干么一直盯着我?」杜小侈牵着牛蜇回,就见他目光动也不动地定在自己身上,看得她浑身不自在。 「刚才那人是谁?」他随口问着。 杜小佟把牛绑在田边的大树下。「他是镇上的秀才,开了间私塾,教孩子们念书习字。」 「你让几个小家伙念书习字?」他微诧。 连白米都没得存粮,她竟还让几个小家伙上私塾? 啊啊……果真是个深思熟虑之人,眼光如此深远,早已拟好了将来的计划。 「念书是为了向圣人贤达学习,习字是为了日后方便。」她走回田埂,见他动也没动。「一两少爷,干活了,还是你要像头牛,让我抽一下,才肯走一步?」 蔺仲勋无声咂嘴,找着杂草。「依我看,念书习字是为了日后考取功名吧,但找个秀才学习,这也太不济了。」 「谁跟你说,我要他们考取功名?」 「不考取功名还读什么书?」 「你别傻了,当朝有个昏君,考取功名做什么?要是一朝金榜题名,进宫后也只剩两条路可以走。」 「喔,哪两条路?」他不耻下问。 「要不是阿谀奉承,同流合污,那就是清廉等着被斩。」 蔺仲勋轻点着头。到底是她对官场有研究,还是这坊间百姓是恁地无聊,老拿宫里大小事当茶余饭后闲嗑牙的话题?但,他不得不说,她顾虑的完全没错。 打着清廉旗帜者,他会先诱之以利,动之以情,待对方上勾,他便以贪污之罪处斩,至于打一开始就不安好心者,他会慢慢等对方结党成派,等到羽翼丰满了,他再一次处决,大呼过瘾。 对他而言,这是一场游戏,文武百官都是他手中的棋子,玩腻了,扔了便是。 「不过,有些事也不能全怪无能昏君。」 蔺仲勋无言望着她,觉得这句话并没有安抚到他,反而觉得又被打了第二个耳光,令人痛心的是,他无法反驳。他确实是个昏君,是为了当昏君才坐在那把龙椅上。 「有太多人考取功名,只因贪取荣华富贵、权势地位……也许是太多不在乎民间疾苦的官,才会让昏君听不到民间的哀嚎。」杜小佟低叹口气。「也许两年前昆阳城大旱,皇上根本就不知道,要不怎会忍心放任昆阳城到处有饿死骨,甚至差点引发瘟一疫。」, 蔺仲勋垂着眼,想起烧饼油条说过的话。「这世道自有天命,谁都违逆不了。」 就算他派人开仓赈灾,救了昆阳百姓,他们最终还是会死于瘟疫,就算他提早处理了瘟疫,他们又会死于蝗灾……他试过了,试过了数十回,天命自有定数,就算他能挡,却只是一时,该死的人数,永远都不会变。 「是吗?要是每个人都这么想自然是改变不了,但要是每个人都想要改变天命,难道还有改变不了的道理?」 蔺仲勋怔忡抬眼,对上那双柔媚此刻却凌厉的眸。 「那是不可能的,人是自私的,自扫门前雪,岂会管他人瓦上霜。」人性是黑暗而自私的,这一点他比谁都肯定,饶是她也反驳不了。但他知道她并非自私之人,她要是自私,就不会收养那几个孩子,还让他们上私塾。 「那倒是。」她苦涩哼笑了声,不再开口,踏进水田里,拔着杂草。 蔺仲勋瞅着她的背影,脱去鞋子,踏进水田里,一开始觉得有点微寒,但多走几步后,似乎一股温热从泥泞的泥底传出。 田里有股似腐非腐的气味,隐约还夹杂着一股青草般的清新,艳阳底下,一望无际的田,却只有一小部分长着绿苗。 「小佟姊,这儿的田都是你的?」他走到她身旁问着。 「不是,只有这两亩。」她指着长着绿苗的两亩田。 「那其它的是别人的……你栽种的时间似乎和别人不同?」难道这就是霜雪米好吃的秘诀? 「本该这个月才栽种,那头牛也是邻居跟我借的。」她意兴阑珊地应着,始终弯着腰,有时手拂过那翠嫩的秧苗,有时俯近嗅闻着气味。 蔺仲勋有样学样,只觉得秧苗极为细嫩,至于气味……若有似无,和太多气味揽在一块,他也分不清。 「喔,那牛是不是可以杀了,晚上加菜?」他渴望吃肉,就像秧苗渴望着水。 杜小佟冷冷抬眼。「你跟牛,我会选择杀了你加菜。」 「那恐怕不是件容易的事。」这生死自有定数,不是她想杀就杀得了,还是别白费力气的好。是说……她那眼神会不会太认真了些? 杜小佟一副他是烂泥涂不上墙的表情。「牛可以犁田,帮我整田好耕种,而你能干么,连秧苗和杂草都分不清……饺子都比你强上百倍,他拔杂草的动作可比你快多了。」 拿一个六岁的娃羞辱他?不,等等——「你让饺子下田?」他问。 「想活就要动,想吃就得工作,这是天经地义的,不是吗?」她径自往前走,脚步没停,手上的动作更是利落。「他们早上上私塾,下午到田里干活,活动活动筋骨总是好的。」 「那方才的秀才跟你说什么?」他突问。 「只是问了包子身体好些了没。」她猛地回头,一脸不善地道:「一两,你话很多,要不干脆我出个题目给你猜猜。」 他话多?他有吗?蔺仲勋无法确定。 「我问你,一只牛有四条腿,要是把尾巴也加进去,总共有几条腿。」话落,她径自朝前走去,不打算跟他闲话家常。 第十章 蔺仲勋怔愕地望着她的背影,不敢相信她不过是贫户之女,被卖到王家当童养媳,最后甚至成了个被休离的寡妇……她怎能问出这般聪慧的问题? 几条腿?这话不过是暗喻着尾巴终究是尾巴,不管有几根毛,不管有多粗,也不可能变成腿……意指人有几分本事,只管善尽其职,莫想越俎代庖……这女人,真的很有意思。 但再有意思,也不能再这般奴役他,嘲讽他,只让他吃红薯!虽说这红薯的滋味确实不错,但也仅只是不错,不能餐餐吃啊 忙完农活回屋,见到晚膳,他虽是不满,但在杜小佟如刀般的瞪视之下,他只能勉为其难地咽下……谁要他纡尊降贵地跑到这儿受苦的。 回房简单清洗过,他躺上床,直觉得她极不寻常,但是跟在她身边,他却又不知道到底要怎么改变自己的命运。总不能再这样反复下去,直到把自己给逼疯……思忖着,门外长廊响起细微的脚步声,走过他的房门外,踏进隔壁房里。 隔壁房就住着四个小家伙,而这里的墙太薄,隔壁一点声响他都听得一清二楚,就好比现在,他听见—— 「包子,起来喝药。」 一阵窸窣的声响,他猜测是包子起身喝药,而后再听见杜小佟柔声道:「身上都汗湿了,换件衣衫。」 「小佟姊,我帮包子哥换吧。」那是烧饼打了个哈欠后的声音。 「可是……」 「先生说男女授受不亲的,小佟姊你赶紧回去歇着吧。」 蔺仲勋闻言,不禁浅抹笑意。有趣的对话,才十岁大的小家伙,他到底懂多少?但听得出烧饼极为敬重杜小佟,搬出先生说的话,不过是要赶她回去休息罢了。 而她刻意压低的声响,很温柔很温柔,教他莫名恍惚了起来,彷佛在很久很久以前,总有个姑娘也是这么和他说话,像是怕被旁人听见,总是把声音压得又低又小声,他得要凑在她嘴边才听得清楚…… 谁呀?那到底是谁? 一早醒来,蔺仲勋有些怔忡,像是作了什么再真切不过的梦,然等他一醒,梦碎得连片段都凑不齐。作梦?他甚少作梦,更吊诡的——他抚了抚颊,果真还留着泪痕。 真是见鬼了,他竟会掉泪……到底梦到什么玩意儿? 他百思不得其解,索性起身梳洗,搭了件外衫便走到外头,直朝后院而去。 入春的晨间笼着一层薄雾,远处有抹素白的身影,若隐若现,像是快要融进雾里,教他莫名心慌地加快脚步,正要出声喊时,他却震愕住,不知道自己在着急什么,更不明白自己在慌什么。 他强迫自已缓下脚步,直到走进后院,那抹身影清楚地出现在他眼前。 杜小佟正望着桑树若有所思,想得极为出神,就连他靠近都没发现,而他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只见昨儿个还肥绿的叶竟然翻黄,甚至整棵树有枯萎的迹象,教他猛地停下脚步。 该死,他竟忘了这回事……她,会发现原因和他有关吗? 杜小佟无法理解地看着桑树,不能明白搁在棚子底下的红薯茎怎会枯了……大雨过后,烈日确实会让一些娇嫩的初芽枯黄,可问题是红薯茎是她亲手处理的,再者桑树向来禁得起日晒,没道理会枯黄的。 她不解的摇着头,向后退上一步,像是撞上什么,吓得她赶忙回头,一见是蔺仲勋,先是愣了下,而后口气不善地低骂,「你站在我后头不出声,是故意要吓人吗?」 「说这话就太冤枉人了,我正要开口,小佟姊就转过身撞着了我,说到底是小佟姊该先跟我道歉才是。」蔺仲勋神色自若地道,将忧虑藏在深处。 「你……」她像是突地想到什么,蓦地闭上了嘴。 「今儿个要做什么?」不给她思索的机会,他启声问着。 「你……去把前院那片田翻整过,晚点要栽红薯。」她不假思索地发派工作,一并将刚才脑袋里出现的奇想抛到一旁。 「怎么翻?」 杜小佟闭了闭眼,无奈地摇了摇头。「去棚子里拿锄头,知不知道锄头长什么样子,一两少爷?」 「说来也巧,我还真不知道锄头长什么样子。」不是故意打断她的思绪,而是他真不知道锄头生得什么模样,不想待会拿错,惹她讪笑。 杜小佟头痛地捧着额。「走。」 回头拿出两把锄头到前院,她示范如何翻土,如何整地,埋了稻草灰,搅和过后再掘成一列列的土墩。 光是这些工作,就足足让他忙了一个早上。待用过午膳后,他又去端出一桶桶泡着水的红薯茎,很意外早上枯黄的红薯茎,这下子竟又鲜绿了起来。 这怎么可能?他诧异不已。只因经他碰触的花木皆会枯黄而死,不管再怎么救治也没用,可是这红薯茎才一上午的时间……他不由看向篱边的桑树,竟犹如昨日般鲜绿,绿叶随风沙沙作响。 他愣住了,无法理解。 「还杵在那儿做什么?快搬呀。」杜小佟从前院走来,就见他端着水桶望着桑树发愣。 他没应声,只是望向她半晌,才缓缓地朝前院走去。 难道是她?可她到底有什么本事? 跟着杜小佟种植着红薯,他以余光偷觑着她。烈日当空,她的小脸被晒得红扑扑的,她的长发随意挽成髻,此刻有几绺从鬓边滑落,被额边的汗水浸湿,但她却压根不觉得苦,口中不断地念念有词。 「……你再怎么盯着我,你今日还是只有红薯可以吃。」她突地横眼瞪来。 蔺仲勋扬起眉,对于餐餐红薯,他早已心里有数,眼前引他注意的是——「你在跟谁说话?」 「跟你,不然呢?」她用力地叹气。真是的,留下他真是自找麻烦,没能帮上多少忙,反倒是问题多如牛毛。 「在跟我说话之前,你一直念念有词,到底在念什么?」她的话是含在嘴里,没出半点声响,从他的角度望去,他没法子读她的唇语。 「念……」她神色有点为难,有点羞涩,最终低声道:「我在感谢红薯。」 「感谢红薯?」他微眯起眼,稍稍退离她一点。敢情是个傻子?跟红薯茎说话……病得挺重的。 「你那是什么表情?我感谢它有什么不对?我感谢它活下来,感谢它替我长出硕 大鲜甜的红薯……算了,跟你这种天之骄子说,你也听不懂。」像他这种人,根本就不懂何谓感激,说再多都是白搭,浪费她的口水。 「你跟它说一说,它就真的会长出硕 大鲜甜的红薯?」有没有这么玄?所以只要他如法炮制,经他所碰触的花草树木,全都会死而复生? 杜小佟当他在嘲讽自己,懒得搭话,把工作交给他,径自到田里巡视水量,但一走到田里,见秧苗绿黄交杂,教她愣在田埂上说不出话。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红薯茎、桑树、秧苗……这都是昨儿个他碰过的。 难道说,他是听谁的命令,故意要毒死她的作物?但……没有毒,她用银针验过了,再者枯黄也不是全数,就如这枯黄秧苗也是穿插着…… 她百思不透,更想不透自己招惹了谁,要说她的夫家王家,当初他们同意休离了她,可尽管她已非王家的人,也绝对不允她再改嫁,所以给了她一笔钱,要她一生守寡,要是他日她违逆了誓约,她就得赔上性命换得贞节牌坊。 但她不认为他和王家有什么关系,尽管王家是富户,但他的行为举措皆有上位者的气势,那气质是与生倶来的,意味着他的出身肯定高贵,非富贾即重臣之后。 而且虽不明白他接近自己的目的是什么,至少他还挺安分的,可是,这作物枯黄偏又是事实……思来想去,她叹口气下田处理枯黄的秧苗,暂且先将这事丢到一旁。 翌日一早,杜小佟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原因无他,就出在前院那片红薯田,放眼所见,几乎所有红薯茎都垂头丧气,而仔细端详,即会发现,快枯死的红薯茎全都是他栽种的,而她亲手植的,全都还活得好好的。 这是什么邪门事?她该要找他问清楚吗?问他为何这么做、可真是他所为? 这么做也太愚蠢了,一目了然是他所为……但是,他又是如何不用毒而能让农作枯萎? 一连两天,搞得杜小佟一个头两个大,想了下,她最终决定—— 「照顾包子?」蔺仲勋诧道。 「包子的病情时好时坏,很让人头痛,没人在旁看顾着,总教人不安心。」杜小佟脸不红气不喘地道。总不可能要她说,对他的怀疑已届极限,她不能再放任他荼毒她的农作? 第十一章 不管他是怎么下手,又是为何如此做,最简单的做法,就是别让他靠近所有的农作。 蔺仲勋微扬起眉,扫过外头的红薯田,心里有数。 恐怕她已发现他的问题了……她对他的感觉会是厌恶、恐惧?年幼在宫中时,一回不慎被个女官瞧见他握在手中的含笑花瞬间凋零,她吓得说不出话,他为此不快,也不想有流言传出,于是找了个说词将她赐死。 而她呢?垂眼瞅着她,她却是望向他处不看他。是恐惧吧……那才是常人会有的反应,接下来,她是不是要开始想法子赶他离开? 省省吧,他要是不想走,谁也不能让他走。 但眼下,他还是乖乖地踏进那群孩子的房间。这儿比他的房间大了些,里头有一张大通铺,角落里摆了两张木板钉成的长桌,上头摆着书和笔墨纸砚,猜想是他们的书案,而唐子征就躺在床上,双眼紧闭着。 蔺仲勋往床畔一坐,托着腮,透过窗子望向外头,杜小佟正在整理红薯田,将已不能用的挖出,其余的看不出她做何补救,只是像昨儿个一样,对着红薯田念念有词。 念那些哪有用,昨儿个他也念了,可今儿个一瞧,还不是全枯了! 该死!他明明是人,却不像个人!光是当个皇帝,他就已经当过了几百回,一次又一次地重复他的人生,在三十岁死去,随即又重回初生之时……他不是没尝试改变,但再怎么改变也无济于事。 时间一久,他的个性开始扭曲,开始恣意妄为,视人命为蝼蚁,可一次次地重生让他发现,一切均是天命定数,宫里多死一百人,昆阳城就少死一百人,从洪荒到大旱转变为瘟疫到蝗灾,不管他如何阻止,该死的人数还是得死,而他这个最该死的却总是在死后一再重生。 重复重复,不断地重复,早已超过几百回! 他将企图狙杀他的官员除去,将每一步布得无懈可击,众人皆说他料事如神,可天晓得他这人生早已重复几百回,再傻也记得住。再者,他就算面临再大的危难都能全身而退,是因为他的死期未至,他必须活到三十岁那一年,因为各种不同的原因死去。 所以他放任自己在三十年里尽情地兴风作浪、玩弄人性。而人性确实是黑暗的,他屡试不爽,会变的始终会变,不变的至今也只有一个单厄离,所以这一世他已经放弃杀他的念头。 可是她,他不知道她该不该出现,但她亲手栽种的霜雪米,却是他重复几百回的人生里没出现过的,所以他才会为她出宫,只为了一探究竟。 他想知道,他是不是可以停止这永无止境的重生、是不是可以让他重入轮回?如果可以,他也想知道为什么自己的人生不断重复没有尽头,更想知道为什么被他碰触的林木花草就会枯萎……如果他不是人,为何他却在人世间里不断地重复生与死。 他必须找出答案,跳脱这乏味至极的人生,但是她……她已经发觉他的不寻常,对不,否则怎会把他赶进小屋里? 她总是物尽其用地差使他,岂会给他凉缺,照顾生病的包子,所以……她发现了,恐惧了,接下来呢?蔺仲勋褪去笑意的俊脸冷鸷慑人,说不出心底是怎生的滋味,但他隐隐察觉,他并不想在她脸上瞧见半点恐惧,哪怕恐惧的源头是自己。 他垂眼思忖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旁传来细微的呻 吟声,他缓缓回头,就见唐子征正挣扎着要起身。 「你要干么?」蔺仲勋托腮问着。 「……你为什么在这里?」唐子征满脸不自然的红晕,生病让他的鸭子声犹如石子磨过,更加粗砺难辨。 「小佟姊要我来照顾你。」 「你叫她小佟姊?」他怎么看都觉得这男人比小佟姊要大上十岁。 他听烧饼说了,这人被小佟姊取名为一两,目前是留在家里当差的,不过听说不怎么管用,老是气得小佟姊脸色发青,不过听说昨儿个两人有说有笑……不知道是烧饼看错,还是这男人是有目的要接近小佟姊,不管怎样,等小佟姊来看他时,他一定要提醒她小心提防。 「称呼。」她是主,他是从,称呼是必要的。 唐子征微眯起眼,总觉得眼前这男人,和在城里遇见时截然不同,眼前的他看起来森冷得教人不敢直视,就算他说了是小佟姊要他来照顾自己的,他也不敢使唤他,只能勉强地爬坐起身。 「你要干么?」蔺仲勋依旧懒懒托着腮,注视他极缓慢地朝床畔方向移动。 「……我要喝茶。」本来不想应的,但既然他问了,那就麻烦他了。 「在那。」他用下巴指了指小矮几的方向。 唐子征无力地闭上眼。既然没要帮他,干么问他? 很认命的,拖着沉重无力的躯体,他像虫般的朝矮几方向蠕动,这时—— 「包子哥,吃饭了……你在干么?」 烧饼手上捧着木盘,不解地望着他,跟着后头进来的油条牵着饺子,细声问:「学虫爬吗?对身体有帮助吗?」 「……倒杯茶给我。」唐子征欲哭无泪地道。瞧,他们上私塾有什么用,连他是什么处境都不明白! 烧饼赶紧将午膳摆在桌上,回头时,油条已经把饺子给抱到床上,顺便替唐子征斟了一杯茶,唐子征忍不住牛饮了起来,却依旧止不住喉头的灼热感,一连喝了三杯,才痛快地轻吁口气。 「别喝了,先吃点东西,今儿个小佟姊拿了些红薯去跟隔壁许大娘换了一两肉,熬成肉糜粥,你赶紧趁热吃,待会还得喝一帖药呢。」身为双生子老大,烧饼说起话来总是稳重了些。 唐子征瞪着烧饼递来的碗,眉头微蹙着。「干么还特地替我熬粥?红薯也很好吃啊,要换这一两肉,非得要拿个十来条才换得到,太浪费了。」唐子征小小年纪已经很能体会杜小佟的难处,只会偶尔跟她撒娇要包子吃。 「可是换都换了,你就吃吧,赶紧把身体养好,才有法子帮小佟姊。」烧饼说着,余光瞥见蔺仲勋从头到尾盯着他,目光虽是慵懒闲散,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有点冷。 【第五章】 「是啊,咱们也得赶紧吃饱,待会要刨红薯晒干,明儿个开始要到田里施肥。」油条端着碗坐到唐子征身旁,大口吃着红薯。 「施肥……啊,对,小佟姊今年提早播种,所以这活儿也提早了一个月。」唐子征想了想,暗叹自己竟在这当头生病,没法子上私塾,更帮不了任何忙,余光瞥见烧饼正在喂饺子吃红薯,他也舀了口肉粥哄着饺子,「饺子,来,吃一口。」 饺子圆亮的大眼眨呀眨,用力而坚定地摇着头。「那是给哥哥吃的。」 「没关系,哥哥吃不了这么多。」 「不要。」 见饺子万分坚定地道,唐子征换了个方向问:「油条,你——」 「我比较喜欢吃红薯。」油条正大快朵颐,含糊不清地道。 「那——」 「哥,你吃吧,赶紧把身体养好最重要。」烧饼岂会不知他的心思,一直以来,包子哥年纪最长,所以最是照顾他们,有什么好吃好用的总会先给他们。 唐子征舀了舀粥,不禁低声道「今年到底是怎么着,都已经快四月了,为何小佟姊还是给咱们吃红薯?以往这个时候都是吃白米饭了。」就他一个人有白米可食,教他食不下咽。 在一旁观看兄友弟恭、你推我让的戏码良久的蔺仲勋,低声启口,「那当然是因为你生病了,你把别人的份都给吃光了。」他突然想起,他也有个哥哥,但是个性实在是懦弱得连站在他面前都会软脚,教他连玩他的兴致都没有,顶多是偶尔把他召进宫,把人吓得大病一场,以此为乐。 话落,四双眼不约而同地望向他。 「我说错了吗?这好处全都给了你,你才能长得又高又壮,记得那日初来乍到,小佟姊还给你买了包子……说来你们这三个也是挺可怜的,人家吃香喝辣,你们却吃红薯配汤,骗着肚子度日。」他似笑非笑地道,魅眸透着邪气。多么正直的娃儿,被教养得这般好,没有半点心眼,才会如此谦逊恭让,但稍加挑拨后会变成什么模样? 人的心就像是一潭清池,添着墨,一天一点,不消几天整池就乌漆抹黑了,这法子他屡试不爽,这几百回的人生里,也就只有一个单厄离不为所动,彷佛是天生定下的性子,再黑的墨也染不进他的心底,和福至相反,从一开始福至就是黑的,根本不需要他添墨。 唐子征何时被人这般恶意栽赃过,一时间涨红了脸,想不出半句话反驳,更不敢看三个弟弟,只因那日的包子,他真的一个人躲起来吃光了。 第十二章 「哥哥是哥哥,吃多多长壮壮。」舔着木匙的饺子第一个站出来扞卫自家人。 唐子征眼眶有点泛红地望向他,瞧见烧饼抹着饺子唇角汤渍,也道:「哥哥年纪较大,干的活都比咱们多,吃得多也是应该的。」 「当年要不是哥哥带着咱们走,咱们早就饿死街头了,现在就算哥哥把我的份都吃了,那也是应该的。」油条放下碗,满足地咧嘴笑着。跳下床,再端了碗红薯递给蔺仲勋。「我饿慌了,忘了跟你说这是你的份。」 蔺仲勋没接过,黑眸沉静地注视着他们。只要仔细一瞧,就会发现这四个孩子长得极为端正,尤其是那双眼特别澄澈,像是尘俗外的清池,再黑的墨也溶不进半分,像极了杜小佟。 虽说杜小佟待人清冷,但是从她的举措就能看出她善良的一面,她相当护短,认定是自家人,她就会全心保护,也正因为如此,打一开始才会恁地排斥他,因为他并非她的一家子。虽说他们没有血缘,但却像极了一家子,性情举措皆相似,而他待在这儿,反倒显得格格不入。 他该要离开,但离开之后呢?继续无止境的折磨?他到底做错了什么,让老天这般罚他?如果他也是生长在这样的环境中,也许他的心也不会如此扭曲。 「拿去吧,你不是早膳都还没吃吗?」油条硬是把碗塞到他手里。 蔺仲勋没应声,手没接稳,碗随即坠地,就在爆开清脆的破碎声时,门板同时被推开,汤汤水水溅到来者的绣鞋上。 当下,油条动作利落地跳上床,烧饼抱着饺子避到角落,唐子征手里还端着碗,回头暗骂兄弟无情,大难来时竟各自飞! 而蔺仲勋微抬眼,就见杜小佟难以置信地瞪着地面的汤汤水水,还有沾尘的红薯。 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正忖着,他就见杜小佟大步走来,紧握的粉拳毫不客气地朝他头上招呼——他狠狠地愣住。 她打他?他被打?! 从没有人敢对他无礼,甚至真正地伤到他,而她……竟然握拳揍他?!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对食物要心存感激,可你瞧瞧你干了什么好事!」杜小佟横眉竖目地瞪着他,纤指指着地上。「你可知道,一颗红薯从红薯茎开始栽种得要等多久才会长出?挖出之后得要晒日消水,而后再削皮烹煮……你以为你吃下的红薯是简单易得的东西?!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连吃都没得吃?你到底有没有真正地饿过,饥寒交迫到生死关头?!」 蔺仲勋听得一愣一愣,一时间竟不知道做何反应。 所以说……她是为了掉在地上的红薯打他?一两肉得要十几条的红薯交换,这一条红薯才值多少钱,但她却为了一条红薯揍了当今皇帝……他这个皇帝比一条红薯还不如? 「还有,你刚刚在跟他们说什么?」杜小佟眯紧水眸,粉拳依旧紧握着。「你在挑拨离间吗?这是怎样,戏耍这些娃儿,让他们心绪偏离正道,你心里很痛快?你这人到底是什么心思,是被谁教养长大的?」 方才她在门外听,思忖着找个时间与他说说,可谁知道下一刻他就砸了这碗红薯,教她这口气怎么也吞不下。 蔺仲勋回神,闭了闭眼。「我不过是想让他们知道,这天底下可黑暗得紧,趁着年纪尚小多听点,往后才不易受人挑拨。」 「又是谁跟你说这天底下是黑暗的?」她忍,拚命地忍,忍到浑身发颤,很想狠狠揍他一顿。「你根本是在强词夺理!」敢教坏她屋里的孩子,敢在她这儿兴风作浪,放肆撒野,她就让他知道,寡妇可不是寻常姑娘,不是他招惹得起的! 「难道不是吗?日头西落,天就黑了,双眼一闭,这世间不就黑了?人心藏在身体深处,岂不是黑得更彻底?」这些道理,全都是在宫中学的,他无人教养,凭着本能去活,他人黑,他就更黑,想斗他,他先斩了人! 杜小佟听着,哼笑了声。「好笑,太阳高挂,天就亮了,双眼一张,这世间处处光明,人心藏在身体深处,你又是哪只眼睛瞧见是黑的?我就说是亮着的。」 「你是不曾吃过苦头。」他在宫里被磨得连人性都快没了。 「你不是我,怎知道我不曾吃过苦头?」她哈哈笑了两声,随即敛色低斥。「只有不曾吃过苦的人,才会不懂他人的苦,你只看得见黑暗,那是因为你一直身在亮处,人生在世有太多苦,但是你出身尊贵,根本不懂得升斗小民光是为了活下去,就得用尽力气,有时就算倾尽一切努力,也不见得活得下去……这些苦,你摸着你的心,问你的心,你可尝过?」 蔺仲勋怔怔地望着她,心……他不知道,他是人,心就在体内跳动着,但他总觉得在很久以前,他就已遗失了他的心,又也许是遗失了心,才会让他感受不到他人的喜怒哀乐。 见他垂眼不语,像是带着几分反省,杜小佟才勉强地缓了缓怒气。「一两,我郑重地警告你,在我这儿,我就是规矩,我最看不惯他人浪费粮食,你要是胆敢再暴殄天物,我绝不留你。」把话说白也好,反正留下他实在没太大用处,再者,让他走反倒可以省下许多麻烦,省得他带坏孩子。 蔺仲勋神色怔忡,发觉她尽管察觉他的不对劲,但压根没打算要赶他走,反倒是他打翻了红薯、挑拨离间,才教她真正地想赶他走。 换言之,她压根不惧怕他,尽管他异于常人。 「烧饼油条,整理一下,待会到后院帮银喜削红薯皮,饺子吃饱了就睡一会,还有你,包子,赶紧吃完,药正搁在厨房里,待会我要他们拿来,你喝完再睡一会,要是汗湿了就换衣衫,知道了吗?」杜小佟不睬他,径自对四个孩子下令。 四个孩子异口同声地喊道:「知道!」 杜小佟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离去,烧饼赶忙将饺子抱到床上,油条赶紧整理地上的汤渍碎碗,唐子征扒个几口碗就见底了,让两人一并收走。 突地,屋里静默了起来。 唐子征偷偷地觑了蔺仲勋一眼,心想刚刚八成是他睡眼蒙眬,才会把他看成什么慑人模样,可事实上他就和他们差不多,只要犯了错同样得挨打,而他也没反抗。幸好他没反抗,要不真对小佟姊动粗,自己真没把握打得赢他。 「那个……一两哥,你也不要太难过,小佟姊人其实很好的,她是面冷心善,要不怎么会把我们给带回家,只要你安分点,最重要的是东西一定得吃完而且不能嫌,其余的小佟姊大致上不会太计较的。」他试着安慰沉默不语的他。好歹和小佟姊一同生活了两年,多少摸得清她的脾气。他是不擅长安慰人,但说点话,至少可以让一两哥别那般消沉。 然,蔺仲勋还是不吭声,教他不禁有点心急地道:「欸,一两哥,没事的,以往我一也曾经打翻汤碗被小佟姊警告,可事实上我后来还是打翻过一次,她也没赶我走,所以你别担心。」同是天涯沦落人,他是将心比心,不忍他流落街头。 蓦地,蔺仲勋抬眼,唇角噙着教他头皮发麻的笑,道:「包子哥,渴不渴?」 「……有点。」 唐子征狐疑地看着蔺仲勋下床替他倒了杯水,坐到床畔时,还顺手拉了被子替早已熟睡的饺子盖上。 唐子征边啜着茶水边打量着他,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这个人怪怪的……还以为他消沉,岂料他却笑了,而且那笑意总教他觉得有点冷。 一早醒来,杜小佟便先查看前院的红薯田,确定没有继续枯黄才松了口气,而后她便先进了厨房,思索着要拿多少红薯去交换其它的菜。 几个孩子总不能天天吃红薯,但她存粮是有原因的,只因下个月恐怕有场大雨会引发水患,总得先存粮才熬得过。 「小佟姊,你今儿个起这么早?」银喜一进厨房便笑唤着。 「我在想要拿多少红薯跟张大娘换菜。」 「张大娘?」银喜吐了吐舌头。「那恐怕得要拿一篓才有办法换到几把菜。」 张大娘可是村里出了名的吝啬,待人苛刻得紧。 「还是我干脆带到镇里去叫卖好了?」 「与其到镇里,倒不如拿到城里,可能价码会高一些。」银喜系上围裙,手脚利落地生火。 「可是包子还病着……」虽说喝了几帖药恢复不少,但病总得要养好,省得日后落下病根。「而且在城里摆摊,要是没有领牌,衙役会赶人。」 「那倒也是。」银喜托着脸,满脸忧容,像是想到什么,开口道:「对了,有一两在,要是衙役赶人,他力气大,可以赶紧推着推车离开。」 第十三章 杜小佟扬起眉,不太能想象他和她窝在城里角落叫卖红薯……不过他人高马大,力气也很大,要是有他随行,还可以多带一些红薯,想逃也比较快。 不过城里人多,她是个寡妇,和他走得太近,被人见了,总是不妥…… 「我去看看包子。」想了下,她还是决定先确定包子复原了几成再说。 「嗯。」 杜小佟脚步飞快,来到前院西耳房,先看了看唐子征,决定还是让他休息,要离开时经过蔺仲勋的房外,忖了下,敲了敲门,「一两,该起来了。」这人真是的,每每总是要她唤,都不知道天亮了就该起身干活吗,一点当长工的自觉都没有。 等了下,里头没有半点声响,她不由得推开门,可屋内哪有人影,根本就是空空如也,她走到床边轻抚床面,没有半点温热,意味着他恐怕不在一段时间了……难不成是她昨儿个骂得太过,把他给骂跑了?她垂眼忖着,昨儿个晚膳时没察觉他有异样……不过,也罢,走了也好,反正她还是照样过活,顶多是可惜高处的桑椹采不着。 说服的理由很充足,但就是抹不去心底若有似无的失落感。 叹了口气,才刚踏出房门外,一抹身影在白雾中慢慢清晰,她定睛一瞧,发现是蔺仲勋,而且他手上—— 「你上哪了?」 「到山里抓点野味。」他扬了扬抓在手中的野鸡和野兔。 「你到山里去?」 「不到山里,要上哪找野味?」启德镇西南角上便是狐影山,山脚下有一条清河,由西往东流。 以往每年总是会出宫围猎,他的猎技不在话下,如今手上没任何工具,徒手捕捉到的自然是较小的猎物,但对他们而言,这已是不错的肉味了。 「可是狐影山听说有瘴气,很多人进了山总是会生病,你……不要紧吧?」她迟迟没接过他手中的野鸡和野兔,不住地打量着他,却觉得他的气色极佳。 蔺仲勋闻言,俊颜笑意浮现,恶意地俯近她一些。「敢情小佟姊在担心我?」 杜小佟吓了一跳,连退了几步,急声道:「谁担心你?我只是怕你带回瘴气,染给那些孩子罢了。」 她不说便罢,说得愈急愈显得欲盖弥彰。蔺仲勋是何许人也,岂会不懂。 「放心,山上没什么瘴气,我好得很。」蔺仲勋笑意更浓,抓着野鸡和野兔朝后院走去。「把这鸡跟兔杀了,煲个什么的给孩子们补补身。」 「你是为了孩子们特地上山的?」杜小佟跟在他身后,发觉他的步伐极大,她几乎快要追赶不上。 「不。」像是察觉她跟不上自己的脚步,他刻意地放缓了脚步。「因为我太久没吃肉了。」 这答案教杜小佟微愕,为他的答案莞尔,真是够坦白的一个人……「一两,你接近我到底有何用意?」她突问。 蔺仲勋有点意外地看她一眼。意外的是,一开始没追问的事,现在为何追问了起来? 「王家派你来的?」她沉声再问。 「什么王家?」他不假思索地反问。 杜小佟注视他良久,认为他并没有撒谎,略微松了口气。「那就好。」虽说他有时很深沉,教人读不出思绪,但是大部分时候行事相当坦率。 相处几日,虽说摸不清他的底细,但至少确定他对孩子们并无恶意……当然,他要是敢再挑拨那些孩子,她会直接宰了他。 「你和王家有什么问题?」他状似漫不经心地问着,想起福至说过她的夫家是王姓小富户。 「没什么问题。」 蔺仲勋扬了扬眉。她回答太快,愈显得有鬼,她不想说,他总有法子查到。 「对了,待会你陪我进城吧。」既然包子无法帮忙,就只能让他去了,总不能因为担心惹来闲言闲语就不进城。 「做什么?」 「卖红薯。」 蔺仲勋睨向她。卖红薯?带着皇帝上街叫卖红薯……他只能说,她绝对是空前绝后能对他颐指气使的女人。 不过,卖红薯?好像还挺好玩的。 京城的二重城里,车水马龙,像是不管何时都是一副繁荣景象。 「一两,这边。」从南城门进城,杜小佟拍了拍推车,示意蔺仲勋先拐向右手边的街道。 「那是什么?」他指着市集入口处的牌楼,那牌楼像是建到一半,只有两只方形粗柱立在街道两边。上回他来时,根本还没有这个玩意儿。 杜小佟眉眼未抬地道:「贞节牌坊。」 「喔?」原来贞节牌坊就是长这模样,记得每隔十年二十年来着,就会有官员向上呈报民间烈女烈妇的人数,请赐贞节牌坊,一县一座,把当县的烈女烈妇姓名刻在上头,家中出了烈女烈妇,在乡里间便是一种荣耀,身分犹如乡绅,尽管他压根不明白到底有什么好荣耀的,但与他关的事,朱砂一圈便是。 「你可知道一块贞节牌坊底下埋了多少芳魂?」她说时,脸色极冷,就连笑容都极为讥诮。 「那肯定是不少。」虽说他不记得确切数字,但因为宫中盛行殉葬,民间跟着风一行,蔚为佳话。说来,这人性不就是如此黑暗,他就不信那些姑娘妇人是自愿殉葬的,也许是被人给逼死,藉此换得好处罢了。 「可不是。」她哼笑了声,闭了闭眼,不让回忆占住思绪,随即在十字街上向右拐。 蔺仲勋收回视线。「往这边走就不是市集了。」 虽说他居于宫中,但偶尔到城里走动,就够他摸清楚。 「我是要先到食堂那儿问问老板要不要红薯。」 蔺仲勋意会,那家食堂八成就是当初户部官员意外挖掘到霜雪米之处。 他也不啰唆,推着推车,载着几乎满满一车的红薯来到食堂外,由着她先进食堂和掌柜的交涉。他望向四周,这一带皆是食堂客栈,算是在市集的边缘,不过在这附近出入的人依然不少—— 「……皇上?」 「阿福,你怎会在这儿?」蔺仲勋悠闲地倚在推车边。 福至眨了眨眼,躬身向前。「奴才本来是想到启德镇探视皇上的,没想到竟在这儿遇见皇上……」皇上竟穿着一袭破旧的粗布衣裳,长发随意束起,俨然像是个庄稼汉,但那眉宇间特有的邪魅气质,可不是寻常贩夫走卒身上找得到的。 是说皇上真有必要为了接近杜氏做到这种地步? 「探视?」蔺仲勋撇唇哼笑了声。「宫里有什么事?」 「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春闱后的殿试至今尚未举行,礼部和吏部催得紧。」 蔺仲勋一脸好笑地睨着他。「阿福,朕怎么没印象曾经举行过殿试?」打他登基以来,他就不曾踏进镇天殿,遑论举行什么殿试。 「是啊,以往总是皇上随意丢个题,让礼部和首辅代审,再将十名贡士的答案写成折子交给皇上,由皇上圈点,以名次分二甲。」讲白点,就是希望皇上能够出个题,省得礼部和吏部刁难他。 「阿福,你怎么只有这么点能耐?一个首辅干得一点威势都没有,真教朕失望。」 礼部和吏部,不就是一堆软脚虾,想将他们往死里整,还不简单。 「是奴才不济。」福至垂脸无声叹气着。一个内务总管兼了首辅一职,本就是众矢之的,下头的官员不是对他曲意奉承,就是欲置他于死地,他只要一个行差踏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蔺仲勋望向食堂里头,杜小佟不知道跟掌柜的在说什么,又是哈腰又是陪着笑。以往不曾在意的事,如今却因为发生在她身上而莫名在意着。 原来,日子得要这么过……当然,朝中的官员另当别论,他们是领薪俸又不干事,一偏爱结党营私,活该被他恶斗。然而官员如此腐败,他脱得了干系? 「阿福。」他低唤着。 「奴才在。」福至赶忙向前一步。 「今年殿试题目是——一只牛有四条腿,要是加上尾巴有几条腿。」话落,他不自觉地抹起笑意。「为时两刻钟,要是有人答出,便是状元,要是意境相近,便是榜眼,要是无人答出,三鼎甲从缺,全都打进三甲。」 反正也不是顶重要的事,就拿她的问题来顶一顶吧。 福至闻言,微愕抬眼。 「怎么,你不知道答案吗?」蔺仲勋调回目光。 「……奴才才疏学浅,略得一二,但奴才不懂皇上怎会出了这题?」以往皇上出题总是相当随性,好比说天子犯罪与庶民同罪,对否。识时务者总是会反对,再藉此宣扬天子之威,但偶尔也会有几个不懂官场黑暗的傻子据理力争,最终落个三甲之名皆无。 可如今这题,问得好有深度,是打算要给这票初入官场的人下马威不成? 「怎么,朕想怎么出题由得你置喙?」 「奴才逾矩,还请皇上恕罪。」 第十四章 「既然没什么事了,赶紧离开。」他看了眼食堂里的杜小佟,像是就快要谈妥,他挥着手赶福至离开。 「奴才告退。」 「等等,你待会给朕备妥几样东西送来。」 「不知道皇上要的是——」 「朕要几瓶清玉膏、几匹上好的古香绫,还有……广祈殿里的那株芍药。」那株芍药是当年被他碰触过,唯一没有枯萎的花,但至今也不曾盛放过。 「皇上,古香绫是皇后才能穿着的衣料……」话在蔺仲勋的注视之下化为无声,福至随即又道:「奴才知道了。」皇上向来是不管宫律,只管自个儿开心的,至于古香绫和清玉膏是谁要用的,他要是猜不出来,他的名字就倒过来写,不过芍药,皇上要那株不开花的芍药做什么? 「待会往东市那头找朕便是。」他推算东市那头杂贩较多,就算没领牌也能做买卖,她该是会往那头去才是。 「奴才遵旨。」 福至朝他一躬身,正要走,却又被他唤住,回头不解的望去—— 「阿福,朕给了你大好机会,你为什么不趁这当头占位为帝?」他问。 不记得是在重生的哪一世里,他也曾抛弃了皇帝的身分,但最终还是被追回宫中,彷佛逃脱不了的命运。 「皇上到底是把奴才当成什么了?」福至难得正色,面有不快地道。 蔺仲勋笑了笑。「你说呢,阿福?是因为有靠山,山倒了,还可以当垫背?」 福至暗咂着嘴,直恼皇上怎会精明如鬼,连他这点心思都猜到,不过——「皇上,奴才只愿当牛尾巴,偶尔拍拍背赶赶蝇虫就好……奴才告退。」 蔺仲勋摆了摆手,适巧杜小佟从食堂里走出,瞧见了福至的背影。「你认识的人?」那人一身深赭色常服,腰繋玉带,仅是背影便看得出出身不俗。 「不识得,不过是个问路的人,给他指个路。」 「是吗?你这打南方来的人也能给人指路?」 蔺仲勋笑笑带过,问:「食堂这儿问得怎么样?」 「掌柜的只愿意收个五斤,还说这食堂门口可以让我摆摊,可这儿人潮较少,附近又都是客栈,多的是投宿的外地商旅,想卖好恐怕有难处。」她边说边秤着斤两。 「那咱们待会上哪?」 「……往东市吧。」她沉吟了下说,把五斤红薯交给他。「拿进去给掌柜的吧,我已经收钱了。」 「收多少?」 「五文钱。」 蔺仲勋瞪着手中的红薯,这红薯也未免太不值钱!就连他这个不喜菜味的人都觉得这红薯甘甜绵密,是好吃的食材,结果竟是如此贱价。 思忖着,他不禁失笑,何时他曾在意过这些了? 他摇头走进食堂,把红薯交给了掌柜后,便又推着推车和杜小佟朝东市而去。 虽是一大早,但人潮几乎把街道挤得水泄不通,光是想要找个位摆推车都不是件易事,再者有些店铺门口是不给摆的。 杜小佟领头走到大街尾,挨着一家热食铺子,先询问过老板后,才放心地招着蔺仲勋把推车推到铺子旁的小空地。 两人才摆了一会,便有客人上门,杜小佟扬笑招呼。 蔺仲勋在旁望着她的笑脸,望着她忙碌的身影,看得有些入迷,就连有衙役接近都没察觉。 「喂,在这儿摆摊可有领牌?」 杜小佟闻声,瞧见衙役就在几步外盘问其它的贩子,她赶忙对客人道歉,喊道:「一两,走了!」 【第六章】 蔺仲勋看她手脚利落地收着秤,将红薯搁回篓子里,正要将推车推走时,一名衙役从她身后走来,眼看着手要搭上她的肩,他想也没想地伸手反制住对方。 「你这是在干什么?造反了不成!」衙役一吼,后头几个同伴跟着围上来。 「一两,放手。」杜小佟见状,赶忙抓着他的手臂,就怕他闹了事,往后就吃不完究着走。 「造反?不过是扶了你一把就叫造反,要是伤了你,岂不是滔天大罪了?」蔺仲勋似笑非笑地道。小小衙役竟有如此大的官威,敢情是在这市井里狐假虎威,自以为天了? 「把他押下,还有那名女子一并押下!」衙役痛得满脸通红,放声吼着。 两个衙役随即向前,打算将杜小佟反制在推车上,然连衣料都还没碰着,人已经被踹飞,撞到对面的玉石摊。 瞬间,惊叫声哀嚎声四起,人潮乱成一团。 「一两,别打、别打了!」杜小佟见状尖声喊着。她心像是快要停了,没想到他竟会与衙役对上,打衙役可不是好玩的事,要是被押进官府,没被打个半死,也会瘸条腿。 然而蔺仲勋像是打上了兴头,其它几个衙役也没放过,不过眨眼功夫,全都被他打趴在地。 而福至来时,瞧见的就是这一幕。其实,这也没什么,皇上偶尔会发作一下,再者皇上的拳脚功夫恐怕只有单厄离能够力拚,这几个不长眼的衙役根本是自找死路。 「一两,你……」杜小佟愣在当场,不知所措地揪着他的手。 蔺仲勋眸色冷鸷地瞪着倒地的衙役,余光瞥见正提着包袱走来的福至。 福至与他对视,极有默契地扬笑道:「这位爷儿,真是多谢你刚刚指路,要是没有你,这路还真不知道怎么找,这是一点礼,还望不嫌弃。」 走向蔺仲勋时,福至还顺脚踢了个正企图起身的衙役。真是个想死的,倒了就倒着,还起来受死干么? 蔺仲勋面无笑意的接过包袱,杜小佟见状,本要他将包袱还给人家,可又想趁这机会赶紧逃。 「一两,咱们先走吧。」天人交战之后,她决定趁着衙役还不怎么清醒时赶紧离开,否则一旦被衙役逮着,那罪可重了。 蔺仲勋垂睫暗忖了下,将包袱丢进推车里,带着她先行离开。 街上人潮四散,无人阻止他俩离开,甚至有人暗暗叫好。 杜小佟几乎是小跑步着,犹如身后有什么毒蛇猛兽追着,就连出了南城门,她还是不敢放慢脚步,跑得气喘吁吁。 「缓一缓吧,后头又没人追。」蔺仲勋没好气地拉住她。 杜小佟挽起的发髻微散,她不住回头,脚下一时没注意,踩着了小石子,脚踝狠狠地扭了下。 「啊!」她痛呼了声,眼看着要往前扑去,蔺仲勋眼捷手快,轻易地将她拽入怀里,垂眼看着她的脚。 「扭到脚了?」 「我没事,你赶紧放开我。」她下意识挣扎着。这儿可是城门口,来来往往的人那么多,两人搂搂抱抱的,成何体统? 「脚都扭伤了就安分点,你要让伤势更严重吗?」他神色微厉地低斥。 「只是一点小伤而已。」她双手抵在他的胸膛,那温热的气息、属于男人的气味、充满力量的怀抱,让她浑身都不对劲,推开他的力道几乎是毫不留情。 但才刚推开他,她随即失去平衡,眼见要摔倒,他又一把将人拽回,结结实实地撞上他的胸膛,痛得她捂着鼻子。 「很痛,你在干什么?!」她低骂着,粉拳毫不客气地朝他胸膛捶下。 「脚都不疼了,撞到鼻子能有多疼?」他没好气地道,要将她押上推车,可偏偏推车上早已经放满了红薯,想挪出空位实在为难,再者——「下雨了。」雨点打在他的脸上,他眯眼望向阴霾天际。这春日的气候多变,一早还出个大太阳,现在不及正午竟下起雨,而且看起来有增大的趋势。 「上来。」他转过身蹲下。 杜小佟借着推车稳住身形,不解地看着他。「你在干么?」 「快点上来,你不想害咱们都淋湿吧?」他头也没回地吼着。 杜小佟这才意会,毫不迟疑地拒绝。「不成,你要是怕淋湿,你先回去好了。」别说男女之分,她长这么大都不曾被人背过……要说背人,她倒还比较有经验,毕竟她可是从小背着弟妹在田里干活的,背人是什么滋味,她很清楚。 「红薯淋湿也无所谓?」他没好气地回头。 「再晒干就好。」 「你要逼我用强的?」蔺仲勋微眯起眼,宣告他的耐性用罄。 「我说不要!」就在她话落的瞬间,雨势滂沱得教人闪避不及,进出城门的人车加快了速度,他俩就挡在城门口,顿时险象环生。 蔺仲勋咋着舌,从包袱里抽出一匹上等古香绫往她头上一罩,再一把将她给拖上背,一手托着她的臀。 「你这个下流胚子!」杜小侈满脸羞红,不住地捶着他的肩。 「女人,不想要我托着,你就自己搂紧点,省得待会摔死了算在我头上!」经他的手,直接或间接死去的人不计其数,他不可在乎再多添一个。 话落,他抽手,杜小佟身子便往下滑,她忙死命地环紧他的颈项。 第十五章 「你是想勒死我不成?」他没好气地道,推着推车,开始往前奔跑。 「你跑这么快,我都快掉下去了!」不勒紧一点,她肯定会摔死。 「我不在乎再当个下流胚子,你意下如何?」他哼笑着问。下流胚子……后宫嫔妃哪一个不希望他对她们下流,真以为他对每个女人都能像对她这般和颜悦色? 「不准!」 「那就贴上来点,把我勒死了对你一点好处都没有。」他边跑边动了下身子,让她可以稳住身体。「趴在我背上,雨下这么大,没人看得见你轻薄我。」 「到底是谁轻薄了谁!」她骂道,随即惊呼了声,双手环住他的颈项,但力道放缓了些,随着他奔跑的速度,她被迫慢慢地贴上他的背。 他的背很宽很厚实,衣料透出的热气和落下的雨揉和成一股特别的气味,那是属于男人的阳刚气息……他看起来明明就很文弱,可偏偏如此强壮有力,他在市集里打衙役时,就算她是个门外汉,也看得出他并不是花拳绣腿。 「一两,你为什么要打衙役?」她在他耳边问着。 「谁教他们要欺侮你。」他说得理直气壮。「再者不过是小小衙役,竟摆出那么大的官威,到底是想唬谁?」 他向来就不是个多管闲事的人,但一遇见她,他不管闲事都不成。当他瞧见衙役企图制伏她时,他脑袋一片空白,待他回过神,那些衙役都已倒地,要不是福至适巧到了,他也不晓得自己会打到什么地步。 「你知不知道打衙役罪很重?!」她低骂着,不敢相信他竟是为了自己出头。 「是吗?那咱们就躲远点……你不会要丢下我一个人担罪吧?」其实就算她丢下他,他也不觉有何不妥,但刚刚她一直催促他走,没打算将他扔下,莫名的,他的心暖暖的,尽管风强雨骤带点冷,但他浑身是热的。 「我会考虑。」她说着反话。 「太不讲道义了,小佟姊。」 「这年头道义又不值钱。」像是与他杠上,她接了话。 「那倒是,有人初见面时,好心帮了她的忙,结果还被卖到倌馆,我觉得那人真是可怜,他的义气只值一两。」 「千万别这么说,一两已经算是多的,我不忍心再跟店家要更多。」 蔺仲勋闻言,压根不气,反倒笑出声。「真有你的,小佟姊真是有够伶牙俐齿。」 「好说好说,我也只能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雨很大,一张口就咽进一口雨水,两人明明就狼狈得要命,她甚至还被迫被他背着,但她没有不安、没有顾虑,甚至是开怀的与他笑闹着。 蔺仲勋哈哈大笑,笑骂道:「你害我喝了好多雨水。」 「托你的福,我恐怕喝到你的汗水了。」 蔺仲勋放声大笑,爽朗笑声与雨声合奏,在这人迹渐少的官道上谱成曲。 「好了,不说了,我要加快速度了,你可要把头上的绫布给拉紧,多少还是能挡一点雨。」话落,他还真的加快速度。 杜小佟一手抓着罩在头上的绫布,感觉这织品细滑轻柔,是她不曾见过的珍品,结果竟被她拿来挡雨,真是太糟蹋了。 而她另一只手环过他的颈项,随着他的奔跑,面颊偶尔会刷过他的后颈,教她羞涩的赶忙退开些,但这颠簸的路教她最终还是结实地贴在他的背上。 如此亲密地贴覆着他的背实在不应该,但是没有人背过她,在她最苦最难的时候,没有人撑着她托着她,甚至是背着她逃离苦难……偏偏这个她曾经厌恶至极的男人,却如此强势地保护她,在她有难时,毫不犹豫地为她挺身而出,尽管打人是不对的,打衙役更是糟,但是她的眼热热的,涩得一片模糊。 从没有人这般待她,爹娘不要她,夫家更不需要她,还有太多人背弃她,可这个人却背起了她。 家就快到了,她却希望他跑得慢些,因为她有点舍不得离开他汗湿的背。 银喜打着油伞在家门外候着,远远的瞧见蔺仲勋的身影,教她想起杜小佟刚把他带回家时的情景,而这一回—— 「让让!」 银喜闻声,赶忙退到一旁,蔺仲勋随即像阵狂风般地刮进屋里。 蔺仲勋把推车给抬到屋廊上,再将杜小佟搁下,就见她浑身也快湿透。 「早知道里头还有一匹就顺道罩着。」这古香绫太过轻软,几乎是沾水就湿,早知道就要阿福拿锦绫。 「这布匹一看就知道贵得紧,还未用过就沾水,让人心疼。」她仔细看着绫织,就见上头织出山水图,虽说她对织品懂得不多,但这肯定不是寻常人家用得起的。王家虽是富户,但是绫织用得并不多,就算有也不会有如此精巧的图腾。 「不就是一匹布。」 「可以卖不少钱。」 蔺仲勋眼皮抽动。「你先去换下衣裳吧,浑身都湿透了。」 「你湿得比我还彻底。」明明整个人就狼狈极了,但那俊魅面貌却益发出色,益发吸引人。 「托你的福。」 「我可没拜托你。」 「知道知道,是我求来的。」他拿起包袱,就见那株芍药被上等宣纸包好,不过因为一路上折腾,叶子掉了,就连枝骨都快断了,看来这株芍药不死都很难了。 她向前一步查看。「怎么那人连芍药都送给你了?」犹记得那人穿着华丽,衣饰精美,非富即贵,就连送礼也这般阔绰,阔绰到她觉得不太对劲。 「你也知道这花?」他把花递给她。 「我喜欢莳花弄草,多少懂些。」她接过手,眉头随即皱起。「怎么连点土都不给,这不是不给它活吗?」 说着,她就要朝红薯田边走去,蔺仲勋一把扣住她。「你急什么,就算想把它种下,也不急于一时,还是你打算把自个儿淋湿点,再把错都算在我头上?」 「本来就是你的错,谁要你打衙役。」 「你还真是不吃亏,每件事都算计得这么精。」他啧了两声,佩服她竟可以把事推个一干二净,反倒是他强出头出了错。 「你本来就不该打衙役。」她担心的是要是衙役循线找到他,他该怎么办。 「是是是,要是再有下次,我就眼睁睁地看你被押走。」 「傻子,现在什么时候了,我还进城,等着自投罗网不成。」她呋了声。 唐子征端着姜汤从后院走来,被两人斗嘴的这一幕给吓得倒退两步,再见银喜也是一脸错愕,他小心翼翼地闪过两人身边,凑到银喜身旁。 「银喜姊,这是怎么回事?」他小声问着。 「我也不知道。」相似的景象却是大相径庭的发展,不过这是好现象。 「银喜姊,你不觉得他们这样很像那个……打情骂俏?」他用字很斟酌,而且他认为他用得很精准。 「你也这么觉得吗?」 「可是……先生说过,寡妇不能改嫁,小佟姊她……」可以和其它男人打情骂俏吗? 「小佟姊是被王家休出的寡妇,和一般守寡的寡妇又不同。」银喜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要小伶姊守节到老,你不觉得对小伶姊太不公平?」 「嗯……可是小佟姊不是很讨厌一两哥吗?」他听说的是这样啊。 「那是冤家。」银喜噙笑的端过姜汤,朝两人走去。 「冤家?」唐子征皱起包子脸,认真地思索。但不管怎样,小佟姊不讨厌一两哥就是好事,毕竟接下来田里有不少事要忙,多个一两哥,小佟姊就可以轻松点。 而到了晚上,不只他,就连烧饼油条和饺子都一致认同——有一两哥真好! 「吃慢点,有一整锅呢。」银喜招呼着,把菜一道地道端上桌。 桌上不再只有红薯,而是有鸡汤、红烧肉,还摆了两道青菜,甚至还有一大碗饭,教几个孩子亢奋到不行。 「一两哥,你是用什么抓野鸡和野兔的?」油条看他的目光是满满的崇敬。 蔺仲勋好笑地睨他一眼。「用手,要不还有什么东西能用?」说着,他想到忘了要福至顺便替他准备弓箭。有弓箭就好办事,想射点飞禽也不成问题。 「一两哥,你好厉害。」性情较沉稳的烧饼啃了口肉后,望向他的目光是诉不尽的崇拜。 「还好。」说真的,他上山打猎是因为太久没吃肉,顺便替他们补补。 不过手边没个器具还真是不方便,回头去找找有什么东西可以让他削制弓箭。 「一两哥,你能不能教我?」唐子征直接凑到他身旁,大有拜师学艺的意味。 「好啊,我明天打算去打头山猪,去不去?」 「去!」 「我们也要去!」烧饼油条忙喊着。 「不成,你们两个太小。」蔺仲勋想也没想地打了回票。打猎又不是玩乐,带两个小的不是等于自找麻烦。 「一两哥……」油条扑到他的腿上撒娇。 第十六章 蔺仲勋垂眼瞪着他,有股冲动想要将这小子丢出门外。瞧瞧,他在干什么?也许他年纪小,连羞耻两个字都不会写,但他不介意改天抽空教他。 坐在对面的杜小佟瞧着这一幕,只是抿着笑慢条斯理地用膳。 明明在座的每个人都没有半点血缘,谈不上是一家人,然而这一刻她觉得他们其实已经是一家人了。 家人……对她来说,曾经是恁地遥不可及,可她现在拥有了。 笑笑闹闹的用过膳,翌日,她是被房外孩子们的惊呼声给扰醒的。 她推门一看,不敢相信他竟然独自扛着一头硕 大的山猪回来,孩子们在他身旁又跳又叫,俨然视他为英雄。 「小佟姊,这头山猪就交给你了。」蔺仲勋被孩子缠得烦,抬眼一见到她,直接朝她走来。 「这有什么问题,一两哥。」她噙笑,想着这么大的一头山猪,真不知道该怎么料理。 后来,她找了邻人帮忙,也分了几块肉给邻人当谢礼,其它的一时也吃不完,干脆腌过晒成腊肉,方便保存。 肉够多了,一个月内也不需要再打猎,但他却到河边去抓鱼,带着自个儿制的鱼枪,一口气就抓了四五条肥硕的白头鲢,教围观的邻人莫不赞叹。 杜小佟突然发现,这个看似文弱无用,就连农事都一窍不通的男人,其实像是拥有十八般武艺,好像没什么难得了他的。 家里的伙食因为他变得丰富,孩子们吃得眉开眼笑,随着日子一天天地过,他和孩子们愈来愈亲近,以往老是跟在她和银喜身边打转的他们,现在倒是全围到他身边问东问西,学着制弓箭做鱼枪,一天到晚嚷着学泅技学打猎。 他要是嫌烦了,一记眼神就让孩子们全都乖乖闭嘴。 听油条的说法是,当一两瞪着他时,他会觉得有股寒意从背脊窜上脑门。烧饼点头如捣蒜。 她倒是没瞧过他那种眼神,在她面前的他总是扬着笑意,那煦暖笑意会暖进心坎,会让她有时不太喜欢他盯着自己瞧。 不过,他有一点倒是—— 「非吃不可吗?」蔺仲勋瞪着眼前的盘中物。 「当然。」杜小佟往旁一指。「小家伙们都吃得那么开心,你还怕有毒吗?」 蔺仲勋撇了撇唇笑得很冷。连泥巴树皮都能吃的家伙,不管吃什么都可以很开心。 但他是九五至尊,他向来只吃爱吃的,这些像是野草的东西,他无法屈就咽下,但要他放任那群小鬼头耻笑自己,更是万万办不到。 于是,他动了筷子,豪气万千地咽下,一入口倒没有他想象中的菜腥味,反而有股愈嚼愈甘甜的菜香。 「瞧,明明就很好吃的嘛,你要知道到了冬天,可就没什么菜可以吃了。」瞧他终于吃了菜,杜小佟差一点就摸摸他的头夸奖他。 蔺仲勋目光冷冷地睨着她,不知道为什么有种被调教的感觉。「我倒是希望冬天可以赶快来。」冬天到了,再也不用吃这令人厌恶的菜,多好。 「再尝尝这个。」杜小佟岂会不懂他的心思,打算在入冬之前矫正他不吃蔬菜的坏习惯。 蔺仲勋望着碗中红红绿绿的菜,有股冲动想偷偷倒掉,但是被看管得太严实。杜小佟就站在他面前,一票小家伙就在他的右手边,银喜抱着饺子坐在左手边……右手边传来阵阵低笑声,他懒懒横睨,随即寂静无声。 拿起筷子,他夹菜入口,瞬间,神色一凛,二话不说吐出。 杜小佟难以置信地瞪着他,粉拳毫不客气地招呼过去。「你怎么可以吐掉?红苋可是很贵的!」 「你又打我!」他魅眸一瞪。打一次是意外,打两次……上瘾了是不是?! 「你欠打!我告诉你,你的契期追加到四年!」 「喂!」这不是土匪是什么?一两银换他四年……他掂算掂算,他一日工资竟连一文五毛钱都不到!「你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她就不怕噎死吗? 「我说了,红苋不便宜,你吐掉那一口,大概就值这么多。」杜小佟脸不红气不喘地说谎。 「你小心我上官府告你。」 「你会先被衙役带走喔。」她好心提醒他上次打了衙役一事。「三思,一两。」 蔺仲勋闻言,不禁被她逗笑。她反应极快,他说一句,她就非得要顶一句,但也没带怒气,就像是闲话家常,不过他要真是糟蹋了食物,她的拳头绝对不客气的招呼。 一听见他的笑声,厅内剑拔弩张的氛围瞬间解除,银喜逗着一直瞪大眼像是受到惊吓的饺子。 「我不是跟你说了,一两哥和小佟姊只是在笑闹罢了,就像是爹娘一样啊。」 爹娘二字,让斗嘴的两人不约而同地睨向观众,再以余光偷觑着对方,目光一接触到,杜小佟立刻别开眼,胡乱地收拾桌面的碗盘,吆喝着,「烧饼油条,杵在那儿做什么,还不赶紧收拾收拾?」说着,她已经快一步踏出厅外,烧饼油条动作利落地收拾好,快快跟上。 蔺仲勋托着腮,思绪还定在爹娘那两个字上。 这群孩子的爹娘?他唇角抽搐了下。他不想要爹娘,更没打算要孩子,但是时间一久,他好像忘了自己潜入这里到底所为何事,只因过得太开心,日子一天天地过,他倒也不急了。 他想,只要有杜小佟在,就算他依旧只能一次又一次地重生,似乎也没那么难捱了,到时候他可以提早找她,把她带在身边好生调教,如此一想,他唇畔的笑意更浓,彷佛人生再重来个上百次,他都不会厌倦。 大半夜里突地一声雷,令蔺仲勋张开眼,随即又闭上了眼。 春末夏初的天候总是时晴时雨,半夜大雨也是常有的事。才想着,外头已经开始落下豆大的雨点,就像是石头打在屋瓦上,声音响得教人胆战心惊,就算睡梦中也会吓醒。 这雨大得有些不寻常,他翻坐起身。记忆中,这一年的五月有场大雨,届时会让清河泛滥,不过现在才四月底,这时间并兜不上。 近来重生的十数回里,他已经懒得改变什么,该旱就旱、该涝就涝,他从不插手,所以时间上应该是变动不了,不过这场雨……他起身走到窗前,观看雨势,隔壁传来巨响,像是有什么重物砸落。几乎是不假思索的,他连外衫都没搭上,直接冲到隔壁房前,已经听见孩子们的尖叫和饺子的哭声。 「发生什么事了?」他推门问着,突地有水溅在自己身上,他随即抬眼望去,就见屋顶竟塌了一角,大雨倾泄而下。 「一两哥,我们也不知道,突然间就……」唐子征将几个孩子抱在一块,睡梦中被惊醒,使得他连话也说不清楚。 「快点过来,待会整个屋顶都会塌了!」见雨水不断地冲刷,就怕上头的瓦片抵挡一不住人雨,待会一起掉落,砸伤他们可就糟了。 说着,他已经飞身冲到床边,右手抄起烧饼,左手抓起油条,喊着,「包子,抱着饺子跳上来,快!」 「好!」唐子征抱紧饺子,正打算跳上他的背。 然而就在唐子征踏出第一步的瞬间,上头屋瓦掉下,不偏不倚就打在他的肩背上。 「一两哥!」唐子征吓得惊呼,那声响教饺子越发放声大哭。 「别嚷嚷,你想把饺子的魂都吓飞不成?」蔺仲勋没好气地回头骂道。「上来,快点!」 「好!」 这一次,唐子征的动作可快了,一把跳上蔺仲勋的背,他随即朝前狂奔,就在他跑出门外的瞬间,身后传出巨响,唐子征一回头,就见屋瓦又塌了一角,而那一角就在床的正上方,唐子征不禁打了个寒颤。 要不是一两哥赶来,他们四个恐怕会被埋在屋瓦下,生死难测了。 「发生什么事了?」长廊另一头,听闻巨响的杜小佟垂放着长发,披了件外衫跑来,见五个人都那般狼狈,急声追问。 「先到我房里歇下再说。」尽管已经离开危险地带,蔺仲勋还是把四个孩子直接带进他房里。 杜小佟跟着进屋,一会就连银喜也跑来查看。 「看来是这老宅年久失修,禁不起这场大雨。」银喜查看之后,满面愁容地说。 「房里都出现瀑布了,里头床褥衣衫也浸湿了,怕是连桌板都不能用。」 「人没事最重要。」杜小佟头也没回地道,一一检视孩子们的身上是否有伤,确定无恙后,才将哭得抽抽噎噎的饺子抱进怀里哄着。 「一两哥受伤了。」几个孩子异口同声地道,有志一同地指着他的肩背。 因为蔺仲勋裸着半身,所以杜小佟目光一直闪避着,省得瞧见不该瞧的,谁知道伤竟是在他身上。她回头望去,吓了一跳,就见他的肩背像被什么利器给砸中,硬是刮出一道又深又长的血痕,眼下还汩汩地淌着血。 第十七章 她赶忙把饺子交给银喜,抓起手巾轻拭他的伤口,然手巾一下子就被他的血给染红。「这口子极大,这……银喜,到镇上找找有没有大夫。」 银喜还未应声,蔺仲勋已经凉凉地道:「三更半夜又是下大雨的,谁会愿意到这儿看诊?」 「可是……」 「上次阿……」他顿了下,改口道:「上次不是有位爷儿送了我不少东西,我瞧里头也有一些不错的金创药,就搁在柜子里,你帮我拿来撒一撒就好。」说来阿福最好的 一点就是细心,要他准备专治手脚皱裂的清玉膏,他连上等金创药也备上几瓶,如今刚好派上用场。 只是较令他不解的是,不曾受过伤的他,怎会见红了?难道,定数正悄悄改变着? 「是吗?那……」杜小佟有点慌,然而走到柜子前要取金创药时,瞧见孩子们一双双无神又惊惧的眼正望着自个儿,只能强迫自己定了定神,沉声道:「银喜,时候不早了,把孩子们带到我房里,先让他们换下衣衫,拿咱们这阵子缝制好的新衣给他们换上,晚一点我再和你凑合着睡。」 「好,我知道了。」银喜抱起饺子哄着,使了个眼神要孩子们跟着她。 几个孩子离开时,还不住地朝房里望去,像是心系着蔺仲勋的伤,又像是在担忧着什么。 「一两,是这个吗?」她从柜子里取出素白小瓶。 「嗯。」以往宫中操演,分成两队,他偶尔下场和单厄离比试,最终总是打得他那一队落花流水,然后单厄离就会向御医要金创药,他看过几回,大致是错不了。 「可、可是血还在流,是不是得要先止血?」看着又深又长的口子,血都浸湿了他的裤带,杜小佟拿着药瓶的手有点微颤。 「撒下就会止血了,你尽管撒便是。」 「那那那我撒了喔。」 「小佟姊,我说这是怎么了?看你宰山猪时,眼眨也不眨的,怎么现在要你撒个药,你就结巴了起来?」难得有机会挖苦她,教他不由低低笑开。 杜小佟瞪了他一眼。「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还有什么好客气的。」话落,瓶塞一扯,她整瓶地倒,直到药末铺满口子,终究还是心软,低声问:「疼不疼?」 以往学厨艺时,她也曾切过手,上药时总抽痛得教她龇牙咧嘴的,那痛意像是钻子往深处钻下去,痛得恨不得把痛处切掉。 「……还真有点疼。」他嘴角抽了下。在他重生的几百回里,他根本不曾受过伤,如今,才教他明白了何谓疼的滋味。 「就说呀,这么深的伤口,怎么可能不疼?」杜小佟说着,不住朝伤口上吹气。 「给你吹吹,这样有没有好些?」 那温热的气息拂过,让伤处泛开阵阵麻栗,稍缓了痛,但却教他愕然的回头,适巧对上她满是担忧的水眸。 她担心他?那个老是伶牙俐齿与他杠上的小佟姊,竟会毫不遮掩地显露担忧,莫名的,好似连伤都不疼了,那吹在他背上的气息像股暖风,渗进他的体内,像是满足了他一缺少的那一块。 半晌,杜小佟僵硬地转开眼,望向窗外没有稍停的雨势。 以为她担心雨势,蔺仲勋故作轻松地道。「别担心,这种雨大概就是一晚,明儿个一早,咱们再找人修缮便成。」 「这场雨会停,但五月的雨才是真正的可怕。」她低声喃着。 蔺仲勋蓦地抬眼,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五月的雨才是真正的可怕?她……为什么会知道? 【第七章】 杜小佟辗转难眠,雨声狂乱拍打的声响,教她心神越发不宁。 时间愈来愈接近了,而她是否真的已经改变了既定的命运? 她想,应该是有的,因为她已经离开了王家,尽管成了被休离的寡妇,但也好过被推进清河里淹死。 冰冷的河水椎心刺骨,但是更冷的是王家人铁打的心,竟眼睁睁地看着她葬身河底,就只为了要一座贞节牌坊。 身为家中长女,在连话都说不清时,她已经被爹给带到田里帮忙,随着弟妹的出生,她要干的活就更多了。别人家孩子上私塾时,她在田里插秧,还得背着弟妹,晚上也得哄弟妹入睡,要是弟妹哭了,她就等着一顿打。 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最后田里的活没什么难得了她,她成了爹的得力助手,以为爹会看重自己,但因为弟弟要上私塾,爹把她卖到了王家当童养媳。 王家一脉相传,更糟的是王家少爷打一出生就是个病秧子,所以需要一个生辰属阳的姑娘冲喜,她不清楚自己的生辰,但终究还是进了王家的门,当的却不是少奶奶,而是王家的丫鬟。 除了贴身照料少爷之外,里里外外的活她都得忙,从女红到厨艺,她学得样样精通,不敢杀鸡,她闭着眼抖着手杀,不会针线活,她扎了满手伤,就连琴棋书画她全都学了,压根不觉得苦。 然而,少爷在她十六岁时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她根本不曾和少爷拜过堂,名分上是少夫人,实质上却是个丫鬟,所以她最后是以丫鬟的身分留在王家。 而那一年,她遇到了来王家依亲的王家表哥袁敦之,那人文采过人,风度翩翩,在她苦闷的日子里犹如一道沁凉清泉,随着时日,两人感情滋长,就在三年后,他春闱应试,中了贡士,殿试时,更是一举拿下榜眼,说要带她离开王家。 她满心欢喜,以为所有苦难皆要过去,岂料就在他们相约私奔的那一个乞巧夜,她在西城门等到城门关,等到了王夫人。 那一年,各地知府上奏各地烈妇烈女名册,于是皇上颁诏兴建贞节牌坊,王家为了要一座贞节牌坊将她淹死……因为王家已经无后,所以需要贞节牌坊,巩固王家的地位…… 她以为她死了,但当她再次张开双眼时,到处可见的素白布幔,教她惊觉她回到了少爷死的那一年,她惊慌不解,但随即镇定。 也许是老天怜她上一世皆为他人而活,所以这一世给她机会自私一次,就只为自己活,所以她在少爷死后,央求王夫人休离她,让她以寡妇的身分独居。 王夫人最终答应了,给了她一笔钱,但不允她再嫁,因为她虽未正式拜堂成亲,但与王家往来的士绅是知道她的存在的,哪怕是已休离的寡妇,为了顾及王家的门面,自然不能允许她再嫁。 这对她而言有何难呢?男人都是不能相信的,一朝金榜题名就醉心荣华富贵,哪里会记得誓言,她不再傻了,这一回她只为自己而活。 靠着两亩薄田,她咬牙撑下,日子虽过得苦,但总好过只能被利用的人生。 就算没有人需要她,她也可以靠一己之力活下去……她不需要别人需要自己,别人不要她,她更珍惜自己,更爱自己。 为了下个月的水患,她特地提早播种插秧,就是盼着能让田里稻米逃过这一劫,多屯粮也是希望能够让孩子们不至于挨饿。 记忆有点远,当时她在王家,依稀听人说,五月那场大雨造成清河泛滥,淹过了房舍和河流中段处的田地,至于死伤多少,她已经记不清了,所以她当初才会挑买清河末端的薄田,土壤不够肥沃,她想法子改善即可,重要的是此处的排水和用水极为方便,以种田来说,这儿乃是上选之地。虽然冒了点险,可至少她种出的米打出了名号,得到户部的青睐,攒的钱也比自己卖进食堂要高上许多。 但是她却又开始担心这么做到底对不对,不同的人生,她做了不一样的抉择,遇见了不一样的人、发生了不一样的事,而最终的命运呢? 她不知道,因为她也无法掌握,她只能尽力而为,就看老天如何安排了。 思忖着,她倦极了,傍着银喜,迷迷糊糊地睡去。 蔺仲勋一夜未眠,托腮坐在床上想了一夜。 以一介贫户之女而言,她懂得太多,不仅伶牙俐齿,听孩子们说,一开始还是她教他们习字的,她对朝政有诸多看法,见解独到,实在不像是一般村妇该有的气质,而如今她竟说五月的雨才是最可怕的。 她会看星象测天候?可是就连钦天监也无法正确的说出月分,只能等到日子近时才推算出较准的天候。眼前已是四月底,然而距离那场大雨还有近一个月的时间,她却已知晓……到底是巧合还是有其它因素? 想不通,思绪扰得他不能睡,搭上外衫走到屋外,雨已停,但天色依旧阴霾,明明都是春末了,清晨的风竟有几分刺骨。 而红薯田也不知道是她照料得好还是怎地,根茎依旧挺立,绿意盎然,遭受一夜大雨洗涤,益发鲜嫩。 第十八章 不远处的开门声吸引他的注意力,望去,就见杜小佟从自个儿的房里走出,随即又朝西耳房这边走来。 「一两,你这么早醒?」她加快步伐,问得极轻。 他应了声,朝她的方向走去,停在昨晚塌了屋顶的房前,看着满目疮痍的屋子问道:「小佟姊,这得要怎么处理?」他指了指里头。 这儿可不是宫中,遇到这事只要叫工部处理便可。 「晚一点巡完田后,我会到隔壁邻居家问问哪儿有底子较好的木工师傅。」她略略扫过一眼,把注意力摆在他身上。「你的伤还好吗?该不会是伤疼得教你睡不着,一夜没睡吧?」 「你也太小看我了。」他咕了声,垂眸睇着她。心底有疑问,但总觉得不适宜问出口,想想干脆作罢。 「你……让我瞧瞧伤势,要是没收口的话,我到镇里找大夫替你诊治。」她说着,示意他把外衫脱了。 「一大清早的就要我脱衣……」他笑得坏心眼。 她闻言,俏颜羞红。「你在胡说什么?我是要看你的伤,你……快点!」 「请温柔点,小佟姊。」他背向她褪去衣衫。 杜小佟恼他的不正经,但拉下他衣衫的动作却是格外轻柔,意外见那伤口似乎已经开始结痂,血早就不流了。 「这药真是好用。」她忍不住赞叹。 「是吗?」单厄离夸过的,果真是上品。 「不过要是能用布巾扎起来更好,省得被这衣衫磨啊磨的。」昨儿个没替他扎上布巾,是因为怕布巾沾黏在伤口上,换药拆下会」片血肉模糊。 「不用了,我没那么细皮嫩肉。」他要拉回衣衫,却察觉衣衫像是被拉住,不由回头睨了她一眼。「小佟姊敢情是看上瘾了?」 杜小佟回神,微恼的斥着,「你在胡说什么?」 蔺仲勋扬高浓眉。「可你抓着我的衣衫不放,我当然会这般猜想。」瞧瞧她那羞涩神情,直教他心底发痒。原来她适合这种调教模式,就说嘛,毕竟是姑娘家,有几个能见男人赤膊而面不改色的。 「咦?」她愣了下,这才发觉自己真抓着他的衣衫不放,赶忙松开,轻咳两声掩饰羞窘。「我要去巡田了。」 「我跟你去吧。」他没打算乘胜追击,穿好外衫,一副随时可以出发的样子。 「不用了,你身上有伤,去歇着。」 「不过是小伤,动一动反而好得快些。」单厄离是这么告诉他的,所以尽管被他打得浑身是伤,还是天天陪他练剑。 「你……」见他执意要跟,她便由着他。 然而,才走出屋外,两人就发现原来昨儿个一场大雨弄坏的可不是只杜小佟家,就连隔壁邻居家的穿堂也被大雨给打坏了。 杜小佟见状,便和邻人商讨了一会,决定一道请泥瓦匠。 巡过田,确定田里排水正常后,她才和蔺仲勋先回屋里稍作整理,而这时刻孩子们已经和银喜在厨房里忙着。 用过膳后,镇上的泥瓦匠也已经到了,先到她这儿查看,说定了价钱后就开始动工,估算要两天才能完工。 「两天啊。」杜小佟看着像是随时会下雨的天色,很怕工作到一半就下雨,届时已经做的全都成了白工,又得再重来一次。 「没法子,我就只有一个人,要是能多个人替我递工具什么的,自然是快些。」泥瓦匠一脸无奈地道。 其实来的泥瓦匠是一组两人,不过另一个人到隔壁去了,这里少个人协助,做起工来自然多耗费时间。 「那我帮你吧。」一旁的蔺仲勋突地出声。 「你?」别说泥瓦匠打量着他,就连杜小佟也一脸不认同。 「你修过屋顶吗?」杜小佟忍不住问。 「没,不过倒是看过几次。」以往宫中常修缮,修缮时就会瞧见工匠在屋顶上走来走去,说难听点……根本是没事找事做,说是修缮,根本就是借机捞油水,削尖脑袋谋利罢了。宫中哪个官员不贪,他心情好时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心情坏时……那就看着办吧。 「你要是不小心掉下来怎么办?而且你身上有伤。」杜小佟头一个不允,不管他会不会,光想起他肩背上的伤,她就怎么也不肯让他冒险。 「小佟姊,你真的是把我看得太扁了。」从屋顶掉下来?要是被阿福看见,他会憋笑憋到内伤而死。 「可是——」 「好了好了,师傅,咱们动作快点,要是今天能完工就太好了。」蔺仲勋摆了摆手,示意泥瓦匠别愣在一旁。 「那就走吧。」泥瓦匠搬来木梯,背着一盒工具,没几步就爬上屋顶。 蔺仲勋动作更快,几个箭步就蹬上了屋顶,快得让杜小佟根本就来不及阻止。 「小佟姊,一两哥怎么上去了?」唐子征从后院走来,适巧看他动作利落地踏上屋顶。 「他是想要帮泥瓦匠,让这屋顶赶紧弄好。」杜小佟揪着手,不住地张望,担心他脚滑摔倒或踩空掉下。 她忧心忡忡的神情,教唐子征忍不住笑出声。「小佟姊,你不要担心,一两哥很厉害的。」 「他再厉害也没上过屋顶修缮。」她当然知道包子说的厉害是指他可以上山猎猪,或者是游进河底抓鱼。 「他有没有上过屋顶我是不知道,可我和一两哥进山里两回,他动作利落得让我的眼睛都跟不上,跳下跃上的,简直可以飞檐走壁。」 杜小佟侧睨他,怀疑他过分崇拜蔺仲勋,把他当成神人了。「包子,他是人,不是神,你不用替他编故事。」 「我说真的,就连他游到河底抓鱼,甩鱼枪的速度也好快呀,一出手就中,简直是神乎其技,那时叫你也一道去,你都不肯。」 杜小佟懒得理说得口沫横飞的唐子征,把注意力搁在屋顶上。 她怕水,尽可能地不接近水,尤其是那条清河,她是怎么也不愿意踏近。 「真的,一两哥真的是太厉害了。」唐子征真恨自己口拙,没法子将亲眼所见的精彩景象一一道出。 杜小佟摇了摇头,盯着屋顶,就见他不知道跟泥瓦匠说了什么,随即跃过塌陷的大洞,跳到了屋顶的另一头,教她险些尖叫出声,手直抚着胸口,见他抓了线绑在那一头,不知道要做什么,一下子又跃了回来,教她看得头都晕了起来。 屋顶塌陷的范围可是有五尺宽的呀,他竟然像飞起来一般地跃了过去。 「一两哥,真有你的!」唐子征忍不住欢呼着。 蔺仲勋闻声,垂眼就看到杜小佟站在他身旁,俏颜没有半点血色,他于是直接从屋顶跃下,立在她的面前,吓得她倒抽口气。 「你怎么了?」 「你你你……竟然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她不敢相信他竟然一下子就跳到她面前,吓得她心都快停了。 「还好吧,这么点高度,倒是你,脸色不太好,要不要去歇一会?」他有些在意她脸上没有半点血色。 「一两哥,小佟姊是被你吓的。」被晾在一旁的唐子征出声解释。 「原来小佟姊这么不禁吓,不过露两手就吓得你面无血色,我要是再多玩几招,你岂不是——」 「别给我在上头玩,给我认真一点小心一点,要真掉下来可不是好玩的。」杜小佟一把揪起他的衣襟,脸色狠厉地道。 蔺仲勋玩味地勾着笑。「好,知道了,用说的就好,动手动脚做什么?真想做什么,也得等晚上到我房里再做。」 「你在胡说什么,包子在我旁边,你……」是她的错觉吗?怎么觉得近来的一两说话好下流。 「知道了知道了,你去备壶茶吧,待会下来时给我和师傅喝两口。」为了不让她再受惊吓,他干脆发派任务,省得她看得心惊胆战。 不过,被她真切地担心着,这滋味还挺不错的。 「我知道了,你……你自个儿小心一点。」 「知道。」应了声,他睨了眼在旁看热闹的唐子征。「包子,杵在这儿做什么?去,把那群娃儿看好。」 「他们还在睡呢,昨儿个到大半夜才睡。」 「是吗?那去看看小佟姊那儿有什么要帮忙的。」她的气色不佳,他可不希望她走没两步脑袋晃着就晕了。 「知道了。」唐子征走了几步又回头。「一两哥,你喜欢小佟姊吗?」 蔺仲勋愣了下,有些玩味地问:「不知道包子哥何出此言?」 「因为只要小佟姊在,你就看不见我,就好比刚刚,你一下子就从屋顶跃下,只是因为你担心小佟姊吧,要小佟姊去泡茶,不过是不希望她在这儿看得心惊胆战。」 蔺仲勋微扬起眉,笑意渐渐隐没。 担心?他何时担心过一个人了?那是什么滋味?什么又是喜欢? 第十九章 他重生了几百回,似乎从没成长过,直到现在遇到了杜小佟,他才开始慢慢地学习到人该有的反应,所以他喜欢她,担心她? 「一两哥,当我没说就好,不需要瞪我吧。」他被瞪得背脊都发凉了。 蔺仲勋不语,挥挥手赶人,脚踩上廊栏,随即借力使力地跃上屋顶。 喜欢……担心,他不是很清楚,但是在意是肯定有的,每当她的眼只看着自己,满是怜惜担忧,就让他莫名的满足,心像是被一股暖意充盈。 而他,极喜欢那种感觉。 也不知道是泥瓦匠本身就有两把刷子,还是因为蔺仲勋跃下跳上的帮了大忙,屋顶的那个大洞,不过一天的时间就已彻底补上,更庆幸的是,天空虽然阴霾,却也没再飘下半点雨。 所以,为了庆贺屋舍修缮完毕,晚膳异常的丰盛,除了那两碟向来很不对蔺仲勋胃口的青菜之外,其它的都教他赞不绝口,但,惊喜不只如此—— 「……饭?!」蔺仲勋瞪着碗里那晶莹剔透的白米饭,飘散的热气还有特有的米香,教他不禁愣住。 愣住,不是因为她特地为他准备了白饭,而是他惊觉打从他出宫,至今月余,他竟然没吃过半口白米饭,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能放下身段到这种地步,就连野味也都是自个儿抓的。 「因为你受了伤还忙里忙外的,所以今儿个准许你吃饭。」杜小佟端菜上桌,往座位一坐,准备开动。 蔺仲勋回神,发现她碗里是碗红薯粥,就连孩子们的亦是。 「我吃饭,你们吃粥?」问出口的瞬间,他自个儿都错愕了。他本就该吃饭,姑且不论他的身分,毕竟他劳苦功高,吃饭是天经地义的,但是这一刹那,他却想起了那四个娃儿。 「本该如此。」唐子征举双手赞成,其它孩子自然是点头如捣蒜,绝无二话。 对,是该如此,他也很想大快朵颐,尝尝一别月余的霜雪米,不过……「饺子,吃点。」他拨了点饭给饺子。 杜小佟见状,诧异不已。这人向来是带点蛮横气息的,以往还会因为包子生病吃米饭而不快,如今他倒懂得分享了,莫名的,她有些感动,比当初教会几个孩子基本礼仪时,还让她倍感开心。 「你们的碗也拿过来。」他平均分配着,一个人大约就是两口饭。 其它孩子本是不肯,但在杜小佟的目光默许下,他们递出了碗,接受了蔺仲勋的好意。 「银喜。」他唤了声。 银喜有些受宠若惊,不禁睨了杜小佟一眼,杜小佟只是扬笑点头,银喜才诚惶诚恐地接下那两口饭。 「小佟姊。」他唤着,笑睇着她。 「我……」拒绝的话都还没出口,他已经不由分说地将他碗里剩的全都倒给了她,她怔愣地望着自己的碗。虽说他是最晚才分给她,但给她的却是三口饭……为求公平,他明明可以替自己留一口的。 「好了,吃饭。」蔺仲勋满意地夹了块红烧蹄膀,那肉质软嫩,卤得极入味,皮一咬,几乎就融化在他嘴里。到底是杜小佟手艺了得,还是因为在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人陪伴用膳,才觉得不管是哪道菜的味道都棒极了?当然,那两碟菜就别提了。 正忖着,却见杜小佟突地站起身,他正疑惑之际,就见她没一会又踅回厅里,手上端着一碗白饭。 「可别再分了,只剩这一碗。」她把碗往他面前一摆。 「你为我准备了两碗?」这简直就跟岁末犒赏边境军没两样了。 「快吃,多吃点菜。」杜小佟快手替他布菜,掩饰羞怯。 蔺仲勋本是满满的感动,却在瞧见碗里满满的菜时,感动被苦涩取代。 「来,包子,你正在长身子,得要多吃一点。」她有张良计,他就有过墙梯,反正包子就坐在他隔壁,方便得很。 岂料包子滚起来倒是挺快的,他的手移到半空中,包子就已经滚到杜小佟身后。 那模样就和他在宫里养的那两头狼一样,想吃还得看他的脸色,他要是没扬个眉,那两头狼是饿死了也不敢动……看来小佟姊确确实实是个狠角色,把这些孩子调教得服服贴贴。 是说不过是红薯叶嘛,他吃过了,没想象中那么难吃,大不了嚼一嚼配饭,不就咽下了,忖着,他大口吃菜,配饭咽下,只觉得糟蹋了这上等的霜雪米,害他尝不出米饭甘甜的好滋味。 「嘻。」 他懒懒睨去,就见杜小佟抿着嘴低笑,他无奈地摇着头。 算了,看在她替他备了白饭的分上,他就大人大量不和她计较。 天初亮,孩子们赶在上私塾之前整理房间,将被雨打湿的床板桌椅什么的全都抬到外头晒太阳,要是修复不了的,就再找些木板回来凑合着钉制。 杜小佟巡过田后,回屋却没瞧见蔺仲勋,问了在厨房忙的银喜,才知道—— 「刘叔家的屋顶也塌了?可就算塌了,也不该是找一两去,他又不是真的泥瓦匠,他昨儿个只是在上头帮忙递东西而已。」 银喜削着红薯,不住地笑着。「昨儿个一两那身飞檐走壁的功夫,可不是只有咱们瞧见,屋外头围了一票人呢,男男女女都有,大伙都看直了眼,就连那泥瓦匠都问一两有没有打算拜他学艺。」 杜小佟抿着嘴没说话。昨儿个的事她自然是记得清清楚楚,更晓得屋外那些小姑娘看一两的眼光代表着什么。刘叔家里有两个待字闺中的小姑娘,刘叔在打什么主意实在是昭然若揭。 「小佟姊,一两抢手得很呢,刚刚刘叔来时,就连胡大叔和邱大哥也来了呢。」银喜抬眼偷觑她的反应。 「他抢手?田里的活一样都不懂,什么忙也没帮上,一点用处都没有,居然也抢手得起来。」是男人就得要会干田里的活,得要把田里的事都摸透,可偏偏他种啥死啥,她已经不敢指望他。 「小佟姊,一两生得很俊美。」她好心地提醒。事实上,打她头一次瞧见一两时,便觉得一两简直就像是天仙下凡,卓尔不群,别说庄稼汉,怕是连城里的官家公子都没他那与生倶来的华贵气质。 「男人长得俊美是毒。」 「可有不少姑娘就偏爱这毒。」 听银喜这么说,杜小佟不禁沉默。她沉默不是因为银喜说得有理,而是因为在意……到底是怎么了,为何她竟在意起他了?她不能在意他的,她不能的…… 「小佟姊,要不我替你去瞧瞧吧。」银喜瞧她敛睫不语,将红薯搁下,双手在围裙上擦了两下。 「你去跟他说,房里还没整理好。」话一出口,杜小佟不禁愣住。 她在说什么?明明要说任由他去的,为何说出的话却是背道而驰? 银喜笑吟吟地道:「我马上……欸,一两,你怎么回来了?」 杜小佟背对着门,听银喜这么一喊,绷紧的胸口瞬间松懈了下来,教她不由微攒起眉。 「我不该回来吗?」蔺仲勋好笑地反问,大步踏进厨房。 「可是刘叔不是要你去帮忙吗?」 「我又不是泥瓦匠。」他走到灶边替自个儿倒杯茶。 「所以你就这样回来了?」银喜的眼神不着痕迹地扫看他和杜小佟。 「本来说要留我用膳,但我没习惯在不熟识的人家中用膳。」他是顾着杜小佟的颜面,秉持敦亲睦邻的原则才特地走这一趟,不代表他就得接受他人款待,再者,那用意实在明显到他都懒得嫌弃。 「刘叔是咱们这一带的大地主,吃的可都是上等白米呢。」 「看得出来是挺富庶的,但关我什么事?」在他面前摆阔,那实在是太班门弄斧。 「我只想吃小佟姊栽种的白米。」 以为什么样的白米他都捧场?他的嘴在这几百回的重生里可是被养得很刁,不是他偏爱的,他宁可不吃。要是想吃,他在宫里随便吃都比外头丰盛,不过是个有几亩田的地主,也敢打他的主意,他都替他羞耻了。 「原来你是爱上了小佟姊栽种的白米。」银喜轻呀了声,偷觑杜小佟,瞧见她唇角微微上扬着。 「可不是。」 「难不成你是因为喜欢小佟姊的白米饭滋味,所以才坚持卖身当长工?」听他回得这般理所当然,彷佛他早已尝过,可如此一来——「你是在哪尝过的?」 「不就是城南那家食堂。」他不假思索地道。 「喔……」 「好了,别再说了,一两,去把房里打扫干净。」杜小佟淡声打断两人,分派着工作。「银喜,把红薯切一切,有的切丝晒成干,有的切块待会就煮一些和着米饭。」 「那你呢?」蔺仲勋问着。 「我要到红薯田除草,顺便监视你有没有好好打扫。」 第二十章 「尽管监视吧。」只要他一探头就能瞧见她,这感觉倒也挺不赖的,不过——「要怎么打扫?」 「你!」杜小佟难以置信地瞪着他。「你是打哪来的公子哥,竟然连怎么打扫都不会?」难怪她老觉得自己像是多养了个孩子! 对,她在意,只是因为他跟其它孩子们一样,全都是她一手教导的,莫怪她在意。 对,她在意,只是因为他像个无知的孩子! 【第八章】 唐子征抱着饺子,带着烧饼油条从私塾回来时,就见杜小佟坐在廊阶上发呆。 他左看右看没瞧见蔺仲勋,走向她,问:「小佟姊,一两哥呢?」 「到胡家去了。」杜小佟托着腮,脑袋快打结了。 「怎么会到胡家去了?」胡家就在后头那条路上,家中有几亩田耕种,家境算是小康,难道——「一两哥打算到胡家干活了?」 杜小佟闻言,心莫名疾跳了下,随即驳斥。「你在胡说什么?不过是我和你一两哥到外头看排水时,适巧遇到胡家大叔,就说昨儿个田里淹了水,要踩水车排水,家里没个男人能帮,所以借了你一两哥而已。」 两家的田就傍在一起,想不遇着他们都很难。不过秧苗还没抽长到需要晒田,实在没必要用上水车,只要将排水打开便成了,所以,胡大叔的意图实在明显得教她无从阻止,而一两压根没抗拒就跟着走了,她又能如何? 「是喔。」唐子征不解地望着她。「既然这样,小佟姊为什么一脸烦恼的模样?」 「我……」杜小佟语塞。她总不能说,因为她看见胡大叔的女儿亦步亦趋地跟在一两身边,根本是打着踩水车之名,行相亲之实。 思忖着,她不禁头疼地抱着头。糟,亏她还找了说词说服自己,可事实上根本就是她动了情,不成,这事绝对不能,她得要悬崖勒马。 「小佟姊,你身体不舒服吗?」饺子睁着圆亮大眼问。 杜小佟抬眼,伸手将他抱进怀里。「没事,只是头有点疼而已。」她勉强笑了笑。 「你们三个去洗手,先喝点凉汤,待会到田里帮我除草。」 「小佟姊,咱们也缺人手,不如我去把一两哥找回来吧。」烧饼忍不住道。 两亩田除起草来,那可是得要忙上许多天,而且一旦下过雨,杂草生长的速度更快,会抢了秧苗的养分,届时长出的稻穗就不够饱满。 「可是……」 「我和烧饼一起去,就说小佟姊不舒服,一两哥一定会马上回来。」油条也出声。 「等等,你们别说,你们去探探就好,看他是不是真的在踩水车,如果不是的话,你们再把他唤回。」话一出口,杜小佟不由得抱头低吟。 她真讨厌这样的自己,根本就是心口不一嘛! 「小佟姊真的很不舒服?」那低吟声引发了唐子征眉间的皱折。 「没事,你们全都先去喝凉汤。」 「我和烧饼去找一两哥回来喝凉汤。」油条立刻抓着烧饼一溜烟地跑了。 杜小佟没力气阻止,只能由着他们俩。 只是这事真的很伤脑筋……唉,她该怎么办才好? 启德镇附近的田地,引进清河分支做为主要灌溉水源,每一亩田都会有一道水门,需要用水时,便拉开水门,不需要时便关上。而水田虽需要水源,但在分檗期需要晒田,要是水太多,则必须拉开排水口,将水排掉。 有时水太少,还得倚靠水车把水给打进田里,当然在水太多时,亦可用水车将田里的水排出。 而杜小佟的两亩田适巧和胡家的田傍在一道,水门引的是同一条水,就连排水也是同一条。胡家水门不开,就算杜小佟开了水门也没水,胡家的排水口不开,就算杜小佟拉开排水,只会淹到胡家的田。 是故,杜小佟极力和胡家交好,只是为了避免节外生枝。 而蔺仲勋也看出了这一点,但说真的,当她介绍他只是她家中长工时,不知怎地,他就自愿到胡家帮忙了。 他都快忘了自己是她的长工,要不是她这番提醒,这事他早就忘光了……怎么他都快忘了,她还记得一清二楚?莫名的,心底有股拂不去的恼意,像是扎了根发了芽。 「一两哥,别再踩了,今儿个日头这般毒辣,我让厨房备了冰镇酸梅汁,咱们到里头喝一点,祛祛暑意吧。」见他像是要把水车给踩烂,胡家千金胡信巧忙道。 蔺仲勋猛地回神,睨着身旁陌生的姑娘家,恼意更甚。 她好歹也是个明眼人,难道她会不知道胡老头把他找来,为的就是自荐千金吗? 「一两哥……」胡信巧被他冷鸷的目光吓得瑟缩一下。 胡信巧浑身止不住的打颤,总觉得眼前的他和昨日飞檐走壁的他截然不同……昨儿个的他扬笑丰神俊朗,可是今儿个的他敛笑凶恶如鬼,她会怕,她…… 蔺仲勋冷冷地收回目光,跃下水车,才走了几步,余光瞥见一抹身影,眉头随即狠狠攒起。 同时,来者也瞧见他,大步朝他走来。 蔺仲勋微恼地瞪着来人,如果今日来的人是阿福,只消他一个眼神,阿福就知道做何反应,可偏偏来的是这颗石头! 「皇——」 「给我闭嘴,到一旁说话!」蔺仲勋先发制人的堵住他的嘴。 单厄离闻言,恭敬地退上两步,待他从身旁走过后,才快步跟上他。 蔺仲勋睨了一旁的田地,猜想着晚一些杜小佟就会下田除杂草,所以他至少得要离这里远一点……忖着,余光瞥见两张一样的面孔,就躲在田边摆放农具的竹棚旁,与他对上了眼才急急地躲进竹棚里。 真是两个呆子,他都瞧见了! 「皇——」 「闭嘴!」蔺仲勋低斥了声,加快步伐,决定绕过田边往村落入口处而去,那里够僻静,这时分走动的人也不多。 单厄离乖乖跟随,直到两人来到僻静之处,他才抱拳作揖。 「微臣见过皇上。」 「阿福跟你说的?」他不假思索地道。 「是微臣逼问,不是福至的错。」 「你有什么本事可以逼问阿福?」他是什么角色,凭什么从阿福嘴里逼问出他的去处。 「因为臣发现皇上寝殿外那株芍药不见了,所以闯进殿内,确定皇上确实不在,才去追问福至公公,最后他被臣缠得受不了,道出与霜雪米有关,所以臣循线找来。」 听那一板一眼的交代,蔺仲勋只觉得头都发疼了。说来这家伙是挺有能力的,只要给点线索,他没什么查不出的事,一株芍药也能教他看出端倪,也莫怪阿福被逼得给了线索。 算算时间,他办事的速度算快了,阿福要被逼得受不了,大概也要费上二十几天。 「你找朕有什么事?」蔺仲勋神色淡漠地问。 单厄离反倒是不解的抬眼。「皇上本该在宫里主持朝政,怎么会到民间?眼下朝政混乱,户部上疏国库虚空,吏部上疏三鼎甲从缺乃空前绝后,工部上疏地方建造贞节牌坊,可户部贪污舞弊,导致财务困窘,刑部大开冤狱栽赃忠臣,而大内总管竟拔擢为首辅,干预朝政,皇上……」 蔺仲勋闭了闭眼,吁了口气。「单厄离听令。」 「微臣在。」单厄离随即掀袍单膝跪下。 「朕要你带朕旨意,要工部立刻着手建置位在启德镇的清河堤防,至少要筑到一丈高。」要让这家伙闭嘴的最佳方法就是指派他工作!朝中乱局早已存在,怎么他至今尚未习惯?况且听他的说法,分明是阿福企图引得六部之间狗咬狗,既是如此,他更没必要扯阿福后腿。 「皇上,眼下朝中政局混乱,还请皇上——」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眼前这事危及百姓,难道你要朕视而不见?」蔺仲勋低斥着。记得五月那场雨引发水灾,重击启德镇,伤亡无数,想必就连田地也遭淹没,而他不想让杜小佟的心血化为乌有,况且那还是他最爱的霜雪米,他自然是非救不可。 单厄离闻言,攒眉沉默半晌,才低声问:「难道皇上是刻意出宫视察民间?」 「……正是。」只要能让这家伙滚回宫,他没什么鬼话说不出口的。 「臣明白了,臣立即回宫着手进行此事。」 蔺仲勋为了免去他大妈般的叨念暗松口气。「要立刻执行,朕要在二十日之前瞧见堤防完工,同时要户部马上吐出钱,让工部采购青斗石发派各县府建贞节牌坊,还有,告诉工部,要是有所怠慢,迟了堤防一事,届时无以阻挡天灾人祸,百姓死了几个,朕就要工部几人陪葬。」 「臣遵旨。」单厄离起身,噙笑道。「皇上并非无才,只是吝于作为,今日若能有番作为,他日必能留名青史,万古流芳,让百姓歌颂,让百官赞佩,让……」 第二十一章 「够了,回去。」蔺仲勋嫌恶地挥着手。亏他看外表是个沉默寡言之人,可事实上在他跟前却是聒噪得跟雀鸟没两样,吵死了! 「对了,今年的三鼎甲从缺这事……就这么定了吗?」虽不关他的事,但既然见着皇上,他就姑且一问。 「就是如此。」蔺仲勋兴趣缺缺地道。从缺是意料中的事。 单厄离脚步移动了下,终究忍不住问:「皇上,臣不解为何皇上要让福至公公成了首辅,他是宦官,掌此重权,难服群臣之心,他会成众矢之的,而百官对皇上的不满会越发高涨,臣不懂皇上此举,且皇上又于此之后离宫,这……」 「单厄离,在你眼里朕是个昏君吗?」他笑问着。 「当然不是。」单厄离毫不犹豫地道。「皇上若是昏君,此刻王朝早已是内忧外患,皇上岂能得闲出宫。」 「既是如此,朝中如何混乱,朕心里有数,往后你就明白了。」 「……臣明白了,臣先告退。」 「去吧,要是没什么事你就在朝中坐镇保护阿福,别再到这儿走动。」 「臣遵旨。」 望着单厄离的背影,蔺仲勋有些五味杂陈。他真是无法理解为何不管他说了什么,单厄离总能照单全收。把首辅一位交给阿福,说穿了不过是想看阿福有多少能耐,顺便藉此转移注意力,省得有人察觉他不在宫中,循线找来找他麻烦。 不过……阿福挺有本事的,搅得六部鸡飞狗跳,这何尝不是件好事。 「黄?」 「嗯,我听那人是这么喊一两哥的,那人本想再说什么,一两哥却要他闭嘴,而后他就乖乖地跟着一两哥朝村落入口那头去了。」 「油条说得没错,一两哥那骂人的神情实在是吓人,难怪那人不敢再吭声。」 「说到这,哥,你有没有瞧见胡姊姊那表情?她被一两哥吓得脸色忽青忽白,杵在水车边动也不敢动。」油条说着,忍不住笑出声。 「等等,你们说的那个人是不是长得极斯文俊秀,约莫比一两矮上半个头?」她想起在京城里遇到的那个人,说是为对方指路,可对方给的谢礼未免太大方,再者又怎会带着贵重礼品在城里寻一两呢?要说那人是一两的旧识,她倒觉得可能些。 「不是,我瞧那人看起来挺壮实的,和一两哥差不多高。」 「喔?」那就不是同一个人了……一两到底是何来头?他肯定是富贵出身错不了,但富贵人家窝在她的小屋当长工,又是所为何事?「你们瞧他俩往外走去,怎么没继续跟?」 「看到一两哥那神情,谁还敢再跟。」油条耸了耸肩,一副没辙的样子。 杜小佟点了点头,要他们去休息一会,便又坐在廊阶上发起呆来。 一两既是富贵人家,依他的年纪,家里应该已有妻小……这教她莫名难受。想着,她不禁皱起眉。 她在难受什么?俊美的男人全都是毒,她早就知道的,当年早就受过一次苦,她不能也不该再重蹈覆辙,况且她还是寡妇的身分,还和王家签定了一份合同,她这一生已经注定孤寡,早已失去动心的资格…… 「小佟姊!」 门口传来银喜的叫唤声,她缓缓抬眼,就见银喜领着一个身穿桃红短襦罗裙,搭了件紫半臂的妇人。 「小佟姊,这位是镇上的媒婆韩大娘。」银喜走到她面前,小声介绍着。 杜小佟不由得微蹙起眉。媒婆?「韩大娘是来给银喜作媒的?」 莫怪她有此想法,只因她是个寡妇,没人会给寡妇作媒的。 「杜当家要是肯让我为银喜姑娘作媒,自然也是美事一桩,不过今儿个我前来是想要替杜当家府上的一两说媒。」韩大娘一开口就先把杜小佟捧得高高的,只为了想谈成好事。 「一两?」杜小佟诧异道。 银喜掩着小嘴,不敢相信竟有人手脚这般快,直接请了媒婆上门,不由探问:「韩大娘,不知道是谁家的千金?」 「村尾的邱家。」韩大娘笑得和气,不疾不徐地道:「邱家姑娘年初刚及笄,生得眉清目秀,懂田里的活儿更懂女红,性情又极为温婉娴淑,是没得挑剔的好姑娘。」 杜小佟愈听心愈往下沉。邱妹子她是识得的,三年前她初到启德镇时,邱大哥便帮了她不少,但因为她的寡妇身分,邱大哥后来便开始避嫌,少往她这儿走动。而走得勤时,他常带邱妹子来,邱妹子嘴甜讨喜,是个小美人,性情确实没得挑剔。 这是门十分般配的婚事,但是一两的出身是个谜,亦不知他在家中是否已有妻小,这事实在不是她…… 「不知道杜当家意下如何?」 「我……」杜小佟满心迟疑。 银喜看着她又看向韩大娘,觉得这事不好处理。 韩大娘一双眼利得很,将杜小佟的一举一动端看得详实。「杜当家该不会是不愿一两娶妻吧?」 杜小佟猛地抬眼,直觉她话中有话。 「替底下的人张罗婚事,这也是当家的该承担的责任,我听说一两早过了适婚之龄,杜当家该替他觅得良缘才是,否则外头的人是会议论的。」韩大娘噙着笑,字句却一针见血。 杜小佟秀眉微蹙,这一席话听在耳里,简直就像是拐弯怪她不让一两娶妻,甚或与他有暧昧似的。 「韩大娘,并不是我不愿替一两张罗,而是我连一两出身如何都不清楚,又要我怎么答应这婚事?」杜小佟微微动气,语气微厉地道:「话再说回来,我这儿不是什么高门深院,大娘不需喊我当家,这底下的人婚配之事,根本不需要透过我,只消找对方谈即可。」 杜小佟动气是因为她和住在镇上的韩大娘不曾来往,这村里的闲言闲语也不至于会流到镇上去,而韩大娘说得意有所指,分明就是托她作媒的邱家在她耳边嚼舌根。 她跟邱家不曾交恶,如今竟为了一两毁她清誉,难道邱家人会不知道这世道对寡妇还是严苛的吗?一句闲话都能让人将她往死里打的。 像是没料想到杜小佟竟有这把硬脾气,韩大娘微怔了下,正打算陪笑几句时,外头传来—— 「银喜,这位是谁?」 银喜回头,就见蔺仲勋已经大步踏进屋内。 「一两,这位是韩大娘,她来是要给你说门亲事。」 「亲事?」蔺仲勋微扬起眉,瞥了杜小佟一眼,就见她眉眼不抬,像是闷闷不乐的样子,他反倒内心大喜,暗忖她八成是因为旁人替自个儿说媒不快。 就说,他心底都不舒坦了,她怎能快活。 「你就是一两……」韩大娘不住地打量着他。「果真是人中龙凤,无怪邱家非要我谈成这门亲事不可。」 「我已有婚配,这事就不劳你费心了。」蔺仲勋摆了摆手,示意韩大娘可以先行离去。 「是——」韩大娘一双眼不住地朝杜小佟身上瞟去。 蔺仲勋似笑非笑地望着韩大娘不语,那笑意教她莫名的通体生寒,不敢多作停留,扯了几句话便赶紧离开。 瞬间,这周遭的气氛凝滞了下来,银喜笑着打圆场。「一两,原来你已经有婚配了,何时要成亲?」其实这话说来也很怪,如果他已有婚配,实在不该卖身当长工,这一卖就是三年,后来又被小佟姊追罚到四年,如此一来岂不是担搁了姑娘青春? 「随口说说而已。」蔺仲勋没好气地睨她一眼。「小佟姊,我先跟你说好,往后别人家的事少派我去,我吃你的拿你的,没道理到别人家里忙吧。」 杜小佟始终垂着脸不语,然而此刻不语的心情却不似方才的。 先前是被气到不想说话,现在是错愕到说不出话。初闻他有婚配,她的心刺痛了下,心想自己的猜测真是准确,然下一刻他却说是随口说说,心头针扎般的感觉竟不药而愈,教她无声地叹息。 怎会如此,她竟会被他一言一语左右得如此彻底…… 「小佟姊?」 杜小佟吓了一跳,身子往后倾。「你不声不响地蹲到我面前,是故意吓人吗?」 「我不是要吓人,只是等不到你回话,想确定你是不是睡着了。」 「现在是什么时候,岂可能睡着?」杜小佟索性站起身,拉了拉被她坐到发皱的裙。「我要去处理肥料,别吵我。」 「肥料?我帮你吧。」 「别,你别跟在我身边。」她回头,伸手阻止他靠近。 「小佟姊,你买了我这个长工事情还是自己干,那留下我有什么用?」蔺仲勋双手环胸,睥睨着她。 「人言可畏,一两。」她可不希望这事传得不可收拾,届时要是传到王家人耳里,她可就吃不完兜着走。 「那倒是,但要是太过避嫌,岂不是欲盖弥彰?」人嘛,总是唯恐天下不乱,要是不造点谣、不生点事,日子难过。他向来没将这些小乱小祸看在眼里。「信者恒信,不信者恒不信,我倒觉得咱们坐得正行得端,没什么好怕的,愈是畏缩愈是逃避,反落人口实。」 第二十二章 杜小佟仔细听着,有些意外他竟也懂得这般多。虽然他说得极有道理,可问题是她现在坐不正行也不端,因为她的心都快要乱了。 「小佟姊,我也觉得一两说得对,嘴巴长在别人脸上,人家要怎么说咱们又管不了,你就大方些,省得别人又有话说。」银喜在旁听了半晌也忍不住帮腔。 杜小佟没好气地瞪她一眼,这丫头到现在还在企图撮合她和一两? 「算了,我要去弄肥料了。」话落,她便朝屋外走去。 银喜赶忙对蔺仲勋使眼色,要他跟上。 蔺仲勋只觉得银喜那眼神实在是……好像他非得巴着杜小佟不可,不过话说回来,他确实不喜欢她老是打发他离开,跟紧点,看她怎么赶他。 三两步他就追上杜小佟,亦步亦趋跟到田边的竹棚,瞥了眼田地,「小佟姊,这田不用再灌溉吗?你会不会排水排太多了?」 「进入分檗期了,我要开始晒田了。」她头也没回地道。 「分檗?」 「就是……」她没好气地指着田道:「你有没有瞧见这一株株的稻子茎部已经开始一分茎,一旦分茎太多,届时长出的穗就会变少,所以为了不让稻子继续分茎,就要开始断水晒田,二来也可以让根部更往深处生长,长出来的稻子会更高更粗,穗就会结得更扎实。」 「喔,原来如此。」想不到种田竟也有这么多学问。「不过要晒到什么时候?还是一直晒下去?」 杜小佟闭了闭眼,以表情嫌弃他问题真多,但还是耐着性子道:「晒到土裂之后,就可以再引水灌溉,届时就可以顺便把肥料给倒进去。」 说着,就见她掀开了一只瓮盖,随即飘出阵阵恶臭,教他倒退三步。 「那是什么馊掉的玩意儿?」 「说对了,这全都是一些馊掉的菜叶,用来施肥的。」见他面色难看地连退数步,杜小佟难得有了些许玩兴。「一两,我拿发馊菜叶当肥料,这馊菜汤对秧苗可是一大补品,可你知道其它人是拿什么当肥料?」 「还能有什么?」还有更臭的? 「有的人会拿牛粪或猪屎。」见他倒抽口气,杜小佟笑眯了水眸,坏心眼地道:「更有人专门到大户人家收集夜香。」 蔺仲勋脸色瞬间刷白……夜香?!该死,他吃了多少用夜香种出的五谷啊! 见他脸色大变,杜小佟忍遏不住地放声笑着。「你不懂的可多着呢。」事实上只有菜田才会用到夜香,可她不打算告诉他,省得他往后打死也不吃菜。 见她一扫阴霾,笑露贝齿,哪怕他正处在震愕暴怒之中,她的笑意都像是沁凉泉水,一点点浇熄他的火气,教他不自觉地跟着扬笑。 是说这种田的学问,懂得愈多,愈能挖出黑暗一面,简直就跟人生没两样。 接着几天,蔺仲勋受到重托,天天得要照料那一瓮肥料,教他脸色一天比一天还要铁青。 幸好,杜小佟认为菜叶不够,所以打算到清河对岸那头割些野菜回家泡肥,本来是要独自前往,但是在银喜和四个孩子的坚持之下,她只好带着蔺仲勋出门,令他能暂时脱离苦海。 一路上,背后有人在窃窃私语,前头有人在指指点点,但杜小佟仍然抬头挺胸地走,因为她已经一再地告诉自己,她没有动心不会动心,况且她跟他之间一点私情都没有,她可以无惧这些闲言闲语。 可到了清河边,明明已不见人烟,她依旧走得极快,甚至无视蔺仲勋的存在。 背着竹篓跟在她身后的蔺仲勋见状,假装痛吟了声,教她不禁顿住脚步,像是想到什么,急问:「伤口疼了吗?」 「还好,八成是竹篓刮着了。」 「竹篓拿下来,我瞧瞧。」 「在这里?」他是无所谓,但他不希望听见任何伤害她的流言。 杜小佟顿了下,才发觉自己有多大胆,忍不住微恼地道:「就跟你说我自己来就好,现在好了,要是你的伤更严重该怎么办?」 「我皮厚得跟牛皮没两样,刮个几下也不会怎样。」事实上他的伤每晚都有包子替他上药,早已经好得差不多。他佯痛也不过是要吸引她的注意罢了,他打从心底厌恶被她漠视的滋味。 杜小佟唇掀了掀,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只是放缓了脚步,踏过了清河的便桥,远远的便瞧见似乎有人在清河上游工作。 蔺仲勋微眯起眼,瞧见是官员领着工人,心想动作倒是挺快的嘛,动工的方向也对,清河是从狐影山而下,上游正是最狭窄的水弯处,是最容易泛滥之处。 过了清河再往西走一段路便是狐影山山脚,在入口处有一大片的赤竹林,他来过几次,这里的路算是已经摸熟,本以为她还要往山里走,岂料她就停在竹林前。 「你要做什么?」 「有竹笋。」 「在哪?」他抬头望向竹林,他眼力极好,尽管竹林随风摇曳,依旧遮挡不了他的视线,可他却怎么也瞧不见竹笋。 「……你在干么?」杜小佟怔怔地看着他。 「找竹笋。」 「你知道竹笋长什么样子吗?」笑意缓缓地爬上她的唇、她的眼,她必须用力地抿住唇,才能让自己平静问话。 「我吃过。」他抽动眼皮。入夏时常有这道菜,有时会烫过蘸酱,有时甘甜得不需蘸酱,是他少有的喜爱的一道菜。 「所以你觉得竹笋就跟其它果子一样都结在树上?」笑意泛滥,从她的唇角开始溃堤。「你没听过雨后春笋这词吗?」 蔺仲勋神色一凛,随即朝地面望去,可是地上都是杂草,哪里可见竹笋?说到底他只见过盛盘的竹笋,压根不知道竹笋尚未采收前到底是什么样子。 而银铃般的笑声随风回荡着,打进他的心坎里,教他不自觉贪恋地看着她的笑容。 和后宫嫔妃相比,她确实是失色不少,但是她的美极为脱俗,像是深山幽兰,在雾林清泉畔径自美丽,比起宫中争奇斗艳的娇花相比,她清冷却更教他想依偎。 依偎?他蓦地一愣。原来,他想要的是与她依偎,所以他才会形影不离地跟着她,他本是为了解开自身之谜而来的,但是,他却忘了。 此时此刻,他的心里眸底,只盛装了一个她,粲笑如花的她。 【第九章】 杜小佟止不住的笑,在他的注视之下敛去。 她知道那是什么样的眼光,那是男人注视女人的目光……「一两,篓子给我。」她开口,打破了凝睇间的各种渴望。 「……嗯。」他取下篓子,篓子里还搁着一把锄头。 就见她拿过了锄头,在竹林边上的草里轻敲着,拨开了野草和碎石,再用手拨着附近的土,就见一个尖头冒出土。 「一两少爷,这就是竹笋。」杜小佟指着,但却无法再像刚刚那般玩闹,因为她已经察觉到蔺仲勋对自己的情意。 「胡扯,才这么一丁点,这要掘多少才能吃上一盘?」他蹲到她身旁,打量那裹着竹壳的笋尖。 杜小佟不着痕迹地退开一些。「一两少爷,底下还有,你退开一点,我弄给你瞧瞧。」她起身拿起锄头,掂算着位置,朝尖头下的土堆一锄,随即挖出了一截竹笋。 她拾起竹笋,拍去土后,再剥了两层笋壳。「瞧,这就是竹笋。」 他接过手,咬了一口,甘甜的滋味教他扬高浓眉。「果真是竹笋。」 「难不成我还会骗你?」她呿了声,环顾着四周,附近肯定还有竹笋。「不过你不是不吃菜的吗,竹笋倒是瞧你吃得挺香的。」 「甘甜的我就吃,莲藕我也吃。」他继续剥着笋壳,把整支笋吃得一干二净。 「莲藕?你是打哪来的富贵人家?」莲藕在京城可是有钱人才吃得起的。 「南方荷田多得很。」 「喔?」包子似乎说过昆阳多荷田,每年入秋前家家户户都有吃不完的莲藕,当然,那是大旱之前的事了。 「来,锄头给我,我来掘。」他取走她手上的锄头等着大显身手。 「等一下,草跟石头得要先拨开,然后找出尖头,再将周围的土拨开,这样才能掘得深一点。」杜小佟指着一处,他听令行事,但是手劲太大,拨开草的瞬间也把笋的尖头一并掘断。 杜小佟凉凉地看了他一眼,蔺仲勋依旧紧握锄头,决定将功赎罪。但是,连着再找几处,却同样都被他掘断尖头,气得杜小佟抢回锄头,指派他其它工作。 「瞧见那些野菜了没?叶缘有齿状的就可以采,你要是敢给我胡采一通,今儿个你就准备饿肚子。」 蔺仲勋默默无言地窝到角落找野菜,堂堂天子竟蹲在山脚下采野菜……是说谁规定当皇帝的就不能采野菜?人生在世,痛快一活,为何非得被强冠在身上的头衔和身分给压抑? 第二十三章 他已经来来回回活了几百回,早已不在乎那些,他想要的其实只是一份自在…… 突地一道灵光乍现,他不禁猜想,难道就是她了?只要在她身旁,他就能找到内心的渴望,也许如此一来,他就再也不需要历经无止境的重生。 许是他的惩罚已够,所以老天派她前来,就是为了终止重生,那么接下来,他该如何和她在一起?将她带进宫,封她为后,还是干脆把宫中丢下,和她在启德镇里生活? 思忖着,唇角不由浮起笑意,摘起野菜更加的带劲。 正掘着竹笋的杜小佟睨了他的背影一眼,半晌才转开眼,眸底却满是哀愁。 两人在山脚下忙了一个下午,眼见日头西斜,杜小佟便要他背起竹篓赶紧回村,然而循着原先的路回去,却发现便桥竟然不见了。 「怎会这样?」杜小伶喃喃问着。 蔺仲勋朝下游望去,在远处瞧见了木制便桥的残块,再仔细观察水流,发现水流变急了,似乎水位也高了些。他不禁朝上游方向望去,怀疑工部的人在河里塞了什么,怎会教河水上涨? 「往下游再走一段,那里的水势较缓而且也比较浅,其中还有一些突出水面的岩石可以踩,不比便桥难走。」 「是吗?」她总是走相同路线,不随便走远的。 「先前我不是来捕过鱼?早就把这河给摸透了。」 「那就好。」她稍稍宽心,但却不敢直睇着河水,彷佛多看一眼,那河水就会将她卷进冰冷河底。 察觉她的不对劲,蔺仲勋口吻轻松地道:「那时我捕鱼时,神速得教包子都看直了眼,烧饼和油条在河畔又跳又叫的,招来不少人注目。」 「嗯。」她魂不守舍地应着。 「就可惜了你没瞧见我的英姿。」 「嗯。」 蔺仲勋睨着她。「其实你很想再看一回我半裸的躯体,对不?」 「嗯。」她心惶惶,打一开始就没仔细听他在说什么。 「你在怕什么?」蔺仲勋干脆往她面前一挡。 阴影袭来,教她停下脚步,不解的抬眼。「不是说要一直往下走?」干么挡在她面前?她恨不得赶紧离水远一点。 蔺仲勋扬了扬眉,指着前方。「就在那里。」 杜小佟加快脚步,然一到他指的河段,那河水是浅了些,却也冲到了河岸上,而且河水看起来很急,打上礁岩时还会打出阵阵漩涡,她不禁望而却步。 「这段河水是最浅最窄的一段了,最深处大概到膝盖,而你大概就腿部了,但不打紧,我拉着你,河面不宽,多走几步就到对岸了。」蔺仲勋已经开始卷裤管,待他一切准备就绪,就见她死死地瞪着河面,动也不动。「怎么了?」 「我们再想想法子吧,也许找些木材就可以走过去。」这段河水估算约莫四五丈宽,也许找些木材排置在礁岩上头亦可行。 「只有一把锄头,想要伐木恐怕有困难。」蔺仲勋可不认为有那么容易。 「那不然……」 「小佟姊,有我在,你不用怕。」 杜小佟双手扭得指节泛白,低声喃着,「我怕水。」她很怕很怕,怕到尽其可能的不靠近水源。 蔺仲勋轻点着头,和他猜想的相去不远。「是吗?那就没办法了。」话落,他解下背上的竹篓,蹲身在她面前。「上来吧。」 杜小佟瞪着他,抿了抿嘴。「不成,咱们再想想其它办法。」 「没有其它办法,再想下去天都暗了,届时就算是我也不见得能安然无恙地带你过河。」他哄骗着。「上来吧,这儿四下无人,没人能对咱们说三道四。」 凭他的能耐,就算天色全黑,他也能轻松的带她过河,但早过晚过都是过,天色一暗,恐怕她会更怕水。 杜小佟左右为难着,眼见天色一点一点地暗下,她咬了咬牙。「我……就麻烦你了。」 蔺仲勋满意地漾笑。「一点都不麻烦。」待她一趴上背,他随即起身,单手抄起装满野菜和竹笋的竹篓,跨步踏入河水里。 然而每走一步,勒在他颈上的力道就重一分,她的双手冰冷得可怕。 「小佟姊,方才来时我瞧田已经干了,真的不灌点水?」他口吻轻松地问。 杜小佟死命压抑着恐惧,她彷佛置身河底,被四面八方的河水困住,封住了双耳,根本听不清他到底问了什么。 「要是不灌水,那些秧苗不会死吗?」没回应也罢,就当是他一个人自言自语好了。 她不住地颤着,感觉有细微的声音由远而近地响着,在寒冷的河里,给予她些许的暧意,慢慢的,她听见了耳边的低柔嗓音。 「我瞧别人的田,里头都还挺有水的,你确定真的不用灌水?」蔺仲勋注视着前方,每一步都踏稳了,才会再踏出下一步,绝不允许有任何的意外加深她对河水的恐惧。 「……我比别人提早了近一个月先播种,你没发现我的秧苗比别人的高吗?」 尽管声音有点虚,但至少她开口了。蔺仲勋笑眯眼又继续问:「原来是这样,那你说过两日要浇肥,可咱们今天才找到这些野菜,到时来得及浇肥吗?」 「过两日要用的肥是竹棚里那一瓮,今儿个要做的肥是下个月要用的。」 「所以得要浇两次肥?」 「嗯,分檗结束就是要开始结穗,除了要灌水外当然还要浇肥,等到穗花要抽长时,还要再浇一次,可以结更多稻谷,而且每颗稻谷会更饱满。」说到种田,她整个精神都来了,几乎忘了自己在哪。 「这该不会是你的独门做法,才让霜雪米那般好吃吧。」 「计算分檗,灌水浇肥,每个步骤听似简单,但都需要靠经验,用手去触摸稻秧,去触摸田土,注意天候的日晒和雨量,最重要的是收割的前几天,何时要开始断水,是非常重要也攸关着稻谷是否饱满剔透的关键。」 「喔。」他噙着浓浓笑意。「看来种田真的是门学问。」 「谈不上学问,不过是从小就踩着田里的烂泥、摸着田里的秧苗得来的经验,我喜欢待在田里的感觉,经由我的手,让田里铺上了一层绿绒,风吹过,如浪般层迭,等到长出穗花,等到稻谷黄澄一片,在烈日之下,就像是闪动的黄金,那景致你到时候看就知道了。」 蔺仲勋静静地聆听,彷佛透过她的叙述,瞧见了一亩亩的黄金稻田,随风摇曳着,那般恬适的农村时光,不知怎地竟教他生出向往。不过—— 「小佟姊,你打算让我背着你回家吗?」 「嗄?」她愣了下,这才发现早已经过河了。 她呆愣地往后看,河岸离她已经有段距离,她是恁地恐惧,每每接近河边都教她浑身紧绷,但是她刚刚却忘了恐惧。 他……该不会是故意和她聊农作耕耘,教她忘了害怕吧? 「只要你愿意,要我背着你回家也不是什么问题。」他略带轻佻地道。事实上,他说的是肺腑之言,但是如她所说人言可畏,他并不希望因为自己,而让她的处境更加艰难。 杜小佟闻言,二话不说地从他背上跳下。 「快点走吧,天色快暗了。」她有些羞窘,头也不回地道。 蔺仲勋笑了笑,舍不得太快背上竹篓,掩去了她残留的余温。 两人维持两步的距离行走,走回村落,杜小佟习惯地绕到田边,却发现原本已经晒得半干的田地,水竟然淹过三分。 她本来要先开排水,但余光却瞥见水门竟半开着,而隔壁胡大叔正在巡田,田里的水淹了五分高,比她要出门前高上许多,看得出这水是才刚经由水门淹入田里而已。 未免太巧合了!杜小佟瞪着隔壁的田地,几乎认为是邻人故意引水灌她的田。两家的田地耕作时间不一样,隔壁的田需要引水,因为根本还没到分檗时候,可是胡大叔好歹是耕作了一辈子,他会不知道她已经在晒田了吗? 她出门前巡过水门排水,全都关得死紧,根本就不可能出现半开的状况,要不是有人故意打开,那还真是有鬼了。 「小佟姊,不是说这田还要继续晒,怎么淹了水?」蔺仲勋走近她问着。 杜小佟紧抿着唇,现在这状况,她毫无证据只能吃闷亏,可这么一来,这亩田会分檗过头,到时候分了养分,稻谷就容易变成空壳。看来,只能先排水,看状况再决定要不要下田把多余的稻秧拔除了。 「小佟姊?」她的沉默落实了蔺仲勋心底的猜测。这水根本是有心人故意引入,恶意要破坏她的田,可偏偏她又不能发作,对不? 「欸,你的田怎么淹水了?」 正忖着,身后传来一道嗓音,这声音对蔺仲勋而言并不算太陌生,毕竟几天前才打过照面而已,只是他记不得对方姓啥就是。 第二十四章 杜小佟冷着脸不语。她不是不懂人情世故,这当头只要点个头扬个笑,继续和睦相处即可,但田里栽种的都是食粮,恶意糟蹋他人的食粮,这口气她就是吞不下。 「不过也没关系,教你的男人替你踩踩水车,先把水排出去就好。」胡大叔笑得极冷,满嘴暧昧。 杜小佟蓦然抬眼。「胡大叔这么说是要毁我的清白不成?!」是可忍孰不可忍,毁人清誉最是恶劣,为何都已经一把年纪了,是非轻重都不懂? 蔺仲勋浓眉微攒,深邃魅眸微眯迸出杀气。就说人性本恶,明明就可以相安无事,有人却偏爱挑起战端……欺侮一个无人照应的寡妇,到底算什么男人?可偏偏这时候他并不适宜开口,就怕他一说反倒惹大事端,替她招来麻烦。 「我毁了你的清白?那是镇上的韩大娘说的,可不关我的事。」胡大叔上下打量着她。「她说,她要替你家长工说媒,却被你打了回票,早说嘛,当初我就不会要牵上他跟我女儿的姻缘了。」 「胡大叔既知他是我聘来的长工,就该知道他是长工的身分,住在我家中并无不妥,为何却硬要毁我的清誉?」 「如果他真是你聘来的长工,来了这么久的时间了,为何从不见他下田干活?反倒是上山下海的打猎捕鱼,这是哪门子的长工?说穿了根本就是你的男人嘛,你只管承认,寡妇改嫁在这年头也不算少见。」胡大叔鄙夷地说,神色不屑。 杜小佟粉拳握得死紧,肚子里有一把火烧着,可气人的是她反驳不了。 她不让他下田,是因为他什么都不懂,再者经他碰触的农作都快枯死了,她哪敢再让他下田?可这事根本就说不了,因为就连她也不懂他为何会如此,说出去又有谁会信?就算信了,恐怕他也会被当成妖怪看待,这又何必呢? 一直杵在旁保持沉默的蔺仲勋,向前了一步,话都已经翻到舌尖上了,却见杜小佟横出手臂,状似在阻止他。 她知道他要说什么?她知道他天生有弄死植物的本事,却不让他把这事说出口?只要他说了,尽管释不了疑,但至少可以让对方闭嘴,还是说……她纯粹是怕他开口反招麻烦? 然那细微的举措胡大叔看在眼里,更加认定两人暧昧。「就说嘛,一个没没无闻的寡妇,种的稻米怎会被户部给看上采购,依我看八成是用狐媚本事勾搭了户部哪个官员,要不怎会有这般天大的好事。」 蔺仲勋闻言,撇唇哼笑道:「要是长得狐媚点就有本事勾搭户部官员,胡大叔家中两个女儿,挑一个送上去换条生路,也是挺不错的选择。」 「你!」 「被人抹黑就是这般滋味,胡大叔认为滋味如何?」蔺仲勋似笑非笑地望向他,笑意缓缓地凝成浓烈杀气。这个男人,他记下了!既是自个儿不留情面,他又何必留情? 胡大叔打了个寒颤,最终只能悻悻然地转身离去,连多置一词都不敢。 杜小佟站在原地,小小的身影微颤着,蔺仲勋见了只想要将她纳入怀里,让她知道有他在,谁都不能伤害她。 「小佟姊,你们总算是回来了,就在想说天色都快暗了,你们……小佟姊,你没事吧?」银喜因天色已暗却未见两人返家而出来瞧瞧,从田边矮树丛跑来,瞧见两人总算是将悬下的心放下,可是一瞥见杜小佟脸上的泪痕,不禁愣住。 「没事,回家吧。」杜小佟胡乱地抹着脸,头也没回地朝家的方向走去。 银喜不由得看向蔺仲勋,蔺仲勋只是不语地跟着杜小佟。 对他而言,只要是走在同一条路上,谁在前谁在后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在同一条路上。而这条路上,是绝不允许任何不相干的人事物挡着。 用过晚膳之后,杜小佟推说累了便回房歇息,蔺仲勋也找了说词回房歇息,直到屋里所有人都歇下了,他才无声无息地离开。 城门早已关上,但不过是一座城门,哪里挡得下他的脚步。 他点地跃起,闪过巡视的城门兵,随即跃入城内街道,根本无人察觉。他如入无人之境地朝皇宫走去,直到被挡在正丰门外。 「大胆刁民,皇宫内苑岂是你能进入之……」话未完,已经被蔺仲勋一掌给劈昏。 而另一名守宫门的禁卫随即向前,蔺仲勋长脚一抬,便被踹飞在地上滚了两圈。 随即,他便朝宫里走去,不一会宫中像是炸开的锅,到处喊着捉拿刺客,他闲散走着,等着有人通报福至,一方面则是朝广祈殿而去。 最终,他在广祈殿外的长廊被团团包围。 一个男人手执长剑向前,重喝着,「拿下刺客!」 蔺仲勋站在暗处,瞧着禁卫手提灯笼,他才缓缓地向前,就在禁卫刷的一声,同时抽出长剑时,他沉声道:「桂都统办事还挺利落的嘛。」 为首的男人闻声登时头皮发麻,大喝道:「慢着!」 所有禁卫退下,桂英华随即收起长剑,向前走上两步,一双虎眼瞠得快要暴突,随即单膝跪下。「卑职不识圣驾,还请皇上恕罪!」该死,已经好久没瞧见皇上,多希望永远都不用再见,可偏偏还是见了,而且这一次很有可能真的是最后一次见到……因为他死定了! 见桂英华一跪,喊着皇上,所有禁卫刷的一声,整齐跪下。 蔺仲勋气定神闲地睨了众人一眼,大步走过。「桂都统,阿福呢?」 「回皇上的话,福公公正朝御天宫过来。」桂英华尽管哀悼自己命运多舛,但还是恭敬地禀报着。该死,他真的猜不出皇上穿着民间布衣到底是在玩哪一招,他只知道今晚可能是他人生的最后一夜。太卑鄙了,来这招阴人,皇上都不会觉得自己太不讲道义吗! 「叫他到广祈殿找朕。」 「卑职遵旨。」桂英华立刻使了个眼色,要下属赶紧把福至找来。 蔺仲勋踏进寝殿,坐到四方黑檀书案前深思。 不一会,福至急急忙忙地到来,在殿门外低喊:「皇上。」 「进来。」 福至一进殿,本来欣喜的神色在瞧见蔺仲勋铁青的脸色后消失殆尽。 「阿福,朕要赐一座御匾。」 福至心思动得极快,道:「给寡妇杜氏的?」问着的同时,瞧见蔺仲勋懒懒地望着自己,他二话不说地改了说词,「是给杜姑娘的?」 反正说寡妇可也不可,毕竟也不是明媒正娶,不过是个童养媳罢了,王家少爷死后,名分恐怕也只是王家的丫鬟而已。 「朕要封霜雪米为天下第一米,御匾上题一品米。」 「奴才遵旨。」福至垂下眼,心想皇上分明是拿御匾作文章。一般而言,御匾搁在民间已经有相当威力,见御匾如见皇上,再题一品米……难不成是有谁对杜氏无礼,皇上要替她出一口气? 唉,原本以为皇上是玩够了,打算回宫,岂料他不过是回来坐坐而已。 「三天内送到她府上。」 福至掂算了下时间。「奴才会办得妥贴,不过既是要赐匾,那么就得要拟旨,皇上是否要再赏赐何物?」 「黄金百两……」蔺仲勋忖着杜小佟还需要什么。给她一笔钱,她大概也只是先存起来,要不便是采买农具和孩子们所需的文房四宝,但总不可能要他送农具和文房四宝吧…… 「要不要加赐锦绫十匹?」 「也好。」上次拿的古香绫她压根没用到,全都用到孩子们身上,这一回多备一些,加上是皇上所赐,她不用都不行。 「奴才记下了,三日后会派人领圣旨前往封赏。」 「对了,清河筑堤防一事,到底是怎么做的,竟让下游河水暴涨。」 「奴才明儿个会上工部了解,要是有任何渎职之嫌,奴才会严惩。」 「别忘了把户部给一并搅进去。」一群贪官污吏,等他有闲情时再来整治。「今儿个赐御匾一事最好早点让户部知道,朕要看户部这一回要拿多少银两去杜家采买霜雪米。」话落他已起身,好似一刻也不肯多作停留。 「奴才遵旨。」福至暗暗记下,虽说不是件大事,但皇上只是想找个契机整治户部罢了。 蔺仲勋走过他身旁时,大手突地往他肩上一按。「还有,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泄露朕的行踪给单厄离。」 福至扯着唇笑得很苦。「皇上,单将军缠人的功夫实在是……」 「你不是老对他心痒难耐?朕给你这大好的机会让你好生整治他,你竟是一点都没有把握。」 福至真是有苦说不出。皇上这分明是恶意数落了,单厄离是颗石头,只听君令,可他阿福是谁,凭什么差使他?尤其在他得知他兼了首辅一职后,简直视他为乱党妖孽,要不是皇上实在太重视自己,他怀疑单厄离早一刀把他了结。 第二十五章 「别再让他来找朕,否则——」 「奴才明白了。」福至如壮士断腕般地闭上眼下了决心。看来得再找个法子捏造圣旨才能镇住单厄离了。 「朕要走了,这朝堂你就尽管玩,怎么玩都无所谓,让朕看看你可以玩到什么地步。」拍了拍他的肩,他径自要往外走。「不过要记得,该处置时可得要留给朕,才能堵天下悠悠众口,朕可舍不得让你背上污名。」 「多谢皇上。」福至唇角抖了两下,心口不一。说到底,哪里是他在玩?这分明全都是皇上搅和出来的。光是要他兼首辅一职就足够撼动朝堂了,令六部之首彼此猜忌,思索着要如何拉拢或对付自己,甚或利用自己对付他人,这一来一去,所有的弊端全都跑到他耳里,他能不办吗? 皇上向来就很擅长借刀杀人,只是没想到这回竟会轮到自己当那把刀。 蔺仲勋掏掏耳朵,当没听见福至的嘀咕,踏出殿门外,就见桂英华守在殿外。 「桂都统。」 「卑职在。」 「桂都统镇守宫中,禁卫训练有素,倒是包围得挺快的。」 桂英华眉心一跳,不相信皇上会夸奖自己。「卑职职责所在,尽心而为。」 「不过,今儿个朕是闲散地走,所以你能赶在朕踏进广祈殿内拦下朕,但要是有贼人刺客欲行刺朕,你认为那贼人会闲散地走,等着你来吗?」 桂英华二话不说,再跪!「卑职有失职守,请皇上恕罪。」 蔺仲勋笑眯魅眸。「其实这事也没那么严重,想要将功赎罪也行。」 桂英华一脸不解地抬眼,便听他道:「单厄离差不多也快到了,朕想到外头走走,不想见他,给朕拦下他,要是他找着了朕,桂都统……别怪朕治罪。」蔺仲勋拍拍他的肩,即刻走人。 桂英华闻言,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皇上惹不起,将军不好惹……他怎么这么倒霉啊! 【第十章】 三更半夜,蔺仲勋摸回了杜家,如往常作息。然而,接下来的日子,白天,可见杜小佟很刻意地与他拉开距离,一口气将他推得很远,到了晚上那就更不用说了,用过膳后,她总是立刻回房,顶多是偶尔到孩子们房里走动。 而他眼下能做的,就是下田浇肥。尽管这肥料的味道实在是恶心得教他想吐,但他在田里走动,多少能堵上几张无聊生事的嘴。 浇了肥,杜小佟开水门引水,看水充盈了早已经干裂的农田,直到淹过了茎部一寸高的位置才关上水门。 他站在田边,嗅闻着揉合了泥土草香和肥料味的复杂气味,望着脱下鞋子,踩进田里的杜小佟,她戴着斗笠,带着孩子们弩着腰,一处处地巡,将生长太密的秧苗毫不惋惜地拔除。只为了那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米,她在烈日底下来回巡着,比其它农人还要专注仔细。 他想,他大概知道为何她种出的米特别的好吃,只因为用心。 「小佟姊!」田的另一头突地传来银喜的喊声。 杜小佟回头望去。「发生什么事了?」 「你快点回来,赶紧把脚洗一洗,家里、家里……」银喜喘得连话都说不全。 蔺仲勋微扬起眉,大抵知道发生何事了。 「到底怎么了?」杜小佟被她难得的慌乱给吓得赶紧踏上田埂。 「家里来了几位宫里的公公,说皇上下了圣旨、赐了匾额要给小佟姊!」银喜深吸了口气,再一口气地把事说完。 「……嗄?」杜小佟愣了下。圣旨,匾额? 待杜小佟赶回家中,家门前已经聚集不少村人围观,她走近一瞧,就见两名身穿墨绿色锦袍的公公站在马车边上候着。 从没遇过这阵仗,一时间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你就是杜姑娘?」一名公公见她走到跟前,细声问着。 杜小佟愣了下,只因已经许久不曾有人这般称呼自己,直到银喜推了她一下,她才赶忙回神。 「我就是,不知道几位公公前来是——」 开口的公公没理她,径自回头朝马车内低声说了两句,马车里随即走下一位身穿赭红色锦袍的公公,皮肤白细,眼眸细长,像是笑眯眼似的。 他手中拿着圣旨,走到杜小佟面前,细声道:「圣旨到,民女杜小佟,跪下接旨。」 杜小佟轻抚着胸口,双膝跪下,原本一旁吵杂的低语,瞬间寂静。 穿赭红色锦袍的公公往旁一瞥,细声道:「见圣旨如见皇上驾到,尔等无知村民还不一并跪下!」 此话如雷,吓得一票围观的村民一个个跪下,银喜也拉着几个孩子赶紧跪下,就怕有所冒犯会遭罚。 现场,几乎所有人都跪下,唯有一抹高大又显眼的身影屹立不动,穿着墨绿色锦袍的公公细声喊道:「大胆!」 那拿圣旨的公公闻声,不由斜眼睨去,瞬间,细长的眼眸瞠大,「皇——」 蔺仲勋微眯起眼,那名公公立刻噤声,吓得差点连圣旨都拿不稳,整个人慌得不知所措,没了刚刚的凌人气势。 然而这一幕,因为众人皆跪地伏首,所以无人瞧见。 「大胆刁——」 「住口、住口!」穿赭红色锦袍的公公赶忙低声喝止。 小公公不明就里,倒被准备宣读圣旨的公公给瞪得不敢再置一词。 穿赭红色锦袍的公公,是在福至身边当差的,名唤如贵,自然是见过蔺仲勋几次面,要不依蔺仲勋连百官都不肯接见的性子,别说民间,就连在朝中,真正见过蔺仲勋的官员宫人,实在是少得可怜,莫怪那日蔺仲勋回宫时会被挡在宫门外。 蔺仲勋神色不耐地启口,无声的说了声「念」。 如贵咽了咽口水,双手微颤地摊开了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民女杜小佟栽种霜雪米,极得圣心,龙心大悦,封霜雪米为天下第一米,赐御匾,题一品米,再赐锦绫绸缎十匹,黄金百两,钦此!」 现场,静默无声,如贵垂头一望,要是以往,他会拉开嗓门骂人,但是今日皇上在场……「杜姑娘,请接旨。」皇上既会出现在这里,又特赐御匾,用头发想也知道这位杜姑娘是不能怠慢的。 杜小佟如在梦中地抬眼,慢半拍地回神,赶忙接过圣旨。「多谢公公。」 一票人这才跟着起身,而后如贵要三位小公公把御匾抬出,村人围观着,却不敢大声喧哗,就怕犯了禁忌。 「杜姑娘,这匾额就挂在此处可好?」如贵态度亲切,指着竹门檐底下。 杜小佟有些受宠若惊,忙道:「都好都好,公公作主即可,不过得等我跟邻人借个梯子,我……」她有些慌,作梦也没想到自己栽种的米竟可以被皇上封为天下第一米,还给了一品米的御匾,这简直像是天上掉下来的大礼。 别说她,就连银喜也拽着孩子,呆愣在一旁。 「喂,隔壁的,可以借把梯子不?」蔺仲勋干脆先问了隔壁邻居。 邻人一听,迭声应好,一溜烟地回家扛出木梯,还聪明的连钉子锤子都给备上,省得再跑一趟。 「过来吧,这位公公。」蔺仲勋把梯子固定好,已经快手在檐下钉好了钉子,等着如贵把御匾抬过来。 如贵诚惶诚恐地走近,不住地躬着身,不敢造次。 「你再躬着身,朕会让你往后都无法直着走路。」待他走近时,蔺仲勋趁机在他耳边低语,吓得他赶忙抬头挺胸,和蔺仲勋一人抓着御匾一头,步上木梯。 将御匾后头的穿绳挂上钉头,两边缎带绑在檐下的竹隙间,确定稳固之后,蔺仲勋跳下木梯,朝上望去,黑檀木打造的御匾,题上烫金大字,绑着大红缎带,说有多贵气就有多贵气。 「小佟姊,看起来还不错吧?」他睨了眼站在身旁,看得小嘴微启的杜小佟。 真是新鲜,在他面前,她向来是沉着淡漠,像是天塌下来她都不为所动,可如今她却像个寻常小姑娘,瞧见什么新奇玩意儿,一时间转不开眼。 那娇俏神情……直教他心底犯痒。 「杜姑娘,既然御匾已经挂上,我等就先告退了。」如贵将盛装黄金百两的锦盒和十匹上等的锦绫绸缎都交予后,不过分卑微亦无一丝倨傲地道。 「多谢公公。」杜小佟回神,像是想到什么,赶忙拿出荷包,取出一两银子。「这是给公公喝茶的。」 这是刚刚挂御匾时,隔壁邻人提醒她的,她才想起一般大户的下人到别人家办事总是要拿一点好处,何况是特地运御匾到来的宫人。 如贵见状,觉得这姑娘是见过世面懂礼数的,正打算要伸手,却被两道锐利如刃的视线给扎得不敢动弹,只能努力地抹出笑意道:「杜姑娘不需多礼,这是我等该做的。」明明收银两是常规,可是……算了,也只有一两,他宁可少收那一两,也不要日后被皇上整治得连收常规的机会都没有。 第二十六章 蔺仲勋撇了撇唇。他得要干四年活才攒一两,送个御匾凭什么收一两? 待宫人离去后,村里的邻人不住地到杜家门前仰望御匾,有人向杜小佟祝贺,亦有人不咸不淡地招呼了两声就走。 然而对杜小佟来说,邻人的反应一点都不重要,等震撼惊喜过后,她开始惴惴不安。 晚上,银喜特地弄了一桌丰盛的菜,更是破例每个人都吃白米饭,大伙说说笑笑,谈的都是收到御匾时邻人的反应,更开心自家的米受到皇上青睐,那是无上的光荣,但杜小佟却异常的沉默安静。 「小佟姊,身子不适?」蔺仲勋低声问着。 杜小佟睨他一眼,轻轻地摇了摇头。 蔺仲勋见状,不再追问,因为他知道当她不说时,他是问不出所以然的,所以在用过晚膳之后,他托了银喜探问。 「小佟姊,收到御匾,得到赏赐,这不是天大的喜事吗?」银喜进了她的房,就见她坐在床畔,拧着眉像是遇到什么棘手麻烦。 杜小佟看她一眼,重重地叹了口气。「是好事。」得到御匾对她而言,无庸置疑是种肯定,但是接踵而至的怕有数不清的麻烦。 「既是好事,为何你愁眉苦脸的?」银喜拿起梳子轻梳着她放下的长发。 「人怕出名猪怕肥。」 银喜皱起眉想了下。「会有什么不好的事吗?可我觉得咱们有了这块御匾,从今以后邻人也不敢再欺负咱们,在咱们背后说闲话。」这段时日邻人的态度丕变,她都看在眼里,只可惜她无力改变什么。 「那也不过是表面上。」杜小佟托着腮叹道。 「表面上也好,至少往后可以相安无事,不怕他们又在背后耍手段。」 「那些还不是教人头痛的。」 「不然还有什么?」 杜小佟叹了口气,接下她手中的梳子。「早点歇息吧。」 「喔……好吧,小佟姊也早点歇着。」银喜心知打探不到什么,也不再问,省得被她看出端倪。 一走出房门外,银喜就见蔺仲勋站在外头,他朝她比了个噤声的动作,示意她回房歇息,他随即返回自个儿的房间。 他给御匾,多少是有抵制一些蜚短流长的目的,至少让那些长舌的人不敢再明目张胆地挖苦讽刺,至于其它麻烦……大不了是远房的亲戚闻讯赶来想分一杯羹,要不然还有什么?他也想知道,一块御匾到底镇得住多少麻烦,或是招来多少。 几日之后,答案揭晓。 一辆马车在杜家大门停下,正在整理红薯田的杜小佟侧眼望去,随即站起身,双手胡乱的在腰裙上抹了抹便迎上前去。 走到门外,杜小佟才发现原来后头还停了辆马车。 村落里少见马车走动,上一次来了辆马车,送来的是御匾,这一回又有马车,一些忙着农活的村人随即又好奇围观。 立在马车后头的两个丫鬟,随即走到第一辆马车旁,将一位贵妇人给牵下马车。 「小佟见过夫人。」杜小佟温婉地朝贵妇人欠了欠身。 王夫人年纪四十开外,但是锦衣华服,将一张艳容妆点得犹如二十来岁的姑娘。 「小侈,多年不见,你倒是出落得更美了。」 「夫人过奖了,夫人才是真的美艳如昔。」杜小佟笑睇着她。 一如她记忆中的夫人,一如她记忆中欲置她于死地的夫人,尽管她已经改变了命运,提早离开王家,但是深镂在体内的恐惧依旧难以消散。 这些日子她一直担心,就是怕这块御匾会将王夫人给引来。她怕的是王夫人是否是别有用心,她怕的是会将原本改变的命运又系回一样的结局。 如果可以,这一辈子她都不想再见到王夫人,不想回忆王夫人杀她时的狰狞面容。 「小佟。」 突地,一把熟悉又陌生的嗓音响起,教她浑身爆开阵阵恶寒。 她缓缓侧过眼,另一辆马车上下来一个男子。没想到夫人竟会把袁敦之给一并带来……他生得眉清目秀,尤其那双眼极为有神,凝睇着人时,彷佛在诉说万般柔情,但如今看在她的眼里,只觉得那眼神太轻佻太放肆,她真不懂当初自己怎会傻得不顾一切跟他走,却也没见他赴约。 说到底,他高中状元,攀上了恩师千金,压根就没打算迎娶她……说不准私奔的戏码还是他编造的,就为了置她于死地。因为只要她不在,他就可以俯仰无愧地迎娶恩师千金;只要她死,就能替王家攒一座贞节牌坊,保住王家的声势。 一群自私自利又无情无义的人,为何她好不容易逃出王家了,命运却又将他们兜在一块? 「小佟,还不赶紧对大人行礼。」王夫人见她失神,沉声启口。 杜小佟愣了下,对了,春闱、殿试已过,他应该依旧高中状元吧?「民女杜小佟见过状元郎。」 袁敦之闻言,面子有些挂不住,正欲开口之际,身后传来冷言嘲讽—— 「小佟姊,哪来的状元郎?今年殿试可是三鼎甲从缺,殿试上的贡士全都打进了三甲了。」 杜小佟抬眼望去,瞧见正好挑着一担柴薪回来的蔺仲勋,赶忙制止,「一两,不得无礼。」 王夫人和袁敦之同时望去,王夫人先声夺人的斥道:「你又是谁?可知道在你面前的人可是户部侍郎袁敦之,一介草民胆敢放肆!」 「我是谁不重要,我只知道在这块御匾前,除了皇帝,谁都得先对匾额行礼。」蔺仲勋皮笑肉不笑地道。 户部侍郎?一个三甲进士会搁到户部,甚至拔擢为侍郎,看在他眼里,那适巧是个很微妙又很危险的位置呀。袁敦之……这名字他有印象,因为在上一世时,他是丰成二十四年的状元—— 一道灵光闪过,他想起刚刚杜小佟唤他状元郎……随即他打消这想法,他自个儿重生几百回,以为别人都同自己一样了。 每个应试的贡士都喜欢别人这般称呼的,她应也是这么想才喊他状元郎,不过适巧今年状元从缺,才教他胡思乱想了起来。可说来也巧,来的竟是她识得的人。 「一两!」杜小佟恼声喊道,又赶忙向王夫人解释:「夫人,他是奴婢所聘的长工,在这儿做些打杂的活儿。」真不知道他今儿个是怎么了,连对方是谁都不晓得,竟拿御匾压人,这岂不是要多惹事端。而且一大早出门,都已经晌午了才回来,还这么巧的挑王夫人到来的时候,简直是嫌她头不够痛。 袁敦之望着门上头的御匾。「小佟以前将王家的园子照顾得极好,没想到竟连种米都能种出一品米……」他收回目光,朝她一笑。「今儿个我厚着脸皮,跟着姨母前来拜访,就是为了一品米。」 「这……」 「小佟,让大人站在这儿说话,太不懂规矩了吧。」王夫人神色不快地道。 「请到屋里坐,我先去泡壶茶。」杜小佟赶忙领着两人踏进厅里。银喜带着孩子们在田里忙着除杂草,这些小事她得自个儿张罗,然才走了几步,她又忙唤着,「一两,过来帮忙。」 蔺仲勋朝厅里睨了眼,挑着柴薪快步跟上她。 一到厨房,杜小佟快手烧着热水,一边耳提面命地道:「一两,待会你就待在这里,别到前头去。」 「为什么?」他将柴薪搁在大灶边上,不动声色地问。 「照做就是。」 蔺仲勋没吭声,但不代表他会照做。「他们是谁?」 「他们……夫人是王家夫人,算是我以前的婆婆,而大人则是夫人的外甥,如今是户部侍郎,那可是官,你招惹不起的。」 蔺仲勋将福至曾说过的和她所说的一块连结,大致上理解。「不过我瞧那个官,看你的眼神极不寻常。」 铿啷一声,杜小佟手中的瓷壶没拿妥,落地碎了一片,一把茶叶还握在手中。 蔺仲勋睨她一眼,有些了然于心,蹲下收拾着碎片,再起身时,她已经找出了另一把瓷壶,将手中茶叶丢入,注入滚烫热水。 「你想太多了,他可是户部侍郎,正准备要迎娶他恩师的千金。」她不甚自然地解释着。「他看我的眼神怎会不寻常。」 「……喔。」他不过是认为不寻常,她就解释这么多,显得欲盖弥彰了。 「反正,你待在这儿就是。」她将瓷壶和两只茶杯往木盘一搁,神色再认真不过地重申一次。「把柴火搁好,别随便丢在大灶边,要是烧起来可怎么办?」 蔺仲勋点了点头,目送着她离去,直到站在厨房口已看不见她的身影,他随即蹬上屋顶,几个箭步就来到厅堂的正上方。 他挑了个好位置,见她快步踏进厅里,竖起耳朵,准备聆听底下交谈。户部侍郎前来所为何事,他连想都不用想,他想知道的是,她这段时日的魂不守舍,到底是因为户部侍郎还是王夫人。 第二十七章 「夫人,大人,粗茶还请别嫌弃。」杜小佟利落地递上茶水,一如以往在王家当丫鬟时,而后再退到两人跟前,不敢落坐。 王夫人嗅了下,嫌弃地搁下,反倒是袁敦之没什么架子,轻呷了口,笑道:「虽是粗茶,香味平淡但茶韵甘醇。」 杜小佟闻言,勉强地勾着笑意,心底清楚他不过是在客套,因为今日他是代表着户部而来。 「敦之,说那么多做什么呢?赶紧把来意说明就是。」王夫人挥着绣绢,彷佛屋子里有什么难闻的气味。 袁敦之倒也不啰唆,开门见山地道:「小佟,我是代表户部前来,打算采买个十石霜雪米。」 「我不过有两亩田,产量没那么多。」他开口就要十石米,教她有些错愕。 上回户部采买,也不过才买了五斗米而已,还是一斗两百文的价钱。 「是吗?」袁敦之思忖了下,像是意会了什么,又道:「那两亩田大抵可以产多少米?」 「这个……」杜小佟有些迟疑,垂眼估算着。月底那场大雨将至,届时会毁掉多少农田难以估计,而她的田究竟能剩多少收获也难预测,再加上她和城南的食堂也签了合同,那儿也要一石米…… 「价钱不是问题,小佟。」袁敦之见她沉默不语,以为她是打算拉高价码。价码拉高完全是意料中的事,毕竟皇上赐了御匾,封为一品米,这价值已非同日可语,她想抬价,尚可容忍。 「不是这个问题,而是今年的米产量并没那么多。」那以势压人的口吻,教杜小佟略微不快。 「那不管有多少,户部都要了。」 杜小佟垂眼思忖了下,启口道:「一石。」她保守估算两亩田大概会因为即将到来的水患毁了四成,大约只剩三石,一石给城南食堂,一石给户部,另一石是要给孩子们的。 「太少了。」袁敦之不甚满意地道。「小佟,你这是拐弯抬高价?我说过了,价钱不是问题,你尽管开便是。」 杜小佟攒起秀眉,尚未启口,王夫人已经先声夺人。「我说小佟,你这是风光了,拿着一块御赐匾额欺人吗?」 「我……」 「这是敦之刚上任的首要差使,你这是拐弯整治咱们,认为咱们过去待你不好?」 「夫人,我没有……」 「我告诉你,你能有今日的成就,是王家给你的,你要是恩将仇报,是非黑白可是一自有公论。」王夫人气势凌人,像是施与杜小佟多大的恩惠,而杜小佟不知好歹。 杜小佟闭了闭眼。「夫人,小佟不敢,而是先前户部采买也不过五斗,我两亩田的产量预估只有三石,一石早被城南的食堂订下,所以我顶多只能给一石。」 「你说那什么话,城南食堂?不就是家食堂,又不是万兴楼还是松涛阁,那种小家子的食堂,你也把一品米卖给对方,你是脑袋坏了不成?生意是这般做的吗?依我看,称倒不如专心地耕田种稻,把这买卖的事交给我就是。」 杜小佟盯着沾着尘土的鞋头,对于王夫人的强势介入,压根不意外。她一直是这样的人,从不听旁人说话,自以为是又霸道无情…… 「敦之,这事和我谈就成,毕竟这——」 「夫人。」杜小佟再也忍不住地出声打断。 王夫人艳目微眯,嫌恶地睨向她。「这事和我谈有什么不对?当年你离开王家时,要不是我拿了一笔钱给你,你有本事买下两亩田,能有今日的成就?」 「夫人拿了笔钱给我,那是因为我和夫人做了一项协议,并非平白无故给我的。」 她顶着少夫人头衔,干的是丫鬟的差活,王夫人将她休出时,岂可能还赠她一笔钱,王夫人向来就不是个宅心仁厚之人。 「所以你现在是跟我说,这田是你的,这御匾也是你的?!」王夫人不快地拍桌站起。 「夫人,皇上赐给我御匾自然有一道圣旨,夫人想看圣旨吗?」她畏惧的并非王夫人这个人,而是前世那令她恐惧的记忆。打她进王家,就不曾被善待,丫鬟该干的活,她一样没少做过,常常是三顿做一顿吃,饿着冻着,任人欺凌,如今她小有成就,就想夺她的田,占尽她所有便宜,她可不会再闷不吭声! 王夫人眯紧了艳目。「三年不见,有点成就了,说话也从鼻子哼气,还敢拿圣旨压我……真是个压根不懂得知恩图报的贱奴!」 「我只是实话实说,事实上在王家将我休离之后,我和王家便已经毫无瓜葛,今儿个是夫人仗势欺人,想强抢我的田地收成,我自然不会沉默。」她还有四个孩子得要拉拔,而这三年来,她一直是自食其力,捉襟见肘度日,好不容易熬出头了,她自然不会任人抢夺。 「你!」王夫人气得扬高了手。 「好了好了,姨母别动气,小佟也少说几句,全都坐下,咱们今儿个来不是来抢小佟的田,而是要说户部采买一事的。」袁敦之眼捷手快地拉住王夫人的手,就怕这一巴掌打掉他大好的将来。要是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妥,恩师岂会将千金嫁予他?不管怎样,想算帐也得等他把事谈妥。 「大人,一石就是只有一石,不是我拿乔,实在是我能拿出的就这么多,若数目不合大人的意,那就请大人另请高明了。」这契是和户部签定的,一旦签了,便绝不能出任何纰漏,她宁可放弃生意,也不想惹祸上身。 「那就一石吧。」袁敦之无奈道,从身上取出户部的合同。「一石的价码是——」 「二两银。」 「那就这么着吧。」袁敦之也够干脆,把合同交给她。「你就把价码和数目都添上去,到时候……约莫什么时候收成?」 「约莫七月中。」收成后还得晒谷去壳,也差不多是这个时间。 「我知道了。」 「那就请大人稍候片刻。」她拿着合同回房填写,一会才又将合同交到袁敦之手中。 「多谢了,小佟。」袁敦之吹干了墨渍,赶紧将合同收妥。 「大人客气了。」杜小佟朝他欠了欠身,再望向王夫人。 「杜小佟,既然你还记得咱们的协议,那么你可千万别毁了协议,否则……届时就别怪我无情。」 「我知道。」王夫人最是心狠手辣,这事她比谁都清楚。「送夫人。」 御匾送来后,她最担心的便是这事……要是没有御匾,也许这」辈子她都不会再见到王夫人,也不会继续活在恐惧的阴影之下。 王夫人哼了声,瞧也不瞧她一眼,径自朝外走去。 待两辆马车离开,银喜才踏进屋里。「小佟姊,他们是——」打从刚刚马车来时,她就想进来瞧瞧,可后头那辆马车边上站了两名像是衙役的人,教她不敢随便踏进,只好在外头等着他们离开。 「户部来的人。」杜小佟头痛地揉着额际。 「头又犯疼了?要不要找个大夫来?」 「不用了。」 「身子要是不舒服的话就找大夫。」蔺仲勋从屋顶上跃落。 坐在厅内的杜小佟不禁瞪大眼。「你……我不是要你待在厨房吗?结果你躲在上头偷听?!」 「你是要我别出现在他们面前,所以我躲在上头,应该不碍事。」蔺仲勋直睇着她苍白的脸。原以为他们谈妥后,她至少会心宽许多,岂料气色反而更差。 「算了。」她头痛得连话都不想多说。 「是说……一石米才卖二两银,你这价格会不会太便宜了?」宫中采买从来没出现这般低廉的价钱,横竖那数字任人填写着,她何不多拿些,好歹也是御封的一品米,不该这般廉价。 「你是不食人间烟火还是不懂民间疾苦?市场上一斗米卖到两、三百文钱,已经是贵得教人买不下手,我将一石米拉高到二两银,那是因为有御匾让我靠着,对方又是户部,在坊间我卖的一样是一斗三百文钱。」杜小佟没好气地睨他一眼。 蔺仲勋扬高浓眉。他是皇帝,身处在皇宫,哪里知道民间疾不疾苦?就算百姓身在水深火热之中也不关他的事,因为不是他造成的,那是老天定下的命数。 正在帮杜小佟掐揉额际的银喜笑得无奈道:「大概三年前,一斗米才卖六十文钱呢,现下可是每样东西都贵得很难下手。」 蔺仲勋垂眼想了下,猜想大概就是从昆阳城大旱之后了。大旱的事他无能为力,事实上百姓过得再苦,他也不会插手,他不是自愿当皇帝的,是老天非要他当皇帝不可,是老天藉由他责罚百姓,怪不得他。就算他有心想整顿吏治,恐怕也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他可不认为他斗得过天。 第二十八章 况且眼前较重要的是——「你和王夫人有什么协议?」 杜小佟眼眸一转,压根没打算回答,倒是银喜起了兴头,问:「小佟姊,什么协议?」 杜小佟翻了翻白眼,正不知道如何搪塞时,听见外头传来—— 「有没有人在?」 杜小佟脸色一变。不会吧,怎么…… 「小佟姊,我去瞧瞧。」 杜小佟张口要阻拦,银喜却已经像是翩然飞起的鸟儿踏出厅外,最终她只能沉痛地皱起眉头。 怎会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蔺仲勋不解地看了她一眼,余光瞥见银喜已经领着一对夫妇走来。 【第十一章】 「这儿瞧起来也没比咱们那儿好上多少,那丫头真得了御匾吗?」 一进屋,搀着年近半百男子的妇人,不住地打量着屋里的摆设。 蔺仲勋以眼神询问银喜,只见银喜轻摇着头,表示她也不识得这两人,再见两人议论着屋里家饰器物,像是头一次到来,但对杜小佟却是压根不陌生,而杜小佟的脸色随着妇人的评论而益发冷鸷,小嘴抿得无一丝血色,不发一语。 比起妇人近乎无礼的打量,男子倒显得拘谨得多,看那眼神像是带点亏欠而不敢开口,甚至该说他是不怎么想来,却硬被赶鸭子上架。 两人分别落坐,男子就坐在杜小佟对面的椅子上,杜小佟依然闷不吭声,连声招呼都省下,教男子坐立难安,偏身旁的妇人不住地推着他,硬逼着他开口。 「小佟。」男人被逼得受不了,终究勉强扬笑喊道。 杜小佟冷眼睨去,一句爹却是怎么也喊不出口。 他,是她的爹,曾经是她敬重的爹,因为她知道田里的农活粗重繁琐,她知道爹的辛劳,所以她总是尽其可能地多做一点,希望能减轻爹的负担,甚至当爹决定把她卖进王家时,她一点怨言都没有。 但是,就在三年前她离开王家,回到久违的家中时,才发现,大妹和二妹都被爹卖了,就连娘都已经死了三年余,爹也没派人知会她,甚至连何时续弦她都不知道。 她一再追问,却反被后娘以娘家不收休离寡妇为由赶出家门,爹一句话都没说,默许着后娘赶她走,一点父女情分皆无。 那一瞬间,她的心寒透了。 因为爹把她卖到王家,所以上一世,她才会受尽欺凌,被袁敦之所骗,最终被淹死在河底……虽说被骗是她自个儿傻,但是上一世她还待在王家时,爹好几次到王家跟她要钱,说是娘病了、说是大弟要念书……假的,全都是假的! 娘早就死了! 上一世的委屈,这一世的悲伤,混杂成对爹的恨,所以当三年前她回到家中,得知娘已死、遭后娘冷嘲热讽后,她毅然决然地离开,来到启德镇,如今三年过去,不曾联系,但一块御匾竟把他们给招来……她要这块御匾有何用?! 「我说小佟啊,好歹你爹都唤你了,你这一声不吭的是怎地?是风光了,有成就了,就把老爹都给忘了?我说做人啊,千万别这么忘本,要知道你耕田的好本事,可都是你爹亲手教导的,总不能今日得了御匾,就——」 「你说够了没?」杜小佟冷声打断她未竟的话。 「相公,你听听,这就是你的好女儿,说这是什么话,一点规矩都不懂。」郭氏可怜兮兮地偎在杜垂身边。 「要是我不懂规矩,那也是因为我没有娘教导。」杜小声哼了声,不住地摇着头,却怎么也拂不去恼人的头痛。 「就算你没有娘亲教你做人的道理,但你也得记得你的本事全都是传承你爹的,否则你今日怎能得到皇上恩赐?」郭氏见杜垂不吭声,也只能紧咬着这一点,硬要分一杯羹。 「他要有本事,他要是还在耕田,说不准今儿个的御匾就是他的。」杜小佟撇唇笑得极冷。「一个只懂农活的人,竟会傻得跟人做生意,一次次地血本无归,一次次地卖女儿……二娘,你得要多生几个,要不怎么赶得上我爹赔钱的本事。」 杜小佟的话教银喜倒抽了口气,但她太清楚杜小佟的性子,心知会教杜小佟这般讥讽挖苦,那就肯定是她爹和后娘的错。 蔺仲勋则倚在厅门边,细细将两方的说法给兜在一块。 「你!」郭氏气得脸色忽青忽白,抿了抿嘴,笑得有几分狰狞。「有御匾在,整个人气势都不一样了,想三年前你刚被王家休离时的可怜模样,和现在相比可真是天差地远!」 「二娘不需多说,我不曾受你教诲,更不曾吃过你一口饭一口茶,今儿个你是没资格数落我,要真有胆想分杯羹,那就叫我爹跟我谈。」言下之意是,当年她那般可怜,郭氏却连口茶都不曾给她。 郭氏闻言,不断地推着杜垂。 杜垂被逼到受不了,硬着头皮道:「小佟,你弟弟要念书,所以……」 「爹,我十一岁时,你将我卖进王家,就说弟弟要念书,如今我都十九岁了,他还要念书,敢问这八年来,他到底念了多少书?为何三年前我回家时,没在家里瞧见半本书,更没瞧见弟弟?」 「这……」杜垂支支吾吾,不敢告知她的亲弟早就被卖到大宅当长工。 「杜小佟,好歹那也是你同胞亲弟,你就这般势利,一点忙都不肯帮?」见杜垂又沉默,郭氏恼火地亲自上阵。皇上赐匾,肯定有绫罗绸缎和金银珠宝,没道理好处全都给了她,他们一家子就得过得苦哈哈的。 「三年前我回家时,多了一个没见过也不会叫人的弟弟,就不知道这要念书的到底是哪一个,但不管到底是哪一个——」杜小佟耐性告馨,索性站起身。「爹,如果是我同胞弟弟要念书,你把他带来,我这儿有四个孩子正在上私塾,弟弟要真有心想念书,依他的年纪,我可以安排他进官塾,若是我另一个弟弟要念书的话,恐怕爹就要多担待,那可不是我的差事。」 「你说那什么话,还不都是你弟弟,你就这般偏心?」郭氏不甘愿地道。 「真是我弟弟吗,二娘?」杜小佟轻扬笑意,笑意如刃薄冷。「二娘,我那位弟弟可压根不像我爹呀。」 「你说这什么话,你!」 「一两,送客!」 蔺仲勋有些意外她竟会派他出马,不过说来也对,像这等泼妇,恐怕不是银喜应付得了的,至于他的做法,是粗鲁了点,但立竿见影,保证她下回不敢再来。 「你想干什么?」郭氏见蔺仲勋逼近,连忙躲到杜垂身后,像是想到什么又问:「欸,你这儿怎会有男人,你该不会是跟这男人在一块吧!我告诉你,你可得要守节,要不这传出去……啊!」 郭氏突地发出杀猪般的哀嚎声,那是因为蔺仲勋已经一把扣住她的手,而另一只手则同样有力地拖起杜垂。 「王朝律例有规定寡妇不得改嫁吗?」蔺仲勋脸上笑意极冷,衬得那双冷鸷魅眸更形森寒。他对她可是已经疼入心底,之所以一直没有动作,是因为她在意贞节,他只能耐着性子陪在她身旁,等着她慢慢地把心交出来,可这世间总是有些残忍得令人发指的家伙,说起话来总爱往人的痛处戳,不给点教训,怎么交代得过去。 杜小佟闻言,眉头微皱,就怕他多说一句会节外生枝。 「你放手……你、你分明就是杜小佟的姘头,对不!」郭氏痛得龇牙咧嘴,可那张嘴就是不饶人。 蔺仲勋再微使劲,随即教她疼得倒抽口气,连痛呼都没办法。 「姘头,是指你在外头的男人,而她——她不是有夫之妇,她是个寡妇、被休离的寡妇,我是她的未婚夫,不是姘头,可千万别说错了,毁人清誉可是罪大恶极之事,天不治你,我也会治你。」不过就是修条律例,很容易的。 郭氏直瞪着他,毫无招架之力地被他拖走,一并被丢出门外。 「听着,这儿不欢迎你俩,下次胆敢再踏入……后果自负。」蔺仲勋笑容可掬地道,眸底冷凛杀意教人望而生寒。他绝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她,就算是她的父亲也一样。 不管他们是否听懂,他径自转身回屋里,才刚踏进厅里就见杜小佟一脸怒容地瞪着自己。 难道说他刚刚做得太过火了?想了下,他认为应该不至于,因为他动作虽是粗鲁,但是力道拿捏得极好,不会受伤。 「你刚刚是在胡说什么?」杜小佟咬牙问道。 「我?」他微扬起眉回想。 「什么未婚夫,你……」杜小佟气得连骂都不知道该怎么骂。她气,因为他的口不择言,她恼,因为她竟感到心底微甜……她简直是疯了她!自己是什么处境,她还会不清楚吗?她和王夫人协议不得改嫁,她不可能再嫁,更不可能和他在一起,但是她却因为他的一字一句而感到欣喜…… 第二十九章 与其说气他,倒不如说是气自己,明知道自身处境却还是执迷不悟,像他这种俊美的男人岂可能安居于室?她不该奢求更不该抱持希望,再这样下去…… 「我要回房歇息了。」最终,她转身走向自己的房间。 今天发生太多事了,她必须先让自己冷静一点。 「小佟姊,我扶你回房。」银喜赶紧搀着她。 蔺仲勋本想趁这当头把话说白,可瞧她脸色苍白得像鬼,走起路来摇摇欲坠,他就舍不得再强迫她。毕竟今儿个事情接二连三地来…… 突地,轰的一声,雷打得极近,震耳欲聋的破空声教闻者莫不惊诧。 「天啊,这雷声……」银喜看向外头,只见南边的天空竟覆着一层墨水般的云,可见银红闪电在云层里,怵目惊心地穿梭着。 杜小佟望向天际,下一瞬,雷声好似从远处滚动而来,房子隐隐震颤着,劈哩啪啦的雨声犹如石头在屋瓦上弹跳。 「是冰块耶,小佟姊,你瞧!」银喜眼尖地瞧见落在廊外的不是雨水,而是一小块一小块的冰块。 杜小佟眉心跳了两下。「怎会这样……怎么提早到了?」 蔺仲勋闻言,不禁侧眼望向她——这是什么意思?她真会观天象,测天候? 丰成二十四年五月的一场暴雨,造成了启德镇伤亡无数,他之所以记得,那是因为在暴雨之前下的是一场冰雨,传闻城内有人目睹有鸡蛋般大小的冰块,打坏了屋瓦…… 「糟了,孩子们还在田里!」杜小佟蓦地想起,不假思索地朝大门方向奔去。 蔺仲勋回神,快步追上她,将她拦下。「你待在屋内,我去把他们带回来!」 「可是——」 「没有可是,进去!」话落,蔺仲勋已经疾步朝田里跑去。 他的脚程够快,从家里到田里,不过眨眼功夫,然他都还没到田里,就已经瞧见唐子征抱着饺子,后头跟着烧饼油条,四个人身上都沾着泥,看得出是工作到一半,雷雨交加把他们吓得手脚没洗就赶紧跑。 「过来!」他一把先接过饺子,将他幼小的身躯护在怀里,再拉着烧饼和油条。 「包子,你是大哥,用跑的,动作快!」 「我知道!」他当然知道自己已经不是还能抱进怀的小娃儿,帮不了人时也不能成为别人的累赘。 蔺仲勋一马当先冲在前头,他脚程够快,可就怕包子跟不上,边跑边回头望,还得顾及身边的烧饼油条。从天而落的冰块打在身上,他是不痛不痒,但就怕孩子们捱不住。 「烧饼,把饺子抱着。」他突地停下脚步,把饺子递给烧饼后,随即脱下身上的外衫。「全都过来!」 唐子征气喘吁吁地跟上,一把被他给拽到身边,外衫即往他头上罩下,不只他,就连其它孩子都错愕地望着他。 「包子,你抓着另一角,大伙用同等的速度跑,烧饼,把饺子给我,抱着他你跑不动。」他一把将饺子抱进怀里,微弓起身子,将他护得死紧。 饺子一双又黑又圆的眼直睇着他,偷偷地伸出短短的小手环抱住他的颈项。 蔺仲勋愣了下,觉得这样也好,他可以多腾出一只手,拉住外衫一角。 就这样,四个孩子一个大人克难地回到屋里,然而冰块雨依旧下个不停,打在屋瓦打在红薯田里。 「你……你身上都打红了。」杜小佟走向前,要将饺子抱过,却见他的肩背上全都是被打得淤红的痕迹。 「就像蚊子咬。」蔺仲勋笑了笑道。 「可是你肩背上本来就有伤……」伤口虽然早就收了,但是上头还结着痂,那冰块就像石头没两样,打在身上怎会不痛。 「不碍事。」他要将饺子递给她,饺子却将他抱得死紧。「怎么,这娃儿也染上你的恶习,老爱勒人的脖子?」 杜小佟闻言,想起他背着自己的时候,俏颜微微飞红,正要将饺子拉下,却见饺子执拗地往他怀里缩,软软地喊道:「爹爹……」 话一出口,众人都怔愣住。 「爹爹……」饺子不住地往他怀里钻,教蔺仲勋错愕得说不出话。 他没有孩子,从来没有,因为他不要,谁就不准留,因为在他眼里孩子只是麻烦,但是此刻,他的心莫名地恻动着。 抬眼望向其它孩子,包子年纪最长,最为镇定,彷佛不为所动,但是烧饼和油条尚在渴望孺慕之情的年纪,眼眶都有些红。 他们都是幼年丧亲,一如他。但是他们不似他一再重生,累积了上千年重复的记忆,早已遗忘孺慕之情,也不需要那些虚伪的情感,但是他们不是他……而她呢?她又是如何能如此无情地对待自己的父亲? 「饺子年纪尚小,初来时总是会找爹找娘,有时还会抱着小佟姊喊娘呢。」银喜眼眶泛红了。不由得想起那年她因为卖身葬父,才会和杜小佟结缘,原以为她个性淡漠难相处,但相处过后才知道她待人极为真诚,尽管少了点笑容,但是她的善良却是温暖的,她因为失去父亲在夜里辗转反侧时,她会到她房里陪她,直到她入睡才离开。 「小佟姊当娘的话,那就让我当爹吧。」蔺仲勋笑着打趣。 杜小佟闻言,低斥着。「胡说八道什么。」 「哪儿胡说八道了?我束发那年就成亲了,当包子的爹压根不为过。」蔺仲勋话里寻常,却透着些许试探。 杜小佟心里一阵抽痛,一如她猜想,他果真早已成亲。天朝里,男子早成亲意味着出身非凡,一般年过二十未娶妻的庄稼汉可是满街都是。 唐子征意外地看着他。「那你的孩子年纪不就比我还大?」 「不,我没有孩子。」蔺仲勋将饺子从颈项上扒下,将他举得高高的,就见他咧嘴笑着。「不过有孩子似乎也挺有趣的。」他没孩子,他们没爹,彼此凑合一下,似乎也没什么不可以。 「别闹了,把饺子放下来。」杜小佟伸手接过饺子,看着其它孩子。「你们全都进去换掉湿衣衫,别染上风寒了。」 唐子征闻言,只好接过饺子,赶紧带着烧饼油条先进房,银喜也进房帮着他们换下衣衫。 瞬间,厅里静默下来,杜小佟转身要回房,却被他一把扣住手。 「做什么?」杜小佟想甩开他的手,却被他握得死紧。 「小佟姊,王朝律例里并无寡妇不得改嫁的条例吧?」 杜小佟闻言,心颤得有些难受,彷佛他的情意透过他的手,一点一滴地流淌进她心底。「……有或没有,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所以你是打算一生守寡?」 「我守寡又与你何干?」她恼着。 「当然有关系,因为我要迎娶你。」把话说白也好,省得她老是避着自己。 杜小佟心底发紧,恼火的抬眼。「承蒙厚爱,但我不打算改嫁,也不屈就自己当妾,你既已成亲,回你府上吧,别留在这儿坏我的清白。」 「我既要迎娶你就不会让你做小,我会先休了她们。」如今后宫嫔妃约莫十二、三人,想要废妃一点都不难,一个无出之名,就可以将她们全都打进冷宫。 杜小佟闻言,难以置信地抬脚踹他。 蔺仲勋没料到她竟有此举,吃痛地弯身蹲下,岂料她竟毫不客气地再踹,教他也动了肝火。「你这是在做什么?我如此安排有何不好?」正因为不想让她受委屈,他才有此打算,她还不满意? 「你这无情无义的薄幸男子,竟然为了外头的女子要休了自个儿的妻妾……我又能指望你什么?今日你可以为我这么做,明日你就可以为其它女子这般对待我!」杜小佟趁隙抽回手,气息微乱地道:「你现在就马上给我离开,我永远都不要见到你!」她作梦也想不到他竟会是这种人!休了她们……他肯定是高门大院里的人,才会有那么多的妻妾。 打从他一开始接近,她便觉得古怪,但既赶不走,她姑且留下差使他,可该死的是她竟在不知不觉间被他裹着企图的温柔给拐骗了!他分明是个薄情登徒子,他的行径跟袁敦之同样令人发指。 蔺仲勋微眯起眼,不能忍受她将自己想得这般不堪。「你以为我对每个女子都这般?你是第一个,空前绝后的一个!」后宫里的女人全都是些有野心的臣子塞进去的,都是朝堂上尔虞我诈的一环。可她不一样,他是想和她在一起,想要她的陪伴,如此渴望,就如干渴了千年急逢她这场雨,再冷他也要! 「我不想听,你给我走!」杜小佟恼火地指责他,「我最痛恨的就是你这种男人,满怀色心,为攀利益可以抛弃糟糠妻!」 蔺仲勋闻言,不由撇唇笑得极冷。「杜小佟,你有什么利益让我想攀?」 第三十章 「米!尤其皇上又赐了御匾,封了一品米,你和他们都一样,全都是看中了我身上的好处才接近我的,一个个都想要利用我,想要从我身上得到好处!」 她这一说他更加恼火。「笑话,我接近你时,那时没有御匾,你有什么好处?你甚至还卖了我!」这算什么?他送这块御匾反倒掀起浪涛,整死自己了不成?他们?敢情是拿他和她家人相比?未免把他给瞧得太扁了。 「我不是你,我怎会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蔺仲勋吸了口气,闭了闭眼,不允许自己动怒。「我心里想的不会隐瞒,我说了我就要你这个人,你以外的东西我全都不要!」直到这一刻他才发觉,原来不受信任的滋味竟如此难受。以往在朝堂之上,话语真真假假,他人信不信他根本不在乎,唯独她不行,他非要她相信不可! 「我不相信你,你现在就给我走!」她吼着,压根不管银喜和孩子们因为他们俩的争执探出头听着,见他又逼近自己一步,她干脆拔下头上的发簪抵着自个儿的喉头。 「你要是敢靠近我,我就死在你面前!」 「你!」蔺仲勋简直为之气结,不敢相信她竟做到这个地步。他真的无以理解自己到底哪里说错,竟让她以死相逼……正恼着,却见她身形摇晃了下,不及细想,就在她快要倒下之际,一把将她捞进怀里。 「小侈!」抱着她,他才惊觉她浑身烫得紧。 「别碰我……」杜小佟低吟着,推拒他。 「生病的人少给我啰唆!」他不耐的低咆,将她打横抱起。 「一两,小佟姊怎么了?」银喜追出门外问着。 「她生病了,待会我给她找大夫。」蔺仲勋一脚踢开她的房门,将她搁置在床上,抚过她的颊,发觉烫得吓人,但脸上不见半点红晕,反倒是苍白得可怕。 「可是大夫得到镇上去找,现在外头雨下得那么大,恐怕大夫也不肯出诊的。」银喜望着外头滂沱雨势,心底不禁犯急。 「我有法子。」蔺仲勋抽回手,低声道:「先准备一桶凉水,拿手巾覆在她额上,看能否降点温度,我去去就回。」 话落,才刚走出房门外,就见四个孩子早已来到门边,一个个脸色焦急。 「一两哥,你是把小佟姊气晕了吗?」唐子征急声问。 「不是,是她这几日身子一直不适,我现在去找大夫,你们一个个都给我乖一点。」蔺仲勋脸色沉得可怕,恼的是她身子不适却不找大夫,今儿个一整天发生那么多事,她又是气又是恼的,身子撑得住才有鬼。 「可是雨势那么大……」唐子征不禁抓着他的衫角。「一两哥,你要小心点,一定要小心点。」 蔺仲勋睨了他一眼,好笑掀唇道:「你把弟弟们看好,别打扰小佟姊,我很快就回来。」临走前,他摸了摸唐子征的头,再用力地揉了两下,随即踏进雨中。 唐子征有点怔愣地摸着自己的头,不知道有多久不曾有人这般摸自己的头了。 「包子哥,一两哥明明就对小佟姊很好,为什么小佟姊这么生气?」烧饼忍不住问。 「我也不知道。」大人的事他一点都不明白,他只担心小佟姊就跟他娘一样倒下,而一两哥就像他爹一样找大夫时出了事……他很害怕,但是他不能表现出来,不能让弟弟们察觉他的担忧。 「如果小佟姊和一两哥愿意当咱们的爹娘,其实也满好的。」油条抱着饺子低声说。 唐子征不语。他们都太早失去双亲,比谁都还要渴望爹娘的陪伴,而事实上他俩简直就像他们的爹娘般地照顾爱护着他们。 如果可以,他也希望他们可以成为夫妻,但眼前小佟姊的身子要紧。外头的雨大得吓人,敲得屋瓦乱响,真不知道一两哥到底要上哪找大夫,又有哪个大夫愿意在这种天候出诊。 就盼雨,别再下了。 然而这场雨却是愈下愈嚣狂,没有半点停歇的迹像,明明是下午时分,天色却暗得城里店铺都点上了灯,更有不少铺子早早打烊。 蔺仲勋冒着大雨回到皇宫里,这回守宫门的禁卫学聪明了,先问他的身分,可惜蔺仲勋正着急,没心思回答,一掌劈昏省得麻烦。 他如入无人之境的进宫,尚未回到御天宫,先遇到带队巡视宫中的桂英华。 「卑职见过皇上。」 蔺仲勋不耐地拉住他,低声道:「桂都统,带一名御医,记得要对方把解郁退热的几种药材都先备上,再要人备一辆马车。」 桂英华愣了下,立即道:「卑职遵旨。」回头,他立刻交办属下,再问:「皇上浑身都湿透了,先回寝宫换件衣衫吧,龙体为重。」 蔺仲勋想了下,横竖等桂英华办这些事也需要点时间,索性先回广祈殿换了件玄色滚银边常服。 一会,桂英华来禀马车已经停在广祈殿外,宫中医术最佳的蒙御医也已经在马车边上候着,而福至得知他回宫又要匆匆出宫,随即差人备了些糕点送来。 蔺仲勋上了马车,赞赏福至的贴心,一路上告知蒙御医不得泄露他的身分,蒙御医尽管不知要前往何处,但对于皇上的吩咐自是谨记在心。 马车在风雨中急驰,一路过了二重城,直朝南城门外的启德镇而去。 待马车一停,蔺仲勋吩咐车夫到屋里头避雨,车夫拿着糕饼盒,而蔺仲勋连伞都没打,便扯着蒙御医直朝屋里走。 「一两哥,你回来了。」在房里待不住的油条爬到廊杆上,一瞧见蔺仲勋便开心地站到廊杆上头。 蔺仲勋快步走来,一手拉着蒙御医,另一手单臂将他夹在腋下。「爬那么高不怕摔死?小佟姊醒了没?」 蒙御医偷偷往旁一瞟,随即收敛神色,不敢注目。他待在宫里已经三十年了,是御医馆里待最久的御医,能待这么久是其来有自,最重要的是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唯有如此才能永保安康。可是——一两……他好想知道这孩子为何叫皇上一两,皇上总是生人勿近的模样,今儿个却和这孩子如此亲近,直教人摸不着头绪。 「还没,小佟姊还烧得很厉害。」 蔺仲勋闻言,心微微发沉。将油条搁在门外,顺手将车夫手上拿的点心盒交给他。 「拿去分大伙一道吃,给银喜留上几块。」 油条应了声,拿着糕饼盒回自己的房。 蔺仲勋推开杜小佟的房门,见银喜就坐在床畔,手不住地探着杜小佟的额。 「一两……」银喜听见开门声,回头见他身后跟了个白须老者,赶忙起身。「这位大夫是上哪找的?」 她长这么大,从没见过衣着这般鲜丽的大夫——精绣夏衫外头罩了件轻纱半臂,头上还戴着冠,简直像是打哪来的大人。再望向蔺仲勋,那玄色绫袍透着冰纹,滚着银边,质地精美,做工精细,衬出他高大颀长的身形,更映亮那张俊如冠玉的面容,高傲华贵,让人不敢随意靠近。 她突地想起小佟姊说过,一两的出身非富即贵,此言果真不假。 「城里找的。」蔺仲勋随口编造着,推了蒙御医一把,示意他先去替杜小佟诊治。 「是。」蒙御医恭敬地应着,徐步走到床畔,静心替杜小佟切脉。 蔺仲勋垂敛长睫,等着蒙御医告知病情,瞧蒙御医的手一抽回,他立即问:「如何?」 蒙御医沉吟了下。「这高烧应该是风寒引起,该说这姑娘的底子颇佳,所以将风寒给压制住,不过这段时日姑娘恐是太过操劳,气血耗损又怒火攻心,以致风寒又加上气血逆行,这下折腾得可不轻。」 「我问的是,」蔺仲勋神色冷鸷,一字一句咬得极轻。「如何医治,何时康复。」 他要知道的不是她的病情,而是如何医治好她。 【第十二章】 蒙御医闻言,忙道:「启禀……我先开副药方,让姑娘喝上三帖,这热度应该就会消退许多,接下来再开几帖养身的方子,就能让姑娘康复。」他说得又快又急,冷汗几乎浸湿了他的背。 蔺仲勋森冷地问:「何时康复?」 那冷沉眸色教银喜怔住。那是她不曾见过的一两,彷似只是一个面貌相似的陌生人,教她不由得退上一步。 蒙御医掂算了下,但不忘替自己留点后路,省得蔺仲勋秋后算帐。「约莫……十日左右,不过得视姑娘的底子,到时尽管身体康复,依旧得要好生静养,总得一次把病养好,日后才不会落下病根。」 听至此,蔺仲勋才稍稍满意地微点着头。「你带的药材可足够?」 「够的,我马上配药。」蒙御医打开药箱,飞快地配着药。 蔺仲勋这才回头望向银喜。「银喜,这就麻烦你去煎药了……银喜?」 银喜猛地回神,瞅着他半晌,才结结巴巴地道:「我、我会马上去弄。」 第三十一章 蔺仲勋微扬起眉,忖了下,微露笑意道:「银喜,我给了孩子们一些糕饼,你待会也去尝尝,先垫点肚子。」 面对他的笑容,银喜有些疑惑,觉得他又像是以往的一两,可刚刚的他真的让人倍感陌生,而且……可怕。 「去吧,小佟姊有我照顾着。」 「好,我知道了。」银喜想了下,不管怎样,一两都不可能伤害小佟姊的。接过蒙御医用宽纸包覆的药材,她赶紧到厨房煎药。 待银喜一离开,蔺仲勋才低声道:「蒙御医,这几日就要你在这儿待下,省得朕还得来回往返。」 「下官遵旨。」蒙御医赶紧起身作揖。 「在这儿,给朕省下那些毫无意义的繁文缛节。」 「下官明白。」他能在御医馆存活这么久,靠的绝不只是他的医术,更是他识时务的眼力,「皇上为何不将这位姑娘迎回宫中静养,如此一来下官可以保证只消三、五日,就能彻底除去姑娘身上的病气。」 蔺仲勋敛睫不语。如果可以,他早就把她带回宫中,但依她现在对他的不满,当她一醒来发现身在宫中,那还得了?她不知他的身分就能抗拒他到这种地步,要是知道他是皇上……恐怕只会将她逼得更远。 他拥有无上权力,一直以来谁都不能违抗他的想法,但是他并不想用权力逼迫她,他想要的是她的心甘情愿。如果要以势逼人,他早就用了,岂会等到现在。 「蒙御医,待在这儿,举措自然些,要是教人看穿朕的身分——」蔺仲勋缓缓抬眼,笑得魅惑却又冷冽慑人。「这儿多的是埋尸处。」 蒙御医闻言,暗抽了口气,急忙答应。「下官明白。」 「先到厅里坐一会,等她喝下一帖药后,朕再安排你的住处。」 外头狂风暴雨,炎热夏季像是瞬间被打回料峭春天,但是蒙御医却是冷汗涔涔,坐立难安。 而蔺仲勋坐在杜小佟床畔,轻抚着她依旧烧烫的额,无声叹了口气。 在他重生的几百回里,她是唯一一个胆敢惹火他,他却什么都没做,反倒对她满心担忧的人。 他是个随心所欲度日的人,礼教律例在他眼里不过是些可笑的规范,他更不在乎外头是如何评价他这个皇帝,可她不同,她在意旁人的眼光,怕极了那些闲言闲语,也正因为如此,他才特地赐了御匾,没想到竟适得其反。 他到底该怎么做才对? 热……浑身像是着了火一般,教她痛苦地挣扎着。 她不能理解为何自己像是置身火堆之中?难道上一回将她浸在冰冷的河底,这一次要将她活活地烧死?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她一生坎坷,受尽欺凌,所以才会在遇到袁敦之后,对他的才华倾心,继而想跟他一道走,可她知道她错了,她看上的不过是个想要荣华富贵的小人,所以当老天给她重生机会时,她铁了心离开王家,即使当初和王夫人的协议极为荒唐,但只要能逃离,她什么都愿意答应。 可为何如今却用火烧她?是因为……身为寡妇的她不该爱上他吗? 她不爱了,谁都不爱了,就算独自到老都好,她再也不愿与任何人有瓜葛,她只是想要好好地活下去,可为何却是这么难? 为何她的人生总是一再遭遇背叛?袁敦之骗她,爹也骗她,就连王夫人也要置她于死地……为什么没有人需要她? 她想要有个人需要自己,她想要有个人陪,她想要爱人……一两,那个对她有所企图却又百般温柔的男人,不能爱却爱上了,到底是她太寂寞,还是这世间的情总是由心不由人? 她不要了……这一世,她只为自己而活,自私点只为自己想,再也不依靠任何人,再也不需要任何人! 想爱,不想爱……热度让她的心混乱着,思绪反反复覆纷扰得教她快要发狂。 突然一股凉意拂上颊,教她想也没想地偎近,企图要得更多好祛除体内的热。就在那瞬间,伸出的手被紧紧握住,教她愣了一下,迷蒙之中,她艰涩地张开眼,对上一双饱含忧愁的魅眸,有一瞬间她认不出对方是谁,只是望着他出神。 「我在,别怕。」 谁?他是谁?还未来得及问出口,疲累再次将她拖进了黑暗里,然而这一回她不再焦虑不安,火缓缓地退了,手被紧握着,安稳着她的心。 她要的只是一个臂弯,要的只是有力的手紧握住自己……迷迷糊糊中,她想起趴在一两背上时感受到的温暖。从没有人背过她,可他却背着她在雨中疾奔,背着她涉过她恐惧的河,可是她却赶他走了,再没有人会像他那般背着自己了…… 「别哭……别哭了,我就在这里。」 恍恍惚惚中,她彷佛听见他哑声喃着,一声又一声地传进她耳里,安抚她的心。 她紧抓着他的手,一如溺水的人抓住浮木,紧紧地拽在胸前,再热再痛也不松手,再不松手…… 当她再度恢复意识时,是被震天价响的雨声给扰醒的。 好似有石头不住地落在屋顶上,掩着低低的交谈声,她疲惫地张开眼,见到熟悉的床顶,她随即认出这是自个儿的房,但一时间却想不起自己是何时回房睡的,而那交谈声—— 「既没冲过堤防,伤亡就不会太惨重,这事就交给单厄离处置。」 她微眯起眼,瞧见的是蔺仲勋的背,就见他站在门边不知道在与谁交谈。 初醒的脑袋不是很清楚,话语是听见了,但却搞不懂一两到底是在说些什么,而站在门外的人,因为被他挡着,她瞧不见。也不知道门外的人对他说了什么,只见他猛地转过身,原本冷鸷的面容缓缓地浮出笑意,就像是春融的雪,退尽冰冷裹着暧意,转变大得教她怎么也转不开眼。 蔺仲勋的手在身后摆了摆,站在门外的福至随即福身离去,从头到尾都没让杜小佟瞧见他的正脸。 蔺仲勋关上了门,徐步走向她。「你醒了,饿不饿,要不要先吃点东西?」 杜小佟傻愣地瞅着他,没有回半句话。她浑身沉得像是被灌了铅,就连意识也不是挺清楚,总觉得像是置身梦中,一切显得不是很真实。 「你有没有觉得好些?」他坐到床畔,轻拢着她的发。 杜小佟微皱起眉,像是无法理解他的话意。 蔺仲勋直睇着她半晌,蓦地俯近她,以额抵着她的,那微凉的体温像是锐利的针戳破了如梦似幻的感觉,教她从幻境中清醒,羞恼地别开脸,低斥道:「你在干什么?!」 蔺仲勋闻言,浮现笑意。「很好,还是我识得的小佟姊。」虽说骂人的声音虚了点,但至少是清醒的。 「你……」 「我让人弄了点粥,你要不要尝一点?」他从桌上端来一碗粥。就说阿福是个机伶家伙,就算是到这儿向他禀报这场暴雨的灾情,还是记得带上一些让病人好入口的热食……尤其是名字取得好,他一来,就让昏迷了三四天的她清醒。 她要是再不醒的话,蒙御医迟早会被他埋在隔壁田里。 杜小佟直睇着那玉白的碗以金粉描绘出锦鲤跃龙门,就连在王家她也没瞧过这般薄透又描金的碗,而且……他这身装束,虽是有些发皱,但玄色冰绫纹,这是连一般富户都不能穿的软绫,他是……官! 「尝一点,这粥的滋味还不错。」蔺仲勋没留意她的打量,只为她的清醒而欣喜。 他方才先尝过了这粥,口味极淡,但味道极鲜,听阿福说汤底用了数样海鲜和鸡只熬制,再加上霜雪米熬成的粥,极适合大病初愈之人。 杜小佟疲惫地垂敛眼睫。「我不吃,你出去吧。」 「吃一点,你已经多日未进食,再不吃会撑不下的。」 杜小佟紧闭着眼,却被屋顶上的暴雨声吓得张开眼,蓦地想起——「我的田!」糟了,这场雨来得又急又大,甚至是提早到来,她根本来不及防备,要是不想法子把水都排出,两亩田都要毁了。 见她挣扎着要起身,蔺仲勋微恼地将她压回床上。「杜小佟,那两亩田会比你的身子重要吗?」自己病得都倒下来,竟还心系着那两亩田! 「我允诺了要给户部一石米,要是没能履约……」 「有御匾在,谁敢动你!」真以为那块御匾是挂好玩的? 「要是皇上大怒——」 「他不会。」 「你又怎么知道?」她又慌又急,不由抓着他,态度软化地哀求着。「一两,帮我,要是皇上大怒祸及孩子们该怎么办?」 蔺仲勋闭了闭眼。「杜小佟,你冷静一点,在大雨之前,我就已经在田的东侧挖了两条沟渠,通往村落入口,水就算淹过了田,也会排出去,待雨势一小,所有的水都会排出,你根本就不需要担心。」皇上大怒?他被调教得像条狗,她喊东,他敢往西?谁有胆子在她面前大怒来着,别说他人,就连他自个儿他都不允。 第三十二章 杜小佟愣了下,呐呐地问:「挖沟渠?」 「那几日我都早早出门,晌午才回来,就是在忙这个。」 「可是挖在东侧……」 「水门在西侧,排水在东侧,那是因为田地本来就是往东倾斜,所以沟渠挖在东侧准没错,昨儿个我巡过田了,田是淹了,但水依旧在排,不成问题,尤其今儿个的雨势较小,不会出什么乱子,你放心养病吧。」 杜小佟难以置信地望着他,没想到她来不及做的事,他竟都替她办好了,不过——「你为何知道会有这场雨?」他不可能知道的,不是吗?她之所以知道,那是因为她重生,她记得所有的事,直到丰成二十四年的七月,但是他…… 蔺仲勋用力地叹了口气。「你说的。」虽然就算她不说他也知道,但这事没必要在这当头提。 「我?」 「上个月底下大雨时,你不是说下个月的雨更可怕,我本想问你的,可打从御匾送来之后,你老是一副心神不宁、魂不守舍的模样,我就干脆先动手了。」这理由真是完美得教她绝对挑剔不了。 杜小佟垂眼思索,轻呀了声,想起来了。她真没想到他竟心细如发到这地步,她不过是随口说上一句,他竟然就记在心头了。 「现在可以吃点东西了吗?」蔺仲勋没好气地道。 「我睡了多久?」 「四天了。」他舀了口粥,喂到她嘴边。「大夫说你操劳过度,让压制多时的风寒一口气爆发出来,才会病得这般严重。」 杜小佟有点迟疑,但是她确实该吃点东西,才能恢复体力,况且她现在恐怕连要自个儿吃饭都成问题。 「银喜为了照顾你、替你煎药,多日未眠,所以我方才叫她去休息了,你不会要我在这当头再去唤她吧?」他谎言说得脸不红气不喘。 杜小佟闻言,自然不忍再唤银喜,只好张口咽下他喂的粥。 这粥极为清爽,藏着鲜味,入口即化,在唇舌间揉合成一股清甜,勾引着人的食欲,教她突地感觉饥饿,只要他一喂,她便张口。 眼看着一碗粥都快要见底时,门板突地被轻声打开—— 「小佟姊,你醒了?」端药入房的银喜见状,喜出望外地笑喊着,但一见两人相处如此亲密,教她微羞地将药搁在桌上。「一两,小佟姊就交给你了。」 杜小佟愣了下,水眸轻轻地瞟到蔺仲勋脸上,就见他半点愧疚都没有,甚至还扬着笑道:「只剩一口,把这一口吃了,刚好可以喝药。」 「小人。」杜小佟粉颊微微泛红。 「在哪?」把最后一口喂进她嘴里,他煞有其事地左顾右盼着。 「去照镜子就瞧得见。」居然敢骗她说银喜太累去歇息,可银喜的气色明明就不错,尤其她刚才是端着药进来,代表她分明是在帮她煎药。 「镜子里只会瞧见一个绝世美男子。」他大言不惭地道,走到桌边把药碗端来,不住地吹着。 「你哪里是个绝世美男,瞧你眼底下都泛黑……」她突地顿住。仔细打量他,这才发现他眸里满是红丝,神色疲惫却被笑意掩过,锦袍都发皱了……难道说,一直都是他照顾着她? 记得睡梦中彷佛有人一直在她耳边安慰着她,有人一直紧握着她的手……是他吗? 她昏厥前,明明已经毫不留情地赶他走了,为何他非但没走,还留下来照顾她? 是对她有所图吗?可就算有所图,他有必要为了照顾她而衣不解带吗? 「这药是有点苦,不过我替你准备了饴糖,待会尝一颗,去去苦味。」他拿起汤匙不断地舀着药汤吹凉。 杜小佟直睇着他,心暖得发痛。她该拿这人怎么办?她不能和他在一起…… 「来,应该已经凉了,赶紧喝下,再睡一会,待你再醒来时,身子应该就好多了。」他坐在床畔,就像喂粥般,舀着药汤到她嘴边。 杜小佟缓缓地张口,尝到满嘴苦涩,一如她该绝却绝不了的情感,明知强留只是苦,可是就算是苦,也不是吞不下。 他一口口地喂,她一口口地咽,他喂下的是他满满的温柔,她咽下的是他毫无保留的暖意,暖得逼出她眸底的泪。 「有那么苦吗?」她的泪像把利刃,划开他的胸口,心阵阵抽痛令他难受。 如果可以,他压根不想瞧见她的泪,不想再见她在睡梦中梦呓着哭泣着,宛若唯有在梦中,她才能宣泄所有的苦。 「……很苦。」 「良药总是苦口,你忍一下,待会就给你尝点甜的。」喂完了药,蔺仲勋取来福至准备的饴糖喂入她的嘴里,笑问:「甜吧。」 「……甜。」有一天,她的人生也能除去苦涩只余甜吗? 「再睡一会吧,有什么事就叫我一声,我就在这儿。」蔺仲勋替她掖好被子,又拧干布巾替她拭着脸。「这样擦擦是不是觉得舒服些了?」 杜小佟红着眼眶,缓缓地点着头,却不敢再看他。从没有人照顾自己,再累再病,她还是得工作,得咬牙强撑着,可是这个人总是在她最需要帮助时在她身旁。 怎么办,她不想依靠他却又眷恋着他……谁来告诉她,她到底要怎么做,才能逃开命运。 蔺仲勋见泪珠从她纤浓的眼睫滚落,不禁无声地叹了口气。 谁来告诉他,他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她不再流泪。 外头风雨交加,水淹启德镇,其实他并不怎么在意,他在意的是她的泪,但他却不知道如何让她停止哭泣,她到底是为何而落泪? 她梦呓时不住地喊着,为何每个人都背叛她……这一世她只为自己而活……到底是谁伤了她? 她爹吗?可她说每个人……如果他能查出是谁,替她除去,是否就能一并除去她的恶梦?是否有那么一天,她入睡时不会再流泪,是被笑意催醒? 杜小佟几次清醒,总是恍恍惚惚,喝下药后就迷迷糊糊地入睡,等到她意识较为清楚时,外头的雨似乎已经停了。 微弱的光从推开的窗洒进屋内,而他就站在窗前,背对着她,不知道正在看着什么,抑或者沉思。他浑身被晕黄的光包围着,就在他回头的瞬间,那噙笑的眉眼浸淫在光芒里,有如谪仙降临,好似他本不该属于这里。 「醒了,渴不渴?」蔺仲勋走到桌边,先点起了烛火,倒了杯茶再走到床边。 杜小佟直睇着他,他看似神采奕奕,但眸里依旧红丝密布,身上穿的依旧是她先前瞧见的玄色绫袍……「你一直都在这里?」 「当然。」 「银喜呢?」她别开脸,哑声问着。每当她半梦半醒时,总感觉有人就在身旁,抚着她的发,握着她的手,偶尔在她耳畔低语……她知道,一直都是他在照顾自己,可是不能再这样下去,她不能依靠他,不能……害了他。 「早上雨停了,银喜带着孩子们去整理田里。」 杜小佟闻言,急着起身,却又被他轻而易举地压回床上。 「我要到田里瞧瞧,你放开我……」 「听,这声音虚弱得就跟小猫叫没两样,你若执意到田里去也行,是要我背你去还是抱你去?我都可以,你就尽管挑款你偏爱的。」蔺仲勋态度轻佻,单手按住她,另一只手则把玩着茶杯。 「你……」 「这场雨一下就下了十几天,今儿个雨停了,出了点太阳,银喜正午回来时说了,田里稻子倒了不少,不过大多却开始结穗了……她说幸好你今年提早播种,晒田之后适巧需要流动的水,这场雨没毁了稻子,反倒是让穗结得很扎实。」 「……是吗?」她真有拿捏好,将损失降到最低? 「天色快暗了,银喜也差不多快回来,你问她便是。」蔺仲勋耸了耸肩,硬是把茶杯凑到她唇边,轻柔地喂上一口。「不过听说其它人的田可就损失惨重了。」 杜小佟迫不得已地喝了一口,苍白的颊浮上淡淡红晕。 「怎么脸红了?难道又烧了起来?」他大手不由得覆上她的额。 杜小佟不断地缩着身子,抗拒着他掌心的暖热。「你别这样,男女共处一室已是于礼不合,你这样……会毁了我的清誉!」 蔺仲勋闻言,佯讶道:「糟,光是照顾你的这些天,你的发你的脸都已经被我摸遍了,就连汗湿的衣裳都是我帮你换的,这不就等于毁了你的清白了!」 「你!」她赶忙查看衣物,惊见身上真是换上一套干净的中衣,教她不敢置信地瞪着他。「你怎么可以……」 「我为什么不可以?有什么不可以?你是我未来的妻,我看你的身子有什么不对?况且我是在照顾你,发了一身汗要是不换上干净衣裳岂不是更难受?」当然,她的衣裳不可能是他换的,他不过是随口说说吓吓她罢了。 第三十三章 「谁要嫁给你?你这个无情无义的薄情郎!」 「你说的一点都没错,我对人向来薄情,我屋里那些女人我说休就休,谁能奈我何?」放眼天下,他就只对她有情,可偏偏她视他如毒蛇猛兽,迫不及待赶他走……要是被宫里那群嫔妃瞧见,说不准早就毒死她了。 「你!」杜小佟气得唇微颤着。「你给我走,回去属于你的地方。」 「你可别忘了,是你用一两银买了我四年的时间,你可千万别不认帐。」他不曾卖过身,一连卖了两次都是她主导的,她自然得对他负起责任。 「瞧你这一身绫袍,恐怕没值五十两也要二十两……你到底是谁?」 蔺仲勋望了自己的行头一眼,真不知道光是一套衣衫也值这些钱,如此算来他从头到脚只被计算一两,他这皇帝真的是太廉价了。 「过去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的我就叫一两。」他可以为她舍弃蔺仲勋这个名字,甘愿做她的一两。 杜小佟气虚地闭了闭眼。「绫袍不是寻常人穿得起的,你到底是谁?」 「近来我被人更了名,名唤一两,打算一段时日之后再入杜家,就叫杜一两,你意下如何?」 「你……」她气一上来,不禁低声咳着。 「喝点茶吧,要骂人至少也得先润润喉,要不光是气势就少了大半。」他轻拍着她的背,再喂她喝口茶。 「走开,我不想见到你。」他总是让她满脑子混乱,搞得她整个人心思都乱了,而她厌恶无法自主的自己。 「不走,谁都不能赶我走。」 「你到底贪图我什么?」她恼火地瞪着他。 「我贪图你的善良、我贪图你的美好、我贪图你的温柔、更贪图你的爱情……我要你把一切都给我,我可以对天起誓,这一世我只要你一个,就要你一个,绝不再放任你在入睡时落泪,我要你往后就连入睡也带着笑,我要你就待在我的身边,陪伴着我,这天地间我就只要你一个!」 那噙着霸道的温柔,强势里满满的浓情密意,字字句句打进她的心坎里,烙印在她最脆弱的心版上,硬是逼得她热泪盈眶。「你这身绫袍……你是官吧,是身居高位的朝臣,而我不过是个被休离的寡妇,我根本就——」 「赐御匾时,宫人宣读圣旨时都已称你为民女,那就意味着你已非寡妇身分,王家要与你论理,就得先到皇上面前论了,是不?」蔺仲勋没好气地道。这就是他赐御匾的另一个用意,他要在圣旨上假造她的身分,就算皇上搞错她的身分,天下人也得认了这个错,遑论一个小小王家,真有胆子到宫中与他理论? 杜小佟愣了下,从没想过御匾有这层用途……当时那些公公确实是称她为杜姑娘,宣读时也是喊着民女……她可以将错就错,藉此避过王家的理论吗?真的可以吗? 她抬眼直瞅着他,却见他脸色突地一变,缓缓地朝门板睨去。 这突来的举措教她摸不着头绪,正要开口询问时,他却精准地捂住她的嘴,低声问着:「小佟,这儿可有什么足以护身的东西?」 杜小佟摇了摇头,不懂他这么问的意思,却又像是想到什么,抓开他的手低声道:「我房里有把耕镰。」 「耕镰?」他想了下,她似乎有告诉过他,就是弯月形的镰刀……瞧她往床下一指,他便往床下搜去,果真教他给抓出一把镰刀,姑且就当弯刀用吧。「你待在这里,别踏出房门一步。」 「发生什么事了?」她什么声音都没听见,可是他的神情极为严肃,好似有什么大事发生。 「有人闯进来了。」他起身,轻手轻脚地走到窗边。他的耳力极好,足以用脚步声分辨来者,而像这种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就只有心怀不轨的宵小才有。 一场大雨,尽管堤防起了作用,但启德镇依旧被水淹了,他让阿福处理,要单厄离派兵善后,要知府开仓赈灾……死伤的人会比前几世发生时要减少许多,但依天命而言,人数就是得凑齐,没有天灾亦会有人祸。人只要无以暖饱,定会起恶念,抢粮抢银是再正常不过,更何况这儿还有块御匾,恐怕是首当其冲。 就在人影靠近时,蔺仲勋身手矫健地跃出窗外,顺手拉下窗。 十数个正准备进屋洗劫的人一见到蔺仲勋,不过怔愣须臾,随即手中长剑毫不留情地朝他身上劈下。 可蔺仲勋是何许人,岂是能让人轻易伤着的? 只见他身形一斜,耕镰一扫,贼人立即血溅廊杆,身首异处地倒下。 「还有谁想过来?」蔺仲勋笑得万分邪魅。 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想死的就来吧,他来替老天凑齐人数! 【第十三章】 其它人见状,仗着人多势众,一同攻向他,他侧身翻掠,刀起头落,下手毫不留情,不留活口。 彩霞在西方天空留下最后一抹艳丽,然而这屋子里的血红艳胜彩霞,廊杆上血迹斑斑,地上都是断肢残干。贼人节节败退,起了退离之心,然蔺仲勋压根没打算纵放,追着一行人至大门,突地他听见阵阵脚步声,心里暗叫不妙。 就见大门前唐子征带着其它孩子正好走到转角,和贼人只余几步的距离—— 「包子,往后跑!」蔺仲勋吼着,向前飞奔,掷出手中耕镰,打中了最靠近唐子征的贼人。 唐子征愣了一下,随即拉着烧饼油条回头狂奔。 然,终究是孩子,哪里跑得过几个高大的男人,眼见孩子们就要被追上,蔺仲勋吼了声,双足点地跃起,赶在长剑要劈落的瞬间,挡在唐子征背后,背上硬是吃下了这一击,他闷哼了声,回头踹去,将贼人踹飞。 剩余的三两个贼人瞧见他背上中剑,却依旧强悍,也毫不恋战,只朝村落另一头窜去。 「一两哥!」唐子征见贼人逃离,回头望去,就见蔺仲勋站在他身后。「一两哥,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他庆幸今儿个是他先回来生火煮食,要是抱着饺子的银喜姊先回来,那真是后果不堪设想。 蔺仲勋睨他一眼,还未开口,身后爆开了惊呼声——「一两!」 「不是跟你说别踏出门外的?!」蔺仲勋没好气地回头瞪去,就见她脸色苍白地倚在门边,而这微转身的动作,教唐子征清楚瞧见他背上的伤。 「一两哥,你你你……」 「知道,已经很痛了,小声点。」蔺仲勋咂着嘴,长臂勾上他的肩。「借我靠一下。」 唐子征见他血流不止,急得快要掉泪,正不知如何是好时,附近邻人听见声响全都聚集了过来。 「先把那个贼人绑起来。」蔺仲勋见被他踹飞的贼人正试图爬起,急步走过去,一脚往那人的背上踩下。 邻人见状,七手八脚地找来麻绳将贼人捆起,有人赶忙去报官,有人则搀着蔺仲勋先进自家门,听他解说发生何事。 慢一步回家的银喜,抱着饺子扶着杜小佟追问发生何事,杜小佟只是乏力地摇了摇头,拉住她,不让她进家门瞧见那惨状。 尚住在杜家的蒙御医则是闻声踏出杜家,得知他身受重伤,赶忙取来药箱替他上药包扎。 众人听完蔺仲勋的解说后,才知道竟有宵小趁着大伙在田里忙,打算打家劫舍,要不是有蔺仲勋在,恐怕这天灾加上人祸,真会逼得大伙活不下去。 「一两,你真是个英雄,竟然以一抵十数个贼人!」有邻人到杜家目睹了小院子里的惨状,虽是吓得心惊胆战,但对蔺仲勋却是更加推崇,毕竟要不是有他在,今儿个倒在那儿的恐怕就是他们了。 「真是多亏你了,一两,要是没有你,恐怕咱们这个小村落都要遭殃了。」 众人聚在隔壁张大娘家,大伙你一言我一语,几乎快要把蔺仲勋给捧上天。 可蔺仲勋哪里在意旁人对自己的评价?他的眼从头到尾都直瞅着房门外的杜小佟,她面白如纸,身形摇摇欲坠,要不是银喜搀着,恐怕早就倒下了。 她被他给吓着了,对不?也许他下手该收敛点,留下全尸,至少不会吓着她,但那当头他只想除之后快,压根没细想她瞧见后是否会被吓着。 「蒙古大夫,还没扎好吗?」蔺仲勋托着腮,声沉如刃。 蒙御医闻言,脸色苍白地加快动作,不知情的人光看脸色,一时间还真分不出到底谁才是伤员。 好不容易弄好了,蔺仲勋准备起身,却听见外头有阵骚动,随即有人喊着:「官爷来了。」 蔺仲勋眼角抽动,这官爷来的还真不是时候!他是当事者,官爷自然得找他问清始末,然他现在想和杜小佟说两句话,结果—— 「一两是哪一位?」门外有人喊着。 蔺仲勋一站起身,就见两名衙役走至面前,他眉头微扬,觉得其中一人还挺面熟的,只是一时间想不起到底是在哪见过。 第三十四章 但,对方倒是一眼就认出他了——「是你!」 蔺仲勋冷冷看着衙役指着自己,心想这要是在宫中,他的手指应该已经掉在地上了,但因为这儿不是宫中,他姑且忍耐。不过这衙役……他眯眼瞅了会,突地想起就是那回和杜小佟上街叫卖红薯,结果被他踹飞的衙役。 「来人,把他押下!我怀疑他根本就是主谋,先把他押回府衙再说!」那衙役一声令下,跟随在后的衙役随即上前箝制蔺仲勋的双臂。 蒙御医见状,沉声斥道:「放肆,你们可知道——」 「闭嘴,蒙古大夫!」蔺仲勋放声打断他未竟的话。 蒙御医闻言,想起蔺仲勋说过不得泄露他的身分,于是噤声不敢再言。 一旁的杜小佟管不了自己虚弱的身体,急声道:「官爷,他不是主谋,他是救了咱们的人,他身上还有伤……」 「走开!胆敢拦阻的一律视为同伙!」那衙役毫不客气地将杜小佟推开,所幸银喜眼捷手快地将她接下,才没让她给磕着。 蔺仲勋见状,毫不客气地抬腿往那衙役踹去。 那衙役没有防备,一脚被踹倒在地,四周顿时响起抽气声,像是不敢相信蔺仲勋竟对衙役动粗,这事可大可小呀丨 蒙御医瞬间刷白了脸,拿眼前的阵仗不知该如何是好。 「押下,把他押下!」被踹倒的衙役新仇加上旧恨怒声吼着。「把他带回府衙,让大人好好地审他!」 话落,几名衙役将蔺仲勋给押出屋外,杜小佟一路追出去,然领头的衙役只派了几名衙役到杜家探看,便急急带人回府衙。 「小佟,不用担心,我晚一点就回来了。」蔺仲勋不住地回头道。 这混蛋衙役竟敢伤他心尖上的一块肉,他会让他后悔来到这个世间! 杜小佟眼见他被带走,急得泪如雨下。「怎么办……银喜,都是我害的,要不是我带他到城里叫卖红薯,他不会惹上那位官爷,不会教那位官爷记恨……」 「小佟姊……」 「我要去找一两,就算进不了府衙,我也要在府衙外等他出来。」 「小佟姊,你现在的身子撑不住的。」 「我来想法子。」 一道声音冒出来,两人不约而同地望向蒙御医。「你是——」杜小佟几次清醒都没瞧见他,压根不知道他是谁。 银喜赶忙介绍。 杜小佟才急声问:「大夫,你有法子可以救一两吗?」 「这……」蒙御医只能顾左右而言他地道:「先差人到镇上雇辆马车,送咱们一道进城,我暂且将你送到府衙外,我再另想法子。」 皇上的身分不能曝光,但福公公前几日来过,意味着他知晓皇上暂居在此,先回宫找福公公商量才是,总不能让皇上给一名小小衙役给欺了吧!更惨的是,说不准现任的知府大人根本就没见过皇上,要是不赶紧救人而引发祸端,那结果他是连想都不敢想! 府衙里点上几盏烛火,火光随风摇晃着,照得府衙大堂有几分阴森。 「等大人出来,你就死定了!」领头的衙役一副小人得志的神情,动手想要给蔺仲勋几个巴掌,岂料蔺仲勋动作飞快,他巴掌都还没靠上,蔺仲勋长腿已再次踹出,将他踹得四脚朝天。 「给我打!」他倒在地上痛得龇牙咧嘴,立即要兄弟们给蔺仲勋一点教训。 众人松开箝制力道的瞬间,蔺仲勋双臂一展,左右击倒两人,又反身长腿踹去,在场的衙役全都趴倒在地上。 外头的人闻声,快步走来,其中一人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这个人是启德镇南村的抢劫案主谋,他带头打家劫舍,还假装是擒贼的英雄,我把他押回府衙,他竟还对咱们动粗,分明是目无法纪!」 蔺仲勋闻言,不禁低笑出声。真不能小看这小小衙役,睁眼说瞎话的本事不输六部官员。 「拿下他!」 蔺仲勋回头,笑意更浓。真是一群可笑的笨蛋,三言两语就定了一个人的罪,甚至连基本查问都省下,以往在宫中时,他要治人罪,至少都还要替对方编派点罪名,制造点证据,要不也得要借刀杀人,哪像他们随意定人生死,他要好生学习才是。 无视自个儿被团团包围,蔺仲勋径自思索着,动了动肩,虽说背上的伤挺痛的,但要对付这几个笨蛋,绰绰有余得很。 他正要出手教训这群衙役时,大堂外有人重喝——「大堂上岂可喧闹放肆!」 一群衙役闻声,随即朝门口作揖。「大人。」 蔺仲勋懒懒睨去,浓眉微挑。 「大胆刁民,见到本府还不跪下!」尽天城知府向兴德沉声吼道。 「敢要朕跪下,你八字够重吗你?向兴德。」蔺仲勋似笑非笑地道。 「大胆,竟敢称朕,还直呼本府名讳!」向兴德大步走上,怒击惊堂木,喝道: 「来人,押下杖打二十!」 蔺仲勋低笑出声,「除贪布廉,匡正朝堂,上行下效,百官齐心……行事仰不愧天,俯不怍地,为百姓尽责死而后已……向兴德,当年殿试作题,你到底做到多少?」 向兴德闻言,神色愀变,眯细了下垂的眼,却怎么也想不起堂下男子到底是谁。 十二年前殿试时,殿上有礼部、吏部尚书和首辅副首辅……历届殿试时总是如此,皇上从不主持,由礼部尚书道出皇上试题,再由吏部尚书抄写贡士答卷,而这人……他压根没见过,这人如何得知他当年的答案? 他赤裸着上身,身上还裹着布巾,样子有些狼狈,但是那张面容异常俊美,笑意噙着几分傲慢威严,教他莫名地心慌起来。 「全都给本府住手!」见衙役真要将他押下,向兴德赶忙阻止。 衙役不解地瞅着,一个个都停下动作,突地,外头有了骚动,有名衙役快步进了大堂禀报,「大人,镇国大将军单厄离求见!」 「单将军?快快有请!」向兴德快步走下堂,单厄离已经踏进大堂。 单厄离脸色铁青地望着蔺仲勋背上扎着的布巾,随即掀袍单膝跪下,喊道:「微臣不及救驾,还请皇上恕罪!」 话落,大堂十数双眼有志一同地望向单厄离。 皇上?在哪?向兴德愣了下,余光瞥见蔺仲勋朝自己笑眯眼,那笑意极冷极邪,俊魅容颜犹如恶鬼般慑人,教他猛地倒抽口气,低声喃道:「皇上……」是……他吗? 传闻皇上是恶鬼转世,不但有恶鬼的俊美无俦,亦如恶鬼能知世事,所以才能不曾早朝依旧能治理天下…… 「放肆!你身为尽天城知府,竟不知皇上就在眼前,该当何罪?!」单厄离怒声低斥。 向兴德傻住,愣愣地见蔺仲勋缓缓转过身道:「单厄离,他又不曾见过朕,怎会知道朕是皇上。」 向兴德瞬间腿软,整个人往前跪伏在地。「臣不识皇上,臣罪该万死!」 向兴德话一出,在场衙役一个个刷白了脸,胆战心惊地跪伏在地。 「不识朕怎么会罪该万死?」蔺仲勋徐步走到向兴德面前。「不过……以下犯上,可是天地不容。」 向兴德闻言,不住地磕着头,就连乌纱帽掉了都不管。「下官罪该万死,求皇上恕罪!」 其它衙役见状,一个个跟着磕头谢罪,就盼替自己求得一线生机,霎时大堂里哀求声磕头声四起。 蔺仲勋冷冷看着这一幕,哼笑了声,回头看向单厄离。「单厄离,你怎么知道朕在这里?」虽说没有单厄离,他也能处置这事,但不可否认的是有单厄离在更省事。 「蒙御医赶回宫中,找了福至,福至派人到启德镇告知臣此事,臣便即刻前来。」 蔺仲勋微扬起眉,不禁赞赏蒙御医年纪一把,脑袋倒还挺灵光的。「宫中有事吗?要不怎么不是阿福走这一趟?」 「回皇上的话,宫中无事,只是蒙御医进城时,听说也顺便带了杜姑娘,此刻杜姑娘就在府衙外头。」 蔺仲勋轻呀了声,阿福是怕小佟再见到他会起疑,才让单厄离前来吧……那个蒙古大夫!把小佟带到府衙外做什么?难道他不知道她大病初愈,吹不得风,得好生静养吗? 想着,他就要去找杜小佟,而耳边哀求声扰得他头发昏,回头怒声道:「向兴德!」 「臣在!」向兴德磕头磕得头昏眼花,用双臂勉强撑住歪斜的身体。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纵容衙役鱼肉百姓,想必也中饱私囊,朕要你全数用在此次启德镇的水患。」 向兴德闻言,喜出望外,但脸上不敢彰显,花钱了事,这简直是不幸中的大幸,可他不能让皇上知道他捞了不少油水,收贿可是视同渎职的。「皇上,臣不该纵容,从此之后臣必定严惩,而臣不曾收贿,臣……」 「向兴德,你在这个位置坐了这么久,居然连捞油水的本事都没学会,你这知府干脆别干了。」蔺仲勋咋了舌,回头就要走。 第三十五章 「皇上,臣承认确实捞了点油水,但臣愿意全数都捐给启德镇的镇民,臣愿苦民所苦,与民同苦。」向兴德连忙翻供。 他甚少进宫,就算进了宫也见不到皇上,但倒是听朝中官员提及皇上怪癖不少。皇上心情好时,油水任人捞,心情差时,哪怕油水没捞都会出事,不管是贪官还是廉吏,皇上是看心情行事的。所以,就赌一把,顺着皇上的话意说准没错! 蔺仲勋闻言,睨了单厄离一眼。「单厄离,你可听见了?」 「臣听见了。」 向兴德疑惑地来回看着两人,怀疑自己磕头磕得太卖力,导致他脑袋有点混乱,听不太懂两人的话。 「你可有带兵马在身边?」 「有的,臣正在巡视启德镇附近的堤防和灾情,带了一小队皇城兵。」 蔺仲勋颇满意地点了点头。「那好,单厄离听令!」 「臣在!」 「将向兴德给朕押下!连同所有衙役一并押下,新任知府叫阿福从内阁挑一个,衙役从刑部狱卒调派,再通告吏部,新知府明日上任,首任严办向兴德贪污收贿,再办衙役狗仗人势欺凌百姓,择日处斩!」 向兴德瞬间瞪大眼,有些怀疑自己听见了什么。 「臣遵旨!」单厄离看着蔺仲勋的目光,忍不住更添崇敬。皇上像是脱胎换骨似的,整个人的神采都与往常大不相同。 「皇上饶命啊!」向兴德连同衙役齐声求饶。 「还有,派人到杜姑娘家中清扫尸体,有一名贼人押在隔壁民居,要严审,缉拿残党,不得枉纵。」 「臣遵旨!」 「还有……」蔺仲勋深吸口气,不耐地瞪着他。「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朕!」那种充满感动,像在说他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的眼神,只会教他起鸡皮疙瘩,让他很想将他赐死。 「……遵旨。」 蔺仲勋将所有杂事交由单厄离处置,一走出府衙大门,就见杜小佟满是焦急的俏颜苍白吓人,他一双浓眉不禁紧紧攒起,开口斥道。 「银喜,小佟大病初愈你会不知道吗?她瞎操心,你也跟着瞎胡闹,难道就不能安抚她,让她好好地待在家里?孩子们……」连珠炮似的话尚未说完,纤细的身影突地扑进他怀里,教他错愕地瞪大眼。 这不是梦吧,轻轻地将她拢进怀里,她好瘦好纤弱,彷佛只要他再用点力,她就会被他给揉碎似的。更教人不敢相信的是,她竟然紧抱住自己,这算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一两,你没事吧?」杜小佟哽咽问着,声音夹杂着浓浓鼻音。 「我没事,不都说了没事。」他好笑的道,然在她抬眼瞬间,看见她不断滑落的泪水,他心头揪得发痛。 「可是那位官爷……」 「没事,把事说清楚,还能有什么事。」他哑声安慰,长指抹去她的泪,却怎么也抹不尽。「别哭了……」 「你吓死我了。」杜小佟泪流满面,一想到可能再也见不到他,她的心就像是被人剐着,痛得她怎么也无法待在家里等他。 她站在府衙外等,夜色渐沉,她的心跟着往下沉,整个人惶惶不安,恐慌得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而蒙大夫说要想办法,搭着马车离去,至今都没瞧见他的人影,反倒是刚刚进去了一个一身戎装的官爷,没一会儿他便出来了。 蔺仲勋愣了下,随即笑出一口白牙。「没事了,咱们回去吧。」 「嗯。」 蔺仲勋望向不住抹泪的银喜,不禁苦笑,这姑娘又在哭什么?不明就里的他抽开话题问:「咱们要怎么回去?」天色都暗了,他可不知道这附近要怎么雇马车,再者他身上可是一毛钱都没有。 「我不知道要上哪雇马车,蒙大夫坐着马车不知道到哪去了。」银喜扬起笑,可是眼泪却不住地掉。 「既然如此……」思忖了下,他问着还抓着他不放的杜小佟。「小佟,我不知道上哪雇马车,咱们势必得要走回去,就不知道你觉得用背的好,还是用抱的好?」 「背。」 「……一路上人潮可能不少。」尽天城外的启德镇遭水淹,为容纳灾民,城门这几日皆无门禁,可以自由出入,自然人多。 「嗯。」 蔺仲勋笑眯眼,拍拍她的肩。「上来吧。」 杜小佟趴上他的背,双手环过他的颈项,像个孩子般地把脸贴在他背上。 蔺仲勋有些受宠若惊,然而背着她,踏出的每一步又稳又平,不让她颠着难受着,用他的方式呵护着她。 「啊,你背上有伤。」扎上的布巾教杜小佟想起他的伤。 「不打紧,你趴好,别乱动就成了。」疼是有那么点疼,但是能背着她,再疼他都愿意。 踏着夜色,他背着她回家,心里无比充实,这一天惊涛骇浪,但却是这重生几百回里,最教他感觉活着的时刻。他活着、爱着,感谢老天。 三人回到村里时,四个小家伙早已在张大娘家吃饱入睡,杜家有人清扫好了,骇人的血腥味消散了。 「包子,起来,回家了。」蔺仲勋唤着坐在通铺边上睡着的唐子征。 唐子征睡眼惺忪醒来,瞧见他背着杜小佟,泪水毫无预警地掉落,接着一把扑向他。「一两哥,你没事……太好了,我好怕你们都不见了!」 蔺仲勋被撞个满怀,很想将他撵走,但瞧他哭得哽咽,不禁有点心疼地摸了摸他的头。「是男人就别哭,没什么好哭的。」 说话声扰醒了睡在床上的烧饼油条,就见两人不约而同地揉着眼,认出眼前的人后,便企图一道扑进蔺仲勋怀里—— 「够了,没有空位了!」一个个扑上来是怎样?他好歹是个伤员,背上还背了一个,撞伤他不打紧,伤了小佟,他就把他们一个个吊起来毒打。 「不公平,我们也要抱!」油条哪里管那么多,硬挤进他怀里。 烧饼向来懂事,乖乖地坐在通铺上,蔺仲勋睨了一眼,叹了口气,朝他招招手,特地挪了点位置给他。 烧饼怯怯地偎进他怀里,隐忍多时的泪水无声地滑落,蔺仲勋无奈摇着头,却突地听见杜小佟的笑声。 「一两真像是爹呢。」 「你要肯当娘,我就肯当爹。」他打蛇随棍上,趁火打劫。 杜小佟闻言,俏颜微红,偷觑着张大娘,张大娘见状,扬笑道:「这门好亲事什么时候要定下?」 「就看她的意思,我随时都可以。」 「别说了,已经很晚了,别打扰人家。」杜小佟羞涩地催促着。 「包子,把饺子抱着,银喜在做宵夜了,咱们回去吃宵夜。」知道她脸皮薄,他从善如流地不提,讨她欢心。 唐子征应了声,轻手轻脚地抱起仍在熟睡的饺子,一家六口跟张大娘道谢,回家吃着银喜刚煮好的面条,味道清淡却很饱足。 小家伙们吃饱喝足,明明已经累得打盹,却还是缠着杜小佟和蔺仲勋,最终在蔺仲勋的瞪视之下,才乖乖地跟着银喜回房。 把小家伙都打发走后,喂杜小佟喝下药、替她掖好被子,蔺仲勋正转身要走时,却察觉自己的裤子竟被抓着。 他狐疑地睨向她,不认为她会在这当头向他求欢,可是她却抓着他的裤子…… 「一两,你可以再陪我聊聊吗?」 蔺仲勋扬高浓眉,猜想是今儿个发生太多事教她不安,所以才想要他待在她身边,他求之不得。 他大方地往床畔一坐,问道:「聊什么?」 「随便都好。」她直睇着他,明明眸底满盈倦意,却倔着不肯闭上眼,彷佛怕双眼一闭,他就会消失不见。想想多可笑,先前她还千方百计赶他走,然而真正发生事情时,她却是恁地舍不得,才教她发觉,她早已习惯他的存在、他的陪伴。 「依我看,你还是赶紧闭眼睡。」他知道蒙御医开的药方里,有一味是安神,就是为了让她多休息。 「你……不会不见吧?」她不安地移动手,轻握住他的。 这举措对蔺仲勋而言,无疑是最大的鼓舞。「不会……」他俯近她,她那漂亮的水眸映着他,满满的都是他,教他情难自禁地凑近,吻上她的唇。 她像是吓了一跳,琉璃般的眸突地圆瞠,但没有抗拒。 他不住地摩挲她柔软的唇瓣,大胆地撬开她的唇,舌钻入她的唇腔,她却蓦地退开,满脸羞红地望着他。 蔺仲勋深吸了口气,粗嗄道:「快睡。」 她娇羞地闭上眼,手依旧握着他的,他的手又大又厚实,在这三伏天里显得太热,但她却怎么也不想放开。 蔺仲勋瞅着她,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徐徐地勾起笑意。 叹气,是因为浅尝辄止;笑意,是因为她在生死关头终于坦白……置之死地而后生,早知如此,这把戏他早该玩上一回才是。 不过,都无所谓了,只要她动情,多久他都愿意等。 第三十六章 【第十四章】 几日之后,银喜在田里忙着,听着邻人说起城里的消息,晚上用膳时就当闲聊话题说给尚在养病的杜小佟听。 「知府真的换人了?」 「嗯,听说原本的知府和衙役全都问斩了。」 杜小佟闻言,不由想起那晚在府衙见到的事……她对官场不熟悉,但那官爷的那身行头,还有带去的军队的服饰徽章,看起来像是皇城卫的。 能领皇城卫的兵,那位官爷肯定位高权重,愿意帮上一两的忙,那就意味着一两的官阶肯定也极高……可打从那晚过后,她不曾再细问这事,因为她猜想她就算问了,一两也不会告诉她。她不是想打探他的出身,只是想知道他到底是官居何位,她得怎么做才配得上他。 虽然有与王家的协议在,可经过这么多事,她不想再违背自己的心意,早就说好这一世要为自己而活了不是吗?就如一两所言,既然有圣旨在手,就该好好利用,一个没道理的协议不应该主宰她的人生。 「小佟姊,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就是——」 杜小佟听完,微诧地瞪大眼。不会吧…… 用过膳后,蔺仲勋如往昔来到她房里。两人同宿一房,但一个躺着一个坐在床畔,虽说早已无清白可言,但礼教终究不可废,未正式迎亲,自然不能逾矩,所以在杜小佟的坚持之下,他始终无法越雷池一步。 两人如往常随便攀谈几句后,杜小佟不动声色地问:「一两,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一两。」颇有一元复始的意境,他现在还挺喜欢的。 杜小佟横眼瞪着他。「真名。」 「你那几个孩子,包子饺子,烧饼油条,不都是你取的,你又何时在意他们的真名?」他好笑道。 杜小佟闻言,不禁抿了抿唇。「取那些名字,是因为不想与他们关系太过深入,可事实上他们上私塾时,总得要写真名,好比包子叫唐子征,烧饼叫汤显,油条叫汤荣,饺子因为年纪太小不记得,但其它人依稀记得他的家人都叫他小宝……你呢?总得让我知道你的真名吧。」 蔺仲勋思忖了下道:「蔺仲勋。」平民百姓会知道蔺是皇族姓氏,可应该没有人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告诉她也无妨,大概只会当是凑巧姓蔺。 「蔺仲勋……」她暗暗记下。虽说不见得有用,但是先记下,往后要是有机会还是可以打探打探的。 「你今儿个非要问我名,难不成是……打算和我成亲了?」如果是基于这一点,他会马上着手处理。「还是想和我深入一些?」 要处理的不只是婚事,还有,回宫辞帝。光是以为他在朝为官,就教她认为身分悬殊,配不上他,要是让她知道他是皇帝,那还得了。得找个空闲,回宫里把这事给办妥才成。 杜小佟羞恼的瞪着他。「为什么你说这话听起来很下流?」 「是风流。」下流的话,他早就爬上她的床了。 杜小佟像足想到什么,不以为然地哼了声。「是啊,听说杜家的一两颇享受众星拱月的滋味,到田里踩水车,还有一票姑娘家帮着。」 田里的稻穗正在抽长,水是不可或缺的,尤其是大雨过后,烈阳当空,田里得要保持水份,否则穗就结得不够饱满,所以才会要他踩水车,可天晓得这男人是个祸水,凭着那张俊颜到处招蜂引蝶。 「是啊,听说还有不少姑娘暗地里说,想给杜家一两当小的。」反正这村落里没有秘密,她早晚会知道,倒不如由他先开口,省得届时误会连连。 杜小佟瞪着他,不敢相信真是如此。方才听银喜说起时,她还以为听岔,没想到他还真是抢手。银喜说,打从他英勇杀了贼人后,他简直成了村里的英雄,一票姑娘对他倾心不已,甚至不惜委身当小,服侍他和她……照这说法,这村里人都已认为她和他早晚会成亲,既是如此,竟还想介入! 「不知道杜当家意下如何?」他坐得累了,干脆往她身旁一倒,深邃魅眸与她对视。 杜小佟直哦着他,他面如冠玉,比城里任何的贵公子还要俊美,尤其那双眼,一旦对上,魂都快要被勾走了,饶是她都觉得心房骚动着,更遑论那些小姑娘。 凭他,想要的女子,还有得不到的吗? 「杜小佟,我说笑了半天,你就这么不捧场一声不吭?不会真要我再娶个小的吧,人选太多太难挑,我不想自找麻烦,一个你就已足够。」见她眼神闪避着,蔺仲勋就知道逗她得要拿捏分寸,把她逼得退缩了,到时难受的还是自个儿。 「不是听说你听人弹琴还听得挺乐的?」她撇了撇唇,语气酸溜溜。 「弹琴?」蔺仲勋满脸不解地扬起浓眉。「哪里有人弹琴?」 「还装蒜。」她呿了声。「人家都抱琴到田边弹给你听了,你还看得津津有味,想装傻?」 蔺仲勋愣了下,忍不住发噱。「那是琴?我压根没瞧过那种琴!才几根弦,随便拨着,哪里叫作琴?我就是因为不曾见过,才会仔细打量。」 杜小佟瞧他说得认真,压根没有说谎的嫌疑,才闷笑道:「一两少爷,咱们这儿不像城里那般繁华,象样的琴也不多,大抵上都是克难打造的,有个雏形,弹得出声响便成。」 「何必附庸风雅到这程度,这儿比城里纯朴,不会的事何必装会?」既是村姑,就安分守己地当个村姑,弹什么琴,害他还看得那么认真,琢磨着是什么巧物,怕自个儿不懂又被她笑话。 「不是附庸风雅,是——」 「是什么?」 杜小佟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谁允许你躺下来的?」真是个呆子,连弹琴说爱都不懂,当什么官啊?肯定是个祸国殃民的劣官。但他既然不懂,她也就不用多做解释。 「不借我躺,我回房好了。」他作势起身,动作刻意放慢,等着她拉住他,岂料他都已经坐直了身子,脚一放就可以走人,她就是不留人,不禁悻悻然地瞪她。「没有利用价值了,过河拆桥了?」 「什么过河拆桥?」她掩嘴低笑。「咱们未成亲,同处一室本就于礼不合。」 「那几天前到底是谁拉着我?」是鬼吗? 「那是因为我病了,你照顾我,而且你是坐在床畔,又不是躺在我床上。」杜小佟小声辩驳。 蔺仲勋眼角抽动着,不禁想,坐在床上跟躺在床上到底有什么差别,他会吃了她吗?嗯……好像会。算了,他就坐在床畔陪她就好。 他理所当然地握住她的手,她没有抗拒,像是把自己交给了他。 只是……瞪着他的手,她不禁想,这家伙明明连着几天都在烈日下踩水车,为什么还是这么白?唉,真是个得天独厚的男人。 翌日,蔺仲勋还是乖乖地到田里踩水车,望着田里变得泥泞,他不禁更加卖力地踩。小佟说过了,这几日都是烈日当空,田里的温度高,得要用水降温,稻穗才会长得好,可依他所见,这串串稻穗都已经沉重地垂着,从青绿染上淡黄色,难道还没好吗? 「一两哥,休息一下,换我踩吧。」唐子征浇完肥后,走到水车旁。 蔺仲勋睨了他一眼。「你到树底下歇息吧,脸红得像是煮熟的虾子,要是待会倒下,我可不会管你。」 唐子征闻言,笑了笑。「不会,每年这时节都是最热的,以往我和小佟姊都是这样忙过来的。」 蔺仲勋挑高浓眉。这小家伙是在炫耀他认识小佟比他还久吗?正想要赶他去休息,余光瞥见又有姑娘抱着杜小佟说的琴走来,他一把将唐子征拽近。 「一两哥,你要干么?」 「我问你,她们为什么老是要对我弹琴?」他又不是牛,对着他弹有趣吗?他根本就听不懂她们到底在弹什么。 唐子征不动声色地侧眼睨去,随即了然于心。「那是因为七夕快到了。」 「跟七夕什么关系?」乞巧是穿红线,宫中玩过,他大抵知道。 「想求姻缘,前两日刘姊姊不是对你说,想给你当小?」 「求姻缘?」就凭那把破琴和不知所云的曲?「弹成那样,还真的是别献丑了,我无福消受。」 「这话别给小佟姊听到,她会生气的。」 「怎么说?」 「因为村里姑娘的琴艺全都是小佟姊教的。」 「她会弹琴?」贫户出身的她会弹琴? 「嗯,而且很好听,不过她很少弹。」 「为什么?」 「因为小佟姊说她是寡妇得守节,而弹琴求姻缘是小姑娘的权利,所以她便教她们弹,让她们到心仪的人面前一表心情,对方要是喜欢的话,会在七夕前夜回唱一首歌,就算是定姻缘了。」 第三十七章 蔺仲勋听得一愣一愣,想起昨晚杜小佟不快地提起他听人弹琴,笑意缓缓浮现。 「爹爹!」 远远的便听见饺子的稚嫩声嗓,唐子征回头望去,就见杜小佟提着茶壶走来。 「欸,小佟姊来了。」 蔺仲勋抬眼望去,眉一拧跳下水车,大步朝她跑去,劈头就骂。「今儿个日头毒辣得很,你偏选今日出门,是很想在床上多躺个几天不成?出门就算了,怀里抱一个,手里还提个茶壶,你有没有命可以这般活动筋骨?」话落,他接过她手中的茶壶,顺手把早已伸长短短双手的饺子抱进怀里,一点重都不肯让她承受。 杜小佟好心送茶水却挨了一顿骂,脸色有点难看,但看在他贴心接过茶壶和饺子的分上,勉为其难地接受。 「就是因为今日的日头特别晒,所以我才泡了桑椹茶给大伙解暑,顺便瞧瞧田里的稻子。」她说着,余光瞥见有几位小姑娘抱着琴就站在大树下,一见她来一个个都溜了。当然,她是来看稻子,至于有哪些小姑娘觊觎他,只是顺道一瞧而已。 「要收成了?」他问着,见唐子征已经走到跟前,顺手把茶壶递给他。 「……还没,不过看样子应该过两天就可以开始断水。」本来青翠的稻田已经染上淡黄,不过颜色不匀,恐怕得多等几日。 「小佟姊,先到树荫底下吧,待会要是晒昏头就不好了。」银喜带着烧饼油条在排水边洗了手脚,顺便洗了早上用过的茶杯,一并带到树底下。 杜小佟点点头,才踏出一步,手便被他紧握住。她有点羞,但并不讨厌。 一会儿一家子全都聚在树荫底下乘凉,品尝着今年采的桑椹泡的茶。 「挺好喝的,酸中带甜。」蔺仲勋有些意外,这一倒出像是血色般的桑椹茶,滋味竟如此清爽解暑。 「今年采的不多,想多喝就得等明年。」 「还不是因为小佟姊不让一两哥去摘最上头的那些桑椹,要不今年就可以多喝一些。」油条咕噜噜地灌了一大口后,半埋怨半可惜地道。 蔺仲勋望向杜小佟,就见她神情有些不自然,他不由得凑近她耳边低语。「你是察觉了我会害死那几棵桑树,所以再不肯让我摘了?」他以为是因为事多,所以采收得不多,但实情似乎不是如此。 「你会害死桑树?」她微诧的问。 她的反问让蔺仲勋暗咋着舌,原来她根本就不知道……现在要如何善后? 「不是我自夸,我这双手不管是碰了什么花草树木,无一悻免。」与其隐瞒,他倒宁可坦白,毕竟他们往后是要在一块的,她总会发现。 然而,话一坦白,心情倒不如字句那般潇洒,他有些紧张地望向她,果不其然见她冷沉着脸。他悬着心等着下文,等到他以为她不会再说话时,她才低声道:「你绝对不准碰我的稻子。」 「……嗄?」 「那是老天赏赐的食物,你要敢弄死,我就打得你哭爹喊娘。」她耍凶狠地道。 蔺仲勋眨了眨眼,有点怀疑自己听见什么……她在意的地方,竟是不可暴殄天物吗?她压根不觉得他很古怪?寻常人怎么可能随便碰触就能弄死花草树木? 「你……」 「小佟姊,你今儿个也在啊。」 一道女声打断他未竟的话,教他略微不耐的抬眼,就见昨儿个缠着他的小姑娘竟又抱着琴前来。有完没完,她想当小,也要问他要不要! 杜小佟抬眼望去,认出是邱家妹子,目光落在她手中的琴,勉为其难地朝她点了点头。 「小佟姊,你也好久没给咱们弹首曲子了,我瞧邱妹子刚巧带了把琴,你就弹给咱们听听,也让她们好生学着吧。」银喜一瞧就知道是什么名堂,四两拨千斤的替杜小佟拐了个弹琴求姻缘的机会,也让其它人千万别再献丑。 杜小佟瞋了银喜一眼,心知她故意要她表明立场,可要她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就弹琴…… 「小佟姊就弹吧,我也好久不曾听小佟姊弹了。」邱家妹子极大方,直接把琴递给她。 杜小佟被赶鸭子上架,瞪了眼一脸看好戏神情的蔺仲勋,再望向简陋的琴,手上亦没有义甲,她只能克难地拨弦,用最简易的技法。 琴声徐徐如流水潺潺,从她的指尖抹出了一片沁凉,彷佛置身于山谷清泉边,听着泉水清脆地在耳边敲击着。 蔺仲勋捧着茶杯,不敢置信地望着她。同一把琴,竟是不同的琴音,原来不是琴太简陋,而是弹奏之人有无实力之分。 她突地一挑弦,琴音迸现抖颤高音,却不显刺耳,反像是在诉衷情,那般低低切切,惶惶不安,紧掐住他的心。 他震诧,不是因为她的琴技,而是因为这首曲……他听过,他听过!但是却想不起是在何处听过!在哪……到底是在哪?熟悉却又陌生着,彷佛存在却又虚幻,教他莫名地慌,莫名地乱,直到—— 「皇——」 「闭嘴!」他抬眼,想也没想地吼道。 混帐单厄离!跟他说过多少回,不准他再踏进这儿,他偏挑小佟亦在场时打算戳破他的身分! 单厄离的出现,教琴音乍止,众人的目光望向他。 杜小佟微眯起眼,认出他是那日踏进府衙的武官……不禁睨向蔺仲勋,刚刚他好像叫他闭嘴?是不是太大胆了些?还是说他的身分真比这位武官还高? 「你是要说逮着贼人的事?」蔺仲勋脸色铁青地起身,朝单厄离使了个眼色,要他识相地跟他离开。他回头,缓了缓脸色才开口,「小佟,这位官爷八成是想问我那晚贼人的事,我跟他说说,一会儿就回来。」 杜小佟朝他点了点头。 待他俩走远后,油条才小声地道:「小佟姊,那日就是他来找一两哥的,他就跟上回一样叫一两哥黄呢,一两哥一定是姓黄。」 杜小佟闻言,眉心微微拢起。这位武官早就来过……那么,那晚不就是他刻意前往相助?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小伶姊,你们在说什么?」邱家妹子听得一头雾水,低声问着。 「没事,邱妹子要不要一道喝杯桑椹茶?」杜小佟暂且将心事甩到一旁,扬笑问着。反正,晚一些再问他就好,既是要成亲,他总是要将他的身分交代一下吧。 走到村落入口处,蔺仲勋蓦地停下脚步,回头毫不客气地踹去,但单厄离像是早有准备,随即跃起避开。 「单厄离,你好大的胆子,朕警告过你不准再来叨扰,你是把朕的话当耳边风不成?!」他什么时候不来,偏挑在人多的时候来,分明是找死。 「皇上恕罪,可臣今儿个前来是要禀告贼人一事。」 「全逮着了?」蔺仲勋深吸口气,勉强压住怒气。 「回皇上的话,臣循线查往狐影山,有发现巢穴,里头虽无人,但看得出先前有炊煮过的痕迹,代表是事发之后没多久才离开,而适巧昆阳知府上疏昆阳城因为大旱导致民不聊生,以致有百姓结成山贼,以昆阳为据点,一路往北经过送日城和疏郢城,臣以为那日袭击皇上的贼人也许是打从昆阳城来的。」 蔺仲勋垂眼思索,疏郢城和尽天城相距不过五百里路,要说是同一伙人亦有可能……但问题是,在他累世记忆里并没有山贼出没,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动了哪个环节导致山贼出现? 「臣想恳请皇上调边防军扫荡山贼。」 「兵部不让你调兵?」出宫前他把军政交给兵部,是打算利用兵部箝制几个大将军,想调兵就得跟兵部请示,省得将军们拥兵自重,现在却有了麻烦。 「……是。」 「阿福在干什么?」这事照理说阿福应该会优先处理才是。 「福至现在正盯着工部和户部,他要臣先调回驻在启德镇的皇城兵。」 蔺仲勋垂睫思索片刻,问:「山贼人数约莫多少?」 「据昆阳知府上疏约莫数百人,但恐怕会聚集得更多。」 「那就先调皇城兵。」他大抵猜得出阿福的心思,他或许是想要大举清算六部,就连兵部也记上一笔了,日后山贼要是惹出乱子,第一个开刀的便是兵部。「但至少得留有百人留守启德镇,且不定时巡逻到南村,尤其是杜家,那些贼人不像是一般百姓,是有点底子的。」 阿福的做法确实是个法子,要是他也会这么做,但现在不同,他有家人必须保护,必须先确保家人无恙。 「臣遵旨。」 「要逮住贼人最快的做法,就是先撒饵,给个目标让他们打劫。」怕他脑袋太硬,蔺仲勋干脆把话说白。 「皇上英明。」单厄离赞道。 蔺仲勋眼皮抽动。这也算英明?这法子天底下也只有他单厄离这石头想不到! 第三十八章 摆了摆手,示意要单厄离先回宫处理,身后传来阵阵马蹄声,蔺仲勋不禁回头望去,就见一辆马车急驶而来。红顶紫流苏……户部的马车?他忖着,微眯起眼,大抵已猜中马车上的来人是谁。 马车靠近时突地停住,车帘掀开,袁敦之不敢置信地喊道:「这不是单将军?!」 单厄离望向他,神色淡漠,像是对他没什么印象。 「在下是户部侍郎袁敦之。」袁敦之面色有些尴尬地道。 单厄离闻言,只是朝他微颔首,不发一语。 袁敦之见状,只能问候一声,赶紧要车夫驱车离开,省得自讨没趣。不过……那人不是小佟家里的长工吗?怎么会和单将军站在一块? 「单厄离,朝中官员你记得几位?」待马车驶远,蔺仲勋忍不住低问。 单厄离攒眉细想着,最终道:「六部之首、九卿和首辅。」 蔺仲勋撇唇冷笑。很好,只记得为首的……「回去吧,没事别再过来。」阿福正在对付户部,他得要赶紧回去,瞧瞧袁敦之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烈日当空,怕杜小佟受不了日晒,银喜于是硬将杜小佟给赶回家里,杜小佟只好抱着已入睡的饺子回家,她本是打算等蔺仲勋一同,可谁知道他一去竟这么久。 才刚走到家门前,身后传来马车声响,她回头望去,虽不知来者是谁,眉头已经攒起,要是她再快一步到家就好了,她就可以锁门假装不在家。 「小佟。」袁敦之一下马车便亲热地喊着。 杜小佟朝他欠了欠身。「见过大人,不知道大人今日前来是——」 「小佟,咱们之间还需要这么生分吗?」袁敦之噙笑,却惊见她手上抱着孩子。 「你改嫁……不对,就算改嫁也不可能生得出这么大的孩子,这孩子是谁的?」 杜小佟深吸口气问:「大人,稻子尚未收割,大人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袁敦之神色有些赧然。「我今日前来是想跟你商量一品米——」 「不可能再多。」她冷声打断他未竟的话,抱着饺子想要进屋。「要是没什么事的话,我要休息了。」 「小佟。」袁敦之绕到她面前,一把握住她的手。「咱们之间是什么关系,想当初你抚了一首琴曲对我诉衷情,如今怎会对我这般冷淡?」 杜小佟抬眼瞪他,想抽手又怕摔着饺子。「你放手!」这混帐东西,明明就打算要娶恩师的千金却还来招惹她! 怪就怪她重生时,适巧是她对他弹琴的翌日,要是能再早一天就好,她真不想承认自己曾对这混蛋弹过曲子。 「一曲问情打进我心坎里,直到现在依旧教我难忘,你怎能对我这般冷漠?」她没甩开手,袁敦之胆子更加大了。「你敢说你对我真是一点情意皆无?」 杜小佟眯起眼,不敢相信他竟自以为是到这种地步!要不是她抱着饺子,她真的会狠狠地揍他一顿!她前世无知,可不代表她今世还会一错再错。「放手,再不放手,等我喊非礼,看看到时候难看的人是谁!」 「你!」 「就算你是官又如何,官大就能欺民吗?想欺我,就先去问问外头的御匾,秤秤自己的斤两!」一两说过的,这块御匾妙用无穷,谁都别想占她便宜欺负她! 「我……小佟,我失礼了,你别搁在心上,其实我说了那么多,只是想请你帮我。」袁敦之神色尴尬的放开了双手。 「什么意思?」 袁敦之从怀里取出先前她签下的合同。「能否请你在上头盖个指印?」 「为什么?」 「因为……」袁敦之犹豫了下,终究说不出他被上司逼得快要发疯,他要是不想法子做假帐,上司就会把户部亏空的事都推到他身上……到时候,他恐怕是死无葬身之地。 见他吞吞吐吐,杜小佟尽管不明原由,但也猜得到不是什么好事。 「袁大人,你回去吧。」 「小佟,看在咱们算是姻亲的关系,你就帮帮我,否则我就死定了。」 见他又探出手,她随即退上一步。「你要是敢再碰我,我保证你才会真的死定了!我不知道你是遇上什么事,但都得要自个儿善后的,不是吗?我不过是个村妇,什么都不懂,我帮不上你的忙。」 「你有御匾,不管你做了什么事,你至少还有御匾可以保住你一命!」袁敦之苦苦哀求着。 杜小佟闻言,怒不可遏地骂道:「你的意思是说,你现在要我帮的忙,要是有个万一,我至少还有御匾可以保住我的命?!」竟然敢要她冒生命危险帮他,他以为他是谁?! 「小佟……」 「出去!」杜小佟毫不留情地斥道,声响大得吓醒了熟睡的饺子。 袁敦之见状,只能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屋外走,突地—— 「慢着。」 「你愿意帮我了?」他回头,喜出望外地问。 杜小佟撇了撇唇。「我只是想问你有没有听过蔺仲勋这个名字。」她不过是想起他在朝为官,想要打探一两的身分,问他是最快的。 袁敦之先是失望,但一听到她道出的名字,脸色突变地问:「你怎么会知道这个名字?」 杜小佟不解望着他,蔺是皇姓,但也不是每个姓蔺的都是皇族。她只听过名字要是与皇族同字同音就得避开,倒没听过同姓得改的。 「当今皇上名讳便是仲勋……你说的人就是当今皇上!」 杜小佟水眸圆瞠,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什么。 皇上……一两是皇上?! 「怎么可能?」她喃喃自语。 她曾不知道多少次在他面前数落皇上的不是,他……她蓦地想起他曾要她谨言慎行,油条说过那名武官喊他黄……不是一两姓黄,而是武官喊他皇上却被他制止……思及此,浑身的力气好似都被抽走,她险些快站不住。 「皇上的性情古怪,登基即位以来不曾早朝,我入朝至今也不曾见过皇上一面,就连宫中禁卫也不见得识得皇上,听说皇上总爱出宫……」袁敦之像是突然想到什么,双眼发亮。「你是不是识得皇上?」 杜小佟失焦的眸缓缓定在他那张似乎癫狂的脸上,不由得退上一步。 「皇上对你栽种的米情有独锺,也许他根本就出宫见过你,否则你怎会知道这名讳?你帮我跟皇上求情吧,就说是户部尚书陷害我,那些帐根本就不关我的事……」 「走开!你再不走我就要喊救命了!」 「小佟!」 「滚!」 袁敦之闻言,悻悻然地瞪着她。「好,我要是做出什么事,全都是你逼我的,你不要怪我!」 杜小佟哪里管他到底撂下什么话,踉跄了下跌坐在廊阶上。 一两是皇上……怎么可能,怎么可以是?! 【第十五章】 「皇上回宫了?」 天色微亮,才刚踏进首辅府,便有宫人来通报,教福至有些惊诧。 「是啊,桂都统都快要被打死了。」如贵神色紧张地道。 福至微扬起眉,大步踏出首辅府。「派人把单将军找回来。」 「已经派人去了,这才赶紧来找首辅大人。」如贵快步跟上,小声说着第一手的消息。「其实昨儿个皇上就回来了,一回来就进了广祈殿,不准任何人打扰。」 「皇上昨儿个回来怎没人通知我一声?」福至略有微词,眸色极为不快。 「皇上的脸色铁青得像鬼一样,摆明了生人勿近,小的想也许皇上一会又出去了,可谁知道今儿个天色都还没亮,他就踏出广祈殿外,适巧遇到宫中巡逻的桂都统,便拉往御天宫后头的小武校场对招,但……皇上今日似乎特别暴戾,简直是把桂都统往死里打。」 如贵说得又快又急,双手还不住地比划着,教人听得胆战心惊。 福至脚步加快,脑袋快速运转着。皇上竟然会回宫过夜,代表他和杜姑娘肯定出了什么问题,气怒难消,可偏偏单厄离又不在宫中,所以只好找桂都统解气。皇上可真是会挑时间发火,就挑在这最忙乱的时刻,眼看着就要收网,皇上不帮忙就算了,竟还拿桂都统消气,真是…… 当福至快步来到小武校场,远远的就见单厄离早他一步赶到,持剑跃入场中,在电光石火之际,挡下了那对桂英华致命的一击。 铿的一声,单厄离手麻痛了下,却硬是抓稳了剑,一脚将桂英华踢到一旁。 福至来到场边,就见桂英华身上早已见血,手臂上划开了一个口子。 「来人,传御医!」福至吩咐着,蹲下身查看桂英华的伤势,确定未伤及要害,才拨了心神望向场中两人,口气不悦地道:「桂都统,你是不要命了吗,竟敢和皇上过招。」 第三十九章 桂英华气息还乱着,喘了下才道:「我也不想,可是皇上不给我机会跑……」自己怎么那么背,今儿个就是值了班,上司又不在,才会倒霉得被皇上拖来武校场。 福至难得神情冷肃,狭长美眸直瞅着较劲的两人,直觉今日的蔺仲勋快没了理智,再这样下去,恐怕就连单厄离都会出事。几乎没细想的,他抓了桂英华的长剑,往场中一掷——蔺仲勋原本攻向单厄离的长剑,硬是转了个弯,将掷来的剑劈落在地,单厄离逮着机会连退几步,调整着气息。 「胜负未见!」福至随即高声喊着,大步走进场中。「皇上,要不要先歇一会,喝杯茶再开战?」 蔺仲勋目光还满溢杀气,看向福至像是看见陌生人般,教福至打从心底毛了起来,但他勉强自己站住不动。好半晌,久到冷汗从背脊滑落时,福至终于看见蔺仲勋把剑一丢,他闭了闭眼,暗吁了口气。 「阿福,你猜猜,朕在想什么?」蔺仲勋神色不变,信步走向场边。 福至快步跟上,躬着身道:「是杜姑娘发生什么事了吗?」在皇上面前,最好别自作聪明,但也别装傻,明明猜得到硬是假装猜不到就会倒大楣。当然,他是更高阶的聪明,聪明一半,装傻一半。 蔺仲勋回头,似笑非笑地睨他一眼。「然后呢?」 他像是故意找碴,不过是换了个人换了个方式。可福至是何许人也,他可是他亲手调教的第一太监,这么点小事怎么为难得了他。福至思绪一转,斟酌着字句道:「奴才难测皇上心思,不过朝中发生了一件事与杜姑娘有关。」 「什么事?」听闻与她有关,蔺仲勋神色一凛。 「不如皇上先回广祈殿,奴才一并告知皇上。」说着,负在身后的手不住地摆着,意指要单厄离识相点,闪远些,省得惹祸上身。 单厄离见状,停下脚步,看了桂英华一眼,决定先带桂英华疗伤要紧。 广祈殿内,蔺仲勋慵懒地斜倚在锦榻上,长腿还跨过了扶手,目光闲散地扫过矮几上布好的菜肴,最终定在那碗霜雪米饭上。 她长年耕作,皮肤不若宫中嫔妃白皙,透了点蜜色,然害羞时面颊绯红,煞是教他心旌动摇……这些日子以来,他以为他们已经心意相通,岂料却被他撞见她被袁敦之握住了手却没反抗。 牵个手,有什么大不了的?重点是那混蛋家伙说她对他弹琴,这意味着什么,已经不需多说!想起当初袁敦之看她的眼神透着古怪,她解释时的不自在,他隐约已经察觉两人之间必定不寻常,他本来没搁在心上,可当他撞见,不满瞬间涨满他的心间,待他回过神时,他早已经回宫了。 原以为一夜的时间足以让自己冷静,岂料他却依旧气愤难遏,甚至分不清自己到底在气恼什么。 小佟早已允诺要成为他的妻,代表她早就忘了那个男人,可既然已经忘了,为何又与他纠缠不清?! 恼火地一脚踹上长几,长几上的盘碟受力落地,羹肴溅了满桌。 「……皇上?」福至端茶进殿,瞧见这一幕,心抖了一下,杜姑娘是不是背着皇上做了见不得人的事,要不皇上今儿个的火气怎会恁地难消。 「阿福,你到底要说什么,要说就快说!」话落,他又踹上一脚,让长几上的盘碟全都跌落到地毯上。这一幕要是教她撞见,她手肯定又要往他头上敲,可现在的他是她敲不得的!正因为怒火难遏,他才会一直待在宫里,不希望自己因为气昏头而对她说了什么或做了什么。 「奴才……」福至心想要不要先给他斟杯茶消消火,但又怕茶还没斟好,他的人头会先落地。 正左右为难之际,单厄离已经踏进殿内。「皇上。」 福至瞪大眼,不敢相信好不容易把这笨蛋给打发走,眼前又自己跑来送死……他是真的很想死在皇上剑下不成? 「想比划,等阿福把话说完。」他有满肚子的火,打上一天一夜也不见得解气。 「不,臣只是要禀报已经逮着了山贼乱党共五百二十八人,眼下正在逼供是否尚有在逃党羽。」 蔺仲勋点了下头。「知道了。」 「皇上,今儿个一早,奴才收到户部补上的账册,而其中教奴才感觉古怪的是这儿。」福至见他的怒火稍霁,搁下茶水,摊开账册,指着其中一处。 蔺仲勋睨了一眼,突地撇唇哼笑了声。「户部是当霜雪米是金子不成?」一石两千两……这和他当时听见的可是相差了千倍。 「可不是吗?但仔细瞧瞧,这上头的字体塞得有点勉强,照奴才判断,这个金额恐怕是被窜改了两次。」 「账册是谁写的?」蔺仲勋懒懒地托着腮。 「是户部侍郎袁敦之。」 蔺仲勋微眯起眼,低声问:「阿福,你是打算收网了吗?」 「正是。」福至恭敬地走到他身旁,收回账册。「皇上让奴才暂时权充首辅一职,奴才成了六部的眼中钉,想要拉拢又想要利用,更想要除之而后快,自然也从各部官员口里听见弊端,所以奴才利用今年设贞节牌坊,要用上等青斗石一事,要工部向户部请款,可户部早就亏空,自然是吐不出这笔钱,适巧皇上又要筑清河堤防,工部先动工再请款,户部不得不给,只好在账面上动手脚喊穷,一旦东窗事发,新上任的户部侍郎就是个现成的替死鬼,所以奴才正在等着户部侍郎来找奴才,一旦户部内帐揭发,工部低价高报的款单可以一并处置,甚至是吏部春闱卖官之事都能要户部侍郎出面嫁祸,将功赎罪,至于往后他有什么下场,就不是奴才管得着的。」 蔺仲勋闭上眼,听至最后,浓眉紧蹙,暗骂了自己。他把这事都给忘了,昨儿个袁敦之肯定是为了户部一事,央求小佟替他作假,可瞧他,竟会气得把正经事都忘了! 「皇上认为奴才处置不当吗?」甚少见蔺仲勋攒紧眉,福至不禁问得小心。 「阿福,你走错一步棋了。」蔺仲勋微掀眼皮睨他。 「错了?」 「你忘了把人性算进去。」 「人性?」 「如果我是户部尚书,我会在袁敦之修改账册之后,直接弄死他,塞个畏罪自尽的名义给他。」见福至神色微愕,他不禁好笑道:「阿福,只有死人才不会说话,懂不?」 「这……奴才立即出手。」既是如此,就得要先发制人才成。 蔺仲勋摆了摆手。「阿福,六部舞弊渎职早就不是什么新鲜事,玩来玩去就是那些把戏,想要嫁祸或借刀杀人都成,但是最快的方法就是——直接下手。」 吏部卖官、户部亏空、刑部收贿、兵部勾结、工部舞弊、礼部侵占……人只要位高权重,就会更加贪得无厌,颠倒不了朝纲,抓不到更大的权势,那就只能把目光放在利上,这几乎是千古不变的道理。这是他逼的,也是他刻意诱引的,只是一直以来能逃过诱惑的,还真的是一个都没有,真不知道是他造成的,还是人天性贪婪? 「直接下手?」福至诧道。皇上已经开始藐视王法了吗?这恐怕会引起民间百姓议论,无妨吗? 「阿福,通知文武百官,就说——」蔺仲勋唇角扬起教人不寒而栗的笑。「朕要早朝。」 福至闻言,不禁倒抽口气。早朝?!登基以来不曾早朝的皇上,竟然要早朝了?难怪今年的天候这么怪,天灾人祸不断! 「奴才遵旨。」福至话落,飞快地退出殿外,派人通知文武百官,还得要赶紧替皇上备妥年年裁制却年年尘封的龙袍。 然而福至却不知道蔺仲勋心里的盘算,这次早朝将是空前绝后的一次,因为他会顺便宣布退位,要人安排后宫那些女人去路,然后舍去蔺仲勋这个名字,只当杜小佟的一两。 动作得快点,他一夜未归,她肯定担心极了。 垂眼忖着,但却有一道目光灼热得教他浑身不对劲,忍不住微恼的瞪去。「单厄离,你有完没完?!」老用那种感动他迷途知返的愚蠢眼光看他,真的是要逼他大开杀戒,再杀他一回不成? 「臣只是认为皇上改变了许多。」单厄离由衷道。 「你又知道?」他哼了声,闭目养神。「朕不过是个昏君罢了。」 他一夜未眠,一早就和桂英华过招打得有些疲惫,得趁现在养精蓄锐,待会才能痛快地宰了那群老贼,让他们开开眼界,知道他这个昏君可以多藐视王法。 「光看这一次皇上让臣活至今日,就知道皇上确实是与先前有所不同。」 蔺仲勋缓缓张眼,睨向他。「……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杀他,那已是上一世的事了,他不应该知道。 第四十章 「也许皇上不相信,上一世,臣被皇上所杀之后,原以为是再次轮回投胎,但却依旧记着上一世记忆,周遭之人也是上一世的人,这事说来有点玄,但臣相信不是梦而是真的,跟在皇上身边,看着皇上的改变,臣才有感而发地说出这段玄事。」 蔺仲勋缓缓眯起眼,听他言下之意,他也重生了? 「……朕相信。」身为一个重生几百回的人,有什么理由不信? 所以这世间里,会重生的人不只是他?因为一个定数变了,所以后头许多事都跟着改变,就如不曾尝过的霜雪米在这一世出现……难道说小佟亦是重生之人?他想起她曾在重病时梦呓着,这一世她只为自己而活,难道指的就是重生后的人生?所以,她真是他的变数?! 他几百回的重生,等到了与她相遇的契机……不管她是否真是他的变量,这一世他一都不会放开她,任谁都不能将他们俩分开! 「单厄离,叫阿福动作快一点!」 快,他要快一点将烦人事一次处理完毕,然后他要回到她的身边,他要抱着她吻着她,不允任何人再欺凌她! 杜小佟一夜未眠,神色疲惫,简直像快凋零的花朵,只因她的男人一夜未归。 她意兴阑珊地整理着红薯田,想不透他为何会突地消失。 昨儿个她尚处在震惊之中,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该不该戳破他的身分或证实他的身分,她坐立难安,然而他却没有回来……她不禁想,该不会是他厌倦了她,所以离开她了? 杜小佟心思烦乱地闭上眼,却无法控制思绪。 她想见他,想问他曾经许诺过的是不是真的,还是根本是欺骗她的,可她要上哪找他?皇宫吗?她的身分如此低微,怎么进得了皇宫?还是耐着性子在这里等他?但他要是不回来了……思至此,她蹙紧了眉,不允自己再胡思乱想折磨自己。 她本来就是孤独一人,一直以来都是孤独的,而她也抱定孤老一生的想法,就算没有他,日子还是得照旧地过,不过就是……少了一个他而已。 她拚了命地说服自己,无心整理红薯田,正打算起身回房歇息,却瞥见她栽种在红薯田边的芍药。 都快七月了,这株芍药还是没有花苞,彷佛在告诉她,她的恋情将无疾而终……但就在她转身欲走的瞬间,余光像是瞥见什么,教她不由得定睛一瞧,在茂密的绿叶底下竟藏着小小花荀。 她喜出望外地拨开绿叶,轻抚着小花苞……他可知道,赠她芍药是何含意? 芍药,是情人间的花,他知道吗? 「小佟姊!」 听见银喜的声音,以为是他回来了,可她侧眼望去,只见银喜急忙走进院子里,而身后—— 「小佟。」郭氏怯怯地喊着。 杜小佟心往下沉,没给半点好脸色。「有事吗?后娘。」 「小侈,你爹病了,所以……」 「我爹病了,你就应该去找大夫,找我有什么用?」杜小佟冷声打断她。 「可是……」 杜小佟不耐地转过身。「我拿点碎银给你,总成了吧。」 「不是,是你爹病得很重,恐怕捱不过去了,我是来带你去见他最后一面。」说着,郭氏已经动手拉她。 杜小佟心中生疑,不禁挣扎着。「你这是在干什么?我爹那天明明就好好的,怎么会说什么捱不过去?」 银喜见状,赶紧跑到她身旁,然而郭氏的力道却大得吓人,一把将银喜推得跌坐在红薯田里。 「就是那日回去时淋到雨,风寒一直治不好,你当人家女儿的,总不能爹病得快死了都不回去见上一面吧。」说着,郭氏拉着她走。 杜小佟更觉有鬼,就算她爹真病了,也犯不着用这么大的力道扯她吧。 她奋力挣扎着,眼看着要挣脱郭氏,却出现一个男人一把将她抱住,直接带到马车上。 「小佟姊!」银喜从大门追出。 「快走、快!」郭氏大喊着,车夫立刻策马奔驰。 银喜不死心地追上一段路,却见马车愈跑愈远,她正不知道该上哪求救,就见两名皇城兵走来,她赶忙上前禀报身分,请求帮忙。 两名皇城兵闻言,其中一名道:「单将军有令,杜家有任何事况都得跟将军禀报,此刻我先进宫跟将军禀报,你联络附近的弟兄跟上那马车。」 银喜略松口气,但还是不安地在家门前来回踱步。 一两到底跑哪去了,小佟姊出事了! 平生以来头一次戴上龙冠的蔺仲勋,莫名的眼皮跳了下,不由得攒起浓眉。 「皇上,这腰带会系得太紧吗?」福至察觉他皱眉,立刻放轻了力道。 蔺仲勋垂眼忖了下。「犯不着这般隆重,百官到齐没?」 「应该已经到齐。」 「那就走吧。」 「奴才遵旨。」福至赶忙命如贵前往镇天殿通报皇上即将进殿,而后再随着蔺仲勋朝镇天殿移动。 直到来到镇天殿侧廊上,福至向前一步,高声喊道:「皇上驾到!」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整齐划一的伏跪声响,让蔺仲勋踏进镇天殿时,不由睨了一眼,哼笑了声,往那把从未坐过的龙椅一坐。 「众卿平身。」 「谢皇上。」文武百官起身,执笏垂首。 「众卿,朕今日破例早朝,不为其它,就只为了要整顿朝廷。」蔺仲勋也不啰唆,开门见山就宣告。 百官闻言,不敢议论,更不敢飘移目光。 「户部尚书,这账册漏洞百出,你可知罪?」蔺仲勋将户部呈上的账册丢在户部尚书脚边。 户部尚书像是早有准备,立即跪伏。「臣该死,竟一时不察,放纵侍郎亏空公款,私改账册,还请皇上恕罪。」 蔺仲勋慵懒托腮问:「侍郎何在?」 「回皇上的话,今日一早,臣进办公之处时,就见侍郎已经悬梁自尽。」户部尚书痛心疾首地道。 福至闻言,不由偷觑了蔺仲勋一眼,就见他撇唇哼笑了声。福至不禁暗叹,皇上还是一如往常般地料事如神。 「潘尚书可知道上行则下效,要不是上司以身试法,属下又岂敢生事?」蔺仲勋语调懒懒地提问。 「臣罪该万死,求皇上恕罪!」 「既然你都知道自己罪该万死,还要朕恕什么罪?」蔺仲勋一派悠闲地道:「来人,将潘尚书押下,午时处斩。」 话落,百官莫不惊诧,就连潘尚书也惊愕不已,急忙道:「皇上恕罪,此事乃是侍郎所为,臣虽督导不周,但并非臣之过。」 「是吗?朕倒是听过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潘尚书有怠惰之罪,自当论斩。」 潘尚书急道:「侍郎乃是日前三甲进士之一,由吏部分配至户部,臣尚未来得及教导他,这事该是吏部之错。」 「吏部?」蔺仲勋目光扫到吏部孔尚书身上。 「皇上,潘尚书此言差矣,当初可是潘尚书力荐袁侍郎进户部,臣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孔尚书立刻双膝跪下。 「所以是卖官喽?」蔺仲勋笑问着。 孔尚书双眼不由得发直,半晌说不出话。 「所以是孔尚书卖官,潘尚书买官,就只为了替户部找个替死鬼,如此恶臣,还不认罪?」 潘尚书抿了抿唇,沉声道:「君虽尊,以白为黑,臣不能听。」 蔺仲勋闻言,放声大笑。「好个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但潘尚书不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道理?」 「皇上恣意妄为,眼中可有王法?!」潘尚书气急,不敢相信他竟毫无证据就要判自己死罪,怎么也不服。 「王法?」蔺仲勋止不住笑意地道:「王法只有君子才会遵守,你自问可是君子? 当你贪赃枉法,亏空国库时,你心里可有王法?来人,还不将他押下,难不成是要朕亲自动手?」 殿前侍卫立刻踏进殿内架起潘尚书,潘尚书不敢置信自己已经毁了所有证据,依旧落得死罪,不禁意有所指地看向福至。「佞是福身本,忠是丧己源……皇上此举,恐怕难令天下百姓心服!」 「这说法有趣,不如这样吧,朕将你斩首于午门外,再将你的首级挂在午门上,看看有没有百姓对你的首级丢石头,你就知道天下百姓服不服。」蔺仲勋笑眯眼道,俨然将生死视作游戏。 潘尚书直睇着他,只觉得那笑意令人不寒而栗,教人打从心底骇惧……太大意了,过了太久的太平日子,教他忘了皇上的本性有多可怕。 可是迟了,一切都太迟了! 待潘尚书被带下去,蔺仲勋立刻又点名了其它五部尚书。「要是朕真的错杀,众卿真是仰俯无愧天地,尽管大声指责朕,要是心中有愧……来世投胎,记得莫为官,全都押下,午时处斩!」 「遵旨!」 瞬间,六部尚书皆将处斩,镇天殿上其余官员噤若寒蝉,无人敢求情,一个个面如死灰,像是准备前往刑场的死囚。 第四十一章 「上枉下曲,上乱下逆……」蔺仲勋懒懒扫过百官,见众卿莫不瑟缩,不禁笑出声。「怕什么呢?要是无愧于心,岂会遭罪?朕不过是要说,是朕不良无贤,是朕之过,所以朕决定……」 蔺仲勋缓缓起身,取下顶上龙冠,福至满脸不解地望着他,听见他道:「朕即刻退位,由庆王接任帝位。」 瞬间,殿上哗然。 「皇上!」福至出列,不能理解他为何宣布退位。 「阿福,接下来你要好生伺候新皇,他太懦弱了,你得比谁都要强。」他已经肃清朝堂,达到杀鸡儆猴的作用,加上有阿福和单厄离一文一武在,这朝中至少有一段时间不会起什么风浪。 「可是——」 「皇上!」单厄离突地大步走向他。 「别连你也劝朕,朕已经——」 「不是,皇上,皇城兵回报,杜姑娘被她的后娘掳走了!」单厄离指向殿外刚来通报的皇城兵。 「掳走?!搞什么?这是什么时候的事?」蔺仲勋脸色一凛。 「约莫一刻半钟前的事。」 「备马,还在发什么愣?!」他怒斥着,大步流星往殿外走。 眼皮子还在跳,教他慌得心口难受,烈日之下,他的身体竟莫名发寒。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杜小佟惊惶地看着熟悉的宅院,不能理解为什么郭氏将她带来王家。 尽管早知道后娘说爹病得极重必定是谎言,但把她带来这里到底是要做什么? 她的嘴被塞着布巾,被个男人扛着带进王家,走的是僻静的小径,左拐右弯地进入一片竹林,她记得这是通往北院,北院是王夫人的院落,带她见王夫人也不需要特地绕小径,而且从进门便不见半个小厮丫鬟,这一切都太过不寻常。 难道……心底冒出一个想法教她惶惶不安,但是她怎么也挣不脱这魁梧男人的箝制,只能眼看着一步步地逼近北院。怎么办,她到底该怎么办? 进入北院花厅,就见王夫人独自一人坐在厅里品茗,身边难得的没有半个丫鬟伺候。 「夫人。」郭氏向前一步笑得谄媚至极。 「辛苦你了。」王夫人一贯优雅,艳目睨了花几一眼,郭氏随即明白,向前拿起她搁在花几上的小盒,一打开就见里头是一锭锭的黄金。 「多谢夫人,多谢夫人。」郭氏眉开眼笑地再三感谢。 这一幕看在杜小佟眼里,她的心几乎凉了。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下去吧。」王夫人摆了摆手。 「是是是,我马上就走。」郭氏紧拽着小盒,回头看了杜小佟一眼,没有半丝怜悯,只有满脸幸灾乐祸。「你这丫头倒还挺值钱的,你爹要是多生几个你,你爹就有好日子过了。」 杜小佟目眦尽裂,想骂人却出不了声。她从未招惹她,为何却如此欺凌她?为何今日又要陷害她? 「夫人。」待郭氏一走,扛着她的男人低声询问着。 「动手。」 杜小佟闻言,心头颤抖着,冷汗沿着背脊不住地流,待男人将她放下地,她立即要往厅门跑,然才跑了两步就被揪回压制在地。 她不住地挣扎,却感觉有东西环绕过自个儿的颈项,她不住地甩着头,不甘心地瞪向王夫人。 为什么?! 「杜小佟,你想知道为什么?」王夫人徐徐走到她面前,面无表情地俯视趴伏在地的她。「因为你不帮敦之,害死了敦之,让我王家失去了依靠,所以我现在必须找个依靠,那便是页节牌坊,可是如果你不死,我就得不到…… 「王家已经无后了,家业不能败在我的手中,我要你的御匾要你的米,更要你为我得到兴旺王家的贞节牌坊,让王家在京城里声势不坠,所以,你安心地去,我会替你立碑,感谢你为王家所做的一切。」 杜小佟难以置信自己听见了什么,张口欲言,喉间的白绫蓦地扯紧,她吸不到气,眼前花白一片,模糊了王夫人冷漠的脸。 为什么绕了一大圈,她的命运终究没变?七月,她终究还是得死在十九岁的七月,为什么?她努力地避开危险,可为什么命运却依旧将她带往死亡? 逃离了与袁敦之私奔而被淹死的命运,却依旧得为了袁敦之而死,甚至这一回还多了个后娘出卖她……她明知道她会落得什么下场,却依旧为了钱财枉顾人命!她和一两争论过,她认为不改变只能坐以待毙,只要肯改变,就有逃脱命运的机会,她努力改变着,可为何结局依旧?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老天非得这般整治她?! 她一生无依无靠,全都靠自己,她不曾作奸犯科、伤害他人,可老天让她重生却是要让她再面临死亡,这算什么?! 老天啊,她到底犯了什么错? 她无声问着天,黑暗铺天盖地而来,如浪般袭卷她的意识,麻痹她的痛感,慢慢地,她不再痛苦,不再挣扎…… 反正没有人需要她,她爱的、想要的,永远都得不到……算了,算了…… 王夫人漠然地望着杜小佟圆瞠的眼,突地外头出现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她抬眼望去,竟见有人闯进北院—— 正拉绞白绫的其中一名男人回头望去,一抹身影飞掠过来,尚来不及防备,已经被踹倒在地,头歪到一边,像是折了颈子。 王夫人吓得倒退两步,另一名手中还拉着白绫的男子则吓得跌坐在地。 蔺仲勋气喘吁吁,俊魅黑眸直瞪着躺在地上似无生息的杜小佟,他颤巍巍地伸出手,扯开绕颈白绫,长指停在她的鼻息处,瞳眸瞬间痛缩。 「皇上!」单厄离后一步赶到,后头跟着一队禁卫军。 蔺仲勋蓦地扳平杜小佟身子,拍着她的胸口,将她嘴里的布巾取出,往她的嘴渡气。「醒来!我都还没死,你怎么能死?!」 单厄离闻言,黑眸眯紧,怒道:「来人,将屋内所有人全都押下!」 「是!」 蔺仲勋置若罔闻,不住地渡着气,不住地拍着她的胸口。「吸气!杜小佟,给我吸气!吸!给我吸气!」 单厄离看着他神似癫狂,手劲愈来愈强,连忙阻止他。「皇上!」 蔺仲勋一把甩开他,怒斥道:「滚开!」他渡着气,双手捧着她发凉的颊,触及她滑落的泪,怔怔地望着她圆瞠不甘的眼。 「很疼吗?」他哑声问着,长指发颤地抚去她的泪。「很疼吧……」 怎会如此?不过才分开一日,她就遭此下场……如果老天真是让她重生来过,为何会给她如此的命运? 他得知消息,纵马赶往秋桐镇杜家,却从杜垂口中得知,郭氏为了钱将她掳往王家,他马不停蹄地赶往王家,岂料、岂料还是迟了一步…… 为何会如此?!他愤恨不平地想着,突地想起命定之数。 她是该死未死之人,又救了本该死的四个孩子,而他又为了她筑堤防,减少启德镇的伤亡……是因为如此吗? 「单厄离!」他怒吼道。 「臣在!」 「给朕杀了王家所有人,所有下人都不准放过!」他拿其它人填补,所以把该属于他的杜小佟还给他! 单厄离愣了下。「皇上,不能未审先斩。」 「为何不能?朕都可以未审先斩了那票狗官,为什么这王家上下朕斩不得!杀,全都给朕杀了!」补足了人数,他的小佟就会醒来!快!人命有多么脆弱,他比谁都清楚,在她生死交关的时刻,他宁可错杀也不愿等死! 「皇上,就算杀了王家上下也换不回杜姑娘的命!」 「你给朕闭嘴!」吵死了,这一次连他也一起杀了算了!, 单厄离彷佛早猜到他下一步,一把扣住他的手。「皇上,你仔细看,杜姑娘死了,她已经死了!」 蔺仲勋漆黑的眼满是痛楚,怒极的将他推开。「闭嘴!不要逼朕杀你!」他要抽单厄离腰间佩剑,却磕动了杜小佟,倏地,她闭上了眼,滚落豆大的泪水,教他狠狠顿住。 「小佟……」他喉头紧缩着,颤栗不止的双手缓缓地将她抱入怀,不住地抚着她的发。「你怎能走得那么快?你走了,我该怎么办?我们还没成亲,我们还没回家,要是孩子问我你去哪了,我要怎么回答…… 「小佟,四年,你买了我四年……还有三年多……回来,回到我的身边,我不当你讨厌的皇帝了,我只当你的一两,不管路有多远,我都会背着你回家……我们回家……」 抱着她,蔺仲勋摇摇晃晃地站起,双膝却突地无力跪下。 「皇上!」单厄离吓得托住杜小佟,但杜小佟安然地窝在蔺仲勋的怀里。他缓缓抬眼,就见蔺仲勋抱着杜小佟,颊贴着她的,一片湿濡,分不清到底是谁的泪。 第四十二章 单厄离跪在他面前,双手紧握成拳,为自己的无能懊恼着,半晌才哑声道:「皇上,把杜姑娘交给臣吧。」他知道,蔺仲勋悲伤过度,根本没了力气。 「她是朕的妻子,谁都不准碰。」他双眼刺痛得难受,泪水不住地流,像是从心底被凿开的洞淌出。他的心像是碎了,碎得一片血肉模糊,他快要不能呼吸…… 「皇上……」单厄离垂眼叹了口气,却见杜小佟垂落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他瞠大眼手握向杜小佟的腕,眼睛瞬间一亮——「皇上,杜姑娘还有脉搏!」 蔺仲勋怔愣地望着他,泪水模糊了他的眼,教他看不清单厄离脸上的喜色。 「许是刚刚磕着了杜姑娘,打通了她的气息,快,皇上,咱们赶紧将杜姑娘送回宫中,肯定有救的,快!」单厄离激动地握住他的手。 蔺仲勋皱起眉,怀疑自己在作梦,方才他明明触不到气息了,怎么……「快!」他借着单厄离的拉扶起身,咬紧牙强迫自己跑。 还有机会的,还有机会的!老天让她重生,必定是为了与他相遇,否则呢? 【第十六章】 「……为了贞节牌坊和御匾?」蔺仲勋坐在床畔,黑眸隐含杀气,声冷如刃地问。 「据说是如此。」福至恭敬地站在几步外回答。 蔺仲勋神色有些恍惚地垂眼望着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的杜小佟,一瞬间,他浑身爆开恶寒,只因为在她身上,他看见了因果。 如果不是他今年设了贞节牌坊,如果不是他赐了御匾,不会连累她至此…… 记得那回进城卖红薯,瞧见贞节牌坊时,她问「你可知道一块贞节牌坊底下埋了多少芳魂」,他说肯定不少,而她哼笑了声,满是鄙夷。 如果她亦是重生,那么当初她又是为何而死?页节牌坊吗? 沉睡中的杜小佟突地震动了下,发出尖叫,「为什么?!」那嗓音像是砂砾磨过,那般沙哑,更似杜鹃泣血。 「小佟!」蔺仲勋紧握住她的手,轻抚着她的颊。「没事,我在这儿,别怕!」 然而她依旧被困缚在恶梦里,不住地挣扎着,恐惧地喊叫。「为什么每个人都要杀我?我到底做错什么……为什么非要拿我的命换贞节牌坊……我逃了,为什么还是逃不了……谁来告诉我,谁!」她吼着,血丝从她唇角逸出。 「小佟!」蔺仲勋一把将她抱入怀里。「不会的,有我在,谁都不能再动你半分,你别怕,别怕,我在!」 「皇上,让御医诊治吧!」一听见她的尖叫声,福至已经先到殿外领着御医进殿诊治。 蔺仲勋将她搁在床上,一手紧握着她的,看着御医往她额间和喉间扎入银针,稳住她的心神。蔺仲勋眯紧黑眸,见她满脸泪痕,彷佛累积了两世的恐惧和不甘折磨着她,教他心如刀害。 「阿福。」他的声音极轻,像是怕她受到惊吓。 「奴才在。」 「封王家郑氏为孝贞烈妇,赐王家郑氏一座贞节牌坊,以青斗石为宝盖,悬上玉葫芦,雕琢玉蟾蜍,以郑氏和郭氏为左右柱……即刻动工!」他话语无情,冰冷慑人。想要贞节牌坊,他就送她一座,让她永远都待在贞节牌坊里! 福至闻言,躬身领旨。「奴才遵旨。」 「皇上,杜姑娘已经稍稳心神,但别再让她开口,否则对伤势不利。」御医施完针后,低声禀报着。 「知道了,下去吧。」 「臣遵旨。」 蔺仲勋直睇着她,就见她双眼无神地张着,读不出她的思绪,直到她的眸子微动,好似瞧见了他,神色突地激动起来。 「小佟,别说话,你喉头有伤,别再开口。」蔺仲勋随即安抚她,索性躺上床,躺在她身侧。 杜小佟泪水无声地流,唇不住地颤着。 「别哭,等你伤好,咱们就回家,我背你回家。」他轻柔地吻去她的泪。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她嘶哑而模糊地道。 「不会的,我再也不会离开你,再也不会。」说到底,全都是他的错,如果不是他一时气怒离家,她又怎会有此遭遇。 「可是你……」她环顾四周,这里富丽堂皇,是她不曾见过的,在在说明他的身分确实是皇上。 「我不当皇上了,就当你的一两,咱们还有三年多的契,还记得吧?」 杜小佟直睇着他,手紧握着他的,泪不住地流。 「没事了,都没事了,再没有任何人可以伤害你……」他不住地安抚着她,像是一并安抚着自己,驱散几乎快渗进骨子里的恐惧。 差一点,他就要失去她……还好,还好老天待他不薄,把她还给他了。 杜小佟伤势好转时,正巧是庆王从封地疏郢城来到京城时,预计隔日就要举行登基大典,于是蔺仲勋便带着杜小佟返回启德镇。 「你真的不要帝位了?」回程时,马车里,杜小佟轻声问着。她虽已经能正常说话,但不能太久,亦不能大声,喉头会痛得难受。 「昏君再不退位,恐怕我的妻子会天天咒骂昏君。」蔺仲勋打趣道。 「谁要你以往不干正经事,不当皇帝也好,省得祸国殃民。」她嘴上不饶人,既然他都自诩为昏君,她干脆从善如流。 「是是是,往后就待在家里祸害你就好。」 「又耍嘴皮子。」她瞋他一眼,却又软绵绵地偎在他怀里。 余晖中,马车停在家门口,孩子们全都冲了出来,四个孩子哭成一团,哭得杜小佟也跟着掉泪。 蔺仲勋不禁火大地吼道:「哭什么?今儿个是什么日子,全都给我笑!」好不容易才让她不掉泪,结果这四个不长眼的小子竟这般容易把她惹哭! 「一两哥,我以为你们不回来了!」唐子征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鸭子般的声音变一得更沙哑。 「你才不回来!」蔺仲勋手本要往他头上一敲,岂料他却扑进自个儿怀里,教他的手举在半空中,最终是轻轻地落在他头上,揉乱他的发。 「好了好了,全都进来再说吧,我刚做好乞巧糕,一起来尝尝吧。」银喜边笑边抹着泪。 「嗯,银喜,我回来了。」杜小佟恬柔地笑着。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一行人进了厅,银喜张罗着将乞巧糕端出来,有甜咸两种口味。 「这糕是做坏了吗?」看着圆形糕点中间有凹陷,蔺仲勋不禁小声地问着。 「不是,乞巧糕本是如此,中间要压陷一个洞,那是要来盛装织女的眼泪。」杜小佟一副他很没学识的鄙视神情。 「为什么?」 「因为一年之中织女和牛郎唯有七夕当晚才能相见,每年这个时候都会下雨,那雨就是织女的泪。」 「我是问那乞巧糕为何要装织女的泪?」 「不知道。」杜小佟耸了耸肩,突地听见雨声,不禁望向厅门外。「真的下雨了……花开了,一两!」 「花?」蔺仲勋回头望去,瞧见种在红薯田边的芍药竟开花了,而且是由白渐紫的重瓣花。「好巧的手呀,小佟姊,你竟然有法子让这株芍药开花!」 这株芍药已经极老了,竟然还能开花,他真是不得不佩服她! 「不要太佩服我,再佩服下去,你就没有晚餐可以吃了。」 蔺仲勋回头,果真瞧见桌面的乞巧糕瞬间少了大半,眯眼梭巡着,就见一个个孩子嘴巴里都鼓鼓的。 「有没有搞错,这天底下有儿子抢老子晚膳的吗?」他可是已经把他们视为亲儿了,结果竟是这般对付他! 「小佟姊,你们要成亲了吗?」唐子征满嘴糕点含糊地问。 杜小佟双颊微晕,瞪了蔺仲勋一眼。「再等等。」 「还等?咱们都已经睡在同一张——」话未尽,嘴已经被她坞住。 「你不要胡说八道!」 「要不要我把人证找来?」他相信阿福很愿意替他证明。 「不理你了!」杜小佟羞恼地端着自己的乞巧糕回房。 蔺仲勋随即追上,但走了两步,又回头恶狠狠地警告,「把我的份留着!」话落,跟着杜小佟一道进房。 杜小佟见他跟进房,虽感羞恼却没有拒绝,塞了口乞巧糕给他,又命令他,「把床底下的东西拿出来。」 「你要我拿耕镰干么?」 「我床底下又不是只有耕镰!」上次拿出来的那把已经搁到后院去了好不好! 「还有什么宝贝?」他往床底下一搜,抓出了一只木盒,打开一瞧,里头是一把品质普通的琴。「琴?」 「端过来。」她就坐在床上。 蔺仲勋乖乖地递上,顺从地在她身旁坐下,看她调着音,装上义甲,轻抚了两下之后,弹奏了起来,他心头为之一震,想起上回她弹奏时,他感到似曾相识,说不准她再多弹几次,他真会想起什么。 第四十三章 只听琴音娓娓诉情,他边听边尝乞巧糕,突地听她启口唱:「问情为何物……」 蓦地,他心口颤动了下。 「甘愿入尘俗,同祸福,此生共度……哪怕求得苦,回无路,今生不负……」 蔺仲勋缓缓抬眼,视线发直,心在胸口间骚动着,剧烈得彷佛连魂魄都被拉扯,琴音像要带着他回到千年之前,在他还不是人类的那一刻—— 「不好听?」杜小佟见他瞪大眼,一副见鬼般的震愕神情,不由得轻声问。 蔺仲勋像是被定住,她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一方飘来,他沉默了许久才弄明白她在问什么。 「很好听,可你怎么会这首曲子?」他哑声问着。 杜小佟笑得有些腼腆。「我也不知道,就觉得好像是很久以前曾听过,也不记得是在哪听过的,后来我进了王家,学了琴,就把这曲练会,总觉得想要唱给谁听,现在想来,也许是为了唱给你听,咳咳……」 「好了,别说了。」他起身替她倒了杯茶,替她顺着气。「要是吃饱了就歇着吧。」 杜小佟本想问他为何听了不开心,但看他眼神又恢复如往常,她终究没问。这曲子是首情歌……他听不懂吗? 「躺着,我就在这里,别怕。」把琴收妥,扶着她躺下,他就坐在床畔吃着乞巧糕。「想吃点吗?」 她摇了摇头,抓着他的手,轻柔握住。 蔺仲勋笑睇着她,然而眸中多了抹惆怅,只因他想起来了……他想起了为何他会遭受天谴,不断地重生。 蔺仲勋坐在床畔,听着屋顶上的雨声,思绪飞到遥远的千年之前,那一切教他不寒而栗,恐惧的不是过去的记忆,而是他的身分。 如今,他终于明白,为何小佟会因为他而改变命运,一再受到牵连,因为……他是祸神转世。 祸神,招祸,他所处之地,寸草不生,只要他有意煽动,人心即会染黑,因而祸事连绵……他向来喜欢玩弄人性,只因这是他的天性。 这样的他,还能待在她身边吗?老天为何如此安排?罚着他,却又让他遇见她…… 正忖着,外头突地有股声响,尽管有雨声遮掩,但他还是听见了。有人来了? 天亮时即是新皇登基时,今夜又恰巧是七夕,城内未施行宵禁,城门亦未关……他不禁想起山贼,这段时日为了照顾小佟,他已经把这事给抛到脑后。 单厄离说已经逮了五百多人,但可有在逃党羽? 想着,他已经无声站起,突地—— 「你要去哪?」 蔺仲勋愣了下。「没事,只是雨声有点大,我到外头瞧瞧,你继续睡。」他忘了他一直握着她的手,他一动自然会惊醒她……她开始握着他的手入睡,似乎就是在山贼造访过后,她是怕受伤,还是怕他会受伤? 他不会死的,因为他是祸神。 杜小佟应了声,放开了手,他随即放轻脚步踏出门外,往后院方向一瞧,瞧见一抹鬼祟的身影,他微眯起眼,看仔细后不禁笑道:「包子,你半夜偷包子啊?」 唐子征吓了一跳,随即拍了拍藏在胸口的乞巧糕。「不是,是油条半夜饿了,说厨房里还有乞巧糕,所以……一两哥!」 就在唐子征瞠圆眼尖叫的瞬间,蔺仲勋也察觉背后有人,勉强往旁侧身闪过,转身面对几个手持长剑的男子,他低吼:「包子,回房!」 唐子征闻言,心都快要从喉头跳出。他很想跑,可是他的脚不怎么听话啊! 几个男子随即上前将蔺仲勋围住,蔺仲勋见状不禁笑了。太好了,看样子大概就剩下这几个,一、二、三……共七个,全都围着他省得他还要找人。 看来确实是有漏网之鱼,这是老天赏给他的变数吗? 长剑在黑暗之中闪动慑人青光,如闪电般劈落,蔺仲勋闪身,回旋踢掉一人手中的剑,侧身避开另一把剑,长腿往地面一扫,逼退了几个人后,踢起一把长剑,握在手中,扬开嗜血的笑。 太遗憾了,他们惹错人了,尤其他现在心情不太好,很想大开杀戒。 他手中的剑凝带冷光,出手瞬间犹如银电,剑落血溅,毫不留情地朝敌人要害袭去,杀得贼人逃窜,然他不会让他们逃远,尤其不会让他们踏上廊道,但—— 「包子!」 就在他挥剑砍下贼人一只臂膀时,身后爆开杜小佟的声响,他心狂颤着,回头望去,惊见还有第八个贼人,正举剑砍向唐子征,而杜小佟不知何时踏出房,快步将唐子征护在怀里—— 「不!」他飞身一跃,剑落,逼得贼人退开一些,落地以身护着杜小佟,喊道:「回房,快!」 蓦地,他听见了刀剑穿刺而过的声响,他听见了心脏紧缩的声音。 「一两!」杜小佟瞪着从他胸口穿刺而出的长剑。 蔺仲勋咬紧牙,持剑长臂往后一扫,挑剑刺向左手边欲下手的贼人,再射向右手边突袭的贼人,顷刻,夜色里只余雨声,血色隐没在大雨中。 「一两,你没事吧……」杜小佟向前扶住他的肩,瞪着他胸口的长剑。 「没事……不怕……」蔺仲勋掀唇笑着,却尝到满口血腥味。 该死,原来共是九个……他太大意了。 「包子,找大夫,快!」杜小佟吼着。 唐子征却双眼圆瞠,愣在当场。 「不了,雨太大了,别出去……都回房去……」他依旧笑着。 七夕,向来是他的忌日,没什么大不了,丰成二十四年的七夕,他总是要死的,死了上百次,他早就麻痹了,顶多就是再张眼时,他又回到了初生,真的没什么大不了…… 「一两!」她扶着他,他却无力地跪倒,脸枕在她的肩上。 「别哭……这是好事……」他还是笑着。他是祸神啊,正犹豫去留,老天就替他决定好了。只要他不在,她身边就不会再有祸事,这样,很好…… 「什么好事啊!来人啊,救命啊!」杜小佟哭喊着,像个孩子般在大雨中嚎啕大哭着。 「别哭……别哭……丫头,别哭……」他很幸福,尽管泪一直流,可是至少最终他遇到她了,他终于遇见她了……千年等待,只为与她相遇,老天已是待他极好,他没有遗憾了……只是,别哭了,他会舍不得,真的舍不得…… 「一两!」大雨滂沱,掩盖了她的泣血哭喊。 夜色,黑暗吞噬了祸神,大雨,打落了盛放的芍药,连茎倒下。 遇见她,是因为他被琴音引诱,第一次见到她时,她是个小姑娘。 「你是谁?」她有双圆滚滚的眼,但是巴掌小脸却是凹陷蜡黄,瞬间,他明白了,她快死了。因为,她看见了他。 唯有大难临头或是生死交关的人,才看得见他,因为,他是祸神。 第二次见到她时,她长大了一点,真的只有一点点。 「欸,又是你。」她的脸色青白相间,不变的是那双充满神采的眸。 「你不怕我吗?」他忍不住搭腔了。不该搭腔的,他来到世间,可不是要和人类攀感情的。 「为什么要怕?」她不解问。 他笑了笑,手往窗边那株芍药一抚,瞬间叶落枝枯。 她瞪大了眼,他笑得邪恶,等着看她惊惧地逃窜,然而她却只是往他头上一打,骂道:「我很喜欢这株芍药耶。」 他呆住。他居然被打……他是祸神,居然被一个人类小丫头打?!传回天界,他还要不要当神?! 「不过没关系,我可以把它救活的,可是你下次不能再这样喽。」她娇嗔着。 「你能把它救活?」他嗤笑了声。 「嗯,不信你明天再过来瞧瞧。」 他哼笑了声。谁跟你约定来着,以为他下凡是为了什么?他是负责让人类历劫,让人类从劫难中悟出真理,可惜愚昧的人类难渡化,他总是每隔几年就得下凡造祸生乱。 然而,隔天他还是来了,难以置信地瞪着她窗边的芍药。 「你又栽了一株?」他眯眼道。 「才不是,这是本来那一株。」说着,瞧他又要碰,她赶忙拉着他的手。「不可以再碰,我会生气喔。」 睨了她一眼,她生不生气与他何关?但目光不自觉地落在她的手上……她病得极重,才可以握住他的手,可握住他的手,只会让她死得更快,所以他抽回了手。 「怪丫头。」他道。 她笑了笑。「怪丫头也没什么不好,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祸。」 「喔……好名字耶。」 「好名字?」这丫头是病得脑袋坏了不成? 「祸事不发生,人又怎会惜福,祸隐藏在福里头,没有祸就没有福,所谓祸福相倚嘛。」 他怔怔地望着她,只觉得这丫头真是好傻好天真,但是——这话他喜欢。 第四十四章 不过,有一点她说错了,祸跟福之间还有个除厄在,招祸,除厄,福才会来。 从此,只要一得闲,他就会来看她,久而久之,他发现,原来她是个官家千金,只是因为从小生病,所以被安排到这座小庄园里养病,当然养病是好听点,事实上根本就是没有利用价值被放逐至此。 说他为何作此想?光瞧她穿着打扮,光瞧她常常独自一人在房里,就知道她并不受下人关切,因为她并不受爹娘疼爱。 人性哪,不就是如此。 再大一点,她懂得更多了,肯定会愤世嫉俗,尤其只要他稍加挑拨—— 「瞧瞧,这哪是官家千金的膳食?我瞧庄里的下人都吃得比你好,你这主子被看得很扁呀,丫头。」 她笑了笑,尝着苦涩的野菜配着粥。「小祸,能吃就是福,我呀从小身体不好,大鱼大肉沾不得,吃野菜刚好,下人们要照顾我,本来就该吃得好些,要不怎会有体力呢?」 他终于明白她为何天生病体了,因为她一点都不适合在这人间当人,早点病死算了,省得碍他的眼,省得他老到这儿走动。 不过,她也不能死得太早,因为他喜欢她的琴音……她明明病弱得要死,可只要一碰触琴,便能弹奏出撼动心灵的琴音,彷佛天籁,有时他在这儿待上一个下午,就只为了听她弹奏一曲。 然而,一见她发病,他却又手足无措,无措是因为他不能碰她,他要真碰了她,她就得去见阎王了。 而她总是苍白着脸,勉强扬笑。「没事,一下子就过去了。」 什么没事?!这几日他已经瞧见鬼差在她身边打转了!她快死了,真的快死了! 他突然很慌,莫名惶恐,却又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发病的次数愈来愈频繁,甚至再也坐不起身、弹不了琴。 「好奇怪,都七月了,芍药为何不开花?」她虚弱地问着。 「你管好自己就好,那花搁在那儿也死不了。」他没好气地道,站在床边,目光微移,瞪向在床边打转的鬼差。 「小祸,我弹琴给你听好不好?」 他愣了下,随即笑得很坏。「丫头,对我春心大动,所以要弹琴给我听?」然后,他瞧见她总是苍白的脸羞得通红,这下他着实愣住。 对他动情?这丫头的眼光也未免太独特了些。 但是,他并不讨厌,他甚至是……有些欣喜的。 可是欣喜有什么用?她命在旦夕,根本拖不过这几天了……不!他要她活着,他知道,她的心天生就有问题,也许他可以找些和她同龄的姑娘,挖出她们的心给她,一个不行就找两个,多找几个肯定会找到适合的。 然而,也不知道找了多少个姑娘,挖出了多少颗心,都没有用,这一日就在他前往她院子的路上,他突地被定住不能动。糟了! 「祸神,你在干什么?你为什么滥杀人类?!」 一道身影突地出现在夜色里,他的浓眉攒得几乎快打结。「除厄,让我走,之后要如何处置我都无妨!」她快撑不过去,他必须赶紧赶去! 「不是我不让你走,是上天不让你走。」 「帮我!」 「怎么帮?」 他瞪着除厄。一直以来,他最讨厌的就是这家伙,一身正气,占尽所有便宜。 「祸神,你可知道那位姑娘的病情为何会急转直下?」另一抹身影浮现,教他眯紧了黑眸,却又听那家伙道:「你忘了你是祸神了吗?你一直跟在她身边,她能不死吗?」 闻言,他不禁怔住,就连握在手中的心也掉落在地。 祸……他忘了,待得太久,太舍不得她难过,反教他忘了他才是导致她病入膏肓的罪魁祸首!舍不得走,却反倒牵累了她……天啊,他为什么是祸神?! 他怒瞪着漆黑的天际,却见银电闪动着,心头一窒,他语气卑微地央求道:「除厄,帮我最后一个忙!」 除厄冷凛着脸,刚毅的下巴抽紧,不语。 「祸神,不是除厄不帮你,而是上天已经决定要将你打进轮回了,你现在就得走。」福神爱莫能助地苦笑着。 「阿福,帮我撑一下。」 「我没办法,老大。」福神一脸无奈。「送你进轮回的不是我,你瞧——」他指着天空,正破开一束光芒。「你就要被带走了,我们也没法子。」 他怔愣地望着天,没时间让他考虑,他咬牙,探手从胸口挖出自个儿的心,喘息道:「是兄弟就帮个忙,帮我把这颗心送到那院子里,给那位姑娘,替她换心。」用他的心,肯定适用!就算他是灾祸,他好歹也是个神! 「你疯了!」福神跳着脚,躲到除厄身后。 「帮我……救她,哪怕要我受尽折磨都无妨,救她!」光芒逐渐将他笼罩,他伸长手,递出自个儿的心。「快……」 就在他被光芒完全吞噬之前,除厄伸手拿走了他的心,他回头望向那院子,对她唱——问情为何物?甘愿入尘俗,同祸福,此生共度……哪怕求得苦,回无路,今生不负…… 可是,他却注定辜负了,想着,意识随即消失。 从此,他遗忘了一切,不断地重复着做为帝王的人生…… 后来他才发现,为何丫头从不过问他是谁、为何他能进入她的房间,只因她太寂寞,她找不到人说话……更后来,他才知道,为何头一次见面后,他会再去见她,因为他太孤独,因为少有人看得见他,因为在天界他是被需要却又被厌恶的神只。 多卑劣,这人世间如果没有他祸神,人类不会从祸事中省思,可好差都被除厄和福神给抢走。 他是人人憎恶的祸神,接近他的万物皆会遭逢祸害……他不该爱的,他根本就不该爱人,他该继续孤独,不该识得情爱,不该让她一再为他流泪…… 织女有乞巧糕盛装她的泪,可是小佟的泪要流往何处去?牛郎织女一年可以相会一次,可他千年与她相遇一次,这牛郎织女的命也太好了吧,多不公平! 但,算了,一切,都即将重来,然而他再也不能握她的手……他是祸,与他亲近只会招祸。 但是没关系,他可以远远地看着她、照顾她,看着她与其它男子结婚生子,一生美满,她会是个好妻子,肯定也是个好娘亲,能娶到她的男子得多有福分,他得要好好帮她挑才成,挑个忠厚老实事事顺她的、挑个文质彬彬相敬如宾的,挑个风度翩翩温和谦逊的……只要不是他,都好。 用他不断重复的孤独,换得她的安好无恙,就好,他只求她的安好…… 缓缓的,他张开眼,熟悉的床顶雕花,教他不由得笑了。 很好,一切又重来了,到时候他要到秋桐镇等她,他要亲自教养她长大,把她带在身边,到时候一定要替她挑个真正疼她爱她的男人…… 「一两。」 低哑的叫唤声打断他的思绪,教他侧眼望去,就见哭肿眼的杜小佟,他不禁瞪大眼。他出现幻觉了吗? 「你终于醒了……」杜小佟跪在床边,紧握住他的手。 「我……发生什么事了?」他命定的死劫,怎么会逃得过? 「因为单将军……」杜小佟哭得声音都嘶哑了,指着跪在另一头的单厄离。「他在城里巡视,察觉有异,便一路追缉,在你厥过去之后,是他带着你进宫让御医医治的。」 他僵硬地移动视线,就见单厄离一脸自责地跪在床尾。「是微臣办事不力。」 蔺仲勋呆愣不语,好半晌才想通——也许老天用千年来试炼他,而他通过了试炼,所以他不再重生,可以和所爱继续活下去? 正欣喜欲开口之际,却突地听见钟声,缓慢而沉重,一下又一下地撞击入胸口,教他神色一变,而单厄离也满脸错愕地望着他。 「怎会有钟声?」杜小佟不解地问。 蔺仲勋不语。 不一会,福至急步进殿,一见主子清醒,松了好大一口气。「太好了,上皇,你终于醒了,要不这下子新皇驾崩,上皇又出事,还真教人不知该如何是好。」 「驾崩?」杜小佟诧道。未免太过巧合,他刚醒,他皇兄就驾崩了。 蔺仲勋所想与她相同,也许亦是命定之数,他想活,就得舍下其它,只是没想到舍下的是皇兄…… 他紧握着杜小佟的手。「不碍事,顶多是咱们成亲得延后一年。」他已退位,朝中一切已与他无关,从此他不再掌握生杀大权,天朝不会再因他而乱,再者朝中有单厄离和福至在,不可能出岔子的。 「恐怕也不能离开京城。」福至小声提点着。 「凭什么?」蔺仲勋微眯起眼。 「因为新皇驾崩前,要上皇当摄政王,辅佐少帝。」 「……嗄?!」混帐皇兄,竟然在死前阴他! 尾声(1) 【尾声】 新皇驾崩,身为上皇的蔺仲勋依新皇遗诏,回锅摄政,辅佐少帝。 「所以说,这治国就跟种田一样,得要先整地,再育苗,而插秧时,间隔有序,秧苗才不会东倒西歪或者是乱成一团,接下来得适时拔除杂草,可别让杂草冒充了秧苗,当然也得适时浇肥,秧苗才会长得好,但当秧苗开始分檗时,就得要断水晒田,省得结党成群,慎始敬终,则无败事。」 少帝认真听着摄政王蔺仲勋的教导,听得津津有味,反倒是伴读的唐子征等人,已经昏昏欲睡。 蔺仲勋看了眼外头的天色,沉声道:「好,今日就说到这儿,明日再说。」 「皇叔真是博学多闻,竟能以种田来比喻朝中百官生态。」少帝由衷佩服,对蔺仲勋更加崇敬。 「皇上要懂的还很多,但皇上多的是时间学习,臣先告退了。」蔺仲勋恭敬有礼,任谁也看不出他是以往的昏君。但他一回头,就恶狠狠地瞪着四个打盹的萝卜头。「唐子征、汤显、汤荣、蔺小宝,还不起来!」 四人闻声,随即起立站好,从了蔺姓的饺子还不住地抹去嘴角唾沫。 「睡得真甜哪!」蔺仲勋皮笑肉不笑地道。 「一两哥,要……」唐子征话到一半,被蔺仲勋瞪得闭上嘴。 「一两是你叫的?」他脸色不善地道。一两是谁的专属称呼,这小子会不知道?! 「我只是一时改不了口嘛。」 「你喊娘时倒是挺顺口的。」他哼了声。喊小佟娘,叫他一两哥,现在是怎样,很想跟他平起平坐? 「爹爹。」饺子娇嫩嫩地喊着。 蔺仲勋哼了声,长臂一探将他抱起。「跟上。」 「是……」三个孩子快步跟上。 「皇叔,你至少也留一个陪朕吧。」少帝快步拦住他。 「不成,少了任何一个,你皇婶会骂我。」蔺仲勋一脸冷凛,没得商量。「走了!没干活的今天就没饭可吃。」 可怜的少帝孤伶伶地被抛下,他可是独子,多羡慕皇叔有四个儿子可以为伴,他也很想要个伴…… 晌午休憩时,杜小佟迷迷糊糊地作着梦—— 如梦似幻,又彷佛曾经经历,就像是昨日般的清晰。 她病得只剩一口气,却不住地望着窗外那株芍药,等着思念之人到来,直到有抹影子突地闪入,她半张眼,哑声问:「芍药开了吗?」 以为是他,可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的两人,却都不是他。 「你们是……」她虚弱地问着。 福神和除厄对看一眼,福神压低声响道:「糟了,鬼差在勾魂了。」 除厄紧握着祸神的心,凛然眉眼直对着她,试图把心送进她的体内,岂料她竟抗拒着,落泪道:「他又为我找了谁的心?」 除厄怔了下,撒不了谎地道:「为了你,他犯了天条,已被打进轮回受苦,而这是……他的心,他要我们交给你。」 她震愕地瞪着那还在跳动的心,泪如雨下。「把他的心还给他,我不要……」 「你不收,也还不回去了,他已经进轮回了。」 她乏力地摇了摇头。「我不要,我想找他……如果我死了,我可以遇见他吗?」 「不知道。」除厄的直接教福神直跳脚,暗骂他不懂变通。 「他的过,我可以代他受吗?孤独、背叛、出卖……如何凌迟我都无妨,让我还,别责罚他,他都是为了我……」低喃慢慢地化为无声的唇语,直到她咽下最后一口气。 除厄眼睁睁地看着鬼差拘走她的魂,他不能干涉,因为这是命,但是…… 「除厄,你要去哪?」福神见他跳出窗外,快步跟着他,就见他将祸神的心渡入芍药里头。「你把祸神的心藏在这里做什么?!」 「他们两人要是有缘,就有机会相见,不管上天给予什么责罚,只要芍药花开,他们就能逃过一劫。」 「你别多事,要是又乱了定数,连咱们都遭殃。」 「祸神被打入轮回就已经乱了定数,咱们要是不跟,岂不是要让他危害人间?」除厄说着,手已经扣上他的。 「等等,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抓着我干么?!喂,我不想当人,我是福神!」 他们跟着鬼差的身后而去,光芒将两人的身影吞噬,天地间恢复了原本的黑暗,直到她听见—— 「包子,你再打盹啊,晚上我就请你吃包子!」 「一两哥,我觉得你最近很喜欢针对我!」 「你再叫一次!」 「……」 杜小佟张眼时,不禁扬着笑,从竹寮里往外望去,就见一大四小都在田里忙活。 他的伤势痊愈之后,不知为何,碰触花草都不会再让花草枯死,于是这田里的事自然是全都交给他,她一个口令,他一个动作,合作无间。 回到村里后,他让人在田边盖了竹寮,方便休憩,屋子也大肆翻修,而后头还在加盖新的屋舍,说是成亲要用的喜房,可她根本还没答应何时要嫁他。 凉风徐徐,她舒服地微眯起眼,继续在竹躺椅上窝着。 看在她曾为他受了些罚的分上,现在多差使他一点,应该是不碍事的,对不。 竹寮边,芍药随风摇曳,吹送淡雅馨香,而她坏心眼地瞧他们爷儿俩斗嘴,偷得半日闲。 得夫如此,足矣。 格杀勿论之我管你是谁part1 夜幕低垂时,蔺仲勋动作利落地将晒在石板广场上的稻谷收起,正当他扫了最后一畚箕的稻谷进篓子时—— 「一两哥,要不要我帮忙?」 蔺仲勋闭了闭眼,懒懒望向身后很不会看脸色又很欠扁的唐子征。「包子,你的脑袋里不会真是装肉馅吧?」一两哥……肯定就是因为他还唤他一两哥,所以他的爱妻至今还不肯点头完婚。 后头的庄子早已经扩建完毕,他都已经收割两期的稻子了,可他的爱妻还是不肯点头,如今想来肯定是有人从中作梗,坏他好事。 而他——唐包子,肯定是头号嫌犯! 唐子征张了张口,默默地把清俊脸庞皱成包子脸。他不过是一时间改不了口,有必要这么说他吗? 「我活都忙完了,你才说要帮我,真是贴心,我该怎么谢你?」蔺仲勋皮笑肉不笑地道,将农具都收拾好。 唐子怔真的快哭了,这一年来,一两哥真的好喜欢欺负他,事事都针对他,教他好伤心。僵在原地,还思索不出如何缓和他的心情,后头突地响起—— 「吃饭了。」 「来了。」爱妻的呼唤让蔺仲勋暂且放他一马,绕过他踏进厅里。 唐子征摸摸鼻子,正打算跟上时,听见了马车驶来的声响,他不由得停在原地,就见一辆马车果真是停在庄院门口,而且那马车—— 「皇上。」唐子征赶紧向前去,就见福至扶着少帝下了马车,而单厄离就站在马车旁。 「子征。」少帝扬起和煦的笑。 「皇上怎么会来了?」唐子征低声问着。 不等少帝开口,福至已经先一步开口。「皇上听说新米已经收割,想到庄子尝鲜。」 少帝面带赧色地点着头,但这不过是福至替他找的说词罢了,事实上他是受够了冷清的宫殿,不想再独自一人用膳。 尾声(2) 唐子征点了点头,只好领着三人进了厅。 厅里,众人早已围桌坐妥,一见少帝到来,蔺仲勋的浓眉一蹙。「阿福,你把皇上带来这儿做什么?」 那话声有着明显的不悦,杜小佟毫不客气地在桌面下狠踩了下他的脚,教他痛着也不敢张扬。 「皇上用膳了吗?一道用膳好不?」杜小佟笑眯眼招呼着。她进宫见过少帝数回,在她眼里,他不过是虚长包子一岁的少年,是个孤独得令人心疼的孩子,可惜她挂念着田地,无法常进宫陪他。 「多谢皇婶。」少帝扬笑,在她身旁落坐。 「阿福,厄离,别客气,一道用膳。」杜小佟张罗着,要烧饼和油条再去端两张椅子凑合。 「多谢王妃。」福至毫不客气地拉着单厄离,就两张凳子坐下。 「人多热闹。」杜小佟见众人都坐下,虽说有点挤,但很热闹,于是热情地替少帝布着菜。「皇上,这儿吃的不过是些山间野菜,就怕不合皇上胃口。」 本来臭着脸的蔺仲勋在见着她布上什么菜后,坏心眼的笑了。 「怎么会呢?」光是人多就觉得这一顿饭菜香极了,教他食指大动,立刻夹了菜入口,然后面有苦色地停止咀嚼。 蔺仲勋见状,不由得放声大笑。就说那菜是苦的,寻常人都吞不下的! 「不合皇上胃口?」杜小佟不着痕迹地又踩了蔺仲勋一脚,小心翼翼地问着。 少帝用力地咽下,抹开完美无瑕的笑。「不会,很好吃。」 「那就多吃点。」杜小佟笑眯眼,又替他夹了同道菜。 少帝面有难色,可是桌前有数双眼看着自己,就连皇叔都一脸讪笑地盯着自己,他怎能自灭威风?不过是苦了点,有什么大不了的。 夹菜入口,他动作飞快地配着饭,想藉米饭香掩过苦涩,岂料扒得太快,米饭掉了一大坨在桌面,他面有赧色地快速拨下桌。 身为皇族,吃相如此不雅,真的是——啪的一声,他的头疼了下,一并顿住了他自省的心思。 然后,他看见单厄离手扶上腰间剑柄,但面有犹豫,而身旁的福至则是呆了,再然后,另一头爆开皇叔的大笑声……到底是谁打他? 少帝不解的抬眼,见杜小佟不知何时站起身,总是笑得温柔婉约的面容瞬间换成晚娘面孔,教他心底打了个突。 「给我听着,这五榖蔬果都是上天的赏赐,没有农人的辛苦耕耘,再尊贵的人都没有东西可以吃,而你把珍贵的米饭给拨到地上,你可知道你做错了什么?!」杜小佟一字一句地沉声问着。 少帝霎时呆住,因为他没见过如此可怕的皇婶,他几乎听不懂皇婶在说什么……他是皇帝,他是皇帝啊,如果因为他动作不雅骂他,他倒还觉得受教,可因为拨米饭下地就打他,这简直是大逆不道! 「王妃,皇上贵为天子,王妃却对皇上动手,这……」单厄离面带犹豫地看向蔺仲勋,想请求他主持公道,岂料他只是扒他的饭,看着好戏。 「皇嬉,我是皇帝……」虽有点被她的气势震慑,但身为皇帝,他不能怯懦。 「我管你是谁!如果现在不能教导皇上苦民所苦,他日又怎能期待皇上爱民如子? 如果皇上不懂农人的辛苦,自然就不会懂得珍惜,不懂珍惜又如何能成就大业?一个无法设身处地、将心比心的皇上,又能冀望他习得多少圣贤之德?还不如干脆退位让贤算了!」 杜小佟说得振振有词,教单厄离无法反驳,不禁推了推身旁的福至。 呆愣中的福至,赶紧阖上嘴,省得米饭掉下桌,被巴头的成了自己。而且王妃说得也没错,要他反驳,真的满为难他的。 「皇婶一席话犹如醍醐灌顶,让朕羞愧……朕年少学识浅薄,只盼皇叔和皇婶能多加教诲。」少帝羞赧地道。 杜小佟闻言,笑睨一眼看好戏的蔺仲勋,那眼神像是在说——瞧,人家多受教。 蔺仲勋微扬起眉,笑了笑道:「皇上,你皇婶虽是妇道人家,但却有着极独到的处世哲理,就连我教你的那套官场种田法都是她教的。」 少帝闻言,双眼为之一亮,无比钦佩。 「不过话说回来,虽然皇上唤她一声皇婶,可事实上,我和她终究尚未成亲,否则我就能带着她进宫,届时也能教导皇上更多。」 福至闻言,低低笑着,继续吃他的白米饭。 而杜小佟听出他的话中深意,缓缓朝他望去,像是极鄙视他的作为。然,糟的是—— 「皇叔,就让朕为两位主婚吧,朕立刻下旨,就在七夕夜替两位完婚。」 「多谢皇上!」蔺仲勋笑眯眼,就这当头瞧这少年皇帝最顺眼。 「你!」杜小佟眯眸,一副想掐死他的模样。这个卑鄙家伙! 「吃饭了,小佟姊。」蔺仲勋笑得可乐了。到他家吃饭,没带礼,他走得出这扇门吗? 格杀勿论之我管你是谁part2 七夕夜,天上织女牛郎相会,地上祸神丫头终结连理。 在少帝主婚之下,两人在别庄里成了亲,南村的村民全都是座上宾,难得上演官民同乐的画面。 但,蔺仲勋哪管外头如何热闹着,拜过堂后就直接拉着新嫁娘进洞房。 「一两,你这是在干什么?你不可以这时候掀我盖头,你要去前头敬酒!」杜小佟没料到是他带着她进喜房,而她都还没坐下,他就已经掀她盖头。 「敬什么酒?关我什么事?」 「喂,你——」 眼见他的吻要落下,外头突地响起敲门声—— 「谁?!」蔺仲勋怒吼着。哪个混蛋活腻了,挑这当头敲他房门? 然而外头没有声响,不知是被吓着还是怎地。 蔺仲勋深吸口气,打开房门,就见外头一票等着祝贺的官员,一个个被吓得面色惨白,很想逃,遗憾的是,腿软走不动。 「给本王滚!」再不滚,他会让他们往后只能在地上滚着走路! 「一两!」杜小佟略带不快地低喝着。 于是,他再深吸口气,扬起森冷慑人的笑,语气万般温柔地道:「滚。」 「你不要这样子!」杜小佟赶忙走向前,跟几位已经吓得脸色青白的官员解释,「他不是这个意思,大家不要误会他,他只是不善于表达而已。」 官员一个个面露惊恐。不不不,就他们所认识的摄政王向来很善于表达,事实上他们有志一同很想滚,可是腿软了…… 「一两,去陪他们喝一杯。」她推着他。 蔺仲勋不敢置信她竟在这当头打发他,洞房花烛夜,一刻值千金,她到底懂不懂?! 「没到三更天不准回来。」她下达最后通牒,关上门。 蔺仲勋瞪着阖上的门板,缓缓回头,几名官员吓得倒抽口气,有人更直接软脚的跪了下去。 「承你们的福,本王该要如何感谢你们,嗯?」蔺仲勋笑如恶鬼狰狞,「说啊,别客气,你们知道本王向来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的。」 其中一名官员也不知道从何窜出的勇气,竟大胆地敲着房门。「王妃,此乃吉时入洞房,吉时三刻换取三世情缘,王妃快开门啊。」 「咦,有这种吉时吗?」杜小佟一脸狐疑地开了门。 「有,确实是如此,下官敢以项上人头担保,为求王爷王妃来世再聚,这吉时三刻拖延不得。」那官员鼓动三寸不烂之舌。 尾声(3) 蔺仲勋颇赞许地看向那官员一眼,暗暗记下他的名,要少帝改日将此人除去,只因这种人最会颠倒是非了,但此刻他颇受用就是。 于是,蔺仲勋再次踏进了喜房,门外还有官员们唱颂着贺词。 「小佟……」他卸下她的凤冠,吻着她的眉她的眼,温柔地吻在她的唇上,甜蜜勾吮着,恣意与她缠绵,将她带上了床,大手解着她的衣结,但是——那衣结像是打了死结,怎么也解不开!该死,到底是谁帮她穿喜服的? 此刻,敲门声再起—— 「混帐,到底是谁?!」他怒吼了声,瞪向房门。 「……一两哥。」外头是银喜泫然欲泣的嗓音。 蔺仲勋抹了抹脸,调匀了气息才起身开门。「银喜,你有什么事?」他努力地扬起笑,哪怕笑容有些扭曲狰狞,他是真的尽力了。 「这个是给一两哥解结用的,我不知道一两哥这么早就进喜房……」银喜颤巍巍地交出银钩。 「……多谢。」闹洞房用的?没问题,热闹嘛,他不介意。 关上门,就着烛火,他以银钩挑着结,可这结真不是普通该死的难解! 「一两,你愈钩愈复杂了。」杜小佟羞怯地指点着。「今天适巧是七夕,这是穿红线的一种小玩意,你得要先从这儿穿到这儿,再拉着线穿过钩头,再……」 蔺仲勋脸色铁青,手中的银钩快要被他硬生生折断。 这是什么玩意儿?他何必真在这儿解结,直接撕了她的喜服不是省事多了。 「这结要是解不开,那就意味着咱们往后难以同心,你可得要多用点心,别粗鲁,要是喜服破了,可是大不吉利。」杜小佟说着,偷偷地笑着。反正他在宫里长大,胡乱编些风俗,他也难辨真伪。 蔺仲勋闻言,立即打消撕裂喜服的念头,聚精会神地解着结,也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终于把结打开,他振奋了精神,火大地折了银钩,拉开大红喜服,却见里头还有一个结,结上系了张纸条。 他深吸口气抽出纸条,看过之后,把纸条紧握在手中,彷佛要将之揉成碎屑。 「一两,上头写什么?」她忍着笑,一脸正经地问。 「我去去就来。」他笑着,但黑眸却噙着暴戾之气。 出了门,他恼火地直往前院而去,一处处地找,热闹欢腾的厅堂瞬间静默无声,他也不管,冷着脸,把烧饼和油条抓到一旁。 「红线钩在哪?」 「在包子那里!」 「在饺子那里!」 烧饼油条这对双生兄弟显然没默契,说出两种不一样的答案,彼此互瞪一眼,像是在暗骂对方,但这两个答案对蔺仲勋来说已经相当够用。 红线钩必定是在包子身上,因为饺子早就已经睡着了,到他房里就能找到的话,还有什么乐趣可言。 「你们两个,我记下了。」等着,等有天他们长大成亲时,他会好好地陪他们玩一整夜! 压根不管两兄弟打了个寒颤,他径自朝东厢走去。 该死的包子,这一次他是真的惹火他了!一结完还有一结,真以为洞房花烛夜,他有那么多时间可以浪费?! 一脚踹开门,唐子征吓得立刻起身站好,面对形若恶鬼蔺仲勋,他的心卜通卜通地跳得好快……都怪娘啦,没事干么要他这般整治一两哥,这么快就把他引来,他心理准备都还没做好,多怕什么话都还没说,他就会把他折成两半! 「交出来!」蔺仲勋冷声道。 唐子征面对他森冷的声嗓,不禁可怜兮兮地垂下眼。好凶……一两哥真的很讨厌他,他根本就没误解他,他是真的讨厌他…… 「我还没死,你是在哭什么?!」蔺仲勋原本想把他活活掐死,但一看到他落泪,就觉得自己像是犯了什么大错。 唐子征无声落着泪,把绑着红线的钩子递给他。 蔺仲勋直瞪着他,接过钩子,大力地揉着他的头。「当大哥的人这么爱哭,象话吗?往后你还会添些弟妹,你好歹要当个好模范。」至少不能老是被他吼个两句就哭,真不是男人。 唐子征突地抬脸。「一两哥,我可以叫你爹吗?」他说给他添弟妹,所以他是把他当儿子看待的,对不? 「我说包子,你脑袋是装菜渣不成?!」蔺仲勋吼着,揉着他的头的力道更大了许多。「你知不知道我等这天等多久了?」饺子是头一个喊他爹爹的,喊得他的心莫名的软了,接着油条,而后是烧饼,让他的心有所悸动,情愿担上许多责任。 「爹……」他怯生生地喊着。 蔺仲勋无力地闭了闭眼,一把将他搂进怀里。「等你很久了,包子。」 「爹……」唐子征激动极了,娘说的一点都没错,其实爹很疼他的,所以才会使了这法子证明给他看。 就在唐子征喜极而泣,和蔺仲勋用力相拥瞬间,门被打开,来人愣了一会,正要关上门时,蔺仲勋随即回头骂道:「单厄离,你那是什么眼神?我们是父子,父子!」 「……是。」单厄离以一个单音应着。 「我回去了。」有些尴尬地推开唐子征,蔺仲勋踏出门外时,严厉警告单厄离。 「别让闲杂人等接近后院,谁要是靠近了,我唯你是问。」 「是。」 快速回后院,蔺仲勋冲进喜房里,拿起红线钩再一次挑战,这一回他已经驾轻就熟,反正就是穿来穿去,然后大功告成!眼看着他就快要褪去亲亲爱妻的衣衫,敲门声再起—— 「哪个该死的混蛋?!」蔺仲勋开门就骂。 「皇叔……是朕。」少帝吓得脸色苍白,躲在他身后的福至把身体蹲得低低的,企图不让蔺仲勋发现。 「我管你是谁!给我听着,再敢敲门者,一律格杀勿论!」他像是响雷般地吼。 福至闻言,二话不说拉着少帝逃难去。 「福至,朕是不是不适合当皇帝?」少帝边跑边反省。他没有皇叔那种与生倶来的王者气势,更没有皇婶那种浑然天成的驭人能力,他是个失格的皇帝。 「皇上,别说那种丧气话,这是需要时间历练的,假以时日,皇上定能培养出帝王气势的,再说王爷也没生气,皇上不需要把方才的事搁在心上。」福至笑嘻嘻地道。 「是吗?既然皇叔没生气,你何必拖着朕跑?」跑得太快,他有点上气不接下气。 「喔,那是因为王妃……睡着了。」 「嗄?」皇婶睡着了,这有什么问题吗? 喜房里,当蔺仲勋甩上门,回床上准备进行最后一步,却发现——「小佟姊?」不是吧,他忙了一夜,结果她却睡着了?! 「别吵……四更天要起来培种……」杜小佟眉头微皱地侧过身去。 蔺仲勋瞪着她。 培种……先跟他培种如何?难道他连一亩田都比不上吗?! 混帐,他要去宰了那群破坏他洞房花烛夜的家伙! 【全书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1、重生一门技术活之一《香妃好毒》; 2、重生一门技术活之二《话痨梅夫人》; 3、重生一门技术活之三《稻香太上皇》。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