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戏烈红妆》 第一章 【正文开始】 漕帮镇江南分总舵内,围坐了二十余人,皆是各分舵的舵主,年纪都在四、五十岁上下,一生见过的大风大浪不知凡几,此刻却个个面色凝重,大气不敢喘一声,仿佛每个人的脖子上都架着一把钢刀似的。 造成众人如坐针毡的陆长兴不以为意,单手支颚,斜坐在主位上,一双鹰目漠然地看着立于大厅中间的江屿图台,打从启蒙开始就被外祖父安排在他身边的部属,此刻正站在台边,滔滔不绝地分析着年初的情势。 「去年入秋后,雨量就不尽理想,今年春雨又不丰沛,我们开凿的漕河水量已经下降一尺了,如果到七、八月份还是这情况,恐怕有四十几条分支,后半河段都会吃沙。」骆冰以银杆比划着江屿图上,南北纵走的漕河,无计可施地叹了口气。「若往好处想,就是年年泛滥的厉江有机会消停点,别再改道了,指不定北方航路能顺畅些。」 陆长兴头也没抬。「厉江问题有三,改道、积泥、多暗流,不改道当然好,万一水量不足以盖过暗流里的突石群,连漕河主要干道都干枯,两道船只搁浅,相互堵塞,正好大家一起消停,提早回家过年。」 漕帮内有件事可有名了,某艘粮船由南至北一路暴雨,停停走走行驶了半年才抵目的地,回程竟遇干旱,兜兜转转又花了半年才回来,船夫还来不及回家看一眼妻儿,下一年的粮货备好了,又得马上出航,硬生生错过两年团圆饭。 河道瞬息万变,丝毫不能掉以轻心。老天爷肯赏口饭吃,五天就能顺江而下;非天时无地利,五十天连一处省分都过不了,一有松懈,货掉了还可以捞,船坏了还可以造,人没了,有本事叫他娘再生一个吗? 「我不过苦中作乐,老大你犯得着拆我的台吗?」骆冰苦笑,难怪分舵主见他如见鬼,就怕无意间某句话被老大扭了十七、八段,意思全被曲解了。 他看着江屿台,一口气像要吐掉他半条命似的。 大梁王朝形如枫叶,地大物博,境内两条东西流向的大河,北渤河、南厉江,流域辽阔,分流而出的水道如叶脉密密分布,水运发达,而漕帮正是掌管水运的要枢,半官半商。 漕帮自前朝便已存在,对水文脉胳知悉透澈,朝廷即便想接手水运,没有几十年的时间也难成火候,真要精通,都不晓得是几代后的事情,便以招抚的方式,册封每任漕帮帮主为漕运使,正五品官职。 本该是光宗耀祖的恩典,偏偏传到陆长兴之后就变了调,他说没见过一个官每年上缴的税赋是俸禄的千万倍,当得真窝囊。 还好没人敢把这杀头的话传出去,树倒猢狲散,大家都是同条船上的,没了陆长兴,大伙儿也别想有好日子过。 「很好,帮内就缺你这种人,宝应以南六十里处的魏水河段,泥沙通了三个月尚不能行船,你过去鼓舞士气,看下个月底前能不能复航。」陆长兴态度漫不经心,手指宝应一处,两、三句话就把他配过去了。 靠魏水河段运送瓷器的商家纷纷改走陆路,漕帮损失暂且不提,光是瓷器商雇用的车队就得百尺长,人力、物力不仅得翻倍算,翻山越岭出了镇,震裂的、震坏的,都比好的多,最后全哭诉到他这里来了。 漕运使吃官粮,得想办法,这官职根本是条套颈麻绳。 「老大,你说笑吧?我一个人插科打诨,还远不及你站在堤坊上,披风飘飘,更能振奋徭役的心呢。」骆冰脸上笑笑,心里慌得直打鼓,他可没那个屁股去坐魏水的茅坑,虽然只是一小分支,清个淤泥也得两万人力,他哪里架得住? 陆长兴看了他一眼,对此不再发表意见。人就跟在他身边,要教训多的是时候,眼下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要厘清。 「程名,这几个月来,可有日日观测河段水位?」他点了其中一名分舵主,揉着额角,慢悠悠地问。 「启禀帮主,水位日日观测,不敢落下。」程名立刻站起来,作揖回话。 「一天观测几次?」 程名额头上沁出豆大的汗珠。「一、一次。」 「一次?」陆长兴笑了,拍拍膝盖,挥袍站了起来,走下主座,来到程名面前,高大壮硕的身躯,不怒自威。 他搭上程名的肩,像哥俩好似的,把人带到江屿图台前,指着他负责的螺州分舵,一条西南流向的分支,大力拍着他的肩膀问:「还记得前年发生了什么事?」 「记、记……」程名肩膀被陆长兴拍斜一边,话都说不利索了。 「骆冰,跟程先生说说发生了什么事,顺便让在座各位回回神。」陆长兴挥了下手就走回主座上,单手抄起盖杯,饮了口微冷带苦的茶水,嘴角嘲讽地上扬三分。 「是。」骆冰领命,在厅堂中大声讲出两年前的经过。「螺州分水河段位于南端,由于螺州分舵玩忽职守,五天测一次水位,待发现漕河水位与前次所测已有三尺之差时,分水河段已经淤塞,困了官船、私船三百余艘,最后需以水牛与粗绳拖航,才得以靠岸。」 「五天就有三尺落差。程名,你一天只测一回,是要如何应变?」陆长兴放下盖杯,手指轻叩,清脆的声响宛如丧钟。 「分支端赖漕河调节,漕河则借渤河、厉江之势,开闸门还得配合浪潮,倘若河水不足,还得借湖水、泉水,不是想开就能开的,你是我外祖父带起来的人,还不知道河水连三降就得上报准备开闸吗?分水河段位于南端,水供不及更要注意,我不是吩咐过你一日观测三回吗?连漕河都降了一尺水位了,我怎么没看到你上报开闸的文书?」 「属下知罪。」程名认错下跪,身体扑簌簌地抖。 「前年出了这么大的事,你现在才知罪?」陆长兴嗤笑了声,两指挟起杯盖,绕着杯缘轻刮出声,听在旁人耳里,却是刮肉的疼。 「知道你五日观测一次,我就开始注意你了,留了话之后,我刻意不闻不问几个月,就是想试试你,你果真如同我所想,是个好了伤疤忘了疼的家伙,分水河段疏通到现在风平浪静,货没少、船没翻,上头又不闻不问,一天观测三次水位自动降为一次,我看再过两个月,就是三天观测一次了吧!」 「属下不敢!」程名连忙磕头,仍不忘为自己辩解。「是下边的人告诉属下春季水流平稳,一日观察一次,夏至再增为三次即可。分水河段复航之后,漕运事务众多,属下为方便行事,一时糊涂就应下了,请帮主恕罪,属下回去,必定一日观测三次。」 「我原不知你底下的人说话比我还有力,看来我这帮主在螺州一带,只剩个空架子了。」陆长兴笑了笑,眼底闪过一丝狠戾。「把记录呈上来。」 语声方落,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年便端着木托盘,从厅外走了进来,盘子上躺了两本册子。程名看不出是什么册子,但这名少年他认得,是他分舵下的苦力。 陆长兴接过册子,随手翻了翻,就扔给跪在下方的程名。「睁大你的狗眼,给我看清楚这是什么东西。」 程名捡起来一看,差点昏死过去,这是河段水位的记录,可是怎么会有两本? 「好奇吗?」陆长兴将茶水一饮而尽,命人再沏一杯来。 「你已不得我信任,我又岂会相信你呈上来的东西没造假?丰安是我安插到你身边,测量河段水位的人,现在东西摆到你面前,我给你机会告诉我,为何两本同时间的记录,会有一尺以上的落差?为何你自正月过后的记录,墨迹颜色会趋近一样?而且字迹越来越潦草?」 这回不仅程名铁青了一张脸,在场所有舵主的神色也接近死白。陆长兴能在螺州分舵安排眼线,恐怕其他分舵也逃不出此等命运。 「属下……属下……」程名解释不出来,只能拚命磕头。「帮主恕罪——」 「要我恕罪,你是承认记录造假了?」陆长兴接过新沏好的茶水,以杯盖意思意思地拨了杯中悬浮的茶叶,就搁上一旁的桌子。 「你是我外祖父提拔起来的老人,我就算不信任你,也会给你机会争取我的信任。机会我已经给你了,可惜你这头养不熟的白眼狼,我是完全不敢用了。」 第二章 「请帮主再给属下一次戴罪立功的机会!」程名死命磕,地板都见红了。 陆长兴不为所动。「人人抢着机会立功,我犯得着用你吗?来人,把他拖下去,今天就卸了他螺州分舵主的职位,告他怠忽职守、草菅人命,螺州分舵一干人等全数拿下,送理刑司听候发落,谁敢帮他说一句,我就成全你们兄弟之义,结伴一起走。」 漕帮事务攸关重大,一个疏失,就可能丢了几百条人命,朝廷甚至在刑部下建立了漕运理刑司,设置理刑主事,专门审理漕帮案件,一律从重量刑。 帮里人力从来没有足够过,能私下解决的,从不送理刑司,可见陆长兴对此事绝无转圜余地。 「帮主饶命,帮主饶命——」程名老泪纵横,厅内无人敢帮忙说话,全部头低低的,就怕成了陆长兴迁怒的对象。 「谢典远。」陆长兴喊了个名字,就见本人站了起来,什么话都还没说,两腿扑通地就跪到地上,双掌伏地,颤声喊着帮主。他侧头笑了笑。「急什么?我审你了吗?还是你做了什么亏心事,怕我这厉鬼找上门?」 「小的不敢。」谦词直接从属下变成小的,可见谢典远有多害怕。 「泉人找得如何了?」陆长兴拨了拨杯中茶叶,慢悠悠地问。 湖水不足时,只能凿井渠引地底水,故须多备一批掘井的人力,称为泉人。 「帮主饶命,泉人尚缺五千名。」谢典远想起家中老小,语带哭声。 「嗯,继续招募,起来吧。」陆长兴又点了几名舵主起来,各自问了几个问题,口头训斥有,但没再把人拖下去。「你们手上有分支走黄船的,都给我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现在连泉人都找不齐了,万一河道淤积,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舵主全都给我卷起裤管挖泥去。」 黄船所走的货物全是当今圣上使用的物品,谁的东西都能误,独独不能晚了皇帝的东西。 「是!」各分舵舵主齐声回应。 「还有,你们要逞老大威风也别挑粮船,为了多贪几两通行费,扣着四、五天不给走,北方等着交卸粮食的码头各布了几百名士兵没事做,伙食费帮里还出得起,就怕管粮的仓场侍郎等不及,一旦上报户部,下回坐在这里的,就不只我一人了。」他以指轻叩杯盖,笑看满脸尴尬的分舵主们。 「国库规定的四百万石粮,连一半都收不齐,西北军队还在吃旧米,你们是有多贪呢?还是欺我年幼,以为我治不住你们?」 陆长兴左一句高高在上、右一句老大威风,一会儿户部、一会儿军粮,底下的分舵主们早就吓掉半条命,更不敢用去年的态度面对这位刚接手漕帮不到五年的新帮主。 想他初接手漕帮时才二十出头,每回见了面,总是敬他们一句叔叔伯伯,曾几何时已经成了一头猛虎,把他们台面下的龌龊事摸得一干二净,却吊着他们一口气不急着咬死,教他们如何不胆颤心惊? 「不管我说的对不对,好歹也吱一声让我听听,以前你们不是很爱反驳我,怎么这半年来,个个都成了锯嘴葫芦?」陆长兴轻笑一声,愉悦地看着众人发黑的脸色。 某位分舵主率先站起,向陆长兴一揖到地。 「属下……」他嘴里苦涩,有些难以开口。「属下必定全力辅助帮主,放宽粮船通行,尽速让粮食上京。」 「属下亦同。」另一名分舵主跟着表态,没多久厅内就只剩陆长兴一人坐着。 「记住你们说的话,只要我陆长兴有吃的一天,就不会饿着你们一顿。」陆长兴端起盖杯,就着已经变苦的茶水,抿了一口。「全都散了,回去做事。」 「是,属下遵命!」这一声,喊得众人耳朵生疼。 骆冰看厅内走得只剩下他跟陆长兴,这才忿忿开口。「老大,你不是挺恨这帮老贼的?我们又不是没证据,为何不乘机多换掉几个舵主?」 「我才在漕帮站稳根基,就迫不及待把舵主换成我的人,难免会寒了其他帮众的心,这事要循序渐进才好。」陆长兴嗤笑了声,双目半敛,喉中润着苦涩的茶水,从中找到一抹淡淡的甘甜。 「他们是我外祖父留下来的人,不是没有能力,坏就坏在不识时务,不懂何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搞不清楚现在吃的是谁的口粮,我杀鸡儆猴程名一人,够他们安分几个月,如果我这般反覆敲打还淬链不出这群人的忠诚,换掉他们是迟早的事。我都不急了,你急什么?」 「你没听过皇帝不急,急死太监吗?」骆冰想想又反口。「也不对,我怎么说自己是太监?我还要传宗接代衍香火的。」 「需要我帮你物色姑娘家?」骆冰明年就满二十,放在外面,早不知道生了几个萝卜头,都是跟着他南北闯荡误了时间。 「老大怎么没想帮自己物色几个?」不少舵主都想把女儿塞到陆长兴的后宅里,偏偏他在北方的故居里只有养鸡鸭,他就没动过成亲的念头吗? 「我的事是你能管的吗?」陆长兴扫了他一眼,听到厅外传来脚步声,这话题就此打住。 「帮主。」厅内走进一名长相神似骆冰的男子,虚长他几岁,气度更加沈稳,一进来就单膝跪在陆长兴面前。 「骆雨有事禀报。」 「说了多少次,我们之间不需要这些虚礼。起来回话。」陆长兴手一挥,要骆雨起来。 平平两兄弟,个性南辕北辙。 「谢帮主。」骆雨知道陆长兴对他们兄弟诸多照顾,越是如此,他越要正身,不能放肆。「首辅曹大人托人来说了声,想看龙磐、号山、碧沙分舵于两年前的四月到七月,托送贵重物品的清册。」 陆长兴眉头一皱。「他想查什么?」 「据说丢失了件御赐的南洋红珊瑚,是两年前从老家托送上来的,想知道是哪名下人于何时托送,好继续追查。」 「丢了件御赐的东西,他还敢往外说,不怕杀头啊?」骆冰吃惊地喳呼一声,还以为当官的遇上丑事都遮遮掩掩的,首辅居然不怕这件事成了政敌弹劾他的筏子?「再说我们漕帮清册岂是一句话就能外流的?官府查案还得批文书下来给我们过目呢。」 「曹大人今年几岁了?」陆长兴突然问了件毫不相干的事。 「五十有八。」骆雨虽不解,仍恭敬地回了他的话。 「不到六十脑子就不中用了,是米吃太多,变成糟大人了吗?」陆长兴嗤笑一声,拿起杯盖,扣在指间里把玩。 「连骆冰都知道的事,曹大人居然不清楚。龙磐、号山、碧沙加起来起码有三十条分支,五百多个据点,他连老家在哪儿都记不清楚,人也记不清楚,时间也记不清楚,随随便便一个下人就能托送御赐的东西,你说曹大人是个清楚的吗?」 「这么说来,这件事从头到尾都不清楚了?」骆冰脸色丕变。「老大,你说曹大人是不是想陷害我们漕帮?」 「除非他傻了想捅马蜂窝,才会对漕帮下手,我看八成是他有什么龌龊事,想掐掉证据吧。」他虽然只是个五品漕运使,放眼朝廷,敢跟他对着干的,还不出五个人,他手上负责的,可是大梁王朝的命脉。「骆雨,曹大人开了什么条件?」 提了如此不合理的要求,还不开条件安抚,光凭他送上来的把柄,陆长兴就有把握让他官场从此不安生。 「曹大人会请户部多编列两万两开凿运河,关中、西南共五万驻兵可助漕帮清淤取泉。」曹大人不算愚笨,知道从漕帮下手,帮主便不会拒绝。 骆冰咋舌。「那件南洋红珊瑚真值这么多?万一找不到该怎么办?」 「他开的条件全是为民生着想,找不到也能成为他的政绩,又不蚀本,只是首辅未免小气,今年户部为了替皇太后祈福,拨了三十万两盖佛寺,少说也为漕运拨个五万、十万才合理。」 才两万两,怎么够扑灭他的好奇心呢?陆长兴露齿一笑。「骆雨,你去回覆曹大人,三个月内必将清册送到府上;骆冰,你去查查两年前,曹大人私下与谁密切来往。」 「是。」骆家兄弟各自领命,正想离去时,厅外却传来打斗叫嚣的声音。 「谁胆子这么大?敢挑老大在的时候闹事。」骆冰摩拳擦掌,准备教训教训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我去会会他们!」 第三章 「等等。」陆长兴唤住骆冰,由主座上站了起来,左右扭了下脖子,笑着说:「我也去瞧瞧,说不定有什么委屈,指着我当一回青天大人。」 知道他过来还敢闹出大动静,不是有人刻意为之,就是镇江这一带的帮众平常就不安分,他倒要看看究竟是谁纵容的! 再说,也是时候该在普通帮众面前露露脸了,每回来去匆匆,会见的都是分舵管事的人物,不乘机亮一亮相,他们还以为帮主仍跟挂在厅里那幅画像是同一个人,那可是他作古的外祖父。 镇江南分总舵共有三处衔接渤河,各别为东悬、西悬、南悬码头,南悬设文书房,专管所有牌牒、文书、通令、人员接待,以及薪饷造册发放。陆长兴此次南下,就是在南悬码头这里的文书房召见各分舵主。 姑且不论陆长兴在不在此,本来就不该在码头聚众生事,更何况是文书房如此重要的地方? 沈清以此劝诫找他麻烦的帮众们,却被一大群男人耻笑,众人看他的表情,仿佛在看一名于外头受了伤、急着回家找母亲哭诉的小毛头一样,丝毫不把漕帮规矩放在眼里,他只能躲在保他进帮的阿牛身后,双双被人逼到河道旁。 「三爷,大家都是为帮里做事的,求你别找阿清麻烦了。」阿牛双臂大张,护着身后的沈清,一边注意别失足掉落河道里。 「就是为帮里做事,我才要查查这人是不是带把的,你知道帮里不收女人,我总不能让我舅舅难做。」带头人称三爷的男子,是镇江南分总舵副舵主的外甥。他弹着指甲,状似无谓,在他麻子脸的映衬下,生生多了几分恶心。 「阿清四肢细瘦,讲话轻得跟鸟啼似的,脸蛋比姑娘家还秀气,阿牛,你该不会带了自家媳妇进来蹭粮吧?」 「你别胡说!」阿牛臊红了一张脸。「阿清是男的,是小时候伤了喉咙,声音才没办法变粗。」 「我看是伤了下体吧。」不知道是谁说了这句诨话,引起的笑声都震动了脚下的木栈板。「刚好哥哥懂点歧黄之术,把裤子脱了,让哥哥替你瞧瞧。」 人群中走出一名穿着褐色衣服的男子,搓着下巴,笑得淫秽轻浮,阿牛护着沈清想斜退一步,脚上不知道勾住了什么东西,居然往前跌去,沈清想拉住他,脚上跟着一滑,反而推了阿牛一把。 阿牛慌得想抓个触手可及的东西稳住身形,谁知道搭上了褐衣男子的腰带,硬生生把他裤子扯下来。 沈清闭眼,撇过头去,仿佛看到什么脏东西。 「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阿牛连忙站起来赔不是,双手慌乱地挥着,这下才看到对方的腰带还在自己手里。 「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这、这个还你!」 沈清瘪嘴将笑意吞入腹中,拉着阿牛就往后退,看他还傻傻地握着那条腰带,便一把夺下,扔到褐衣男子跟前。 「我杀了你们!」褐衣男子提着裤子,双眼赤红地朝他们两人冲撞过来。 「阿牛小心!」沈清猛地将阿牛往后扯,想避开危险,却挨不住阿牛后倒的重量,两人前后跌坐在地,沈清倒下时来不及收回的双脚恰好踢中褐衣男子的膝盖,一绊,就把他绊进河道里了。 「好你个小畜生,居然不把我三爷放在眼里!」他气急败坏地啐了口唾沫,右手往前一挥。「来人,给我打!他们没死,你们也别想待在漕帮!」 三爷身后的帮众一拥而上,正当沈清走投无路、想带阿牛跳河道逃生时,一记皮鞭抽中了跑在最前头帮众的小腿上,血淋淋的开口让他吃疼地倒了下来,接着两、三个小腿也是皮开肉绽,没人敢动了。 沈清讶异地抬起头,看着由文书房方向走来的三名男子,个个高头大马,一看就知道是北方汉子,特别是中间那名执鞭男子,气度尤为不凡。 他躲在阿牛身后,偷偷观察,那名男子不论身长、体格,甚至是长相,皆是三人之中的佼佼者。 见他浓眉斜飞入鬓,瞳眸幽深如海中蛟龙,一举一动,皆有难以言喻的霸气。鼻若悬胆,薄唇如叶,轮廓凌厉鲜明,一身赤色劲装,身后披风飘扬,长发拢成一束,以碧玉银扣固定着,不怒自威的气势,宛如站在山巅俯视众人的王者。 「谁敢坏我三爷的好事?」他气冲冲地回头,见三人有些面熟,一时又喊不出名字,加上冲上脑门的愤恨已经烧坏了理智,不及细想就指着他们大骂。「你们是谁?胆敢在漕帮撒野?」 「老大,他居然说你在漕帮撒野耶!」骆冰像听见什么笑话似的,笑得前俯后仰。「就算你想在漕帮撒尿,也——痛!哥,你干么打我?」 「不准对帮——」骆雨正要道出「帮主」二字,陆长兴先一步抬手制止他。 「漕帮镇江南分总舵什么时候有三爷这号人物了?」他卷起长鞭,挂回腰际,好整以暇地看着自称三爷的男人。 「你新来的?居然不知道我三爷何许人也?」他以拇指比着自己的鼻子,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完全不把陆长兴放在眼里。 「说出来吓死你,我是镇江南分总舵副舵主陈昌铭的外甥林正南,你现在知道我是谁了吧?还不快给我跪下!」 「陈昌铭的外甥?」陆长兴大笑一声,像在看跳梁小丑。他大手一挥。「骆雨,去叫陈昌铭给我爬过来。」 「是!」骆雨领命,几个步伐就不见人影。 「你……你到底是谁?」以往报出舅舅的名号,就能喝退一群帮众,连其他分舵的舵主都要卖他几分面子,无往不利的法宝却在这人面前失了效,林正南的脸上难免浮现了些许慌乱。 「不急,等会儿你就知道了。」陆长兴朝他笑了笑,好奇的帮众越围越多,仿佛这里有船下货一样。 沈清见他连陈昌铭都不放在眼里,心里已有计较,他不是总舵主,便是帮主。以他对漕帮的了解,总舵主已是五十开外的男子,这点可以剔除,至于帮主,也就是现任的漕运使,似乎连而立之年都还不到,如此一来就对得上号了。 他没想到区区一件小事就引个大人物出来,还是最大的,但愿林正南狐假虎威,败乱漕帮风气的事,足以让这人忽略了事情起因,别注意到他跟阿牛才好。 不过人生就是怕什么来什么。 「你们两个,过来。」陆长兴朝他们招手,所有人的目光立马集中在他们身上,沈清想走也走不了,只好硬着头皮上前。 陆长兴看阿牛双眼清澈,态度坦然,倒没有放多少心思在他身上;反观沈清,缩手缩脚,从头到尾头都低低的,目光完全不敢跟他对上,甚至半躲在阿牛后面,想藉此隐藏自己。 「何事严重到要喊打喊杀的?仔细说来。」这句话,陆长兴是看着沈清说的。 他知道有些人见了他会怕、会躲,不过这人明显是刻意回避他,通常这种人,暗地里都是藏着小心思的,要仔细对付。 「就我跟阿清在码头下货,三爷见阿清脸生,就叫我们给他钱。我钱都给阿娘看病了,一毛不剩,阿清才来第一天,还没领到工钱,根本没钱给三爷抽人头税,三爷就说阿清长得像个姑娘,讲话又细,说不定是姑娘家假扮的,要阿清当众脱衣服,如果他们看得开心,就免了阿清这个月的人头税。」阿牛个性憨厚,在不知道陆长兴的身分下,就把前因后果钜细靡遗地交代出来,完全没想过此举会不会得罪林正南。 「阿牛哥——」沈清本来想暗示他几句,一抬头就对上陆长兴满是打量的目光,吓得他赶紧低下头去。 「漕帮什么时候对帮众抽人头税了?」骆冰气不过,要不是陆长兴伸手拦着,早就冲上去暴打林正南一顿了。「老大,为什么不让我揍他?这口气我真的吞不下去!」 「林昌铭是老人了,总要给他机会解释清楚。你把人栓在眼皮子底下,别让他跑了就成。」陆长兴露齿一笑,骆冰气焰马上消了下去。 老大说要给林昌铭机会解释,不过是要他在众人面前承认错误,一举将他们甥舅打入地狱,他当然坐等好戏。 陆长兴看了眼脸色发白的林正南,还有他的狐党,笑容越发讽刺,不过眼下他最感兴趣的,还是这个弱不禁风,却满身疑点的小伙子。「你叫阿清?全名呢?」 第四章 「沈清。」他不敢抬头,全程盯着他的脚尖看,刻意压低的嗓音依旧娟秀。 「心虚什么?怕我吃了你?」陆长兴冷不防地伸出手,捏住他的下颚,将他整张脸抬了起来。 沈清双眼圆瞪地看着陆长兴,心跳如擂鼓,却不敢逃避。 人已经捏在他手上,这时候更不能轻举妄动。他是一帮之主,为了漕帮,果断地捏死一个可疑的人,都好过一时疏失害死一百个人。 陆长兴眯起眼,仔细地看着这副突然撞进他眼里的容貌,脸上虽然有些脏污,但掩不去五官天生的细致,黛眉如扫、眼含秋波,秀鼻直挺且唇色映红,故作镇定的神色透出一股不服输的倔强,又为他的容貌增添了几分色彩。 他不是没见过男生女相的人,但条件远不如他,难怪同是男子,也有人赶着戏弄,说不定哪天为他大打出手都有。 陆长兴以拇指摩挲他的脸蛋,见他眼底防备更甚,不禁扬起嘴角,惋惜地说:「嫩得跟豆腐似的,可惜长在一个男人身上。」 沈清吓得倒退一步,陆长兴的手却还捏在他的下颚,不肯松开。 「老大,你——」骆冰拚命眨眼,以为自己眼花了,才看到陆长兴对个男的不规矩,就算他长得再像女的,他还是个男的啊! 难道老大近三十还不娶妻就是好这口?! 「不要欺负阿清!」阿牛见状,牛脾气又上来了,冲上前去想扯开陆长兴的手,却在快要碰上之前,扑了个空。 就在沈清跟阿牛都对陆长兴有些松懈的同时,他突然反手,迅雷不及掩耳地扯下沈清盖过脖子的衣襟。 一道寸长,两指宽的粗疤就切过他的脖间。 「这是?」陆长兴眯起眼,以指抚上这道疤。 「小时候贪玩,让树枝划伤的,没想到长大后却长不出喉结,声音也变不了。」沈清敛下双目,现在脖子扣在对方手里,他只能忍一时,以求风平浪静。 「没刺穿你的喉咙还真是命大,不过声音变不了?怎么连个子都长不了?」漕帮不纳十六岁以下的男丁,就算缺人,偷偷放行,也要长得像十六岁。 「家里穷,时常吃不上饭,个子才抽不高,今天也不是第一次被笑话像个小娘子了,不过我力气不小,搬货、清淤、凿泉都不成问题,不信你可以考考我。」 「是吗?我——」陆长兴还想多问几句,就让一道哭声砸了。 「求帮主开恩!」哭声自围观的人群后方传了过来,不久人群自动自发让出条路,就在众人窃窃私语地议论中,爬进一名中年男子,神色惶恐、头发凌乱。 「舅舅!」林正南看到血亲舅舅真的一路爬了过来,又听他喊陆长兴帮主,双腿一时发软,跪了下去,双手连撑地的力气都没有。「帮、帮主。」 阿牛跟围观的人都吓了一跳,尤其是闹事的那群人,个个都跟林正南一样跪了下去,方才落水的那名褐衣男子才被人救起来,走回原地,惊魂未定之际就得知这则消息,当场昏死,反观沈清,表情倒是未变几分。 陆长兴见状挑眉,更确信沈清这人不如表面上简单,不过要处理他也得等手边的事发落完毕,便松开箝制他的手,转过头看着骆雨,皱眉道:「未免晚了些。」 「用爬的,总比走路耗时。」他一看到陈昌铭就叫他跪下,吓得连南分总舵主都跟他们一块儿过来了。 「陈昌铭,你外甥在这里自称三爷,还向帮众抽人头税,动辄打杀,甚至要本帮主向他下跪。」他指着几欲昏死的林正南,笑着询问:「你跟我说说,怎么教出如此大器的外甥,比我还要威风,是不是再过几年,我就要腾帮主的位置给他坐,双手奉上漕运使的官印了?」 「不、不敢,帮主,这……这其中必有误会,没有人头税的,没有,决计没有!」陈昌铭连忙摇手,看向林正南的眼神,都能将他射穿个十七、八遍了。 陆长兴随便指个帮众问:「人头税抽多少钱?」 「七百文。」被点上的帮众抖着回话,心里却是暗喜能见到陈昌铭甥舅遭殃。 陆长兴又点了几个,三百文到一两银子都有,长相越秀气的,抽得越少。他眯起眼,十分不悦。「吃相真难看。」 难怪沈清不依,还叫嚣着要脱他的裤子,是把漕帮当成供人取乐的小倌馆了? 「恳请帮主开恩,我以后一定严加管教,绝对不会再出这等事!」陈昌铭爬到林正南旁边,一把将他的头压到地上。 「请帮主开恩!」林正南哭着求情,声音破碎。 「不看僧面看佛面,你好歹也跟了我外祖父好些年,都哭着求我了,我怎么能不答应呢?」陆长兴此话一出,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有不信的,有震惊的,有暗暗鄙视的,更有松了一口气的,沈清也在这里微微变了脸色。 他笑了出声。「可惜我就是答应不下来,怎么办?」 所有人的表情在这瞬间都僵住了,沈清更是腹诽了几把。 「漕帮什么地方?容你歪瓜裂枣都往帮里倒?还敢私下抽税、中饱私囊?!不只陈昌铭,连张一强你都难逃干系!」陆长兴指着南分总舵主,目色一凛,吓得他双膝跪地,头也不敢抬。 「骆雨、骆冰,听我号令,陈昌铭夺副舵主,张一强降副舵主,骆雨暂代南分总舵主一职。一干人等监送理刑司,记得跟主事打声招呼,我们很缺劳役。」 充作劳役,这下没有三、五年是放不回来了。 「还有,陈昌铭、林正南在帮中的亲戚、作保进来的人,全送到魏水河段清淤,若不愿意,多发一月月钱,全散了。」 「是。」骆家兄弟抱拳领命,正要把人按到理刑司时,陆长兴又开口了。 「别急,先让他们跪着爬镇江分舵一圈再走。」罪犯游街,不就是要民众看看作恶的下场吗?他十分乐意效仿。 爬完膝盖都坏了,往后天气变化,可有他们受的。沈清偷偷看了陆长兴一眼,这人一出手,就是打蛇打七寸,而且还是用力的打。 陈昌铭、林正南跟他的狐群狗党在众人的嘲笑与指责声中,先绕南悬码头。 陆长兴眼一扫,正巧看见拍膝站起,一脸死灰的张一强,就指着还在不远前的陈昌铭,皱眉道:「你也一起去。」 「这……」爬完他脸面何在?张一强真想跳漕河一了百了,但挣扎过后,还是爬了。 沈清有些吃惊,他居然用这种羞辱的方式惩罚张一强的包庇,如果陆长兴治下手法如此强硬不饶人,不可能在漕帮里一点风声都没有,难道他上任的这几年一直都在忍,眼下他已经准备后手可以开始挖烂根了? 这男人能忍,手法又狠,如果落到他手里……沈清打了个寒颤,不敢细想。 「至于你——」结果陆长兴马上把话题绕回他身上。「你实在不适合在码头工作,长得太惹眼了。」 「请帮主不要赶我走。」沈清立马跪下,双手伏地。他虽然怕陆长兴,不代表他想失去漕帮的工作。 「你没犯什么错,说起来你是受委屈的那头,只是……」陆长兴拧眉沉思,左右看了眼沈清,问:「除非你识字、会书写,我还能另外安排个文职给你。」 「这些小人会的!」沈清大声回应,真怕陆长兴大手一挥,就决定了他的命运。「帮主尽可考考我!」 「你真爱人考你。」陆长兴失笑,像是挺满意他的答覆,就决定把他留了下来,挥袍转身。「明早到船房来,我让骆雨找个位置安插你。」 「谢帮主。」沈清背部汗湿,将身体俯得更低。 陆长兴走远了之后,又回过头来,遥望着码头这边的情形。 沈清跟阿牛站在一块儿说话。他眼力不错,虽然读不到两人唇语,神色倒是一览无遗。阿牛表情得意,指着跪爬那行人,像是乐见他们的下场似的,偶尔挥舞着拳头表达未解的怒意,至于沈清,平静得不像经历过一场风波。 真是个有趣的家伙,就不知道混进漕帮里有什么目的? 骆雨把沈清安排进了记簿的位置,负责记载托运的货品,一式两份,由货主签名画押之后,各自留凭,将来丢了货物,全凭这张单子索赔,记录不实或刻意隐瞒,严重者可得吃上官司,而且价值超过五十两以上的货物,还得随货再附领单,领货人必须记名再送回出货的码头一同入清册,手续繁多。 第五章 沈清上工第一天,就是熟悉法令跟运作细则,他也争气,不出三日就能独立记簿,不需再分人手盯着他。 镇江分舵是南方最重要的码头,每天进出的货物没有万笔也有千笔,注入新血帮忙固然值得开心,但想到还得另外拨出时间教导,老记簿们心里又像有虫在咬,又爱又恨的十分磨人,如果个个都能像沈清一样举一反三、一点就通,当真作梦都会笑醒。 记簿首要条件是会读写,真担了这份工作,才知道光会读写没用,还得写得快、写得正确,可是手一快,字难免不工整,时间久了,说不定连写的人都认不出是什么意思,所以记簿们还得在码头停止收货后,挑灯重腾入册,再将有签名画押的单据糊上该页,忙过子时是常有的事。 后来是记簿一职折损过于严重,才划成早、午两班以纡解困境,虽然无法全盘避免右手毛笔、左手汤勺、晚膳佐清册的情形,也比之前好太多了。 沈清还是新人,而且是必须好好呵护的人才,前辈们都十分乐意让出早班时段,做个顺水人情给他,免得把瘦弱的他吓跑,所以一过午,沈清就进了册库腾写单据,鼻间全是墨香与浆糊的味道。 册库里除了沈清之外,还有几十位记簿,由于单字实在太多,大家都没心思讲话,册库里静悄悄的,人人埋案振笔,由窗户眺入,真像一班写着试卷的学子。 「字挺不错的。」不知是谁趁着沈清以笔蘸墨时,冷不防抽走桌上的清册,实打实地赞扬了一句。 沈清讶异地抬起头,熟识的面孔立刻让他背脊窜上一股寒意。 「帮主。」他霍地站起来,暗暗防备着。 其他记簿听到他这声呼唤,手边的事务再重要也大不过这尊人物,想想南分总舵主跟副舵主一夕变色的事,更不敢怠慢,齐齐站了起来。 「没事,我过来放个东西,都坐下忙你们的,不用理会我。」陆长兴随意地挥了挥手,见众人不敢动作,便笑出声。 「看来我得好好反省,怎么身为帮主,说话却没有人听呢?」 「小人不敢、不敢。」记簿们活活吓出一身冷汗,急忙坐下,还有人坐得急了,没注意就一屁股坐到地上。 沈清不敢忤逆,坐回位子上后,才发现由他记录的清册还在陆长兴手上。 「帮主,这册子……您还要过目吗?」 陆长兴翻看了两页后,摊回他方才书写的那一页,搁回桌子,扫上沈清的眼神显得更为深幽难测。「拿去,好好做,漕帮不会亏待你。」 「是,多谢帮主。」沈清低下头,忍住他视线带来的压迫,拚命地将陆长兴扯下他衣襟的画面赶出脑海,极力遏止自己抓上衣襟的冲动,微微颤着手,提笔抄录单据。 陆长兴没有忽略他隐隐的惧怕,扬起嘴角,朝外吩咐了声。「把箱子抬进来。」 几名大汉鱼贯而入,抬入十八只足以装入两名成人的木箱子,在陆长兴的指示下,平行置于墙角处,并未堆叠而起。 还好册库够大,放了这些箱子,空间还够拉进二十匹马。 记簿们好奇归好奇,也只敢用眼角余光偷瞄。 陆长兴倒是大方解释。「你们听好,这是当今首辅指示要查的清册,不过这只一小部分,还会陆续送来,你们可得看紧了,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许动。」 「是。」记簿们高声回应,沈清自然不落人后,也不敢多看箱子几眼。 旁人不准动箱子,其中可不包括陆长兴。他也不晓得是闲得发慌,还是另有意图,屏退了抬箱子进来的大汉,就开了其中一只箱子,抽出清册,当场翻阅起来。 记簿头上的热汗都结得跟黄豆一样大了,所以当骆雨出现时,真的是一场救旱的及时雨呀,大伙儿感动得都快哭了。 「帮主。」骆雨进来后,立刻朝陆长兴单膝跪下。「帮内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您裁决,此等小事,属下自认还找得到嘴紧的人为帮主分忧。」 陆长兴默然看了他一眼,此时他正需要立威,不能马上要骆雨起来,得跪给别人看。 「你别天真地以为首辅真的掉了东西,不过是寻个理由要我们交出清册,里面肯定有干坤,你就算找了哑巴来,缺了心眼,一样看不出东西,还是由我亲自阅览得当,看能不能找出几处问题,跟首辅谈谈条件。」他眼底闪过一丝精光,故作无奈地叹道: 「唉,我们漕帮很穷的。」 穷?!这句话说得一干记簿都要掐断手中的笔了,光是他们今天誊下的单据,一人身上没有万两也有千两船资,哪里穷了? 相较其他人的激动,沈清留意的反而不是这个,陆长兴如此大方地议论首辅,感觉像是故意说给谁听一样。 「帮主,请慎言。」骆雨沈声提醒。 「怕什么?这件事传出去,削的是首辅的面子,况且这些人都捏在我手里,回头有消息传出去,才几个人,我会处理不了吗?我记得漕河挖得够深才是。」陆长兴阴恻恻地笑了,众人头埋得更低,嘴巴也抿的更紧了。 他果然是故意的。沈清边抄写边忖度,不管首辅大人是不是真的要查清册,用这样的方式暗示记簿们心思放干净点,看来是有心找理由整顿漕帮人手。 「这么多,帮主一个人如何看得完?更别说您明日还要动身回京,与九卿商讨后半年的税收情形。」比起南分总舵主的身分,骆雨更习惯随侍在陆长兴身边,自然没有错过帮主的目光,一直落在沈清身上。 「这确实是个问题。」陆长兴以指叩了叩箱子,声音清楚地传到册库每一个角落,语气甚是遗憾。 「啧,难得有机会削首辅一笔,看他今年多用力删户部上提的漕运用度,眼下机会多好,却碍于时间不足。骆雨,你记得兵法当中的三十六计里,有无中生有一招吗?」 「有是有,但请帮主三思,计非好计。」他们还不知道首辅真正用意,弄巧成拙,得不偿失。 沈清也为陆长兴的大胆捏了把冷汗,能光明正大说出要讹诈首辅,这得有多大的本事跟自信? 「唉,多好的机会啊。」陆长兴还在感叹。「算了,与其在这里翻册子,不如上京直接诱敌,只要首辅心里有鬼,坑也能坑出几千两吧?」 骆雨没有回应,说实在话,换作沈清也不晓得该如何回答,该赞他不屈不挠吗? 陆长兴站了起来,拍了拍依旧跪在地上的骆雨肩膀,语重心长。「帮主不好当,我也不愿如此。」 沈清闻言,手中毛笔差点一撇到南洋,要是陆长兴一直以来都是这样,也难怪底下老人当他是颗好拿捏的软柿子,这么不着调的帮主,随便搬弄几下,还愁没有好日子过吗?殊不知是一头扮猪的老虎,正等着他的牙齿长利呢。 看着他离开册库的背影,沈清摊开握笔的掌心,一手冷汗。 漕帮除非急事,不走夜船,不过入了夜,码头还是有人忙着,几乎过了午夜,才会接近无声。 尽管如此,河道上仍有船只往返,不管有没有人走动,灯火绝不可灭。 册库点起油灯,焦油味道有些刺鼻,数量又多,沈清闻不习惯,眉头总是皱着,在昏黄的灯火下,神情更是恐怖。 「沈清,我先走了,等会儿离开记得锁门。」一名记簿站了起来,扭扭脖子,伸了个懒腰,满嘴抱怨。 「累死老子了,真不是人干的活。」 沈清抬头看了他一眼,笑着说:「回去小心点,夜里路不好走。」 「这声音真细,旁人不知道还以为我们册库里来了个姑娘。」记簿低声碎念了句,把桌上的清册放进脚边竹笼里,明早有人会收。 「午班一堆人赶船,工作多如牛毛,你偏要上赶着跟老陈换,我要是你,能在早班多待一天,绝对不会早一刻走。」沈清但笑不语,记簿自讨没趣,收拾得差不多后,就摸着鼻子离开了。 偌大的册库里,只剩沈清一个,他也不急,慢悠悠地誊完单据,收好清册,洗了笔,粗略地审视下册库的状况,灭了油灯,锁好门,像个老头子似的,缩着身子晃了出去。 沈清才进漕帮几天,识得的人不多,不过在码头待了一个下午,别人认他一个总是简单多了,走在路上不时有人朝他打招呼,问他一句:「要回去了?」 第六章 他笑着点头,脚步不急不缓,兜兜绕绕,又走回册库,来到窗下。 外面还有人走动,他没时间犹豫,踩着墙边装满沙石、用来防洪的麻布袋,蹬上墙壁,俐落地翻进屋里,以肩着地,顺势在地上滚了半圈,落地如猫无声无息。 他蹑着脚尖,走到存放清册的那十八只箱子旁。 陆长兴今早走了,第一班上京的快船,几乎全分舵的人都去送行;骆雨忙着查陈昌铭的烂帐,陆长兴一走,他马上领着理刑司的人离开,其间还来册库点了几名记簿去问,估计这会儿还没脱身。 眼下无疑是他最好的机会! 他取出收在衣袖里的油罐,在箱子后侧的铁锁片上,涂了厚厚一层,有了润渍,开箱几近无声。 怕被人发现,他不敢点灯,幸亏他夜视能力不错,窗外透进来的灯火与月光,就足够他看清楚册上文字。 他一目十行,为求神速,专心一意。 「总算露出你的马脚了。」 沈清大惊,不仅为册库里有人感到震撼,最让他心凉的,莫过于这道摄人心魂的男音,就在他耳边响起,十分地近,近到他都能感受到对方由鼻息吐出来的暖意。 「你是谁?」沈清告诉自己越是紧张越不能乱,不管此人武功多高,能隐在册库一隅不教他发现,他都必须沈着应对,寻找脱身的机会。 这人笑了笑,沈清可以感受到他又近了自己几分,喷在他颈间的气息更是湿热。 「你清楚我是谁,我却不清楚你是谁。沈清绝非你的本名,不如你先介绍一下,混进漕帮有何目的?」这人又笑了,像在逗弄小兽似的,以指轻挑了他的颊肉,语气饶富兴味。 「还是你更想说说你跟首辅之间,有何过节?」 沈清知道这人是谁了,他闭了闭眼,像坠入冰窖,颤着开口。「帮主说什么我听不懂。」 陆长兴嗤笑一声。「全身上下都是破锭,你还想装什么?」 「帮主冤枉我了,我是想帮您过滤清册,找出首辅的把柄,看能否疏缓漕帮之忧,并非心有不轨,请帮主明察。」不管这事真假,沈清也只剩下这点可以当藉口,一边沈着应对以争取时间,一边在脑中规划脱身路线。 他能进来埋伏,大门的锁肯定解了,册库外多少人等着他出去,沈清不敢想,唯一的希望,就是从另一扇窗户跳出去,往西面囤货的地方,钻缝逃了。 「既然是为漕帮好,何须偷偷摸摸,过来跟我说一声不就好了?我也好请教你,如何找出连我都看不出来的把柄。」陆长兴施力往他脖子一压,冰凉又尖锐的触感,在沈清已经凉透的心上,又倒了一桶碎冰。 从头至尾都是一个圈套,而他是网中的鱼,他脖子上的刃物随时都会要了他的命。 「你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沈清吐出一口浓息,现在他能运用的手段,只剩承认了陆长兴的推测,松懈他的戒心。 他也想知道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居然教陆长兴留意上了,他却没有发觉。 「从你推倒阿牛开始。」沈清究竟是如何利用阿牛阻隔林正南的搔扰,他在码头上看得一清二楚,也是在那个时候,他对沈清就特别留意。 不给他辩驳的机会,陆长兴接着说。「会些拳脚的人不足为奇,加上你个子娇小、偏生女相,又有颗思绪多弯的脑子,少出风头才是保命之道,真正让我觉得你这人绝对有鬼,就是因为你识字。」 「……帮主如何说?」要说他暗中使坏让阿牛出头,替他挡下风雨还情有可原,识字又是如何成了他的破绽? 「连这点都想不透,看来我是高估你了。」陆长兴失望地叹了一声,手上的剑却还是牢牢地架在他的颈间。 「都穷到吃不上饭了,还能念书习字?还能买笔墨砚台?你的字可不是用树枝在地上依样画葫芦就能练出来的。」 「陆帮主果然观察入微,看来是我大意了。」原来打从第一天开始,他的尾巴就捏在他的虎爪里。 「大意是有,不过更多时候是你死得冤。」陆长兴几乎就贴在他的耳边,低低一笑。 「首辅突然要查两年前的清册,你又在这时候混进漕帮,我就试着把两件事兜在一块儿,没想到真让我套到一只小老鼠。说,你到底是谁?」他略微停顿,用着气声说:「还是我换个方式问,你是沈阁老什么人?」 沈清双眼倏睁,尽管他极力克制上涌的寒意,勉勉强强只换到语气平整而已。 「帮主说笑了,我随便捏造个名字,你就替我写族谱了吗?」 「我这回可是有凭有据,两年前与曹大人力争首辅之位的,就是沈念秋沈阁老,沈阁老呼声最高,最后却因为卖官鬻爵一事被揭露而落马,要不是皇上看在当年回京即位,沈阁老力排众议宣告大统,恐怕不是下令命他回籍闲住,而是收监抄家了吧。」陆长兴清楚感受到面前的沈清身子一僵,呼息变得浓浊,更笃定他这步棋下对了。 首辅之争在朝堂上闹得轰轰烈烈,至今他仍印象深刻,只是骆冰不査,他逦不会往这事联想。 「沈阁老虽然保住了一条命,可惜沈家族长太过怕事,担心皇上事后追究,急忙忙将沈阁老一支除族,连带着沈阁老四名儿子也无颜在朝中立足,纷纷辞官,你想报仇,想捜集首辅的罪证不就是个理由?再想远一点,说不定放风声说有人在查两年前的烂帐,让首辅心生警惕,进而来漕帮查清册的事也是你干的。顶着沈家姓查这些烂帐,却又不敢承认自己是沈家人,看来沈阁老确实有卖官图利了。」 沈清双眼迸出恨意,牙关一咬,握住长剑剑身就要往脖间按,陆长兴一惊,连忙将人推开,抽回长剑。 锋利的剑身划破了沈清的掌心,伤口不浅,鲜血如泉地涌了出来,看着滴落在地面的点点血花,陆长兴眯起眼,带着教训的狠劲瞪着硬气的沈清。 「这么容易就让你死了,我又何必费劲兜这一大圈?」陆长兴甩了下长剑,留在剑身上的血汇集于剑尖上,又在地上落了两滴添色。 沈清知道逃离太难,可是他不想放弃,方才以剑逼颈也是为了赌一把陆长兴不服输的脾气,刻意以退为进,虽然受了点伤,但是值得。他退了两步,将另一手握着的清册扔向陆长兴,趁他挥剑格开攻势,往西侧窗户奔去。 奈何陆长兴的动作更快一分,长剑一扫,就往他胸口划过来。沈清狼狈侧身,长剑还是划破了他的衣服,胸口紧綑的布条泄漏了他最大的秘密。 陆长兴双眼一眯。「还真是个女的。」 他说不上来这感觉是震惊,还是意料之中,手边动作顿时一滞。 沈清看着被划开的衣服,满脸怒容,屈辱交加,但在这种情形下也容不得她计较,抓着敞开的上衣,转身几个借力,就要跃出窗户离开。 陆长兴根本没有杀她的意思,自然不会在这时候用剑,改以伸手去拦,扯回的只是件破衣服,看她缠着布条跃窗离去的背影,不知为何,让他心里狠狠一震。 怎么会有这种姑娘? 「傻子才跟你跳窗。」他收了剑,大摇大摆地走出正门。 沈清不敢相信她真的逃了出来,方才在册库里生死一线的恐惧这时候才上涌,可是她没有时间惊慌,抱着颤抖的身子,往囤货的地方走去,好运点,说不定能找个锁不牢固的货箱藏进去,明早随船下漕河,逃离镇江。 「找到了,在这里!」 沈清定眼一看,这还是在码头上跟她打过招呼的人,现在正举着火把,向身后的人通风报信。 她牙一咬,放弃了逃进囤货区的打算,现在的她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完全乱了套,只能见机行事,往戒备松散的地方逃,藏藏躲躲,几乎将她的体力耗尽,等她回过神来,眼前已是一片河道。 「我看你还能挣扎多久?」陆长兴带着笑意的声音由后传来,看着她浑身狼狈,倒是有些不忍。「求我,可以给你一线生机。」 沈清转过身来,看到身后围了大批人马,约有三十几人,圈出了块半圆形的空地,留给她做困兽之斗,她伫在火光中的身影显得十分单薄,就见陆长兴右手持剑,左手还抓着她那件破衣服,笑容略显张扬得意,仿佛一伸手就能捉到她这只笼中鸟,现在就看他乐意戏弄她到什么时候。 第七章 「求你?」沈清侧头,状似考虑,没过多久,却低低笑了起来,笑声越滚越大。 她抬起头来,嘲讽地看着陆长兴。「你作梦!」 她不给陆长兴活捉她、羞辱她的机会,后脚一踏,在众目睽睽之下仰倒进漕河之中,任夜风吹散了她的发髻,带着嗤嘲的笑容,落入在暗夜的河道中。 陆长兴离她有段距离,就算洞悉她的意图,也来不及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河水吞噬,脑海里仅存的,全是她膂烈的眼神与义无反顾的举动。 她就这样跳下去,心里就不怕吗?就连汉子,都不见得有勇气做出像她一样的事情来,须臾之间,他像被什么砸中了心脏,闷闷痛痛的,有些恍惚。 他默默地站在河道旁,看着与往常无异的河水,瞟了眼左手的破衣,上面沾染的血渍还未干透,原先穿着这件衣服的主人,已经凶多吉少。 「真是个倔性子。」他心里有些空落,明明不是什么需要费时纠结的事,不知为何,他目光却迟迟收不回来,直接朝后吩咐。「骆雨,把人带上来。」 没多久,双手反绑的阿牛被带了上来。骆雨抱拳说道:「帮主,人已带到。」 陆长兴回过头来,望着脸色发白、双眼发愣的阿牛,心知问不出个所以然,又不能一下子就叫骆雨把人带下去,只好意思意思过个场。 「沈清是什么人?」他用破衣将剑身上的血渍擦干净后入鞘,眼神没再给阿牛一个,但也没错过他哆嗦又搞不清楚状况的答话。 「沈清?沈清就是沈清呀。」他方才在后面也看到了沈清投水的一幕,但他不懂为什么沈清变成个女人,也不懂为什么帮主要追杀她。 面对这样的回覆,骆冰相当生气,正想出言教训,陆长兴却早一步抬手制止。 「你跟沈清怎么认识的?」他不意外阿牛的答案,一看就知道是个心眼直的,沈清说什么就信什么。 「我帮我娘抓药的时候,在药铺认识的,阿清人很好,见药铺不让我赊帐,就帮我把药钱付了,还请大夫帮我娘诊脉,说她孤家寡人一个,不急着用钱,把她的家当都借给了我,只要我能帮她找份差事,我就介绍她进帮里了,我娘还收她当干儿子,原来是干女儿……」 阿牛怎么想只有沈清的好处,急巴巴地朝陆长兴磕头。「帮主,阿清人很好的,她不会害人,绝对不会軎人,求您别莉她!」 「得了,磕死了也没用,没看到人已经掉进河里去了吗?」陆长兴想起这事就烦躁,他没想过把人逼死,偏偏这姑娘的脾气是少见的倔强,先是想以他的剑自刎,现在又投河,连她的来意都还搞不清楚,只知道跟首辅有些关联而已。他沈闷地挥了下手。 「随便找个人把他带下去松绑了,别为难他。骆雨、骆冰,你们两个过来。」 「帮主。」 「老大。」 骆家兄弟近身,离他们三个最近的帮众大约有七、八步距离。 陆长兴等到阿牛带下去后,才开口。「骆雨,你从每分舵各调五名记簿过来,重新誊写要给首辅的清册,齐了之后,把新的送过去,跟首辅说慢慢查,不急着还。」 「是。」骆雨领命。 「骆冰,你待清册送过去之后,找个时间,放把火全烧了。」陆长兴冷声一笑,想找首辅麻烦的念头一刻比一刻强。「别让人看出手脚,做得干净些。」 「老大,这是……」骆冰万万没想到自己会接到火烧首辅府的任务。 「与其让首辅处理掉有问题的清册,不如我们先出招,还能谈点赔偿。」他拍了拍有些呆滞的兄弟俩。「做大事不拘小节,你们要记得,漕帮很穷的。」 这么多口人要吃饭,拿个三、五万两,分到下面的人都只剩菜渣了,帮主哪有那么好当的? 首辅会心虚来漕帮调清册想湮灭证据,很有可能沈阁老就是被他诬陷的,既然敢用这种方式上位,算计他的财产,陆长兴心安理得。 三个月后,首辅府书库走水,烧了曹永祥四百余册藏书,还有漕帮一百二十八箱、合计一万两千五百二十三本货物清册。 陆长兴等这天等很久了,不过他向来耐性足,又多等了几天才找上曹永祥谈赔偿,拿漕运法令与御赐之物作文章,诈了首辅现银三万两。 一出首辅府,在外等候多时的骆冰立刻迎上,带着小小心虚,好奇结果却又不敢问,声音比猫叫还小。「老大……」 「给我挺直腰杆,大男人腰驼得跟只猫一样能看吗?」陆长兴大力往他背上拍下去,这点小事就撑不住,以后可有他受的。 「首辅答应给我们三万两,分三次给。半个月后你领人来取头款,送到魏水河段给郑邳,他晓得怎么处理。」 郑邳负责清淤工事,是他手底下教出来的人,放出去砥砺个几年,就要收到身边来用,然后换这只小猴出去磨练,让他明白什么叫必要之恶。 「首辅真的答应给我们三万两?」骆冰信念动摇了,突然觉得他这把火放得值。 他哪里不知道漕帮杂处在哪儿,虽然离穷有一大段距离,但只要河道一淤积,银子都是大把大把往外撒的,魏水河段已经淤积,而他手边还有好几条分支有淤积的危险,到时候加起来,三十万两也不够用。 还有漕船、舵手、粗工、泉夫,记簿等等开支,码头也要修缮,越想越觉得三万两根本就不足以支应。 「反正我们没伤到人,只让首辅瘦了荷包,目的圆满达到就好,这世上哪有尽如人意的事,净花时间琢磨没用的东西,何苦来哉?」又不是没事做了,钻牛角尖有意思? 「走吧,回去了。」 「等等,属下还有一事相告。」骆冰脸色凝重,说明了此事非同小可。 陆长兴留了心神。「什么事?」 「方才有人来报,南国公上奏请封世子。」骆冰小心翼翼地观察陆长兴的神情,发现并无异样,觉得古怪到不行。 「差不多了,南国公长子已经十六岁,也到了该成家的年纪,请封世子正好多了项议亲条件。」陆长兴挑眉。「不过这事跟我什么关系?还特地来报我。」 「就是跟老大有切肤关系。」瞧他事不关已的模样,骆冰也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只好把情形顺一遍。 「南国公请封世子,言官疏奏有驳正统。南国公爵位虽然五代而斩,却是世袭,世子该当立嫡立贤。南国公请立之世子是庶非嫡,又无才气贤名,若南国公不顾正统,恣意为之,爵位必须世袭递降。」 「世袭递降,三代就没风华了。南国公戎马一生.自然希望荣耀万代.惠及耳孙,就算再宠爱偏房儿子,这回也该换立长子,大梁朝谁不知道皇上最在意嫡系正统。」南国公可是陪皇上一路杀回京的,怎么就忘了这茬呢? 高宗晚年宠信淑妃,废太子,改立淑妃所出,仅六岁的十三皇子为储君,临终前命淑妃之父为摄政王。万洪元年,将废太子——也就是当今圣上——分藩于滇南,几次下手欲除之而后快,最后废太子以归正统、清君侧的名义起兵,历时六年才夺回皇权.改年号清德,意喻德馨政清,四海归心。 现在南国公要废嫡立庶,啧啧,简直是虎口拔牙的行径啊。 「南国公请立的就是长子。」骆冰知道陆长兴误会了。「言官说南国公的长子不是嫡生,真正的嫡长子是……是老大你!」 「我?!」陆长兴嫌恶地皱起眉头。「他不会真的把摺子上的名字改成我的吧?」 「好像没有。」骆冰见他完全不吃惊.好像真有这回事似的,话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老大,你真的是……南国公的……」 陆长兴两岁离了爹,八岁死了娘,基本上是外公带大的,还真没几个人对他父亲有印象,而且在他父亲抛妻弃子后,前任帮主连提都不让人提一句,违者帮规处置。没想到他居然是南国公的嫡长子! 「重要吗?我又不稀罕那身份。」陆畏兴嗤笑一声,眼底盛满不屑。「我们俩同朝为官,他知道我,我知道他,两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为什么他从来不曾找过我?还不是怕我图他南国公的爵位?殊不知我早就当我爹死了,他还摆什么款呢!」 第八章 「老大……」骆冰怎么有种南国公要遭殃的错觉? 「骆冰,你替我送份礼给那位言官,说我陆长兴谢他为我正名。」他低低一笑,无比狡猾。「然后把这件事,加油添醋传到南国公耳里,最好让朝廷都知道我为此焚香,在陆家宗祠里跪了三天三夜,跪谢陆家列祖列宗。」 「老、老大,你这是……所欲何为呀?」不是说不稀罕南国公的爵位吗? 「为了恶心他啊。」陆长兴回得是理所当然。 「我表现越激动,陆随就越不可能为我请封世子,而皇上更不可能立我为世子,我背后的漕帮已经是一大芒刺,还帮我添个世子身分,不怕我翻过天去?不过这点皇上不会明说,他还有嫡庶的考量在,正需要臣子为他解套。陆随不想立我,就跟言官死磕上;陆随想立我,换他家婆娘跟他死磕上,她没了正妻身分,世子怎么还能拱手让人呢?不管陆随立不立我,皇上都不乐见,我只要在原地看他在皇上,言官还有他家婆娘面前兜圈子就行了。」 骆冰听得晕乎乎的,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南国公真的遭殃了。 陆长兴不想浪费时间在这点上多琢磨,陆随没有这么大的面子,不过想到他左右受制的模样,心里还是一阵乐。 他不想认这个不负责任的父亲,却不在意用儿子的身分恶心恶心他全家人。 沈清根本不想死,落入河道的时候,就拚了最后一口气,攀住绞盘上的粗盘,撑到陆长兴一行人都离开后,才爬了上岸,可是一上岸她就晕了。 在她意识消失前、知道有人接近她,她没有能力反抗,早就做好准备,不是这辈子醒不过来,就是醒来发现自己在地牢或是囚房之类的地方,万万没想到她醒来第一眼看见的人,居然是阿牛的娘。 是阿牛发现了她,把她带回家里养伤,不过阿牛家里没什么钱,娘亲还要吃药看病,多了她,真是一副不小的重担,而且万一陆长兴知道她的存在,就算阿牛长了十万张嘴也没办法跟她撇清关系。 所以她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赶着离开,不过阿牛不肯,阿牛的娘也不肯,硬是将她留了下来,休养了三个多月,总算恢复健康。 沈清辞了阿牛一家,身无长物的她,只能承诺来日冉报,之后便回老家一趟。 赶了几天的路,熟悉的房舍赫立眼前,沈清抿了抿干裂的双唇,眼中只有悲怆没有喜乐,她趁着家里人都在田间忙活的时候,翻墙进了后宅,蹑着脚步进了祠堂。 堂上,仅有两座牌位,分别是沈清的父母。 「爹、娘,女儿发誓,一定会为你们洗刷冤屈,迎回沈家宗祠.」怕被人发现,她不敢燃香,只能伏地叩首,声若蚊蚋。 沈清这么说,其实自己心里也没底,父亲过往后,她独自一人追查了一年多,线索如絮,她只能一点一点慢慢拼凑,拼到最后是死棋的情形也屡见不鲜,就像这次漕帮一线,她就输得难看。 明明近在眼前,只差一步,她就能找到当年诬陷她父亲卖官所收下的贵重物品究竟是谁签领、源头在哪儿。 可惜她失败了。 沈清扶撑在地的双手缓缓成拳,懊悔地捶了好几下地面,手侧都红肿了,她却像感受不到痛楚一般,脑中只想要发泄。 想到父亲一朝失势,受过父亲不少照拂与恩惠的沈家族人,在见到大哥为父亲进言而受惩降职,甚至受命在家闭门思过后,他们担心牵连自个儿家运仕途,自扫门前雪也就罢了,居然串连起来撺掇族长,将父亲一系除族—— 父亲入阁是沈家的荣耀,多少人因此沾光受惠,攀着亲戚的枝干,说着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字的鬼话,硬托父亲寻个好职位。他们把父亲捧得有多高,父亲遭人诬陷时,他们就踩得有多狠。 父亲一生正直严谨、为国为民,却落得抑郁而终的下场,苦心栽培起来的四个儿子,不想老父名声遭人践踏,全数辞宫归田,曾经执笔的手,现在什么粗活没做过?一想起来沈清就满嘴苦涩,也更坚定了要为父亲平反的决心。 每回好不容易解出来的线索断了头.她都会偷偷回来祭拜父母,见到他们两位老人家的牌位,想起那段艰苦的日子,在外遇到的挫折就不再是挫折了。 她向父母的牌位扎实地磕了三下头,又站起来,先摸到门边探了一下屋外情形,确定没人靠近,才绕进摆放牌位的后方,从她亲手挖的暗格里,取出一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 这些都是她用尽方法探听回来,最后抽丝剥茧得到的线索,她怕损毁遗失,誊写了好几份,光是家里她就藏了至少五处,不过最上面这份抄家物品已经没用了,清册送进曹永祥家里,跟肉包子进狗肚子里一样。 她不敢在祠里逗留太久,万一撞上人她肯定走不了。 她挑了几件当年自称向父亲买官的名册揣进袖口,其余的全都放回暗格中,蹑着脚步,贴墙走了出去,准备由后院离开。 琅琅读书声却迟了她的脚步。 一群孩子稚嫩的嗓音由菜圃那儿传来,沈清想走,脚下还是忍不住拐了个弯,背贴着房舍,偷偷观望菜圃的情形。瓜棚下,三排简陋的桌椅,十几名衣服都有补了的穷苫孩子,正在四哥的教导下,摇头晃脑地背着《百孝经》。 今天轮到四哥授课了。 沈清贪婪地看着游走在桌椅间、背手持卷的男子。 她四位哥哥们辞官回郷后,即便受到其他沈家族人冷落疏远,个个进士出身却是不掺水的,表示愿意无偿教导贫困孩童向学,哗啦啦的就送来一十几个,羡慕死那些装模作样的沈姓人。 哥哥们光风霁月,不像她小肚鸡阳,沈姓人把孩子送过来,他们也会尽心尽力教学,实在没有必要忍受那些酸倒牙的话,什么罪臣之子,上梁不正下梁歪的。 他们不该受此污辱! 沈清握紧拳头,真想一股脑儿地冲进京城,直接痛打曹永祥一顿。不过她只敢在脑中想个过瘾,这种没脑的事她才不会做。 「大哥,你回来了。」房舍的另一处有人说话,沈清认出是她二哥的声音。「有打听到小妹的消息吗?」 大哥没有回答,沈默了一会儿,沈清想他应该用表情或动作回应了。想到哥哥们,一直在打听她的下落,是感动又感伤。 「这孩子是被我们宠坏了,不知天高地厚,也不晓得在外面吃了多少苦头,我都不知道该如何跟爹娘交代了。」沈大哥长叹一声,语气是既气恼又担忧。 「当年我们四个合力保驾都斗不过曹永祥,她一个女孩儿家是能成什么事?如果今天只有我一个人,我一定死谏到底,可我身后一百多条人命,我……唉……」 「大哥别说了,我们知道你已经尽力,而且当初也是父亲劝你收手,免得过分激进,反而落进曹永祥的圈套,赔了一家大小。」二哥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无奈,不是他们不争,是争不起。 「现在只盼爹娘保佑,让小妹早点死心回来,我们一家好好过日子,粗茶淡饭也是一种福气。」 「这孩子……回来看我不收拾她!」大哥怒气冲天,沈清冷不防地打了个寒颤。看来不成功,就真的得成仁了…… 沈清抿了抿唇,默默地往后院退去。今天回来没见到三哥,也没听到三哥的声音,实在有些可惜,但情况不容许她继续流连,只盼来日再聚。 希望这一天不要太晚到来。 陆长兴双眼敛成细目,抬头看了眼灯笼高挂的飞檐式黑瓦阁楼建筑,冷冷地笑了声,递出帖子,交给集玉阁的门房。 「我来赴秦王世子的论策宴。」 「陆大人请进。」门房收下帖子,没有打开察看,半弯着腰,毕恭毕敬地将陆长兴迎进集玉阁,领上了楼。 就算没有帖子,门房也认得陆长兴,这两年来,京城最有名的人物,莫过于这位漕运使大人。 两年前,南国公请封世子未果,还扯出了陆长兴嫡长子的身分,全朝譁然,南国公夫人为此大为震怒,娘家为了世子之位,也频频替她出头,连番拜会南国公。 反观陆长兴,据说到现在还不曾踏进国公府一步,不过不是南国公夫人拦得好,是他本人不太乐意,京城里的人都记得很清楚,他唯二次对南国公请封世子有过回应,就是感谢言官为他正名,南国公的发妻是他生母于氏。 第九章 南国公前后四次请封世子,四次奏请上的名字都不是他,他像局外人一样,不再表态,功绩却一件一件传入京里,理洪、治旱、防淤、开凿运河、建造新型漕船,无一不是大功;相较之下,为博贤名而四处兴办诗会、论策宴的南国公次子就失色许多,本来立世子也没别人家什么事,现在倒有不少人游说南国公重视陆长兴,以免未来的南国公只剩下一张有名无实的皮。 「陆大人,世子就在此厢,请待我通报。」门房回头先向陆长兴鞠躬,才转回来敲了门,在外朗声。「漕运使陆长兴大人到。」 「快快有请!」厢房内,一名男子的声音透出门来,十分雀跃,语声方歇,厢房门就开了,望进去七、八名身着常服,但工艺精细、飞绣华美,极为贵气的男子正分庭而坐,身后各有小厮随侍。 陆长兴独自一人,谁也没带,打赏了门房后,就在众人的殷殷期盼下走入厢房中,在场的人不是宗室子弟,就是勋贵后代,身分不同于一般人,却也在此时纷纷站起,迎向陆长兴,待他十分礼遇。 「我设了这么多次宴席,总算请到你这尊贵人了。」秦王世子拍了拍陆长兴的肩膀,笑着控诉。 「世子说笑了,别以为陆某不在京里,不知京中大小事,这是你今年头回设宴吧?」陆长兴倒不觉得两人身分差距有什么问题,顺手也拍了秦王世子两下肩膀。 「我前脚才回京,后脚就来赴你论策宴了,你要指责我,也先给我一杯茶水先。」 「一来就讨喝,要不要再上两盘搞点给你止饥。」秦王世子笑睨了他一眼。 「难不成来讨打吗?我没这么好兴致。」陆长兴斜过去一眼,逗得其他看戏的人乐呵呵的,笑声不断。 秦王世子笑意更浓,直接槌了他一记。「你没兴致,难道我就有吗?谁不知道你这小子最会反手了,该不会准备了什么手段要整治我吧?」 「说什么呢?京里谁不知道陆某最不会拐弯抹角了。」陆长兴一脸无辜,被他坑过钱银的官员见到此景,八成一口血保不住。 其中恐怕以首辅大人为最,他的库房仿佛设在陆家后院似的。 「还说呢!别跟我讲你不知道户部员外郎送你那两名男侍是干什么用的?瞧你做了什么事。」另一名世子打趣道,其他人也跟着低低笑了。 「他没教我怎么用,我就照着自己的方式用了。」陆长兴面上十分无奈。「这不,我就还他四个了。」 回想起总管领了两名男子到他面前,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说话一个比一个细,没拈兰花指就不晓得怎么抬手,讲十个字要眨五次眼,像骨头没长好似的,个个都想软倒在他身上,学着女子吐气如兰地说想服侍他,好一个户部员外郎,当真是活腻了! 他越怒,就笑得越开心,差总管回了员外郎,感谢他送了两名男侍过来,转手他就把人送到骆冰手上,帮忙开凿运河去了。 户部员外郎以为他送礼送到心坎上,隔没几天就过来攀交情,问他满不满意。 当他说这事得问问他属下时,员外郎的表情就崩了一条缝;在他说到人被他送到北方开凿运河时,员外郎表情也跟着裂出一条贯穿南北的运河,正期期艾艾地说不出话来时,陆长兴这才恍然大悟,吃惊、恼怒、失望、愤恨全演了一回,一步一步逼近员外郎,把对方吓得都快跪下了,最后却一语不发地挥袍离开。 隔日,陆长兴送了四名男侍到员外郎府上,身段、面容无一不是绝色,还大大地赔礼一番,说他并非同道中人,坏了员外郎一番好意,可惜先前送到他府上的两名男侍已经糙了,只好托人寻来另外四名小倌,不过素质如何他监定不出来,如果不合员外郎的意思,还请多多包涵。 「你也真够损的,指示把人送到员外郎妻子面前,摆明了要他后院起火,别人还指不了你一句不是。」户部员外郎好男风的事传得沸沸扬扬,他却把自己摘了干净,还成了吃亏的一方。 「我就算没娶妻,也知道男人后宅抬姨娘、收通房也得主母点头同意,不送到员外郎的妻子面前,就怕他不知道这四名男侍怎么使。」陆长兴低低一笑,眼底闪过一丝狠戾,不过很快就收了回来,无奈地道:「我才离京三、五个月,就有人传我好男风,我都无处说去了,你们还联手来挤兑我?真羡慕,回头我也找人挑几个姿色不错的小倌送到你们府上去。」 「别别别,后宅火不好灭,你就别折腾了,真不让人说,就赶紧定下来,我们一家人就你没成家。」连通房丫头都没有,谁不往他好男风的方向想?不然以他的条件,家里有闺女的,谁不想嫁进陆家?沾了漕运的好事不说,连带还攀了南国公府这门亲戚,有面子有里子的,争破了头都有,偏偏南国公不能左右他的婚事,想从这条线下手的通通铩羽而归,这对父子究竟是血亲还是世仇呀? 「要相处一辈子的,总要找个喜欢的对象,不能娶进门了,发现不合适,回头把人丢了吧?」外公在世时就想他成家立业,却怕发生像母亲一样的事,指了个混帐坏了一辈子,便放手让他自己作主,这么多年下来,让他有过不一样心思的人,却急着逃离开他,不计任何手段。他无奈一笑,缓缓摇头。 「没有长辈催促,这事我不急。」 陆长兴这话一语双关,在场谁听不出来,只能笑笑地把这件事揭过去。 「哎哟,说了这么久,还没听到陆二公子来跟陆大人打声招呼呢。」不知道是谁突然说了这么一句,引得众人齐齐望向厢房内某个位置。 坐在最外侧的一名儒生变了脸色,藏不住不情不愿的样子,勉强起来行了个礼。 「陆大人。」 「不敢。」陆长兴随便地摆了个手,看着陆随的儿子面上一点喜色也没有,心里是无限快意。他根本不喜欢公子哥儿的聚会,全是为了膈应陆随儿子才来的。 瞧,看到他连装个样子上来热络几番都不会,还博什么贤名呢?只怕在别人眼里,陆扬的行为正好验证了南国公一家联手排挤他、恨不得抹煞他身分的事实。 「陆大人既然到了,我们这就开宴吧。」秦王世子先让诸位安座,拍了两下手宣宴,这回他主持宴席,得负责带带风向,摆宴的时候,就顺势把这回的主题掀了出来。 「这次我们来谈谈国本。国以人为本,那人以何为本?不知哪位愿意抛砖引玉?」 「若各位不嫌弃,就由在下先来吧。」陆扬等这时机很久了,秦王世子手还没放下,他人就先站起了,谁好意思再驳他的话?便笑着让他开始。 陆扬清清嗓子。「国家以百姓为本,百姓以食衣住行为本,要得衣食必先劳力。劳力者,当以时节为——」陆长兴躺靠在椅背上,专注地听着陆扬发表高见,越听心里越欢喜,陆随怎么生了个这么没脑袋的儿子呢?这么认真不怕别人笑话吗?家里怎么没人提点他? 在场的人无一不是日后要承爵的,走寻常的科举之路,根本就是浪费时间,考上了,背后还会遭人腹诽抢位什么的,办论策会不过是为了彰显他们这群人跟文官一样忠君爱国,并非单单靠祖荫而已,哪里有时间去传别人什么贤名?要从文人口中传出贤名才是贤名呀。 偏偏陆扬觉得跟一群尚无功名的文人交陪是件自降格调的事。他是谁?南国公的儿子,未来要承爵的,只有被巴结的分,难怪到现在他跟他娘还在原地踏步,离世子之位一点进展都没有。蠢,当真太蠢了。 毫无悬念的较劲真无趣,只有在看人笑话时会开心点,过招的时候一点乐趣都没有。其他人也是一样,下一步都被他七七八八,只有沈清次次他意料之外,只可惜她出现的时间太短,一点都不过瘾,要是时间能倒流,他一定会在她投河的当下,动员所有镇江分舵的人员打捞! 这两年过得实在太平淡、太无奈了,果然吃上了好东西,心头就会反覆惦念着,这沈清……留下来的余毒真厉害。 「这就是我的浅见,敬请诸位指教。」陆扬得意地看了陆长兴一眼,每每出席论策会,也没听他发表过什么意见,漕运使的功绩,八成是他属下的智慧。 第十章 陆长兴明白他眼中的不屑源自何故,心里想笑。他有官职在身,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有^话肚子里明白就好,决计不能在外人面前显露出来。陆扬这等性子,以后真要站到朝堂上,被言官参个几本是必然的,怕是怕以后被人推到风口浪尖当替死鬼,死了还不知道原因呢。 欸,怎么办?他还挺期待的。 轮着大伙儿都说了几句对于国本的看法,到了陆长兴这边,就见陆扬像要看他笑话似的,脖子拉得老长,好像在看大人手中糖饴的毛孩子,再次逗乐了陆长兴。 「漕之所运,为国之本。」他只说了这句话。 从粮食、布疋、瓷器,一路到军需、马匹、牛羊,漕运都有经手过,所以漕运事务必万分小心,说不定一耽搁,就是几千几万人的事。 「陆大人所言甚是,这要深究,当中恐怕还有许多学问。」秦王世子如此说道,众人都是论策会的老面孔了,岂会不懂这就是不要深究的意思,陆扬只能摸着鼻子,把话吞了回去。 「陆二公子别失望,会后有兴趣,留下来深论便是。今儿个我还安排了其他节目,一并为陆大人接风洗尘,大伙儿不要客气。」秦王世子侧过身对陆长兴说:「你可能会觉得我多此一举,不过集玉阁的老板向我推荐时,我确实第一个想到你。你也别想太多,真看上了,尽管带走,算我的;没看上眼,就当雨落屋檐,咚的一声就没了。」 「喔?」陆长兴挑眉,不是很感兴趣,集玉阁什么底他还不清楚?他送给户部员外郎的四名男侍就是集玉阁调教出来的小倌,当然这是台面下的生意。 「集玉阁的嬷嬷们养了批瘦马,个个身形曼妙、色艺双绝,我让阁主挑了几个顶尖的,献舞一段。」秦王世子拍了两下手,撤宴上茶,同时厢房内用来罩住露台的布幕唰地被人从中拉开,才知道布幕后面的露台早已向外扩建成戏座,栏杆搭得跟鸟笼似的,护得住台上戏子,却挡不住由外灌进来的凉风,这里有七层楼高,风势更强。 要在这等风势下献舞,一个失误就是献丑了。 陆长兴长指轻叩着小厮端上来的盖杯茶,不像众人那般期待瘦马的成色,易地而处,十次聚会有十次主人家都会安排姑娘们在他面前晃过来晃过去的,明示暗示任他处置,嚼蜡都比这有滋味多了。 反正看一个跟看一百个都一样,模样或许不同,可性子都一般无趣得紧,他真的提不起兴致。 丝竹乐声响起,戏台上方一名妙龄女子垂着丝绸缓缓降了下来,身段窈窕、面如桃花,确实是难得一见的美人胚子,加上精湛的舞姿佐合风势,还真有股仙衣飘飘之美,脚步轻盈,点地如点水,如仙之感赢得不少掌声。 「好!太好了!有赏!」秦王世子招来小厮,在他手上放了对金锞子,藉机看了陆长兴一眼,见他神色如常,不禁有些失望,但愿阁主安排的瘦马一个比一个厉害,让陆长兴动个眉毛或手指什么的都好。 他摆手。「下一个。」 秦王世子失望了,下一个上台的女子不是不好,就是跟前一个太过相近,同样嬷嬷教导出来的,除了天生自有的气度外,路数不会相差太多,他不用看陆长兴的神色也知道他脸上端着什么表情。 陆长兴真觉无聊,又不好意思驳了秦王世子的好意,关系难攀易散,他可不想自个儿拆自个儿的台,只好一手扣着杯盖,在瓷杯上画圈,一手支着下颚,木然地看着戏台上一点劲道都没有的节目。 到第四人上场,陆长兴的眼睛都快闭上了。这名瘦马不像前面那几个,吊丝绸从天而降、撒花瓣,或是让一群舞姬簇拥进来衬托绝色长相,她就一个人,一声不吭地走到戏台中间,身着墨色圆领窄袖上衣、白色四面飞裙,丝巾覆面,束以高髻,发中无任何饰品,裙面在夜风翻飞下,可见长裤束踝,赤足系铃,铃声清澈。 她扮相无奇、出场低调,正当众人交头接耳评论她的不足时,陆长兴却双眼一亮,坐直身躯,望着台上几乎就要乘风而去的纤弱身影。 她方才扫视台下的眼神像极了他深藏在记忆里的一幕,坚忍、刚毅,又带着些许挑衅,然后当着他的面,毫不犹豫地落入暗黑的洪流中。 陆长兴的情绪开始不由自主地沸腾,她像极了沈清,这两年来,他还没有见过一名女子的眼神能像沈清那般透亮坚毅,即便情势居于下风,都没有服软的意思,依旧镇定冷静,仔细推想下一步。 沈清投河,确实带给他不小的震撼,本来没有过分在意,以为很快就消退了,岂知越不在意就越上心,长这么大,他盯上的人还没有一个逃出他的掌心,唯独她一人。 既然留不住她的人,那也要扣住她的尸骨,他命镇江分舵打捞三天,进港的船只船身底部都要检查,却一无所获,没有尸体、没有残肢,连碎衣破布都捞不到。彼时他就在想她有没有可能活下来,如果她没死,会去哪儿? 他怀着期望把范围扩大,派人留意沈家动向,找人混入曹府,却没人看见颈间有疤的年轻人,倘若不是这两年来,沈家长子从未放弃找寻胞妹,送回来的沈家众人画像又与沈清有六成相似,他真要以为当初猜错方向了。 而骆冰打听回来的消息,沈五姑娘脖间并没有疤痕。 他亲手确认过,那道疤痕不是假的,不管是她为了女扮男装混入漕帮,企圚掩饰喉结下的狠手;还是为了调查卖官一事,遭人威胁受了伤,他都为此深深震慑着。 喉间是多么危险又明显的部位,一不注意,可是会送了小命的,他不相信她不清楚,可她挺过来了。 然而陆长兴现在体内正酝酿着一股怒气,当初在追捕她的时候,不是宁死不屈吗?现在是什么样子?她应该知道成为瘦马名伶之流的姑娘们下场会是如何,居然以色侍人来换取线索,她的傲气呢?倔强呢?他还白白惦念了她两年。 他单手扣杯而起,缓缓地饮了一口茶水。既然她做好准备走上这条路,给了他大大的惊喜,那他是否也该给个回礼,才不枉她一番苦心呢? 「我要见见这个人。」陆长兴朝身旁的秦王世子说道,其间只分神看了他一眼,其余视线都胶着在台间佳人身上。 「停——」秦王世子眼见有戏,不管表演到哪个程度,先喊停再说,接着吩咐身后小厮,神情着急得很。「赶紧把人带过来给陆大人瞧瞧,叫下一个补上,去。」 台上女子蒙了张纱巾,长得是圆是扁都不清楚,究竟有何过人之处是他没看出来,而让陆长兴一眼就相中她的? 秦王世子百思不得其解,只能从她表演的战舞八卦干坤,以及她反其道而行的简单扮相中,推论陆长兴偏好有个性的女子。 可是这么说也矛盾,铁骑将军唐顺的小女儿不好针线爱弓箭,是个挺有个性的姑娘,长相不俗,娇艳大方,随父回京邂逅陆长兴后,就说什么边关十万军,没有男儿似长兴,要嫁当嫁此郎君,她老父臊得没脸,还是为爱女上门探口风,陆长兴一点余地都不给就直言不可能。 难道是唐九姑娘太有个性了超出陆长兴的底线?秦王世子开始在这点上面纠结。 「多谢世子。」秦王世子好奇探究的眼神就在他身上打转,陆长兴知道,但没有解答的意思,只是笑着道谢。 他能说因为沈清胆大心细、临危不乱,命都悬在刀口上了,还敢跟他周旋迂回,宁可拚死一搏,也不愿落到他手上,最终让他看走眼而回味了两年? 之前沈清出师未捷,栽在他手里一次,这次卷土重来又撞到他跟前,不知道她见到他的神情会是什么样子? 台上的人如果是沈清最好,如果不是……陆长兴敛下双目,那就算她运气好。 打从知道陆长兴的另一层身分,沈清就不意外会在集玉阁里遇见他,岂料竟来得如此快,头一回上台就遇上这克星。 她藏着、躲着,小心翼翼地避着,忍痛放弃能在宗室勋贵面前露脸的机会,临时修改主题,从九天羽衣曲改为干坤战舞,换掉一身华丽的舞衣,再以纱巾覆面,把自己的存在压到最低,眼看就要顺利下台了,陆长兴居然在此时说要见她。 第十一章 究竟是认出她来了,还是他天生疑心重,见她不以真面目示人,所以要把她提到面前确认,先发制人? 她拢了拢颊面上的纱巾,内心忐忑不安,眼下她逃不了,只能低着头,恭敬地跟着小厮来到厢房内。台上还有演出,她却明显地感受到在踏进来的那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令人头皮发麻。 「世子,人带到。」小厮将她领到陆长兴面前,就退到秦王世子身后。 「芙渠见过各位世子、大人。」她恭敬地跪了下去,完全不敢看厢房里的任何一人,尤其是坐在她正前方的这一位。 每靠近他一步,她身体就多僵直一分,陆长兴给人的压迫根本无法忽视。 「芙渠?」陆长兴笑着重复她在集玉阁里的花名,单手轻叩着小厮才刚端上来不久的盖杯茶,语气慵懒地道:「抬起头来。」 沈清身躯微微一颤,听话地挺起上身,眼神却仍是朝下,不敢与他直视,心里已是一片死灰,就怕陆长兴下一句话就是要她解开面纱。 到时她该怎么办? 「覆面就算了,还戴颈饰,你是狗吗?」陆长兴执起盖杯,滑了两下盖子,看到颈饰,还有这双假意屈服的秋瞳,他几乎可以笃定此人就是沈清。 等候她过来的这段时间,他怒气稍稍平缓,见到她眼神不变,知道她骨子里还住着那名倔强的姑娘,心里才好过一些。没想到被她成为瘦马一事刺激得险些掉了理智,忘了这人伏低做小的本事可高着呢。 「芙渠非狗,但贱命与之无异。」沈清淡然答道,即便内心极不情愿将自己压得这么低,但为了父兄,她忍!忍不下来也得忍。 愤怒与恐惧交织,沈清背心淌了一大片汗,还要假装不受影响,光是面对陆长兴这个人就已经快要用尽她全身力量,她如何分神去想脱身的事? 陆长兴轻啜了一口茶水,淡淡地笑了。「你说自己是个命贱的,我看你倒是个不服输的,不然怎么会选跳战舞呢?」 「芙渠身子不够柔软,战舞反而适合。」她浅声答道,内心是懊悔不已。改跳战舞是为了让陆长兴别注意到她,因为她的力道发挥不出战舞强韧的美感,没想到最终还是失算了。 「我要见你,就表示我对你有兴趣。」陆长兴搁下盖杯,看着她柔顺的模样,不晓得心里正在转着什么脱身的想法。 「你既然是阁主捧上台面的瘦马,应该知道在座的任何一个人都有能力将你赎出集玉阁,许你后半辈子锦衣玉食,你进来眼珠子连转都不转一下,难得是个懂规矩的,我这人不喜欢别人朝秦暮楚,你算过我第一眼了。」 台上歌舞依旧流畅地进行着,可惜席间没几个人把注意力放在上头,全拉长耳朵关注陆长兴说出来的每一个字,秦王世子更是直接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低着头的沈清自然也是大为吃惊,她此刻最担心的就是陆长兴的另眼相看! 她咬了咬牙,本来想顺势抬举一下集玉阁里的伶人每个都是懂规矩的,好显得自己平庸、不值一哂,又怕陆长兴就着她说的话下套,最后把她綑死,已经上过当的她,根本不敢赌,只好把到嘴边的话咽下。 「很好,没让你开口就不说话,要是你方才蹬鼻子上脸,我马上赶你出去。」陆长兴眯起眼,像对她极为满意似的,嘴角缓缓上扬。 他这么说,沈清更不敢在这时候开口了。她不敢去猜陆长兴的意思,不管猜对猜错,她都讨不了好处,好像落入网中、被人拖上岸的鱼,一点办法都没有,不管往哪儿走,都是死路一条。 「世子,你方才说的话还算数吧?」陆长兴转头对秦王世子笑了笑,十分愉悦开怀,指着跪在地上的沈清说:「我要她。」 连续两回从他手里逃脱,这一次,她别想再走,用任何办法,都不行。 这一次,他要在她飞翔之前,把她的双翅折断。 沈清险些脚软,一颗心顿时沈到谷底,当年被一群漕帮帮众困死在码头上时,她还不曾这么绝望过,难道多年来的努力就要毁在今日了吗? 不行,绝对不行!她必须冷静,必须沈着,陆长兴是干大事的人,不可能随时盯着她,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在,肯定还有转圜的余地。 前提是……她要能抗得住陆长兴的羞辱,这次落到他手上,又是以瘦马的身分,肯定讨不了好,说不定还得连当年旧债一起偿还。 「当、当然算数!」秦王世子差点咬到舌头,太惊讶了。「不过……你不先看看她的长相吗?要是不合你的意思……」 「不用了,这样才有惊喜。」他还没看过沈清两年后的模样,断然不会在此刻要她把纱巾拿下来,让在场众人看清楚她的容貌。 「这样呀……」能让集玉阁选为瘦马,又标以高价,容貌必定不俗,这点应该不用担心,只是他克制不住好奇,又多问了句。「你能不能稍微透露一下,到底是看上她哪一点啊?」 等陆长兴收了名瘦马的事情传开,身为东道主的他,肯定会被无数人套消息,他到现在还没看出她有什么让人眼睛为之一亮的特色。 「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陆长兴端起盖杯茶,一饮而尽,润着双唇,勾起嘴唇笑道:「就她舞跳得特别丑。」 「……这、这样啊。」秦王世子勉强凑了这几个字出来,其他人是完全找不到话。他脾胃也太奇特,难怪孤身这么久,现在他们也不好意思叫芙渠重现战舞,看看到底有多丑,丑到能入陆长兴法眼。 沈清默默地叹了口气,什么想法也没了。 一方帕巾,隔绝了沈清的视线,等她能重新视物之后,这世界就会完全变样。 她进了陆府,还成了陆长兴的姨娘。 不管集玉阁底下出来的名伶瘦马身段有多么妖娇,肚子里存了多少斗升的墨水,在正经人家眼中,依旧是下九流的女子,上不了台面,供主子玩乐几年,年老色衰,给了笔银子放走还是她们得以善终的命运,不见得人人都有机会抬成姨娘。 别人羡慕她能得陆长兴青睐,一进门就有姨娘身分傍身,后宅又无主母,日子有多惬意就有多惬意,殊不知她心情忐忑像八月做大水的厉江,一点都不快活。 她本想着进了陆府之后,走一步算一步,岂知她一坐上粉轿,摇摇晃晃进了小门,就什么主意都没有了。 陆长兴让她摸不着头绪,她实在不清楚要如何防患未然,而陆长兴却像知道她下一步要做什么似的,早早守在该处,等她自己送上门。 咿呀一声,房门开启了,沈清交握搁在腿上的双手猛然一紧,屏息以待,不久便看见一双黑靴走进她帕巾下。 「下去吧。」陆长兴打赏了守在房内的两名嬷嬷及两名丫鬟,挥手要她们退下。 食指一抬,揭去了沈清脸上的帕巾,霸道地抬起她的下颚,侧头笑了笑。「似曾相识的一幕,嗯?」 「芙渠不懂爷在说什么。」她现在能做的就是装傻,打死不认,光脚不怕穿鞋的。 「不叫沈清了?」陆长兴指腹摩挲着她细嫩的脸蛋,两年不见,她五官又长开了些,少了粗野,多了柔媚,微敛的顺服眼眸中,还是有藏不了的倔强,让他想狠狠地咬上一口,确定她是不是真的。 事实上他也咬了,一嘴咬在她脸颊上,不带迟疑,细细轻啮她的颊肉,舌尖在他咬起的那团粉嫩颊肉上,舔舐打转,温热的气息毫无阻碍地吹拂着她的脸颊,把她吓得连呼吸都忘了。 「呵。」陆长兴笑得轻佻,双眼微微地眯了起来,另一手抚上她的脖间,略覆薄茧的长指顺着她颈间的线条,感受她躯体的轻颤,慢慢地将手指绕到颈后,解开将近三指宽的颈饰,以指腹轻抚她喉部的疤痕。 「你混入漕帮调查曹永祥的事,顶着沈姓不怕叫人发现,怎么现在连沈姓都没有了?是打击过大?还是知道进了集玉阁,等于把沈阁老的脸面踩在地上,不配姓沈了呢?」 「……」沈清咬牙死忍。陆长兴不愧是一帮之主,懂得如何挑别人的软肋狠狠中伤,她确实觉得愧对父亲一世英名,才忍痛将姓氏舍弃,若非她走投无路,何必出此下策? 第十二章 她知道,这只是开始,陆长兴有得是办法让她难受,就在她决定无视这一切、淡然以对时,一股奇异的热度袭击她的胸口,他居然直接将手探进她的肚兜内,罩住她右方胸脯,孟浪揉捏。 沈清双眼倏睁,两手握住他侵略的手腕,又急又羞地看着他。 「这不是你预料中的事吗?何必吃惊呢?」陆长兴再度笑了,笑容带着满满的嘲讽,没有收手的意思,舌尖依旧故我地刷过她的脸颊,又扫过她的唇间,钜细靡遗地描绘她的唇形。「你不是瘦马芙渠吗?」 沈清很难受,不只唇瓣上的湿溽,不只胸口上的热度与放肆,还有她如大石压顶的心,都教她难受得想尖叫。 「集玉阁没教你讨好男人的手段吗?生嫩成这样,像块野姜似的,好意思要价两千两?」陆长兴嘴上不饶人,手上更是没闲着。 他原先只想吓唬吓唬她,不过在她握住他的手腕后,还真有要了她的冲动。 不管她让他多恼怒,毕竟是想了两年的姑娘家,好不容易寻回来了,岂会再轻易放她离开?稍作惩罚即可,只是这次他要打造个牢笼,让她看得到外面,却飞不出去,省得他还得再过个三年、五年才把人找回来。 想出去,只有藉着他的手臂。 沈清全身僵直得厉害,被羞辱的难堪与肉体上的折磨冲击太大,她完全没办法思考,顷刻间,本能凌驾在理智上方,她动手想推开他。 「忍不下去了吗?」陆长兴低头在她耳边轻笑,看她矛盾的样子实在有趣得紧,让他忍不住一而再、再而三的捉弄她。 「你为了追查沈阁老一案,都甘愿抛弃自尊成为瘦马,以便混入高官或富商的后院内大吹枕边风,好掌握更多线索跟罪证,怎么觉悟才这么一点点?我不过咬了你一口、亲了你一下、摸了你一把,你就羞愤得恨不得去死,大宅内多的是无耻下流的房事把戏你又要怎么忍?忍不过你又要如何争宠上位,去寻你要的东西?」 沈清如被雷击,把她砸得眼冒金星,她抱着破釜沈舟的心态进集玉阁里卖弄身段,就像陆长兴所说,混至某位官宦人家或是一方富甲的后宅里,藉着对方的脸面与关系打探消息,找出与曹永祥狼狈为奸的人。 她已经做好失身的准备,直至此刻,她才知道她所谓的准备有多可笑。 「可惜呀可惜,你现在醒悟也晚了,成为我陆长兴的人,还有谁敢动你主意?还有谁敢要你?」他低低一笑,将她推向床铺,整个人覆了上去。 「把你会的手段拿出来让我瞧瞧,把我伺候得开心了,兴许我会帮你一把。」 把她抬回府里,不管碰不碰她,外界都知道这是他的女人,就怕哪天她跑了,舍弃了芙渠这个名字,这一页又被轻轻揭过,试问,他如何甘愿? 凭什么他要惦记两年,她却能云淡风轻,说走就走? 「爷说的话,芙渠听不懂。芙渠只知道进了府,就要全心全意服侍爷。」就算陆长兴把她的身分调查清楚了,知道她的来历,她也绝对不能在这关口承认自己就是沈家人,她葬姓走上这条路,就得走到黑。 所以她只能撑,就算她只能在陆长兴这里钻空子,也得继续前进,她不相信她攀不过陆长兴这座山。 只是要先度过今天晚上…… 「都到这时候你还跟我装傻?」要跟他比耐性?呵,他不介意与她玩玩。 「芙渠没有装傻,能服侍爷是芙渠三生有幸,怎么可能带着其他算计呢?」沈清回过头来,朝他笑了笑。她知道自己的神情算不上自然,为了掩饰,也为了狠下心来把自己推进深渊,她伸出双手,柔驯地搂上他的脖子,假意埋首在他胸怀内,故作娇羞,努力压下快要窜遍她全身的寒意。 「芙渠没有伺候过男人,一时懵了,还请爷不要见怪,芙渠会努力学的。」 就当被狗咬了。 「原来如此,那就不能怪你了,爷听你这么说,心里还挺高兴的。」全心全意服侍 他是不是?陆长兴笑着勾起她的下颚,浅浅地吻了上去,解开她腰带的时候,双眼还直勾勾盯着她,深怕错过她任何反应。 「乖,你肯学,爷就努力教你怎么讨好我。」就看她能嘴硬到什么时候? 沈清深呼吸,笑着应下。「芙渠谢过爷。」 「瞧你这么乖巧的分上,爷今儿个就温柔点。」他笑了笑,搂过她柔软的身子,吸吮她晶润的耳珠,刻意在她耳边重喘呼息,享受她藏不住的颤意,心满意足得好像凿穿了一条运河。 差点他怀中这只沈家堂前燕,就要飞入其他人家了,老天何其眷顾他,让他早一步得手,要是不能将她留下,岂不辜负老天爷一番美意? 他抬起头,瞬也不瞬地注视着她,一手撑在她脸颊旁,一手褪去她的罗裙与亵裤,霸道地分开她的双腿,将之贴上他腰侧,看着她强作欢喜的模样,身下燃起的欲火又像泼了桶油似的,越烧越烈。 今晚,他就折了这小燕子的一只翅膀。 铁骑将军唐顺的小女儿唐琳个性如烈马,放在京里,尤其是女眷当中的名声,宛如又咸又酸的腌菜一样,不过她有一句话深得女眷们的肯定,流传出来之后,就成了「京里男儿十万名,要嫁当嫁陆长兴」。 陆长兴正妻之位未定,后宅没有侍妾、通房,也没有置外室,虽然流言不断,他也不急不恼,只管专注他的本分,说了句没看中喜欢的姑娘家。 自古以来,婚姻都是一相家世、二相名声,就算陆长兴有什么难言之隐,在他的权势后面都不是问题,只要他肯点头纳了自家闺女,往后生不出孩子,陆家不肯,于家难道没有旁亲子嗣愿意过继的吗? 所以说,陆长兴这块肉还是很抢手的,只是没想到会让一名下九流的瘦马早一步把筷子伸进碗里,要是让她生下庶长子,问题可就大了。可是换个好处想,他这时候心思正活泛,说不定是探亲事的好时机,届时家里的姑娘入主正妻之位,后宅里阴阴暗暗多的是,一碗绝子汤灌下去就解决了,也不算麻烦。 旁人此刻的想法,陆长兴大概能猜个几分,也做好应对了,只是他没想到第一个找上门的居然是陆随,而且隔天就到,消息这么灵通,看来陆扬出了不少力。 「国公爷,还真是稀客啊。这是你头一回过来吧?别拘谨,该怎么用就怎么用。」陆长兴命人上茶,不先招呼陆随,就端起老仆放在他右手边的盖杯茶,撩盖吹气,但也不急着喝,就端在手里,满屋子只有瓷器碰撞的声音。 陆随有些坐立不安,如果把陆长兴当同僚看待,他兴许还能侃侃而谈,偏偏他今天上门是来讲私事的,实在不晓得该如何将他视作儿子般训话。 他不说话,陆长兴也不说话,两人默默喝茶,一杯饮尽,无人开口,总不好把杯底茶叶挑起来嚼了,这才拉下长辈的面子先破冰。「听说你纳了个瘦马?」 「嗯。」陆长兴马上就承认了,不带任何迟疑。「怎么,国公爷也想要?」 「胡闹!此等下作女子岂可入我陆家门?」简直是羞辱他陆家门风! 陆长兴脸色未变。「嗯,但她可以入我这个陆家门。」 「你随我姓陆,难道还分两个陆家门不成?」陆随实感不悦,又拿不出父亲该有的威严,只好退一步说话。 「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你心里怨我应该,可你不能拿陆家的名声跟漕运使的身分作儿戏,你玩乐便罢,但不该把那名女子抬成姨娘,你不怕别人戳你脊梁骨吗?」 陆长兴支着下颚,看着气呼呼的陆随,突地一笑。「你被人戳了两年脊梁骨,不也是直挺挺的坐在这儿。下一份奏摺何时拟好?需不需要我替你参详一下?」 陆随像张嘴吃到臭虫,真想呸个两声。 「你有两件事情说错了。第一,你对不起的是我娘,不是我。我娘一生贤慧,真要挑出错来,不过是她脸上多了两条疤,你可以不喜欢她,起码也该敬重她。」陆长兴瞪了他一眼,眼中没有丝毫温暖。 「我娘脸上的疤怎么来的,你很清楚,她是为了抵御贼人污辱,自己狠下心划的,难道还担不起你相敬如宾吗?」 第十三章 陆随离家从军时他才两岁,对父亲记忆不深,母亲没说过父亲一句不是,外公也因为母亲的恳求,不许帮众多谈,因为母亲不想让他恨自己生父。他会粗浅知道情况,全是祖父对于家的亏欠所导致,每回见到外公总要先自责感叹一番,他想忽略都难,而他真的把陆随刻进脑海里,是他征战回家时的那一幕—— 他手捧战盔,一身戎装,风尘仆仆地现身在他母亲的灵堂上。 当下正为母亲烧冥纸的他,第一次见到父亲,看到父亲高大威武的形象,他心里是骄傲的,虽然来不及见母亲最后一面,至少赶得上送她最后一程,他对父亲没有太多怨怪,反而欣慰他及时归来。 岂知下刻,立马风云变色,他在陆随的脸上没有见到丧妻的悲痛,唯一有的就是错愕,还有释怀。他永远记得陆随说的第一句话—— 「死了啊……也好。」 什么叫也好?他怎么不死在外面也好?他当场扔下冥纸赶陆随离开。陆随也没有多待一刻,转身就走。 他在母亲下葬之后,私下把陆、于两家的烂帐理了清楚,原来祖父为了偿还外公的一饭之恩,提议两家结婚,岂知陆随以貌取人,母亲两条疤痕,一条由左边额角划过鼻头,切过颊面直至下颚,另一条由右耳下方划到唇角,成了他嫌恶的理由。 成亲四年,他方两岁,陆随听闻前太子,也就是现今圣上暗中招兵买马要回京夺位,当晚便不辞而别,十年不归。知道真相后,他便恨上了这薄情寡义的男人,要不是母亲生前极力避免父子相残的局面,他早就教训陆随了。 想起以前的不愉快,陆长兴眼色黯了下来,隐隐透着狠戾,像淬了剧毒的刀子,抹了陆随两眼,真想尽速把他赶出这里。 他端起盖杯,灌了一口浇怒。「其二,我会姓陆,全是外公与母亲的意思,否则我早在你转身离开的那一刻改姓于。你无情无义,他们还是以德报怨,你该庆幸我是被这样的人养大,不然你连踏进这里的资格都没有,还有脸跟我说什么陆家门风?」 「我知道你恨我,但你还是我陆随的种。婚姻之事,当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不许你纳那名烟花女子做妾室。你也老大不小了,快点找人定下来,替你生几个孩子,旺旺这沈闷的大宅!」陆随一口气说出他今儿个最主要的来意。 于氏他再怎么想,印象里只剩下两道疤,而这孩子童年的模样,在他脑海里模糊得仅剩两潭写满怨恨的眸子。 坦白说,他是在陆扬生下来之后才知道怎么当爹的,比起陆长兴,他对陆扬的关爱更多,毕竟是他亲眼看大的,但不表示他把长子忘了。只是怕于氏教给他太多仇恨,带在身边容易出乱子,加上保驾皇上回京登基之后,内乱连绵不断,他也没机会回乡,父子之情才这么断了。 只是初在朝堂相见,一时间他还真认不出来,这孩子长得比他高、比他壮、比他还有气势,五官长得又不随他,要不是言官起底了两人的身分,他真不知道漕运使就是他儿子。 他虽然不喜欢于氏,也知道自己亏待了别人家的女儿,因此总是刻意回避于锋,也不敢想他手把手带起来的陆姓传人跟他有什么关系,只当是巧合,毕竟他离家时,长辈还没替陆长兴取正经名字,成天哥儿哥儿地叫。 「你还有脸说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陆长兴冷冷地嗤笑了一声,看着陆随的眼神冰冷得令人发颤。 陆随哪里听不出来他的嘲讽,于氏不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迎回来的妻子? 「我错了,你也要跟着错吗?」这两年为了孩子的事,他不知道急白了多少头发,陆扬他还安抚得下来,陆长兴这里他是四处碰壁。 「算我求你了,回头找个正经姑娘定下来,要是事情多,忙不开身,你可以找你母亲帮忙物色。」 「母亲?」陆长兴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盖杯砸得喀喀响。「我母亲过世快二十年了,要她帮忙物色?国公爷是要我冥婚吗?」 「呸呸呸,什么话?我娶了邹氏,她就是你的母亲!」如果陆长兴能喊邹氏一声母亲,能把她的地位抬得多高啊,连陆扬跟他的弟、妹都能沾光。 「你是想让我欠她一个人情,好让她日后可以说嘴吧?啧,你手法还真粗糙,居然连最基本的道理都不知道,想要算计别人,首先要让别人心甘情愿跳进你挖的坑才是。」 陆长兴讽刺地睨了他一眼。立世子一事就磨了两年,不难看出陆随资质有限,能坐上南国公的位置,只能说他生对了时代。 陆长兴挥手,让老仆收下他的茶具,按着大腿站了起来。 「我的事你少管,要是再指手画脚,甚至想暗中使绊子,我不介意先跟你说清楚,我会百倍奉还到陆扬身上,他最近诗会办得很勤,可惜世子们对他的宴席兴趣缺缺,总有藉口推辞。他怀才不遇,有志不能伸,你想想,如果有个如花似玉又富有才学、顷刻间就能对上几句诗词的烟花女子在此刻出现,说她明白陆扬的苦,如同她沦落风尘般的无奈,就盼一知心人,这下还不天雷勾动地火?先别说妻子好求,解语花难得,家花哪有野花香呢?」 「你敢?!」陆随怒拍扶手,跟着站起,十分痛心地说:「他可是你弟弟啊!」 「呵。」陆长兴没有正面回应,表情倒是清楚写着「来试试」。 「我有个问题想请教国公爷,不管我认不认,我骨子里流着你的血,这点无庸置疑,只是你说邹氏是我母亲,陆扬是我弟弟,那他们可曾向我生母于氏的牌位磕过一次头、上过一炷香?」 陆随嘴巴张了几回,说不出反驳的话。 「我随便覆手都有千百个机会可以危难你一家子,我没有出手,任凭你们在我面前踩瓦跳梁,全是看在我母亲名字还挂在陆家宗祠内的分上,更劝你手别伸得太长,我怕我一时忍不住拿刀剁了它。」更别说他刀子已经提在手上了。 他吁了一口气,耐性已经耗光。「我稍后有事,不能多陪,国公爷请自便。」 「我也该走了,今日就先这么着。」虽然陆长兴的逐客令下得有些强硬,但陆随在这局面下也不知该说什么,便顺势告辞,总好过在这儿看他一语不发,让人遍体生寒。 陆长兴挥手唤老仆前来。「权叔,送客。」 「……」陆随无言以对,连送都不愿送他一程?果然没外人在,陆长兴就不愿多做表面功夫。即便他心里不满,也不好表达什么,只好摸着鼻子跟老仆走了。 「叫骆雨过来见我。」陆长兴眯起眼,对着门外的小厮吩咐道。 他可不相信陆随今天过来纯粹是他一个人的意思,邹氏肯定居中搅和。她既然如此不安生,就别想睡好觉。 初进陆府,沈清不敢恣意走动,乖顺地坐在房内,红着脸看嬷嬷跟丫鬟收拾凌乱的床铺,看着嬷嬷俐落地卷起了染有落红的床单,她目光暗了暗,要是正经抬进家里的姑娘,新婚之夜,都会从嫁妆里取出白绢垫在身下,向夫君证明贞洁。 不过这是她自己选的路,她没有难过的资格,虽然昨晚想来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陆长兴确实用最直接的方式为她敲了一记响钟,但没有彻底觉悟是成不了事的。 现在她该苦恼的是如何寻人。她花了一年多的时间剔除了将近一半的假身分,其中又有三成下落不明,不晓得是隐姓埋名了,还是遭人灭口。 剩下两成左右的人,很多都是四年前落榜的学子,家里有些钱,但没有门路,听到卖官风声,就捧了一笔银子去换个一官半职,事发之后,有几个熬不住杖刑去了,有几个被打残,更多的是听见终生不得应试而发疯的。她到各家探访消息,想知道接应他们的对象是谁,但一听到她的来意,避而不谈的有,破口大骂的有,拿扫帚将她打出去的有,就是没有人愿意坐下来跟她说明情况。 最后她抽丝剥茧,当年买官却没有在名单上、现今还在朝廷任官的,就剩国子监学录张汉卿及道禄司右觉义彭海。他们能留下来,肯定有什么条件交换。 第十四章 不过这两个人大概知道曹永祥的手段,行事十分低调,深居简出,交友不广,就连家中奴仆都置不超过五个。平常除了推不掉的宴席之外,鲜少接受外人款待,她根本找不到机会混到两人身旁。 既然他们只赴上司的酒肉宴,那她就得把目标放到他们上一层去,可是官越大,家里就越复杂,在外头买进的奴仆,根本没有机会接近主子,更何况她想接近的人还是一家之主,最终她只有一条路可以选,就是不进主院进后宅。 如今,她如愿进了某位大人的后宅,如果不是陆长兴,她故事,先让人觉得她可怜,后脚便派人寻觅这两人的下落。 偏偏是陆长兴,他哪会信她的鬼话…… 沈清抚上颈间的脖饰,忆起当年陆长兴揭破她的谎言时,意气风发的神色,她胃部就一阵绞痛,可眼下无路可走,她只能冒险在虎口里拔牙。 陆长兴或许不会帮她,不过陆长兴妾室的身分倒是可以善加利用,她虽然只是个姨娘,却也是陆长兴后宅里唯一的女人,总会有人把主意打到她头上,让她吹吹枕头风,说不定还会透过集玉阁跟她搭上线。 集玉阁的幕后老板受过大哥恩惠,也是少数在沈家落难之时,依旧不离不弃的人。当年父亲净身出京,身上一毛钱都没有,出了京城,就是阁主私下命人一路护送回乡,才不至于长途跋涉,若有人找上集玉阁,阁主一定会帮忙穿针引线。 她骗不过陆长兴,骗骗别人还可以,只要让奴仆们以为陆长兴十分宠爱她,任他治下再严,总会有风声传出去,尤其与他平常作派不同,更容易弓起别人关注,她的机会就来了。 要是陆长兴能进一步被立为世子…… 「在想什么?」 陆长兴突然出现,俯身看她,几乎脸贴脸,沈清吓得差点叫出声来。 「爷,您回来了。」沈清很快就镇定下来,微微退了些,太近了她有些受不住,不过相信在他身边久了之后,表情就能收放自如。她一手搭上他厚实的胸膛,略略低首侧过,娇媚柔顺的模样,只是为了避开直接面对他的冲击。 「怎么这么早呢?芙渠以为您会跟国公爷聊上好一段时间呢。」 「因为舍不下我新得的珍宝,就用最快的时间赶回来了。」 这么温驯?是拟好计策了吗?陆长兴笑了笑,勾起她的下颚,将她精巧的小脸转了回来,温热的唇瓣亲昵地贴上她略微冰冷的嘴角。既然如此,他不妨享受一下送上门的软玉温香。「我为了你,草草打发了南国公,你说你该如何补偿我?」 陆长兴的眼神闪过挑衅,似乎想看她手足无措的样子。如果他早半刻进来,她或许还能博君一笑,不过这时候她巴不得陆长兴做尽这些宠爱她的假象。 「爷——」她羞怯地看了眼神情尴尬的嬷嬷与丫鬟们,轻轻地推了下陆长兴,见他没有离开的意思,这才开了口,双唇立刻被覆上,辗转舔吮,啧啧有声。 沈清的脸不由自主地红了,受不住这般刺激,眼眶也浮了一层薄薄的水雾,嬷嬷跟丫鬟更是双双把头低了下去,暗暗地注视彼此,交流讯息。 「我怕你不认帐,先讨点利钱。」陆长兴拉过另一张圆凳,坐了上去,把沈清抱到他的大腿上,将她的手包进掌心,搁在她平坦的肚腹前,下巴靠在她纤瘦的肩膀上,像爱侣般呢喃。 「说说,你该怎么还本金?」 看来是想那他作饵了,这丫头真不安生,不过就是不放弃、不服输吊足了他的胃口。既然懂得搭他一把,他何尝不愿替她将手伸出笼子外呢? 沈清有些不适应他的亲昵,但她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适应,还要慢慢拿捏好距离主动迎上。她侧过头,甜甜一笑,在他耳边细语。 「爷身分高贵,想必见过不少歌舞琴曲,芙渠在这上面也翻不出新意,倒是学过几个按跷手法,平日奔波,筋骨劳累,若爷不嫌弃,芙渠替您按跷舒缓可好?」 「原来我的芙渠这么厉害。」陆长兴轻吻上她的脸颊,贴着她的颊畔磨蹭,在她耳边调笑细语。「我才出去了一下子,回来就乖巧了,想到什么好办法了吗?」 「爷说什么呢?芙渠服侍您是应该的。」沈清扶着陆长兴的肩膀想站起,脚才沾地,又被他拉了回来,狠狠地跌进他的怀里。 「我的芙渠就是乖。」他眼神半敛,双唇就贴在她的耳际,笑得是浓情密意,不过说出来的话完全不是这样。 「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闹腾,唯有一件事我不许你打主意,就是要我去争南国公世子的位置,你只会白费功夫而已。」 沈清愣了一下,她这想法还未成形,只是起了个头,他会往这部分猜测,难道是南国公到访,两人起了争执? 先不管陆长兴品性如何,他与南国公之间的事,她在集玉阁没少听人说,他们两人关系形同水火也不是难以理解的事。 「芙渠当然会以爷的想法为重,这辈子只听爷一人的话。」沈清轻轻地倚上他,撒娇地说:「爷可别不要芙渠呢……」 「说什么话呢?我只疼你一人。」他抬起她的秀脸,缱绻地吻上她的唇,喉间滚出沉沉的笑意,用气音小声地说:「不疼你,怎么会教你少绕冤枉路呢?我还等着看你做出一番成绩呢,不过你也别忘了最省事的办法就是找我帮忙。」 「让芙渠来服侍爷吧,请爷到床上伏躺好。」沈清当作没听见他的话,从他怀里起身。反正只要让奴仆们以为她很得宠就行。 她也得想想如何维持陆长兴的喜爱,她或许不能收买陆府下人为她做事,打听陆长兴喜好总该没问题的吧? 陆长兴挑眉,随她的指示,褪靴,卧躺到床上。 「芙渠等会儿再为爷梳头。」沈清坐上床沿,取下他发上银扣,松开他的束发,纤指在他的发间穿梭,轻轻地按压他的头皮与穴道,因为身体前倾,原先披在她背上的长发滑到前方,与他披散下来的头发混在一块儿。 沈清没注意到,陆长兴却发现了。她长发如黑墨,他的则有些偏棕,交缠在一起,像是黑暗中透了几丝阳光似的,令人觉得美好。 他感受着她适中力道按压所带来的舒适,掏起两人的一绺发丝,问着站在房间一隅的嬷嬷跟丫鬟们。「今天是谁替姨娘梳头的?」 沈清停下动作,看着握在他掌心里的发丝,再移到站出一步、颤巍巍的丫鬓身上。 「按得正好,别停。」他分神嘱咐了沈清一句,语气柔软,面对丫鬟时,威吓的模样全是一家之主的派头。 「昨儿个芙姨娘进门,就是你服侍的,早上床铺也是你同嬷嬷收拾的,怎么还替姨娘梳姑娘的发髻,是看姨娘好欺负,不当她是个主子吗?」 「奴婢不敢,请大人见谅。」丫鬟吓得马上跪下磕头。「奴婢进府前只服侍过闺中小姐,没有服侍过夫人跟姨娘,一时疏忽,还请大人再给奴婢一次机会,奴婢一定好好服侍芙姨娘。」 虽然这里称作陆府,却是陆长兴外公留下来的老房子,他过世后才改了门楣,留下来的老仆人,年纪跟外祖父差不多的,喊他一声孙少爷,伺候过两代的家生子,年纪大一点叫他少爷,年纪小一点的唤他老爷,新买进来的仆人不晓得要跟谁称呼,后来他一律要他们改口为大人。 「奴婢也有错,没有及时提点小翠,请大人责罚。」嬷嬷也跟着跪下,听起来是个厚道人家。 「孙嬷嬷,你是府里的老人,两任主子后宅都没女眷,所以我才安插个从外头买进来的丫鬟给你帮把手,没想倒叫你为难了。」陆长兴叹了口气,沈清这时候正在舒缓他的后颈。「看在孙嬷嬷的分上,我就不跟你计较了。芙姨娘不管出身,现在都是你们的 主子,以后要好好伺候。起来吧。」 「谢大人开恩。」孙嬷嬷跟小翠磕头跪谢,孙嬷嬷毕竟多吃了几年米饭,并没有忘记沈清算是屋内第二个主子,朝她磕了个头才站起来。 「谢姨娘慈悲。」 「孙嬷嬷别这么说,芙渠以后要仰仗你的地方还多着呢。」沈清看着孙嬷嬷,不敢坐大地朝她点了点头。先不管陆长兴所欲为何,她倒是掌握到了些可用讯息。 第十五章 小翠是外面买回来的,之前在其他府邸当过差,沈家在落魄之前也是大户人家,没有太大的过错不会发卖奴仆。小翠看起来没受过什么重伤,多半是懒散、碎嘴的毛病,不然就是顶罪的,如果她想将陆长兴疼宠的消息放出去,势必得从小翠这里下手。 「在想什么?都出神了。」陆长兴从后颈拉下她的手。搁着不放,还以为她起了什么异心呢。 「没什么,在想爷如此宠溺芙渠,不知道该如何报答才好。」她柔柔一笑,另一只手抚上他的背脊,有些冰凉的指尖令他背上点点颤栗,找到方法的她心情正好,不禁为此发笑。 「这么开心?是逼我不得不多宠你吗?真是贪心的小姑娘。」陆长兴猛然翻过身,将她抱进怀里,笑着捏了下她白嫩的脸颊。「我虽然是朝廷命官,骨子里还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商贾,宁做杀头生意,不做赔钱买卖,说说,你该如何报答我?」 他目光不移,直勾勾地盯着她眼底,旁人一看,还真以为他在等什么回覆。 「芙渠都听爷的,爷说该怎么报答?」沈清毫无运疑地回视他,经过昨夜,她仅存的不必要的坚持全都被他撕碎了,就像死过一次,还有什么叫她惧怕的? 陆长兴深深地望了她一眼,想看出她的犹豫及旁徨,但无论他如何细找,看见的只有坚定与明亮。她也真够坚强,短短时间就重振精神,昨夜在他身下不甘颤抖的好像不是同一人似的,真不愧是他看上的女人。 想起昨晚的她,柔软的身躯、弹滑的肌肤、压抑的呼息、淌下眼角的泪水,体内热气不禁开始窜流,陆长兴眯起眼,没有克制自己的意思,开始剥除她的衣物腰带,吸吮她的颈间。 沈清自然感受到他的欲望,昨晚的疼痛好像又回来了,让她有些不适,可是现在她却得靠这件事,一步一步完成她的梦想。 父亲在世,肯定不愿见她如此,哥哥们知道她做到这个程度,也会不齿她的行为,可是她没办法,她只能剑走偏锋。 沈清半推半拒,悄悄地睨了眼孙嬷嬷跟小翠,羞涩地将头藏进他的颈项,像对交颈鸳鸯,在他耳边吐气如兰。 「还有人在呢……」 陆长兴朝外挥了挥,顺手解了床帘。「出去吧,别让其他人过来打扰。」 「是。」孙嬷嬷跟小翠领命退下,为他俩带好门,不过脚步声却没有走多远。 沈清颤着手解开他的衣服,将她在集玉阁学到的本事悉数用在陆长兴身上。 他只是个普通的男人,对她有助益的男人;她不是沈家五姑娘,而是瘦马芙渠。 秦王世子等人对芙渠十分好奇,陆长兴现今处理完公事后,就不在外面流连,直接回家,不少人都差人过来问,知道小翠是芙渠的贴身丫鬟,更是塞了不少钱跟她套消息,完全没有想过为何如此容易就见到芙渠的贴身丫鬟。 小翠不敢透露太多,跟谁都说一样的话——陆长兴喜爱极了芙渠,有时情之所至,甚至会忘了旁人在场,有见过芙渠为陆长兴磨墨、煮茶、弹琴、跳舞,做点下酒菜什么的,撇去两人身分,真像一般恩爱的小夫妻。 秦王世子派来的人在找过小翠之后,又去问了其他家的,发现没什么特别的消息,觉得回府拿不到太丰厚的奖赏,又折回来找小翠。 小翠被她烦得受不了,只好多嘴了句。「有回芙姨娘在荷榭小亭献舞,大人突然站起来,牢牢地抱住芙姨娘,说芙姨娘面如芙蓉腰似柳,随便一扬手都像要乘风飞去似的,非紧紧看住不可。」 这句话像油炸开了锅,隔天秦王世子亲自登门找人,门房接过拜帖,迎他入厅,厅里已经坐了几名熟面孔,都是当天论策宴的座上宾,来意为何,就不用多说了。 世子们到访的消息,谁也不敢拖延,火速传到陆长兴耳里。他不疾不徐地换了套月牙色的衣服,取下银扣发饰,以乌木檀香簪固定束发,看起来较平常的他多了几分斯文,才缓步走进大厅。 「今天吹的是什么风?你们全往我这儿聚,是说好的吗?」他坐上主位,笑看下方分别而坐的几位世子。 秦王世子开口。「真说好,直接通知你办个宴席还不干脆?其实我们也不晓得该如何开口才好,大伙儿都很关心你,等会儿问了你不喜欢的事,先说好,可别变脸啊。」 「明知我不喜欢还要问,到底是谁的问题啊?」陆长兴笑着摇了摇头。 「知道你们好奇什么,不就是我跟芙渠吗?叫她出来让你们见见不就得了。」 「这……好吗?」世子们面面相觑,就他们听见的传闻,陆长兴把芙渠宝贝得跟眼珠子似的,会把她唤到他们这群男人面前来? 「有什么不好的?那天在集玉阁,除了她的脸,你们还有什么没见过的?我一年有好几个月不在京城,不先把你们的疑惑掐熄了,等我离京你们再找女眷上门,不把芙渠吓得更惨?」陆长兴接过老仆端上来的茶,拨了两下茶盖,不急着喝。 「芙渠出身低了点,我怕有人趁我不在时找她麻烦,到时候我说不定得借几位眼线跟助手,替她度过难关呢。」 沈清不相信可以透过他来达到她的目的,只把小翠当棋子,指定她去东家铺子买水粉,西家铺子买花露、买阿胶的,他只好扔线头出来让她挑着抽,待他离京,她想私下调查或游走些什么事,这些人就算不帮忙,至少不会添乱。 想想他还真够意思,放眼京城,谁像他这么大方,把别有贰心的人放在身边,还处处为她设想、铺路。 「这么说来,不是你卖我们人情,是我们卖你人情了?」见了芙渠的面,得保她一世平安,这买卖听起来还真不对等。 「不愿意的话,大可就此打住,不过你们各家日后都不得遣女眷过来串门子,除非她们也是从集玉阁里出来的,聚在一块儿吐吐苦水,我自然不能拒绝。」陆长兴笑着将茶搁到一旁,双手交握,轻松地放在肚腹上。 「如何?」 「你真是吃定我们了。」不过是个瘦马,能惹出多大的麻烦?秦王世子不加考虑就应下了。 「有你挡在面前,我们不过是个插花的,出来帮忙说几句话,有什么困难的?我允了。」 「我也允了。」其他人陆续跟进,没有人落下。 「请芙姨娘出来。」陆长兴转头吩咐老仆后,又回过头跟世子们话家常。 沈清知道陆长兴在前厅接待世子贵胄,却没想过她会被唤到前头去。 不管如何,她现在也算陆长兴的脸面之一,面对宗室勋贵,总不能失礼。她换了身簇新的桃花衣裳,对镜贴花钿、扫蛾眉、补唇红、重绾发,绑上颈饰。这些在集玉阁 还没领名字前,每天都要练习几十回,前后下来,花不到一刻钟的时间,最后以纱巾覆面,在孙嬷嬷及小翠的搀扶下,向前厅走去。 「大人,芙姨娘到。」孙嬷嬷通知老仆,再由老仆朗声通报。 「进来。」陆长兴端起盖杯茶,细细地饮了一口,看着沈清莲步款款走入厅堂,发上步摇随之摇摆,姿态婀娜,缓缓地扬起了唇角。 「我知道你是个懂事的,不过今儿个不准你覆面,把纱巾取下。」 沈清一愣,却也不敢忤逆。「是。」 几名世子好奇芙渠容貌已久,却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打量她的长相,匆匆地瞄了几眼,虽然无法看得仔细,却也知道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胚子。 不过就算再难得,送到陆长兴眼前的女子哪一个不是美若天仙? 「见到人了,好奇心还没退吗?」陆长兴笑了笑。沈清是美人,不过还没到国色天香的程度,难怪这些人疑惑越发深了。 「芙渠,跳一小段《浣纱曲》给各位世子瞧瞧。」 沈清一僵,忍住抬头看陆长兴表情的想法。就算她只是侍妾,也不是旁人闹着要看就能出来抛头露面的,现在又要叫她献舞,如果陆长兴真宠溺她,岂会做出这等自削颜面又将她踩在地上的事?这传出去,她费心经营的假象就要被捅破了。 难道她的算计又被他识破了吗?还是小翠是他特地安排到她身边的陷阱? 第十六章 「这、这不妥吧?」秦王世子面有难色。又不是养在府里的舞姬,要她献舞就献舞,而且就他对陆长兴的认知,此举恐怕是为了换走更大的利益。 奇妙的是,他居然不觉得排斥,甚至为了陆长兴有用到他的地方而开心。 「哪里不妥?你可是堂堂秦王世子呢。」陆长兴笑着挥手,好像他客气过了头。 「……」沈清不知道方才陆长兴在大厅中跟众位世子说的话,情势推想岔了路,只知道她拒绝了陆长兴,是死棋;答应了陆长兴,也是死棋,两害相权,她真的分不清楚孰轻孰重。 「怎么不动?我跟几位世子还等着呢。」陆长兴饮了口茶,看着站在厅中,略略低头的沈清,支着下颚问:「不会忘了吧?」 忘?忘什么?舞步还是身分?沈清讽刺地想着,以为这样就能毁灭她的决心? 不可能! 「没有丝竹奏乐,爷与各位世子不嫌弃,芙渠这就献丑了。」她伸手取下其中一支步摇金钗,一半长发披泻而下。她将金钗握在手里,悬坠的玉珠垂在她如葱白指尖外, 一手半遮面,一手横在胸前,右足轻轻前点、后旋,指尖玉珠像是水中冲涤的薄纱,划出优美的韵味。 她身段柔软,舞姿收放自若,浣纱美人在她的诠释之下,完全不像一个虚构的角色,仿佛有条潺潺溪流在大厅里冲刷出河床,河道两侧圆石铺地,她就站在仅有一人宽 的石头上,垂纱入水,浣纱于溪,以瞬转的连绩碎花步将薄纱带起,先是柔美后有劲,最后一个急收,将所有震撼都凝集在这一刻,让人忘记呼息。 沈清一曲舞毕,看也不看陆长兴一眼,就乖巧退到一旁,准备接受众人的指点,还有陆长兴的冷嘲热讽。 他就是在等这一天吧,想让她看清楚他是一座多难越过的青山,她才不会认输。 「这你还说舞跳得丑?你标准是多高啊?」 秦王世子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越简单的东西越难表演出脱,但是芙渠做到了,难怪会传出陆长兴怕她乘风飞去的消息,要是她今儿个表演的是《羽衣曲》,说不定真会当他们的面化作天女飞回瑶池。 「这么精湛的演出,算我们占到便宜了。你放心,你一离京办事,我便立刻派人留意,别怕会有人趁你不在时找她麻烦。」 沈清闻言,大吃一惊,讶异地望着坐在主座上的陆长兴,见他得意地侧了下头,好像在跟她讨赏一样。他竟不是为了羞辱她才要她献舞的吗? 「是,陆某并非万能,必要时,也请在场各位护她一把。」陆长兴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搁上桌子后,拱手向众位请托。 沈清不敢相信自个儿听见的话,直觉又是陆长兴松懈她警戒的做法,却想不透下一步他会出什么招,从台面上的条件看来,每件事都是对她有利的,这不可能呀…… 「护什么护?这种上不了台面的欢场女子有什么好护的?随便跳几段卖弄身子的媚 舞就把你们的魂勾了去,亏你们还是宗室勋贵,丢不丢人?」一名冶艳明媚的女子急惊风地闯进了大厅,怒气高扬,尤其对陆长兴。 「几月不见,没想到陆郎居然堕落至此,我还以为你跟其他男人不同,最后还不是纳了偏房?」 「我自己都不知道哪里跟其他男人不同了?你喜欢的不过是你幻想出来的陆长兴,与我无关。」陆长兴突然冷了下来,表情严厉。 「我看在唐将军的面子上,不与你计较,不代表我次次都不计较。权叔,叫唐府过来领人。」 沈清垂下眼眸。本朝姓唐的将军只有一位,姓唐名顺,他的小舅子是父亲的门生,当年为了帮忙打点关系,书信、礼品不断,一回京也会过来拜访,岂知父亲一出事,他作壁上观就算了,居然说父亲「疑似」有卖官的情形,举的还是他小舅子的例子,难道他不知道这句话会害死多少人吗? 她就是唐顺的女儿?!很好,说她是上不了台面的欢场女子是吧?既然陆长兴都在世子面前说要保她,不如走一步险棋试试他这句话的真伪。 「芙渠先向爷请罪,请爷事后再责罚。」沈清站了出来,先向陆长兴福了福身,再转向唐琳,笑着询问:「敢问唐小姐,什么才是上得了台面的才艺呢?」 「你们这种扭扭捏捏的玩意儿,怎么配得上陆郎?要与他称对,当然得要骑射倶佳才行。」唐琳愤愤地瞪了沈清一眼,满脸嫌恶。 沈清不以为意,笑着说:「既然如此,我们就来比骑射。」 沈清此言一出,连主座上的陆长兴都不由得坐直身子。 她会武功,并不代表就精通骑射,骑射要掌握的关窍十分复杂,马术、箭术、对距离及风速的判读,对臂力、腿力、眼力要求也相当严苛,就算她有涉猎,怎么比得过在草原长大的唐琳?她可是铁骑将军手把手教出来的,上不比男子,也是女中精英,去年秋狩,唐顺带她同行,她一手打猎功夫还获得圣上赞誉。 果然唐琳一听,哈哈大笑了起来。「有趣,当真有趣,我还没遇过要跟我比骑射的女子呢。不管你实力如何,这句话就够我敬你三分,至于比试,我看就免了吧,老虎跟兔子的比赛,有什么好看的?」 「芙渠知道,谁都怕输。」沈清乖顺地低首退下,不再多言。 陆长兴倒是笑了,这丫头挑衅人的手段真高。 「你说谁怕输?」唐琳这人激不得,更何况中意的人还在场——她自认做不出闺阁女子扭捏的模样,可姑娘家该有的心情她一样不缺,而且她还多了一分好胜。 「好,要是你赢过我,我唐琳这辈子不会再找你麻烦。」 「芙渠谢过唐小姐。」沈清略一福身。「可惜芙渠没有赌资,还请唐小姐见谅。」 「谁说没有?你输了,就离开陆府。」唐琳一挥手,自信得好像随着这动作,沈清就会被赶出陆家。 「这事不是芙渠说了算,一切要问过爷的意思。」沈清很清楚,包括陆长兴在内,在场没有一个人相信她能占上风。 「陆郎,你怎么看?」唐琳立马询问他的意思,十分期待他能点头说好。 沈清也望向他,双眸平静无波,好像他作什么决定都无关紧要的样子。 就说这丫头挑衅人的手段很高,现在他也有些怒意横生了。 陆长兴眯起眼,让老仆重新换了杯茶,手指轻叩着把手,有一下没一下的,好像在所有人心里敲响钟。 「芙渠输了,那便是输了,你有什么资格赶她走?要不是今天芙渠想靠自己挣口气,你以为我会眼睁睁看你欺负她吗?」陆长兴嗤笑一声,完全不给唐琳面子。 「我不知道芙渠会骑射,倒想见识见识。唐小姐不比,我跟芙渠私下切磋也是情趣。」 「谁说我不比?」唐琳不甘示弱地瞪了沈清一眼。「就让你看看什么才是正统的骑射!」 「敬请唐小姐指教。」沈清不卑不亢,朝陆长兴盈盈跪拜。「芙渠斗胆,请爷安排比试地点。」 「难得芙渠有求于我,岂会让你失望?只是这事不好声张,就低调处理吧,这场比试,我们这群人知道就好。」陆长兴宠溺地看着沈清,好似这场比试不过是他拿来讨好妾室的手段。 「就七天后吧,东城外狩围场,巳时正。」 东城外的狩围场是专供皇亲国威、重臣名将租赁寻乐的挂牌猎场,小有名气。 「好,巳时正,不见不散。」唐琳恶狠狠地瞪了芙渠一眼,不信这狐媚子有力气拉弓御马,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 「孙嬷嬷,扶姨娘回房休息。」陆长兴挥手让沈清先下去,面露疲态,软性逐客。 秦王世子岂会不识相。「叨扰过久,我也该离去了,七天后狩围场见。」 「世子慢走。」陆长兴起身相送,其他人见状,也一一离席。 唐琳虽然想留下,但也知道陆长兴不可能单独招待她,最后也是遣嬷嬷过来当陪客,看了他几眼后,也领着她带来的人离开。 大厅此刻只剩陆长兴跟老仆,他才转头吩咐。「权叔,暗中找人把唐琳跟芙姨娘比试骑射的事情传出去,顺便把唐琳上门找碴的事推到邹氏头上。」 第十七章 「是。」老仆恭顺领命,心里有些窃喜,站在陆长兴这边的人,谁会喜欢唐琳跟邹氏?她们只会给自家主子带来麻烦而已。 而陆长兴虽好奇沈清此举,但也不急着问清楚,他知道问出来的答案不见得是真的,替她选匹好马、觅把好弓才是要紧事。 陆长兴纳了一名瘦马当妾室的风头还没过去,又传出唐琳因为南国公妻子的撺掇,快马加鞭从北方驻地赶回来,摸不清楚身分就上门理论,甚至大言不惭地说除非那名妾室能在骑射上赢过她,否则就得自动求去。 根据当天在场的人士透露,陆长兴痛斥唐琳,甚至连唐顺的面子都不想给了,发话要唐家来把人领走,倒是那名如花似玉、娇滴滴的妾室站了出来,应下唐琳的挑战,约定七日之后,东城外狩围场一决胜负。 这下京城热闹了,谁茶余饭后不把这些事拿出来谈的?讲着讲着,难免开始评论起唐琳跟邹氏的所做所为。唐顺驻立北方多年的忠诚形象全毁在这名宠坏的幼女身上,不过唐顺听不见这些闲言闲语,不像京里的南国公陆随,脊梁骨疼得要命,邹氏也称病在家,暂时不敢在女眷间走动。 大伙儿翘首以盼,这场七日之约还没到,又传出邹氏私下为陆长兴说好了一门亲事,是工部尚书的嫡亲三孙女,因为脸上有块黑色带毛的胎记,已经十八岁了还找不到好人家。 邹氏敢上门提道门亲事,据说是陆长兴奏请朝廷在漕运重要枢纽上建盖小型船坞,让过路漕船能及时获得修缮,而不是等航线结束后才处理,或是出了大事直接换船,这样还能增加船只使用的年限,工部正在评估这件事,如果陆长兴拒绝了这门婚事,小型船坞的事就等着黄了。 这事透着蹊跷,邹氏一内宅妇人,如何知道朝廷尚未决策的国务?这不表明了南国公一家子为了世子之位,紧紧注视着陆长兴的一举一动,想伺机算计他吗? 不仅如此,有几名漕帮老人知道这件事后,仗着年纪长了南国公几岁,即便一脚都已踏进棺材里,仍上国公府想为陆长兴讨公道,谁知道连对方的面都还没见到就被家丁打出去,一气之下,在国公府外大声斥责陆随狼心狗肺、邹氏泯灭良知,情绪激动之下,无意说出陆长兴生母脸上有两道疤,好事之人马上就联想到邹氏安排工部尚书这门亲事,还带有讽刺陆随正妻之意。 这下邹氏暂时没脸在女眷里走动了,她亲生的孩子都没议亲呢,真是自作自受。 「姨娘,你说过不过分?」小翠把这几天传的事说了一遍,边替沈清更衣边为陆长兴抱不平。 「嗯,是过分。不过这事别再说了,小心让爷听见,坏了他的心情。」沈清整了整衣服,半敷衍地回着小翠,要是今天她不知道陆长兴的真面目,兴许还会同情他悲惨的遭遇,可惜她已经领教过他扮猪吃老虎的本领。 有什么比不解释而默默承受的受害人还来得让人义愤填膺?如果小型船坞办不起来,工部尚书就难逃公报私仇的臆测了,真是可怜了他的嫡亲孙女,婚事耽搁了,还在这场斗争下被推上火线。 「姨娘,等会儿就要上场比试了,怕不怕?」小翠为她梳理头发,看着身穿竹青色窄袖劲装仍不减柔媚的沈清,心里不免犯嘀咕,怎么会想不开找唐琳比试骑射呢? 「想着会赢就不怕了。头发扎一束就行,紧一点。」沈清指点着,等小翠束好头发,准备戴上面纱时,陆长兴推门进来了。 「怕吗?」他笑看坐在铜镜前的沈清,干净俐落的模样又是另一种风情。 沈清起身回头,柔柔一笑。「有爷在就不怕。」 「当然,只要你跨得上马、搭得起弓,我就有本事保住你。」他走上前将她圈入怀里,在她耳边低声嘱咐。 「摔下来的时候悠着点,记得喊我的名字,嗯?」 他寻了十匹好马、三十把良弓让她试手,她也不过骑着马在府里绕个两圈,每把弓拿起来对空中虚射了几下,不到一个时辰就选好上场的利器,看不出来有重视这种比试的意味。 难道沈清也跟他一样,有时候做些吃力不讨好的事,只是为了恶心见不惯的人? 「爷的叮咛,芙渠牢记在心。」沈清笑了笑,没几分害怕,心里反而期待着。 她离家四年,途中挫折不断,她气愤过、低潮过、盲目过,却始终没有明确的进展,一口气愁着不上不下的,就等唐琳让她直泄部分。 就算唐琳的骑射功夫是唐顺亲手带起来的又如何?当年父亲为了栽培哥哥,四艺跟骑射可是聘了名师,好巧不巧,这名师傅曾经带出一名弟子,就叫唐顺,而且还不是最出色的徒弟,沈家每个孩子资质都比他高,而沈家资质最上等的,就是她这个跟在哥哥屁股后面有样学样的女娃娃。 父亲疼她,随她折腾,几名孩子中,就她习艺最久、最精,这门功夫也是在她进入集玉阁前,最有帮助的一环。 她从来没有落下过,唐琳跟她谁有赢面还难说。 「时候不早了,走吧。」陆长兴松开沈清,捏了她的小脸一把。「车备好了,就等你挣一口气回来。」 这口气是好是坏都不打紧,反正他们是鱼帮水、水帮鱼,同时又能让他看场好戏,这种生活过起来才有滋味不是? 东城外的狩围场人满为患,平常租一次场子,看范围大小,要价从五十两到五百两不等,因为此次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女子骑射比试,更是首次开放五文租个可以站着观赏的地方。 「回头问问这狩围场的主人收了多少租金,不分个几成,太说不过去了。」陆长兴 坐在三天前搭好的看台中间,正对靶面。试场共有五面靶,前后错落,间距各有不同,他看着两侧与箭靶后方黑压压一片人头,不禁眯起眼来,起了敛财心思。 「我知道,漕帮很穷的。」秦王世子在旁笑着帮腔,笑意里有些无奈,不难看出他也曾为贫穷的漕帮贡献过一分心力。 「还是世子懂我。」陆长兴笑了笑,一点愧疚都没有。 连箭靶后方的位置都有脸租出去,他哪里没脸抽佣? 「出来了,出来了!」另一名世子指着台下右方,一名身着红色衣装搭黑色短褙的女子,自信满满地仰起下颚,骑着红马步入场中。 「这挑衅的意味真重。」 谁都知道姨娘不能用正红色,唐琳一身红装,是兼刺激人的吧? 陆长兴但笑不语,将目光定在右侧,果然迎出一名飒爽佳人,面覆纱巾、颈环脖饰,左手驾着一匹额间一点白的棕马,右手持弓背负箭筒,看起来精神奕奕。 「不过是个欢场女子,面覆纱巾充作什么样子?不觉得可笑吗?」唐琳嗤了一记,朗声嘲讽。 「请唐小姐莫要见怪,芙渠已是陆爷的人,没有他的吩咐,面目不可示人。」沈清目不斜视,淡然回应,在外人眼中,她看起来更像出身良好的姑娘家。 陆长兴不由得笑了,这丫头狠起来,讲话可真伤人呐。 「拿弓来。」他朝身后老仆道,目光不离台下淡然从容的沈清,迫不及待想看看她会拚出什么成绩来。 拿到弓后,陆长兴从台上摆放的箭筒中,随意抓出一支羽箭,缓步走至前方,带着歉意向众人朗道:「陆某已吩咐此事不许声张,未料还是惊动了各位,不管最终胜负如何,还请各位莫要严格对待。」他转对唐琳说:「唐小姐,你是客人,先后次序就由你决定,不知你意下如何?」 唐琳神色沉了下来,可又说不出她不是客人的话。「不用浪费时间了,我先来吧,到时候她一箭出去,比试就可以结束了。」 陆长兴看了眼沈清,见她神色未变,只冲着他笑了一下。 就这么一下,陆长兴似乎见到了她夺胜的可能,意味深长地回视她一眼,旁人看来,全是不容质疑的浓情密意。 他架箭满弓,咻地放出箭矢,如风似电地飞向试场最远的箭靶。着靶后,在箭靶附近的民众都为这箭的威力而微微颤抖,看着在红心上抖动的羽箭,耳边甚至回响着嗡嗡的声音。 「比试开始!」陆长兴扬手宣布,台下一阵激烈掌声。 第十八章 唐琳移开落在陆长兴身上的迷恋目光,狠狠地瞪了沈清一眼,驾马原地绕了两圈之后,夹起马腹直线疾奔,抽箭搭弓放矢,速度之快,不过几个眨眼时间,献给陆长兴的掌声还未停歇,五座箭靶的靶心上皆可见羽箭,其中一座还并列两支。 「如何?服不服气?」唐琳策马走到沈清身边,得意地扬起下颚看她。 「唐小姐好功夫,这就换芙渠让唐小姐服气一回。」沈清浅笑答,眼中无惧色。 「哼,我看你能嘴硬到什么时候。」唐琳嗤笑一声。虽然她赢了也无法将这女人赶出陆家,但琴棋书画、烹饪女红她都学得零零落落,会的不过是这门骑射,就算外界传她欺负陆家姨娘她也认了,她就是欺负怎样? 沈清目光幽冷,拍了拍棕马的脖子,行前又检测了一回弓弦,不理台上陆长兴的殷殷目光,眼中只有这五座错落不一的箭靶。 「驾!」她突夹马腹,棕马卖力驰奔,疾风扬起她束起的发丝,戴着皮制指套的素手挟起肩后为了辨识而涂上黄漆的羽箭,似乎没有见她瞄准,一搭上弓就射了出去,众人还在观望第一靶的结果,第二支箭便已脱弓而出。 「她射穿了唐琳的箭!」有民众大叫,惊奇地看着唐琳被一分为二的箭矢,而此时,沈清已经射出第五支箭了。 「满靶!她也满靶,而且靶靶射中唐琳的箭啊!」狩围场爆出巨大的惊呼声,看台都有些抖动了。 众人激奋的情绪正在沸腾,沈清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拉着缰绳,将马转了个方向,往右侧场边奔去,守在右侧的民众突见有马疾驰而来,吓得纷纷走避,台上的陆长兴也为此坐直身躯,想看清楚沈清在搞什么把戏。 就见她忽然急弯,身子往地面贴近,宛如鸿鹄展翅一般,从场边搁放的箭筒当中抽出一支箭矢,在众人惊诧的眼神之中,在马背上站了起来,搭弓放箭,射穿了陆长兴开场的那支箭矢。 「太惊人了!」狩围场的掌声与惊呼声如春雷,震起一林飞鸟。 沈清缓缓垂下举弓的手,气息轻喘,一滴香汗沿鼻而下,有些后悔此番行径。方才射箭的感觉太过美好,她仿佛回到了当年,还是那个不识愁滋味的小姑娘家,竟然一度忘形了,在这么多人的面前挑战他的权威与颜面。 做都做了……她硬着头皮望向看台,与陆长兴热切的目光对上,冷不防地打了个寒颤,像被什么难缠的东西盯上似的,这一瞬间居然动不了。 陆长兴坐在台上,紧握把手,他掌心出了汗,有些痒,恨不得在她的肌肤上磨蹭,把这磨人的感觉消除掉。没想到沈阁老一介儒生,居然能教出这么厉害又耀眼的姑娘。 在她策马的当下,马蹄也像踏在他的心上,俐落的身手像满天飞樱般绚丽,在他眼里划出一道旖旎,直到她射穿了他的箭,他体内被撑到极致的情感瞬间爆发,恨不得再要她百次、千次,证明如此亮眼的人是他的,只能是他的! 陆长兴忍受不住内心万蚁攀爬蚀咬,步下了看台。他要近距离地看看沈清,他要抱抱她,离那么远,她跑了怎么办?得防,得锁! 唐琳见沈清一次又一次射穿她的箭,让她面上无光已经十分恼怒,又看陆长兴激赏的眼神始终胶着在那女人身上,甚至为了她走下看台,嫉妒烧毁了她仅存不多的理智,她也驾马沿着场边奔驰,抽出放在一旁的箭矢,搭弓射向沈清。 她不过是名欢场女子,凭什么跟她争! 沈清虽然注意着陆长兴的一举一动,也没有忽略箭矢破空而来的声音,她侧身躲避,原本瞄准她眉心的利箭划过她的云鬓,射下她覆面的纱巾,正当她想策马回避时,唐琳射出了另一支箭,目标是她胯下的棕马。 她还来不及反应,眼见就要连人带马翻摔过去,此时棕马突然失控,满场狂奔,唐琳射出来的那箭不仅落了空,削了面子,最后还被卷进披风当中。 而以披风卸劲、不让利箭伤人的,就是步下看台而来的陆长兴。 「输不起便罢,居然还动手伤人?」陆长兴高举披风,冷冽地看着面色苍白的唐琳。 「天子脚下,蓄意伤人,现在人赃倶获,恳请世子还给陆某一个公道。」 方才冷箭射向沈清时,他生平头一回感受到失去的恐惧,害怕沈清像陨星一样,光芒划过天际,就消失在无垠的黑暗之中。 两年前,他找不到沈清的尸身,还可以告诉自己她没死,倘若今天她在他面前中箭落马,伤在眉心,一箭一命,他该如何说服自己她还会再回来! 「必不辜负陆大人所托。」秦王世子在朝中是有领职的,正好负责京防这块,看到唐琳朝芙榘举弓,心脏都要跳到嗓子眼了。「来人,拿下唐九小姐。」 「不——」唐琳奋力挣扎着,发束都凌乱了,最终还是被掖下马,双手反剪带了下去,等候审判。 沈清大难不死,安抚好受惊的棕马后,主动回到陆长兴身边。虽然陆长兴给她的感觉太过虚幻难测,终归还是在紧要关头救了她一命。 她翻身下马。「谢——」 两个字都来不及说完,人就被陆长兴按入怀中,埋首在她脖间猛然吸气,两人之间密不可分,随着他呼息而胀大的胸膛压得她有点疼。 「你没事……快点告诉我你没事……」陆长兴抚着她的发,唇瓣贴着她险些受创的眉心与额鬓,不住地细语着。 「我没事。」沈清觉得他的反应有些过火,更让她摸不透的是他的恐惧与担忧不像装出来的,他是真的怕。 「爷,松手吧,周遭太多人了。」 「也是,待我回去好好看看你。」他的人怎么能让旁人欺侮去,回去检查仔细后,他还得跟唐顺理一理帐。 陆长兴轻捏了沈清脸颊一下,再把她抱到马上,跟着跨坐上去,将她护在怀中,望向台上看戏看得津津有味的世子们,拱手道:「内人受了点伤,怕延误救治时机,陆某欲先离去,还请各位世子多加包涵。」 这话一出,不晓得吓坏了多少人,居然称姨娘为内人,陆长兴对她究竟喜爱到什么程度? 「……」沈清都不知道该怎么反应才好了,她少了面纱,马背上又没什么可遮掩的,除了低头,还能做什么? 这下陆长兴疼宠她不再是传言了。 「应该的,别耽误——呃……你尽管放心回去,这里我来处理就行了。」秦王世子不知道该如何称谓沈清才好,把身分说低了,怕陆长兴不高兴;摆正了,又怕坏了陆长兴的姻缘,谁愿意把女儿嫁进来就低姨娘一头?连世子都替姨娘说话呢。 「多谢世子。」陆长兴一拉缰绳,调转方向,奔出狩围场。 这下京师又有新话题了。 骑射比试差点比出人命,连圣上都惊动了,先是薄惩了宠幸妾室的陆长兴,要他在家反省十日,再召回教女不严的唐顺,要来办唐琳的案子。 陆长兴无法出府,不代表旁人不能上门探消息,可惜陆长兴这几天足不出户就算了,还谢绝访客,奴仆们都像被下了封口令,连小翠都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大人。」孙嬷嬷来到书房外。「奴婢有事禀报。」 「说。」陆长兴翻着路冰、路雨送上来的消息,今年雨水增多,不少地方都要防洪、排洪,人手跟资金都是要预先考量起来的事情。 孙嬷嬷垂首回道:「集玉阁的阁主求见芙姨娘。」 有人来找姨娘,通常都是回了主母,陆府没有主母,只能来回陆长兴。 「动作挺快的。允了。」陆长兴合上案卷,揉了揉眉心,看上去有些疲累。 「要门房注意,以后有人来找芙姨娘,切记不可刁难,若我在府,记得报过我再放人入内,若我不在,就把人打发了,也别让芙姨娘知道。」 「是。奴婢知道,先退下了。」孙嬷嬷退走两步,却发现陆长兴站了起来,伸了下腰,意思是要跟她一块儿离去。 「大人是?」 「办公累了,需要休息一下。」劳逸结合,成果才会丰硕。陆长兴笑了笑。「我也去见见阁主,总不好客人上门了,我还在书房装聋作哑吧?」 「以大人的身分,确实可以。」孙嬷嬷不免说了句,毕竟集玉阁阁主还不够格由他亲自接待。 第十九章 陆长兴笑而不答。 沈清有些恍惚,没想到事情进展得如此顺利,不出一个月,就有人透过集玉阁想跟她搭上线,本该是件好事,她却有些不安。 太顺利了,也易生变数。 「看来你在陆府过得不错,这样我就放心了。」集玉阁阁主拍了拍沈清的手,偷偷在她的掌心塞了张纸条,手法干净俐落,随侍在旁的小翠完全看不出异样。 没人知道集玉阁阁主的真实姓名,就像她教培出来的瘦马一样,领了个名字,叫沈香,大约三十出头的年纪,恬静雍容,气质稳重,穿着讲究却不华丽,看起来像是个官家太太。 「多谢阁主关心,不知道其他姊妹如今可好?」沈清飞快地将纸条塞进袖口,替沈香添茶。 「一如往常,只是浣花晚你几天,也让京师里的董姓布商赎走,我上门求见,被董家主母驳回,也不晓得过得怎样。」沈香重重地叹了口气。 「做我们这行的,一生还没过完就先看到结局了,你算好命的,陆大人很疼你,就算只有几年光阴,我也替你高兴。」 「谁说只有几年光阴?」陆长兴掀帘入内,震住了沈清跟沈香的身影。他大方地坐到沈清身旁,搂住她的肩膀往怀里按。「我可是要疼她一辈子的。」 「……」沈清实在不懂,她假装深爱陆长兴还挑得出理由,陆长兴对她一往情深的模样却毫无来由,他到底有什么阴谋? 「能得爷的疼爱,是芙渠前辈子烧了高香。」 「这么会说话,回头赏你。」陆长兴调情似的捏了把她的鼻子。 沈清跟沈香在空气中无声地交换了一眼。沈香说:「看到大人如此在乎芙渠,我就放心了。我不便打扰太久,这就离去。」 「阁主不多留一会儿吗?」沈清显得有些不舍,想多叙会儿旧。 「以后有机会再来看你,好好服侍大人。」沈香笑了笑,站起来朝陆长兴福身,便随小翠离去。 「女人不是一聊就一个时辰吗?她走得真早。」陆长兴挑眉,如此简明扼要,是目的达成了吧?「她都跟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问芙渠好不好,也说了其他姊妹的情况。」沈清照实回答,反正他事后去问小翠也是一样。 「没给你什么东西吗?」陆长兴定定地望着她。 沈清摇头,清澈的眼眸回视。「没有,芙渠在这里,什么都不缺。」 「喔?」陆长兴笑了笑,手指抚上她的脖子,慢慢滑下,想亲自验个身,像那日从狩围场回来后,将她脱个精光。 沈清感受到他的意图,有些排斥,却不敢明目张胆地拒绝他,正想用公事为由将他请回书房,孙嬷嬷就先出现了。 「大人,奴仆有事禀报,可否请大人移驾?」 「喔?」陆长兴好奇了,孙嬷嬷并非看不起沈清的人,有什么重要的事非得单独跟他说?他先一步走出沈清房外,孙嬷嬷在后头跟随着他,来到小院的花圃处,孙嬷嬷才说:「后门来个男子想见芙姨娘。」 「谁?」 「他自称沈容烨,长得与芙姨娘有几分相似。」 陆长兴思考了一会儿。「另外找人去通知芙姨娘,安排他们在后院见面,若芙姨娘问起我,就说漕帮有急事,我与骆冰在书房相商。」 他是知道沈清一些事,不过都是透过别人的嘴,始终不曾亲口听她解释,就算握有证据,也不能彻底踏实,万一沈清不能从他这里得到她要的线索,恐怕下一步就是想着如何逃离他的身边。 他得吊着饵在她面前晃,让她眼底只有那道高悬的饵,而没有其他。 一日内,连续两人到访,其中一名还是男子。 沈清收到消息时,有些想拒绝——她现在还是陆长兴的姨娘,让人撞见她跟一名男子在后院私会,跳到厉江也洗不清。 但挣扎过后,她还是去了,深怕错过一丝可以利用的机会。 一到后院,来通报的奴仆说要去守着,顺便替她拖着小翠。来找她的男子站在槐树 下,身穿质朴的藏青色长袍,发绾髻,以白色发带束之,看起来是儒生的打扮,不像一般人家的奴仆。沈清心下一沈,转头便想离开。 「走了四年了,你还想走?」那名男子转过头来,四十来岁的脸庞上,有岁月蹉跎的痕迹。他痛心地看着沈清的背影。「你连大哥都不认了吗?」 沈清身躯一僵。「……你认错人了。」 「我自己的妹妹还会认错?」沈容烨,也就是沈清的大哥,怒指心窝,沈痛地说:「我听到有人说漕运使的姨娘骑射了得,能射穿前者留在靶心上的箭矢,还有脖间上的颈饰,我就想到这人是你!当年我们习艺,箭靶上留几根箭,你就射穿几根,你颈子上的伤,是为了女扮男装不受起疑,下狠手自个儿划的,你还说你不是我妹妹?」 「我……」沈清的眼眶迅速泛红,但她没有哭。 「公子真的认错人了,你快走吧,免得旁人嚼舌根,把我们俩搅在一块儿,陆大人的脾气我想你不会想领教的。」 「你都自甘堕落成了姨娘,还怕别人嚼舌根?这事要是传出去,你把父亲的脸面搁哪儿了?你眼里还有父亲、还有兄长吗?」沈容烨恨不得把沈清带回老宅,在父亲牌位前请出家法。他上前拉住妹妹的手。 「跟我回去,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不,我不回去。」沈清闭起眼,咬紧牙关道:「父亲冤屈一日未伸,我寝食难安,无法像哥哥们一样,能把这么大的屈辱吞下来。」 「你——你——」沈容烨气得说不出话。「父亲要我们别争,难道你忘了吗?」 「我没忘,因为我根本没答应。」沈清撇过头,想起父亲临终前骨瘦如柴的模样就难受。他不是病了,他是伤心难过到吃不下饭,一日一日消瘦下去,终于撑不住才倒的。 「姨娘又如何?比起父亲受的诬蔑根本不算什么,他为沈氏一族付出这么多,为什么死后不能入祖坟?还有大哥你也是,你跟二哥、三哥、四哥的才华根本不该被埋没,你们应该在朝廷发光发热,替父亲将为国为民的理念延续下去!」 「父亲要我们不争,就是看尽了世态炎凉,我们什么办法没试过?曹永祥不会放过我们,早晚像拔草一样,一株一株将我们连根拔起,到时候谁来将父亲为国为民的理念传下去?我们回到民间,就是为了教导下一代,这种事谁来做都可以,不见得非要沈家人。」他们有许多后顾之忧,不是说拚就能拚的,如果可以,谁不想拚? 「我没有你们这么伟大的情操,我只知道父亲抑郁而终,哥哥你们有志不能伸,嫂嫂们从官家小姐成了农家妇,连带着你们在妻族面前也抬不起头来!凭什么我们得受这种折磨,始作俑者却逍遥法外,继续做他的首辅大人?」沈清气得握紧拳头。 「那你能做什么?四年了,你做成了什么?成了陆长兴的姨娘之外,你做成了什么?!」 沈容烨扯着沈清想往后门拖。「跟我回去!」 「我不回去!」沈清甩开哥哥的手,终于回头看他,双目红得像使劲揉过一样。 「就算我现在一事无成,不代表我一辈子一事无成,就算我只能用这么卑贱的法子走下去,我也不后悔!」 「沈蓉清!」沈容烨气得恨不得甩她一巴掌。「你疯了吗?你这么做,父亲在天之灵会高兴吗?你只是让他蒙羞而已!」 听到自己久违的本名,她,度不知该如何反应。从她出来寻访证据那一天,沈蓉清这个名字就让她埋葬在老家了,提也不敢提,现在就连沈清她都不敢用了…… 她忍住悲怆,深吸了一口气。「我只知道不将父亲的污名洗清,日后我们这一脉的子孙,都会因此蒙羞。」 「你——你——好!好!」沈容烨气到呼息不顺,喘了好几口气才缓了过来。 「你不过是为了面子,我们这一脉是死是活你管吗?父亲做了多大的犠牲才保全我们一家人?换作今天要是国难,拚上全家人的性命也光荣,可你拿命去给曹永祥践踏哪里值得?别拿沈姓作文章,你根本不配姓沈!」 沈容烨盛怒难平,挥袍离去,对沈蓉清的固执与堕落失望透顶。 沈蓉清站在原处动也不动,目光有些游离。 第二十章 西边乌云笼罩,有往此处移动的迹象,没多久,豆大的雨滴打在她的脸上,她像大梦初醒般,抬头看了眼天空。 「我确实不配姓沈。」 大雨来得又猛又急,陆长兴执伞走来时,沈蓉清已浑身湿透。 陆长兴将她遮进伞下,拨去黏在她额上、颊边的湿发,看着她空洞的眼神,他感受到的不是折翼的快感,而是满满的心疼。 她得不到支持,一个人默默努力了四年,跌得满身伤痕,其中还有几道是他亲手划下的,可她从来没有想过要退,反而早一步把自己的后路全数掐死。 为了父兄豁出去一切,但她得到了什么评价?不配姓沈? 「回去了。」他抑下怒气轻声说。 沈蓉清恍若未闻,双眼空洞得像活死人一样,看也不看他一眼。 「回去泡个汤浴,喝碗姜汤祛寒,一觉起来,什么都好了。」他轻柔地拭去她脸上的水痕,恨不得把惹她心情不好的家伙,统统叫到她跟前来跪。 沈蓉清还是不为所动,陆长兴有些担忧地覆上她光洁的额头,并没有异常的热烫,他松了口气。 「沈清?沈清?」他连续唤了两次,拍了拍她有些冰冻的脸颊,她再不回应,他就直接把人扛回房了。 「沈蓉清?」 他突然想起她的真名,试探地喊了一声,果然看见她空洞的眸子像填入灵魂一样,彻底亮了起来。 「你都听见了?」她缓缓抬头,防备地看着他。「你想怎么做?把我交给曹永祥?」 「当然不会,我——」陆长兴正想解释,沈蓉清却不给他时间,直接往他咽喉出拳,夺他命门。「你冷静点,我怎么可能把你交出去?」 沈蓉清不信他的话,只要把她交出去,说他早就怀疑她动机不单纯,马上可以把他摘得干净,圣上说他宠爱姨娘的误会立刻解开,名声又上了一个层次,这种机会他岂不把握?他不是最会做这种事吗? 见到大哥让她深受打击,四年来如履薄冰的日子历历在目,累得她说不出话来,也无从思考,只能任由无助如狂沙般狠狠将她卷起,直到他喊她一声沈蓉清,一把将她扯回现实。 她不能放弃,再辛苦都不能放弃,虽然陆长兴早就对她的来历略知一二,只是两人迟迟没有捅破真相,她便硬着头皮装了下来,在虎口下谋生,如今什么事情都摊到太阳底下,没有任何阴影让她躲藏,就算机会渺茫,她也得拚出一条生路。 沈蓉清像不要命似的只知道进攻,陆长兴一手执伞、一手抵御,看她双眸重新燃焰,不知道自己是欢喜比较多,还是难受比较多。 第一次失败,重新振作还有余力,第二次、第三次,还能找回当初的自信吗?这四年来,她经历了多少次把自己毁掉之后,又得咬牙重新站起来的痛苦? 他还为她成了瘦马的事而生气,明知她性情倔强,作出这样的决定,最痛苦的人肯定是她,他还刻意折辱…… 「别打了,让我帮你。」陆长兴就算没有喜欢过别人,也知道自己陷下去了。 沈蓉清招式未停,看他的眼神跟防贼一样,陆长兴百般无奈,这也算他自作自受,平常逗她跟逗小猫一样,突然好心说要帮她,换作是他也不会信。 陆长兴突然还手,一把将她双手反制于后,贴在她耳边,边舔边说:「你的容貌在京城里已经不是秘密,就算换了名字,你也换不掉这张脸,如果你会易容,根本不会以真面目进集玉阁,除了让我帮你,你已经无路可走。」 他现在只能使坏让怀里的女人放心,说起来还真可悲,想宠她还得绕一大弯。沈蓉清闪躲着,如何都避不开他的唇舌,便怒骂道:「你已经不需要作戏了!」 「假戏真作也是一种乐趣,不是吗?」他顺着她的颈线细吻而下,剖白了他的心思之后,对她的感情就像漕河大开的闸门,以万钧之力暴冲而出,身下的欲望也控制不住地表态了,贴着她磨蹭了两下。 「你——」沈蓉清自然感受到了,脸上浮起的红晕不知是羞还是气。现在大雨滂沱,两人又上演武行,他居然还能生起这种念头。「你到底想做什么?要就给我个痛快!」 不上不下地折磨她的心智,帮主有这么闲吗? 「别急,等下一定让你舒服。」他亲了亲她的唇,见她闪避,忍不住在她颊边咬了一口。「过河拆桥。」 之前为了搭他这座桥千依百顺,现在是破罐子破摔了吗?「乖,你现在还是我陆长兴的姨娘,你不会想我到外头嚷嚷你跟沈阁老的关系吧?就算你当闺女的时候足不出户,没道理京里的沈氏族人没一个见过你的,你说对不对?」 沈蓉清双眼都快烧出火来了。 「乖,跟着陆爷有肉吃。」他蹭了蹭她的脸颊,极为不舍。「瞧你冷的。先回去梳洗,好好休息一下,有什么都等整顿完了再说。」 沈蓉清无言以对。 她真的摸不清楚陆长兴的想法,落实了她的身分后,对她说话反而轻声细语,可她现在双手还被他反剪在后…… 「我暗中派人护送你大哥,你要乖乖的,不然我不知道会护送他回哪个老家。」陆长兴在她耳边低喃,两人身躯贴得紧紧的,她身子一僵,他马上就发现。 这丫头的软肋从来不在她自己身上,真是让他又气又嫉。要是沈蓉清在乎他了,也是这种不管不顾的性子吗? 万一是,真让他心痒难耐;倘若不是……陆长兴眯起眼,这个结果他不接受。 孙嬷嬷差人领沈蓉清到后院,一看西方乌云笼罩,便马上转头吩咐厨房烧热水、熬姜汤,以备不时之需。 这下,还真用上了。 陆长兴抱着沈蓉清走了回来,由怀里的她撑伞,对于已经湿透的两人来说,此举甚是多余,不过外人看来还是甜蜜得紧。 一桶桶热水在孙嬷嬷的指挥下,送入沈蓉清居住的小院净房内,两人各喝了一碗热呼呼的姜汤,等热水兑好。小翠先替沈蓉清褪去紧贴在身上的湿衣服,只着中衣,身上披了件毯子,卸去一头发饰,再以干净的布巾包覆长发,按压发上的水分,前后更换了三条布巾。 陆长兴披了件布巾,静静地坐在房中,地上淌了一滩水。他看沈蓉清像布娃娃一样被摆弄,淋过雨的她看起来可怜兮兮的,嘴唇都没血色。 「大人,热水兑好一桶了,您先用。姨娘的我已经命人抬另一只浴桶过来,马上就好。」孙嬷嬷过来通报,请他移驾净房。 「不用了,我与姨娘共用一桶就好,命人多备些热水到净房外。」陆长兴挥手,看着沈蓉清抬头望向这里,朝她笑了笑。「你们下去吧,让姨娘服侍就好。」 沈蓉清默默地看了眼陆长兴,模样狼狈,气势却不损,锐利的眼眸直勾勾地盯着她,似在嘲笑她不敢拒绝。 是的,她确实不敢拒绝。 在孙嬷嬷她们面前,她还是陆长兴的姨娘,今早两人还好好的,下午一场雨打下来就风云变色,分明是在大哥来找她之后起的祸端,她们会怎么想?依照大哥那说一不二的顽固个性,肯定是报了本名来找她的,传出去,当真颜面无存。 「请让芙渠为爷宽衣。」沈蓉清走向他,满怀恭敬,盈盈福身。 「乖。」他心满意足地站了起来,双臂大开,等她为他解开腰带,贴近他胸膛的时候,才低下头在她耳边说:「陆长兴爱极了他的姨娘,万一她不见了,肯定茶饭不思、夜不成眠,把京城每寸土地都翻过来找一遍,漕帮每处分舵都会贴满那姨娘的画像,如此至情至性的男子,谁不同情感慨?届时她顶了个新的身分出现,你说,陆长兴会不会因为相思成疾,做出更疯狂的事,只为了把她留在身边?」 沈蓉清没有说话,一层一层地为他褪去湿衣。 陆长兴执意将她留下,利诱、威胁全用上了,一时半刻她确实走不了,也不晓得能否按照她起初的打算,把阁主给她的名单拿出来用。 还是先拿无关紧要的事情试探他? 沈蓉清将褪下来的湿衣服交给孙嬷嬷,两人只着中衣,一前一后走至净房,里头烟雾弥漫,热气蒸腾。皂球、黄酒、布巾、衣物都备好放在浴桶旁,还有一篓玫瑰花瓣。陆长兴挑了挑眉,面色不改地将整篓花瓣都倒进热水里,一股淡淡的香气飘了出来。 第二十一章 沈蓉清决定无视他这举动,上前脱去他的中衣,露出精壮的胸膛与结实的腰线。她目不斜视,搬来矮凳要让他踩脚。 「爷请进。」 「不是应该先把我洗干净了,再让我入桶吗?」他两手搭在浴桶边缘,半倚着身子跟她说话。 沈蓉清默默地看了他一眼,取来皂球,先在掌心发起泡沫,踩上矮凳,从他耳后、颈间一路搓洗下来。 两人磨蹭太久,水已经退了热度,淋在身上有些凉意,好在孙嬷嬷机警,净房外的热水半刻钟就换一轮,陆长兴出来添了两桶水,先替她冲干净身子,抱进浴桶,才来解决自己。 「竟然换我来服侍你。」陆长兴正对着她跨入浴桶,人高马大的他立刻坐出一波水,长腿霸道地夹在她身侧,不让她转身。 沈蓉清气到不想看他,拨着所剩不多的花瓣。「我说过了我自个儿来。」 「你自个儿来就不会跟我共浴了。」他要是还看不出她的小心思,底下人都白带了。陆长兴轻抚她水面下的肌肤,像心爱的东西缺了角似的,不断叨念。 「怎么冷成这样呢?风邪入侵了该如何是好?让我来暖暖你。」 「别闹!」沈蓉清砸了一把花瓣到他胸口,气呼呼地瞪着他,殊不料却跌入他如幽潭般的双眼。他神情严谨,与他说出口的话全然不符,一时间,她不知该如何反应。 「你大哥说,这道疤是你自个儿划的?」抚上她颈间的疤痕,陆长兴的心情很复杂,有欣赏,也有心疼,更有怒。这道疤的来历不出他的猜想,只是他的心情完全不能同日而语。「你就不怕吗?」 「怕,我当然怕。」沈蓉清笑了,淡淡的、浅浅的,却像拿了把柳叶刀,在陆长兴的心上片了几千几百下。「所以我划得很轻,很仔细。」 她比谁都爱惜她这条命,万一她死了,父亲一事就没人翻案了,可是有时为了活命,她只能拚命,想来还真讽刺。 「很轻怎么会留疤?」陆长兴皱眉,不信她的话。 沈蓉清看了他一眼,瞧他一脸深恶痛绝,也不晓得他情绪哪来的。 不过这事也没什么不好说的,天底下最知道沈蓉清底细的,说不定就是眼前人。 「我故意把创口划大,一结痂马上挑掉,反覆数次,就——」 陆长兴一手捂上她的唇,不敢再听。 她要疼上几回才能留下如此明显的印记?他不敢想,真的不敢想。 「你这人,对自己真够狠。」他失控地将她搂进怀里,水又泼出桶外一波。他手脚并用地缠住她,紧紧的,不留缝隙,想藉此遏断他不停冒出来的酸楚。「还有其他伤吗?当年落水,可有什么影响?」 「没有,都好全了。」天晓得他在发什么疯?沈蓉清只能把自己当死人,忽略他热呼呼的体温,还有硬邦邦的某处。 「我不信,我得亲自察看察看。」陆长兴由她颈后开始向下抚摸,侧头吮上她颈间的疤痕,满是疼惜地以舌尖描绘,恨不得将之抹平。 沈蓉清想当死人,却忘了陆长兴最厉害的功夫就是气死人。「别闹了,从狩围场回来那天不是瞧过了吗?」 「有吗?我忘了。」陆长兴脸不红气不喘地反驳,其实她的身体他已经很熟悉了,但还是摸到他满意了才收手。 「嗯,身上没有其他旧伤。」 他摊开她曾受过剑伤的掌心,摩挲了数回,才宽慰地说:「这处痕迹也淡了。」 「……」沈蓉清已经说不动他了,几回打闹下来,她有些疲倦,眼睛半合。 「你当年投河,怎么活下来的?」陆长兴见她有些睡意,手掌便在她背上,轻轻地拍打着。「是谁救了你?」 沈蓉清身子陡然一僵,她还没报答阿牛母子的恩情,岂能先把麻烦带给他们。她摇了摇头。「没人救我,是我攀在粗绳上,趁人少的时候爬上岸逃掉的。」 「是吗?」他似乎不怎么相信,可等了老半天,迟迟没有下一句话。 她累了,睡意不断上涌,陆长兴的手在她背上拍呀拍的,更是让她难以抵抗,眼皮掉下来了好几回。 只是这时候在他面前睡着,醒来也不晓得在什么地方。沈蓉清咬着下唇想保持清醒,却抗不过浓浓睡意,最后还是倒在他的怀中,枕着他的胸膛进入梦乡。 陆长兴轻拍着她的手未停,另一只手捞起水面上的玫瑰,凑到鼻间嗅闻。 「好好睡吧。」他以指腹轻抹她眼下青影,幽幽地叹了口气,将她抱出浴桶,以布巾仔细地裹住她。 那篓玫瑰花瓣是他特意吩咐孙嬷嬷准备的,里面洒了安神的香露,对于大悲大喜过后的人,有很好的舒缓效果,只愿她能好好地睡上一觉,夜里不要反侧难眠。 鸟啼声,声声入耳。 沈蓉清悠悠醒转,看着顶上绣着百花的棉帐,一时间居然想不起来此为何处。 她好像睡了很久,骨头有点酸疼,撑着身子掀帐而出,见是她在陆府暂居的小院房间,陆长兴就坐在房内靠窗的罗汉椅上,一手持着卷宗,一手叩着杯盖,在杯缘绕着圈。 「醒了?」他从卷宗后方抬头,窗外投射进来的阳光,暖了他嘴角的笑容,美好得、让沈蓉清误以为她还在梦中。 他搁下手中的东西,走了过来,温热的掌心托着她的脸颊,看着她迷迷糊糊像没醒透似的,不由得笑了出来。「睡得可好?」 沈蓉清点点头,神情有些恍惚。她很长一段时间没睡好了,如今睡足了反而不习惯。 其实最不习惯的是他的转变。 陆长兴坐上床沿,爱怜地摸了摸她披散在身后的长发。「起来吃点东西,收拾一下,带你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沈蓉清警戒起来。 「别紧张,那个地方你去过。」他撩起她一绺发丝,凑到唇边一吻,鼻间还有淡淡的玫瑰香气,深得他的喜爱。 「放心,我们现在是在同一条船上,我不会弃你而去的。」 「……」沈蓉清发现这两天她说不出话来的次数很多,他卖着关子不说,她只能小心再小心了。 七天后,戴着面纱的沈蓉清下了漕船,看着眼前熟悉中又带点陌生的地方,感慨无语。 睽违两年,她居然又回到了这里,漕帮镇江南分总舵。 「我记得当初这里有个小伙子,长得异常瘦小,为了求我让他留下来,直说他力气大,尽管要我考他。」陆长兴走到她身边,低下头在她耳边笑着说。 沈蓉清暗自腹诽了一把,这人不会闲到脑子坏了,专程带她南下,只为了嘲笑她当年的失败吧? 「可惜呀。」陆长兴惋惜叹道。「之后没再见过这么有趣的小伙子了。」 「爷想见,也不是没办法。」她套件男装再进漕帮,他想回味几回都不是问题。 「还是算了,相见不如怀念,我还有宝贝芙渠要照顾呢。」他怕一见到她男装打扮,就想起她投河的那一幕,太椎心。 陆长兴护着沈蓉清,走没几步,就有人上前迎接,而且是黑压压的一群人。 「属下郑邳率镇江南分舵帮众恭迎帮主大驾。」年前就任南分总舵主的郑邳一见陆长兴,立刻拱手作揖,没有得令,不敢起身。 这人沈蓉清眼生,不过他身后的张一强,她就有印象了,两年不见,他苍老许多,也不复以往盛气凌人,即便郑邳小了他二十来岁,气度还是甩了他很大一截。 「起来吧,以后别摆这么大的排场,省得我抓不住偷油腥的小老鼠。」陆长兴这么一说,就看到张一强狠狠地缩了下脖子。 「我来这里巡视几天,你们大可当没我这个人存在,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用特意表现给我看,平常郑邳都记着,我只看他呈上来的记录。」 他来是要办正经事的,成天一堆人在他面前晃过来绕过去,光是应付这些人就是一个日落月升,哪来这么多闲工夫? 「属下会多加叮咛。敢问帮主可要摆宴?」郑邳恭敬地问道。 陆长兴来访,也不过是他们下船前才有船夫过来通报而已,事前准备不足,这回还多了女眷,很多人因此慌了手脚,没想到陆长兴如此疼爱新纳的姨娘,连外访都要带着她,也幸好他平时急件处理多了,这事比起船只搁浅还不算严重,很好应付。 第二十二章 郑邳会这么想,是因为当年镇江南分总舵一夕间风云变色时,他人在魏水河段清游泥,并不清楚这里的帮众对陆长兴异常敬畏。 「不用了,刚才才在船上吃过。你也不用费心,照平常作息跟菜色就好,我不是来享福的,什么奢侈的东西都别上,有闲钱就留着给弟兄们过年过节加菜。你现在是南方所有分舵的头,要多为帮众们想想。」漕帮每年都缺人力,新的召不来,旧的还不想方设法留住? 「是,属下谨记帮主教导。」郑邳抱拳,语气高扬。 「好了,都下去做事吧,一群人挤在码头处,都不用下货了吗?」陆长兴挥了挥手,护着沈蓉清就要离开,却见她不动声色地在人群中寻觅。 「想找阿牛?」 沈蓉清一愣。「没有。」 「口是心非。」陆长兴笑睨了她一眼,她大概是怕阿牛受她所累,得到严惩吧。 「郑邳,去把一个叫阿牛的人找来文书房,我要见他。」 「是。」郑邳虽然好奇,倒没有把疑惑显现在脸上,等帮众都返回各自岗位,他才去找阿牛过来。 南分总舵的人不少,像阿牛这种底层的工人,是不会记入舵主脑海里的,还真费了番功夫才找到人。 阿牛听到陆长兴要见他,手中的货差点滚进漕河里,他在满是补丁的衣服上擦了擦两手的汗,抱着赴死的心情,随着郑邳来到陆长兴面前。 「帮、帮、帮主。」阿牛吓得讲话三字有两字抖。 「别来无恙?」陆长兴坐在主座上,目光如鹰,身后挂着一幅五尺长宽的大梁漕运图,一帮之主的气势表露无遗。 「羊?」阿牛摇摇头。「我家没羊。」 文书房里顿时静默。 坐在下位的沈蓉清默默地撇开了头,不忍直视,面纱下的唇角却是上扬的。 陆长兴瞧不见她的笑容,但没有忽视她眼底流转的愉悦色彩,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她,简单却又难得。 他清了清嗓子。「阿牛,你还记得沈清吗?」 「阿清?」阿牛扭着衣角,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记得,我娘的干女儿。」 「我年初在京师遇见她,说开了误会,她说我若回镇江,记得把这东西交给你。」陆长兴自怀中取出一锦袋放到桌子上,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阿牛。 「她要我谢谢你当年的救命之恩。阿牛,是你救了沈清的,对吧?」 沈蓉清惊诧地看了陆长兴一眼,他居然在套阿牛的话! 「是、是……不过这没什么,她是我娘的干女儿,也就是我的妹妹。」阿牛筋很直,想也不想就跳进陆长兴挖的坑。 「帮主,阿清过得好吗?我跟我娘都很担心她。我没钱给她请大夫,害她当年养伤养了三个月才好,我娘说女儿家最怕受寒,她在河里泡了好久,也不晓得有没有落下病根。」 沈蓉清很想开口要阿牛别说了,又不晓得该怎么跟愣头青解释她跟陆长兴的关系,只好死死地忍了下来。 「有机会,你听她亲口说吧。」陆长兴沈默了一会儿才开口。沈蓉清好不好,他当真说不出来。「郑邳,把这袋东西给他,领人下去吧。」 「是。」郑邳得令,上前取走锦袋,带阿牛离开,出了文书房之后,才将锦袋交给阿牛,嘱咐他先收回家放,交给他母亲开启。 若他猜得不错,这只锦袋不是沈清托付,而是陆长兴赠与的,他拿出手的东西肯定十分贵重,掉了可不好。 郑邳与阿牛离开后,文书房仅剩陆长兴与沈蓉清两人。他率先站起,走到她的身边。 「正事还没处理呢,走吧。」 沈蓉清抬起头,犹疑了好久才说:「你别为难他。」 「岂会?」陆长兴将她扶了起来,低头在她颈边蹭了蹭。「感谢他都来不及了,等我们事情处理完,再登门道谢。」 「你不为难他就好。」其他的,她当说过就算了。 陆长兴领着她来到册库,沈蓉清以为他要推门进去,他却走到册库后方的小屋,敢情这才是他真正要来的地方? 两年前这里有小屋吗?沈蓉清细细捜寻着记忆,发现她对这座小屋陌生得很。 「我带你来,就是为了让你看这屋里的东西。」陆长兴推门入内,屋中摆放单一,全是平凡的木箱子。 沈蓉清不解地看着他,就见他露齿一笑,得意地说:「这些是四年前龙磐、号山、碧沙分舵四月到七月运送贵重物品的清册,合计一万两千五百二十三本,共一百二十八只木箱。」 「这些不是烧了吗?」沈蓉清不敢相信,来回地看了好几次。 「你自己做过记簿,不知道清册可以重誊的吗?」他笑了笑,勾了她脸颊一把。 「我给曹永祥的是誊本。」 沈蓉清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曹永祥府里的那把火是你放的?」 「不是我。」陆长兴摊手。「是骆冰。」 「……」还不是一样吗? 「这些清册里究竟有什么干坤?」陆长兴走了进去,随意打开一只箱子,取出某本纸张已有些泛黄的清册,快速地翻了一遍。 「曹永祥诬陷我爹卖官,抄家的时候,清单上多了许多沈家没有的东西,库房却在此刻拿出一本暗帐,说是我爹收礼的记录,我沿着这线索慢慢找,发现这些东西都是从龙磐、号山、碧沙这三处运出来的,我想知道到底是谁在背后操作,所以才放出风声,混入漕帮。」 「一万多本,你一个人找得完吗?」就算没有遇见他坏事,也很难在清册运入首辅府前,找出她要的证据来啊。 沈蓉清敛下目光。「总是机会。」 「唉。」陆长兴叹了口气,心疼地摸了摸她的头、她的脸、她的脖间。为了她口中的机会,她付出了多少? 「我帮你找吧,手边还有礼品的记录吗?」 「你真的要帮我?」她退了一步,戒慎地看他。 「不然呢?带你来这里做什么?」陆长兴不急不恼,一派自然。「眼下你只能信我了,记录呢?」 「我进漕帮的时候,缝了一份在衣服里,就是被你划开的那一件。」沈蓉清知道说这个也是白搭。 「我还留了几份在老家,得回去拿。」 「不用了,你那件衣服我还留着。」他曾想丢,最后舍不得,就放在此处他休憩的厢房内。他笑着看她。 「信不信我找了你两年?」 「……」沈蓉清回望着他,分不清楚他这句话的真伪。 「你会信的。」陆长兴在她唇边落下一吻。「总有一天会信的。」 陆长兴取出沈蓉清的旧衣,从衣服夹层中拿出的礼品清单,长长一大串,其中一件随便拿出手,都是富贵荣华的象徵。 他命主簿们抄写了二十份,各别交到郑邳,以及晚了他们一天来到镇江的骆雨、骆冰,还有其他他亲手拉拔的属下手上,接着便开始翻找这一万多份的清册。 历经半个月,过滤出了两个人名。 「张汉卿、彭海?果然是他们俩。」沈蓉清拿到结果时,神情一紧。 「谁?」这两个名字对陆长兴来说陌生得紧。 「国子监学录。」沈蓉清指着张汉卿的名字。 「道禄司右觉义。」尔后指向彭海。 「这两个人当年有出来指称向我爹买官,可之后惩处的名单上面,并没有他们两人的名字。我一直想接近他们,了解当年买官的情况,可惜没有门路,他们过得非常小心,没想到诬陷我爹收贿的礼品就是他们两个操作的,难怪能留下一条命来。」 陆长兴眯起眼,马上吩咐下去。「骆雨、骆冰,你们去查查这两人跟曹永祥什么关系、有何破绽。」 「是。」 「差不多该回京了,今日下午动身如何?」陆长兴低头询问沈蓉清的意见。 「……嗯。」她点头应下,能尽早回去当然最好。 沈蓉清悄悄地观望陆长兴,这半个月下来的进展,远比她努力了四年还快。或许是她之前就理出了些眉目,只是没有陆长兴,她当真无法把这些点连起来。 他为什么突然想帮她?还是这只是他一时的游戏? 回京后,陆长兴忙了几天船坞的事,镇日早出晚归,沈蓉清因为身分限制,不好外出,只好藉着孙嬷嬷与集玉阁通消息。 第二十三章 小翠嘴不紧,她是不敢用了。自从提了几名丫鬟上来让小翠领着后,整座小院除了孙嬷嬷以外都在她的管领之下,她说话也多了几分底气,却没发现自个儿已经摸不到主子的边,这种人处理起来倒不费事,就怕仗着有小聪明心又大的。 几乎把所有事情都在陆长兴面前剖开来说后,沈蓉清已经不避讳他,还当着他的面大刺刺地将沈香给她的名单摊出来看。 即便现在已有了明确的目标,多年来养成的小心性子还是会留意一下有没有可用的线索,而这些请托不外乎是往漕帮安插个位置,引荐个什么高官或是换个职述,倒是陆长兴研究得比她还起劲。 「你跟阁主通个气,说这几件事办起来不难,只是为什么不找首辅帮忙?这几户人家真要攀关系,跟曹永祥也是远房亲戚。」陆长兴正在写船坞策论,随手在清单上勾了几个人名给她。 「除了在漕帮安人之外,其他的你真有办法解决?」她不信漕运使有能力影响吏部的决定,照他对付工部的手法看来,他只有树敌的分。 陆长兴嗤笑一声。「我不行,背后还有个南国公呢。不看僧面看佛面,总会给功臣一个面子。」 他虽然与陆随不对盘,却也不会把他带来的好处往外推,在他这位置上,只要大原则不变,其他的小事都可以忽略,而他跟陆随的破事在大事之前,都不是纠结的重点。 沈蓉清张嘴欲言,最后还是打住疑问。他们父子间的事,恐怕他们自个儿都拎不清,不用她加进去搅和。 「你不好奇吗?不少人追着我问,只为了知道无关紧要的小事。你想知道,我可以说给你听。」他不介意在她面前示弱,女人总有母性,说不定会因此多眷顾他。 「你都说了无关紧要,我又何必追问?」外人看已经是一团烂帐,更何况是亲身经历的当事者,怎么说都不会是愉快的回忆。 「等你想说的时候,我会听着,没必要为了我一句好奇的话,去刨自己的伤口。」 她也是有旧伤的人。 陆长兴眼波转深,搁下笔,将她抱至腿上,埋首于她颈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环抱她腰间的双臂越缩越紧。 「以后让丫鬟替你薰上玫瑰花香。」 「为何?」她摸不透陆长兴的想法。 「玫瑰安神。」 「你确实该安神。」沈蓉清变了表情,乖乖地坐在他腿上,不敢乱动。 陆长兴在她耳边重重呼息,下腹故意顶了她股间两下。「我等你替我安神。」 「晚间我替你薰香。」她指着桌上写了一半的策论,臊红一张芙蓉般的脸蛋。「你该先忙正经事。」 「正经忙事也是正经事。」陆长兴像吃了一大篓龙眼,体内的火旺得很,吸吮着她玉润的耳珠,仿佛那是退火的莲子般舍不得放。「偶尔换个地方才不会腻,今儿个我们就在书案上试试可好。」 「不要!」沈蓉清想推开他,不过这点挣扎向来不入陆长兴的眼,依旧故我地掠取他想要的东西。「别闹了,快放我起来。这里不是小院,随时有人过来的。」 「过来了再说——」 「帮主,属下有事禀报。」 兴头上的陆长兴像被浇了一桶冷水,沈蓉清倒是松了口气,拍了拍他僵住的手,示意他挪开点,拿起他勾画过的清单,默默地坐到旁边,见到他那好事被打断而不悦的神情,幸灾乐祸地笑了一下。他哪里还生得出气呢? 「进来吧。」他重新执笔,朝外吩咐,在对方进来之前又写了几个字。 「帮主。」 「老大。」来人是骆家兄弟。骆雨表情自然,态度恭敬,一进来,目不斜视,就等陆长兴问话;反观骆冰,手脚好像摆哪里都不自在,扭得跟身上长虫一样,眼神总会不由自主地往沈蓉清的方向看去。 「把你的眼珠子给我收回来。」陆长兴先是看了沈蓉清一眼,怕她反感,却看不出有何异状,不过这才让他害怕,天晓得她在心里把自个儿比得多低。 「对不起,老大。」骆冰搔了搔头,不是很习惯这样的陆长兴,他跟人说话,不分男女都是正经语调,偏偏在沈蓉清这里语尾都会连丝,这也证明了她对自家老大的重要性不是其他人能比拟的。「对不起,嫂子。」 沈蓉清怔了一下,淡漠的神情有些维持不住。 「好了,没事。」陆长兴乐了,为了骆冰的称呼,为了沈蓉清的动摇。「说吧,你们兄弟俩过来有什么事?」 「帮主吩咐我们打探的消息已经理出大概了,请帮主过目。」骆雨这才开口,由怀中取出一叠信纸。 沈蓉清凑过来看,不自觉地念了出来。「张汉卿,贵杨隆庆人,天禧三十四年生,父殁——」 这当中记载的是张汉卿的生平,一路读下来,实在没什么过人之处,家世也平平。他十六岁开始应试,考了三次才得童生,五回方中秀才,进士屡试不中,不过在乡 里间是出了名的孝子,夏日都睡在母亲榻下,为她驱赶蚊虫,嫌妻子对母亲照顾不够周到,还连休两任,现在四十几岁了,身边只跟着一名妾室,无人敢嫁。 「屡试不中,难怪铤而走险,动了买官念头。」陆长兴在他的生平上点了点。 「这人看上去没什么背景关系,恐怕是中途被曹永祥策动,成为他的棋子。」 「利用完了,曹永祥怎没收拾他?就算他再普通,也是后患。」沈蓉清不解。 「若不是曹永祥太过自信,觉得这人翻不起风浪,就是张汉卿手上握有曹永祥忌惮的东西,所以才留他一条命。」陆长兴嗤笑一声,往后躺靠在椅背上。 「也难说曹永祥忘了这个人,毕竟荣华富贵会蚀人脑袋的,你以为糟大人还剩多少?」 沈蓉清愣了下,才明白过来他所谓的糟大人是谁,低头笑了笑,又摇了摇头。 「荣华富贵不只会蚀人脑袋,还会害死人。」 「总会让他付出代价的。」陆长兴握着她的手,望进她沈痛的阵子中。 骆冰看傻了眼,要不是骆雨机警给了他一拐子,回头又要遭骂了。 「看看彭海的吧。」沈蓉清想把手抽回来,可是陆长兴不让,在别人面前为了这点事争执又不好看,她只好忍了。 彭海的家世就比张汉卿的好上许多,祖上榨油的,传到他父亲这代,已经是京城有名的油商,每月固定托漕帮运油卖到外地,更有几名远亲在漕帮中任职,地位仅次于分舵主。 彭海是他父亲这脉独苗,从小受尽宠爱,也不晓得是疼坏了,还是天生资质驽钝,文不成、武不就,个性又胆小,进了道禄司后还变得更怕鬼,曾经被邻人晒在后院的白衣裳吓得整整病了三天。 「你怎么看?」沈蓉清问。 「与你想的差不多。」这事不难推敲,相信她也有想法。陆长兴指着彭海的名字。 「这人好拿捏,又是独子,手段运用得当,等于掐住了这家油商,彭家既然有人在漕帮内,那要先从彭海下手吗?」 陆长兴三两句话就能把人提过来,要见彭海也不是什么难事了。 「以这两人的条件来看,彭海确实比较好攻破,不过最好的办法还是直接朝此人下手,绕太多弯,容易打草惊蛇,我们只能走曹永祥探不到的路。」出其不意方能致胜,最好别让曹永祥知道这事有陆长兴在里头搅和,以免他将所有精力都放到对抗他们上头。 沈蓉清看着彭海的生平好一会儿,还是拿不定主意。「你有什么办法?」 「最简单也最有效的方法,就是攻其要害。」陆长兴以指在彭海怕鬼的地方划了两圈。「你觉得骆雨跟骆冰,哪个人来扮沈阁老最合适?」 骆雨闻言十分平静,骆冰却想起陆长兴要他放火的事情,不由地打了个寒颤。 「你想做什么?」沈蓉清紧张地问。 「让彭海误以为沈阁老回来向他讨公道。」陆长兴淡淡地说,细细地拍了拍她紧握的拳头。「若你觉得此举冒犯了沈阁老,我们可以另辟蹊径。」 沈蓉清显得犹豫,考虑了一段时间,才定眼打量骆家兄弟几眼。 「我父亲没有这般高壮。」她摇了摇头。骆家兄弟是北方汉子的身量,跟身为儒生的父亲差太多了。 「还是要找郑邳来?」陆长兴敛眉思考。 第二十四章 「还有一个人。」沈蓉清给出建议。「四位兄长中,就数我三哥最肖父亲,无论是身形、长相、气质、口吻都有八成相似,从背后看,连我母亲都不见得能分辨出来,只是不知道三哥愿不愿意帮这个忙。」 想起大哥来陆府找她的样子,她实在没有信心面对其他人。 陆长兴知道她的心结,施力握紧她的手,坚定地望着她。「就像你说的,总是机会,我们就试看看。」 「……嗯。」沈蓉清点点头,心里还是没底。 沈家老宅依山傍水,风景秀丽,良田一马平川,无尽连绵,庄稼人戴笠荷锄,错落田野,白鹭展翅,两两而过,意境优美,唯一说不上好的地方,就是地处偏远了些。 沈家四子,沈容烨、沈容柏、沈容堰、沈容铨。沈蓉清在来的路上,都跟陆长兴讲解了遍,除了四哥是母亲重病,以为将不久于人世,要求父亲纳了她陪嫁丫鬟所出,其余皆是嫡生,父亲这辈子也就这两个女人。 「父亲四十岁才生下我,对我甚是疼宠,有求必应,我吵着要跟哥哥一块儿学骑射,那年我才五岁吧,小胳膊小腿的,走路还会跌跤,谁放心让我独自上马?可我爹禁不住我哭,隔天就托人到西南找了几匹矮小的叫叽马,回来当我的座骑。」沈蓉清陷入回忆,笑容有些凄苦,又有一点甜丝。 陆长兴将她拥入怀中,轻轻拍着她肩头。叫叽马是大梁西南山区里特有的矮脚马,要运回京城着实不易,沈阁老对女儿的用心,可见一斑,也难怪沈蓉清用尽一切手段,也要洗脱父亲的污名。 「现在在外头,别老想着动手动脚,万一被人看见了该怎么办?」这里可没一个人是他漕帮下属。沈蓉清气睨他一眼,见他收回手,神色才舒缓些。 「我很久没回来了,不晓得家里变得怎么样。在我离开的时候,家里种了几亩田,可是哥哥们对农事不了解,收成惨澹,起初都得靠嫂嫂们的嫁妆度过难关,三哥怕我们被田地束死,转作小买卖,每两天就要跑县城一回,他在京里是见过好东西的,帮县城几名富豪掌眼,很快就累积了些名气。」 「难怪你会带我来这里,而不是直接回家。」陆长兴笑了笑,躺靠到身后的大树上,看着一旁板凳上摆着跟竹杯,贴了红纸,写上「奉茶」。 这里是沈家村落对外联系的干道,他们两人穿着不算大气,可摆在这穷乡僻壤也够看了,他还以为她故意把他拉到这棵榕树下来坐,是想让村民把消息传回去,引沈家人出来看一下外地来的迷途傻蛋。 「……我没脸回去。」沈蓉清低下头。她连走过正门的勇气都没有,大哥来找过她之后,连后院的墙她都不敢跳了。 陆长兴没说话,拍了拍她因低头而显得微弯的背脊,远远见到有人驾着牛车过来,便站起身,大步流星地迎了上去,十分霸气地挡在路中间。 「这里有没有个人叫沈容堰的?」 牛车上的人是个憨厚的庄稼人家,五十来岁,看着陆长兴的气势都能凶过山贼了,差点一骨碌就从牛车上跌下来。 「我问你话呢!不会说话,手还能比吧?」陆长兴皱眉,直接走到牛车旁,此时北方人的身量优势又显露出来了,踩地的人是他,还比坐在牛车上的农人高。 沈蓉清诧异地看着陆长兴匪气的表现,与平时端出来的帮主威严全然不同,他究竟有什么打算?怎么没有跟她商量?是临时起意吗? 她摸了摸脸上的纱巾,确定系得牢固,才迈着碎步走向路中间的两人一牛。 「你过来做什么?等会儿又喊头晕、想吐!啧,女人家就是麻烦!」陆长兴回头恶狠狠地骂了她一顿,看牛车上的人盯着沈蓉清,就把气撒到他身上。「看什么看?老子的女人是你能看的吗?到底有没有沈容堰这个人?」 「你、你找他做什么?」乡下人热情惯了,农人就随口问了句,见到陆长兴瞪来一眼,连忙摇手。 「我、我没什么意思,你就当风大没听清,没事没事。」 「什么没事?找不到沈容堰,你全家都有事!」 陆长兴虚空挥了一拳,气愤难平地抱怨着。「这沈容堰找我去北方做笔大买卖,说漕帮近期要在重要分舵盖船坞,我们也不贪多,分个二十处的建材就够吃上几年白米饭。他要我在县城等他几天,待他回去跟家人知会一声,现在都过五日了,连个影子都没瞧见,我才过来找他。说这么多,你到底知不知道沈容堰在哪儿?」 「你们会不会错过啦?早上我出门的时候,看他正要去县城呢。」农人搔了搔头,沈容堰是这村落生意做最大的人,陆长兴的说词很快就被接受了。 「他找不着你,应该会折回来,他家就在——」 「福老爹,出了什么事吗?」后面来了辆马车,有遮篷的,因为陆长兴占了道,煞气又重,驾车的男子只好下来了解,一看牛车上的人还是他的老邻居。 沈蓉清默默退了一步,将自己完全藏到陆长兴的身后。 「阿堰呀,你回来得正好!」农人双眼一亮,赶早不如赶巧,脸上登时笑开了花,指着陆长兴对沈容堰说:「你朋友来找你了,生意不等人的,你可别耽误了。」 「我朋友?」沈容堰疑惑地看向陆长兴,越看越不对劲,原本从容尔雅还未完全褪去的儒生气息马上变了调。他回头,笑着对农人说:「福老爹,这确实是我朋友,多谢你了,等会儿路上走好。」 农人朝他挥挥手,示意他不用多说,驾着牛车往家里的路上赶。牛车不快,沈容堰将马车停到奉茶树下,拴好马,陆长兴及沈蓉清都坐回原来的石头上,还能见到牛车在路上摇摇晃晃,不过离这里也有段距离了。 沈容堰收回目光,直直地望向陆长兴,拱手道:「不知陆大人远道而来寻访在下,所欲何为?」 他在朝为官的时候,见过陆长兴几面,他气势雄健、高大俊朗、自信挺拔,即便两人从未交流过,也对他印象深刻。 「找你帮忙。」陆长兴抚颚一笑,却没有方才在农人面前的匪气。「其实帮我的忙,等于是在帮你自己的忙。」 「在下不懂大人的意思。」沈容堰一脸莫名,但他还不至于认为陆长兴疯了,颠簸到这里只为开他玩笑。「大人需要在下帮什么忙?」 陆长兴默默看了沈蓉清一眼,以眼神问她,究竟是他来说,还是她来说? 沈蓉清叹了口气,如果三哥愿意随他们回京,这秘密迟早守不住,便将面纱取下,弱弱地喊了一声。「三哥……」 「小清?!」沈容堰吓得站起来,这条路上算一算也就他们三个人跟一匹马,他还是慌张地探看了左右。「你快把面纱戴上,被村民看见就不好了。」 他们一家兄妹眉宇间长得极为相似,村民也知道他们有个妹妹,为了掩饰她的行踪,就对外宣称为了替父母积德,到宗庙里带发修行了,万一被人发现,把消息传了回去,简直就是砸石入水。 沈蓉清把面纱挂回去,低着头不敢看沈容堰,小媳妇的模样惹得陆长兴心生怜惜,不管兄长在场,伸手就是搂抱,气得沈蓉清抬起头来怒瞪着他,示意他别添乱。 「对我就这么凶。」陆长兴笑着摇头。算了,他乐得惯她。 沈容堰就算历经家变,也禁不起陆长兴当面调戏他妹妹,重点是他们怎么会一块儿过来,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大哥听到消息出去找你,回来气冲冲的,什么都不讲,也不许我们多问一句,一个人在爹娘牌位前跪了一天一夜,发不梳、须不剃,一瞬间像老了五岁。小清,你到底做了什么事?」 沈蓉清噎了一下,内心苦涩难当。「我成了陆大人的侍妾。」 「你!」沈容堰指着自家妹妹,不敢相信自个儿听见了什么话。 「你究竟把爹娘的脸面置于何处了?他们在天之灵——」 「三哥,你别急着骂她,要不是走投无路,这么倔的姑娘怎么会低头?」 陆畏兴横出一手隔在他们两人之间,沈容堰为他这句「三哥」差点岔了气。 「我们手边握有一些线索,是她这四年来卖命卖尊严换下的,如果运用得当,就能洗刷沈阁老的冤屈,我只问你一句,你肯不肯跟我们回京?」 第二十五章 沈容堰面有难色地看着陆长兴。他知道这事不是三言两语就说得清楚,但也不用省事到什么都不解释吧?他改问沈蓉清。 「你先跟我说说这几年都做了什么?」 「也没什么——」沈蓉清从捜集证据,进入漕帮,四处寻访买官名单上的人物,到最后依附集玉阁成为瘦马,再遇陆长兴都说了一回。她几次想把险要的事一语带过,像投河逃生云云就省略不提,陆长兴却插嘴把一切补上,惹了她好几个白眼。 「你一个女孩家……」沈容堰实在说不出训斥的话,看着从小没少疼爱的妹妹跌得一身伤回来向他求助,他怎么狠心往外推呢? 「好吧,我跟你们上京。」 「三哥!」沈蓉清喜出望外,她还以为要磨上个三、五天,才有办法让他点头。 「我开口说要做点小买卖的时候,家里也是反对,我知道你的心情,也明白你走的这条路比我困难许多。你一路走来,肯定累了吧?三哥没什么本事,最多就扶你走一小段。」沈容堰摸了摸她的头,像幼时买糖回来哄她一样。 「不过我贸然离去,肯定会惹大哥起疑,得想个藉口脱身,最好是能离家十天半个月的。」 「放心,早就帮你想好了。」陆长兴把漕帮船坞的事说了一遍。 「还有个福老爹当证人呢。」 沈蓉清这时才心领神会,原来他早就打好主意,故作匪气也是慎防家里的人问起,两相比较之下,就算身量高头大马,最终也不会怀疑到陆长兴身上。 「既然如此,我就回家交代一声,明早在县城的头家客栈碰头。」沈容堰点了点头。以前就听闻过漕运使陆长兴心思缜密,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还没见到他本人就开始布局了。 「好,明早巳时,客栈门口等。你人来就好了,其他的路上添购便成。」其实他很想现在直接把人架走,不过对方是沈蓉清的哥哥,他多少得顾忌些。 陆长兴与沈蓉清南下找人,骆家兄弟就负责在京里布局。 彭海不知是亏心事做多了,还是天生胆小如鼠,家里大门口上就挂个寸长的镇煞罗盘,每扇窗户上都吊着金钱剑,每天出门跟回家都要烧一遍黄纸,口中念念有词,家里还养了七头黑犬,轮流取血用。 「过得这么辛苦,有意义吗?」骆冰解了某扇窗上的金钱剑后,迅速躲回墙边,蹲伏在骆雨身侧,拿起石子轻丢彭海家的窗户。 「出门要看日子、看方位,哪天我扮成算命先生,说他这辈子只能吃白米饭,你说他会不会照办?」 骆雨没有回他,专心地注视着眼前的变化,一见有人惊醒,马上松开握了一整个晚上的绳索,白衣立刻从窗外飘过。 「有鬼呀!」房内有人大叫,顷刻间,烛火亮了屋子。 骆雨拉回白衣,卷了几卷塞进胸前,领着骆冰翻墙离开,动作一气呵成。 「金钱剑又断了!这个月已经断七支了!老天爷,我们不会染上什么秽物了吧?!」彭海家里哀嚎声不断,已经离去的骆家兄弟听过好几回,早就见怪不怪了。 「老大想这法子还真够损的,不过怎么样都比放火好。」骆冰提起当年的任务仍是心有余悸,当时尽管临行前陆长兴千叮咛万嘱咐不可伤及无辜,还是有人受伤了。那个人就是他,伤到现在还没好全。 「帮主行事有他的考量。」换作是他,也会选择用火烧,此举最干净俐落,也最无悬念。 「喔。」骆冰摸摸鼻子,不提了。「对了,哥,你怎么看老大跟沈清?」 要是沈阁老没有失势,沈清当老大的正妻绰绰有余,只是现在不上不下的,日后翻案也不晓得该如何处理。 「帮主喜欢就好。只要帮主认她,我就认她。」骆雨终于看向聒噪了一晚的骆冰。「再说这事不是你我可以过问的,以后莫再提。」 「知道了。」骆冰暗自庆幸,爹娘不是把骆雨那颗顽石脑袋生到他脖子上,不然这日子怎么过哟? 骆家兄弟就像这样,每天造访彭海家,做点小手脚,在陆长兴一行人回到京城后,关节也打通得差不多了,现在彭海草木皆兵,看到影子摇曳都会吓出一身冷汗。 决定动手的当晚,骆雨用吹箭迷昏了彭海,将他扛到城外狩围场内。 到的时候,骆冰已经在四周用金炉铁筒烧出浓浓的一阵白烟,并以木板隔了条沟,里面点满蜡烛,看上去真有几分阴森。 沈容堰换上阁老官服,染发贴须,踩上装有车轮的木板,在彭海药性还没褪去前,先让骆冰拉着绕了狩围场几圈,原本木板一动就东倒西歪站不稳,现在负手迎风不是问题,还能在移动的时候跳两下。 沈蓉清无事可做,只能在铁筒里添水,维持住浓浓大烟。陆长兴本想牵着佳人在一旁看戏,见她闲不下来,非得找事情忙碌,也只能挽起袖子一块儿烧纸。 准备得差不多后,彭海也渐渐醒转,迷茫之间,发现入眼不是看了好几年的床帐,而是荒林野地,手在地上刨呀刨的,确实是湿润的泥土,吓得脸色惨白,嘴巴大张了好一会儿都说不出话来。 白雾弥漫,带着些许刺鼻的焦味,火光微弱,几乎就集中在脚边,彭海死死闭眼,再张开还是同样画面,不死心地又试了几回,皆是一样的结果,吓得他以为作了个难醒的恶梦,左右开弓,赏了两个巴掌到自个儿脸上,极为清脆的声响跟剧烈疼痛让他心如死灰,因为眼前景物根本没变。 「彭海……彭海……」一道影子在白雾中闪过,彭海吓得双手乱挥。 「你是谁?!你想做什么?!冤有头债有主,我可没害你!你去找别人、去找别人!」 「你害我抄家眨官,净身出京,晚年家破,临老名誉扫地……你还说你没害我……彭海,你好狠的心……我要你赔命,赔命……」沈容堰伸直两手,往虚倒在地的彭海滑了过去。 「沈、沈、沈阁……阁老?」彭海像霜打的茄子,软得更厉害了。 「为什么要害我……你说……你说……」沈容堰想起陆长兴交代的事情,开始诱导他回话。「我在黄泉底下好冷……你说,你为什么要害我……不说我就拖你下来陪我……」 「我没有害你!我没有害你……你不要抓我!你不要抓我……」彭海哭得满脸眼泪鼻涕,缩成一团球。 「那么是谁害我的……你说,只要你说……我就原谅你……保你一世平安……」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只是听命行事!」彭海的头摇得跟波浪鼓一样。 「听谁的命?行谁的事?」 「不知道……我不知道,每次都是送纸笺过来要我准备东西……」彭海顿了一下,开始大叫。「张汉卿说是曹阁老!对,是曹阁老!你去找张汉卿,不然去找曹阁 老……不要找我!我是无辜的,我是无辜的!」 沈容堰看了眼蹲伏在一旁的陆长兴,以眼神询问他是否该继续询问下去。 「大胆小鬼,居然私自潜逃,还不速速束手就擒。」陆长兴压低声调,朝骆冰挥手,将沈容堰拉向远处,一旁等候的骆雨马上向彭海射了一记迷针。 沈蓉清敛眉,万分担忧。「难道诬陷我爹的礼品,都是彭海准备的?如此一来,不就没过曹永祥的手了吗?难怪会把他留下来,根本顶罪用的。」 「再怎么说,曹永祥也是打滚官场多年的老狐狸,不过是吃胖了点。」陆长兴走近昏迷不醒的彭海跟前,冷冷地笑道:「可他却不知道,吃得胖点容易抓,首辅当了近五年,也该风光够了。」 他转过头来,笑容添了点温度。「世子爷,你怎么看呢?」 秦王世子像被吊在空中荡过来又晃过去的,脸色苍白难看。「这就是你说要给我看的好戏?」 「是。」陆长兴承认得很干脆。「世子觉得精采吗?」 「我头疼死了。」秦王世子揉着鬓角,顿时生出误交损友的感慨。 「难怪你要我替你租借狩围场,他们听见我晚上要来,看我的表情好像我发病没服药一样,原来你早就打好主意要拖我下水了?」 第二十六章 「别这么说,曹永祥一倒,对你也是有好处的。」陆长兴笑了笑,走回来拍了他肩膀几下。「以你的能力,就算驻守皇城,也该是京营的头儿。曹老贼不在,你才有办法升上去,才不至于以世子之名领了个不上不下的羽林。」 曹永祥属意秦王之女,想为三子娶妻,媒婆三次登门,都让秦王回拒。曹永祥怀恨在心,却不能对秦王如何,只能朝秦王世子的仕途下手,明明有更高更好的职位,全让其他皇亲国戚顶了上去,还大力提拔三子媳妇的娘家人,生生压了秦王世子一头。 「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秦王世子头更疼了,今晚得知太多消息,芙渠就是沈阁老女儿的事也让他吞咽了半天,其实他一开始就被陆长兴卷进来了吧?想想他下过了什么承诺?「接下来该做什么,你先让我有个底吧。」 「我这人临时起意多的是,只能告诉你我最终目的是还沈阁老一个清白而已。」陆长兴望着苦恼的沈蓉清,走近牵起她的手,在她掌心画了几个圈,举到她唇边。 「我帮你画了安神符,你快吞下去。」 沈蓉清用看怪物的神情看着他,其他人亦然。 「不用担心,还有张汉卿这条线索。曹永祥没有跟他们接触过,张汉卿还能怀疑到他头上,不是曹永祥露了什么破锭,就是张汉卿精明,都是可以利用的地方。」 陆长兴倒是泰然自若,也因为他不急不慌,众人顿时有了主心骨,也不算多失落了。 为了让彭海吐实,陆长兴跟沈蓉清先是南下找沈容堰,再让骆家兄弟装神弄鬼吓唬 对方,末了还将秦王世子卷入,前后费了不少心力,原以为张汉卿会更麻烦,谁知道找一个人就搞定了。 张汉卿的母亲。 儿子官位是买来的,还为了这个官位害了沈家一门老小,淳朴的张老太太怎么能接受?差一点被拦路的沈蓉清说到当场昏厥,要不是沈蓉清机警,及时掐了张老太太的人中,说不定此刻她得在衙门内等陆长兴过来了。 张老太太很生气,二话不说领了沈蓉清回家,当然陆长兴及沈容堰都跟着,一是丈夫,一是哥哥,张老太太也没起疑。 至于秦王世子及骆家兄弟,则是在张老太太进家门后,迅速带人在外头围了一圈,以防张汉卿脱逃。 轻轻松松地进到张家,沈容堰不免抱怨了句。「这么简单,你怎么不一开始就朝张汉卿下手?」 「人家说母子连心,你怎么能确定张老太太不知情?又怎么能确定她不会包庇儿子,反过来把我们出卖给曹永祥?」陆长兴笑了笑。「人数多的时候,先拿聪明人;人数少的时候,要留着最后收拾,以免跑得一个不剩,最后赔了夫人又折兵,我可不想赔了你妹妹。」 说到沈蓉清,沈容堰就蔫了。他看得出来陆长兴对她极为用心,不过妹妹的身分实在尴尬,除非陆长兴一辈子都不娶妻了,否则干出宠妾灭妻的事来,不是比他爹还混帐了吗? 沈容堰进京有几天了,没错过陆长兴与南国公的事情,全都是些糟心的。 张老太太先替他们倒了茶,再到书房把不肖儿子领到前厅来。张汉卿自然对陆长兴不陌生,见他来访大吃一惊,目光移到沈容堰身上时,眼神顿时冷了下来。 「你们是为了沈阁老的事情来的吧?」张汉卿叹了口气。「终于让我等到这天了,还以为这件事会被我带进棺材里,你们等我一下。」 「我随你去。」陆长兴站了起来,张汉卿又黑又瘦,又有年纪,两两相较之下,就显得更暗淡了。 虽然外头有人镇守,不怕张汉卿窜逃,就怕他躲到无人的角落里自我了结,他母亲还在呢,怎么撑得住? 「走吧。」张汉卿没有反对,回到书房后,从他所坐的木椅中撬出一个布包,拿着就往前厅走,其间没有看陆长兴,也没有交谈。 回到前厅后,他将布包放到沈容堰面前。「你是沈阁老的儿子,我可以放心把这交给你。里面有我从彭海那里拿来的纸笺、送货的地点路线,还有当初买官时签的纸契,我还没画押,不过当初跟我接洽的人已经署名也按了指印,他说他是沈阁老的学生,叫黎光耀,三十几岁上下,左边鼻梁靠近眉心有颗带毛的痣,当初跟彭海父亲接洽的人也是他,不过我想这应该是假名,但字迹还是有用的。」 「你既然将证据保留下来,可见你也不是自愿替曹永祥办事,你是落了什么把柄在对方手上?」沈蓉清觉得奇怪极了。「你能不能把事情说得详细点,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们?」 张汉卿沈默许久,张老太太看不下去,直接兜头打了儿子一巴掌。 「你这什么死人样子?我从小教你顶天立地,你是怎么顶怎么立的?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现在人家给你机会改过自新,你还不珍惜?那些破事你真想带到棺材里当死人骨头吗?你给我说清楚!」张老太太气到差点又晕了。 「娘,你别激动,我说就是了!」张汉卿扶她坐下,替她倒了杯茶,才缓缓将当年的事情,一丝一丝剥了出来。 「当年我应试,屡试不中,清德十八年,弟弟早我一步登科,放榜那晚,我喝得酩酊大醉,想着不如死了算了,忘了自个儿走到哪儿,就听见黎光耀在谈卖官的事,我就想不如买个官位做做,别再辛苦挑灯,日读夜读,还读不出个进士来,便推门进去问他价格怎么算,等书契真的推到我面前时,我吓到酒都醒了。」 张汉卿抿了些茶水,继续说:「沈阁老在朝中风评正派,怎么想都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我便挑着刺问他,只差没问他为什么要陷害沈阁老。对方可能见我无权无势,便要我为他所用,威胁我说他已经将我的名字登录在册,届时名誉扫地,还得赔上一条命,要我自个儿斟酌。上了贼船,我只能放着晕了。」 「你知道背后的主使者是谁吗?」陆长兴随口提了一句。 「这有什么难猜的?当今首辅是谁,凶手就是谁。」张汉卿冷哼一声。 「当时我以为这辈子就这么完了,领了这份差事,却从来没有用过心,是……是沈阁老跟我说,他看过我的策论,我不是书念不好,是想法过于偏激,考官不能接受而已,要我别灰心丧志,总有天空任我翱翔,可是下个月,沈阁老就入狱了……」他吃痛地闭起眼,眼角有些水气。 「我软弱无能,唯一能做的就是苟且偷生,留条狗命把这些东西保存下来,期待有朝一日,有人上门找我。」 沈容堰握紧布包,艰涩地说不出话来;沈蓉清眼眶微红,直接朝张汉卿下跪。 「不管如何,小女子谢过张公子大义。」光是这句苟且偷生,就让她心有戚戚。 「不敢,姑娘快快请起。」张汉卿脸胀成了猪肝色,沈阁老会获罪入狱,有一部分是他的关系,他怎敢受此大礼? 陆长兴把沈蓉清扶了起来,心疼死了。他看向张汉卿,对方可能把憋在心里的秘密说了出来,觉得轻松了,背脊比方才直挺许多。「沈阁老一案若沈冤得雪,你恐怕难逃罪责,不过我们会尽力保你一命,当作报答。」 「无妨,这些年我受够了,现在反而安心,如果陆大人有能力护我周全,也请护彭海周全,他……比我还要可怜。」张汉卿叹了一口气,实打实地为彭海感到悲哀。 「他家境好,做不做官都无所谓,是他喜欢上一个姑娘,对方家里出了个秀才,非要彭海有一官半职或功名在身不可,彭海才找上他爹帮忙买个小官,后来才知道那名姑娘是对方设的诱馆,全因为看上彭家的财力。那名姑娘最后真的对彭海动了感情,据实相告,提醒他当心,却活生生被勒死在彭海面前。」 众人讶然,陆长兴眉心紧蹙。 「我跟彭海本以为死定了,就算不在惩处名单中,早晚也会被灭口,怎知却奇蹟似地被保了下来。原来是帮着曹永祥运作这件事的人贪图彭家利益,舍不得砍了彭海这棵摇钱树;而我被留下来,不过是用来安抚彭海的棋子。只可惜黎光耀不再亲自出马,都是差人来要油水,无法进一步接触。」 第二十七章 张汉卿苦笑,摇了摇头。「不说这些了,先处理沈阁老的事情要紧。」 「嗯。」 陆长兴看了沈蓉清一眼,神色十分坚定,仿佛离曹永祥倒台的时日不远了。 有了张汉卿给的东西,事情又有新一步的发展。 原来收到彭海送过来的礼品后,张汉卿会按照指示将礼品装在米缸中,送到东北方一家寺庙的后院,名为观心寺,每次接手的小沙弥都不一样,但可以确定的是这些小沙弥不是刚剃度的和尚。他曾旁敲侧击,询问赠送的白米跟酱菜合不合胃口,还有在瓮里放了些香油钱,不知道够不够寺庙开销,小沙弥却一问三不知,说住持吩咐他们不可妄动。于是他求见住持,却次次未果。 沈蓉清说过这些东西从来没有出现在沈家,若是运进曹永祥家里,恐怕要抄家才找得出来,如果曹永祥打起狡兔三窟的主意,很有可能还贮放在四年前的老地方。 陆长兴先找来秦王世子,摊开骆雨沿着观心寺周围绘制回来的街道图,先是锁定某个范围,经过几日的调查,过滤出十七户平常少有人出入的民房,再探得深入一些,其中有四户是曹永祥的产业,有三户是挂在曹家六等亲内的名下。 京师脚下,寸土寸金的地方,曹家还有多少房产呢?陆长兴嗤笑了下,开始架起捕鼠的笼子。 几日后,漕帮丢了一笔货物,报案之后,先赔了笔银子,隔日秦王世子向上提报观心寺附近活动异常,疑似有人藏匿赃物,要求派下捜索的羽林令。陆长兴自己也有打算,他以漕运使的身分,亲自到访这座寺庙,求见住持。 「阿弥陀佛。贵客前来,有失远迎,还请漕运使莫要见怪。」观心寺的住持走了进来,双手合十,向陆长兴鞠躬,挂在他虎口处的佛珠颗颗如珍珠白皙圆润,每粒有拇指大。 「住持不用多礼,陆某在此处也是个平凡香客,漕运使一名实不敢当。」陆长兴合十回礼,见住持抬头,他笑眯了双眼。 「我见住持顿生亲切之感,难怪路过此处会福至心灵,想进来添把香,果然此刻心情平静许多。」 这住持没什么特别的,只是左边鼻梁靠近眉心的地方,有一颗长毛的痣。 「大人有何困扰之处?贫僧或许能为你开解。」住持如是说。 「还不是船坞的问题——」陆长兴林林总总抱怨了一大堆,末了双手合十,朝大厅上的神佛虔诚一拜。「我别无他法,只能求助神明,愿添香油钱五千两,换船坞顺利运行。」 听到五千两,住持眼睛都亮了。「大人如此诚心,佛祖必会助大人一臂之力。」 五千两?不让曹永祥吐出个五十万两,就换他陆长兴改叫糟大人。 他朝住持笑了笑,阿弥陀佛几句佛话,承诺半个月后,带家眷过来添油斤,踏出观心寺时,脸色丕变,宛如罗刹。 没两天,秦王世子这边有了进展,他捜查到清单上的礼品,亮晃晃地摆满了两个仓库,惊动了曹永祥,还亲自过来跟秦王世子解释,半哄半胁迫地要他把这事压下来,不过秦王世子强调,掉东西的源头是漕帮,总要让漕帮过来指认一下,漕运使人还在京城里,总要给他个面子,顺便让他死了心。 曹永祥拗不过,只好苦着脸答应。 集玉阁这里也有消息传回来,托着沈香来攀沈蓉清的那些人,不找曹永祥求助,是因为没有珠宝良田可以说项,虽然占了一方亲戚的名字,也不过是比寻常人少拿点出来罢了,他们的底早就被曹永祥掏空。 往这方向一查,曹永祥真是肚大心大,居然坐拥了厉江以南、渤河以北良田二十四万亩,都是这几年才易主的土地,全部交给他两名儿子打理,嚣张的行径,据说连奴仆都能仗势欺人,横暴乡里,实在让人气愤。 证据收集了十拿九稳,现在该想的是如何爆发出来,才能一举拉倒曹永祥这座高坛上的石像,成为过街老鼠。 陆长兴把所有人聚集起来,将他的想法开诚布公。 「为了防止曹永祥把这件事压下去,一开始就得把事情闹大,大到皇上就算两耳不闻窗外事,也会有人呈报到他面前。沈阁老当年是第一个站出来支持皇上大统的京官, 对皇上有特殊的情分在,皇上绝不会坐视不管。」 陆长兴闭起眼,支着额角,拇指在太阳穴上揉按着。 「这份证据,我想分成几份,陆续寄给跟曹永祥不对盘的言官,让他们一天咬一口。三哥刚好在京内,你就托人找朝中旧识,就说有人送来份证据,看看谁能帮你上呈?不能帮,也能搅混一池水。」沈蓉清叹了口气,抹了陆长兴要她随身携带的玫瑰香膏,上前替他舒缓穴道。 这男人为了父亲的案子四处奔波,能利用的机会统统不放过,只要有一丝可能,他就去试、去闯,原本在她身上的重担全被他一肩挑起,她又不是石头,岂能不动容? 「为了三哥安全,你跟集玉阁阁主打声招呼,就安排在她那儿会面,请她替我们多留意些。」陆长兴握住沈蓉清的手,转头对她交代。 「好。」沈蓉清这次没有急着抽回手,反而是先安抚他。「我还没忙完呢。你跟世子还有三哥说吧,别理我。」 陆长兴笑了笑,把手搁回椅把上。「纵然顶了漕运使的封号,我也不过是个管南北交通的,这事我还真没有权力说什么,找朝中重臣连表上书一事,恐怕要麻烦世子爷奔走了。」 秦王世子略显踌躇,并没有立刻应下。 「世子可有难言之处?」陆长兴也不急,笑着问。 秦王世子深吸一口气。「你可考虑找南国公?」 陆长兴的笑容收了回来,沈蓉清及沈容堰纷纷望向秦王世子。 「世子以为有几分可行?」他冷笑。要他去求陆随,不仅是送上门让人羞辱,还得接受陆家坐地起价,一下世子,一下成亲,一下半路认娘的,他疯了不成? 「陆大人,可以单独跟你说会儿话吗?」秦王世子带着歉意及恳求询问,不料陆长兴却迟迟不发话。 沈蓉清停下揉按的手势,看了眼尴尬的沈容堰,叹了一口气。「我跟三哥先出去,你跟世子好好说,别动气了。」 她在陆长兴的肩上轻搭了两下,手又被捉住了。 「看看孙嬷嬷药熬好没有,你记得喝。」他的拇指在她掌心上摩挲两回便放开,声音有些疲累。 「知道了。」沈蓉清跟在哥哥身后走了出去,体贴地替他们带上门。 从镇江回来后,他便请了大夫固定进府诊平安脉,每天汤汤水水的进补到她都怕了,甚至回乡那几日都没放过,坐船已经摇荡得很辛苦还得灌药,苦到她都说不出话来,都怪阿牛把话说得太严重,她这几年也不觉得身子哪里不适。 倒是哥哥看她喝药又笑又皱眉的,真不晓得她在想什么。 书房内只剩陆长兴与秦王世子。 「世子有话便说。」陆长兴比了个请的手势。 秦王世子未语先叹。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也不好插嘴你跟南国公之间的事,只是一直僵在原地也不是办法,不如趁这机会把话说清楚。你是有底气跟南国公叫板,但总得替沈五小姐想想,她是沈阁老的女儿不错,可落了毛的凤凰不如鸡,南国公夫人要端架子,上头多少刺,沈五小姐都得笑着捧下来,只因为全京城的人都知道南国公是你父亲,她要顾你的面子,还要顾沈阁老的面子,沈五小姐的个性我想你比我更了解。我答应过你要护沈五小姐在京里的安危,可这家务事我有那个脸管吗?」 陆长兴皱眉不语。 「这几回下来我看得很清楚,你是把人放到心尖上照顾,不可能委屈人家,既然如此,更该把你家那笔烂帐理理,要是沈五小姐受气了,心疼的还不是你?我看你又不稀罕南国公世子的位置,不如拿出去当谈资。」他早想跟陆长兴说这些话了,事情拖久了,南国公毕竟是长辈,说不定就有另一道声音出来指责陆长兴。 「这话,怎么不当着沈家兄妹的面前说,非要把他们支开?」陆长兴淡淡地问了句,周身凝重的气息消退不少。 「还不是怕你拒绝。」说穿了,他根本没把握能说服陆长兴。 他闻言笑了下。「世子费心了,我会好好考虑这件事。」 第二十八章 「你能跟南国公讲清楚,我们也受益,以后设宴只要发帖子给你就好,陆扬太自命不凡,我们受不住。」设宴是取乐,论策是过场,陆播太想给陆长兴难堪,结果把场面弄得很难堪,每每让东道主很麻烦。 「你这话就不对了。」陆长兴笑出声来,阴霾散尽。「日后陆扬受封南国公世子,就不必再给我帖子了。」 秦王世子面有难色。「我们还是约狩围场吧,听说陆扬骑射不精又怕血,就算要来凑一脚,总不会在马背上之乎者也吧?」 「世子爷不妨一试。」他倒是满想亲眼见识下那画面究竟有多愚蠢。 不过陆随唯一做对的事,就是放任邹氏捧杀自己的儿子吧,南国公的下一代过于优秀,万一受皇子拉拢,卷入储君之争,这片大好河山又要罩上多大片的乌烟瘴气?陆随无心插柳,倒是意外保了一命。 沈蓉清屏退孙嬷嬷等人,坐在梳妆台前,自己动手解了发髻,梳开长发,轻透的衬衣显得身影柔软单薄,惹人怜爱。陆长兴则披散着发,支颐侧卧在床上,摊开本书,有一页没一页地翻看着,目光似乎不在页面上。 自从大哥来找过她之后,陆长兴就夜夜睡在她的小院,盯她盯得很紧。 「要熄灯了吗?」沈蓉清走到床边,弯腰询问。陆长兴却抬眸,一把扳过她的身子,将她搂进怀里,埋首在她颈间,发丝落到她胸前,呼吸有些急促,像为什么所苦。 她摸了摸他的头,顿时有些不忍。「世子说了重话?」 「也不算,就是给我出了个难题。」陆长兴苦笑,抱着她的双臂箍得更紧。 「你觉得我对南国公做得过了吗?」 他可以不在乎天下人的想法,却不能不在乎她的想法。 「南国公是在你几岁的时候离开的?」沈蓉清侧过头,与他靠在一块儿,不知为何,她突然觉得身后这名男子孤寂得让人想哭。 「两岁的时候,我还是懵懂小儿,对他没有太多印象,直到八岁,我才看清楚自己的父亲长啥样子,还以为他是我娘说的那种顶天立地、固守河山的好男儿,谁知……」陆长兴嗤笑一声,终究没在她面前说出太难听的话。 「他回来的那一天,我娘头七,他连一炷香都没上就走了,进了京,封官拜相,十足威风,却不敢见我外公一面,只要我外公回京,他总有理由避走。我跟在外公身边学习漕务,还真的没在京里见过陆随。」 「那就说不上过不过的,你们不过是有血缘的陌生人。他摊了你父亲的身分,却没当过一天父亲,为什么你得当个好儿子?你根本不懂怎么当人儿子,你没找他麻烦,就是最孝顺的事了。」沈蓉清有些气愤。陆随管生不管养,难怪陆长兴个性难以捉摸,小时候不知道受了多少同辈的嘲讽。他是好运还有个外公能拉拔他、教养他,不然一个八岁的孩子,能靠什么谋生?不是被卖掉,就是在庙口乞讨。 陆长兴低低地笑了起来,心里暖呼呼的,像天寒地冻的腊月里灌进一大碗热汤。 他牵起她的手,凑到唇边亲吻细啃,却还觉得不过瘾,直接把人放倒在他怀里,含住她脖间的疤痕,吸吮舔弄。 「你割这口子的时候疼不疼?」他撑起身子看她,眼神深幽如苍穹。 沈蓉清白了他一眼。「你已经问过很多次了。」 只要两人独处,他几乎都要问上一回。 「那你就多答几次。」陆长兴满是期盼,沈蓉清实在不懂,却又不忍拒绝。 「疼,当然疼,疼到讲话都不利索了。」她不知道第几次这样回答。 「傻瓜,疼还对自己下狠手。」他也总是这么笑话她,可语气软得不像样,不像陆长兴该有的样。 他躺了下来,反手把她拉到自个儿身上,一手顺着她的长发,一手轻抚她的后腰,双唇更是紧紧贴着她,在她檀口里攻城掠地,直到两人气息不稳才饶过她。 「我娘脸上有两道疤。」 他在脸上画出样子给她看,伤在男人脸上都嫌难看了,更何况是名女子。「也是她自己划的。有人看不惯我外公,掳走我娘想给他一点教训,谁知半途起了色心,我娘什么没有,就是性子倔强,手起刀落,听说不带眨眼的,把对方吓得半死。我以前也爱问她疼不疼,她可能被我问得烦了,说这问题是她男人该问的,不是我该问的。」 沈蓉清枕在他的肩上没说话,素手却在他的心窝处,轻轻拍打。 「可她的男人从来不问,反而因此嫌弃她,却不知道这样的女子多难得。」陆长兴啄吻她的发心。「就像你一样。」 沈蓉清身子一僵,不晓得该如何反应。放在以前的陆长兴,说出这样的话来,打死她都不信,现在来看,她是想相信又不敢。 「我不会让你受委屈的。」陆长兴细吻着她,心里有了打算。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陆长兴却递了拜帖进国公府,求见南国公。 陆随、邹氏、陆扬,还有其他几名子女顿时慌了手脚,拿着拜帖面面相觑,不懂这人怎么突然找上门? 猜不出来意,他们也不能把拜帖推了。陆长兴首次来国公府就吃了闭门羹,传出去他们仅存的名声都没了。 「咳,你过来……是有什么事?」陆随愧疚太深,明明是自己的地盘,腰杆却挺不起来,坐在他身旁的邹氏不悦地皱起眉头,陆扬也是拉长一张脸。 倒是陆长兴平静无波,将他带来的木匣子放到一旁的茶几上。「拿出你很久没使的国公爷威风,帮我把这东西交给吏部,再找你这一辈的老臣连表上书。」 「那是什么?」陆随不解地问。 「曹永祥的罪证。」陆长兴轻描淡写,其他三人却变了脸色。 「还记得当年皇上回宫登基,第一个高呼皇上大统的沈阁老吗?我要替他平反冤屈,你明早就送过去,开始活动关系,我保证这对你也有利。」 「这是你求人的态度吗?」知道陆长兴是来请托的,陆扬尾骨立刻翘上天。 「跟你说话了吗?」陆长兴瞪了过去,像看无知小儿般瞥着陆扬,气势完全没落一分,还稳稳占居上方。 「你有本事跟吏部通气?有本事找朝中大臣连表上书?这里没有品阶的就只有你了。还有,我不是来求你们的,我是来交易的。」 「交易?你有什么能交易的?」邹氏见他怒斥自个儿儿子,火气也窜了上来。 陆长兴定定看着她,直到她承受不起,眼神开始游移才说话。「当然有,你们一直想要的世子之位。」 「笑话,你以为世子之位是你的囊中物吗?说什么交易?」陆扬啐了一口。父亲已经跟外祖父还有舅舅通好气,世子身分只能封在他身上。 「我要争,早就是我的了。」陆长兴双手交握,后躺在椅背上,笑容满是自信。「你可知道,为何你迟迟无法立为世子吗?」 「你又知道了?」陆扬嗤笑地回视他。 陆长兴不想理他,直接对陆随说:「你可曾想过皇上要什么结果?」 「我不懂你的意思?」陆随漫天抓不着头绪。 「今天请封世子,你爱挑哪个儿子,嫡出、庶出,都是你的事,言官说两句又能决定什么?真正作决定的是坐龙椅的那个人。」陆长兴摇了摇头,看着陆随的眼神带了些怜悯。「亏你跟在皇上身边这么久,连他的意思都揣测不出来,还能被册封为南国公,皇上当真是念旧情的人,可是也只到你这里。」 「你是说……皇上不让我立扬儿?」陆随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陆扬更是直接站起来,指着陆长兴大骂。「就知道你贼心不死,你以为说两句话,父亲就会改请立你吗?」 「你错了,皇上更不想立我。」陆长兴摊手,跟脑筋不灵光的人讲话就是累。 「我可以明白告诉你,以漕运使的身分袭爵南国公,陆府不出三代必被肃清,漕帮也会提早易主。」 「你这话兜得我都晕了。」陆随怎么想都不明白。「你仔细说,慢慢说。」 「当年皇上怎么登基的,你们都清楚,现在皇上最怕的,就是清君侧的事情重演,他不想皇子们有样学样,所以你们这些将军出身又拜相封侯的,就是他头一步肃清的对象,南国公爵位五代而斩,但是皇上等不了五代,言官在这时候提出立嫡立贤的条件,正好把这事拖住了。」他在木匣子上敲呀敲,敲到这三人脸都绿了。 第二十九章 「皇上现在就困在君无戏言这四个字上,不能明白表态他属意你请立陆扬,而且要世袭递降,除非你主动奏请,让皇上能顺坡而下,不然这事肯定无解,到最后,皇上说不定会安一个名目,直接把南国公的名号废了。」 「怎么会……这、这不可能。」陆随不信,却又觉得他说得有道理,邹氏跟陆扬也慌了,着急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武将是把刀,他拿得起你,就不晓得未来的储君拿不拿得起了,最好的办法,不就是熔了他吗?」陆长兴轻轻地笑了声,仿佛预见了南国公府的未来。 陆随不由得打了个寒颤。「那你呢?皇上为何容不下你?」 「皇上没有容不下我,他容不下的是漕帮握在平民百姓的手中。你信不信,再过十年,朝廷肯定会安插个人手来分食漕运使的权限,然后慢慢收编漕帮。」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瞧瞧,陆随跟陆扬就是最好的例子。陆长兴笑得更开了。 「想不透是吗?你以为没有当年外公顶着朝堂压力为你们运送粮草物资,战争六年就打得完吗?一旦发生内乱,谁得到漕运使的支持,谁就有了赢面,皇上岂会不怕?要是我承了南国公的位置,右手刀左手盾,大梁王朝换谁说话?」 哐啷一声,陆随错手打破了杯子,但他无心去理,目光不移地盯着陆长兴。「这些话,你怎么不早说?」 「瞧你们几个转来转去,挺好玩的。」他这人不兴以德以怨,要不是为了沈蓉清,他宁可把这些话烂在肚子里一辈子。「别端那张脸给我看,我没对不起你,这些脑子想想就明白的事,你们花了两年还参不透我才觉得奇怪呢。」 他看陆扬满脸不服,遂冷笑道:「论策的时候不是很会说吗?连眼前的情势都分辨不出来,未免可笑。」 「你——」陆扬本就是好挑拨的火种,马上烧得烈烈的。「你少得意,照你说的,你也没多少好日子过了。」 「你以为我跟你一样,只知道躲在父亲的背后求祖荫吗?」他早就想好退路了,不然他费心磨什么船坞?不过说给这心智没长全的孩子听实在浪费功夫。 「从我外公开始就明白朝廷早晚收编漕帮,所以我外公才不让我改姓于,把漕帮交给一个外姓人,多少能安皇上的心,再按部就班外放权力,说不定皇上看在我识相乖巧又忠心的分上,还会善待我的后人呢。」 「你……」没想到他这么豁达,陆随一时间说不出话。 「差不多就这样,其余福祸,你们自个儿参详。」陆长兴拍了拍木匣子。 「反正过了这事,你们爱称自己是正妻、长子什么的,都与我无关,日后朝堂相见,维持个基本的样子就行。我也不怕你不呈或是转呈给曹永祥,这份证据我不只送你这里,看你要独善其身,还是与曹永祥同流合污,决定权在你,只是你们要承得起我之后的手段。我这人什么都好,就是不喜欢欠人家,会还的。」 「瞧你这话说的,好歹都是一家子,以后有机会多提点一下陆扬,他年纪尚轻,涉过的水不深。」不管妻子多不喜欢陆长兴,经过这番谈话,说什么都得把他拴下来,不然等他两眼一闭,家里的人又犯糊涂,届时谁来提点呢? 「我没这么大的福气,有你们这样的家人。」陆长兴扬唇,揶揄一笑。 「当年漕帮为皇上运送军资,不是外公选择投靠明君,而是母亲担心你的安危才请托外公,为了护你一人周全,母亲赌上漕帮数万人的性命,可我母亲死后,你们谁为她上过香?今儿个要不是有沈阁老一案,你们死在我面前,我也不会多说一句话。」 陆随心头像压了大石,重重沉沉的,更有一丝悔恨,年轻时以貌取人,没有待于氏好一些。而邹氏跟陆扬就算不满陆长兴傲慢的态度,也找不到反击的点。 「还有件事,我得事先跟你们说明白,你们之前处心积虑想压我一头,我可以忽略不管,但要是欺负到我身后的人,想摆什么长辈的款,身败名裂还是最普通的下场。」 陆长兴看了邹氏一眼,朝她笑了笑,阴森且寒冷。 「如果记不住,我不介意帮你们长长记性。先走了,失陪。」 他不想在这里多待,话说完,东西扔着就离开。 陆随看着大儿子大步潇洒的背影,语重心长地问了句。「扬儿,你在外论策,旁人是如何形容你大哥,你可知道?」 陆扬不想承认这个大哥,却也不能不回父亲的话。「他想法深、手段损,睚皆必报,但见识广,重然诺,目光高远,就算态度不冷不热,想结交他的人还是很多,很给他面子。」 「你可曾羡慕过他?」陆随得不到儿子回应,又催了句:「说话!」 「曾。」陆扬咬牙,带着耻辱应了下来。 「我知道你拉不下脸,不过我希望你能多跟你大哥来往,他对你没好脸色,但你对他好,他肯定会记在心上,关键时刻拉你一把,就够你受用一生。」 陆随走下主座,捧起陆长兴留下的木匣。这是大儿子唯一托他的事,办得好了,对他全家都有利。他拍了拍木匣,语气深且重。 「等这事尘埃落定,我们就回祖宅,给于氏上炷香吧,这是我们欠她的。」 「陆长兴随便说说你就信吗?」邹氏不悦地撇过头去。 「如果你随便说说也能说服我,我就废了于氏,如果你说服不了我,我就废了你!」陆随已经许久不与妻子动怒,瞧她把陆扬教得一点气度都没有,心窝就一把火在烧。 「瞧你把我南国公的名声败成什么样,跟死者计较不休,成何体统?我还听你这无知妇人的话,实在可笑!长兴说得对,我要立嫡立庶,言官根本管不着,若皇上猜忌武将,不如我请立朝儿,主动替皇上分忧!」 陆朝,邹氏陪嫁丫鬟所出,是陆随的庶出三子。 「你敢!我跟了你这么多年,为你操持家务,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改立陆朝,是要我们母子俩去死吗?」邹氏大哭大闹,哭得陆随头都疼了。 「你自个儿好好想想,到底是你的面子重要,还是你的前途重要。我若活着,还能替你卖把老脸,我若两脚一伸,这朝中谁能帮你?」陆随直接对儿子说。他想法虽没有陆长兴沈,但也是个一点就通的孩子——只要能放下对陆长兴的成见。 陆扬背脊一凉,万一出了事,他还真找不到可以帮他的人,甚至方才陆长兴的身影还一闪而过,若他真的需要协助,最后说不定会托上陆长兴…… 「孩儿知道了。」打虎还得亲兄弟,上阵须教父子兵。陆扬此时开了窍,或许身段一时间放不下,也已不像之前仇恨陆长兴。 朝堂一夕间风云变色,飞沙走石,曹永祥由高台摔落,收监等候判刑。 在言官弹劾曹永祥诬陷沈阁老当天,陆长兴命人抬了五千两到静心寺,见住持眉开眼笑、亲自点数的当下,立刻命人綑起,抬了出去,一路上吸引目光无数。 住持一开始还以为曹永祥会来保他,对衙役说话高高在上,仿佛看蝼蚁一般,反手就能捏死,却在见到曹永祥获罪收押,下场不比他好看多少后,用了几下刑,就什么都招了—— 过去他开放寺庙让上京赶考的学子暂居,放榜之后,开始替曹永祥游走卖官一事,并嫁祸沈阁老。他之所以如此胆大包天,全是因为朝堂将兴建佛寺替皇太后祈福,曹永祥承诺让他接掌住持,他一时鬼迷心窍才铸下大错,最终杖一百,眨为奴籍。 曹永祥又因强占良田,收受贿赂而罪加一等,夺官、抄家、杖刑后三月流放,其子被判充军,良田全数归还于民。 本以为事情到此结束,此时又传出一个消息,陆长兴的姨娘竟就是沈阁老唯一的女儿。 父亲蒙难,女儿沦落风尘,一代名臣身后,令人不胜唏嘘,感叹不到半日,集玉阁阁主又说出沈五小姐是为了找寻证据,为父洗脱污名才自荐集玉阁,成为供人取乐的瘦马,陆长兴辗转知道真相,心生怜惜,故才爱护不已,为求心上人日夜安稳,甚至不惜低声下气,求助水火不容的生父南国公。 南国公请封次子为世子,自愿接受降袭,又让人巧妙地套进了这件事情来。 第三十章 原本悲苦的故事衍生出一则佳话,末了竟是让人最津津乐道的一段,还改编成话本——恶斗权奸曹永祥。沈蓉清为掩饰颈伤而配戴的颈饰更成了京城仕女的新爱好。 重臣言官接连上书弹劾曹永祥的这段期间,陆长兴并未着墨此事,反而专心处理船坞的案子,近期又入了雨季,虽然去年评估出来的危堤都已事先修缮妥当,可最怕的莫过于意外这种东西。 陆长兴最后没有搅和进曹永祥的事,却依然忙得脚不沾地,连新型漕串的草围都在这时候堆到他案前来。 忙归忙,他还是没把沈蓉清忘了,早饭、晚膳一定要一块儿吃,每天都要盯着她喝下一碗苦苦的黑药汁,然后自个儿吃了仙楂片或蜜饯去吻她,耳鬓厮磨了一番,才甘愿去处理公务。 有天,陆长兴提早回来,那天下着霪霪细雨,天气微凉。他要孙嬷嬷替她换身簇新的衣服,梳个高贵漂亮的发髻,在孙嬷嬷要替她上妆前,把人拉了起来。 「带你去个地方。」他搂着她的腰,在她颊边香了一下。「还是别搽胭脂水粉的好。」 沈蓉清没有问他要去什么地方,这不是他头一回玩这种把戏,问他也不说,干脆就跟他一块儿疯了。 结果陆长兴把她带到大厅右侧小门的珠帘后方,笑着跟她说:「就是这儿。」 「这儿?!」沈蓉清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不懂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等着就是。」陆长兴笑着捏了把她的脸蛋,一副包君满意的模样。 过没多久,宣旨太监来了,虽然来的是陆府,不过找的人是她三哥。 「沈容堰跪下接旨。」宣旨太监不重不轻的声音回荡在大厅之中,解开圣旨外的锦线,照字朗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查沈阁老念秋……」 沈阁老沈冤得雪,追谥太子太傅,原府发还;沈容烨、沈容柏、沈容堰、沈容铨官复原职,即日上任。 沈蓉清跪在帘后,仔细地听着圣旨的内容,她期盼了四年有余的事,终在她面前开花结果,即便圣旨不是对她宣读,在宣旨太监高呼「钦此」之后,仍与帘外的沈容堰同样跪伏在地,泣不成声。 「谢主隆恩……」沈蓉清磕头在地,久久不起,沈容堰接下圣旨,奉上茶水费,亲自送走了宣旨太监,她还是维持原样,动也不动。 陆长兴心疼死了,把她扶了起来,看她哭得满脸泪水,眼睛红通通的不像话,以指腹抹去她的泪水,眼神痛惜,语气却是戏龙。「不让你上妆,就是怕你哭花了一张脸吓人。」 「呜哇——」沈蓉清哭得更大声,这下真慌了陆长兴的手脚。 他何曾见过沈蓉清大哭?第一次屈辱承欢的时候没有,唐琳羞辱她的时候没有,沈容烨来找她的时候更没有。 「别哭……你别哭了!」陆长兴没安慰过女人,还是痛哭的女人,只见过妇人哄小孩,只好依样画葫芦,把人搂进怀里,轻轻拍打着她的背。 「乖,不哭不哭……要哭也别哭得这么用力。」 「呜啊——」沈蓉清揪着他的衣服,埋进他的胸膛,哭得更用力了。 陆长兴只能把她搂得更紧,在她耳边细语安抚得更勒。 哭声稍歇,沈蓉清吸着鼻子,不住抽噎,陆长兴胸前的衣服湿了一大半。他扶着她的肩,退开一步,看她哭得肿肿的双眼,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不是要他的命吗? 「蓉清,好点了吗?」陆长兴轻喃着她的名字,又逼出了她的眼泪。 「怎么又哭了?不是该笑才对吗?我把你的名字找回来了,什么沈清、什么芙渠都能丢了,你是沈蓉清,只能是沈蓉清。」 她的眼泪掉得更凶,眼睛都哭到瞧不见了。陆长兴只能把她再按回怀里。 「罢了,反正就这一回,你就哭吧,把这几年的委屈都哭出来。」他很无奈,生平第一次拿某人没办法。 「我手边的事情快结束了,再等我几天,我带你回乡,去见你大哥、二哥、四哥,还有嫂嫂跟侄子、侄女们,再把你父母的牌位迎回沈家宗祠供奉。」沈蓉清听着他强而有力的心跳声,闭起眼,微笑地应了。 「嗯。」 卸下心头重担,沈蓉清的笑容多了起来,不必再费心苦思下一步路,连带着皮肤都比以前水亮透光,惹得陆长兴爱不释手,一回家就把她当成小猫小狗往怀里揣,蹭了蹭之后,又往书房里钻。 为了带她回沈家祖宅,陆长兴可说一天当两天用,马不停蹄,只有吃饭时才能放松半个时辰,沈蓉清有些过意不去,总会主动替他按跷舒缓、泡茶磨墨、加衣添食,不需要她的时候,她就在一旁绣花、练字或习画,有时累了,她就搁下针线、毛笔看看他。 跟在陆长兴身边一段时间了,从总是防他、猜忌他,到最后不得不依赖他,这段心路历程十分微妙,直到现在,她才有心思好好看他。 埋首书案后方的陆长兴,并无初次见面时给人的威胁感,那股像无形风刃、吹得旁人连骨头都隐隐作疼的压力已经消散无踪,钻研卷宗的严谨神色,仿佛他是个再正经不过的人,什么歪脑筋都没有。 沈蓉清抚上她脖间的疤痕,轻轻地笑了下,如果不动歪脑筋,那他就不是陆长兴了,这男人太多面,一时片刻想把他看清楚,真的不是件简单的事。 「笑什么?」陆长兴听见她的笑声,嘴角不自觉上扬,头也没抬地问了句。 「在想我出去晃了两圈,是不是每个姑娘的脖子上都有疤了?」沈蓉清打趣地说。小翠替她采办了些小玩意儿回来让她解闷,还说外头多了好几摊卖颈饰的小贩,全是随她这波大流。 可惜她这波大流现在不戴颈饰了,陆长兴说这道疤好看,不许她遮起来,每天都要看看、摸摸这道疤,有几回早晨醒来,发现他的唇就贴在这道疤上,睡得她腰酸背疼的,怎么说都没用,还让他占尽了便宜。 「谁像你这么狠心?好像自个儿不是肉做的。」陆长兴责怪地睨了她一眼,又无奈地摇了摇头,像拿她没办法似的,笑容里满是宠溺。 「就算她们有勇气拿刀子划个十七、八道,她们都不是你。」 沈蓉清怔了一下,心跳声响到耳际,她飞快地撇过头,不敢与他对视。「茶凉了,我给你重沏一杯。」 「不用了。」陆长兴淡淡地驳了句。「我是故意搁凉的,我怕烫。」 沈蓉清眼睛瞪得大大的,想起他喝茶的习惯,小心翼翼地问..「所以你端着茶不喝,叩着杯盖转来转去是因为茶水太烫?」 「不然呢?」他挑眉。「你以为是什么?」 「……我以为你要算计谁。」 陆长兴眯起眼,二话不说搁下卷宗,大步流星地走向她,抬起她的下颚,居高酿下地凝视。「再说一遍。」 沈蓉清抿唇,哪敢再说一遍。 「死到临头还敢挑衅本大人?」陆长兴嗤笑了一声,愠怒地低下头,含住她紧抿的双唇,开始逗弄,又觉得不够过瘾,单膝跪下,把她整个人抱进怀中,一手罩住她全身最柔软的地方,放肆挑逗。 「唔——」沈蓉清怕他在书房逞兽欲,抡拳捶打他,不痛不痒的,反而逗乐了陆长兴。 「不愧是我看上的女子,屈于弱势仍不忘抵抗。」陆长兴改握住她的小拳头,看着她绯红的脸蛋,心情大好,在她屈起的指节上落下一吻。 「你又胡来?不怕骆雨、骆冰撞见吗?」他没皮没脸,可她要脸要皮!沈蓉清狠狠瞪了他一眼,只是此刻嘴唇红艳艳、眼阵水灵灵的,怎么看都像在撒娇。 陆长兴心猿意马,又要覆上,就听她咬牙怒喊。 「陆——长——兴——你给我适可而止一点!」他人前人后不一样就算了,怎么眨个眼、转个身都能换个人?他到底有几张皮呀? 「好好好,别气,气坏了身子也是我着急。」陆长兴连忙举手讨饶,瞧她气呼呼的,好想在她脸颊上啃一口。才刚倾身靠近,沈蓉清就瞪过来了,他有些不甘。「只有生气的时候才喊我的名字,什么时候在床笫间也叫一叫我?」 「我不理你了!」沈蓉清臊红了脸,难得发起大小姐脾气,起身就要走。 第三十一章 「别别别,我说笑的,别当真。」陆长兴马上把人揽进怀里,死死抱住不让她离开。「好了,别气了,听我说,明天你让孙嬷嬷整理下,后天我带你回乡。」 沈蓉清双眼一亮。「你事情都处理好了?」 「能派下去的都派下去了,接下来要去巡视分舵,每年雨季都有几个分舵容易做大水,得去看看防灾预备得如何。我先带你回乡,再沿途巡视回来,算算时间,三哥的信也差不多要到大哥手上了。」陆长兴低头,蹭了蹭她耳鬓。 「蓉清,替我沏杯新茶来。」 「你不是怕烫吗?」沈蓉清侧过头看他。 「你含凉了喂我也是一种喝茶的方法。」陆长兴无辜地瞅着她。 沈蓉清以为自己耳朵坏了。「你堂堂一名漕运使提这要求像什么样子?」 「在你面前,我不想端漕运使的样子,太累人了,这里是我休息的地方。」他叹了口气,听起来怪可怜的。 「那你端这个是什么样子呀?」她口气软了下来,多了点撒娇,少了点怨怪。 「各种陆长兴的样子。」他在她颊边亲了下,满足的神色像饿了好几天,终于吃上一口热饭似的。他闭着眼睛,靠在她的肩匕呢喃。 「只有你才瞧得见,这世上能容纳我喜怒哀乐的人,就只有你了。」 想起他的遭遇,沈蓉清心里一阵酸,拍了拍他的手背,整个人依偎在他怀里。 陆长兴在她面前才能无所忌惮,她又何尝不是,不管她到什么地方,终究还是要回到这里的,她的人生中,没有人比陆长兴更亲密。 滴水穿石,何况是陆长兴这股开天辟地的洪流,就算她内心迟疑未消,也无法阻挡自己为他评然心动,骨子里早就认定了这个庇护她、为她遮风挡雨的男人。 她现在,只想跟这个男人过一辈子。 灰瓦白墙竹篱笆,菜圃瓜棚,几只鸡鸭,门口两条狗儿,一黑一黄,正趴在屋檐底下,懒懒地晒着阳光。 沈蓉清艰难地迈着脚步,推开最外围那扇篱笆门,颤巍巍地朝正门前进,为了走到这里,她花了四年多的时间,其中辛苦,不提也罢。 「汪汪汪——」黄狗率先发现了她,站了起来,垂尾激吠,黑犬立刻跟进,甚至有扑上来撕咬的倾向。 「来福!旺财!」沈蓉清红着眼眶喊出狗儿的名字,一听到她的声音,两条凶恶的大狗顿时乖得像绵羊,绕到她的身边,趴坐在地上,拚命摇尾巴。 「好乖,没想到你们还记得我。」 她蹲下来摸了摸来福跟旺财的头,跟在她身后进来的陆长兴这才靠近,原本乖顺下来的狗儿又放声狂吼。「来福,旺财,不可以——」 「外面是谁呀?」一个妇人的声音从屋内传了出来,没多久,大门也跟着打开。 「小、小清?!」 沈蓉清困难地点了点头,在陆长兴的搀扶下,站了起来,声音有些颤抖地喊着:「大嫂。」 「你这孩子,怎么现在才回来?你可知我们有多担心你?」 沈家大嫂又喜又怒,泪水交织,一时克制不住情绪,大步冲到沈蓉清面前,掮打她的手臂,哭着痛骂她。 「你这死没良心的!一点消息都不往家里带,害我们成天提心吊胆,听到有人贩卖奴仆女眷,你大哥就一个一个跑去看,听到有无名女尸,你大哥更是一刻也不敢拖延,不管天色多晚、路有多远,他马上就奔出去,深怕他唯一的妹妹客死他乡无人收殓,你知道你大哥为你急白了多少头发吗?」 「大嫂……对不起……对不起……」沈蓉清低着头,想到大哥痛心离去的背影,眼泪是一颗一颗地掉。 「别骂她了,她这几年也不好过。」陆长兴将她护到身后,心疼极了。 沈家大嫂这才打量起陆长兴。「你是?」 「我是蓉清的丈夫。」 沈家大嫂变了脸色,可惜陆长兴挡着,她看不见沈蓉清。「难怪你大哥从京里回来气成这样,没有父兄为你打点亲事,怎么就糊里糊涂把自己嫁掉了?」 陆长兴脸色冷了下来,看起来怪吓人的,虽然名义上是一家人,可还不知道对方底细,沈家大嫂也不好意思再数落什么。 「都进来吧。」沈家大嫂把他们领进屋,虽然简陋,但收拾得很干净。「前几天三叔来信,说公爹的事平反了,还了我们沈门一个清白,那时候三叔说要到京里拚一把材料生意,其实是你们回来带他的吧?」 沈蓉清点了点头,不敢再瞒。 「这事本该高兴的,可不知为何,你大哥展信后就是笑不出来,你二哥、四哥在书房跟他磨了好几天。我一个妇道人家,你也知道你大哥的个性,问多了他不开心,难得你回来,不如直接进书房跟你几个哥哥了解状况。」 「大哥不开心吗?」沈蓉清惴惴看了眼陆长兴,还以为洗脱了父亲的冤屈,能让大哥谅解的,怎么事情好像不似她所想的那般。 「去问问就知道。你也别想多了,说不定他只是气未消,哪有儿子乐见父亲被冤枉的?」又不是他。 「只能如此了。」沈蓉清点点头,向沈家大嫂打了声招呼后,就带着陆长兴往书房走去,一颗心是越走越沉,顿生不祥之感。 沈容烨负手站在书房窗前,在他惯用的书案上,摊着沈容堰由京城捎回的信,前因后果,写满了八张信纸,还要他体谅沈蓉清,别过分责备她。 官复原职,即日进京?沈容烨望着窗外白云,冷冷地笑了声。 「大哥,圣旨已下,我们若再逗留,故作不知,拖累京里的堰弟不说,连父亲好不容易起死回生的名誉都会受到影响。当务之急,该以大局为重,其他的事,我们再关起门来慢慢算帐不就行了吗?」行二的沈容柏苦口婆心地劝着沈容烨,这几天他好话说尽,大哥就是不点头,到底是什么事让他生了这么久的气? 「大哥,小清费尽心思证明父亲的清白,面对这样的结果,难道你不开心吗?」沈容铨也使尽浑身解数,试着说服沈容烨。 「父亲追封太子太傅,我们兄弟四人官复原职,若不是父亲受了极大的委屈,光凭我们四人是自行辞官离京,断不可能有这些恩典。」 「铨弟说得有道理。」沈容柏立马附和。 「当年父亲要我们退一步海阔天空,是担心我们螳臂挡车,斗不过曹永祥而把命都赔进去,沈家族长又将我们一支除族,万一出事,不会保护我们的妻儿,这才忍辱负重活了下来。父亲是迫不得已才将尊严舍弃,如今朝廷还了父亲公道,为什么我们还要躲在角落,不敢面对世人?」 「谁说我不敢面对世人?」沈容烨转过头来,双目赤红地看着两个弟弟。「我不敢面对的是我自己,我这个无能的沈容烨!」 「大哥,你怎么这么说?难道就因为是小清平反」 「你知道小清用了什么手段吗?」沈容烨逼近二弟,仿佛正承受椎心挖骨之痛,表情狰狞。 「你可曾想过她一介弱女子,是如何扳倒首辅、为父兄正名?她离家出走,直至半年之前,你们可曾听过朝中有何风浪是扑向曹永祥的?」 「我……」沈容柏及沈容铨对望一眼,各自摇了摇头。 「我在外打听消息,听到京城有个跟小清很像的女子,出尽了风头,没有跟你们细细说明就赶路上京,是因为我不敢跟你们说那名女子是漕运使陆长兴的姨娘!」沈容烨痛心地闭起眼。 「我不想污了小清的名誉,若那人不是小清最好,就算那人真是她,只要我悄悄把她带回来,轻轻地把这一页揭过去,她还是以前的沈蓉清,纯如白纸。」 「你是……你是说小清她……」沈容柏像被鹦鹉叨了舌头,连句子都讲不全。 「没错,她先是进了集玉阁,成为瘦马,最后被秦王世子当作礼物,送给了漕运使。」 沈容烨深吸一口气,胸口还是疼得紧。他咬牙苦撑,悲痛地说:「就算不是陆长兴,还有其他男人等着欺凌你们妹妹,甚至有可能她连姨娘都不是,只是个毫无价值的玩物。这就是她的手段!这就是她的办法!她用血肉换来的,你们说父亲在天之灵会开心吗?」 「小清怎么这么傻!」沈容铨心如刀割,想到沈蓉清居然犠牲至此,情绪一度无处宣泄,只能狠狠地槌墙出气。 第三十二章 沈容柏闭目不语,瘫坐在椅子上,痛苦万分。 「父亲追封,是皇上恩典不错,可是要我官复原职,我实在坐不上那个位置,一想到那是我妹妹卖身换来的,我就想吐!」 「住口!」陆长兴踹门而入,愤恨地盯着沈容烨。「你说够了没有?」 「陆大人?」沈容烨不敢置信地看着他,沈容柏与沈容铨也转过身来,不过他们率先注意到的,是在陆长兴庇护之下,不断掉泪的沈蓉清。 「小清!」沈容柏心疼地喊了一声,赶忙迎上去,想好好看看他受苦的妹妹。 沈蓉清看到二哥接近,花容惨白,抗拒地往后退了一大步,像受到惊吓似地摇头,眼泪掉得又急又凶,眼神空洞得吓人,像不认得眼前的人是谁了。 「小清?」沈容柏着急地想接近她,沈容铨也是,却把沈蓉清逼得节节退后,撞进了陆长兴的怀里。 「你还好吗?」他觉得不对劲,低下头来看,她像三魂去了七魄,不由得一惊。 「蓉清,你看着我!别哭,先看着我。」 叫了好久,沈蓉清才从浑沌中醒过来,怔怔地望着陆长兴,还有他身后,满脸担忧的二哥跟四哥。 没有大哥……以往疼爱她的大哥,已经视她为耻辱,即便父仇得报,也无法修补他们之间的裂缝。 一想到那是我妹妹卖身换来的,我就想吐! 原来大哥是这么看她的! 沈蓉清瞪大了眼,连带着沈容柏与沈容铨看她的眼神,仿佛都有几分鄙视的味道,她已经回不来了,回不了这个家了! 她承受不住,转身就跑,洒下几颗温热的泪珠,烫了陆长兴的手背。 他瞪向站在窗边、双手握拳的沈容烨,气得浑身发颤,恨不得冲上前揍他几拳。他话说得大声,怎么不想想沈蓉清背后的苦?若是有人支持她,她何必出此下策?她才是最难过的人,结果她的哥哥居然又当胸给她一刀! 「你最好一辈子都别后悔今天说过的话!」他挥袍离去,快步追上沈蓉清。 南方的雨季来得比北方早且时节长,雨量也较多,每年雨季,镇江南分总舵转梢公河段,东南三百里处的河间分舵,因地势较低,几乎年年发大水。 水位一旦溢满,船只容易走出河道,梢公河段从六年前就在开挖疏洪用的渠道,共七条,目前仅有两条开通,其余的不是还在规划,就是进行到一半。 因为发大水,水要导向何处也是个大问题,总不好为了漕运,把农人赖以维生的田地冲毁吧?所以每年陆长兴都得拨空到此巡视,正式进入雨季前,只要水位高了一尺,马上让工人搬麻沙袋囤在地势最低的河道两旁,暂时增高河面的容载量。 陆长兴带沈蓉清离开祖宅后,便登船直奔河间分舵。 每年固定巡视,自然少不了骆雨、骆冰两兄弟,他们一块儿离京,只是中途分道,骆家兄弟先过来了解分洪渠道开拓的情形。 只是两人来时,情况有些不对,陆长兴余怒难消,沈蓉清则郁郁寡欢。 原以为两人起了口角,但看陆长兴处处呵护的态度又不像。骆冰几次想问,都让骆雨挡了回来,加上河间分舵水位连三涨,午后又有积云,下了几场大雨,更让所有人严阵以待,这种无关紧要的心思当然要收回来。 「这场雨下得久了点。」陆长兴看着窗外斜飞而下、如箭阵般的雨势,乌云层厚,朝黑如傍晚,不由得皱了眉心。 这场雨从昨天半夜开始打下,整晚没有消停。 他匆匆用完早膳,却发现沈蓉清根本没吃几口,不由得叹了口气。外面雨势水位拚命增长,她的食量跟精神却不断下修。 「来,再吃一点。」陆长兴端起她那碗粥,撒了几颗花生米进去,舀了一小口,喂到她唇边。「乖,别让我担心,张嘴。」 沈蓉清听话,咽下了这一口,愁眉不展。 「你这样叫本大人如何是好?是要逼着你吃?逼着你吃?还是逼着你吃呢?」他正色地看着她。 「噗哧。」沈蓉清掩嘴一笑。「这有什么不同?」 陆长兴松了口气,捏了她脸蛋一把。「还是笑起来好看。」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握住他的手,沈蓉清一脸歉意,眼眶红红的像小白兔。 「知道我担心还继续让我担心?你这小没良心的当真记吃不记打。」 陆长兴又喂了她一口粥,以拇指揩去她唇边沾到的粥未,温柔地看着她,跟他说出来的话完全不一样。「别以为我忙就可以混过去了,饭要吃,觉要睡,药一定要喝,少一顿我就打你十下屁股,还打给孙嬷嬷看。」 沈蓉清低下头,愧疚不已。 她吃不下,睡不好,夜里辗转反侧,总会把他惊醒,抱着她哄了老半天,她睡不着他便不敢睡。他每天事情多如牛毛,还得巡视码头河堤这等危险的地方,怎能不养足精神?所以她开始装睡,躺在床上一动也不敢动,虽把人哄过去了,可是挡不住人憔悴,他还是担足了心。 「你放心,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再不济,不是还有银花在吗?」这次出行,他们没带任何人伺候,要不是陆长兴担心她,也不会临时在河间分舵找来了银花,要她随伴在侧,看管她的一举一动。 「是呀,大人,我会好好看着姨娘的。」银花往前站了一步,笑着表态。 陆长兴默然地看了她一眼,忘了她是哪个下属的女儿,虽非奴籍,但小门小户,也不懂高门里的规矩,他跟沈蓉清说话,哪里有她插嘴的分? 「以后称呼夫人,别让我听见姨娘什么的。」他目光收了回来,看沈蓉清神色低落,却拿不出办法让她开心,一股气堵在心间实在难受,他还记得从京城出发时,她脸上的笑容有多美好。 「别为难银花,也别乱了规矩,姨娘就是姨娘。」她知道陆长兴不想让她难过,但她更不希望他难做人。 「我的女人我说了算。」他将她的发丝拢至耳后,抬起她的脸,笑着说:「太子太傅的女儿,算起来还是我高攀了。」 沈蓉清苦笑,不过是虚名罢了。 「漕务正忙,你且忍忍,我说过不会委屈你的。」有外人在场,陆长兴不想说得太明白,尤其银花还拉长耳朵听。 他们最久在河间不过待半个月,换人没有太大意义,只要银花能看好沈蓉清,让她三餐正常,续服汤药,其他的多作苛求也是枉然。 叩叩——门上传来声响,骆雨难得不等陆长兴发话,就在门外通报。 「帮主,河床水位暴涨两尺十寸,舵主说帮主在此,没有命令,不敢擅开闸门。」 「什么榆木脑袋!」陆长兴震怒,站了起来。 「传令下去,闸门开三。河面船只如何?有靠岸缚稳吗?」 「河面船只已陆续靠岸,但有一艘黄船粗绳断了,险些流出河段,纤夫正在往回拉。」骆雨声音听起来有些着急,看起来情况不是很乐观。 「我去看看,顺便让河间舵主滚过来,不想担责是不是?叫他过来拉船,黄船没拉回来,他人也不用回来了!」陆长兴冷笑一声,他底下分舵舵主的位置不是拿来养老用的。 「蓉清,我先忙去,你累了就休息,把脑袋放空,别想些有的没的。」他附在她耳边低语。 「要想就想我。」 「去吧,外面雨势大,你千万小心。」沈蓉清推着他,这人怎么什么情况都游刃有余,没见他彻底慌过。她定定地望着他,还是不免为他受怕。 「你要平安回来。」 「会的,等我。」陆长兴笑了笑,临行前对银花嘱咐了句,语气骤冷。 「好好照顾夫人。」 「是。」银花应了声,有说不出来的憋屈。 陆长兴领着路雨离去,一步一步,踩得又重又急。沈蓉清收回目光,看着窗外大雨如注,雷电交加,天色昏暗如夜,暗暗祈祷这波风雨不会带来严重的灾害,陆长兴能平平安安。 「大人如此疼你,夫人真是好命。」银花语气满是钦羡,沈蓉清早膳还没用完,却在陆长兴离去后,动手收拾。 「听说夫人入府前是京中色艺双全的瘦马,不知夫人最擅长什么才艺,能让大人为你神魂颠倒,许你夫人之位,夫人能教教银花吗?」 第三十三章 沈蓉清看了过来,见银花故作无辜却句句带刺,是见她这几日神色恹恹,以为她是只好欺负的病猫吗? 「我不想跟你计较。」她指着大门。「你出去。」 「大人要我跟着夫人,我不能离开。」银花噎了一下,心虚地低下头,眼神闪过一丝嫌恶。 「我赶你,或陆长兴赶你,你觉得哪个画面比较难看?」沈蓉清冷冷地瞪着她。 「我又没有说错什么!你做得,别人就说不得吗?」从小让家里惯大的银花,何曾受过这等对待?立刻气红了眼。 「好,等陆长兴回来,你再亲口把刚才的话说一遍,我想由他告诉你更有说服力吧?」现在随便一个人都能欺负她,拿她瘦马的身分说话?难怪大哥知道她走上这条路时,会如此气愤难当。 就连陆长兴,一开始也是生气的吧? 沈蓉清笑了笑,开弓没有回头箭,更何况这事已盖棺论定,无法更改。问她后不后悔?能达成她毕生所愿,有何悔之?最多最多,莫过于心头一股消不去的遗憾吧。 「所以现在,给我出去。」她再次指向大门,要银花离开。 她哥哥恼她,她无话可说,银花算什么东西?凭什么瞧不起她? 「我偏不。」银花急了,她爹对她期望很深,还盼着她在陆长兴面前露脸时提他一头呢。河间舵主犯了错,指不定是她爹上位的大好时机,她岂能在这时离开? 银花立刻换上一张笑脸。「我刚才是说笑的,你是京里来的人物,别跟我们地里的计较。」 她话说得自眨,眼神可没几分愧疚,多的是难平的情绪。沈蓉清比不上陆长兴是个人精,但也不是傻子,岂会瞧不出她心口不一? 「你不走是吧?我走,我腾位置给你。」一方土水养一方人,这块地养出来的人心真大。沈蓉清冷笑一声,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间,一刻都不想多待。 银花慌透了,这女人脾气也忒大,不过就是个瘦马,仗着大人宠爱就可以目中无人了吗?看她能嚣张到几时! 不过陆长兴刚才说的太子太傅又是什么东西?她怎么听不懂呢? 河间分舵离京遥远,消息传递不易,很多消息都是转手再转手传过来的,像陆长兴迎了个瘦马的消息,就是有人从镇江南分总舵过来时提起的。至于沈蓉清是前任阁老沈念秋爱女一事,在这里还是件秘密。 沈蓉清走了出去,一出房门,左拐便是分舵议事厅,小小的,约莫能坐十人,厅门大敞,飘进几缕雨丝,潇淅的大雨较方才透窗所见已明显缓和不少。 河间是处小分舵,坐在议事厅内,就能瞧见码头船只进出的状况。现在河道上停满了大大小小的船只,一块儿随着河流波动起伏,不少船夫就站在船只旁互抛绳索,将两艘船绑在一块儿,让河道上无法靠岸而停的船只能有所依附。 码头上人很多,密密麻麻的,却没有人穿着蓑衣在干活,更有十一、二岁的毛头小子将纤绳搭在肩上,奋力将尚未绑妥的船只往岸边带,五官都被雨洗得看不清了。 不是满十六岁才能进漕帮吗?还是雨季人手不足,只能用黑工了? 「夫人,大伙儿都在忙,你就别添乱了,回房好好待着。」银花走到她身后,以为她没见过码头忙乱的景象,一时间看傻了眼,偷偷地鄙视了下,便不客气地拉着她的手,想把她带回厢房。 「有吩咐厨房熬姜汤吗?」沈蓉清在雨中找寻着陆长兴的身影,银花拉扯她的力道几乎给她忽略不计。 银花有些忿然。「这问题也不是头一遭,当然备好了。」 沈蓉清回头看了她一眼,银花讽刺她惺惺作态的语调真让人不悦,急难当头,她也不想花力气争辩这些。 她不理银花碎念,迳自到门口眺望码头情况,发丝沾上水气。 陆长兴应该是去处理黄船的事,不在这儿,沈蓉清难掩担忧,也只能在原地苦等他的身影,此时,她意外瞧见其中一名拉纤的少年力脱,滑倒在地,反覆地想爬起来,没想到越蹬越后面,竟栽进河道之中。 他是最后一个,没人发现他落水。沈蓉清等了好一会儿,没见少年上岸。落过水的她深知水面下的可怕,若非她执念太深,恐怕也撑不过来,更别说已经颓软脱力的少年,如何自救? 沈蓉清脑子一热,不管不顾地冲进雨中,往河道奔去。 动用了两百多人,总算让黄船靠岸,不至于冲出河堤,开闸之后,水位不再上升,等雨量减缓,就能返船出航,陆长兴正想陆续遣人回去休息,登上码头往议事厅走去时,赫然发现眼前有两名女子在雨中争执,一个执意前进,一个奋力劝阻,而拚命凑近河道的人居然是沈蓉清?! 陆长兴险些急疯了,如箭矢脱弓般朝她奔去,不懂她为何选在这时做傻事?只因为他分不开身? 「蓉清!」他大声嘶吼,不知是四周过于吵杂,还是沈蓉清故意忽略,只见她在他离岸边还有十来步的距离时,便纵身跳了下去。 「沈蓉清——」 陆长兴不敢相信她又再次当他面投河,这次水流远比上回湍急,她是有几条命可以折腾?他是有几条命让她折腾?! 「沈蓉清,我不许你死!」陆长兴如败兽怒吼,多年前尝过的恐惧,现在又加倍反扑到他身上。 沈蓉清怎可如此对他?在他掏心掏肺,就连灵魂都藏了一魄在她身上时,居然用自残的方式将他抽筋剥骨!她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为何能冷血至此? 「帮主不可!」随后而来的骆雨拦住要跳下的陆长兴,见他双眼赤红回瞪,戾气横生,许久不见他盛怒模样,骆雨心下一惊。 「帮主尚须主持大局,万万不可涉险,请由属下营救。」 骆雨不敢耽搁,才要接近河道,就有一股力量将他向后拖去,重砸在地,他狼狈地爬了起来,正好瞧见陆长兴没入河水,消失在滚滚洪流之中。 沈蓉清痛苦极了,像被夹在巨石缝中,连手脚都没有办法摆动,胸口疼痛欲裂,口鼻像是覆满了糟糠。 她太天真了,以为自己曾在漕河里转过生死,就比别人多了一分底气跟胜算,今儿个要不是河道上停满了大大小小的漕船,船身挡了河水冲击,现下她已经不知道被冲往几百里外。 压在身上的水流强度未变,但打在脸上的雨势已从细针变成柳絮,再这样下去,可能没有多久,就怕她的体力撑不到雨停的时候。 不晓得刚才落水的少年有没有她的运气,被船身挡了下来? 说是运气,也得有人发现才是运气,发现的时候还有气,那才是顶顶运气。 沈蓉清自嘲地笑了,她刚才怎么回事?瞻前不顾后的,脑子像被气傻了一样,说跳就跳,万一她支撑不住,出了意外,陆长兴该怎么办? 有可能这次,他再也找不回她了。 她眼眶一热,心也跟着痛了起来。背靠船身,随水漂浮,已经失去挣扎的力量。 就算只有一丝可能,她也要赌赌看,尽可能保存力气,撑到有人来救她为止。 不知道银花有没有替她搬救兵,这人野心大但心思浅,不至于害人求上位吧?如果陆长兴身边潜藏着这么可怕的女子,万一自己有什么三长两短,拚个魂飞魄散也要把这些魑魅魍魉从他身边驱逐开。 她已经开始胡思乱想了吗?她还能撑多久呢?陆长兴……陆长兴…… 「沈、蓉、清!」陆长兴突然从水面冒出头来,抓着她的肩膀,如鬼道修罗般怒瞪着她。「睁开眼睛看着我!我叫你看着我!」 以为耳际的呼唤是她幻想出来的泡影,沈蓉清不想理会,怕睁开眼睛什么都没有,反而让已经身心俱疲的她撑不过下一刻,岂知这声音越来越真实,越来越近,她不由自主地张开眼,湿淋淋但活生生的陆长兴就在她眼前! 「你怎么……怎么会……」沈蓉清又惊又喜,没想到真的把他盼来了。 陆长兴冷笑一声,一手托着她,一手拉着船身缠绕的粗绳往岸边游去,途中不发一语,也不看她一眼。 倒是沈蓉清,目光片刻不离他,见他突然皱眉,稍作停顿,不由得担心一问:「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第三十四章 陆长兴没有理她,继续抓着绳索前进,幸好船与船之间距离不远,两人也算有惊无险地靠了岸。 「帮主!」守在岸边的骆雨都快急白头发了,一见到陆长兴平安无事,立刻伸出手,想搭他一把,不知道何时过来的骆冰同样贡献出一臂。 「接好她。」陆长兴先把沈蓉清托上岸,骆家兄弟没花多少功夫就把她拉了起来,正要回头去助陆长兴的时候,岸边哪里还有他的身影! 「帮主——帮主——」骆雨着急地站了起来,平时沉稳如山的他,正慌张地对河面吼? 沈蓉清背对着河道,一听也知道坏事了,颤巍巍地转过头去,将她从水里托抱起来的男人去哪儿了? 她不禁想起他方才在水面莫名停顿,难道是那时出了什么错? 不可能,他不会有事的,他不可能有事的! 沈蓉清想站起来,却发现她根本没有力气支撑,颓软地爬到岸边,仔细捜索她目光所能视及的一切,不管她多谨慎仔细,就是看不到她想看的人! 「陆长兴……陆长兴……」她抖着声音呼唤着,最后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陆长兴——」 骆冰马上跳入河道中找寻陆长兴,骆雨紧随在后,却见沈蓉清也想入水,不管她是不是帮主稳稳放在心头上的人,此刻他已经不想跟她客气,粗鲁地将她推倒在码头上,痛声斥责。 「你跟帮主出了什么事,我没有资格过问,可你断不该寻死觅活,现在帮主为了救你体力透支、生死未卜,你高兴了吗?」如果他们两人好好的,骆雨根本不会把这些往事掏出来抹盐巴。 「你上次投水,帮主明察暗访找了你两年,帮主亲自提拔的下属到各分舵,都惦记着要找名颈间有疤的年轻人,不论性别,皆要留人。河道水流湍急,暗潮多,你被卷进河底或是漂流千里之外都有可能,可帮主见不到你的尸首就是不死心,好不容易把你找回来,帮主开心了,你居然又当着他的面寻死?难道帮主待你还不够好吗?」 「我没——」她没有寻死的念头,可她害了陆长兴是事实,她没有脸辩解。「如果他死了,我会去陪他……」 「死?!」骆雨像听见什么笑话般,冷哼一声。「谁要你这种廉价的承诺?万一帮主有事,全天下得有多少人陪着他有事?人在眼前的时候不珍惜,现在帮主瞧不见了,你誓言明志给谁看?」 「那也轮不到你来教训她。」陆长兴偏低微冷的语调震惊了两人。 「属下——」骆雨神情激动,抱手跪了下来,即便遭受责骂,嘴角还是上扬的。 「属下知罪,请帮主责罚。」 「陆长兴!」沈蓉清喜出望外,想站起来却敌不过突然窜上的眩症,闭着眼又坐倒回去。 放在往常,他肯定过来察看,心焦地问她哪里不舒服,此刻却只是淡淡扫了她一眼,就转过头去跟骆雨说话。 「照顾好他。」陆长兴放下肩上一名十岁出头的小少年。「叫河间舵主明早巳时正到议事厅来见我。骆冰,这里交给你处理,局面稳定后,就叫弟兄们撤了。」 骆冰一下水就见到陆长兴驮着人回来,也跟在后面上岸了。 「是。」骆家兄弟各自领命,没多久,陆长兴眼前只留沈蓉清一人。 他不说话,也不扶她,冷眼俯视着一身狼狈又冷得发颤的沈蓉清,仿佛往日温情不过镜花水月,是上辈子孟婆汤没洗净的记忆。 「陆长兴……我……」沈蓉清冷极了,一张脸全无血色,泡在水里的时候还不觉得,现下在他注视中,她只想抱着身子发抖。 「你就这么想死吗?」他往前一步,蹲到她面前,粗暴地支起她的下颚。 「我没有……我不是……」她冷到牙关直打颤,看着他疏漠的态度跟眼神,心就一阵拧绞。 「我就给你个机会。」他指节用力,在她颊面留下了红痕,接着死死地啃上了她的脖子,如鬼魅般低低地笑出声来。 「让你死在我的床上。」 沈蓉清被狠狠扔上了床,昏头转向的,全身湿透还沿途滴水回来的她,顷刻间就将床上的被褥印出重重的水痕来。 她撑着床铺坐起来,双眼对上落下门闩走过来的陆长兴,他戾气深重,恨意难解,踩着愤怒笔直地朝她走来,吓得她不由自主地往内缩去,直抵至墙。 「陆长兴……」她声如蚊蚋地喊着他,从没见过他这么吓人的模样,仿佛两人之间的羁绊是数十年来水火不容的血恨家仇。 「陆长兴,你听我说——」 她想解释,陆长兴却不给她机会,一脚跪上床铺,唰的一声,直接将她的衣服撕开,露出里面绣着蜡梅的肚兜,俯下身,隔着布料啃咬结于肚兜之下的成熟红梅。 「痛——」沈蓉清满脸痛楚,使尽力气想把他推开。 「痛?!这样就叫痛?」陆长兴扬起嘴角,眼神尽是狠戾,不顾她无用的挣扎,将她的双手拉过头上,箝死她纤细的手腕,整个人像发狂的雄狮,亮出他伤人的利爪。 「才这么点程度你就受不住了?离死可还远的呢!」 他一把掀起她的裙子,单膝顶开她两条腿,无视她满脸泪痕,碎了她的亵裤,温热掌心贴上她微凉的肌肤,却感受不到他丝毫温情,满布茧子的手指未有任何耐性爱抚,在她身下毫不留情地肆虐进出。 「舒服吗?」他弯腰在她耳边轻笑,手指忽轻忽重,像揉捏着饱满盛开的玫瑰花瓣,慢慢地出了水。 「你好大的胆子,敢在我面前投水两次,你既然这么想死,我怎么能不成全你呢?我是这么的爱你,可惜我下不了手一把捏死你,只好换个方式,让你爽死在我身下,你道如何?」 「不要!」她拚命摇头,哭喊到嗓子都哑了,心底一层一层地泛冷起来。 「我没有寻死……陆长兴,我没有要寻死……你放开我,你放开我!」 她既不是罪人,也不是叛徒,为什么要这样惩罚她?沈蓉清像疯了一样,几乎崩溃地大吼大叫。 「放开你?呵,好让你当我的面再跳一次河吗?沈蓉清,我是不是太惯你了?」陆长兴换上怒容,抽出已经湿润的长指,解开腰带绑住她一双手,将不住反抗的她翻了过去,抬起她的纤腰,故意沿着她美好的臀缝开始描绘,直至她被迫准备好的地方,感受着她的低呜与颤抖,猛然一挺。 「乖,宝贝儿,开心点,你想要的事,我会一件一件替你达成,不会让你失望的。」 沈蓉清头痛欲裂、心疼如绞,完全说不出话来,也找不出什么话好说,咬着下唇,紧闭双眼,眼泪一颗颗地往下掉。 陆长兴坐在议事厅内,捧着一杯茶,显得有些心不在焉。骆家兄弟分别站在他身后两侧,漠然地看着跪伏在厅前、声泪倶下的河间舵主。 「帮主开恩,帮主开恩啊!」他死命磕头,想换一线生机,陆长兴却不看他一眼,一迳地把玩他手上的盖杯。 「克扣漕役薪饷中饱私囊,低价招揽不足十六岁的男丁,水位暴涨还敢拒开闸门,送你到理刑司还算便宜你的,换作老子,直接给你一刀扔乱葬岗!」骆冰站了出来,指着河间舵主破口大骂。 「前任舵主急病骤逝,提你上来暂代舵主,才三个月不到你就整出这么多么蛾子?还有脸要老大开恩,你再开口说一句话,我就把你做成包子,丢进漕河里喂鱼虾!」 「得了。」陆长兴出言制止。「鱼虾何辜,最后糟的还不是我们的肚子,快点把他绑出去,挡在这儿我都快吸不到气了。」 「是。」骆冰最恨有人挖漕帮的墙角,送到理刑司前还剩多少根毛,就看他的造化了。 「骆雨,大夫请了吗?」骆冰把人带走后,陆长兴隔了段时间才开口,茶水已凉,他却一口也没喝。 「派人请了,不知是否路上耽搁,才迟迟未至。」骆雨垂首回应。「不如属下亲自走一趟。」 「不用了,就等着吧,让她吃点苦头也好。」陆长兴捧着盖杯的手紧了紧,脸色依旧淡然,不让旁人看出他的情绪。 「新舵主上任前,分舵的事就先由你看着办,不好拿主意的再来问我。没有其他的事,你就可以下去了。」 「是。」骆雨也不是头一回暂代舵主职位了,陆长兴会这么安排,除了图便利之外,就是要他乘机清查河间分舵里还藏着什么弊端。 第三十五章 水至清则无鱼,但也不能因为一窝蠹虫而坏了漕帮百年大业。 骆雨行礼离开,在大门与银花错身而过,她端着一盅鸡汤,脸上笑意盈盈。 早上陆长兴才吩咐过,在大夫来之前,不许任何人走进沈蓉清的厢房内,银花当时也在场,这盅鸡汤绝对不是为她准备的。 骆雨留了点心思,走到门旁守着。 「大人。」银花娇羞一笑,将鸡汤搁到他旁边茶几上。「昨日大人淋了雨,又跃入河道救人,劳心劳力,银花特地熬了碗鸡汤要给大人补身子。这里头的药材——」 「昨天你跟夫人说了什么,气得她非投水不可?」陆长兴看了她一眼,将她的表情死死钉住,僵在脸上。 「大人,银花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跟夫人乱嚼舌根呀!」她跪了下去,眼泪立刻夺眶而出。「是夫人不喜欢银花,还叫银花滚出去,银花没忘记大人的吩咐,死皮赖脸地留了下来,却触怒了夫人,银花真的不知道夫人在一怒之下会投水呀!」 「我昨天是气过头,但没气成傻子。她小院里有个丫鬟,个性跟你差不多,有几回蓉清烦透了,也没叫她滚出去,找事把她支开便罢。你说蓉清让你滚出去,最后却是她走出了厢房,你一定拿什么话刺激到她,才不想跟你同处一个屋檐下。」而让沈蓉清有这么大反应的事,只有一遭。 「你是不是拿她瘦马的身分说项了?」 陆长兴的语调很淡,听进旁人耳里却像催魂令,宣告此人时辰已到一般。 「我……我没有……」银花答得心虚。 「全京城谁不知道我宠她?为了她,我得罪了铁骑将军;为了她,我更向南国公低头,我捧在手心里的宝,岂是你能踩在脚底下的?敢拿她的出身作文章。不要跟我说你以为你出身比她好,她的位置更适合你来坐吧?区区一个记簿长的女儿,就真的以为自己是个东西了?」 「奴婢只是随口一问,没有轻视夫人的意思,大人饶命,奴婢不敢了!」银花像走进了绝境,才惊觉一开始就拐错了弯。 不管陆长兴再气沈蓉清,不管厢房内传出来的哭声有多旁徨无助,不管他今早步出厢房时,脸色有多阴郁吓人,都与她说话挑衅沈蓉清是两码子事。 「让我猜猜你问了什么。」陆长兴轻抿了一口茶,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是不是问她如何让一个男人为她死心塌地?问她用了什么手段让我专宠她一人?」 银花扑簌簌地抖着,不敢回话。 「你自以为高人一等,想必你父亲也这么觉得,看着别人条件没你们好,却享有你们没有的一切,就想把对方的东西抢过来,可你们知道沈蓉清是什么来历吗?」陆长兴嗤笑一声,语气越来越冷。 「除去我不说,你们这辈子见过最大的官,不是县主簿就是县老爷,而沈蓉清已故的父亲,可是皇上亲自下旨追封的太子太傅,官拜正一品。她四位哥哥全是本朝二甲进士,皆是外放历练过后回京任官的国之栋梁,随便一个人放到河间都是县老爷鞠躬哈腰的对象。沈家受奸人所害,就是沈蓉清犠牲小我才找回沈家满门荣耀,她若真的要跟你计较,随便抬一根小指就能把你这小丫头压得粉身碎骨,你一个记簿长的爹,扛得起吗?」 陆长兴敲了敲她端上来、已经浮了一层油花的鸡汤。 「昨日我跟沈蓉清有些不愉快,今儿个你就越过她,眼巴巴地来送补品,不管你在我离去后跟她说了些什么、有没有讽刺她,光凭这个举动,我就知道你对她根本毫无敬意。」 「是奴婢有眼无珠,求大人饶命!求大人开恩!」想起她对沈蓉清的态度,真的把人得罪惨了,银花不由得后怕起来。 「你们一个一个都叫我开恩,怎么做的时候不多动点脑筋,总贪着不属于你们的东西呢?」陆长兴状似呢喃,突然开口喊了声。 「骆雨,你还在吧。」 「是。」骆雨在外回道。 「把人带下去交给她父亲,其他的你知道怎么做。」陆长兴显得有些累了,摆了摆手,便闭上眼睛。 骆雨带走银花之后,约莫半刻钟,人又回来了,身后跟着一名背着药箱,灰扑扑但精神奕奕的老大夫。 「帮主,大夫到了。」骆雨有些心惊,陆长兴的动作、神情,都与他方才离去前所看到的最后一幕一模一样。 「嗯。」陆长兴睁开眼,清亮如无云的朗空。他看着大夫,搁下盖杯,起身领他进了厢房。骆雨则在两人离开议事厅后,自行离去。 陆长兴推开房门,屋内一片狼籍,他却不以为意,拉过一张圆凳子摆在床铺旁边。「大夫,坐。」 「多谢帮主。」大夫致谢,先把药箱搁到布满残羹、杂乱的桌上,才撩袍坐到圆凳上。行医多年,不该问的他绝对不多问一句,不该看的也会装作没看见,就像现在,没有对床帐后方的人露出半点好奇的神情。 「内人昨天淋了雨,早晨起来,皮肤有些烧热,怕是病了。」陆长兴坐上床边,从中分开厚重的床帐探了半身进去,将沈蓉清的手从床帐底下拿了出来,并没有让大夫看到她的样子。 不过从她手腕上一圈已经泛紫的红痕看来,也知道不只淋雨这么简单,怎知道床上的人身上还有什么其他的外伤? 大夫眉头未皱,直接搭上沈蓉清的脉门。陆长兴状似无意,双眼却死死盯着大夫的神色,见他一会儿讶异,一会儿苦恼,心也提得慌。 「可有什么问题?」陆长兴最终还是忍不住,率先开了口。 「尊夫人最近情绪起伏过大,伤了根本,身子泛虚,昨日又邪寒入体,自然抵挡不住而发病,又有些滑胎的现象……夫人现在不能随意用药,怕伤了妊娠,我先开一帖安胎药,至于其他病症我得回去仔细研妥药方,再给您送过来,帮主可先让夫人多喝温水。」大夫收回手,抚着花白胡子。 「你、你是说她……」陆长兴瞠目结舌,掀开床帐看着沈睡但神情不稳的沈蓉清,又惊又喜又慌,回头端着一张八爷脸问大夫,却不忘把沈蓉清的手收回被下。 「你说她有滑胎现象?情形可严重?」 「帮主莫慌,夫人身子骨不弱,应该也有服药调理了一段时间,现在尽可能让夫人卧床休养,半个月后应当无碍,等胎象稳定且足三个月之后再行房事,但也不可过于猛烈。」大夫起身走到圆桌旁,打开药箱挑拣他事先备好的药帖,拿出两帖安胎药。「三碗水煮成一碗,若夫人有呕吐,可加生姜一块儿熬煮。」 「多谢大夫。」陆长兴接过安胎药,神情复杂,明明是件开心的事,心头就是有道乌云散不了。 「帮主放心,小心调理,夫人不会有事的。」大夫背起药箱,准备告辞。「诊金等我拟好药方再一道收取,先走一步了。」 「我送大夫。」陆长兴手持着药帖,将大夫送到议事厅外,便绕到厨房吩咐厨娘熬药,再要了一壶热水。 听见帮主后宅有喜,大伙儿开心极了,直道恭喜。陆长兴一一谢过,走回厢房的路上,却一步比一步沉重。 瞧瞧他昨天干了什么混帐事? 他略带迟疑地推开房门,将热水搁到桌上,倒了半碗,再兑冷茶,捧着茶碗放轻脚步来到床铺旁,深吸了一口气,才将床帐掀开。 棉被盖上了她的脖子,并未盖去她下颚的指痕,还有受创的嘴角。这些伤都是他造成的,棉被底下的青青紫紫有多严重,他比谁都清楚。 气消了之后,愧疚便浮了上来,万一沈蓉清防他,刻意疏远他,接下来的日子叫他怎么过下去? 「蓉清。」他硬着头皮,故作无事地唤她,坐到床边,单手将她扶进胸怀里靠着,见她闭目不醒,睫毛微微抖着,就知道此刻的她已经有意识了。 「喝点水。」 他将温水仔细地喂到她的唇边,沈蓉清不敢不喝,她的身体跟心灵都留有对他的恐惧。 「我知道你醒了。」他一开口,便感受到她身子陡然一僵,不由得苦笑。 「我不逼你回我话,可我说的一字一句,你都要听清楚了。我陆长兴就是这么个喜怒无常的人,你害怕也好、不屑也罢,这辈子你休想从我身边逃开,否则上穷碧落下黄泉,我都会把你捉回来惩治。只要你乖乖的,你要我为你摘星星、摘月亮,我都给你取下来。」 第三十六章 在他怀里的沈蓉清吐出一口浊气。她身子还疼,嗓子干哑得紧,昨日遭受的屈辱历历在目,绝望的感觉依旧清楚,本来打定主意不回应他,把自己的思绪锁死在这具残破的躯壳里,却因为他几句话中掩饰不住的惧意而服软心疼。 她身上的伤有多重,他的恐惧就有多深,可这不是伤害她的理由。 「最艰难的时候都挺过来了,我怎么会寻死?可我太高估自己了,以为自己有本事救人,却差点赔上我这条命,看到你来救我,我真的好开心好开心。」她笑了笑,嘴角 有些疼。「却没想到我等来的男人,一心心念念的男人、想过一辈子的男人,差点把我玩死在这张床上,就只是为了惩治我。」 陆长兴抱着她的手一紧,脸色沈了下来。 昨天失去理智伤了她,一早起来他就后悔了,可是见她投水的余愠未消,他也烦了一个早上,没想到她是为了救人。 是他后来救起,然后扔给骆雨照顾的小伙子吗? 知道自己误会了她,还虐了她一身伤,陆长兴恨不得给自己几刀子。 身体的创口会好,心上那道疤呢?她本已千疮百孔,而誓言做她避风港的人,又反噬了她一口,吞掉她唯一的那道光。 他真是畜生。 沈蓉清不知道身后的他思绪百转千回,早就把自己咒骂了千百遍,低头看着自个儿 手腕上的伤,淡淡地说了句:「你居然拿这方法来惩治我……连你也瞧不起我吗?」 「不!」陆长兴立马否认,心疼得要死,像有人拿着带刺的藤蔓紧紧地綑了他一圈。 「我没有瞧不起你的意思,我只是……我只是不想失去你,看你投河,我整个人都疯了。蓉清,我不能没有你,我会疯的,我会疯的!」 「我知道,当你托我上岸,我回头瞧不见你,以为你力尽落水时,我也以为我失去你了,要不是路雨阻止我,我真的要跟你去了。」沈蓉清回想起当时绝望的感觉,居然比他加诸在她身上的还要强烈。 「我也怕失去你,怎么会想着离开你呢?」 「蓉清……对不起……」陆长兴埋首在她颈边,紧紧地抱着她,又怕勒疼她,一下松、一下紧的,慌得不知如何是好。「我是气极了才这样,寻常不会的,你在我身边这么久,肯定知道,下次不会了——不对,是没有下回了!」 「随便你怎么发誓。」沈蓉清忿忿地说。「真有下回,说不定真的被你玩死了!」 都不晓得她是怎么撑过来的,原本没有寻死的念头,在他的肆虐逼迫下,都想自行了断了,谁能接受前一刻还处处呵疼的枕边人,一下子变成从深渊爬出来的恶鬼,不听任何解释,只知道伤害她? 「不会的!你别胡说,别讲什么死不死的。」光用说的也让他心惊胆颤。陆长兴小心翼翼地抚上她的肚皮。 「以后我们一家三口要好好的,指不定还有四口、五口。蓉清,你说我们生几个好?跟你手足一样的数吗?」 「等等,什么一家三口?」沈蓉清动了一下,疼得她直吸气。 「你小心,悠着点来,别说你现在病了,肚子里还揣着一个呢。」陆长兴现在可以放胆高兴了,把她的手举到唇边,在她腕上心疼一吻。 「我们要当爹娘了。」 「真的?」沈蓉清掩不住开心,笑了起来,随后又阴沈了下去。 「昨天我淋雨又落水,你还在我身上逞兽欲,孩子会有事吗?」 「咳——」什么逞兽欲?陆长兴难得脸红了。「大夫说好好调理,半个月就好,这半个月可得委屈你多躺床了,我们也得在河间多留一阵子。」 「那就好,希望这孩子平平安安,人生没我们俩这么波折。」她抚上肚子,却发现他两手稳稳地贴在那儿,没留个缝给她,索性就放他的掌上了。 「有我们俩撑着,怎么会呢?」陆长兴在她颊边落下一吻,看到她脸侧的指痕,部想把自己剁了。「蓉清,你不气了吧?」 「气,当然气!你以为这么容易就消了吗?想想你昨天都干了什么好事?」沈蓉清使劲地捏了他的手背一把,听到他浓重的呼息声,才觉得解气些。 「我错了,宝贝儿,你要我怎么做才会消气?你说,我一定办到!」陆长兴恨不得倾尽所有来换回她的信任,要他掏心掏肺都可以。 「这话可是你说的?」沈蓉清敛下双眼,不怀好意地笑了笑。「我要求不多,你躺下让我来一次就行。」 「什么叫我躺下让你来一次?」陆长兴背脊开始发凉。 「你昨天怎么来,我就怎么来,一人一次很公平,只是你这么大一个我难翻身,到时候就请漕运使大人自个儿转了。」 「你不是认真的吧?」听她轻哼两声,他额上都冒冷汗了。「你要来?你有东西来吗?」 「这就不劳大人费心了。」沈蓉清在他面前伸出两指。「小归小,还是能用的。」 「一定得这样吗?冤冤相报何时了,你就当为孩子积德,别做这种阴损的事了。」陆长兴软言相劝。说起来他也是个记吃不记打的家伙,都忘了她一旦步上绝境,做出来的事都是惊天动地的。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想让她疼,让她长记性?他是不是该疼一下?「你说只要我乖乖的,我要摘星星摘月亮,你都给我取下来,可我不想摘星星摘月亮,我只想摘你,你说出口的话到底作不作数?」 「这……不如等你病好了,胎位稳了,我们再来说好吗?这事不及旁人,我们很好商量的。」这辈子头一回用上缓兵之计。陆长兴呀陆长兴,你真栽到她手上了。 梢公河段属于支线,河道上行走的船只没有漕河主干上的多,每日停靠在河间分舵的漕船最多不过百来艘,多是运货,少运人,不过今天却有一班船是专门载人过来,而且一船都是官。 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兵部武选清吏司员外郎、工部营缮清吏司员外郎、翰林院侍讲,一字排开,县老爷吓得差点爬过来。 陆长兴也接到消息,笑着放下卷宗,迎了出来。 「各位沈大人风尘仆仆地赶来河间这处小分舵,是有什么急事要找陆某呢?」陆长兴拱手一揖,笑容带着揶揄。「我还以为御史大人辞官了。」 沈容烨变了脸色,不过还是忍了下来。「晚点再跟陆大人叙旧,小清人在哪儿?」 「小清?」陆长兴面带疑惑,气死人不偿命地说:「沈大人找谁呢?这里没有小清,只有被兄长遗弃的瘦马芙渠。」 「你——」沈容烨气极,就要冲上前理论。 「大哥,冷静点。」沈容堰连忙拦住他,对陆长兴动之以情。 「陆大人,我知道你替小清抱屈,不过大哥都亲自过来了,你意思意思刁难一下就行。你不知道我们听见小清自尽的消息时有多震惊,已经好几日没睡好了,才起复不到半个月就告假离京,我想小清也不愿见你跟我们翻脸吧?」 他留在京里,等了大半个月,见到了一堆牛鬼蛇神,就是没见到自家兄弟,家书写了不知道几封通通石沈大海,结果传进耳里的消息居然是漕运使陆长兴滞留河间分舵,除了治水之外,也让自尽未果的姨娘能宽心休养。 听到沈蓉清自尽,沈容堰整个人都不好了,虽然京里流传的消息是沈蓉清跪拜父母牌位之后,自觉瘦马身分有辱家风,投江自尽,以死明志,可他们两人离京前来跟他辞行,有说有笑的,哪里有寻短的可能?绝对是回家受了什么气才让妹妹想不开。 他立马修了封信,急递回家,要他们速速上京,不消几日就把人盼到了。 从二哥跟四弟口中得知事情的来龙去脉后,沈容堰差点一口血梗死现场,把沈蓉清这几年的辛苦说了一回,兄弟四人只差没抱头痛哭,隔日到吏部述职,取文书、官印和朝服,回到岗位转个几圈后,立刻上书告假。 京里谁不知道陆长兴的姨娘是谁,所以沈家兄弟的假条递送得相当顺利,当天下午就批下来了,立刻联络离京最近的龙泉北分总舵,表示要搭最近的船班到河间分舵,货船也无妨。 北分总舵主早就得了陆长兴的密函,先一步备好快船,还得装模作样地说正好有批安胎养身的药材要送到河间分舵,就搭这一班。 第三十七章 沈蓉清怀孕又落水,沈家兄弟还没上船就先晕了,一路提心吊胆,终于来到河间分舵,懊悔都能糊满一面墙了。 「三哥都开了这口,陆某能不给面子吗?这里请。」对沈容堰称三哥,对沈容烨称御史大夫,这亲疏远近真够沈家人喝一壶的。 陆长兴招呼四人进屋,直接领到厢房内,一打开门,浓浓的药汁味扑鼻而来,沈家四子纷纷皱起眉头。 「蓉清,你瞧瞧谁来了。」陆长兴率先入内,坐到床边,将她扶了起来,将卷好的棉被垫在她的后腰处。 她这阵子孕吐得厉害,已经没几两肉的身子又消瘦了一圈,脸色有些蜡黄,头发更是褪去光泽,眼睛水泡泡的,有些浮肿,看上去十分令人担忧。 「小清!」沈容堰看到妹妹黄花憔悴,与她离京时的模样差了十万八千里,忍不住一声惊呼,奔到她床边来。「你怎么变成这样子?下巴还有些紫青,是落水时跌出来的伤吗?」 陆长兴默默撇过头。 「三哥,你怎么来了?」沈蓉清讶异极了,难道是陆长兴通知他的吗?她想撑起上身招呼,却有些吃力。「长兴,帮我一把。」 她知道三哥提起她下颚的伤,无意间触及了陆长兴最在意的事,每天替她上药两回,回回都是苦着一张脸,末了就抱着她直说对不起、他混帐什么的,听得她直揪心,气也没有一开始旺盛了。 加上怀孕后,她突然变得很爱哭,连窗外吹进来一片落叶,都能让她感伤地掉两滴泪水,陆长兴一说他自个儿错,她马上红眼眶,只是嘴上还不饶他而已,心里早就软得一塌糊涂了。 「不只我来了。」沈容堰心疼地扶起妹妹,却让陆长兴制止。 「大夫说她有滑胎现象,至少要卧床半个月,你让她靠着就好,别让她坐起来。」陆长兴草木皆兵,仿佛她脚一沾地就会见红似的。 沈蓉清气呼呼地打掉他的手。「又不差这两天,我躺到都快生病了,我要下床走路!」 「不行!」陆长兴沈了脸,看她一脸沈郁样,又败下阵来,软言相劝。「你怀孕又落水,差点一尸两命,在大夫说你能下床前,你都得乖乖躺着。都要做娘了,你不听话,孩子以后怎么听话?」 沈蓉清撇过头去,不想跟陆长兴说话,又发现她转错边,看不到沈容堰,又转了回来,却瞧见他身后站了三名男子,神色紧张地瞧着她。 「大哥……」沈蓉清不自觉地往床上缩,眼眶立刻蓄泪,在沈容烨开口前掉了下来,虚弱的模样看起来不像怀孕,反而像久病缠身。 「小清,你……」沈容烨被沈容柏推了一把,踉跄来到床边,是既心疼又愧疚,偏偏他这人就是学不会道歉,只好生硬地说:「我回京述职了。」 「哼!」陆长兴冷讽一声,坐在床边,温柔地揩去沈蓉清流下的泪水。 沈容烨额角一抽。别人觉得陆长兴是门好亲事,可若交给他安排,绝对不会把妹妹嫁给这头豺狼,满满心眼。 「以后这人欺负你,尽管回来跟大哥说,大哥给你作主。」沈容烨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抚上她清瘦的脸庞,瞧她瘦成这样,心里难受极了。 「以前的事都别说了,你好好养身子,倘若陆大人错待你,未来迎娶的正妻容不下你,尽管把孩子带回沈家,大哥替你养老。」 陆长兴眯起眼,怒极反笑。「不劳沈大人挂心。蓉清是我心头肉,割了我就没命了,怎么舍得让她受罪?而且我已经联系陆家宗老,等蓉清胎象稳定了,就要回宗祠上牒,将她扶正,蓉清岂会自个儿容不下自个儿?」 众人震惊。 「这事你怎么没告诉我?」沈蓉清哑着声问,心里一阵暖和。 「瞧你都来不及了,哪有时间说。你快把身子养好,后头的事还多着呢。」她就算只是亮个相、过个场,其他事情都由典仪负责,也是需要体力站着让人摆弄的。 「这事南国公知道吗?」沈容柏多嘴问了句。 「关他何事?他自己也有老婆孩子热炕头,我吱过什么声了?」提到陆随,陆长兴就没好脸色。 沈蓉清拍了拍震怒的陆长兴,回头向沈容柏赔罪。「二哥你别介意,最近南国公走访得勤,长兴挺不习惯的,眼下南国公世子还在河间分舵里呢。」 「啊?他都承世子了,还来找你做什么?」沈容堰相当错愕,他在陆府住过一段时间,从来没见过陆随、陆长兴私下有什么往来,更别提陆扬了,秦王世子还说过他对陆长兴成见颇深,怎么会跑来这小分舵? 「我也不晓得他们父子俩在发什么疯,鬼话连篇又赶不走。」陆长兴实在不想多谈,脸臭得跟什么似的。「一笔写不出两个陆字,我不会多写几笔吗?」 众人想笑又不敢笑,大抵是南国公想认回儿子,陆长兴却不想认这个爹吧w而南国公世子在朝堂人脉尚浅,一有动静就全散了,不如傍棵大树好乘凉,陆长兴这棵树就挺稳的。 连他们都看得出来,陆长兴岂会不知? 「帮主。」房外传来消息,是骆雨的声音。「县太爷前来拜见诸位大人,正在议事厅候着,请问是否接见?」 「请县太爷候着,我随后就到。」陆长兴朝门外吩咐了句,随后对沈家四个兄弟笑了笑。「县太爷可是冲着四位妻舅来的,不如你们先请?」 「你呢?」相较于其他兄弟被陆长兴一句「妻舅」定了魂,已经受过三哥之称的沈容堰还能自在开口。 「蓉清该喝药了,算算时间也该送过来。」陆长兴皱眉望向门外,故意大声地说:「银花还没来吗?」 「来了来了!」银花不知道在门口站了多久,知道里面都是京官,每个都是沈蓉清的哥哥,吓得不敢进去,就怕被人知道她曾轻视过沈蓉清。 银花把药端了进去,交给陆长兴后,一刻也不敢多待就退了出来,缩得像只耗子似的。 沈蓉清叹了口气,责怪地看了陆长兴一眼。「跟个女流之辈计较,你羞不羞?」 「人贵自知,我只是帮她认清自己斤两。」见她真的生气,陆长兴只好求饶。 「我也没多刁难她,只要她安分,我何必时时敲打?来,你先喝药,别多想。」 沈蓉清接过药碗,皱着眉头,边喝边吐舌,见他从怀里拿出用油纸包裹的蜜饯,捻了一块含进嘴里,就瞪着眼警告他。 「这药看起来苦,蓉清喝不快的。大哥,我看我们先出去吧,别让县太爷久等,以为我们沈家人眼睛长在头顶上。」沈容堰搭着兄弟的肩膀往外走。他就算没见过陆长兴的把戏,也听过沈蓉清院子里的丫鬟碎嘴大人是怎么消药汁苦味的。 「多谢三哥。」陆长兴对沈容堰的上道满意极了,笑着目送他们四人步出厢房,又眼巴巴地回来盯着沈蓉清喝药。「乖,快喝,药汁冷了更苦。」 「你真的是——都不知道怎么说你才好。」沈蓉清捧着药碗,低下了红扑扑的脸庞,药汁虽苦,她心却是甜的。 她喝完药汁,吁出一口气,见陆长兴凑过来就要索吻,连忙抬手制止他,巧笑情兮。 「再过两天,我就躺足半个月了,等大夫说我胎象稳定,敢问陆大人何时可摘?」陆长兴差点一咕噜就把含在嘴里的蜜饯核吞下去。 「一定得摘?」 「我还问过你才摘呢。」表示他没过问就辣手摧花,她本人算客气的。 「……唉。」陆长兴叹了口气,出来混总是要还的。「就、就大夫说你胎象稳定的那天,我自綑双手送你床上,你爱怎么玩就怎么玩吧。」 「真的?」沈蓉清双眼晶亮,看着他犹如壮士断腕的神色,笑得更开心了。 她当然不可能对他做什么过分的事,如果他真的自綑双手,不用送到床上,她就会原谅他了,以后也不会再提这件事。 也不晓得是不是跟他处久了,她居然对这件事情颇为期待。 「那我等着了。」沈蓉清招手要他靠近,捧着他苦苦的一张脸,笑着把自个儿充满苦药味的唇亲了上去。 苦尽甘来就是这等滋味吧,真好。 后记 【后记 您余额不足 梁心】 大家好,我是梁心。感谢在豆豆小说阅读网阅读我的作品。 因为内文字数太多的关系,没什么篇幅可以写后记了,所以接下来的杂谈,梁大心决定不断句不换行不按空白键(才怪)。 会想出这个故事,原因很简单,就是梁大心想写一个变态……(捂脸) 不过梁大心的功力太浅了,总觉得变态得不够味,未来有机会,我一定要再写一个变态(喂)。 因为这本隔了三个月,梁大心有很多事想跟各位爱卿们分享,可是余额不足,我只能挑最短的说。 今年成大场,梁大心照例跟朋友一块儿参加,而馒头——就是《有猫贵妃》的女主角胡芷吟(撒花)——也从澳洲回来了,根本是我们魔境梦游的年度盛事呀! 但是梁大心却发现了一件悲伤的事,我老了—— 刚开始跑场的时候,早上九点我们就出现在会场,最晚十点半就整装完毕,一路玩到下午五点精神还是好得跟吃了药(?)一样,如今一点整装,拖拖拉拉到三点多才滚到会场,一路玩耍打闹下来都快脱力了,拿出手机一看,天呀! 怎么还没四点?o(n_n)o 因为活动有两天,第二天我根本就是整装完之后,就蹲到湖边发呆呀…… 不过这次看到了梁大心很喜欢的布袋戏角色,因为角色赞不说,ser的条件都是难得一见的好货色,而且是男的哟~~男的哟~~(喂),我就拉着馒头,冲过去跟对方合照,没想到太过兴奋,我居然脱口而出—— 「请问我可以抱你吗?」 真是老公不在家,红杏长出墙…… 隔天大熊就来盯场了,不过馒头说大熊对我很放心,他应该是来看着家里猛兽以免伤人的tt-tt 后记额度用完了,大家平安,下次见喔~~ 【全书完】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