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台春(下)》 第二十章 重熙十八年秋,内变后的王师稍事休整,继续挥师南下,过洛水,渡湘江,一路势如破竹。入冬小寒刚过,云龙王旗便已直达帝都城下。 阳洙下令扎营围城,准备以最稳妥的方式拿下这囊中之物。 夺京方案的合议结束后,应崇优与同僚们一起从王帐中退出,但他却没有立即回自己的营帐休息,反而信步走到一处小小的高坡。 已是夜深,无星无月。 天空是奇怪而且不均匀的墨灰色,厚重的云层低低如压眉睫,使得绵延百里的营盘篝火,愈发显得跳动与热烈。 目力所及处是遥远的城廓线条,似有似无,似隐似现,似熟悉又似陌生。 那就是大渊朝的都城,是普天之下最高皇权的象征地。 而如今,这个地方不仅已没有号令天下的权威,还被百万雄兵层层围住,静寂的如同死城一般。 应崇优抿住已到唇边的一声叹息,用手指理了理被夜风吹散的长发。 自己所站的地方,与当年离宫逃亡时回头遥望京都的距离应该差不多,只不过那时天上初升的朝阳淡淡,巍巍的城墙看起来是那么雄壮厚实,似乎坚不可摧。 “总有一天,我会重新回到这里,成为这座城池,不,是这片江山真正的主人!” 那个年轻的声音似乎还回响在耳边,岁月却已经流水般地带走了三个年头。 这三年漫长的日日夜夜中,从不怀疑他一定会实现当初离开时的誓言,然而一旦今天真的重新站在这城下时,心中却是百感交集。 京城,是他们相识的起点,也将是放下所有牵绊的终点。 “应大人,风变猛了,请您回营帐休息吧。”侍从在身边轻声劝道。 应崇优的视线依然停留在远方,只是慢慢地裹紧了身上的白色披风。 “你看,那个,是正阳门……”声音低低的,刚刚出唇就被冷洌的寒风吹得支离破碎,侍卫不得不凑近来费劲地听。 “应大人,在这里应该还看不到正阳门。不过再过几天,等陛下攻陷京城,您就可以光明正大地从正阳门进去了。” “是啊……攻陷京城,的确用不了几天了……”应崇优的唇边浮起淡淡的笑,语调却透着莫名的忧挹,天空中明明没有月光星辉,他的瞳孔却依然闪亮如同宝石一样,让散立各处守夜的士兵们都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注了过来。 “应大人,夜深寒重,您保重身体。”侍从有些担心,再次上前催促。 瘦长的手指握紧了领口,应崇优终于收回了视线,慢慢转身,缓步走回自己的营帐,守在里面的另一个侍从立即上前帮他解下披风,挂了起来。 “你们去休息吧。” “是。” 帐外是朔风啸叫之声,高亢低吟,百转千回,帐内烧着熊熊的火盆,暖意融融。应崇优伸手在火上烤了烤,在软软的长榻上半躺下来。 当初拖着那个少年刚刚逃出来的时候,曾在风雪交加中夜行数十里,曾在四处寒风的破庙中相偎忍熬,如今三年过去,境遇大变,即使行军之时,床榻上也铺着他送的虎皮厚褥,与那时狼狈,当然不可同日而语。 但不知为何,胸中的感觉反而不如当年患难相扶时那般舒畅。 自从平城军叛乱事件后,应崇优总是想方设法远离阳洙,除了必要的公事外,不再给他额外的相处机会。对于他的这些变化,敏锐的阳洙当然是察觉到了,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皇帝并没有像应崇优原来预计的那样过多地来纠缠,而是顺其自然,仿佛并不太在意这种疏远似的,两人之间的关系也因此渐渐冷淡了下来。 这本是应崇优一心想要的效果,可一旦它真的出现之后,年轻的帝师却又觉得莫名的失落,心中常有丝丝惶惑,祛之不去。 重熙十八年十二月二十。 还有十天便是新年。 焰翎军主帅郑嶙受领敕命,下令应霖、秦冀瑛率前锋三万人马开始攻城,助阵三军刀枪林立,声势动天。 这是一场稳胜之战,但为了给皇属禁军在皇帝面前挣得颜面,此战还必须打得漂亮干脆,所以从一开始,众将领就使出了浑身解数,势如狂飙。 仅仅一个时辰,城墙上的守军便呈溃散之态,有人趁乱在内打开了城门,兵士纷纷卸甲,向王师投诚。郑嶙跃马入京,立即派人去守护宫庙和各中枢机关,抄没孟氏一党的府邸,并施行了全城戒严,这才亲自回王帐向皇帝复命。 “好!”阳洙仰天大笑,“孟释青抓到了吗?” “是,他在正明殿想要自尽,大约是因为贪生延迟了时间,所以被臣活擒。” “给朕看守好了,先让他多活几天。玉玺呢?” “也已找到,敬呈陛下。” 阳洙心情大悦,夸赞了郑嶙几句,赐他“夺京金箭”一枚,下令犒赏王师全军。 十二月二十一日,阳洙在离开帝都三年之后,再次踏进了光明正殿,坐在那张金交龙椅之上,俯视群臣。 这一次,他已是真正的帝王。 当天,京城内外遍张安民榜文,晓谕圣驾回銮之事,抚慰帝都子民,并为百姓庆贺年关着想,于次日就解除了戒严。 百姓们虽不明白皇家权争之事,但在他们单纯的想法里,还是由觉得大渊朝真正的皇帝执政应该是件值得欢天喜地的事情,并把数年来的生活艰辛全部归结于奸臣作乱,衷心祈望着能在英明的皇帝治下得到更好的年景。 虽然战乱已平,但阳洙这些年一直被应崇优灌输着“得天下易治天难”的观念,自然分毫不敢大意。为表励精图治之心,他下旨这个新年除了祭天祭祖等典礼不废外,不举行其他类型的宴乐。 大年初三,阳洙正式升朝。因为他既不是登基也不是复位,所以没有举行任何有名目的仪式,只是洋洋洒洒发表了整整三刻钟的天子训词,既赞赏了诸臣之功,又警示他们勿骄勿躁。 初四,魏贵妃携一岁的皇子从平城长途来京,因为以前的高位宫妃们或离散或自尽,只余一些低阶嫔从,阳洙便命她暂时主管后宫。 初五,太傅应博奉太后还京,阳洙率妃嫔及众臣亲于城门迎候,深宫相依的母子们在阔别三年后再次见面,禁不住抱头痛哭。而威望深重的老太傅的出现,也使得先朝旧臣们与年轻新贵们之间的融合,变得容易了许多。 在应博的劝告下,阳洙没有将效力孟氏的官员一概治罪,而是个个斟别,或黜落,或留任,基本上保持了中枢机关的正常运行。被孟释青所废的先皇旧法如果好,便特旨恢复,如果不好,便装糊涂仍然停废。原本在平城就曾颁发的诸项新制,如今也再次晓谕天下。王师诸军不宜全留在京,行赏后部分驻守京郊,其余分散屯田。各州军备采用网状连衡之势,归于中央提调。同时加强边境军力,先以拒守之势应对外敌,待养复民生国力后再谋他图。 这一系列举措对于安抚民生、稳定政局起了极佳的作用,最高政权交接的动荡也在君臣合力下被降到了最低。 就在天下情势渐渐迈入平稳安昌之时,太傅应博上表,称因耽于国事,亡妻之墓数年未扫,要携子告假几日离京祭坟。 阳洙这半年来一直明白应崇优正在对他刻意疏远,虽因军务缠身,面上未曾显露,但一直心中疑惑不安,本想在这几日尘埃初定后找机会与他深谈,没料到应老夫人的祭日偏偏就到了。虽然满心不愿,可也找不出理由不准人家祭妻祭母,只能照准,闷闷地看着他父子离京而去。 “……以上就是臣等合议的屯田方案,请陛下圣裁。”朝服冠笋立于阶前的应霖,絮絮地将半月前皇帝下旨办理的屯田一事,详细地奏报了半天,却意外地没有听到半句回应,不禁抬头一看,只见阳洙呆呆地看着窗外满目春光,正在发愣,好似根本没有在听他说话一般。 “陛下,陛下?” 阳洙回过神,伸手揉了揉两眼之间,低声道:“把折子留下,朕改日再看。怎么不是郑嶙来回奏?” “郑大将军身染时症未愈,是陛下您亲自批的假啊。” 阳洙想想仿佛是有这么一回事,哦了一声,神情依然有些恍惚的样子。 “陛下御体不安吗?” 阳洙闷闷地摇了摇头。 “入京后陛下一直忙碌,何不趁着春光未尽,出宫赏玩一番?” “再好的春光,无人相陪也没什么好看的……”阳洙喃喃自语了一声,随手划过摆在侧案的琴弦,锵然一响,“崇优什么时候回来?” “他给大伯母扫完墓就会回来的,应该就这两天吧。” “还要两天?”阳洙有些愠怒地把书案上的折本一推,“已经走了七天了!” 面对这样的抱怨,应霖不知如何回应才好,想了想也只能另提建议:“如果皇上闷的话,何不宣杨晨进宫陪您下一盘棋?” “他早就不是朕的对手了,”阳洙意兴阑珊地道,“现在连崇优都不肯赢朕的棋,有什么意思……以前他动不动就杀得朕落花流水,回想起来就像做梦一样。” “那是因为陛下棋艺越来越出神入化嘛。” “哼,”阳洙白他一眼,“你是武人,可别学文官们奉承的本事。” 应霖讪讪地笑了笑,道:“就是因为臣是武将,肚子里的风雅玩意儿太少,才不知道怎么能让皇上排遣,请您恕罪。” 阳洙心思不静,到底还是想出宫疏散一下,伸伸腰站了起来:“郑嶙病了这些日子,朕也没有派人问候一声。今天不想看折子了,就去探望他一下吧。” 皇帝亲临视疾,是不能坦然受之的特殊恩宠,所以尽管郑嶙不在,应霖还是立刻代他辞谢道:“大将军休养了几天,已无大碍,明日便可上朝,还是不要惊动圣驾的好。” “不是你劝朕出去走走的吗?也不用太麻烦,就用你的车轿,朕微服来去,免得惊扰百姓。” “白龙鱼服终是不妥,陛下还是……” “朕是马上皇帝,枪林箭阵都经过的,难道如今天下平定,朕反而不敢出门了吗?再说,还有你这个大将军护驾呢!” 阳洙既然这样说,应霖也只能躬身领旨。但皇帝微服出宫毕竟让人不敢怠慢,趁阳洙更衣之时,他先溜出来通知了羽林卫队的统领。未几,阳洙换了一身软巾便服,直接在殿前上了应霖的轿子,从侧门而出。应霖骑马紧紧护在轿旁,羽林卫士们遥遥缀在后面,一行人片刻不敢放松,小心翼翼护卫着来到大将军府。 因是微服探病,阳洙不喜欢弄得人家府中鸡飞狗跳,便止住了通报,悄悄走了进去,郑府的下人们因为应大将军跟在这位来访的年轻客人后边不停地打手势,所以全都会意地垂首退在一边,不敢上前多问一句。 由于郑嶙勤王功高,深得皇帝倚重,如今已是一品大将军。只是他生性简朴,官阶虽高,府第却并不奢华,除了个极大的演武场外,总共只有三进院落,卧房更是武将风范,一轩一室而已。 阳洙迈步进去后,先欣赏了一下外轩墙上用于装饰之用的刀剑等物,慢慢踱步一圈,才来到内室门外。可能是为了疏通药气,紫檀雕花的木门只虚掩了一半,垂着薄薄的竹帘。阳洙正想推门而入,原本安静的室内却突然传出语声,令他不由停住了脚步。 “这个药是不是很苦啊?” 说话人有一副脆亮清醇的嗓音,阳洙一听就能辨认出它的主人是谁。当年那位争强好胜的毛头小将秦冀瑛,在几年的征战杀伐中早已被他的主帅收得服服帖帖,因此阳洙并不奇怪他会前来探视,真正让他惊诧地停步不前的,其实是这两人接下来交谈的内容。 “这可是你亲手喂我喝的药,怎么可能会苦?”从声音里就可以听出,郑嶙绝对是带着笑意在说话,“我今天练了一趟枪法,觉得身轻体健,已经完全好了。你别再担心我,好好去睡一觉吧,看看你,明明是我生病,结果你却瘦了。” “这是我传染你的嘛……” “人吃五谷杂粮,都会生病的,怎么会是你传染的呢?” “明明就是!你的病症跟我才好的病一模一样……一定是那个时候染上的……虽然我当时发着高烧,但其实没有烧糊涂,我是故意装出神智不清的样子……” “好啦,冀瑛,这也不是什么严重的病症……” “对不起,”秦冀瑛的语声有些发颤,“你好心来看望我,我却仗着自己发烧,非要你抱着我……结果害你被我传染……” 跟在皇帝身后的应霖一听这话音儿不对,急着想要咳嗽一声提醒里面的两人,却被阳洙冷冷扫过来的一眼给吓回去了。 “好好好,”里面郑嶙柔声哄道,“就算是你传染给我的,我现在也已经好了,你为什么还要哭不哭的?你这也是血战杀伐的将军样子?” 秦冀瑛气急地大声道:“你为什么这么好脾气?我都跟你说了我当时是装神智不清骗你的,你为什么还不骂我?” “你做错了什么,要让我骂你?” 透过竹帘的缝隙看进去,能清楚地看到秦冀瑛此时已是满面通红,用力扭着自己的手指,结结巴巴地道:“我……我不该……不该强迫你……” 郑嶙轻轻坐了起来,温和地拍了拍秦冀瑛的脸,“傻瓜,我是谁啊,我可是陛下驾前冲锋陷阵的大将军,万敌当前都面不改色的人,会被你强迫?” “因为你脾气好嘛……我再无礼,你也会忍让我……” 郑嶙不由地笑出声来,伸手将他揽进怀中,轻轻在他盈润的双唇上啄了一下:“我是经常忍让你没错,但你以为让你吻我,这也是一种忍让?” 虽然应霖被挡在后面,没看到室内缠绵的情形,但一听到这句话,还是不免暗暗叫苦,生怕这两个正情意绵绵的人又说出什么更惊人的话来,一时顾不得皇帝的脸色,便想抢上前把门推开,谁知手刚抬起来,就被阳洙回身一拉,将他悄悄拉出外轩。 可是郑嶙是何等耳目之人,方才因为在劝哄秦冀瑛,阳洙的脚步又轻灵,故而未觉,此时门外两人拉扯之间,步伐粗重了些,立时便惊动了屋内人。郑嶙刚喝问了一声“是谁”,秦冀瑛已拔下床头悬挂的腰刀直奔出来,可定睛看清楚后,顿时大吃一惊,手一抖,腰刀落地,发出清脆的声响。郑嶙听见情况不对,也跟着追了出来,一眼瞥见阳洙负手站在中庭,也是心头一沉,慌忙拉了拉呆在当地的秦冀瑛,一起拜倒见礼。 阳洙淡淡扫视了两人一眼,见他们虽都是脸色苍白,但并没有因为被皇帝撞破隐秘而表现出惧怕,反而两手交握,以此互相支持,不由心中暗暗感慨,只是面上却分毫不露,只冷冷说了句“平身吧”。 郑秦二人对视一眼,仍是并肩低头跪着,不发一言,反倒是应霖与他二人袍泽情深,抢上前一步替他们解释道,“陛下,他二人虽是日久生情,但却从未曾因此而耽误陛下的国事,请您……” 阳洙深深地看了郑嶙一眼,轻声问道:“你们这样有多久了?” 郑嶙静静地答道:“情生无痕,臣也不知是从何时开始的。” “但这种事情,终不可能对外隐瞒得住,你没想到这一点吗?” “臣并不想隐瞒任何人,就算陛下没有发现,臣也会在恰当的时机向您禀告的,如果陛下认为臣的行为不能再立于朝堂之上,臣愿意纳还官爵,归隐田园。” 阳洙眉梢一挑:“纳还官爵?这可是你数年血战挣下的赫赫功名,就这样丢了,难道你不觉得可惜吗?” “不能再为陛下效力,臣当然会觉得难过。可是对臣而言,最重要的是无愧于心。就算只是单方面的希望,臣也企盼能与冀瑛今生今世,不离不弃。” “不是单方面的!”秦冀瑛瞪着他大声道,“我也想要这样!” 阳洙一向认为郑嶙是个极老成稳重的人,今日听他说出这般情话,难免受了些冲击,怔怔地看了他两人良久,方喃喃地又问了一句:“你们从来没有觉得……喜欢男人很奇怪吗?” 郑嶙转过头,用温柔之极的目光看着秦冀瑛,微微一笑:“刚开始察觉到自己的感情时,的确很迷惑,不过,一旦下定了决心,就会变得平静坦然,不再怀疑。只要能够在一起,我们愿意面对任何的困难。” 阳洙眼睫轻动,若有所思地默然了许久,又问道:“如果你喜欢他,他却不喜欢你怎么办?” 郑嶙没有料到这个问题,愣了一下才道:“臣实在是幸运,可以遇到与臣两心相许的人。所以……暂时还没有去想过陛下所说的那种情况。不过以臣的性格来说,若是不能得到回应,应该就不会强求了吧。” 阳洙抿了抿嘴唇,眉头不由自主地用力拧了起来。 “不过我可不一样,”秦冀瑛莽莽撞撞地道,“我就会一直追啊追,追到手了才会甘休。” “是吗?”阳洙将视线调到他的脸上,不由唇角轻扬,“这样会有用吗?!” “当然有用,”秦冀瑛表情十分认真地道,“郑嶙就是我追上的!” 应霖本来很担心阳洙会因为这段禁忌恋情处罚郑嶙,见他现在不像是会生气的样子,小小松了一口气,忙趁热打铁地道:“陛下,这两位将军都是国之栋梁,实在是因为爱之弥深,才会情难自禁。希望陛下能够体谅他们不顾一切也要相爱的真情,不要因此而轻视他们……” 阳洙目光幽幽,低声道:“朕为什么要轻视他们?他们再难,两个人的心总是一样的。不像朕,就算想不顾一切,也不知道能否得到回应……” 郑嶙应霖都是聪敏之人,而且这些年一直跟在御前,点点滴滴也看到了不少,只怔了怔,就已理解了皇帝的话中之意,不由互相对视了一眼。 阳洙爱恋应崇优的之心,虽未明示,但起码有四个人已经察觉出了一二,只是这些人各自百转心思,想法不尽相同。 对于杨晨来说,他一方面愧疚自己当年对应崇优造成的情伤,一方面不信任帝王的心肠,希望这份情愫能断得越彻底越好的。而应霖身为兄长,知道大伯父对于这个独子所寄予的期望,也不想看到堂弟真的陷进这场注定受人非议的情爱之中。 与他二人不同,郑嶙是旁观者,冷眼看来立场客观,反而最同情阳洙的恋慕之意。只是应崇优一向性情内敛,让他看不出这位飘逸清俊的枢相少府到底对阳洙有没有情爱的感觉,所以不敢妄言。至于阳洙的贴身内监高成,则是天也好地也好,能让皇帝陛下高兴最好,只可惜他身份低微,根本没有他开口发表意见的机会。 总之一句话,无论这些知情人的心思怎样千差万别,其中能够并且愿意给阳洙一些中肯建议的人,却是半个也没有。 就比如此时,应霖和郑嶙明明很清楚阳洙正在伤感什么,却也只是默默无语地站在一旁,什么话也不敢说。 “陛下也喜欢上了什么人吗?”傻傻地问出这句话的人,当然也只有秦冀瑛。 郑嶙拦阻不及,只得暗暗用力捏了捏情人的手。 “我说错话了?”秦冀瑛立即缩了缩身子,紧张地掩住自己的嘴。 阳洙苦笑了一下,负手看天:“你没有说错,朕和你们一样,也是情生无痕,不知从何时开始的。” 秦冀瑛满心好奇想要再问几句,但因为手掌被裹得生疼,最终还是顺从地忍耐了下去,眨着眼睛不敢再多言。 “你们既有今日,好好珍惜吧,日后有什么难处,尽管向朕求助。”阳洙看着这一对由冤家变爱侣的将军,心情极是复杂,叹口气叮嘱了一句,闷闷地回转身子,“应霖,回宫了。” “是。”应霖暗暗松一口气,急忙先行去安排车驾。郑秦二人陪皇帝到大门口,跪地相送,直到车驾消失才起身。 秦冀瑛早是满腹好奇,碍于在皇帝面前不敢多言,此刻圣驾一走,他就立即迫不及待地抓着情人的胳膊问道:“郑嶙,你说皇上喜欢的人是谁啊?” “我哪里知道?” “你明明就知道,休想瞒我,到底是谁啊谁啊谁啊?”急性子的年轻将军一迭声地追问。 郑嶙有些纵容地拧了拧他的腮帮子,叹口气道:“我也不是想刻意瞒你,要说这个人你也很熟,总是在我面前夸他,说他是世上最温柔、最随和、最渊博、最善良、最仁慈的人……” “皇帝陛下喜欢应少府!”秦冀瑛大吃一惊,几乎失声叫了起来,“应少府怎么会这么可怜!” “可怜?”郑嶙有些意外,“你觉得他被陛下喜欢上很可怜?” “当然啦。皇上耶,世上最可怕的情人啊!” “何以见得?” “想也知道嘛。有道是伴君如伴虎,一旦不小心做错了事情,或者惹他不高兴翻了脸,就可能被砍头的。两个人在一起,总要彼此爱惜才快乐,如果要一直小心翼翼地顺从另一个人,哄他高兴,不敢把心里话跟他说,那还算什么情人啊?” 郑嶙没有料到一向大大刺刺的秦冀瑛居然还有这样细腻的观点,不由有些刮目相看的感觉,微笑着道:“你说的虽然有道理,但这也是因人而异的。我们的陛下又不是这种翻脸无情的人,而且他对应少府用情至深,素来宽容有加,想来是不会出现你所担心的情况的。” “当然……”秦冀瑛对自己的夸张也有些歉然,“陛下还不至于这么凶。可皇上毕竟是皇上嘛,他天生就高人一等,总不能把他当成普通人一样的相处……总之就是不能随心所欲,太别扭了。” “所以你不赞同应少府与皇上在一起?” “不赞同,”秦冀瑛摇了摇头,“我很希望应少府能免了这场麻烦,可是怕就怕……” “怕什么?” “怕他也喜欢上了皇上。你知道的,人一旦动了感情,就什么都顾不得了……”秦冀瑛伸手环抱住了郑嶙的腰,仰着头,“就像我们一样……” 郑嶙回应地将情人拥进怀中,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双眸微微眯了起来,目光变得幽深而又凝重。 “怎么了?”秦冀瑛立即感受到了他心绪的变化,拧起眉头问道。 “没什么,只是觉得有些不安……”睿敏的焰翎大将军摇头轻叹,仿佛已看到了未来难以避免的波乱,“他们俩和我们,终究还是不一样的……” 两日后,太傅应博扫墓已毕,如期携子返京。但因旅途劳顿,在回府的当天晚上,老人家便感到身体不适,病卧在床,请医调治。 应崇优本想在这几日找机会向父亲表明自己的隐退之意,偏偏老年人不适应春季变化无常的气温,犯了咳喘,虽然太医看了后说不太要紧,但终不宜挑选此时让病人烦心,只好亲煎汤药细心服侍,其他的事暂且不停。 第二天一大旱,应博精神略好些。便不许应崇优再多耽搁,遣派他立即入宫一来面君销假,二来为一件重要事项复命。 通报后,应崇优被召进银安殿,来到阶前见礼,上递一份折本,道:“陛下,奉您旨意,臣与家父这几日仔细商议,已列出所有勤王功臣的正式嘉奖令,请您过目。” 阳洙按捺住小别重逢的欢喜之情,故意哼了一声,不叫内监下去接。应崇优等了好半天没动静,不得不抬起头来看。 “你拿上来。”阳洙见他抬头,这才一笑,招手道。 “是。” 应崇优将折本放在御案上之后,立即后退两步,垂首而立。阳洙看了折本一眼,并没有立即翻看,反而先将案上的细点一盘盘端过来,像聊天一样地问道:“太傅的身体要不要紧?你好像晒黑了一点点,在外面有没有想起过朕?太夫人的墓地是不是迁到京城来比较方便啊,反正你以后都会住京城……” “谢陛下关心,请先过目奏本。”应崇优神情谨肃地道。 “好,朕先看看……”阳洙这才微笑着翻开缎面,细细地看了一遍,不由心下暗服。 要说应博这位老太傅,果然不愧是连相三朝的老成谋国之辈。这赏功一事,看似容易,照着功劳簿一笔笔来就是了,其实里面玄机深重,极难平衡。所谓功劳,公认的是一种,自己的感觉又是一种,还有关系牵绊,前因后果,功过相抵,实职虚衔,方方面面的因素都要考虑,难得这两父子商量得这么周全,确是帝师世家,与众不同,只不过…… “这……这是怎么回事?”阳洙指着最后两条,“太傅应博,恩赏至原籍采邑养老,什么意思?” “陛下,家父告老致仕,有三个原因,”应崇优前行一步,低声道,“其一,家父年事已高,为对付孟释青已耗尽心神,再难支撑,就是留在朝中,对皇上也无多大助益;其二,这次论功行赏,虽然尽量考虑周全,总难免有人心怀不满,若是以家父之功,尚且卸职退任,其他人就更无话好说;其三,我应家原籍,本是皇陵之地,距京城仅百里之遥,并不偏远,以局外人之身份,更能看清朝局纷扰,随时都可为皇上解忧。因此,请陛下准奏。” “可是……” “臣以人子之心,也希望家父能安养老年,请陛下恩准。” 阳洙看了他半晌,叹一口气,“好,就算老太傅致仕有理,但你这条算什么,枢相少府平调掌政使,这就是朕对你的奖赏?你父子俩谦虚也不用这样吧?这不摆明要让人笑话朕,说朕对你不公吗?” “陛下……” “不用说了,老太傅的其一其二其三朕不小心听了,只好恩准,你的三三四四朕是不会听的,你先安静地等一会儿。”阳洙提起朱笔,将最后一条改为“枢相少府应崇优升检校少保,加伯爵衔”,自己再看一遍,笑道,“好啦,赏罚的事都定了,可以轻松几天了。” “陛下的意思,对孟氏族党的处治也已确定?” “是啊。” “请问是……” “孟氏诛九族。其党羽定罪后,主犯斩首,家族中男丁流徙,女子官卖。”阳洙吐出这句话后,看了应崇优一眼,“你有什么异议吗?” 应崇优默然半晌,摇了摇头,“孟释青身犯数项不赦之罪,按律确该如此。虽然臣心有不忍,也不能强求陛下置朝廷法度于不顾。” 阳洙抿紧嘴唇,慢慢道:“你明白就好……不说这个了,今天太阳好,陪朕去御园走走。”说着便立起身来。 应崇优怔了怔,神情刚见迟疑,阳洙已转头瞪了过来:“怎么了?快走啊!” “是……” 两人出了前殿,步行前往御园,一路上阳洙几次三番,将跟在身后的应崇优拉至并肩,但没过多久他就又刻意后退半步,来回几次,让没耐心的皇帝差不多快要生起气来。 此时已是帝都暮春时节,园中的桃、李、梨、杏、樱桃、玉兰、海棠,各色花树都已是枝叶渐茂,落英满地,一派伤春气息。其实这番景致两人当年都相携赏玩过多次,这一回旧地重游,彼此的心境却已改变了很多。 “崇优,你看那边的石桌石椅!以前我们常坐在那里,装作在下棋,实际上却在演练行兵排阵之法,有一次你忘了盖茶盅,花瓣掉进去一堆,朕偷偷给你换了一杯你都没察觉,样子呆呆的真可笑。是不是?” 应崇优淡淡地笑了笑,低声道:“臣……不记得了。” 阳洙伸手揪下一朵碧玉桃,狠狠揉碎。 两人又无语前行了一段,阳洙终是按捺不住,一把将应崇优拉到面前,直接地问道;“这半年来你还没消气啊?” 应崇优微微一怔,但随即垂下眼帘:“臣未曾生气。” “你现在除了公事,几乎都不跟朕说话了,这也叫没生气?看来对于魏王的死,你至今仍未能释怀……” “魏王死后哀荣,魏氏家族也未受诛连,陛下如此恩宽,谁敢多言?” “朕明知魏聿平会反,还同意你去平城营,是朕不对。可是朕真的无意赐死魏王。当时朕一时气恼,失手伤了你,现在朕跟你道歉,你就不要总板着脸了,好不好?” “臣不敢。臣当初力争要出使平城营,因为思虑不周,还险些有碍陛下行事,应该是臣向陛下请罪才是。” “你到底有完没完?”阳洙见应崇优还是不冷不热的样子,微觉焦躁,“除了平城军那件事外,朕到底还有什么地方做错了,让你对朕这么冷淡!?” “臣不是冷淡,只是自觉以前过于疏忽君臣礼仪,在反省罢了。” “你……那朕特旨给你,在朕面前可以免去一切君臣俗礼。” “此旨不合常理,臣不敢奉诏,请皇上收回成命。” 阳洙定定地看着他,抿着嘴默然了半晌,最终还是下了决心,缓缓开口道:“崇优,你已经发现了,是不是?” 应崇优心头一跳,颧骨处涌上一抹不自然的微红,避开了阳洙灼热的视线:“臣不知皇上所指何意……” “你刻意疏远朕,是不是因为发现朕对你……除了君臣师生的情份外,还多了爱恋之心?”阳洙一咬牙,干脆直接捅破了那层薄薄的窗户纸。 应崇优微微一震,后退几步,神情顿见仓皇。 对阳洙所表露的恋慕之情,他并不意外,意外的只是他居然会选择这么快就当面摊牌,让人有些措手不及。 “你不要逃,我们今天一定要把话说清楚,”阳洙速追几步,抓着应崇优的胳膊将他又拉了回来,“对于这份感情,朕也试图极力克制过,但是没有用……朕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只要一看见你,心里就像有一盆火在烧着,怎么浇都浇不灭。以前朕怕你生气,什么也不敢说,以为只有忍耐才是唯一能做的事情,所以这半年来,虽然你的疏远让朕很难过,朕也没有多说什么。可是不久前,朕见到了活生生的例子,这才知道两个男人在一起,一样可以很幸福。既然他们能做到,为什么我们不可以?我们之间相濡以沫同生共死积累下的感情,难道不是比世上任何一对相爱的人更深厚吗?” 面对这番热烈的倾诉,应崇优有些招架不住,只能拼力压抑住自己动荡的心绪,想要维持平静的表情,但是一开口,声音却有些发颤:“陛下既知多年君臣之情不易,这些荒唐之言,就请及早忘却,以后不要再提。” “荒唐?”阳洙心头一痛,面上已渐失血色,“这就是你的想法?你觉得朕对你的感情,只是个荒唐的错误?” 应崇优艰涩地咽了一口唾液,努力在他灼灼的目光前稳住心神,低声道:“这的确是错,但错不在陛下,而在于微臣……臣比你年长,又身为引导者,是臣自己行为差池,才会影响到陛下误入歧途……” “你说这是歧途?”阳洙暗暗咬紧了牙根。 “这终究不是君臣之间应有的正道。陛下身负天下万民的期望,不可耽迷于情爱,而臣身为家中独子,也有不可逃避的责任。我们都不能够蒙起眼睛,当所有的障碍都不存在,只任性地索求自己的快乐……” “崇优,”阳洙深吸一口气,将掌心贴在应崇优的面颊上,拇指轻轻摩动,“只要一小会儿,你先放下那些责任束缚,只跟朕讲一下感情好不好?” “感情?”应崇优的唇边浮起淡淡的苦笑,“你以为臣不懂感情吗?臣就是因为太懂,才知道感情有多么的虚无。当年你在宫中,孤苦无依,四面楚歌,我是你的第一个伙伴,第一个朋友,所以你才会这么依恋我,喜欢我。说到底,这不过是宫中相依相扶那两年所造成的影响而已,过不了几年,你就会淡忘的……” “不会!”阳洙急切地打断了他。“我们在宫里两年,可是离开京城却有三年,这三年间你见过朕的感情有丝毫的减淡吗?” “那是因为臣一直都待在您身边的缘故,一旦臣离开陛下……” “你休想!”阳洙抓住应崇优的胳膊,用力将他扯进怀中,用双臂紧紧箍住,强迫他仰起脸来,四片唇瓣相距不过半分,吐息交融,空气中瞬间便充满了危险而又暧昧的味道。 可是应崇优的目光,却在此时变得比方才更加清澈,更加宁静,也更加忧伤。 甚至已经忧伤到了凄楚的程度。 阳洙用发红的眼睛紧紧盯着怀中人好久,暴烈的情绪最终还是慢慢地软化了下来,“崇优,你不要这样……你相信朕,这绝不是一时的迷恋,我们在一起,可以比任何人都幸福……” “你听我说,”应崇优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呼吸,慢慢道,“有一些感情,虽然无所谓对错,但总是需要控制的。你是大渊朝的皇帝,我是你的臣子,这才是被世人所接受的关系,一旦超越了它,群臣的物议,后世的评论,会怎么说你我二人?” “那些东西有什么要紧的?”阳洙瞪着他,“明明是你教我的,最重要的就是百姓,只要我认真做一个好皇帝,努力让朝局清明,百姓富足,其他的事谁插得上嘴。 “就算其他的人我们都可以不在意,可是我们的家人呢?家父现在年事已高,应家五世公卿的门楣,他怎么会允许自己的儿子堕入佞幸之流?” “我们说的是不是同一件事情啊?”阳洙勃然大怒,“你我之间的感情是什么你自己不清楚吗?怎么会莫名其妙想到佞幸这个词上面去啊?” “世人对这样的事情一概都是如此看待的!” “世人重要还是我重要啊?”阳洙大声道,“你明明是喜欢我的!” 崇优抬起眼睛看他,心头一刹那间酸楚难耐,感觉就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再面对他,再谈下去,恐怕不是心绪烦乱地发疯,就是冲进他怀里大哭。 “崇优……”阳洙捧着他的脸,一直凝望进他的眼眸深处,“你是喜欢我的,对不对?” “这并不重要,重要是我们不能在一起,”应崇优痛苦地摇着头,“我无法不顾念父亲,陛下也有自己的家人……太后娘娘会如何反应呢?魏妃娘娘要怎么办?” “太后倒也罢了,关魏妃什么事?” “陛下,”应崇优长叹一声,“这就是你我之间最大的不同。臣总是要考虑那些你不屑一顾的方方面面,臣希望不要因为自己而伤害任何一个人。” “这是不可能做到的。”阳洙冷笑一声,“你要想不伤害他们,就势必要伤害朕。人世上很多事情并无对错,要伤害哪一方只视乎选择而定。如果没有你,朕就会像一个普通的皇帝一样,三千佳丽,无一萦心。你以为这样魏妃就会更幸福一点吗?” 应崇优被问得一时梗住,好半天才低声道:“我是说,如果陛下能放弃对臣的执念,也许终有一天会与魏妃……” 阳洙不禁皱了皱眉头,无奈地道:“你以为喜欢一个人那么简单吗?因为没有你,朕就会爱上魏妃或者其他什么女人?你把朕的心当成什么了?” 应崇优微微侧过脸去,闭口不答,眸中却是情愁百转,仿佛有万千言语,只是不想说出口来。跟此时的阳洙谈论爱情,实在是没有太大的意义,因为他现在初次动情,正是爱火如焚之际,自以为这一刻的感觉可以燃烧一生,却不知道时间会是治愈一切激情的良药,从未失效过。 如果真的狠心割离,他的痛,又能持续几天? 就如同当年独自留在山上的自己,眼望着师兄离去的背影,以为伤心难过会得一生,却不料短短数年,已可坦然回首,仿佛看一段年少轻狂。 未经岁月沉淀,那终归只是激情,不是感情。 懦弱也罢,自保也好,二十七岁的沧桑男子,早已没了那些沸腾的热血,可以和青春如火的少年一起燃烧,所以那些刺痛般的心动,最好还是及早压制,永远不要有开始。 阳洙看着应崇优短暂动摇后又逐渐坚定起来的表情,心头不由一沉,一片湿湿的凉意漫过胸口,失望如毒蛇般开始啮咬理智,几乎是在没有完全回过神的时候,他就已将双唇狠狠地碾压了下去,盖在应崇优冰凉的嘴唇上。因为挣扎厮磨,不知谁的牙齿划破了谁的唇,只知道咸腥的味道渗过舌尖,视线中一抹鲜红血痕,正印在应崇优口角边,被他苍白的肤色一衬,显得格外怵目。 “朕本来以为,回到帝都之后,我们又可以像以前一样,朝夕相伴,形影相依,说很多的知心话……”阳洙怔怔地看着那抹血痕,心痛如绞,“你为什么一定要拒绝呢?你对朕,难道就没有一点点的动心?” 应崇优忍住心中酸涩,仍是低着头道:“陛下至尊天子,臣仰视难及,何敢奢望同行……” “你住口,不许再说这些应对之词!”阳洙将他向后一推,“朕对你推心置腹,可是你……气死了气死了,真是被你给气死了!” 应崇优被他推得踉跄后退了几步,为平稳身子,扶住了旁边的一株梨树,一时间枝干摇动,落花如雪,沾了他满头满身。 阳洙呆呆地看着此情此景,喃喃道:“花都谢了……原来春天,是这么容易就过去的……只是花落了还会开,人要是变了,还能再变回来吗?”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应崇优轻声叹道,“臣变了,陛下何尝没有变,这普天之下,能有谁是一直不变的呢?……陛下的真情,恕臣不能回报。臣先告退,请陛下保重……” 满天花雨中,应崇优衣袂轻飘,缓慢却又坚决地转过身去。阳洙眼看着身影渐远,却是无计相留,唯有抓起满桌的落花,狠狠砸向空中。 帝台之上,九五之尊,然而纵有赫赫威权,却依旧挡不住春光凋谢,如水而逝。 在夺得了天下之后,阳洙突然觉得,自己在这宫墙帝居之内,反而变得更加孤单寂寞。 第二十一章 重熙十九年四月初,太傅应博致仕回原籍采邑,皇帝赐以金册玉笔,加公爵衔,赐禄恩养。其余复国功臣俱有恩赏,个个心服。 四月十二,颁旨诛孟氏全族,尸身俱火葬。行刑时嚎哭声震天,状极凄惨。 这两桩事毕后,朝局更是平稳。新法在各地的推行状况良好,民生状况气象日新,连月几场春雨,仿佛更是预示着今年的好收成。 然而在这一片大好情势下,没有人知道位于尊荣与赞誉顶端的皇帝陛下,为什么会越来越少见笑容,更没有人知道,一场更大的波乱,也即将发生。 “你说什么?”应霖跳起身来,全然忘了手中捧着茶碗,结果有半盏茶水飞溅出来,湿了衣襟。 应崇优默默起身,取了一条布巾给他擦拭。 “先别管我的衣服!”应霖双眉竖起,抓住堂弟的手,“这些年你随军征战,从北到南吃了多少苦,好容易有了今日的荣耀,怎么突然打算要辞官?跟大伯父说过了吗?” “今晚就准备给他老人家写信。” “可到底是为什么啊?难道……”应霖觑看着堂弟的脸色,小心地猜测道,“是不是皇上……有些为难你?” “不,”应崇优快速地否认,“我只是不太适应朝廷的拘束,与皇上无关。” 他反应如此之快,应霖心中反而更生疑窦,只是不好多问,唯有叹息一声:“你要觉得这样好,也没什么,不过大伯父一心想让你继承应家太傅门楣,总要给他一个理由。” “父亲失望是难免的,不过他素来知道我的性情,也不会多加勉强。何况,当初也是说好了的……” “什么当初?” “呃,当初护驾北上,父亲说过功成之后,一切随我心意。” “他说说而已,心里还是对你寄予厚望的。”应霖无奈地摇着头,“当臣子真是难啊,人家都是唯恐得不到皇上的宠信,你的麻烦却是恩宠太多……” “霖哥,”应崇优正色道,“这类话以后不要再说了,尤其在父亲和皇上面前,更要慎言。” “这个我知道……”应霖正答应着,外厢突然响起车马喧闹之声,让屋子里的两个人都有些讶异,一齐起身出门,查看是怎么一回事。 应府的书院是与主院以花圃分隔的独立院落,因为历代应氏家主都喜欢直接从书房出门上朝,还修有一条宽宽的青石路直通后门,让车轿皆可直接驶入院中,十分方便。堂兄弟两人刚出来,一眼就看见一辆黑油油的乌毡马车,正从那条青石路上风风火火地驶进来,径自闯到阶前才急速停下,应家老仆应海小跑着跟在旁边,虽是满面不赞成之色,但好像也不敢强行阻拦,在看到两位少主人时,立即上前禀报:“大少爷,侄少爷,是杨大人,他坚持要直接进来……” “杨晨?”应霖皱起眉头,看了看应崇优,“这里可是太傅府,他以为是你师兄就能这样无礼吗?” 话音未落,马车的车帘已被掀开,杨晨跳了出来,一身藕色便衣零乱破烂,发髻松散,面色苍白,额上一片冷汗。 “出什么事了?”应崇优抢步上前,急急地问道。 杨晨抿紧嘴角,先没有回答,而是转过身去,从车厢里又抱出一个人来。 应崇优定睛一看,顿时大惊失色:“小七!小七怎么了?受了伤吗?快……快到厢房里来……” 杨晨抱着伤者,跟在应崇优的身后快步奔向侧翼的一间小小卧房。应霖在原地待了一会儿,感觉到事情不太寻常,急忙回头吩咐应海道:“后门所有知道这辆马车进来的人要通通封口,就当这件事没发生过,不许跟任何人提起,明白吗?” 应海不太明白,但见到堂少爷神情严肃,顿时不敢多说,急忙奔向后门封口去了。 应霖这才匆匆回身也进入厢房。伤者此时已被放到床上,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羽眉星眸,肤色莹润,生得十分俊美可爱,只是脸庞因为剧痛而扭曲着,消减了不少魅力,一双手紧紧抓着应崇优的衣襟,小小声地不停叫着:“三师兄,好痛,好痛!” “再忍耐一下,”应崇优心疼地将少年抱在怀里,安慰道,“三师兄的手又不重,伤口这么多,而且不浅,必须要认真上药包扎才行。” “别撒娇了,马上就好。”杨晨手上一面忙活着,一面瞪了少年一眼,“我还以为像你这种没脑子的人不知道疼呢!” “三师兄,宝宝呢?”少年呲牙咧嘴地问道。 “啊,居然忘了,还在车上。”杨晨转回头对应霖道,“车里还有个睡着的婴儿,麻烦应将军去抱一下。” “为什么要我去抱?” “婴儿是怎么回事?” “你居然把宝宝忘在车上了?” 应霖、应崇优、少年三个人一起叫起来,杨晨顿时觉得头大如斗。 “请先抱进来,我会把这个小混蛋闯的祸说清楚的!” 应霖哼了一声,但还是依言出屋,在黑油马车里找到个熟睡的幼婴抱了进来。此时杨晨也已处理好少年的全部伤口,正用白巾包裹。 “官兵会追到这里吗?”少年满脸担忧之色。 “这里是太傅府,不奉旨没人敢擅闯,可以让你喘口气。”杨晨没好气地横了他一眼。 “官兵在追捕你?”应崇优吃惊地一把抓住少年的肩头,“小七!你到底闯什么祸了?” “我哪有?”小七委屈地叫了起来,“宝宝是我接生的嘛,我当然要护着他!那些官兵太狠了,一个小宝宝也要赶尽杀绝……” 应崇优瞪了他半晌,放弃地转向杨晨,“还是你来说吧,什么宝宝?到底怎么回事?” 杨晨在水盆内洗了洗手,神情有些沉重,“我也是好不容易才问清楚的。这小子下山游历,在锦海寺外遇到一个孕妇烧香出来失足摔倒,他就抱着那个妇人去求医,结果刚走到半路,妇人便腹痛难忍,在竹林里生下一个男婴,这小子傻乎乎在一旁帮了点儿忙,就觉得是自己接生的了,高兴得很。喏,就是应霖怀里抱着的这个婴儿……” “这不是好事吗?为什么要被追捕?”应霖看看怀中的婴儿,奇怪地插问了一句。 “谁料这个孕妇并不简单,她曾是京城万花楼的头牌姑娘,姓上官,被一个贵家公子包养了近两年。她的情夫本来答应只要生男孩就娶她进门为妾的,结果世事无常,家中遭了巨变,连看一眼这孩子的机会都没有了。” “是不是死了?怎么死的?” “满门抄斩。”杨晨冷冷的吐出这四个字,神情阴沉。 应崇优惊跳了一下:“孟……” “没错,那个倒霉的情夫就是孟释青的小儿子,仗着父威横行了半世,被处刑也不冤。这个婴儿因是遗腹子,又未入家谱,所以一时被疏漏。不过上官姑娘被包养一事满京城皆知,又生的是个男婴,万花楼不敢隐瞒,向京兆尹董参禀报了此事,按陛下满门抄斩的旨意,这个男婴也应在被诛之列,所以内政厅便下令捉拿。偏偏这小子刚好买了礼物去看望他亲手接生的孩子,恰巧撞上了巡捕营的行动。双方一言不和,就动起手来。你们知道巡捕营的高手可不少,他一个毛头小子,怀里还抱着个孩子,怎么胜得过人家?被打得满身都是伤,苦苦支撑着。幸好我路过看见,急忙去喝止住,问了董参才知道是这么回事。京兆尹奉旨捉拿孟氏男孙,我也不能当面阻拦,只好装着先走,在僻静处换了衣服,弄了辆马车,蒙面把小七先救了出来,没有地方去,就躲到你这里来了。” “孟释青的孙子?”应霖两眼睁得像铜铃一般,“你,杨晨,会不顾名利仕途去救孟释青的孙子?” “谁想救他孙子了?”杨晨斜过来一眼,“我是要救小七!虽然这小子又傻又鲁莽,好歹也是我师父的孩子,你当我们浮山同门是什么?” “三师兄,六师兄,你们不都是在朝廷里当大官吗?救救这个宝宝吧,他还没满月呢,有什么大罪一定要杀啊?”小七揪着应崇优的袖子,用力摇了摇。 在场的三个朝廷重臣相互交换了几下眼神,表情都有些凝重。 婴儿无罪,这是毋庸置疑的。可自古以来历朝历代对于谋逆之臣的处治,都是九族俱灭,不留一条根苗。也就是说,从国法条例而言,任何维护这个婴儿的做法,都可被视为藏匿逆犯,几无申辩的余地。 更何况孟释青当政这二十年,为巩固权势残害过不少皇族宗室和朝廷大臣,这些受害者的亲友有不少正在京中供职,他们若知此事,也是绝不会允许孟氏还有任何一条血脉留存于世的。 为了一个婴儿,违忤圣旨,触犯国律,成为众矢之的,怎么看都不是一件明智的事。 “小七,你听我说,”杨晨叹息一声,拍了拍小师弟的肩,“这个婴儿,我们有再大的本事也未必保得住。” “为什么?” “因为他是孟释青的孙子!” “哪又怎么样?他根本见都没见过他爷爷!” “见没见过他都是孟释青的孙子!你知道什么叫诛灭九族吗?高、曾、祖、父、己、子、孙、曾孙、玄孙,是为九族,无论年长年幼,如无皇上特赦,没有一个人能够逃脱的。” “那你们帮宝宝求情,求皇上特赦他啊!”小七天真地道。 “别傻了!”应霖也忍不住翻了翻白眼,“皇上有多恨孟释青你知道吗?孟释青当年杀人,可不在乎什么老人婴儿。听说他以谋逆罪杀郑王爷时,曾经亲自闯入内宫,将太后收养的郑王小郡主活活掼死在陛下眼前,当时陛下只有十四岁,眼睁睁瞧着一起长大的堂妹被杀,他是什么心情?你现在要我们去求他特赦孟释青的亲孙子,总得有个理由吧?” 小七白着脸,着急地咬着自己的一绺头发,仍是坚持道:“可是……可是宝宝是没有罪的啊……” “你怎么还不懂,身上流着孟氏的血,那就是他的罪!”应霖无奈地摊了摊手,“现在不仅仅是这个婴儿的问题了,你为了护他对抗官兵,杨晨为了救你也出手伤人,怎么替你们两人脱这个附逆之罪也很麻烦呢!” “三师兄,你出手救小七时,有没有人可能认得出你的真实身份?”一直在旁边沉思不语的应崇优这时才出声询问。 “我只是匆匆换衣蒙面,来不及做其他的矫饰,也许会有人怀疑吧。不过我也算是靖国的功臣,没有真凭实据,想来不会有人贸贸然针对我的。” “嗯。”应崇优点点头,“那你快回府去,小七和这孩子就留在这里我照应。” “可是你也……” “虽然父亲已告老回乡,不在京城,但这里毕竟仍是太傅府,没有真凭实据,更不会有人敢对这里下手。他们先藏几天,让我仔细想个妥当的办法。你回府之后,什么都不要跟嫂子说,免得她担心。” 杨晨目光一震,神色顿时有些不自然起来:“你……你已经知道我……我……” “你六年前成亲时,师叔就已经特意告诉过我了。” “呃……她是……”杨晨觉得有必要解释清楚一点,“是我父亲作主订的亲事,我们一向聚少离多,这次也是老家派人送她进京的……” 应崇优淡淡一笑,目光坦然:“师嫂进京,我本该立即过府拜见的,只是这一向事情太多,就耽搁了,你回去替我说声抱歉吧。外面一定还在搜查,你行动要小心些。” 杨晨看着他素白安详的容颜,心头突然一痛,仿佛有千言万语涌上胸口,却又是嗫嚅难言。 “好啦,反正这两个大麻烦已经被你甩在这儿了,你也就别再磨蹭了!”应霖不高兴地推搡了杨晨一下,“快走吧,被抓住了可不许攀咬小优啊!” “霖哥!”应崇优责怪地瞪了瞪堂兄,起身送杨晨出门,指引他从角门悄悄离去,又唤来应海,将府中下人一概嘱咐好,上下安排妥当后回屋一看,一大一小两个麻烦缩在一起,已是呼呼大睡,一副全然不觉外间风雨的样子。 “小优,你可想好了,这不是你一时心软救个小猫小狗的事,这可是‘附逆’啊!”应霖虽然一直从旁匡助,可内心深处却不太赞成应崇优的做法。 “这件事很难办,但却并不难决定。”应崇优看着床上睡得香甜的两个人,唇边浮起浅浅的笑容,“小七是一定要救的,而那个孩子尚未入孟氏宗谱,也未尝就没有一线生机。上天有好生之德,若他能度过此劫,也算是他命中的福份。” “可是如今的形势,已不是战时,这件事的性质,也与平城军魏氏当年那件事完全不同,我觉得一旦东窗事发,那就非同小可,还是先去求皇上……” “去求圣旨特赦,也许是一条路。但我了解皇上,他对孟释青的恨实在太深,小七的命,他多半肯饶,可那个婴儿就难说了。如果他答应,难免会引起一些宗室朝臣的怨言,万一他不答应!……”应崇优走到床边,轻轻点了点婴儿的小鼻子,眸中露出怜惜之意,“看看这个小东西吧,要是他也在一个月前跟他的族人一起被处刑,没有人会对他有特殊的感觉,但是现在……单独一个人,这么小小一点被送上断头台,给人的观感就不一样了……我不想看到杀婴这两个字被钉在陛下身上,更不想让他因为这件事,在心里留下任何不舒服的感觉,所以,我必须要想办法暗中解决这一切。” 应霖垮下双肩,用无可奈何的眼神看着堂弟,叹道:“你呀,就是这个毛病不好,什么事都要考虑得周周全全,谁都不想伤害。杨晨你要保,你的师弟和这孩子你要保,连皇上那么强的人,你也要把他保护得不受一点委屈,你累不累啊?” “如果真能遂我心愿,保得所有人的周全,我累一点也无所谓。”应崇优笑着拍拍堂兄的胳膊,“霖哥,这件事你不要搅进来,就当什么都不知道的好。” “现在再说这些就不好听了啊,”应霖白了他一眼,伸手将婴儿抱了起来,“那个大麻烦你留着,这个小的我得抱走。” “你抱去哪里?” “让你堂嫂照顾啊。这娃娃还没满月呢,要吃奶的,你有吗?这类事情十个你我加在一起也比不上你堂嫂能干,她的嘴紧,人也不笨,你就放心吧。” 应崇优一把拽住应霖的手臂,想了想,道:“你要插手帮我可以,但有件事你必须先答应我。” “什么事?” “如果将来这件事有所泄露,你一定要说这婴儿的身份你和嫂嫂都不知道,是因为我求你们帮忙喂养才照顾他的,明白吗?” “小优……” “责任我一个人来负就够了,何必牵涉太多的人?如果你不肯答应,这孩子我就自己想办法照顾好了。” “行行,”应霖挥了挥手,“将来要是不幸被追查,我就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的,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全是你一个人干的,这样行了吧?” 应崇优却全然不觉得好笑,认真地道:“你是居功甚伟的大将军,只要不是有意逆君,皇上必会宽恕。若你平安无恙,就算是我被定罪,你也可以想办法营救,总好过大家一齐遭殃。” 应霖听着确实有道理,便点头答应,用披风裹好婴儿,从侧门悄悄回到应府东院属于他的居所去了。 应崇优独自坐在窗下思谋了半晌,突听身后有动静,一回头,看见小七在床上扭动了几下,大概因为热,一脚蹬开被子,身体几乎横了过来,睡姿极不老实,不由失笑,起身给他重新盖好,又用布巾擦了擦他嘴角因睡得香甜而不觉流下的口水。 小七咂了咂嘴,翻个身,又把被子踢飞大半,应崇优忙一把接住,拉了回来,将被角朝他身下塞了塞,想盖得严实一些。 “六师兄……”小七绷直身体伸了个懒腰,眼睛慵慵地睁开一条缝儿,“什么时候了?” “醒了?醒了就起来吧,都快到黄昏了。” 小七坐起身子,朝四处看了看,“宝宝呢?” “我堂哥抱到东院去了。” “喔。”小七抓了抓头皮,“六师兄,我饿了。” 应崇优端来桌上的茶点递给他,小七抓起几块糕点,大口大口吃着,结果吞咽时一不小心呛着,剧烈咳嗽起来,牵动了身上的伤口,痛得直吸冷气。应崇优赶紧帮他拍背顺气,有些心疼地责备道:“连吃个东西也这么鲁莽!你什么时候能学得稳重些?师父可只有你这一个儿子,以后做事要多想想他老人家。” “有什么关系,”小七顺过了气,又咬了一口红豆糕,一面咀嚼,一面含含糊糊地道,“反正天塌下来,有师兄们撑着。” “你呀,就是被娇惯坏了,一觉睡醒,天大的烦恼都不记得。”应崇优揉着他的头发,不知不觉感慨起来,“他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不知道经历过多少艰险波乱,品尝过多少世间冷暖了……幸好他是个有定力的孩子,要是像你,怎么能撑到今天?” “您说的是谁啊?” “皇上……” “喔,他是皇上嘛,当然很了不起啦。”小七呵呵笑着。 “就算他不是皇上,对我来说,也仍然很了不起。” “那他一定长得很漂亮了?” “小七,”应崇优有些哭笑不得,“都是二师兄把你教坏了,一个人是不是了不起,跟他长得漂不漂亮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那他不漂亮吗?” 应崇优呆了呆,阳洙的影像在脑海中掠过,深情的双眼,灸热的吐息,还有那双臂的力度,与低沉的语音…… “六师兄,你脸红什么?” 在小七傻乎乎的问话声中,应崇优有些狼狈地转过身,仿佛掩饰般地收捡着桌上的茶具。 一定是因为这一阵子每天上朝都被他用那样意味深长的视线盯着,所以才会如此失常到乱了方寸的地步…… 小七是个大大剌剌的孩子,见应崇优不答他的话,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跳下床,就往外面走。 “你干什么去?” “我去看看宝宝。” “回来!”应崇优皱起眉头,语声微转严厉,“小七,三师兄给你解释了那么多,你还没明白自己的处境吗?且不说外面现在对你的搜捕有多严密,就是在这府中,你也不能再让多一个人看见你,只要一个不小心,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在你家里也要小心?”小七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天下的罪名,至重不过谋逆,有牵涉的人,统统都是死罪,谁敢替你隐瞒?” “那……你和三师兄,难道也是死罪?” “是。” “啊?那个皇上那么狠吗?” 应崇优微微摇摇头,眸色黯淡,“不,他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可再温柔的皇帝,毕竟也是皇帝,有很多事情是他不能容忍、不能宽恕的。我和三师兄所做的事,在你看来,是为了救助亲人弱小,但在他眼里,却是不折不扣的背叛,虽然从内心的本意来说,我和三师兄并不想背叛他……” 小七眨眨眼睛,有些糊涂,但他想了片刻,便放弃了弄清楚其中的道理,只选择记住结论。“你的意思是说,我必须要悄悄地待在这间屋子里,不让任何人看见,对不对?” “对。” “唉,好吧。要这样躲着待多久?!” “当然是尽快送你们出城了。到时候,我会安排宝宝到一个不知道他身世的普通人家里去,而你,马上回浮山,至少要半年才准再出来。” “那我以后,能经常去看望宝宝吗?” “不行,那个孩子必须与所有知道他身世的人断绝来往……其实对他来说,能够像一个普通孩子一样长大,才是莫大的幸运,你也就不要再去打扰他的平静了。” “嗯,我知道了。”小七虽然不晓世事,但一向很遵从师兄们的教诲,听应崇优这样说,也就闷闷地点头同意。 应崇优安抚住小七,让他在书房里间安歇躲藏,府中上下除了老管家应海,最多只有几个看守后门的男仆知道曾有辆黑油马车进来而已,其余人都一概没有察觉。应霖抱回去那个婴儿更因为是在内院之中密养,越发没有痕迹。第二天早朝时问了杨晨,知道他那边也没有什么麻烦,应崇优这才略略定了定心神。 事件后的第三天,京城四门张出榜文,画影图形缉拿小七,并悬赏寻人举报来历不明的婴孩。孟氏在民间口碑极差,又有人贪图那白花花的赏银,一时间有不少似是而非的情报涌向京督衙门,忙得京兆尹董参晕头转向。 虽然目前尚无人怀疑到巍巍应府,但在如此情势下,为婴儿寻找收养人家一事也不得不加倍的谨慎,应崇优思来想去好几天,才想到了一个人。 当年与阳洙去平城,曾雪中翻越卫岭,给他二人领路的,是个叫阿戚的年轻猎户。就在夺京前夕,应崇优无意中发现阿戚因父兄双亡,竟然就投在焰翎军中服役,并已升任军士长。由于当年应阳二人都是易容,所以他去相认时,阿戚简直不敢相信那高贵如在云端之上的皇帝陛下与少府大人,居然就是他亲自送过卫岭的两兄弟。后来进入市都之后,发散诸军,应崇优便保举阿戚去京郊安德县担任一个从七品武职,并资助他讨了个良家女子,成婚安家,如今小日子过得殷实和美,常常在派人入京公干时顺路捎送些乡下土产来问候,现下就刚好有个他派来的军士还在驿站没走。 心念至此,应崇优立即修书一封,信上约请阿戚五日后,亲来安德与京城之间的某地会面,之后便派人叫了那军士来,赏他路资,嘱他尽快回去送信。 打算好了婴儿的去处,小七就更好处理。虽然满街都是他的图像,但对于精擅易容之术的浮山门下,这并不是个问题,只要能将他二人顺利送出城门去,整个事件便可尘埃落定。 令应崇优觉得较为安心的是,到此时为止,阳洙对此次孟氏男孙被劫救一事,只是匆匆过耳一闻,没有表现出太大的关注。他现在的主要精力,都放在最新下旨施行的全国土地丈量与人口清查上,朝政其他事务也多,几乎称得上日理万机。所以这位年轻的帝师很乐观地以为,皇帝陛下大概早已将这意外的变奏抛诸脑后,不再理会。 第二十二章 人间五月,春寒渐尽,虽是一夜小雨,但帝都早晨的空气却并不清冷。 早饭过后,街市开张,行人增多,京华风貌渐渐呈现,一派热闹景象。 高墙大院的太傅府内,仆从穿梭,一切如常。少主人早朝归来,便按习惯去书房看书,大约一个时辰后,才出来吩咐备轿,说要出门散心。 应氏门风,一向不招摇,除了正式官轿上朝,日常出入都是走角门,四名轿夫以外,随行的侍从也不过两三个而已。小小一行人在冠盖如云的帝都,并不是很显眼。 小轿出门,穿过中轴的正安大街,折向西,一路未做停留,径自向西走门而去。 小七的画像还高悬在城门两边,守门的兵士们循例在核查过往人流,一切都很平静。城门守备在旁督导监察,看到有顶小轿悠悠而来,刚上前喝止了一声,突然发现了轿前琉璃灯上的应字,急忙屈身行礼。 “给应大人请安。” “免礼。”应崇优掀起轿帘,微笑道,“你辛苦了。” “为皇上效力,说什么辛苦。”守备呵呵笑一声,眼睛悄悄地向轿内瞄了几眼,“大人这是要出城吗?” “是,想出去走走。” 守备看到轿内除应崇优外并无他人,不敢多问,只瞧了瞧几个随行者的面容,便退后几步,让出路来。 一行人顺利出了城门,拐入去安德县的岔道,约十里路程后,到了一处香火冷清的破庙前落轿。 “大人要在这里上香吗?”随行的一名侍从吃惊地问道。 “世人所敬,都是同一尊菩萨,何必一定要去香火鼎盛之处锦上添花?”应崇优淡淡说了一句,下轿来看了看破旧的山门,转头吩咐道,“你们在门外歇息,应武带上供品,随我进去。” 手下人齐声应陪,只有那个叫应武的侍从从轿内抱出一个大匣子,跟在应崇优身后,一起进了庙内。 由于香火破败,庙里只有一个老庙祝在打扫香坛,见了来客也不招呼,仍是低头继续他迟缓的行动。应崇优并不惊扰他,径自穿过后院柴门,到了庙后的一处竹林。 一身玄衣的阿戚早已依约等在此处,一看到应崇优的身影,急忙过来见礼。 “辛苦你跑这一趟了,”应崇优止住他行礼,回身打开应武怀里的大匣子,从中抱出一个安睡的婴儿来,有些怜惜地轻轻摇动两下。 “应大人,这个是……”阿戚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我府中下人在勾栏院外河中捡到的,因为母亲是烟花女子,我认识的人家都不方便收养,想来想去,只好拜托你在安德僻远之处,寻个庄户人家安身。这是他的赡养之资,你先拿着。” “您这是何必?”阿戚连连摆手,“这种小事吩咐一声就行了,收养弃婴是积德之事,哪里还用应大人您给赡养之资。阿戚现在好歹也有俸禄了,一个孩子还养得起。” “阿戚,”应崇优按住他的手,正色道,“你听我说,这孩子出身不好,我不希望你本人来收养,就按我的意思,在山间乡村,找个良善无子的农家,把这笔钱给他们,不要让他们知道你的身份,之后也尽量不要来往,明白吗?” 阿戚虽然心有疑惑,但因为信得过应崇优的为人,只略略犹豫了一下,便立即道:“应大人放心,一定遵照您的吩咐,把事情办妥当。” “麻烦你了。”应崇优将婴儿抱给旁边的应武看了看后,才小心地递到阿戚怀中,轻柔地抚着那张安睡的小脸蛋,道,“他再过三天满月,你把这个日子告诉他的养父母。” “是。” “你还要赶路回安德,就不要再耽搁了,下次等你述职来京,我们再见面。” 阿戚怀抱婴儿,重重点了点头,“大人保重,阿戚先走一步了。” 应崇优微微笑了笑,目送阿戚的身影消失,这才回身拍拍应武的头,“好了小七,阿戚是个靠得住的人,宝宝一定能安稳地活下去,你就别哭了。” 小七抹了一把离别的眼泪,嗯了一声,跟在师兄身后,两人又循原路回到山门前。应崇优先不上轿,而是递了一个暗黄色小囊给小七,当着下人的面吩咐道:“应武,这个安康符是在佛前开过光的,你路上不要耽搁,早些送到老太爷的手中,明白吗?” 小七点点头,道:“是,要我现在就走吗?” “现在就走,”应崇优语有深意地道,“见到老太爷,替我请安,你一路上也要安分,不许多生枝节,误了行程。” “知道了。”小七闷声答应着,恋恋不舍地又看了师兄几眼,跳上拴在一旁的坐骑,绝尘而去。 应崇优这才微微松了口气,回身上轿,吩咐回城。 由于是乘轿步行,速度缓慢,中途又打尖进膳耽搁了半个时辰,所以回到太傅府门前时,已经时近黄昏。停轿进府后,应崇优在前厅稍洗风尘,换了便服,正想到东院去见见堂兄,应海从外面进来,禀道:“少爷,郑大将军来拜,在花厅等候。” “郑嶙?”应崇优不知焰翎大将军来访为了何事,急忙又换上正装,快步来到花厅前,果见郑嶙立在门口,神色有些凝重。 “大将军到此,有何贵干啊?”应崇优面露微笑,拱手招呼了一声。 郑嶙却不答言,眉睫轻动,一面欠身示意他进厅,一面暗中递了个含义不明的眼色过来。 应崇优一时间参不透这个眼色是什么意思,不由胸中有些忐忑,迈步进厅,一抬头,面色就是一变。 只见大厅正中,当朝天子身着微服,靠坐在一张紫檀木的大太师椅上,手里拿着几页纸,正满面阴沉地翻看着。 应崇优吃惊地认出那正是自己草拟后稍未定稿的辞官奏表,明明放在书房的桌案之上的,不知现在怎么会被阳洙拿在手中。 “应少保,”紧跟在身后进来的郑嶙关好厅门,回头见他在发愣,便咳嗽了一声,刻意提醒道,“陛下在此。” 应崇优回过神来,忙整衣下拜,“臣应崇优,参见陛下。” 阳洙将手中的奏表揉成一团,冷冷地扫过来一眼,半晌后方道:“平身吧。” “谢陛下。” “你府里下人说,你今天出城了?” “是。” “干什么去了?” “臣今日出城,为家父的安康符添香。” 一旁的郑嶙,再次轻轻咳嗽一声,暗示什么的意味极浓。应崇优看了他一眼,虽不明白,但心中已开始打鼓。 “你难得出一趟门,只是添个香吗?”阳洙仍是面无表情,语气平淡。 “臣顺便也看了看郊外的风光,盘桓了一些时间。” 阳洙的目光突然变得尖锐异常,紧紧盯在应崇优的脸上,仿佛要在上面扎出两个洞来才罢,连说话的语调,也变得更加阴冷。 “应少保,朕问你的话,你想好了再回答。今日出城,你到底干什么去了?” 应崇优的心中微觉惊惶、想想又不应该有纰漏,犹豫了一下,仍是道:“臣到西郊一所庙宇,为家父……” “应崇优,”阳洙咬牙截断他的话,“朕再提醒你一次,想好了再答!你今日出城,干什么去了?” 郑嶙怕皇帝更加生气,也顾不得君前礼仪,贸然插言道:“应少保,我才刚刚陪皇上从城外回来,你有什么话,千万不要再隐瞒……” 言到此处,应崇优已知事情不妙,只是拿不准阳洙到底知道了多少,也不清楚小七和那婴儿是否顺利脱险,霎时心乱如麻,脸色乍白乍青,变幻不定。 “那日出手相救附逆少年的蒙面人,使用的是浮山的游云掌,你教过朕的,记得吗?”阳洙立起身来,语调如冰,“朕一看巡捕营兵身上的伤痕,就明白他是谁了。” 应崇优由于没有料到阳洙会亲自验看兵士身上的伤情,所以并未想到这一点漏洞,此时听他这样一说,顿时知道连杨晨都已不保,心中更是慌乱,脑子快速运转着,想着该如何分辩,可思来想去,还是不知该从何解释起。 “只要知道了是杨晨出的手,就没有什么事朕查不出来。”阳洙将脚步停在应崇优面前,深深地看着他,“可是朕不想声张,朕一直在等,等你进宫来向朕求助,求朕赦免你的师兄弟,饶恕那个婴儿。可最终你依然自己解决所有的事,不肯欠朕半点人情……” 应崇优急忙摇了摇头,手心开始渗出冷汗。 “你知道救援孟释青的孙子,是什么罪名吧?” “……” “你也知道朕对于背叛者,无论是什么原因都不会轻饶吧?” “……” “你明明都知道,可是你还是选择背离朕,”阳洙微微俯低身子,直视入他的眼底,咬牙冷笑:“朕看着你不顾性命安危,也要救那个孩子,就忍不住要想起当年……虽然迫害者与被害者交换了角色,但你却自始至终都是了不起的拯救者。朕到今天才明白,原来你陪在朕身边不离不弃这么些年,并不是因为朕有多特殊,而是因为你根本就是这种人。你那时候同情朕,就像你现在可怜那个婴儿一样。一旦发现朕已经变得足够强,你就对朕没了兴趣,想要离开,是不是?” “陛下,不是这样的……” “不要像哄小孩子一样,继续再欺瞒朕了!”阳洙抓起应崇优的胳膊,力度之大,仿佛要捏碎他的骨头,“朕一直以为,就算你不能接受朕的感情,但最起码,朕对你而言仍然是个与众不同的存在……没想到事实上,朕居然和那个婴儿没有区别!也许现在在你眼里,朕还不如那个婴儿能得到你的关注!” “陛下……”应崇优不知道阳洙怎么会胡思乱想到这样一个结论上面去,忙将手掌抵在他胸前,试图安抚他,“请您冷静下来,听我说好吗?!” “还有什么好说的呢?”阳洙咬紧牙根,声音里透出一股绝望的狠劲儿,“朕就像经历一场美梦突然醒过来,发现一无所有。不仅作为阳洙没有得到你的关爱,连作为皇帝,都没有得到你的忠心。既然这样,朕还有什么好客气的?” 应崇优看着他如冰雪般阴冷的眼睛,一股寒气从心底窜起,霎时就流遍了全身。“陛下,请您三思,杨晨他们……” “放心,他们都是靖国的功臣,又只是困于兄弟之情,并无叛君的本意,朕才不会让孟释青一个没断奶的孙子折腾掉朕的两个人才。杨晨已经自请前往西宁戴罪立功,为朕教化边境蛮民;应霖降职两级,罚俸三年,以观后效,阿戚不知内情,不用治罪。”阳洙的唇边浅浅地荡着一抹冷淡的笑容,“怎么样?朕还算是个宽容之君吧?” 虽然阳洙所提到的处罚都不重,但应崇优却明白事情没有这么简单,越发觉得一颗心被紧紧地揪了起来。 “觉得有些不对了吗?”阳洙的眸子如同被冻结住了一般,冷洌刺骨,“这一次,你不在从轻发落的名单上,朕会让你永远记住,背叛朕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陛下……”应崇优语调颤抖地叫了一声。 “那个少年是很得你疼爱的师弟,是吧?还有那个婴儿,又无助又脆弱,很让你心里软软的,对不对?”阳洙在他面前来回踱着步,笑容里带着残忍的味道,“朕对你的惩罚,就是让你看着他们死,看着他们的头颅怎样被砍下来,他们的鲜血怎样变冷。又或者,你愿意为他们挑一些其他的死法?” 应崇优在惊惶中抓住了阳洙的手,颤声道:“臣知道以法而言,他们确是死罪。但小七年幼懵懂,不知皇家法度,并非有意犯君,那个婴儿又是遗腹生于烟花青楼之地,不在孟氏族谱之列,两者皆有可恕之情。如果陛下只是为了惩处微臣的欺瞒之罪,请不要徒增杀戮,就处死我一人好了。” 一旁的郑嶙听到此处,不由暗暗着急地跺了跺脚,心想这应少保,平时看着多聪明的一个人,怎么现在还转不过筋来,这样子求情,简直就是火上浇油嘛。 果然,阳洙的神情愈发地暴怒,一把将应崇优的手甩开,连说话的气息也变得粗重起来,“你真是个好人啊!想当年你也曾说过,你的命就是朕的,朕听了一直很感动,可今日看来,有太多的人,太多的事,可以让你毫不犹豫地献出自己的性命。你不仅看轻了你自己的生死,你也看轻了朕对你的感情……那两个人,朕非杀不可,该怎么办,你自己选择!” 阳洙的最后一句话听起来有些古怪,他一面表示非杀不可,一面又让应崇优自己选择,两个意思显然很是矛盾,应崇优足足愣了好久才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胸中顿时一沉,全身发冷,好半天才虚弱地低声哀求道:“陛下,请您……不要这样逼迫微臣……” 阳洙冷笑一声,眸中充满了压抑的愤怒与决绝,“没错,朕就是在逼你,朕想看看你为了这两个人,究竟能伤害朕到什么样的程度。要么救他们的命,要么站回到朕身边来,朕让你选,你就选吧!” 应崇优闭上眼睛,让自己定了定神,却难忍心中阵阵疼痛。 虽然越到此时,越明白自己有多么看重他,在意他。但人的选择,永远不能做到只偏向感情的那一方面。 在阳洙目光灼灼的注视下,应崇优的视线慢慢低垂下来,双手放回膝前,深深吸了一口气,撩起衣摆,跪倒在水磨青砖上,缓缓地躬下腰身,以额触地,行了一个大礼。 当他重新直起身体时,两颗莹亮的珍珠出现在地面上,闪着柔润的光芒。 阳洙的脸色霎时变得铁青。 “臣应崇优,以此珠为名,恳请陛下,特赦两名罪人……”应崇优的声音微弱低沉,但字字句句,却极为清晰。 阳洙定定地看着他,觉得整个身体好像正被人缓慢地撕裂,从中间透过丝丝冷风,连视线也仿佛被扯得扭曲,模模糊糊什么也看不清。 “请陛下……恩准……” “哈……哈哈哈……”阳洙愤怒至极,反而大笑起来,弯腰将那两粒珍珠捏在手中,用力碾了几下,碾成粉尘,“果然是这样,这就是你的选择……你决定忽视朕的感受,也要救他们的性命……” “臣如有触怒陛下之处,愿领任何处罚,”应崇优抬起头,迎视着阳洙的眼睛,“可是陛下是至尊天子,金口玉牙,既有所诺,请万勿食言……” “好!”阳洙高声打断了他的话,“你要救他们,朕准你所请,让他们按照你的安排,各自保得性命。可是你……你……来人!” 一直在一旁无计可的郑嶙硬着头皮应了一声:“臣在……” “去内廷尉宣旨,把应崇优给朕关进……关进……” 阳洙突然觉得梗在这里说不下去。再怎么样,那个人还是应崇优啊,能把他关到哪里去呢?天牢?刑狱司?那样的地方怎么可能…… “陛下慎思……”郑嶙壮着胆子小声劝了一句。 “……凤台阁……把他关进凤台阁的后楼……给朕好好地反省,待罪!” “臣遵旨。” 郑嶙回身看了应崇优一眼,叹口气退了出去。阳洙的唇角抿得紧紧地,也盯住那张让人心悸的脸,想听他说什么。 “臣……谢陛下隆恩……” 阳洙胸前一阵绞痛,一言不发地扭头就走。 在他身后光滑如镜的水磨青石地面上,此时才无声地溅落一滴水珠。 奉了口谕的郑嶙,将皇帝的旨意原话传给了内延尉,可是内廷尉监理长官顾长青却听得一头雾水,摸不着头脑。 内廷尉的职责是专管官员及有爵衔的贵族罪行的审理和处置,顾长青从先朝起就一直在此地供职,手里处理过不知多少案子,从来没有像这次这么糊涂的。 首先,不管是何类罪行,总有个名目,可郑大将军语焉不详的什么也不讲,只说皇上旨意是待罪,至于待什么罪,他就是不说。 再者,从没有内廷尉的犯人不进天牢反而关进凤台阁的,那凤台阁虽是一处荒废了的皇家书院,但好歹也在宫城的范围内,再多的守卫也没法儿送到那儿去看守犯人,可要是不派人看守,又算什么囚禁?万一人不见了,找谁哭去? 最主要的是,接下来怎么办?审吧不知道该审什么,判吧不知道能判什么,不审不判吧要内廷尉接着这道旨意干什么,供着玩? 无奈之下,顾长青只好去上禀了枢相府,想讨个主意,结果这个消息一出来,顿时朝野震动。 虽然应博致仕,但应崇优毕竟是他的独子,本身又是勤王的功臣,有着伯爵的头衔,检校少保的职位,皇帝素日对他的恩宠不同一般,有眼睛的人都看得见,突然之间获罪,谁都想打听清楚到底为了什么。再加上应崇优平常为人虽疏淡,但实际上却极有情义,颇受人敬重,知道他待罪在身,不少人的第一反应就是面君说情。 但不管是真心要搭救应崇优也罢,猜测他最终会被赦免所以顺便挣个人情也罢,所有进宫求见的人都没有想到见了皇帝竟会是那个情况。 阳洙素来驭下恩威并施,对于臣子们的谏言就算要斥责驳还,也必然会让对方说完,可这次为了应崇优的事,不知怎么的竟变得像个点了火的炮仗,一沾就炸,没几天,就没一个人敢再提一个字。 但令人奇怪的是,尽管阳洙表现得暴怒如斯,应崇优真正受到的处罚却不多,除了关在凤台阁不准出来以外,没有受过任何审讯刑求,三餐还都按入值朝臣的标准供奉,养得好好的,让满朝的文武精英们对圣意究竟如何根本猜不出来。 应崇优被囚后的第三天,中书令杨晨上表,自请补西州巡海史之职,要去西宁靖民。 西宁二十八岛,虽已附庸大渊帝国近百年,但从未真正安宁一日。西州海民常受其骚扰之苦,劳师征伐也是事倍功半。杨晨在三年靖国之战中表现出了充沛的精力和极优秀的政治才能,对于他想去这一方新天地施展身手,建立府制,教化岛民的想法,群臣并不讶异,皇帝也只是略加了几句赞语,便准他所奏,令西宁十五州为他后援,旨令十日后出京。 至于孟氏遗婴与附逆少年的事情,因为几个当事人都缄口不言,巡捕营也一直没有收获,渐渐就冷却了下来。 由于应家世代精忠的名声和应崇优本人赫赫的靖国功劳,很少有人把他被囚凤台阁一事,与遗婴逆案联系起来,所以对于他的罪名百思不得其解,枢相府为此两次上书,请皇帝明示应少保之罪,商议最终的处罚方式,但都如石沉大海,毫无回应,甚至后来连深宫中的太后都出面劝说,也没得到满意的结果。 就在皇帝一方面暴怒难抑,另一方面又迟迟不定罪的微妙局势下,被监禁在凤台阁九天后的应崇优,见到了两个让他意料不到的访客。 曾是皇家书院的凤台阁,在先帝年间就已荒废,主楼坍塌,院墙半倾,只有后楼小院还保存完好,略添铺陈用具,就成了应崇优的监牢。 虽然凤台阁尚不在内宫的范围,但毕竟位处宫城,内廷尉的看守们无权进入,整个小院只有宫务省派来的十几个太监,把监看和伺候的功能一齐承担了起来。幸好应崇优是个温和淡泊的人,进来后便安宁详和一步不出,从不添一分麻烦。太监们轻松之余,也不敢难为他,有时还应他所求,带些书籍和纸笔给他,以做排遣。 所以这位待罪的检校少保在被囚地的日子,其实并不难过。 这天一早,应崇优就与往日一样,起身洗漱完毕,略调理了一阵气息后,便在窗前旧桌上抄书练字打发时光。精神困倦时,就抬起头,看看院中杂草丛生的小径,和那几株无人修剪、枝干横生的梧桐树,如此度过平平静静的一天。 黄昏时分,楼梯声响,太监们送了晚膳进来,摆在房中的一张脱漆的小圆桌上,仍如往常般五菜一汤,荤素搭配,还有两碗白米饭。 应崇优过来坐下,仍是先客气地道了声谢。但与往常不同,那两个送饭的太监并没有随后离开,而是直直地站在桌旁,半步也不挪动,令刚刚拿起筷子的囚犯有些奇怪,禁不住抬起头来看了两眼。 其中一个略矮一点的太监鼓起眼睛瞪了瞪他,而另一个则向他微微一笑。应崇优顿时倒吸了一口冷气,立即向四周看了看。 “不用看了,小七莽莽撞撞的,我没让他来。”瞪眼的太监道。 这个声音未经改变,应崇优立即听了出来,猛地站起:“师……师叔,你怎么来了?” “我一个师侄差点因为附逆被斩,一个师侄被发配西宁,还有一个师侄被囚禁在破院子里,全都不让我省心,能不来吗?”师叔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那这个是……”应崇优将目光转向另一个太监,有些拿不准地猜道,“三师兄?” “不关我的事,殷真师叔本来是为了捉小七回去才进京来的,结果刚好撞到这件事,”也已易容的杨晨耸了耸肩,“幸好这儿的守卫不严,师叔略施手段,我们就神不知鬼不觉地进来了。” 应崇优目光闪了闪,不禁问道:“师叔冒险进来,是想救我逃出去吗?” “才不是呢。要知道从这里出去容易,但要逃离开真正束缚你的东西就难了。”殷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何况这位新皇不是寻常人,咱们浮山再厉害,一旦面对的是巍巍皇权,只怕也没有力量能保护你。所以我们必须另谋万全之策。” 应崇优垂下头,低声道:“我不知道三师兄是怎么禀告师叔的,但我今日被囚,实在都是自己的错,并不是皇上他刻薄寡恩……就算他真的想要我的命来平息怒火,也只好由他……” “当然,他是皇上嘛,不由他又能怎样?”殷真的唇边露出一抹微笑,“如果你死了他就能真正放手,那你就死好了。” 应崇优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地抬起头,视线在殷真与杨晨的脸上来回移动着。 殷真伸手入怀,在内袋中摸出一个小小的玉瓷瓶,轻轻放在桌上,道:“时间不多,我们长话短说。你是浮山门下,应该知道这瓶子里是什么吧?” “……凤凰丹?”应崇优脸上渐渐褪去血色,变得异常苍白。 “没错,集香木而自焚,复从死灰中更生,这就是浴火重生的凤凰丹。我本来一直骂师兄,说他制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太无聊,却没想到无聊的东西今天也会有用。皇帝陛下想让你死,你就死给他看看,再怎么说你也是应老太傅的独子,不会死了都不把尸首还给人家吧?等我们领回你的尸体来,七天后你再复生,那就是另一个新的应崇优了。”殷真一面说着,一面笑得非常得意,“怎么样?师叔我这一招可算万全之策?哼,你们这些毛头小子还有得跟我学呢。” 杨晨瞟了一眼应崇优越变越难看的脸色,轻叹一声,劝道:“小优,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可是圣心难测,我也害怕皇上一时不能消气,以至于真的伤害到你。虽然你死了他会有一阵子比较伤心,但总好过……” “不行,”应崇优断然地摇着头,“不能这样,我不能对他做这种事,这太过分了……” “到底谁过分啊?”殷真竖起双眉,“他把你关在这里已经第十天了,万一什么时候一个不高兴把你的头给砍掉,我们才是怎么哭都晚了!你又不是恋栈权位的孩子,一死百了,换个名字换个地方乐得逍遥,比在这儿等着挨刀强吧?” 杨晨跟着劝道:“小优,你知道我过几天就去西宁了吧?到时候你可以跟我一起走,那里天高皇帝远,过几年等他慢慢淡忘了,你再回来见伯父。” “他不会淡忘的,”应崇优依然坚决地摇头,“我知道他的心,我不能用这种方式与他断绝关系,这对他实在太过残忍,绝对不行……” 殷真高高挑起一边眉毛,神色狐疑:“你这种说法,听起来可不像在说君臣之间的事……” 应崇优吸了吸气,在殷真面前跪下,道:“师叔,崇优从小有什么事都会跟您说,这次也不想隐瞒。皇上他对我有爱恋之心,我对他也……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动心。虽然崇优并无要跟他在一起的意思,但也不能这样回应他的一片真心。这次的事件,我希望能给他时间慢慢平息。请师叔放心,他不会杀我的,我敢保证这一点……” 殷真的眼珠微微转动了一下,转头瞟瞟杨晨:“是他说的这样吗?” 杨晨有些迟疑,半晌方道:“大略是的。不过……皇上现在的心思难揣测得很,他会不会真的动杀机,我可不敢保证。” “既然这样还有什么好犹豫的?”殷真一拍桌子,“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别的我不管,你的性命要紧。这样了结才彻底干净,对你对他都有好处。听师叔的话,快把药吃了。” 应崇优急道:“师叔此令,恕崇优不能遵从。皇上是个多情多义的人,如果他以为是自己逼死了我,他会受不了的。再说他若有杀我之心,早就杀了,何必困我在此,徒添烦忧?” “皇上最初不杀你,是有些念旧情的意思,”杨晨见殷真沉思起来,忙道,“但是听他的贴身内监高成悄悄说,最近定、燕两位王爷频频出入宫廷,在皇上面前诬蔑你居功自傲,早该处治。你知道的,因为应伯父奏请继续废除藩王特权旧例的事,有几个本家王爷们一直心怀不满。只不过他们于国难之时尽都畏缩躲避,从未为皇上中兴大业出一份力,所以不大敢说话。如今虽不知你因何获罪,却也觉得是个机会,纷纷前来落井下石。皇上正在气头上,万一犯个糊涂什么的,你就凶多吉少了。” “三师兄,”应崇优见杨晨火上浇油,眉头顿时拧了起来,“你跟随圣驾多年,皇上的为人和见识你会不清楚?他不是那种偏听偏信毫无主见的人,就凭那几个本家王爷,是蒙蔽不了他的。你这样误导师叔,会让师叔以为……” “我也不是那种会被人误导的人。”殷真沉下脸来,不等应崇优解释,突然运指如风,瞬间便封住了他身上几大穴道,令他动弹不得,“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护着皇帝,我也知道小晨为什么要专往坏处想。不过当务之急,是要先保你安全无虞。而且我也觉得,死亡也许是结束你们之间纠纠缠缠的最好办法。小晨,掰开他的嘴。” 杨晨应了一声,上前一步,捏住了应崇优的双颊,后者虽然用尽力气咬住牙根,但终因穴道被封,无法挣扎,被迫张开了双唇,眼看着殷真拈起一粒药丸逼近,一时间急得满面通红,双眼霎时充满了泪水。 “你一向是个不爱落泪的孩子,从小到大,师叔只见你哭过几次而已。如今会为他落泪,说明你心中确是有他,只可惜……君臣相恋,阻碍太多,要得到幸福实在不容易,”殷真叹息道,“师叔这样做,虽然对他是狠心了一点,但却是为你好。那毕竟是个皇帝,喜欢你也不过是一时痴迷,你真以为你死了他就活不下去吗?所以听师叔的话,安静睡吧,等醒过来时,一切就会过去了。” 随着殷真低低相劝的声音,鲜红色的丸药被塞进了应崇优的嘴里,随着舌面一滚,入喉即化。 杨晨松开手,不忍再看应崇优痛苦的眼神,转过头去。 “你发什么呆?抱他到床上去,还有后续的事情要做呢。”殷真的神情却十分镇定,一面吩咐着杨晨,一面轻轻为应崇优擦拭着脸上的泪痕与冷汗。 杨晨低低应诺一声,横抱起应崇优的身子,将他平放在床上,小心地为他调整了一个比较舒适的姿势后,轻声在他耳边道:“你放心,我会好好劝慰注意皇上,不会让他做傻事的……” 应崇优虽然无法动作和说话,但双眼已因忧急而变得发红,胸口气血翻涌之下,几乎已哽住了呼吸。 “吃这个药应该不会这么难受啊。”殷真不动声色地为应崇优抚胸顺气,口中道,“你的情绪可不要太激烈,否则假死状态不彻底,被发现了可就不妙了。” “师叔,小优的体温已经开始降低,您快一点吧。”杨晨狠下心不去看应崇优此时的面容,将桌上的瓷碗在地上摔碎,捡起较大的一块碎片,递了过去。 “别怕,只是轻轻一下,不会很疼的。”殷真明知应崇优的知觉已经开始麻痹,却还是柔声安抚着,轻轻执起他手腕,从杨晨手中接过碎瓷片,刚一扬起,又停了下来。 “师叔?”杨晨不知何意,叫了一声。 “不行,割腕的话太娘娘腔了,还是割喉惨烈一点。” “割喉?”杨晨刚惊呼了一声,殷真的手已挥了下去,在应崇优的颈间划出细细的一道血痕,然后随手将沾血的瓷片丢掉,从怀中摸出一只皮囊和一个小盒子来,先将皮囊塞拔掉,从里面汩汩地倒出一大袋鲜血来,浸透了应崇优颈下的枕头和床褥,再拧开盒盖,从中挖出一团红色药膏,顺着他颈间那道血痕涂抹了一遍,未及片刻,原来细浅的伤口便红肿起来,给人的视觉效果变得又深又粗,极是骇人。 “虽然伤情是假的,但伤口却是真的,而且到时候人已经又冷又硬了,那些太医也不可能看出异样来。”殷真对自己的杰作很是满意,将皮囊药盒收好,轻轻抚了抚应崇优的额头,“好孩子,睡吧,别担心你父亲,我会及时跟他谈,不让他伤心的。” 应崇优紧紧闭着眼睛,只觉得麻痹感正快速地从脚底向上蔓延,最后连脸部也麻木到没有知觉的地步,只有意识还维持着时明时暗的清醒。一想起阳洙明天得报时的情形,他就不由地心痛如绞,整个脑子里什么都不能再想,只充斥着一个念头:“不能睡,绝对不能睡!” 然而意志最终也抵不过强烈的药效。片刻后,屋子里彻底安静下来,无论是躺着的、坐着的还是站着的,都没有人再发出声响。又过了约半盅茶时间,杨晨按了按应崇优的脉门,向殷真点了点头。 “走吧。”殷真站起身,怜惜地看了一眼床上,“虽然明知是假的,但看他这样冷冰冰地躺在床上,心里还真难过。不知那个皇上会有何感受呢?” 杨晨突然打了个寒颤,有些不敢回答这个问题,垂首不语。 殷真也不再多说,两人悄无声息地退出房外,穿过荒凉的草径,很快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幽幽凤台阁的小楼,只余下满室月光,一床寂然。 第二十三章 一夜过去,鸡唱天明。 被罚闭门思过十天的应霖罚期今日已满,早朝后他并未回府,而是匆匆入宫递牌,请求面见皇帝。郑嶙与他多年同袍之情,放心不下,便陪同他一起在宫外等候。 半晌后,一个太监出来,躬身道:“两位大将军先请回,陛下去太后殿请安了,不能召见。” 应霖忙道:“请再代我回奏一次,就说我并无他意,只是多时未见堂弟应崇优,想去凤台阁探视一下,请皇上恩准。” 小太监身份低微,不敢回绝,转身又进去了,耽搁了约一刻钟才再次出来,一边走一边挠着头皮。 “小公公,皇上不准吗?”应霖急急地问。 “皇上没说准,也没说不准,只是说……知道了……” “那就当他准了。”应霖兄弟情深,只担心堂弟被囚后会不会受什么委屈,也顾不得许多,立即向凤台阁奔去,郑嶙也有些挂念,便随后跟上。 到了凤台阁后楼院门外,只有两三个小太监立着,并无看守,这些人见来的是两位大将军,全都跪伏于地 。“应少保就在这里?” “是。应大人早上未曾召唤奴才们,好像还没起身,要奴才们先去通报吗?” “都这样了,还有什么好通报的?”应霖摆了摆手,正要进去,突然听到背后有人叫他,回头一看,却是内廷尉监理长官顾长青。 顾长青自得了这个苦差事后,寝食难安,虽然明知应崇优是不会逃离的,但每天都要来这里巡视一次,远远望见应霖与郑嶙,知道他们是来探视被囚者的,忙出声叫住。 “顾大人。”应霖拱手为礼。 “见过两位将军,”顾长青哈了哈腰,“不是下官有意为难,两位来凤台阁,皇上他……” “皇上恩准了。” “哦,那就好。”顾长青拭了拭额上细细一层冷汗,当先引路,“如此两位大人请随下官来。” 一行人进了院子,应霖走在最前面,一推,木门应手而开,进去一看,床帏低垂,严严地遮着。 “居然真的还在睡?亏他也真静得下这心。”应霖摇摇头,刚上前一步,突然被郑嶙拉住手臂,不解地回头看他,发现这位焰翎大将军正看着地面,脸色发白,忙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一地瓷碗碎片,中间还沾着些血迹,心脏顿时漏跳了一拍,立即飞奔到床前,一把掀开床帏,只一眼,身子便瘫软了下来。 郑嶙抢步赶上,一手托住应霖的后腰,也向床上看去。 血战沙场数载的大将军,一时间竟震在当场,满脑子一片空白。 只见应崇优闭目躺在床上,容颜似雪,颈间一道又深又长的伤口,浸了半床血污,已凝成暗红色。 应霖猛扑上前,一把将堂弟抱起摇动,用力按住他早已不流血的伤口,大声叫道:“小优,小优!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 郑嶙快速在应崇优鼻间探了探,竟已无半丝气息,双手不禁颤抖起来,想起多年同僚的情义,又忍不住滴下泪珠。 “天哪……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在旁边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的顾长青回过神来,手足无措地在原地打圈儿,“这里好歹也是宫城,会有谁闯进来加害呢……” “屋子门窗完好,没有打斗的痕迹,伤口也像是这瓷片造成的,应该不是外人所为。”郑嶙定了定神,沉声道。 “不是外人所害,难道是自杀?”顾长青慌慌张张地问。 “不可能!小优为什么要自杀?好端端的,我只有十天没看见他……就算……就算皇上这样待他……伤了心,也不能……不能就这样……”应霖说着说着,渐渐哽咽难言,眼泪夺眶而出,“他……再难过……也要…想想大伯父啊……” “这么说……是自杀了……”顾长青抖着嘴唇道,“这可怎生是好?皇上下旨给内廷尉的……现在出了事,可怎么回禀啊?” 应霖咬着牙,将堂弟小心地放回枕上,狠狠擦掉滚烫的眼泪,一把将顾长青提起来,道:“你去回禀皇上,就说如他所愿,应崇优已经死了,问他想怎么办,是要过来再看一眼,还是让我们直接抬出去埋了?!” 顾长青吓得脸如土色,拼命摇头:“下官可不敢这么说……可不敢……” 郑嶙用力掐了应霖手臂一把,让他稳住神,自己拉过顾长青,道:“应将军说的虽是气话,但皇上是一定要马上去回禀的。你一直在京城,所以不清楚,可我们这些一路随圣驾南征过来的人都知道……皇上跟应少保那是什么情份……现在出了这样的事,不要说你,连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顾长青一听,更是觉得头晕脑胀,扑到屋角的脸盆旁撩水使劲洗了洗脸,这才振作了点精神,跌跌撞撞向着正泰殿的方向狂奔,赶到殿门台阶下时,已喘作一团。 几个当值的羽林侍卫望见,过来迎着,问道:“是顾大人啊,怎么这样惊惶,出什么事了?” “大……大事……我要见皇上……皇上……” “皇上在看书呢,你在这儿候一会儿吧,得空就替你禀报……” “不行,这事儿候不得!”顾长青一急,声音反而不抖了,“你拦着,将来怕吃罪不起啊……” 侍卫见顾长青面红气粗,不像是假的,倒也不计较他话说的不好听,回身上了台阶,正要跪在门外禀报,殿门突然从内打开,高成探身出来,道:“皇上传顾长青进来。” 顾长青用袖子擦擦脸,三步并两步飞奔进去,一扑就跪在阳洙脚前,磕下头去。 “早听见你在门外嚷嚷,什么事啊?”阳洙淡淡地问了一句。 “回……回皇上……”顾长青用力咽了一口唾沫,“应少保他……他昨晚自尽身亡了……” 听到这句话后有那么一阵子,阳洙毫无反应地坐着,直愣愣地看着顾长青,好像只是在惊奇他居然会大胆到说出这样一句话来。但是紧接着,就仿佛涌向心脏的血液突然之间全部断流一般,虚软的感觉从胸口闪电般地放射开来,原来稳稳握在手里的书卷也因此吃不住力,滑落到地上,发出叭嗒一响。这本是轻到不足以惊醒婴孩的细微声音,却宛如是在阳洙体内绷断了什么东西一样,令他猛地跳了起来,将身旁沉重的紫檀木书桌撞开了足有半尺远。 “皇、皇上……” “你说什么?谁自尽了?”阳洙定定地瞧着他,语调又轻又柔,但听在耳里,却令人毛骨悚然。幸好此时顾长青正俯在地上,没有看见年轻皇帝那发出酷烈光芒的双眸,这才勉强能够颤抖着回话:“是……是应少保,他……” “住口!”阳洙面色煞白,身子晃了晃,颤颤地抬起手给了他一记耳光,喘着气道,“你……你怎么敢……怎么敢……” 同样被噩耗惊呆的高成此时回过神来,忙过来想扶住阳洙已有些站立不稳的身子,可刚触到他衣衫,立即就被他甩开数尺远,摔了个头晕脑胀,再抬头时,只看见阳洙跌跌撞撞奔行的身影以及十来个紧追着他的侍卫。 此时应霖已将应崇优放回到枕上,只伏在他身上哀哭,郑嶙在屋里束手无措地来回踱步,见到阳洙冲进来,急忙弯腰行礼,可是后者直接扑到床前,根本连看也没看他一眼。 除了那令人怵目惊心的血迹和颈间的伤口,应崇优此时的容颜并没有多痛苦,如果不看那双紧蹙在一起的眉毛,他的神情就像是刚刚入睡般宁静,不被外界的任何声响干扰,仿佛累极了般,连睫毛也不愿轻轻动一下。 阳洙全身抖得无法控制,战战兢兢地伸出了一只手,抚摸着应崇优的面颊,那冰凉的触感透过指头,宛如一排毒牙般将他仅存的理智与希望撕得粉碎。他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野兽般,从胸腔的深处发出一声狂暴的嚎叫,如果没有见过被打入铁笼的负伤的雄狮,是无法想像这声嚎叫有多么的惨烈与绝望。 “陛下,请您节哀顺变。”郑嶙心中不忍,上前劝道,“应少保的尸……身子停在这个地方,总不是办法,能否先将他移到宫外,好办理后事……” 阳洙喘着粗气抬起头来,视线在郑嶙脸上停留了一瞬。然而就是这短短的一瞥,竟让浴血战场多年的大将军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心生寒意。 “……崇优……是不会这样对我的……”虽然眸底依然是血红一片,但将目光重新转回到应崇优脸上的阳洙总算稍稍安定了一些,就仿佛刚才那阵暴烈的情绪发作已经过去,又或者,已经完全将他击垮。他俯下身子,撕下自己一幅明黄衣袍,嘴里一边喃喃地自言自语着,一边包扎起应崇优颈间的伤口,将他整个人抱了起来。 “陛下,陛下,您这是……”郑嶙忙上前问道。 阳洙转动着眼珠,怔怔地看了看四周的环境,喃喃道,“……这里不行,这里不能养伤的,我们还是回正阳宫的好,他在那里住惯了,应该会舒服一点……” 郑嶙心头一沉,惊诧地看向这位一直威势十足的少年天子,见他就如同一个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孩子般,因为恐惧而不敢正视事实,不禁感到一阵难过。 应霖的想法却没有郑嶙这么客观,他正在悲痛堂弟的惨死,见阳洙抱起尸首来,仿佛准备要带走的样子,便立即起身道,“皇上,就是午门问斩,也要准许家人收尸的……” 郑嶙一把掩住了他的嘴,不让他继续说下去,但就是这半句话,也已惹得阳洙勃然大怒,眼睛瞪得好像立时就要迸裂眼眶,满面紫涨地冲着应霖大声责骂:“闭嘴!在朕面前,你竟敢这样胡说八道!崇优他好好的,醒过来就没事了!来人!把应霖拉出去……”说到这里,他低头看了看怀中那张素白的面容,声音突然又和缓了下来,“算了,要是朕处治你,他醒来后又要不高兴了。你退下吧。” 应霖不禁呆了呆,虽然悲伤,但他还是看出阳洙的状况有些不对劲,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才好,只得转头瞧了瞧郑嶙。 “皇上这是急痛攻心,先不要惹他。”郑嶙俯在应霖耳边低低说了一声,把他拉住。这时阳洙已自顾自地抱起应崇优向内宫走去,内监侍卫们不知所措,全都呆呆地跟着走。郑应二人也随在阳洙身后一步之遥,亦步亦趋地前行,可刚到内宫门外,就被羽林侍卫统领肖雄风拦住。 “请两位将军见谅,前面已是内宫,外臣无旨不得入内。” “可是皇上现在如此情形……” “就是因为皇上方寸已乱,下官禁卫之责才更重,”肖雄风是个眼睛里只有阳洙的人,虽然神情也非常黯然,但却寸步不让,“下官已命人禀知了太后与魏妃娘娘,太医也正在赶来的路上,有什么情况,下官会及时通报两位将军的,请不要为难下官。” 郑嶙叹一口气,知道他也是职责所在,并不想以自己的权位压他,当下用力拉住依然想闯进去的应霖,强行将他带出宫外。 令他二人意外的是,刚刚走出宫城,竟看见本应在家里准备启程去西宁的杨晨,正在宫门前的石雕狮子旁不停徘徊,一见二人的身影,便立即飞奔了过来,仿佛就是在等候他们一般。 “你们出来了?崇优怎么样?” “你消息好快,”郑嶙有些讶异,“谁通知你的?” “先别说这个,崇优呢,他是不是真的……” “应霖心头一痛,将脸扭向一边。郑嶙含着眼泪道:“是……脉息全无,应该已经没救了……” “那尸首呢?”杨晨一把抓住他的手,“皇上不容收殓吗?” “比那个还糟,皇上十分伤痛,根本不承认应少保已经死了,竟把尸身抱进正阳宫,说要让他在那里休养。” “那怎么可以?”杨晨情急之下,不由失声喊叫起来,见郑嶙表情惊诧,忙又道,“死者入土为安,要是由着皇上,难不成一直让小优陈尸于外?” “当然不行!”应霖跳了起来,“小优人都已经死了,皇上还想干什么?我得去把尸身要回来!” “应霖!”郑嶙一把拉住他,斥道,“你添什么乱?难道你没有眼睛,看不出皇上有多伤心吗?” “既有今日,何必当初?如果不是他威逼太过,小优他也不会……” “住口!”郑嶙把脸一沉,“暂且不说你这话有多么不敬,单是平心而论,事情走到这个地步,难道都是皇上一个人的错?说句不怕你恼的话,我现在还有些埋怨应少保,明明不是绝路,他为什么非要走成绝路?” “好了,不要吵了!”杨晨怕他二人再争执下去,会勾起疑心,忙道,“现在当务之急,是怎么平息皇上的情绪,然后好办小优的后事。我们不能在外面干等,还是先到朝房那里候着,打听一下宫中的情况再说吧。” 应霖郑嶙二人都是心烦意乱,听了这个主意也没什么异议,三人便一起绕到朝班值房处,派了个小书办到宫门外随时打探消息。 约到近晚时分,小书办一路小跑回来,三人忙迎上去,还没开口问,便赫然发现跟在他后面的一人,竟是皇帝御前的贴身大太监高成。 “高公公,现在情况如何?”郑嶙感觉不妙,忙问道。 “不好啊!”高成抹了抹额上的汗,喘息着道,“皇上抱了应少保回正阳宫,给他换衣裳,又用白绫遮了伤口,命太医们诊治,谁要敢说一句没救了,马上翻脸,立逼着太医们开药方子,大伙儿没法子,随便写了一个,皇上忙忙地叫人熬了药,他亲自端着喂……可怜……怎么喂也喂不进去,他就跟疯了似的,竟拿那药碗砸自己的头……” “什么!?”三人同时惊呼了一声。 “亏得旁边魏娘娘手快,给拦了一下,奴才们才有机会夺下来,闹得是人仰马翻……后来不知怎么的,摸到应少保的胸口,说还有一点暖气,怕凉了,命宫娥们灌来汤壶,一直暖着。现在倒是安静下来了,可守在应少保身边,就跟没了魂似的,不吃也不喝,太后和魏娘娘也束手无策,想起几位大人一向深得恩宠,了解皇上的心思,所以叫奴才来问诸位大人该怎么办?” 三人面面相觑,神情都是呆呆的,半晌后,杨晨方道:“你回禀太后,先不要将此事公诸于外,以皇上生病为由,辍朝几日,免得乱了群臣之心。” “是。”高成躬了躬腰,“皇上那边呢,要怎么劝?” 郑嶙苦笑道:“除非应少保复生,否则怎么劝都是没用的。你且先回去看着皇上的龙体,也许过几天,这个急痛劲儿过了会好一些。我们这几日会歇宿在值房内,”来处理日常琐务,二来随时候旨。” “奴才领命。”高成的胖脸缩成一团,忧虑之情倒也十分真挚,向几位重臣行罢礼,便慌里慌张地赶了回去。 可是接下来的几天,情况却并不如郑嶙希望的那样好转,阳洙坚决不肯相信应崇优已死,不仅不准许搬动他,甚至不让人通知应太傅来京奔丧,靠着用汤壶维持着的一点胸温,支撑自己濒临崩溃的心神,所有的事务一概荒废了,每日守在死者的床边絮絮地跟他小声说话,谁也听不明白他到底在说什么。太后忧急交加之下,特旨宣召郑嶙、应霖、杨晨这三位平城旧臣入宫,希望能够劝解一二。 在三个臣子的眼里,只有几日不见的阳洙已经憔悴得让人吃惊,满面胡茬儿遍布,眼白一片血红,一双眼睛空洞洞的,只装得下应崇优一个,早已不在意周围的任何人、事,对于三人的行礼,他也只是淡淡地用眼尾瞟了瞟。 “陛下,”见他这个样子,连应霖都觉得心有不忍,上前劝道,“事已至此,您还是看开一些。如今已是五月,天气渐渐暑热,这样不加冰地停着,臣怕……” 话才说到一半,阳洙冷冷的视线已射了过来,威势凛凛,生生逼退了他后面半句。 “加什么冰?连你都以为他死了么?这胸口明明还是温的,你不会来摸一下吗?” 汤壶一直放在上面,就算是块石头也能保持暖意,但这话却没人敢说出口,殿内一时静寂无声。 “陛下,”半晌后,还是郑嶙开口道,“应少保即便没死,伤势也是沉重的,只怕一时半会儿也好不起来,您要是一直这样不眠不休地守着他,身体会撑不住的。等将来应少保醒过来,岂不会愧疚难过?” “朕没有不眠不休,晚间也会在他身边睡一会儿。”阳洙目光凝滞地看着应崇优毫无生气的面容,手指轻柔地抚着他毫无温度的面颊,“他在跟朕说话,你们听到没有?” 三人都是一怔,一时不知该如何答言。 “母后她们都听不见,可朕听得很清楚,他在说:‘阳洙,别伤心,我没有死……’所以不管你们说什么,朕都要护着他的身体,等他回来。”阳洙毫无血色的唇边浮起一抹惨淡的微笑,表情让人心酸,“也许他的确生朕的气,但他不会以这种方式离开,朕相信他会回来,不管多少天,朕一定要等下去,谁 也休想阻拦。” 郑嶙、应霖两人倒也罢了,只以为阳洙这是悲伤过度自我欺骗,但杨晨听在耳中,却如千钧雷鸣响过,让他心头巨震。 应崇优在最后时刻的激烈眼神又浮现在眼前,难道真是那颗牵情挂爱的心脏拒绝沉寂,拼命地想要传达自己的意念?又或者阳洙的痴痴情意真的已深到如此地步,可以看到那冰冷的身体中隐藏着的那抹微弱生机? “杨晨,你素日是个最会说话的人,今天怎么一个字也不劝皇上?”郑嶙心急如焚地拉了拉杨晨的袖子,在他耳边小声道,“皇上这样下去怎么行?再过几天应少保的尸身就要坏了,到时候皇上再想骗自己也骗不成了,万一一个撑不住,出一点不可言之事,要我们这些做臣子的有什么用?” 杨晨咬着嘴唇,狠了狠心,将头转向一边,走到太后身边,低声道:“太后娘娘,陛下与应少保是患难君臣,情深义重,只怕他悲伤过度,神智已是不清。依臣之见,怕是要以毒攻毒,下些猛药才行。” “你详细说来,哀家听听。”太后正是慌张的时候,急急地追问。 “这么由着陛下,时间越拖得久情形越是不妙。不如找个机会,先偷偷地将应少保的尸身从陛下身边带走,收殓入棺,设下灵堂,让陛下能够意识到他确已死了,痛痛快快大哭一场,发泄一下,也比这样郁积着好。” “卿家说的有理,只是……”太后有些担心地道,“这个痴儿,日日夜夜守着不肯放松,若是强行违逆他的意思,哀家害怕……” “太后细想,若是让陛下眼看着应少保的尸身腐坏,不是让他更加伤心?陛下他就是铁打的人,也不能十二个时辰都睁着眼,我们准备着找机会就是了。” 太后此时已全无主意,拭着泪点点头。唤过郑嶙、应霖来,命他们按杨晨之计行事。 入夜后,一直守在床边的阳洙终于困倦难支,靠在应崇优的枕边闭目入睡。外厢等候多时的三个臣子立即行动起来,绕到御床的另一边,将围屏锦帐撤开,先由杨晨轻轻捏住阳洙搭在应崇优身上的手腕,微微托高,然后应霖乘机将手掌伸到堂弟的身子下面,一寸一寸地朝自己的方向拖拉,拖到床沿边后,再抱起来,静无声息地转身,杨晨再将阳洙的手腕归于原处。放在一个软软的锦靠上面,与同样紧张地在一旁看着的郑嶙一起,随在应霖后面,准备偷偷离开。 刚走到殿门口时,应崇优原本放在胸前的右手因为颠簸的原因滑落了下来,在空中摆荡着,郑嶙忙上前扶住,重新放回他胸前,只觉触手冰冷,想着阳洙这几日握着这手的感觉,不由一阵心酸。 应霖却怔怔地停了停脚步,喃喃疑道:“这都五天了,怎么手臂还没有僵?” “一定是天气暑热的缘故,也不稀奇。”杨晨忙小声解释了一句。 郑嶙是见惯了尸首的人,加之心思细腻,立场客观,被应霖这样一提醒,顿时也皱起了眉头,道:“是很奇怪,凭着这样的天气,死人的肌肉没有这般柔软的。” “哎呀,”杨晨急道,“有什么话咱们出去再说,当心陛下醒……” 他话音未落,身后便响起了一阵凄厉的叫声:“崇优!崇优!!”三人条件反射般地回头一看,只见惊醒过来的阳洙面色赤红,脸上的肌肉扭曲得有些狰狞,正张惶地一把掀开床上的锦被,盯着空空的床榻呆了一呆,随即便游目四处寻找,一眼看见应霖手中抱着的人,顿时如被激怒的猛兽般冲了过来,吓得三人同时后退一步。 抢回应崇优的身体后,阳洙一面将他紧紧地抱在胸前,一面用力踢了应霖一脚,但由于他多日少食少眠,体能匮乏,反而一个立足不稳,向后跌坐下去,三个臣子又慌忙抢上前去搀扶。 “滚开!全都给朕滚开!谁敢碰他,谁敢!?” 阳洙护住怀中的人,喘着气一阵嘶吼,直骂得殿中人尽皆后退,方才将自己的脸贴在应崇优惨白的脸颊上,柔声哄道:“别怕,有朕在这里,谁也带不走你……” “陛下啊……这可怎么办呢……”跪在殿角处的高成见阳洙这个样子,忍不住放声大哭,被他这一引,应霖饶是将军心肠,也不禁泪如泉涌。 可是同样心神感伤的郑嶙却还保持着一点神智清明,暗暗将视线瞟过来,观察着杨晨的表情。 移尸计划失败,杨晨显得异常的失望,紧锁双眉的样子不像是悲痛,倒有些着急。依他与应崇优素日的同门之情来看,这个表现怎么看都有些反常,不由得敏锐的焰翎大将军不动疑心。 “杨大人,应少保真的死了吗?” 猛地听到这样一句问话,杨晨不由惊跳了一下,只是他城府极深,能够瞬间控制住自己的反应,转过头来奇怪地反问:“大将军怎么这样问?太医们都会诊过了,你自己这不是也看见了吗?” “浮山一门奇技异术甚多,大有我们这些尘世庸人不知道的精妙之法,”郑嶙深深地凝视着杨晨的眼睛,语有深意地道,“不管怎样,陛下是不会放手的,这一点杨大人现在也应该很清楚了才是。您是聪明人,恐怕不需要郑某再多饶舌吧?” 杨晨沉默了一下,将视线在阳洙削瘦的脸上又停留了片刻,心知再从他手中夺人已不大可能,即使郑嶙不起疑,再过两天也瞒哄不住了,不由地长叹了一声。 “杨大人……” “大将军说的对,”杨晨苦笑了一下,喃喃道,“都这个样子了,他还不肯放弃,单凭这一点,已比我强了不知多少……” “什么?”郑嶙没有听明白,问了一声。 “此时不认输,再过两天也还是一个输字,何苦让他多受煎熬呢……”杨晨又踌躇了一阵,最终还是无奈地对自己摇了摇头,叹一声“算了”。 “这个时候你们两个不想想办法,还在嘀咕什么呢中?应霖听不懂他们话中之意,不由埋怨了一声。 杨晨没有理会他,稍稍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表情,走到阳洙身边,蹲低身子,柔声道,“陛下,臣等并无他意,不过是想用我们浮山门下的诊脉之术,重新给应少保再诊治一下的。” “啊?”阳洙一听此言,顿时有如在黑洞中看到一丝亮光般,立即抓住了他的手,“对对,朕怎么没想到这个,崇优总说你的医术好,你快……快给他把把脉,看他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杨晨安抚地朝他笑了笑,将应崇优一只手腕捉了起来,装模作样歪着头诊了半日。 阳洙在一旁紧张在看着,等他的手指刚一放开,立即问道:“怎么样?” “崇优失血太多,至少还要再睡两、三天才能恢复元气,到时候就会醒了。” “杨晨!你胡说什么?”应霖吓了一跳,失声叫道。 “你确认是两、三天吗?”阳洙眼里耳中早已无别人,只对着杨晨急切地问道。“两、三天后他就会醒过来?” 杨晨犹豫了片刻,但最终还是点点头,“是,两、三天而已。所以请皇上停止折磨自己,他是不会死的,因为他放不下您……” 阳洙的视线定定地在他脸上停留了一会儿,又慢慢移回应崇优的脸上,低下头,偎到他颈边,削瘦的脸上绽出一抹笑容。 两天也好,两百天也罢,只要崇优肯回来,他就能等。 看到阳洙的情绪暂时安定下来,殿内的人都不敢再出声,郑嶙与应霖更不敢多说,与杨晨一起缓步退出了殿外。 “你到底在于什么?”一出殿门,应霖就向杨晨吼道。 “皇上现在的情形太糟糕了,要再不安抚他一下,让他肯吃点东西休息休息,恐怕免不了要大病一场的。” “我知道你是为了安抚皇上,”应霖跺了跺脚道,“但有这种安抚的方法吗?过三天小优能醒吗?到时候该出的事一样会出,不过迟三天罢了!” “他会醒的,”杨晨长长地吐一口气,表情有些尴尬,“不管怎样,我总归是羸不过他的。” “喂。”应霖睁大眼睛瞪着他,“你不会和皇上一样,伤心过头了吧?现在当务之急是劝皇上接受事实,好好办小优的后事,不是听你在这儿发疯。” “我就发了疯才会这么心软,”杨晨苦笑了一下,“本来不打算考虑皇上的死活的,只可惜,终究也狠不到那个地步……” 应霖忍不住将手指在杨晨额前探了探,“你没发烧吧?” 杨晨笑了笑,将他的手挡开:“放心,我没事。明天我就该奉旨离京去西宁了,你代我向小优辞行吧,就跟他说,我希望他能到西宁来的心愿,永远都不会改变的。” 应霖深吸了一口气,终于觉得有些不对了。 “你的意思是说,小优真的没死?” “两天后你就知道了。”杨晨淡淡道,“言尽于此,我先走了。” “喂……”应霖跟在后面追了两步,最终还是放弃地停了下来,回身看看郑嶙。 “他们浮山门下,行事都与众人不同。”郑嶙的表情并不惊异,但却很复杂,仿佛悟到了一些什么似的,“我们就当是皇上的一片真心感动了天地,所以才让应少保死而复生的,这不就行了?” 应霖呆了半晌,突然一拍大腿,“想这么多干什么,只要小优能活过来,我就谢天谢地了。” “没错。”郑嶙微微一笑,“只希望这次波乱之后,能够拨云见日,有一段平静的日子。我也该回家劝劝我那位了,自从听到应少保的死讯后,冀瑛每天想起来就哭,只怕我死了他都不会那么伤心。” “你怎么能这么说?”应霖瞪他一眼。 “我死了他是活不成的,所以没有时间伤心。”郑嶙笑了起来,“为了他,我也要努力活得长久啊。” “咦,肉麻。”应霖本是个爽朗的人,一想到堂弟还活着,心中大是欢喜,数日悲闷一扫而空,全然不管死而复生这种事有多么惊世骇俗,只觉得心头畅快。 “你也别太露痕迹了,”郑嶙提醒道,“虽说应少保之事还未对外公布,却也有些人听到了些微风声,后续事宜,还要你我多多为皇上尽力。” 应霖知他所言非虚,立即点点头。两人都正衣敛容,不再谈笑,一齐低头出宫去了。 第二十四章 应崇优苏醒过来时,已是第七天的下午。 因为四周的纱帐湘帘都放了下来,室内的光线有些昏暗。但模模糊糊出现在视野中的那些桌椅、陈设,包裹着自己身体的柔软被褥,以及飘浮在空气中那如兰似麝的清香,却熟悉得犹如时光流转,仿佛又回到了宫中相依的那两年。 四肢依然酸麻无力,胸腹之间隐隐的痛从未停止,脑子晕晕的不想思考,却又控制不住地一点一点回想起所有的事情。 想起遗婴风波,救命珍珠,凤台阁,想起师叔手中那颗鲜红色的丹药。 想起当麻痹感漫过心脏时的心情,想起自己突然间明白,那个人快乐与否,其实是这世上最重要一件事,比自己所有的理性,所有的原则,要重要上一千倍,一万倍…… 右手传来温热的触觉,目光移过去,看到了那个紧紧握着自己的手趴在床沿边的人。他微侧着头,眼睫下一片暗青色,整张脸是从未见过的憔悴,憔悴得让人揪心般疼痛。 门边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刚响了数声,阳洙就陡然惊醒,猛地直起身子去看顾床上的人。 与在此之前的数十次不同,这一次,他看见了一双睁开了的眼睛,缓缓地眨动着,乌黑如墨的眼珠在长长的睫毛下,如斯深邃,却又如斯清亮。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两人的视线交缠着,像是被冻住的冰雕般一动不动,直到应崇优先轻叹一声,微微抬起搭放在胸前的左手,敞开自己的怀抱。 脆弱的长堤裂开了口子,下一个瞬间,阳洙已经扑到了应崇优的身上,紧紧抱住他,滚烫的泪水浸润在他的脸上,颈间,胸前。 此时的他,不再是睥睨天下的风云至尊,不再是凌驾众生之上的巍巍帝皇,他只是个受到惊吓的委屈的孩子,贪恋着最温暖最安全的那个怀抱。 “对不起……”应崇优想开口,喉间却干涩难言,唯有回抱着他,在他背心轻轻地拍抚。 站在阳洙的立场上来想,他真的很委屈。下达囚禁的命令,只是因为当时应崇优的态度,让他感觉到自己已经被离弃,被背叛,一时控制不住愤懑的情绪。然而在内心深处,他并没有真正想要惩罚崇优,也根本下不了狠心能对他做什么,所以在面对如此始料未及的激烈后果时,他除了惊恐、悲痛、后悔、自责外,几乎不可能有其他任何的反应。 越过阳洙的肩头,应崇优的视线落到了殿门口。 刚刚走过来的魏妃静静地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这边。她的脸上没有特别的表情,眼神也很稳定,与应崇优的目光交会时,还轻轻向他点了点头。 见到这个女子,应崇优略略觉得有些不自在,伸手推动阳洙的肩膀,想让他松开,可没想到越推被抱得越紧,最后只好无奈地放弃。 “崇优……”半晌后,阳洙模模糊糊地叫道。 “嗯。” “你吓死我了……以后……绝不许再这样了……” “……” “我以后会听你的话,不再任性,不再胡思乱想,但你也要答应我,不许再像这样了……” 应崇优心中酸楚,稳了稳,才低低答道:“……好。” 阳洙抬起头,几乎是鼻尖对鼻尖地盯住应崇优的脸,匝满血丝的双眼定定的,视线一刻也不愿稍移。 如今已不是无依无靠困于深宫的当年,如今已是手握江山坐拥天下的当今第一人,可怀抱着这个年轻男子的时候,仍然会刻骨铭心地感觉到,那才是自己在这世上所拥有的全部。 阳洙的手指,慢慢从应崇优的耳后来到他的眉前,一点一点地描着他的眼,他的鼻,和他的唇。温凉的肌肤因为苏醒过来的人重新生动的表情而恢复了滑润的弹性,贴着抚动的指腹微微地颤抖着,一种酸麻的触感从指尖直透心底。 两人目光交缠,气息相融,俱都是心跳如鼓。 殿门口的魏妃悄悄转过身离去,脸上的表情有一些失落,但更多的是平静。 身为宫妃,她早就想到过恩淡爱驰的那一天,更何况,阳洙从未真正爱过她。 在平城初到帝王身边时就已看出,这位英姿赫赫的少年天子,心里满满地只放着一个他。 而那个温和宽厚的文雅男子,也的确是一个值得让人献出全部爱意的人。 “啊,你才刚刚醒……”抱着应崇优掉了一阵眼泪,阳洙总算回过神来,“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朕去叫太医来……”说着便想起身。 应崇优按住他肩头,用袖子擦去他脸上的泪痕与汗渍,再把垂落的几绺霉乱发丝理好,这才轻轻放手。 阳洙脆弱与孩子气的一面,不给任何人看。 太医们很快就被召了进来,虽然他们都是积年行医颇有经验的老医师,假死还魂的病例也并非没有见过,但眼睁睁看着一个已断气七天之久的人重新苏醒,还是不禁吓得呆傻起来,被阳洙一连喝斥了好几声,才回过神来为病人诊看。 应崇优知道自己身体无恙,但为了让紧张了七天的阳洙放心,他还是很配合地让太医们做了彻底的检查,没有丝毫的抗拒。 “回陛下,应大人脉相稳实,已无大碍,只有一些气血虚弱……”忙乱了一阵后,为首的医正跪地禀道。 “快去写调理的方子来!”阳洙大喜,面上顿时露出笑容。 “是。”太医们躬身领命,向外殿退去,准备在那里开具药方。 “等等,”阳洙突然想起了什么,脸上刚刚绽露的笑容又消失了,一面挥手叫住太医们,一面将目光转到应崇优颈间缠着的白绫,脸色微微发青,“还有一处伤口没有检查……” 应崇优一怔,这才想起师叔所伪造的自杀痕迹,急忙抬手想摸摸看,却被阳洙一把攥住。 “你别动,让朕来解……” 白绫一层层掀开,喉间那道令人怵目惊心的伤口依然像七天前一样,又粗又深,凝着暗黑色的血痂,仿佛只要轻轻一碰,就又会涌出鲜血来。 “割得这么深,你怎么下得了手?”阳洙脸上的肌肉一连跳动了几下,眼前一片模糊,“你安心想要朕活不成……” 听到这句痛入骨髓的责怨,应崇优却无法向他解释真相,只能苦笑一下,用手在伤口上揉了揉,道:“其实没那么严重,明天就能消肿……” “你干什么?”阳洙吓了一跳,赶紧扑上来拦住,“又流血怎么办?你身上还有多少血可以流?太医,快来看看!” 一名较擅长处理外伤的大医忙答应一声,过来仔细诊看了一番,却因为不敢伸手去碰触,也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见应崇优说话转头都没有问题,想来也未伤及喉部重要经络与喉管,便陪笑道:“许是这几天应大人安眠休养得好,伤口愈合得不错,等过几日结痂脱落就没事了。” “会留下疤痕吗?” “呃……”那太医不敢断言,有些为难地迟疑着。 “疤痕有什么要紧的,臣又不在意。”应崇优忙给他解围。 “可是朕看到,一定会很难过的……”阳洙黯然地说了一句,抬抬手,“都退下吧。” 太医们这才齐齐松一口气,悄悄退出殿外。 为免阳洙看了不舒服,应崇优将垂落在床边的白绫拾起,重新一层层裹在颈间,以遮掩伤口。年轻的皇帝坐在床边怔怔地看着他动作,虽没说话,但眼睛却慢慢湿润了起来。 还是这座正阳宫,还是这张御凤床,但默然相对的君臣们,可还是当年深夜私语亲昵无间的那两个人? “崇优,你为什么一定要离开朕呢?” 伤心的问句,无力的语调,阳洙凝视过来的双眸中,透着压抑不住的惶惑不安。 应崇优却怔了怔,感觉有些意外。 他本来以为,依这个小皇帝一向的急脾气,等他确认自己身体无恙后,多半是怒火冲天的一顿责骂,不骂到自己连连认错是不会消气的。谁知暗暗准备了良久,等到的却是这样软绵绵的一句话,让人不禁以为是听错了。 “我就真的坏成那个样子,让你宁愿死也要离开吗?”见应崇优不回答,阳洙怨愤委屈之感更盛,牙根慢慢咬了起来。 瞧着眼前瘦了整整一圈的憔悴面容,应崇优心头一痛,脱口而出道:“其实这是个误会,臣也不是真的想要死……” “不想死?”阳洙的眉毛慢慢挑了起来,“喉咙割开那么大一个口子,这还不是想死!” 应崇优现在既不能把师叔供出来,又要安慰阳洙,不由左右为难,想了好久才编了个解释出来道:“臣是……是因为被囚日久,怕父亲担心,想自己弄个伤口,骗陛下放臣回府……因为用的是瓷片,不够锋利,先试了两次割不动,第三次就加了点力,谁知一个拿捏不稳,又割得太深了,血突然涌出来,才弄成这个样子的……” 这种牵强的说法虽然没什么大漏洞,但阳洙听着总不太对劲儿,愣了好一阵子,才迟疑地问道:“真的?” “当然是真的。你想啊,臣好歹也是习过武的人,要是真想死,就算是用瓷片也能把喉管整个切断的……” “住口!”阳洙余悸犹存地打了个寒颤,“不许说这种话!” “……是……” “如果你是失手才伤得这么重,那为什么不呼救,反而自己一个人悄悄躺着?” “……呃……当时……太监们都在院外……臣伤在喉部,无法大声呼喊,只能自己用被子压着伤口,希望能把血止住……” “止不住吗?” “是啊,怎么压都止不住……臣怕失血过多,真的伤了性命,一时慌乱,突然想起身上有师门秘药,服下后可以进入假死状态,自动止血,所以就吞了一颗……后来的事情,陛下已经知道了……” “笨蛋!”阳洙跳起身来,满面发紫,气得浑身乱颤,“你……你这个笨蛋!傻瓜!你都没有想过我会怎么样吗?” “对不起……”应崇优十分抱歉地道,“臣原本也想留一个讯息,免得陛下为臣难过,只是未曾料到药性发作得太快,所以没来得及……” “我不是骂你这个!”阳洙全身气不打一处来,“我是说……你想要回府为什么不直接跟我讲?你被囚的那几天,我天天都等着,可你一次也没表示过想要见我!这一次算你命大,万一当时你身边没有药,那岂不是……岂不是……笨蛋!笨蛋!气死了人了!真是气死人了!” 阳洙跳着脚劈头盖脸一通暴骂,反而显得精神振作了一些,应崇优微微松了一口气,低着头,一句也不驳还地听着。 骂了好半天,年轻的皇帝终于把几天来的胸中积郁给发泄了出来,毛毛堵堵的胸口才算舒服了一点,低头看看应崇优垂首不语的样子,却又不由一阵心疼。 不管他是真想死也好,假想死也罢,把他逼到今天这个地步的人,总归是自己。 “崇优……”阳洙吐一口气,重新在床前坐下,将应崇优的手合在自己掌心,“我也应该要说对不起……当时我明知道你只是心慈手软,只是在护卫自己的同门师兄弟,可不知道为什么,还是忍不住一阵阵地冒火,非要逼着你向我低头……其实我心里,也不是真的相信你会背叛我,你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 对于强硬的阳洙,应崇优还好办,但对于软语相求的阳洙,他就没多少招数了。连张了几次嘴,最后还是轻轻叹一口气,道:“您应该自称‘朕’才对。” 阳洙怔了怔,有些无奈地喃喃道:“我正在给你道歉,你不要总注意小地方嘛……有外人在的时候我会当心的。” 应崇优有些苦涩地笑了笑,拍拍阳洙的手背,“你放心,不管是再难过的情绪也好,过去了就没事了……” 阳洙咬着嘴唇,狐疑地看着他:“你保证真的没事了?” “保证。” 阳洙定定地盯住他的脸,过了好久,突然双臂一张,将他一把拉进怀里,死命地搂住,狠狠在他脖子后面咬了一口。 “你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阳洙怨愤的声调里带着鼻音,“我不过跟你发发脾气,你就这样对我……就算只是想装样子吓吓我,也真是狠心,太狠心了……” 应崇优一动不动地由他抱着,感受着他的牙齿在肌肤上造成的刺痛感,却觉得心头的郁塞反而在这种痛感中舒缓了许多。 如果真能就这样被他咬碎了吞进肚里,也未尝不是一件快乐的事。 至少,可以不再去考虑那些不得不考虑的方方面面。 只可惜,有些东西是从骨子里带来的,再怎样的意乱情迷也无法让他轻易抛弃。 “陛下,这里是正阳宫吧?”在阳洙的肩上静静的靠了一会儿,应崇优还是开口问道。 “是啊。” “如今不比当年,让外臣住在内宫之中,无论是朝法还是宫规都不允许,如果陛下不想再继续囚禁微臣,那就让臣回府去吧……” 阳洙素知夫子脾性,也不跟他争执,想了想道:“你的伤没好,回府是不行的。既然不喜欢正阳宫,就去麒麟阁吧。那里是外殿,先皇时也常用来留宿外臣,你住在那里,谁也挑不出什么不是来。” 应崇优看了他一眼,大略也猜出他在打什么主意。 麒麟阁位于后宫内城与前殿众台阁之间,前朝时的确是用来供皇帝与朝臣们议事太晚时留宿休息之用的。阳洙重掌朝政后,一来因为勤政,二来对后宫本就不甚流连,反而让麒麟阁变成了他日常作息之地,比正泰殿还要常见他的人影。因此,尽管麒麟阁不在内城,却是众所周知的皇帝晏息之所,他此时提出这个地方来,摆明是想要不惜一切,公开将应崇优留在自己身边了。 经过这一场生死劫难,应崇优对自己的心意也有了一些觉悟,情丝缠绕之下,原本坚定的态度也不免有些动摇,不似以前那般认为只有离开一条路可走,再加上刚刚深眠七日醒来,身体机能还未完全恢复,费了这一阵心神,颇觉倦累,无力再跟阳洙争执,不由向后靠了靠,闭上眼睛暂歇,乌黑的头发也随着这个动作散落一枕。 阳洙心头微荡,伸手拨开他额前被冷汗浸湿的乱发,慢慢低下头,在那失色的唇间柔柔地亲了一下。 “累了吗?那就先睡一会儿,我让他们再重新布置一下麒麟阁,等你好一点再搬过去。” 应崇优叹一口气,想想还是摇摇头,“陛下,臣在京城有府邸,不用去住麒麟阁的。” “可是你的身体还没痊愈啊!” “臣的身体本来就没有什么大碍,再说在自己家里也一样可以休养的。” “你那个算什么家?没有兄弟姐妹,太傅也根本不在,让你一个人住怎么行?” “臣府里有下人,东院就是堂兄堂嫂,怎么会是一个人?” “下人们懂什么?应霖隔得太远了!万一你晚上突然又出状况怎么办?” “臣向陛下保证,一定会非常小心……” “不行!你的保证从来都不可靠!”阳洙气呼呼吼着站起身,突然身子一晃,站立不稳,全靠抓住了床边的围栏才没有一头栽下去。 应崇优吓得从床上跳了下来,一把扶住阳洙的腰,在他的额头摸了摸,触手火热,急忙搀靠在床边。 “没关系……”阳洙一副虚弱的样子,断断续续地低声道,“不过是……因为几天时间没有好好吃……歇一会儿……就好了,你不用管我……” 应崇优瞧了他两眼,明知道这孩子的虚弱有八成是装出来的,但发烧的症状却又并不假,总不能真的丢下他不管,只好哄两句,到殿门口唤高成宣太医来。 刚回到府里喘口气儿的太医,屁股还没坐热就再次被急召入宫,这次换了皇帝陛下躺在床上,应少保坐在床边,从旁看着他们把脉。 因为在殿外就被高成私底下叮嘱过,太医们知趣地将阳洙的严重程度夸大了一倍,还特别强调不能刺激他,不能惹他生气。 一想到是因为自己才让他煎熬了整整七天,应崇优就心有愧疚怜惜,他的医术又不像杨晨那般精熟,亲自把脉后发现脉象的确虚浮不稳,就算没有全信,心也软了七、八分。 “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现在觉得全身发软……”阳洙喘着气道,“也许是因为你醒过来,我心情突然松懈的缘故……不过没事的,你不要担心……” “好了,别说话了,先睡一觉吧。”应崇优柔声道。 “在这里我睡不着……” “为什么?” “这里是内宫,你的脾气我知道,我怕我一睡着你就出去了……” “不会,臣会守着陛下的。” “我不信,”阳洙坚持道,“我要去麒麟阁……” 应崇优正想多劝两句,阳洙就开始又咳又喘,无奈之下只好依他,传了步辇,两人一起移居到了麒麟阁。 喝了太医们煎来的汤药,阳洙攥着应崇优的手美美地睡去,因为的确多日积劳,他足足睡了六个时辰才醒过来,睁眼的第一件事就是向身边看去,还好手没有松过,那人斜靠在床头,正在看书。 明明已经神清气爽,阳洙还是暗暗调动气息,弄得脸红红的,才咳着表示自己已醒过来。 应崇优放下书,在他额上摸了摸,烧似乎还没退,叫人端来药喂他喝了,请太医复诊。 复诊的结果当然不好,说是伤了元气,不太稳定,恐怕会频频复发。 果然,正如太医们所言,阳洙的症状极不平稳,白天要好一些,只是虚弱了点,倒也不影响他例行上朝,但到了夜间就不停地咳,非要人睡在旁边为他拍抚揉胸才行。 可想而知,能承担揉胸这个任务的人,也只有一个而已。 就这样一拖再拖,不知不觉间,应崇优在麒麟阁已住了一个多月。 虽然大部分的朝臣对此都持默然的态度,但总有一些蜚短流长,开始或明或暗地在朝野之间悄悄流传…… 重熙十九年七月十六是先皇祭日,皇帝提前十天下诏,将奉太后率群臣至皇陵祭拜。 因为这次祭礼,阳洙的身体不得不痊愈起来,失去了许多撒娇的机会。幸好趁着这次半真半假的病,总算逼得应崇优答应他先留下来,认真考虑一下他们之间的关系,口气比之上次的断然拒绝已是大为松动。 老太傅应博原籍采邑本就在皇陵附近,加之身份非同一般,自然也来参加了祭礼。阳洙和太后为示尊重,要请他位列各宗室亲王之上,虽然被他坚辞不受,但几位皇叔级的亲王们心里已有些不舒服,只是不敢当面表示出来。大典之后,燕王趁着从应博身边走过的机会,满脸堆笑地道:“老太傅功高盖世,本就理应居首位,何况又有国丈的荣耀,您这样推辞,实在是过谦了。” 应博本就听到些风言风语,被他这样一说,心中不由疑惑,但面上却分毫不露,静静地道:“王爷是龙生凤养的天潢贵胄、宗室亲族,老夫怎敢在先皇陵前乱了次序?王爷取笑了。” 燕王以为是他年老耳背,没听明白,正想再多嘲讽两句,突然发现阳洙向这边看过来,顿时有些心慌,立即拱拱手走开,与另一位皇叔定王躲在一旁嘀嘀咕咕了一番。 应博并不理会,安然自若地陪同圣驾先送太后上了御辇,这才对阳洙躬身道:“老臣有一事,想奏请陛下。” 阳洙笑道:“太傅客气了,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老臣年纪大了,有些贪恋天伦之乐。但小儿崇优在京中侍驾,不能长伴左右。难得今日见面,特请皇上恩准小儿几日假期,让他随老臣回庄园里小住两天,可好?” 阳洙一怔,转头看了看正静静立于朝臣之中的应崇优,找借口道:“近来朝上有诸多事宜有赖应少保,怕他不得脱身,不如请太傅到京中住一阵吧?” 应博笑了笑,向应崇优招了招手,等他走了过来方道:“老臣已是归隐田园,不宜再露面帝都,崇优若是太忙,当然以国事为重.陛下不准假也无妨。老臣这心悸之症是老毛病了,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怎样。” “父亲近来又犯了心疾吗?”应崇优听到此言立即抢步上前,“要不要孩儿去请师父或者师叔来看看?” “没关系,吃了药已是好多了。”应博慈爱地笑着,“只是夜来常梦见你,想着你什么时候能来陪老父住上两、三天就好了。可惜你是个官身,这些小病也不足以让陛下准假……” 阳洙怕应崇优误会,赶紧解释道:“朕也不是不肯准假,只是太傅刚才没有说身体有恙……” “老臣多年的旧疾,不值得惊动天听。之所以奏请陛下,只不过是因为不忍匆匆一面就又要跟崇优分开,才想要让他来庄园中小住。既然皇上不准,老臣就自己一个人回去好了。” 应博不愧是老姜弥辣,以退为攻,虽然句句柔和,但像软刀子一样,逼得阳洙不好表态,只能摊摊手,看应崇优自己的决定。 比起很少与应博有深度交往的阳洙,应崇优更了解父亲的脾气与个性,见他频频示弱,一心要带自己一起回庄园,心里已明白了七、八分,当下转过身。向阳洙施了一礼,道:“陛下,家父年迈体弱,让他独自回程。臣心不忍,请陛下准五天假期,臣去应家庄园小住几日便回。” 阳洙虽然舍不得放他,但若强行拒绝,却又显得不通情理,只得“嗯”了一声,眼巴巴地看着他父子二人礼罢而去。 应博恩养的庄园本是祖业,经历代修缮改建,是个极为清幽舒适的居所,距离皇陵的边沿,只有半个时辰的车马之程。一路上应博什么都不提,只是关切地询问儿子的身体状况,絮絮叨叨,极是慈蔼。到了应氏庄园,老太傅先命人带儿子去沐浴更衣,放松休息,又亲自张罗着设下精致家宴,席间随意谈笑,扯了许多不着边际的话题,直到晚间父子二人进了书房,才慢慢查问到朝政大局,关注了一下大臣们最近升、谪、调诸项职务变动,又聊了许久。 崇优明知父亲真正想说的是什么。但见他总不提及,自己也不好先说,只能陪着。 一直到初更钟鼓打过,应博才迟迟地问道:“优儿,前一阵子听说你获罪被囚,为父实在担心,到底为了何事?” 因为事关逆案,应崇优不好明说,只得搪塞道:“是孩儿应对失仪,触怒了皇上。“ “哦……”应博又犹豫了片刻,干巴巴地说了句,“咱们应家世代公卿之门,你在御前效力,一定要忠心护主。” “是。” 应博端起茶杯来喝了口,虽然仍感觉不知如何开始,但想想总归是要说的,便咬一咬牙,直接问道:“优儿啊,为父最近,听到了朝廷那边的一些传闻,想问问你。” “父亲请问。” “如果传闻是虚言,你就过耳即忘,不要介意。” “是。” “听说,最近一个多月,你都与皇上同住在麒麟阁?” “……是。” “你们君臣多年亲近,这倒也没什么。只是那传言还说,皇上之所以留你在麒麟阁。是因为他对你怀有幸爱之心……此话是真的吗?” 应崇优咬住嘴唇,知道终难隐瞒,垂下眼睛轻声道:“……是……” 应博心头一沉,但他毕竟阅历甚多,很快就稳住了自己,继续问道:“那你两人可曾逾矩?” “……不曾……” 应博略略松口气:“既然如此,你能否与为父保证,永不逾矩?” 应崇优颤声道:“……永不二字,份量太重……请恕孩儿力不从心……” 应博眉尖一跳,伸手去端茶碗,却怎么也端不稳,索性将手用力握成拳头,镇定了一下。 “优儿,你马上回京辞官,不要再见他了。” 应崇优慢慢起身,跪在父亲膝前,语声颤如风中枯叶:“就算孩儿愿遵父命,陛下也不允……” “你若是铁了心,他能怎样?”应博按着儿子的肩膀,“说到底,你还是有些割舍不下他?” “父亲……”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傻呢!”应博一下子站了起来,在室内踱了几步,正要再劝,厢房门突然被人打开,转头看时,却是应霖。 应霖经假死事件后,对堂弟与皇帝之间的感情纠葛知道了不少,也听到帝都多有流言,今日见大伯父将崇优带走,大约也猜到了是为何事,自然百般放不下心,在随驾回京的一路上都牵肠挂肚的,后来实在忍不下去,便托郑嶙告了个假,想回来探看情况。谁知一进门,就见堂弟跪在地上眼泪汪汪,大伯父站在屋中满面忧容,以为应崇优正在挨骂,忙跪下求情道:“如今情势,并不是小优的错,请伯父息怒。” “你还说,”因为应霖常年侍奉左右,应博对他反而不像对儿子那般客气。用手指点着他的头道,“我让你多多照管优儿,你就照管成这个样子?” “是,千错万错,都是侄儿的错。” 应崇优苦笑道:“霖哥,关你什么事?” “小优,你要想清楚,你是为父的独子,要是留在君王身边,他会容你娶妻生子吗?到时候我应家公卿之门,就这样绝了后啊……”应博说着,便擦老泪。 应霖见大伯父声情并茂如此夸张,忍不住道 :“霖儿已有儿子,三伯父那边也有两个孙子了,应家要绝后怕也不容易……” “你闭嘴!”应博怒道,“那至少……这长房一脉,就此无后吧?” “请父亲宽恕孩儿,纵然将来与陛下已无牵连,只怕孩儿此生也不能再为父亲添孙。等将来霖哥再生第二子,就过继过来……” “没问题,”应霖立即道,“你嫂嫂已经又怀上了……” “霖儿!”应博见侄儿不分轻重缓急一昧顺着崇优,气得大喝一声。 应霖怕大伯父一怒之下赶自己到外面去,赶紧闭嘴站到一旁。 应博放软口气,回身又劝应崇优。“子嗣之事关乎天意,为父倒不是那么介意。只是你从小多病,母亲早逝,又送到山中学艺多年,父子们聚少离多。为父纵有爱子之心,无奈朝政缠身,未曾略表,反而让你历尽艰辛,承担应氏子孙的职责。好不容易天下平定了,老父实在不忍心,眼看着你做错决定,将来苦了自己。” 老太傅这番话说得极是真挚,应崇优心中酸楚,含泪道:“……父亲舐犊之情,孩儿明白。” “你明白就好。为父我历相三朝,什么事情没有见过?这断袖龙阳之事,历朝历代并不罕见,实在算不得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更何况当今圣上神武英明,朝臣们私下闲谈两句罢了,谁敢把他怎样?他仍旧是赫赫天子,掌控朝纲,内宫皇妃皇子,什么都不缺。可是你呢?你却是不一样啊!”应博怜爱地抚着儿子的背脊,苦口劝说着,“但凡这样的传闻,吃亏的都是地位低的,以色事主这样的说法好听吗?这就是我应家世代帝师挣来的名声吗?更何况帝王之情,能存几日?你能保他将来没有凉薄的那一天?偏偏你这孩子素来对人心眼儿太实,从不给自己留条后路。老父已经活不了几年了,到时候谁来护着你?” 应霖在旁边看着,虽想替阳洙分辩两句,说皇帝不是那样的人,却刚张嘴就被大伯父一眼瞪住,终究不敢多言,眼看着应崇优被逼得面色雪白,也只能暗暗心疼。 “优儿,优儿,”应博低下身子,将儿子拉进怀中抱着,连动带哄,“为父说了这么多,句句都是为你着想,你都听进去了吗?” “父亲……” “如果你听进去了,就答应老父亲一声,回京后立即辞官吧。” “大伯父……”应霖着急地叫了一声,“您让小优自己多考虑一下,不要逼得这么紧嘛。” “住口!情之一字,最是毒人心智,他身陷其中,早已看不清眼前迷局。老夫阅历数十年,人情世故都已看透,越是当初蜜语甜言。恩爱缱绻,断情后越是风刀霜剑,摧心裂肝。优儿是老夫的心尖子,无论如何不能让他将来落到这般结局。霖儿,你眼里若还有大伯父.就不要再心疼他一时之痛,听从老夫的安排!” 应霖不敢多言,绞了绞自己的双手,怯怯道:“可是陛下对小优的用情也不浅啊,您让他辞官,也要他辞得掉才行……” “辞不掉也要辞。自古没有强留得住的朝臣,优儿自己不从,难道陛下还敢强迫他不成?” “那可不一定……” “如果皇上敢行此悖礼之事,老夫就上京与他辩理。”应博哼了一声,又转头抚着儿子的脸,表情又怜又爱,“优儿,这些年来为父总没有照顾你,既然补偿不了,就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吃亏。” 应崇优一阵心酸,扑入老父怀中。 “好孩子。如果你不想让列祖列宗阴灵难安,不想让为父死不瞑目,就答应了吧?” 应崇优狠狠咬住剧烈颤抖的下唇,两颗泪珠在眼眶中转了几转,终于滚下了惨白如纸的面颊。 “是……” 应霖在一旁看着,长叹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 第二十五章 自从祭陵后应崇优被老太傅带走,阳洙一直心绪难安,每天处理完朝政后的所有闲暇时间,全部拿来一个人坐着发呆,一副害了相思病的样子,除了每日跟太后请安以外,脚踪更是未进过后宫。 虽然目前后宫妃位多虚,尚无宫怨之声,但对于这种情形,皇太后依然忍不住满心忧虑。 说起这位太后,十七岁入宫,由宫女变成妃嫔,再因时事变迁得到太后之位,一生多经忧患凶险,整个心思都放在儿子身上。 对于阳洙的后宫,太后原本的打算是立已生皇子的魏妃为后,再从官家贵女中物色几个封在妃位,以求皇嗣昌隆。可没想到一连提了几次,阳洙都是断然拒绝。 而对于儿子拒绝的理由,太后隐隐也听到些流言,上次的假死事件更是在她眼皮底下闹得天翻地覆。思来想去多日,她还是无法独断,便命人召来魏妃商议。 魏贵妃尽管育有皇子,又是目前后宫中唯一的一品妃,但因为生性软懦,娘家又不在京城,所以一向低调安分,应召而来后虽然立即发觉魏太后神色不对,也不敢主动多问一句。 “魏妃,皇上近日可去看过你?” “回太后,皇上国事繁忙,近来不曾回宫,不过却时有赏赐,臣妾已十分感恩。” 太后看她一眼,想了想又问:“魏妃,你觉得应少保这个人怎么样?” 魏妃心头微微一动,忙恭声道:“应少保是皇上的重臣,臣妾与他少有交往,不敢妄议。” 太后凑近了一点,低声道:“你觉得应少保与皇帝之间,会不会有不一般的关系?” 魏妃听她问得如此直接,不由怔了怔,有些踌躇。以女性的敏感,她早已察阳洙与应崇优之间的情愫。身为阳洙的妃子,魏榭初也会因为皇帝的冷落而哀怨自怜,但对于夺走了阳洙全部心神的应崇优,她却又从未心生怨怼。也许在内心深处,她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去评判那两人之间的感情,所以一直顺其自然地看着,以天生的温柔性格和后天的诗礼教养来调适自己的心情,整个人大半的心思都已移到了孩子的身上,只希望阳洙能尽到为人父的责任,其他的都已无奈地放弃。 “你怎么不说话?”太后不满地催问,“你有没有发现什么?” 魏妃一惊,忙陪笑道:“臣妾没注意……不过应少保与陛下患难相扶,数年来一起出生入死,就算他两人感情好一些,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你不明白。如果只是一般男人,哀家听听就罢了,历朝历代多有此事,这也并非奇闻,就连先皇当日,也是有这些沾意的,全都算不了什么。可如果是应崇优,情况就不妙了。” 魏妃呆了呆,面露不解之色,“太后的意思是……” “唉,你怎么还不明白呢?应崇优那孩子一眼就知道非同凡品,洙儿上次为了他简直是闹生闹死的,感情投得这么深,恐怕一辈子也分解不开了。若是由着他们两个人在一起,只怕洙儿从此会绝足后宫,不近妃嫔,一心只守着那一个男人。自古皇室之家,都以子嗣隆盛为幸,洙儿现在膝下唯有一子,实在太过单薄,万一有个什么意外,我大渊朝岂不后继无人?” “那……”魏妃也不知该说什么好,顺口道,“那就劝劝皇上?” “洙儿的脾气哀家会不知道吗?认准了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祟优又的确是个好孩子,叫哀家怎么劝他才会听呢?” 魏妃无话好说,只得默默坐在一旁。 太后擦擦眼泪,突然冒出个想法,抬起头来,双掌一合,“对啊……” “太后说什么?” “劝不了洙儿,哀家可以去劝崇优啊!那孩子比洙儿懂事,又会体谅人。如果能劝他答应离开,洙儿也没有办法。” “可是……” “就这么定了。崇优也是独子,要真让他们在一起,哀家也对不起老太傅的恩情,不如快解决了的好。” “可是如果皇上知道,只怕……”魏妃有些胆怯,可话没说完就被打断。 “怕什么?只要不让他知道就行了。你已回去歇着,这件事自有哀家处理。” 魏妃立起身来,低低地答了个“是”字,慢慢行礼退出,坐上车辇,回转菲湘宫。走到一半的时候,她还是觉得不妥,命令停车,召来自己的内侍。 “皇上在正泰殿吗?” “回娘娘,怕是在麒麟阁。” 魏妃心思百转,想了好一阵子,最终还是道:“你去禀告皇上,就说我在正泰殿候驾,有要事禀报,请皇上务必赐见。” “是。” 内侍领旨去后,魏妃命车辇转变方向,来到天子寝宫正泰殿。因为皇帝不在,不敢擅入,只在偏殿等侯。 两刻钟后,内侍来报皇帝回宫召见,魏妃忙整衣进去,跪地参拜。 “平身吧,”阳洙想起多日连看也没去看她一眼,也觉得抱歉,命人赐座后。温言问道,“这一向身子还好吧?” “托陛下洪福,一切安康。”魏妃忙起身回道。 “回话时不用站起来。”阳洙摆摆手,“你今天来有什么事?但说不妨。” 魏妃看看左右,欲言又止。 “放心,在朕的正泰殿,没有朕的许可,谁敢透出去半个字?” “是。”魏妃起身来到阳洙身旁,俯在他耳边将太后所言一一告诉了,最后加了一句,“臣妾猜想等应少保一回京,太后娘娘就会寻隙召见他的。” 阳洙眉头紧皱,双手握在坐椅的扶手上,神情凝重。太后要是当面来阻拦他,阳洙没放在心上,但说起要找应崇优,他还真有点儿害怕,想想夫子的别扭性格,没人劝还不一定怎样呢,岂得顶得住有人来闹? “来人!” “奴才在。” “悄悄把太后宫的总管事找来。” “是。” 未几,太后宫的总管大太监应召前来。跪伏听命。 “你听着,自今日起,太后宣召外臣,特别是应少保,必须先来回朕。” “遵旨。” “如有疏失,朕是不会轻饶的。” 总管事赶紧以头磕地,“奴才不敢。” “而且不能让太后察觉,明白吗?” “奴才明白。” “去吧。”阳洙挥手摒退了他,抚着下巴又沉吟起来。 “陛下,如果没有别的吩咐,臣妾先告退了。” 阳洙一怔,这才想起魏妃还在,忙转过身来,笑了笑:“多谢你了。” “皇上何必跟臣妾客气。” 阳洙握住她的手,叹息一声,轻声道:“是朕对不起你。” 魏妃抬起双眸,淡淡一笑,“臣妾只是没有这个缘份。只希望来生再遇皇上,能够抢在所有人的前面。” 阳洙轻轻抚了抚她的肩头,想想她一个年轻女子,温柔淑德,只是因为自己对她无法动情,便要忍受宫中寂寞岁月,不禁有些愧疚,当下道:“朕亏欠你的地方,只能在其他地方弥补了,将来朕会给你皇后之位。可是朕的心中,此生此世只能有应崇优一个人,你可明白?” 魏妃眼圈儿一红,忍着泪,还是露出笑容,“皇上待臣妾如此坦诚,臣妾尚有何言?今日这样的局面,不过是命数使然,不是任何人的错。臣妾有了这个孩儿,已是心满意足,请皇上放心。臣妾在此,预祝皇上与应少保,情深相依,如意安康。” “承你吉言了。”阳洙听了这话,大是顺耳。心情已略疏散,命人进来,小心地送魏妃回宫。 大约两天之后,应崇优终于返回京城,准备销假上朝。阳洙得报,欢喜得心花怒放。立即派人当天就把他拖到了麒麟阁来。 “你那么久没回府了,家里一定乱糟糟的,就住在这里吧,这里多好啊。”分开了这些日子,阳洙盼得眼睛都快穿了,一把拉他进来,上上下下地看着,眉开眼笑。 “其实臣……” “我们私底下,你不要臣啊臣的,你要像……”阳洙仰着头想了一会,“啊,要像小虎哥对李城那样说话!” 应崇优笑了笑,未置可否。 “不过说起这个,朕发现他们两个的名字好像不在抚恤名单上啊,会不会是疏漏了?” “当时那个小队,虽然大部分的人都殉难了,不过他们两人侥幸熬过,现在都在灵潼关当参将,这一级的任令由大将军签发,所以陛下没有印象吧。”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臣……呃……我心里有些挂念,刻意托应霖打听了一下。” “还是你有心啊,我果然没你那么厚道。” 应崇优笑着摇了摇头,“陛下是一国之主,每天日理万机,怎么能面面俱到?不像我这么闲……” 阳洙趁他不备,突然扑过去搂住,用舌尖轻轻在他唇上舔了一下,笑道:“我来尝尝,哪里咸了,一点都不咸啊。” 应崇优怔了一下,面上微微有些发热,可是却没有像以前那样立即推开他。 阳洙察觉有异,侧着头看看他,小心地问道:“你这次休假,太傅跟你说了什么吗?” ” “是,父亲讲了这三年来他隐居时的一些事情。” “还有呢?” “我们聊了我小时候,母亲还在时的情形,想不到父亲居然还能记得那么清楚。” “还有呢?” “父亲给我看了三伯父、还有几个堂兄弟们的信,好久没见到他们了。” “他们进京述职的时候你就可以见到啦。你们应氏家族中除了应霖,好像都是文臣呢,本来当时是应该召他们进京来领取敕命的,可惜朝局未稳,急需通晓政事又有经验的人到各地去,所以朕才让他们直接上任的,现在他们做一方州牧,口碑都很好,果然不愧是你们应家的家风。” 应崇优的目光震动了一下,喃喃道:“是啊……应家的家风……” “对了,你吃晚饭了吗?” “没有。” “那你做那个笋尖炒鸡丝给我吃好不好?就是以前你做过的那个……” 应崇优有些哭笑不得,“陛下,没吃饭的人是我。” “我也没吃啊。给我做嘛,我又不会天天烦你的。” 应崇优看着他开心的样子,鼻间一酸,但脸上仍然带着笑容,点点头道:“好。” 那天的晚餐,应崇优不仅亲手给他做了笋尖炒鸡丝,还加了海贝水蛋、清酿鸭和双菇汤,阳洙吃饭的时候,他就讲阳洙最喜欢听的浮山师门的故事给他听,以至于自己都没吃多少东西。 “你再吃一点嘛,这菜多好吃啊。” “我的饭量本来就小。记得二师兄以前总爱说我吃饭是在数粒儿的,他常常这样劝我,小优啊,你今天要多吃几粒哦……” “哈哈……”阳洙笑得前仰后合,“你二师兄真有意思。” “他说话一向毒辣,连殷师叔都说不过他。有一次他讽刺七师弟,说他最擅长的武功就是在平地上跌跤,气得七师弟去追打他,结果一不小心果然跌倒在练武场上,又羞又痛就哭起来了,二师兄抱起来哄了他好久才没事的。” “啊,你家那个小七我见过,十五、六岁的人了,还要人抱着哄?” “可是他那次跌跤的时候只有四岁啊……” “你故意逗我!”阳洙大笑着将应崇优拖到软榻上按倒,“这是欺君之罪,朕要惩处你!” 应崇优唇角的笑容微微收淡了一点儿,轻声道:“臣认罪就是了……” “认罪也要惩处,朕想想看罚什么……”阳洙转动着眼珠逼近过来,“那就……让我亲一下吧?” 应崇优的眼波闪了闪,长长的睫毛慢慢垂了下来,“好。” 他这一答应,阳洙反而有些意外,用力地确认道:“我说的是亲一下哦,真正的亲,不是亲在脸上的那种……” “也可以……” 阳洙愣了愣,一时有些困惑。但应崇优温暖柔软的身体就在怀中,目光如水仰视着他,白皙的肌肤在灯光下透着红晕,两片微微抿紧的嘴唇唇色浅淡,却可以瞬间点燃人心头的烈火。这种若有若无的邀请气氛,让阳洙的理智刹那间就荡然无存,在急促的呼吸和狂乱的心跳声中,他低下头,含住了那两片诱人的双唇。最初的轻柔厮磨后,这个吻很快就变得狂暴而有侵略性,在相互剧烈的辗转吸吮中,齿舌相碰交缠,酥麻的感觉从相接触的部位一直传遍全身,甜蜜而又痛苦。 当两人最终分开时,都是满面潮红,微微喘息。 阳洙擦着额上渗出的汗珠,一点点将自己从怀中人身上撕开,喃喃地说着:“真是……差一点儿就忍不住了……可是你现在……”他用手背碰了碰应崇优的面颊,有些遗憾地道:“还这么苍白……” 应崇优握住了停留在自己的脸上的那只手,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没关系。” 阳洙再次被吓了一跳,连眨了好几次眼睛,才吃吃地问:“你知、知道我在说什么吗?我的意思是……” 应崇优将自己的手与他的手指交叉,缠握在一起,掌心相抵,暖意相融。 “我知道你的意思……没关系……” 刚刚才恢复了一点儿的理智瞬间冰消雪融,阳洙一把将他拥进怀里,四唇再次相接,两具身体纠缠着翻滚到床榻的中央。 “阳、阳洙……”在亲吻的间歇。应崇优轻轻叫了一声。 “嗯?” “你把床帐放下来……” “有什么关系……屋子里没有人……” “阳洙……”应崇优的声音微微颤抖着,面色如雪,“你把床帐放下来……” 阳洙埋下头,在他光滑的侧颊上连连啄吻了好几下,这才撑起身子,用手指轻轻一挑,金呢洒花的帐帘飘然垂落,掩住了满床春意。 次日清晨,曙光微露之际,阳洙就悄悄地从床上一寸一寸地挪下来,小心给应崇优掖好被角,蹑手蹑脚走出屋外,令宫女们把湘帘垂帏全都放下来,再用围屏挡住,将室内弄得昏昏暗暗地,好让应崇优多睡一会儿。之后便走到外面廊下,叫过高成,命令他以最快速度把大将军应霖带到麒麟阁的东殿来。 昨夜的激情狂爱虽然销魂蚀骨,但高潮平息后凝望着应崇优苍白的面色和紧闭的双眸,阳洙还是敏感地察觉到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回了一趟老家就这样,当然是跟老太傅有关,而要打听清楚这个事情,就必须去问当时一起休假的应霖。 大约半个时辰后,应霖在殿外报名请见,阳洙赶紧让他进来。 因为一向习惯早起,应霖已穿戴得十分整齐,形容也没有匆忙的样子,进殿来行罢礼,便静静侍立一旁等候询问。 “应霖,你和崇优的兄弟之情,一向都很深厚吧?”阳洙问道。 “是,臣父母早亡,一向由大伯父抚养,与崇优虽是堂兄弟,但与同胞手足无二。因为他幼年多病,被送入浮山门下,比起臣来,反而更少得到父亲的爱顾,为此臣还常常觉得心怀愧疚呢。” “哦,原来如此,”阳洙微微颔首。“朕再问你,前一阵子崇优陪朕在麒麟阁养病,朝中是否有人议论此事?” 应霖沉吟了一下,点头道:“有一点,不过还好。” “什么叫还好?” “应少保随王驾南征,如今的台阁重臣们都很熟悉他的为人。而且有些事情早就已露端倪,也不是非要留宿麒麟阁之后才被人察觉的,所以也不是特别吃惊。只有些京中遗臣,或是新进的官员,稍有微议。” “都微议了些什么?” “老生常谈而已.不过是忧虑皇上会不会因此疏远后宫、有碍皇嗣,或是说应少保身为名门重臣,不该轻身邀宠之类的。” “可恶!”阳洙重重一拍书案,“都是哪些人敢如此胡言?” “陛下。朝廷不禁物议,这都是些私下的言论,只要还没有由御史台上呈,皇上又何必追究呢?” “那御史台丞可收到这方面的谏书?” “御史台丞封大人,与枢相府史敬大人,还有其他高位台阁们对此事都有比较明智的看法,而上位臣子们的态度一向会影响低位者的做法,虽有些腐酸之人意图上书,也得不到多少回应。皇上胸怀四海,何必介意些小蝇谈?” “朕当然不介意。可是你知道……他……那个性子跟朕不一样的,而且太傅所居之处离京不远,会不会有所耳闻?” 应霖听到他终于问到正题上,一时有些犹豫。 “应卿,朕在问你话呢?” “是。请皇上恕罪,臣一向视太傅如父,有些话……恐怕不宜奏闻天听。” “自古忠为孝先你不知道吗?”阳洙板着脸说了一句,又把语气放和软,“再说你也明白,朕只是想多知道一些,方便应对罢了,难道还能对太傅怎样不成?你是疼爱崇优的,也希望他以后能快乐一点不是吗?” 应霖想起堂弟那天痛苦绝望的样子,心里顿时像被揪了一下。 “你跟朕说,太傅是不是知道什么了?” “……是。虽然朝臣不敢在他老人家面前饶舌,但还是有些宗室亲族闲职无事……” 阳洙深吸一口气,哼了一声。“这么说,这次太傅带崇优回家,也是刻意的了?” “是……” “他跟崇优说了什么?” 应霖考虑了一下,捡了自己最介意的几句,想看着阳洙的反应。 “大伯父说帝王之情最难长存。担心将来皇上恩断爱绝,害得崇优结局凄凉……” “什么?”阳洙暴跳起来。 “大伯父爱子之心,请皇上体察。他只是担心陛下是少年天子,血气方刚,也许一时迷恋,时间久了就淡了,而崇优至情至性,容易痴迷,与其将来被抛弃心碎神伤,不如忍一时之痛,回京辞官,从此不再与皇上相见……” “辞官?再不相见?”阳洙气得浑身发抖,在室内哆哆嗦嗦连走了好几圈,才镇定了一点儿,回身冲着应霖大声吼道,“朕当时不在,没办法只好由得他说,可你在旁边是干什么的?为什么不替朕分辩两句?朕跟崇优五年相依的感情,是一时迷恋吗?还说什么抛弃,朕才是那个时时担心自己会被抛弃的人好不好?” “皇上的情意,臣也不是没有看到,但那毕竟是长辈,臣也无能为力啊。” “崇优听了后是什么反应?他总不会也怀疑朕的真心吧?” 应霖低头不答。 “他也信不过朕?”阳洙觉得自己到此时还没有开始抓狂,实在是个奇迹,“朕还要怎么掏心掏肝他才信啊?” 应霖暗暗察看着阳洙的一举一动,觉得放心了一些,仍然垂首不语。 “算了,反正他一直是这种人,”阳洙长长吐出一口气,无可奈何地又坐了下来,“那最后呢,他最后答应了没有?” “答应了……” 阳洙腾的一声又跳了起来,满面通红。“你说他答应了?答应回朝辞官,再不跟朕相见?” “陛下请为崇优想想,大伯父后来把列祖列宗的阴灵啊,应家世代帝师的清誉啊,还有什么死不瞑目之类的话都搬出来了,被那样逼着,他的性情您又知道,能不答应吗?” 阳洙连喘了几口气,好不容易才忍耐住,哼了一声,“他答应有什么用,朕不答应。” “可是伯父说天下没有强留的朝臣,如果您一意孤行,他就上京来跟您辩理。” “辩理就辩理,难道朕会辩不过他吗?老太傅既然这样威胁崇优,那朕也会威胁他的。” “咦?”应霖有些好奇,“皇上准备怎么威胁太傅啊?” “他如果坚持要带走崇优,朕就……”阳洙想了想,“朕就当个暴君给他看看!” 应霖顿时满面黑线。以前堂弟常说皇帝孩子气,他还不信,今天一看,没有说错。 “崇优最后答应的时候,应该还是很难过吧?”阳洙满怀希望地问道。 “当然难过了,衣衫都湿了呢。” “你的意思是说他哭了的?” “是。” “唉,他从来没在朕面前哭过,”阳洙的语气酸溜溜的。 “在老父亲面前毕竟不一样嘛。” “不过这也算是为朕掉的眼泪吧?”阳洙自我安慰地道。 “是……” 阳洙朝东殿方向狠狠瞪了一眼,嘴里嘀咕道:“哼,难怪昨天那样……原来是想哄朕两天,聊慰朕的情思,然后一走了之?休想!”’ 应霖有些冷汗的感觉,吃吃道:“皇上还有别的吩咐吗?” 阳洙偏着头想了一阵儿,抬了抬手,“暂时没有了,多谢你帮忙,就先退下吧。” “是。” 应霖刚退到门口,阳洙突然又把他叫住。 “陛下还有何吩咐?” 阳洙看着他的眼睛,郑重地道:“你放心,朕对崇优是真心的,会一直对他如同今日,不离不弃。” 应霖抬起头来,微微一笑:“臣明白。小优对陛下也是真心的,臣就是因为知道这一点,才会这样决定自己的立场。” 两人相视点了点头,都不再多说,应霖缓步退了出去。 阳洙独自闷坐了半晌,为将来做着打算。他素来是个行动力极强的人,一旦有了目标,就不达目的绝不甘休。当年在那般严密的控制中,他尚且要投书应博,意图翻身,何况如今已是天下独尊的帝皇,更是不可能会允许自己得了江山失了他。 “陛下,早朝时间快到了,请您用膳。”高成在旁低声禀道。 阳洙回过神来,点了点头。问道:“应少保醒了吗?” “回陛下,应少保已经起身有一阵子了。” “啊?”阳洙大吃一惊,“为何不通报朕?” “应少保听说陛下在西殿召见臣子,命奴才们不要惊动。” “那、那他有没有到这里来看过?” “没有。如果应少保过来的话,奴才会事先禀告的。” “你可曾跟他说过被召见的人是应大将军?” “奴才不敢。” 阳洙这才略略放下心来,嗯了一声,又问道:“应少保现在何处?” “在东殿御书房,似乎在为陛下整理书架。” 阳洙急忙起身。快步来到东殿书房,果然看见应崇优怀里抱着几本书,站在几排远高过他头顶数尺的书架前,似乎正在调整书籍摆放的顺序。 “不好好歇着,你在忙什么呢?”阳洙悄悄掩过去,从后面一把抱住,贴着他的脸颊狠狠亲了一口。 应祟优丝毫也不挣扎,只是微微侧过头来看了他一眼,道:“这些书让太监们照管是不成的,应该定期让翰林院的人来整理,写了标签和节略,按顺序排好,以备皇上查看时方便。” “好,你想怎么弄,就让翰林们怎么办吧,反正以后你也长住在这里不是吗?” 应崇优闻言脸色变了变,没有继续说下去,阳洙也不逼他作出反应,只是笑着陪他把手头的几本书摆好,再一起来到外间。 早膳桌已摆好,侍女们正在安置碗匙。阳洙一副没事人的样子,边吃边找了几件会讨应崇优欢心的事聊着。 “……林侍郎奏议,请求在县级也设立医署,救助穷苦病患,其运行状况视为县官政绩考查;还有张长史,奏请废官员赎罪银制度,以示法理公充,这些朕都准了,让有司据此拟定条规来看,你觉得怎么样?” 应崇优展颜一笑,“这都是皇上的仁政,有利于民生吏治。百姓的拥戴与官员的自律,都是江山稳固的根本,臣无论在何时何地,都会很高兴看到此类事情的发生。” 阳洙听到那句“无论在何时何地”,笑容也有些发僵,埋头喝了一大口粥掩饰了过去。 这时高成在殿门旁禀道:“陛下,应少保的官服已经拿来了。” 阳洙一怔:“谁让去拿的。” “是我。”应崇稳定优站起身,对高成道,“拿进来吧。” “你 今天要上朝吗?” 应崇优讶异地看了他一眼,“我昨天已经吏部销了假,今天不能上朝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阳洙伸手挽住他,“我是担心你的身体……” “请皇上放心,臣调养了这些日子,身体早已经恢复了。” “我是说昨晚……会不会不舒服?” 应崇优的脸顿时一红,转过头不再理会他,阳洙嗅着他颈间清爽的气息,不禁心头一荡,忍不住拥住他又吻了下去。 高成捧着官服在殿门刚探了个头,立即又缩了回去,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才一本正经地躬身走了进来,先将官服放在熏笼上,再命侍女进来伺候应崇优更衣,自己当然是去服侍阳洙换穿朝服。 衣冠整理完毕,应崇优因为要从正阳门列班上朝,坚持自己一个人先走,阳洙拗他不过,只好放行,不过却立即派了两个轻功最好的羽林卫士远远地跟在后面,一旦发现他不去正阳门而是想悄悄溜走,就立即回报。 不过事实证明至少在今天,应崇优没有任何其他计划。他绕过云门水桥,直接就奔正阳门而去。那里已有黑压压一片朝臣,正等着朝班金钟之声。看到应少保走来,相熟的同僚纷纷过来问候,态度都极是谦和,只有阳洙的两个叔叔,燕王与定王哼了一声,仰首不理。 要说这燕、定、晋三王,本是手握藩镇的宗室亲王,地位更在各府候之上,却因为孟释青的打压,晋王被杀,燕、定二王也被削去诸多特权,既不能开府建制,也不再有征赋养兵之权。阳洙复国成功之后,他两人本指望能恢复先朝时的状态,不料皇帝却以国本未固为由,将兵、税、吏三权均收归中央,虽给 了他们诸多的恩宠荣耀,也不过是当作两个老王爷养起来罢了。二人气闷之下,曾先后去找过太后与太傅,希望共同迫使阳洙承认先朝旧例,谁知太后之缩头不管,太傅婉言想拒,让他们碰了一鼻子灰,恼怒之下,更是对新朝新政诸多不满。无奈阳阳洙正是威权日盛的时候,莫耐他何,也只能忍着,寻隙挑衅。 应崇优留宿麒麟阁后,这两人便开始借此大做文章,不仅立即写信给应傅讽刺他以子幸进,还私底下联络旧朝遗臣遗贵们,四处散播流言,说先皇虽也有男宠,但不过侫幸之流,而应崇优却是台阁重臣,恐将来有二君临朝之忧等等,忙得不亦乐乎。 这时金钟轰响,朝时已到,忙着相互寒喧的诸臣立即回归本位,列班进入正阳殿,等阳洙在御案后落座,一起三呼朝拜。 今日早朝,计划是商议北境与相邻缅国开通商路,以及芜州旱灾和、拨款抚民这两件事。因为在迁议之前,各方意见已事先征询周全,此时讨论的不过是细节而已,所以争论并不激烈,不过几刻钟就已定案,发派给相应的部司执行。 议定内容结束后,阳洙照例问了一句,“诸卿可还有其他本奏?一片刻后没有人回答,正准备说”退朝“,突听阶下有人高声道:“臣有本奏。”我、移目看时,却是一名四品老御史,名叫朱正的。 “朱卿有何本奏。” “臣奏劾检校少保应崇优,不居私第,擅留帝居,有迷惑君主,败坏纲纪之罪,请陛下圣裁。” 此言一出,满廷哗然,应霖第一个便要跳将出来,被台上同一品级的郑嶙拦住。 乍听朱正的奏本时,阳洙也是立时勃然大怒,但由于担心,他第一时间就将目光投向应崇优,却看到他宁静如水,一双眼眸澄澈清明,微露安抚之意,登时便镇定了下来。 “奏本拿来朕看。”掌旨太监立即奔下阶去,将奏本捧了下来,打开平放在御案之上,阳洙瞟了一眼,又冷冷地扫视了殿内圈,缓缓问道:“可有附议的?” 一时满庭寂静,诸臣动也不敢动,生怕一不小心,被阳洙误以为是附议之人。朱正伏在地上,偷眼看看群臣的动静,觉得不对,不由频频将目光投向燕、定二王。 这两位王爷,本来怂恿朱正奏本,私底下又联络了一些朝臣,以为总能选出一些声势,然后再趁机以宗室身份出面,至少也要让阳洙难堪一回。不料一到了朝堂之上,阳洙冷冽的视线一扫,其他人全都临场退缩,只剩朱正一人可怜巴巴地跪着,他们二人哪里敢再出来,只好扭头,当做没看到这个老御史的眼神。 “朱正,”阳洙冷冷地叫了声。 “臣、臣在……” “听说先皇在世时,你在朝中也很有耿介之名,当年先皇想要封一名洗衣女为妃,也是你奏本说该名女子是二嫁之妇,有累帝德,为表示反对,你在正阳门 跪席三天,力劝先皇收回成命,朝野上下当时都把你当成是礼教君子,深为钦敬,得了很高的名声,是不是?” “臣惭愧。” “如今朕爱恋应少保,朝野皆知,却也只有你一个人,胆敢当殿上本,不惧龙颜之怒,发此逆耳之言。别的暂且不说,单就这份胆量而言,倒也真称得上是礼教君子,让朕赏识。” 朱正听阳洙语声渐渐和缓,微微松一口气,叩首道:“臣不才,蒙陛下谬赞。” “不过朕有一件事情,却怎么都想不通,”阳洙唇边浮起一抹冷笑,眼神突然变得锐利如刀,“孟释青欺压幼主,拒不还政时,你在朝上;他诛杀异己、独霸朝纲时,你还在朝上,他逆心已昭,图谋篡位时,你仍然在朝上!朕想知道那个时候礼教君子到哪里去了?正阳门前跪席,金銮殿上奏本,这种种豪举,怎么未曾见你做出来过?” 朱正满头大汗,颤抖着伏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再喘一口。 “先皇仁厚,天下皆知,朕虽年轻,却也是个不以言降罪的宽容之君,可是孟释青却不一样了,对不对?难道堂堂礼教君子在挣名声的时候,竟然还懂得因人而异吗?” 阳洙诛心之言,句句如针如刺,直扎得朱正瘫倒在地,毫无应对之力。 “可是你,不,应该是你们,你们知不知道朕之所以能做到不以言降罪,是谁教导的?当朕受控于权臣,禁在深宫之时,是谁舍生忘死来到朕的身边患难扶持?如果那个时候稍有差池,也许孟释青给他的,也会是一个迷惑君主,擅留帝居的罪名吧?” 对于曾有人易装入宫担当帝师的说法,大家都略有耳闻,只是很多人都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具体是哪个人。如今听了阳洙之言,俨然便是应崇优所为,俱都是面露恍然之色。 “朱正,虽然你沽名钓誉,以不当言辞侮辱大臣,死有余辜,但以应少保的为人也是不会允许朕杀你的。不过像你这样的所谓清介之臣,朕实在无法消受。吏部尚书?” “臣在。” “将朱正削官去职,永不再用。” “遵旨。” 朱正体若筛糠,求救似地环视四周,在被羽林卫拖走时,突然大叫起来:“燕王爷、定王爷!你们明明说过保我无事的……不是这样……不是这样……” 燕、定二王顿时大骇,立即出班跪倒,道:“此人偏狭若疯,胡攀乱咬,请陛下明鉴。” 阳洙冷哼一声,没有理会,站起身来到阶前,俯视群臣,君威十足地道:“今日未曾附议的,朕都不会无端加罪。但若有人今日不附议,日后再妄言此事的,朕必治以欺君之罪!”说着,他将目光投向应崇优,表情突然变得极为柔和,缓缓道:“应少保此生为朕挚爱之人,此情上不瞒天,下不瞒地,列祖列宗、百官黎民,都可鉴朕心。对此诸卿有何看法?” 御史台丞封尚因为是朱正的直接上司,刚才一直紫涨着脸,惶然不安,此时立即第一个道:“陛下与应少保患难真情,臣深为感佩!” 被他这样一抢先,其他诸臣立即反应过来,纷纷点头,连燕、定二王,无奈之下也只能连声喏喏,表示赞同之意。阳洙对此局面大为满意,不由高兴地朝应崇优看去,却只见他容色宁静安详,看不出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又觉得微微有些心慌起来。 第二十六章 一场早朝风波,虽然被阳洙兵不血刃地平息下去,但这毕竟是一次当众的攻讦,连应霖都表现得愤懑不已,可处于漩涡中心的应崇优却显得过于平静,反而让人心里七上八下,摸不清底细。所以甫一退朝,阳洙立即便命高成守在午门外,候在应崇优出殿的第一时间请他来麒麟阁。令人有些意料未及的是,应崇优并无任何犹疑,只跟几个相熟的同僚略聊了两句,便很爽快地回了东殿。 此后的一整天,应崇优更是提也不提这些朝野流言,一直兴致不错地陪伴阳洙,与他一起处理公务、下棋、看书、赏花、钓鱼什么的,晚膳前阳洙去太后殿请安时.他就把当天已批阅完毕的所有奏章分类归置.以便于第二天发还各部。入夜后阳洙想要缠绵,他虽然仍是有些羞手羞脚的,却也宛转相就,不曾拒绝。 如果不是应霖早上所说的话一直沉甸甸地压在心头,阳洙觉得自己过的简直就是比神仙还要快活的日子。 三日后恰是秋分,官员免朝在家例祭。阳洙乘机赖在床上不肯起来,将应崇优的整个身体都裹在怀里,从额头到脖颈,一路来来回回碎碎地吻着,双手更是到处乱动。 “好了,别再闹了。”应崇优开始还忍着。后来见他越闹越不像话,不禁推了推他的肩膀,出言制止。 阳洙翻身压到他身上,捧住他的脸,低声道:“崇优,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 “……知道。” “你从里到外,从头发到脚根,我全部都喜欢,就算将来我们变老了,皮肤发皱,眼睛看不清,嘴里没有牙,满头都是白发,我还是会像今天一样喜欢你,你相不相信?” 应崇优侧了侧脸,避开他的视线,“……相信。” 阳洙皱了皱眉,将应崇优的双手用力压在枕上,指控道:“你敷衍我!” 应崇优用柔和的目光看着他,轻声道:“我没骗你……我真的相信……” “那你答应我,”阳洙立即道,“无论以后谁到你面前说什么,太傅也好太后也罢,总之,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要留在我身边,我们永远不分离。” 应崇优凝视了他片刻,怔怔地问:“太后也知道了?” “你先不要管太后,”阳洙大为不高兴,“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呢!” “阳洙,”应崇优抬起一只手,轻轻地触摸着阳洙的面颊,喃喃地问道。“为什么你非要选择一个大你五岁的男人呢?!你明明可以坐拥天下美色,得到你所喜欢的任何类型的女子,何必一定要把自己全部的热情消耗在一个沉闷无趣的男人身上呢?如果这是因为我假扮你的皇后所带给你的错觉,那么现在你已经得到我了,应该可以清醒,可以满足了吧?” “总之你还是不能信任我!”阳洙愤怒地挥开他的手,“难道你从头到尾都只是把我当成孩子一样在哄吗?因为我想要,所以你就给我,然后再对我说:‘好了,已经给过你了,现在到别的地方去玩吧,别再缠着我了’。你是这个意思吗?” 应崇优痛苦地闭上眼睛,手指紧紧抓住被单的一角。 阳洙心中一软,不敢逼得太紧,叹着气抱住他,低低道:“是我不好,我不该问你那么为难的问题,你也不要再说奇奇怪怪的话了。现在这样不是挺好的吗,我很开心,你应该也有快乐的感觉,那就一直这样持续下去吧,等二三十年后,我们再成熟一点,那时再去讨论为什么这样选择之类的问题,好不好?” 虽然阳洙步步退让,但应崇优一想到自己今天就要离他而去,心中更是难过,不忍再继续与他交谈,起身披衣,到窗前透气,以此平复一下自己有些不稳的心情。 阳洙也跟着跳下床来,正要上前揽抱他的身体时,却瞥见高成在门口探头探瞄,不由皱了皱眉,道:“你这奴才什么事?进来说。” “是,”高成躬身进来,陪笑道,“奴才斗胆提醒陛下,太后娘娘还等着您去一起吃观音斋呢。” “对啊,”应崇优立即转过身子,道,“这是节气上的礼数,陛下快更衣过去吧。” “我去了你怎么办?跟我一起去好不好?” “又胡说了。”应崇优皱皱眉,“我怎么能去?时辰已经晚了,别再多耽搁,换衣裳吧。” 阳洙没办法,只好道:“那我去去就回,你不要出去哦。” “嗯。”应崇优低头答应了一声,帮他换上一件月白金绣的长袍,送到殿门外,目送他登车而去。 出了麒麟阁的大门,阳洙立即召来羽林统领肖雄风,吩咐道:“朕不在的时候,如果应少保出去,要派人在后面伺候着,还要立即通知朕,明白吗?” “是!”肖雄风将胸一挺,大声应喏,倒把皇帝吓了一跳,急忙回头看看,慎道:“小声点,别让应少保听见。” “是。”肖雄风缩缩脖子,悄悄应了一声。 因为肖雄风一向唯皇命是从,执行起旨意来半点也不打折扣,故而阳洙十分放心,喝令起动车驾,过金水桥向内宫而去。 太后目前仍居于火焚后重建的永安宫中,观音斋宴早已摆好,魏妃也一大早就携皇子前来请安,这个小皇子已近三岁,生得极是玉雪可爱,总喜欢将胖乎乎的小拳头放在嘴里咬啊咬,咬得口水淋淋,太后对他爱惜异常,抱在怀中百般逗弄,直到太监高声报“皇上驾到”时才稍稍放手,笑眯眯地欠身将进来行礼的儿子扶起。 “母后昨晚睡得可好?”阳洙一面随口问着,一面将趴在榻沿上不停用小手扯自己衣袖的小皇子抱了起来,“哗儿又胖了好些,等再长两年,朕给你找个世上最好的帝师来教。好不好?” 小皇子虽然听不懂,但却咧开嘴呵呵笑了起来。 太后乘机道:“皇儿朝中的大事若已安排妥当,那就不妨办办立后大典了。” “嗯,”阳洙不在意地应着,“让礼部挑日子就是了,不过现在国力未复,一切礼仪从简,魏妃不会觉得委屈吧?” 魏妃忙道:“臣妾怎敢。臣妾谢皇上隆恩。” “皇儿啊,既已立后,这后宫中是不是也该选些淑良秀女,册几位妃子了?” 阳洙有些警觉地看了太后一眼,“朕还没这个心思,母后就不要多操心了。” “皇儿,当年你还未亲政时,后宫中尚有一个皇后,三个妃子和五位美人,怎么如今奸臣已除,反而是宫掖空虚,少人服侍,传出去皇儿的颜面何在?” 阳洙哈哈大笑,道:“母后这话可没道理.历来评定君王贤明与否,都是看他治理江山的业绩,谁会去比后宫人多人少?朕少选几个妃子,只怕民间还要安定欢喜一些呢。” “那最起码,皇儿也该多回内宫,不要总在麒麟阁安歇。你们是少年君臣,还是要检点一些才是。” 阳洙见太后终于说到正题上,便将小皇子交还到魏妃手中,示意她出去,自己面对母亲,正色道:“朕与崇优,不仅是君臣,更是同心同体,情深意笃。朕既要做万世流芳、泽被万民的声明帝王,也要做一个与心爱的人长相厮守、不负真心的有情人。今日既与母后明言,还请多多成全。” “皇儿……”太后本就没信心可以劝服他,此时见他正言厉色,更是无奈,叹口气道,“母后也是为了你好。” “母后若真是为朕着想,就请不要打扰崇优,也请不要背着朕,在任何场合对他说任何逆耳之言。”阳洙温言劝道,“如果母后逼走了崇优,朕此生便再无欢颜。您一向慈爱,自然不会对儿子做这样的事对不对?” 太后被他说中心事,不由讪讪地道:“当然不会。母后一向只盼着你能平安快活,皇儿是知道的。” 阳洙见母亲让步,满意地笑了笑,道:“崇优是个多可爱的人,母后日后多与他相处便知道了,可惜今日他不肯跟朕一起过来。时辰也不早了,我们这就开宴吧?” 太后忙起身,吩咐宫人重新请进魏妃与皇子,就在凉亭之内,一起用了观音斋。饭后阳洙又小坐了片刻,毕竟心里挂念应崇优,便命魏妃多留些时候,自己起身告辞而去。 御驾车队刚出了金水桥,一个外殿太监便飞奔而来,在高成耳边说了两句。这位御前大总管立即赶到皇辇窗边,低声禀道:“皇上,已经找着那个人了,现在隆庆殿候驾。” “哦?”阳洙一喜,立即道,“摆驾隆庆殿。” “是。” 御驾车队折而向西,过了御园,到了隆庆殿。 焰翎军副帅应霖候在殿外,见圣驾到来,忙跪下行礼。 “怎么找到的?他在哪里?”阳洙掀起车厢旁侧的垂帏,问道。 “是郑大将军亲自将他请回京城的。现在臣已将他请至殿内等候,陛下要进去跟他谈吗?” “当然。”阳洙的唇角浮起一抹微笑,“他可是个关键人物,朕还有很多事情要仰仗他帮忙呢。你在外面候着,朕自己进去。” “遵旨。” 皇辇停在殿前,阳洙扶着高成的手臂下车,独自拾阶而上,推开殿门,迈步走了进去。 隆庆殿是高轩大窗的建筑,室内光线极好,一个身材修长的素衣人背对着大门,正仰着头,专心致志地欣赏殿中雕刻着九龙盘海花纹的大柱,仿佛根本没有察觉到有人进入,意态轻松,时不时点头啧啧赞叹两声。 阳洙轻轻咳嗽了一下,以此提醒他自己的到来。 素衣人闻声转头,一双眸子神采奕奕,与皇帝视线相交,互相打量了片刻。 “草民殷真,参见陛下。”上下看了个清楚后,殷真淡淡一笑,不卑不亢地拱手却步,撩衣施礼。 “殷先生平身。”阳洙伸手相扶,客气道,“您是野鹤闲云之身,朕有缘能相见,实属有幸。” 殷真笑了笑,语音中微带嘲讽地道:“我浮山就算再游于世外,到底也是陛下的臣民,焰翎大将军亲来相邀,草民怎敢不来,又怎能不来?” 阳洙眉睫微动,抿了抿嘴角。跟前这位浮山高人,虽然眼角已见细纹,但却仍是面如冠玉,风采翩翩。一双清亮的眼睛仿佛能看透人心,果然不是个好对付的人物,难怪应崇优以前每次提到他时,都是一副很尊敬的表情。 “难道郑嶙在请先生来时有什么失礼之处吗?” “怎么会?”殷真呵呵笑道,“有几百精兵在四周围着,大将军只需轻轻说一句话就行了,哪里用得着失礼。” “先生说笑了。”阳洙装着听不懂,将手一抬。“请坐下叙话。” “多谢陛下。”殷真也不客气,回礼后落座,道,“陛下要见我这山野草民,想必是有什么吩咐吧?” “自静山先生辅佐太祖爷开国以来,朝廷历代人才,多有浮山门下。就是先生您当年,也曾为先帝东阻迄族之侵出谋出力,有着亭山侯的封爵,又怎么能算是草民呢?” 殷真摇了摇头叹道:“草民与师兄当年虽都曾出仕朝廷,惜无济世之才,对于后来的乱世危局,并没有什么回天之力,所以才又归隐山林,以课教子弟为业。十多年过去,旧日封爵,早已如烟消云散,不值一提,倒也难为陛下记得。” 阳洙眉梢一挑,展颜笑道:“浮山一门秉承静山先生遗训,常遣门下精英效力我大渊皇室,此情此义历代为君者无不感佩。朕也是深受其惠,不敢或忘啊。” 阳洙这话虽有客气的成份,不过与事实也相差不远。浮山收徒条件极严,但能出师者个个都可称得上是精英,众多名门世家也都以自家子弟能进浮山门墙为荣,故而殷真也没有再多逊辞,只拱拱手笑而不言。 “听崇优说,大先生近年来时常入关静修,本代浮山子弟多由先生您教导,朕时常思慕一见,今日相会,您的风采果然如崇优所说的一般。”阳洙笑眯眯地又加了一顶高帽。 殷真眨了眨眼睛,略略凑近了一点,小声问:“小优平时都怎么说我的?” “他说您才华横溢,学识渊博,心地慈蔼却又执教严格,门下子弟无不对您景仰崇敬,心服口服……” 而且还特别喜欢听人奉承夸奖,高帽一戴就飘飘然地半天落不下地。 当然,后面这一句就不能说出来啦。 “还是小优最乖最贴心了……”殷真果然开心得眉开眼笑,“不瞒陛下说,我家这群孩子里,就数他最可人疼,不像那个老二,整个一白眼狼,喂不熟的。” 阳洙想起应崇优跟他讲的二师兄的故事,差点笑了出来,忙忍住了,正色道:“正因为知道殷先生一向爱护崇优,所以朕才特意请先生来。想要解释一些事情。” 殷真的眼珠微微转动了一下,道:“陛下想说前一阵子的囚禁之事么?这个是小七与杨晨鲁莽了,小优的行事也有不妥之处,陛下为君之道并无差池,草民还要多谢您宽宏海量,对他们三人恩赦减罪呢。” “朕的心思不想瞒人,要说最终恩赦他们,也并非只因为朕宽容,多半还是为了对崇优的情份。”阳洙坦然说着。目光稳稳地观察着殷真的反应,“先生可能还不知道,朕与崇优,并不是三年前离宫后才相识的。” “知道。” “知道?”阳洙略感讶异,“可是崇优说只有……” “让崇优进宫课教陛下,并不仅仅是太傅的主意。认真说起来。应该算是我们三个老家伙一起决定的吧。” “既然如此,先生必定明白我们之间的患难真情决非一时的头脑发热吧?” 殷真点了点头。 “那先生的态度……” “我并不反对。” 阳洙没想到会这么顺利,大喜过望道:“既然如此,老太傅那边可否请先生……” “请陛下稍安勿躁。”殷真欠了欠身,“草民有几句肺腑之言,说出来恐怕会惹得龙颜不悦,不知陛下想不想听?” 阳洙怔了怔,道:“先生请讲。” “对崇优与陛下之间的关系。我只是不反对,还谈不上支持。说起来太傅也并非迂腐之人,我们之所以都不愿意支援陛下,自然不是为了世俗之见,而只是疼爱崇优而已。” “可是朕也……” “自古动心容易守情难,崇优是个不会为自己打算的孩子,我们做长辈的,难免要多替他考虑考虑。” “你们一定不肯相信朕对崇优是真心,朕有什么办法?”阳洙不由略略有些急躁,“难道要朕等个二、三十年,才能保证情意不变吗?” “这倒不用。依草民之见,陛下只需稍稍放手,也许就能避免目前僵局。” “什么意思?” “就依太傅的想法,你们二人先分离一段时间。如果小优对陛下也是情深意切,那么在离开陛下之后,必定是每日里郁郁寡欢,无法像太傅所希望的那样重新开始新的生活,这样一来,那位爱子心切的太傅无奈之下,自然便会让步,总比此时去硬劝他来得好。” 阳洙瞪着这个笑眯眯的男人,一时气结。 说句有些丢面子的话,这位至尊无上的皇帝陛下目前只知道自己离开应崇优一定过不了好日子,但对应崇优离开自己后是否会很难过,那可是半点把握也没有。 “而且这么做的话,小优也有充裕的时间不受人干扰地独立做决定,一旦他是真的自己决定要回到陛下身边,意志必然会更加坚决,再遇到什么小风波,您也就不需要时时担心他会离您而去了。”殷真笑着又添上一句,“陛下以为如何?” “不行!”阳洙斩钉截铁地否决道,“随便你们怎么花言巧语,朕是决不会让崇优走的。殷先生既然不肯站在朕这边,朕也不强求,就凭朕一人,也能争得崇优的人。” “陛下有这样的信心自然是好,”笑面虎微微一哂,“只是对小优的本事,陛下是最清楚的。既然已经答应了太傅要走,陛下以为这层层宫禁就拦得住他?” 阳洙冷笑一声,“朕早就防备着呢,只要他一出麒麟阁的大门,就会有人……”说到此处,他脑中突然亮光一闪,不由失声叫了一声“哎呀”,拨腿就向外飞奔。 被丟在殿中的殷真凝视着他的背影,耸耸肩,呵呵笑了起来。 守在门外的应霖被突然冲出来的皇帝吓了一跳。本打算随后追过去,又想起殿内还有一个人,立即调转脚步,返身进入殿内,朝殷真拱拱手道:“殷先生到底对陛下说了什么,惹得他如此着急?” “你知道小优为什么迟迟不愿意坦然接受皇上的感情吗?”殷真不答,而是反问了一句。 应霖想了想,道:“小优是我们应家人,当然从小家教森严,难免过于守规矩了一些。” “亏你还是他堂兄,错啦。其实小优从来都不算是一个太正统的人。”殷真播头叹道,“我大概能理解他的感受。他跟我们是不一样的,他是那个专心引导皇上一步一步成长起来的人,就好像一块经他之手琢磨的美玉,眼看着一点一点绽放光华,到最后却要因为自己这个琢玉人不合常理的一刀,而留下让世人诟病的瑕疵,也难怪他这般犹豫不决。” “琢玉人?”应霖有些震动地问道。“难道……难道小优真的就是……” “你们应家可是帝师世家啊,避不开的宿命。也怪小优命运气不好,摊上一个处境异常的小皇帝。要是还像前几代那样规规矩矩在御书房授课,说不定也没这么多的麻烦……” 应霖抓了抓头,好像有些想不明白的样子。 “又是君臣又是师生的,够惊世骇俗吧?”殷真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因为这个,小优就认定把皇上调教成一个十全十美的君主便是他的责任,现在皇上痴痴地喜欢上了一个男人,他当然觉得是自己没教好啦,所以在面对太傅和太后时有一点愧疚。其实这孩子真傻,这种事情根本不是人力所能控制的,像把我抓回来的那个郑大将军,从来没被他教过,不也是喜欢男人吗?” 应霖不好背地里说上司兼好友的闲话,咳嗽一声混了过去,道:“殷先生如此洞悉人心。当有劝解的方法。以晚辈看小优对皇上也并非没有动情,先生何不成人之美呢?” “我既然肯跟你进宫见皇上,当然就不会袖手旁观。”殷真回身在椅上坐下,唰地打开随身的折扇,摇了一摇,“百闻不如一见,有些事情,还是见了皇上才好作判断。” “那么先生的判断……” “他们二人确是有情,也确是真心,”殷真微微仰起脸,唇边的笑容似有似无,神情有些高深莫测,”但他们之间有没有可以牵绊一生的缘份。我就不知道了……” 在应霖跟殷真谈话的同时,狂奔回麒麟阁的阳洙,看到的却已是一座人影渺渺的宫室。四面垂花木格的银红纱窗都敞开着,下垂的帐帘被越窗而来的清风吹得飘飘荡荡,越发显得一室清寂。应崇优的官服放在长榻上,叠得整整齐齐,青玉案头他昨夜看过的书也还半翻开地摆着,一切与离开时似乎毫无二致,只少了那一个已刻在心头的身影。 肖雄风魂不附体地跪在殿门旁,战战兢兢地申辩道:“臣确实没有看到应少保出来,只有几位宫女陆续出入,臣也都盘问过的……” “算了,”阳洙咬着牙挥挥手,“他的易容术岂是你看得破的。不过就算他走到天涯海角,朕也能找到他,” “陛下,您看这儿……”高成突然指了指窗下的檀案,“早上没这些东西啊。” 阳洙快步走上前,定晴一看,只见案面上摆放着几只小碗,碗内盛放着颜色各异的一些胶料,用手触摸时还很稀软,显然是仓促之间未得收拾。 “原来你到底还是犹豫了一段时间啊……”阳洙唇角微露笑容,叫道,“雄风!” “臣在!” “最后一个宫女是什么时候出去的?” “回皇上。大约只有一炷香的功夫。” “傅旨,立即封锁宫城四门,一只鸟儿也不许给朕放出去!” “遵旨!” “高成。” “奴才在。” “依他的为人,是不会进内宫的,你把外殿所有宫女都召集起来,朕要一个一个地看!” “遵旨。” 皇帝一声令下,整个宫城外殿登时便烧开了锅。下层的羽林兵士们不知原委,接到上峰严令后还以为自己守备不严混进了刺客,个个都觉得很丢脸,尽皆全副装备,严察四门,将整个宫城守的如同铁桶一般。与此同时,高成率各主殿大太监们,按名册将所有宫女一一列队,流水般召到皇帝御前逐一供他查看,可足足忙了两个时辰,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 “陛下,会不会已经……”高成看着阳洙越来越阴沉的脸色。壮着胆子说了一句 “不可能!朕见惯了他的易容胶料,从那种软度看来,最多走了有一刻钟,在宫中他又不能施展轻功,再快也不可能走得出去!你们是不是把所有人都召齐了。” “回陛下,都齐了。可这外殿也有百十间屋子,三个大园子,藏人的地方无数,奴才们也保不准……” “那就给朕一寸寸地找,就算把假山都推平了,荷塘底儿都翻起来,朕也要找到!” “遵旨!” 又是两个多时辰的天翻地覆,依然没有半点好消息传来,阳洙的脸已黑褐如同锅底一般,供膳太监送上来的晚膳更是看也不看一眼。 “陛下,您多少吃一点儿,身子要紧……” “滚开!”阳洙烦躁地一拍桌子,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立起身来,“他走的那般匆忙,一定没有带吃的……说不定连午饭都没有吃,现在藏在这园子里,岂不是饿坏了?” “那……要不要奴才们在凉亭啊、格子间啊这些显眼的地方摆上些饭菜,让应少保能出来吃一点儿?”高成讨好地道。 “笨,你当应少保是什么人?他安心要藏身的,你们这满园子的人跑来跑去,他会出来吃?” “奴才该死。” “你传旨下去,在亭间水阁都摆上膳食,然后除了边角四门守好以外,其他所有人全都给朕撤出来。一个也不许偷偷地留下。等掌灯后再进去看。” “遵旨!” 高成慌忙出去安排,不多久,整个外殿便安静下来,悄无人声,只有清风飒飒,草虫蛩蛩,气氛极是凝滞。掌灯时分,内侍们重新从殿内出来,各处查看一番后来回禀:“陛下,所有饮食,都没有被动过的痕迹。” 阳洙一听就急得站了起来,跺足道:“这个笨崇优,都没有人暗中监看,为什么不出来吃一点儿?他到底是想饿他自己还是想饿朕!” “陛下,那还搜不搜?” “搜!给朕搜仔细了!他不肯自己出来吃,朕就把他揪出来吃!” 高成不敢多说,尽量躬着身子退出殿外。阳洙在室内来来回回踱了几十圈的步,才重新坐下,抓起茶碗来喝了几口,以此稍稍平息一下自己的情绪。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无意中投到案前翻开的书卷上。 那只是一本普通的杂史笔记,昨夜阳洙瞧着应崇优将这本书拿进殿中时还很奇怪,不知学富五车的夫子怎么会突然想起要看这样一本浅显的书来。此时见到这本书被故意摆放在书案显眼处,不由让人心中一动。想是悟到了什么似的,急忙拿了起来,就是书页翻开的地方读了起来。 只看过廖廖数行后,阳洙已惊出了一身冷汗。 此页上记载的是一个小故事:“晋公子小白蒙难出逃,介子推一直忠心相随,后小白回国继位.欲邀介子推出仕被拒,遂派人强请。介子推负老母逃至深山,小白焚山逼其出来,却将其母子二人活活烧死在山中……” 书是应崇优刻意找出来的,也是他临走时将书翻到这一页摆于案头的,无论他是不是真的借此在暗示什么意思,都让阳洙如同一瓢冰水当头浇下,全身寒栗难言。 “崇优、崇优……此时此刻你留这个故事给我,其心何绝,其心何狠?” 阳洙将手指慢慢伸进自己的头发中,用力揪紧,前额靠在冰冷的案面上,以求冷静,但胸中却越来越苍茫苦涩,充满了一种令人绝望的挫败感。 这个可爱又可恨、可亲又可怨的夫子,自己终究还是胜不过他。 午夜风凉,大殿岑幽。步春光而来的盛夏,却在它最火热的时刻冻结。 “高成……” “奴才在!” “告诉肖雄风,撤外殿四方门禁,恢复常例关防……” “陛下,”高成含着泪道,“在这外殿找人都如此艰难,要是让应少保离了宫城,您恐怕就真的再也……” “朕明白。”阳洙木然地抬起头来,视线无焦距地飘浮着,“但是朕……终究不能亲手造一间不透风的囚室,将他拘禁其中……去传旨吧……” “是……”高成颤声应着,退出了大殿。 两刻钟后,宫禁四门撤下重兵。外殿各园高挑的灯烛也次第熄灭,阳洙甚至不让人在麒麟阁点起任何一丝亮光,自己独自一人待在黑暗中。各宫室得到消息之后尽都不敢燃烛,渐渐地连后宫中也开始灯火黯淡。从隆庆殿最高阁的屋脊上向下看去,这全天下最繁盛富贵的地方,竟在一夜之间变为死寂。 迎着夏风轻挥折扇的素衣人长叹一声,转目看向自己的身边。 “优儿,你终是要走么?” 半晌后,低郁的声音响起:“……走……” “还记得当年你下山之前,你师父为你测算的命数么?” “……此去红尘,当尽责,勿动情。” “是。卦象上有负情之兆,我们都很为你担心,故而如此叮嘱。”殷真幽幽感叹,“没想到命理无常,不是他负你,却是你负他……” 天有微云,月色黯然,应崇优的面容被暗夜浸染。模糊难辨,只觉得在那平静的表象下,悲凉之感已透肤而出。 重熙十八年的秋天,曾辅佐皇帝一路南征,功高位显的检校少保应崇优,就这样在朝堂之上消失了身影。 他同时带走的,还有那年轻帝王的明朗照人的笑容,与一颗热情滚烫的心。 第二十七章 重熙二十一年初秋。 这已是阳洙亲政后的第三年,朝局平稳,民生安乐,大渊朝中兴之后的治世,无人可以寻辞诟病。 阳洙很完美地履行着身为天下之主的责任,上朝、处理政务、严控郡藩、安守边防,稳定而又坚决地推行着他既定的施政方针。一切仿佛都没有什么改变,但所有人却又都清楚地看见了改变。 他已不再是群臣记忆中那位挟剑惊风,跃马入京的少年天子,他变得沉默寡言,不苟言笑,除给太后请安和看顾小皇子以外,足迹从来不进后宫,只在麒麟阁孤灯独处。 面对这样的局面,太后的心疼自不必说,连许多信奉“君忧臣辱”理念的忠心大臣们也都觉得,让至尊无上的皇帝陛下日日郁郁寡欢,无论如何都是不妥当的。 为了解决这个棘手的问题,自重熙十九年八月之后的这两年间,皇太后曾三次亲下懿旨,召已告老致仕不问朝政的太傅应博入京,却都被他以重病卧床为由,延迟不行。 身为前朝帝师,数代元老,这位德高望重、对大渊朝的忠心耿耿的老太傅为什么不肯再回帝都,朝野间暗中也各有猜测。 然而无论有多少种版本的说法,这些猜测中总少不了有一个中心人物存在:两年前悄然挂冠而去的原检校少保,应太傅的独子应崇优。 重熙二十一年十月,人间金秋,风高气爽。 浮山半坡枫叶已红,林色层次绚烂,虽地处清僻,却是极致的天然美景。 枫林小道蜿蜒盘曲,直通山顶的茅篱雅舍,一个剑眉星目的俊美少年正立于道旁山石上,极目远眺,一看见视线尽头出现的那个风尘仆仆的身影。立时便欢跳起来,飞奔着迎上前去,一照面就直扑进人家怀里。 “六师兄……呜呜……” “你哭什么?又被二师兄欺负了?” “没有……人家想你嘛……” 应崇优宠溺地拧了拧他的脸,嗔道:“你是大人了,还这么爱撒娇。师叔呢?他不要紧吧?” “在竹篁居等你。”小七擦擦眼泪,又笑开了花,“我们快走吧!” 应崇优觉得有些不对,但手被小七攥得紧紧的。无奈只能跟他前去,一进竹篁居的门,就被人张臂搂住:“小优!快来师叔抱抱……唉,半年不见又瘦了,没生病吧?” 应崇优乖顺地让殷真重重地抱了一下。这才叹了口气问道,“师叔信上说身体不好,怎么看起来脸色不错呢?” “唉,你不知道,我真的病了,全都是被你二师兄给气病的!” “其实二师兄只是喜欢毒舌而已,谁不知道他跟师叔的感情最深?”应崇优淡淡笑着,“您既然最疼爱他,少不得要忍耐他的缺点啊。” “谁说我最疼爱他?我最疼爱的明明是你嘛。”殷真恨恨地跺跺脚,“你还护着他,你知不知道那臭小子背后怎么说你的?” 应崇优本不想知道,但被师叔紧紧盯着,也只好顺口问了一声:“怎么说的?” “他说你压抑沉闷兼自闭保守,要是没人在后面死追一定是当和尚的命。说得这么刻毒,真是气死我了。” 应崇优垂下双眼,低声道:“二师兄此言虽厉辣,却也未见有错。” “小优……”殷真皱眉瞪他,“你自己怎么能这么想?” 应崇优胸中隐痛,忙吸一口气,岔开话题道:“怎么没见大师兄?” “他三个月前就下山任职天下总督捕去了,你不知道么?” “天下总督捕?”应崇优微觉讶异,“没听说有这样的一个职位啊?” “是皇帝陛下专门为他新设的,”殷真一边说,一边留心察看着他的神色,“对于老大那个正直过头,巴不得抓尽天下强贼恶匪的人来说,倒真是合适的不得了,你说是不是?” 应崇优目光一颤,撇过脸去没有答言。 “还有啊,听说一直不愿进京的太傅最近居然听从太后的懿旨,入朝面圣去了,你知道为了什么吗?” “……不知道……”应崇优转身向屋内走去,表明不想再谈这个话题。 “是因为皇帝陛下生病了!”殷真在他身后大声道。 应崇优全身一震,脚步不由自主地凝住。半晌后,他缓缓转身,表情有些无奈。 “师叔……您总是用同样的话哄我,有什么意思呢?” 殷真耸了耸肩,“也许前年是哄你,去年是哄你,现在也是哄你……不过有句话叫‘情深不寿’,说不定再过不了几年,我就再也不会是哄你了。” 应崇优呆呆地怔了良久,细细想着,突觉心中辛酸怅惘。几乎有些稳不住。 殷真这两年只见过这个师侄几次,每次刚想提起关于皇帝的话题,都会立即被他打断,难得今天他肯立住脚步,听自己这个师叔说话,看来两年的心神损伤,也已渐渐让这孩子到了难以硬撑的地步了。 “虽然相思情苦,但皇上这些年并没有动用天子权柄搜寻你,你知道为了什么?” 应崇优眸色幽幽地默然无语,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那是因为太傅的态度一直没有转变。如果不先得到太傅的首肯,皇上纵然能禁住你的人,也终不能使你安宁。”殷真将右手放在师侄的肩头,轻轻抚摸了一下,“所以他甘受相思折磨,想以此向太傅和你表明,他的真情可以耐过时间的考验,让你们放心……皇上有时候真的好傻是不是?” 应崇优心中一痛,不由将脸侧向了一边。 “皇上真是傻,他还以为你离开的原因也跟太傅所忧虑的一样,是不相信他的真心可以持久,所以千般表白,万种誓言,却没有半句打在你的心上,”殷真摇头叹道,“他哪知除了他以外,你也是一个痴儿呢?” 应崇优依然闭口不言,但却抬手掩住了自己的面庞。 “由于感情的缘故,你希望他能成为一个史上最十全十美的君王,害怕因为自己的这段情缘,而使他赫赫英主的声名蒙尘。所以你决定离开,是不是?” “师叔……” “可是你也错了。爱上男人也许会使他在后世俗论中成为一个不那么完美的皇帝,但那是他并不在乎的东西,你为什么一定要替他在乎,甚至准备为此付出牺牲自己幸福的代价?” 应崇优紧紧咬住下唇,齿痕殷殷,好半天才低低道:“也许再过些日子,他就会稍稍恢复,只要我能忍耐性不见他的面,终有一天他会忘记……” “如果他不能忘记呢?” “……” “就算二、三十年后,时间冲淡了你们彼此的痛苦,他终于不再思念你,在宫中安静地死去,成为史书上一位毫无瑕疵的帝王……那真的就是一个最好的结局,值得你们付出几十年相思刻骨的代价吗?小优啊,你是聪明人,还是笨孩子?” 应崇优闭起眼睛。睫毛上慢慢盈出细细的水滴,滑过眼角。 殷真用手捧住他的脸,拇指轻动,擦去那温热的泪痕,擦着擦着,却突然用力,在他脸颊上狠狠拧了一下,“看着两个相爱的傻瓜朝着不同的方向拼命努力的样子真让我受不了。虽然说苦难会让爱情显得更加甜蜜,你们苦了两年也该够了吧。” 应崇优抬起削瘦的脸庞,摇摇头,“可是父亲不让步的话,纵然我回去,一切仍然处于原点,终究还是个僵局……” “你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僵局吗?”殷真的半边眉毛高高挑起,“那是因为对峙的双方力量相当,彼此都占不了上风才会这样。皇上是天下之主,地位至高无上,对你又情深难舍,太傅奈何不得他,可太傅是托孤老臣,德高望重,又是你的亲生父亲。皇上也奈何不了他。要打破这种僵局。首先就要打破他们之间力量的均衡,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优儿明白,可是……” “你的态度,才是决定整件事最终结局的关键。一旦你选择了任何一方成为你自己的立场,僵局自然就破了。”殷真乐观地笑了笑,“你当初离宫,是以为那样可以解决问题,可皇帝陛下一直坚持到今天,表明事情并不算终了。你必须好好想想,是要继续这样逃避,还是尽早为皇上作一个抉择?” “我……”面对师叔的询问,应崇优后退一步,双手紧紧绞握在了一起。 想起柔情缱绻的那几天,阳洙是多么幸福多么快乐。当他看着自己的时候,眉稍眼角都是满溢出来的笑意。明明可以……明明可以给的更多的,然而最终却退缩了,退缩到自己的角落里,蒙起眼睛.假装看不到他失去所爱后的痛苦,自以为这样做是在为了他考虑,却没有想过逃避本身,其实就是一种怯懦。 父亲的反对、太后的忧虑、皇朝的未来、天下人的悠悠之口,的确都是横挡在君臣之恋中间的道道障碍,但是真的……真的就不能站在他的身边,和他一起去面对这一切吗? “小优,你看看这个……”殷真抓住时机,神情凝重地递过去一个信封,“你大师兄寄来的信。我刚才说皇帝陛下病了,可真的不是在哄你……” 应崇优一惊,猛地抬起头,一把抓过信来。因为双手发颤捋不开封口,他急动手一扯,连里面的信纸也被一起扯破。 殷真叹一口气,将信封又拿回来,替他将信纸抽出展开,再重新递到他手中,也不看应崇优读信后的反应,径自回身坐下。 与预计的一样,不消片刻,应崇优已是面色如雪,什么话也来不及说,转身便向外奔去。 “六师兄你去哪里?”屋外响起小七询问的声音。 “下山……” “啊?你才来耶!我不让你走!” 殷真忙赶到门边。大声道:“小七,你进来!” 小七被他一叫,手不禁一松,应崇优趁机脱身,头也不回地飞奔而去。 “六师兄……”小七追了几步追不上,回过身跺跺脚,对着殷真道,“看嘛,都是因为您……害我没有抓牢!” “就算我不叫,你也根本不可能拉得住他,”殷真的口角含笑,朝应崇优离去的方向望着,眸色一片温柔,低声自言自语道,“不知京城那边,准备得怎么样了呢……” 帝都,麒麟阁。 廊下宫女静立,内侍噤声,整个寝殿寂静悄然。 垂丝洒金呢的描花大帐里,皇帝陛下靠着一只大迎枕,慢慢侧了侧脸。 那是一张削瘦、苍白、皮肤干涩的脸,眼睛深陷,眼睑下一片暗青,唇色浅淡,起着一溜儿水泡,额头发黄发暗,没有光泽.露出外面的双手也如白蜡般没有光泽。 “你再把镜子抬高一点儿……”阳洙一面吩咐着,一面抬手又摸摸自己的脸,“这样子会不会还不够憔悴啊?” “陛下,”站在床前无奈地叹着气的人,便是最近回京述职的西宁巡海史杨晨,此时他手里捧着一只摆放了许多小碗的托盘,摇头道,“这已经是个重病人的样子啦,要真弄得像快要死了一般,您也不怕吓着他?” “也对!”阳洙立即道,“这么久没见,不能一来就吓着他。他现在怎么样?还好吗?” “臣也有两年没见到他了,不过从师叔的信上来看,情形也不好就是了。” 阳洙低头叹了口气,呆呆想了好半天,突然抬头,目光如刀地射了杨晨一眼,道:“若不是因为他情形不好,你也不肯帮朕的忙吧?” “臣不敢欺瞒陛下,”杨晨坦然道,“臣对小优的感情,并不比陛下浅。只不过臣缺少像陛下这样的坚持和勇气,所以最终难免要失去。既然如此,又为什么不尽力为他做一些事情呢?” 阳洙哼了一声,道:“这也罢了,不过以后崇优的一切自有朕来照应,你那些多余的关心就不必了。” “是。”杨晨淡淡笑了笑,不再多说。 “你们同门学艺,他会不会看出这副病容是假的?”阳洙又照了照镜子,“朕总不放心,是不是在外面淋一会冷水,真的病一场会好些?” “只要光线暗一点,他心忧之下,不会看出来的。”杨晨的语调极为自信,“虽说易容之术浮山门下都会,到底也有程度的不同。” “哟,你的意思是说你的技艺比崇优好了?”阳洙不以为然地道。 “陛下若是存心公平的话,应该早就看得出来。单论医术、易容术和机谋巧变之术,臣自认绝对在小优之上。而且最近听师叔说,当年师父、师叔与太傅三人商议确定帝师人选时,最初还是打算让臣变装进宫课教陛下的呢。” “你?”阳洙上下打量了杨晨一眼,突然觉得头皮发麻,全身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会吧?” “陛下也不用这副表情,”杨展心中不由好笑,“也不是谁来当夫子都会被您给爱上的……” “快别、别说这种话了……” “不过最终他们还是改变了主意。”杨晨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师叔很坦白地告诉我,虽然我确有一些方面胜过崇优,但是他能教出一个好皇帝,我却不行……说到底,我也终究只是谋士,不是帝师。” “幸好、幸好……”阳洙一想到杨晨穿着皇后服偎在他身边的样子,忍不住又连打了几个寒颤,“否则也太恐怖了一些……” “太傅此次入京是什么态度呢?”杨晨又担心地问丁一句,“他真的已经让步了吗?” 阳洙点点头,唇边展开抑制不住的欢喜笑容:“朕本来已做好打算,既然复国需要五年,那么为了崇优,就花十年、二十年的时间来说服太傅好了。没想到只努力了两年。太傅就开始心软。虽然现在他老人家还没有松口,不过既然他已经肯入京,必然是愿意重新考虑这件事了。” “真是恭喜陛下。小优在外飘泊孤苦,臣也希望他能就此安定。”杨晨的语气虽然平稳,但从表情上能看出他的确是真心高兴,“臣相信陛下,一定不会让小优回来受委屈的。” “这是自然,”阳洙眯了眯眼,眸中威芒突现,“只要太傅太后没有微辞,朕有办法让宗室朝臣都服服帖帖,日后不敢对崇优有丝毫不敬。” “如此说来,关键就看小优肯不肯回心转意了。”杨晨说到这里,突然一拍脑门,“对了,师叔上次还随信捎带了个锦囊来,说是对付小优的绝妙良方,要臣转交陛下,臣差点忘了.” “真的?”阳洙大喜,“快拿来朕看。” 杨晨探手入怀,摸了好一阵,才拿出个华彩焕然的锦囊来,只有半掌大小,用彩线细细封口,做得十分精巧。阳洙一把接过,命内侍拿来裁纸刀,亲自挑开封口,从中取出一小卷绸布,快速展开来一看,里面龙飞风舞只写着七个字:“一哭二闹三上吊。” 如果谁想要在此时描述一下皇帝陛下脸上的表情,那一定是徒劳的。 “师叔写的什么?”杨晨有些好奇地看着阳洙古怪的反应,“据他说,那可是他多年的经验,只要使用他所写的这些方法,总能让小优听话的。我问了很多次,他却偏偏不告诉我。到底是什么啊?” 阳洙将绸布揉成一团塞在枕头底下,喃喃道:“原来这就是所谓浮山高人的真面目……朕以后再也不说自己也算浮山门下的人了……” 杨晨偏了偏头,正要再问,外殿大总管高成突然连滚带爬扑进来,喘着气道:“陛下,应将军突然带了个人进宫,说是个有名的大夫,要荐给陛下治病,现在已经在殿外候旨了,您说会不会就是……” “怎么会这么快?不是晚上才到吗?”阳洙顿时慌作一团,忙对着镜子又仔细地照,“这样子怎么样,有破绽吗?” “也许是小优牵挂陛下,所以日夜兼程提早到了。陛下放心.您只要静静躺下来。装成没精神的样子就行了,小优不是爱疑心的人,很好骗的……” 阳洙赶紧平躺下来,将被子向上拉了拉,又道:“你也快些从后门悄悄走吧,崇优根本不知道你也在京城,如果被他撞见。说不定会露出马脚来呢。” “是。”杨晨躬身行了礼,由内侍引路,快步绕到后殿离开。高成也赶紧起身。将勾起床帐的龙凤金钩松开半边,遮住些光线。又命小太监们将熬好的药罐搬了进来,弄成一屋子药香,来回忙活了一阵,看看已置妥当,这才出到殿阁外,拂帚一甩,对应霖道:“应将军,陛下说有劳将军荐医,但是生死有命,他什么大夫也不想见,请将军回去吧。” 应霖听了这个回话,好像一点也不意外,并没有多做纠缠,直接就转过身去,向站在旁边的一个头戴蒙面纱帽的青年男子摊开双手,故意道:“听见了吧,陛下不见,我们只好回去了。” “霖哥!”那人着急地跺跺脚,“好歹要看看他怎么样了,怎么能就这样回去?” “你以大夫的身份是见不着皇上的!我早就跟你说过了,京城里又不缺大夫,陛下得的也不是疑难怪病,并不难治。麻烦的只是他生病后不肯吃药,总是这样拖着。前几次仗着年轻体健也就拖好了,谁知这一次不知什么缘故。拖了几天后非但不好,反而愈发的沉重,最后再也支撑不住,才卧床不起的。” “这怎么行?”蒙面人一听更急了,“再年轻体健,病了也不能不吃药啊,你们怎么也不劝一劝?” “我们劝有什么用?”应霖白了他一眼,道,“陛下这是心病,太后來劝他也未必肯听的。” “那……”蒙面人着急地将双手拧绞在一起,又朝阁内看了一眼,犹豫不定。 应霖趁热打铁地道:“现在皇帝连正经太医院的大夫都不肯见,哪里肯召见朝臣们荐来的大夫?你若是真心想要看他一眼,不妨摘了帽子让高公公重新通报一声,陛下听说你来了,断没有不肯见之理。你亲眼看到他的情形,也放心一些不是?” 蒙面人低垂着头,似乎还有些拿不定主意,帽沿上的青纱在风中飘来飘去,间或飞起一角,露出薄纱后半张发白的面颊和已咬出血印来的下唇来。 高成站在阶前等了等,见蒙面人还在犹豫,便暗暗向旁边一个小内侍使了个眼色,那内侍机灵,立即进殿内走了一圈儿,然后满面忧急之色地奔出来,拿着块帕子道:“高公公不好了,陛下刚才咳嗽,竟咳出一口血来,这可怎么办呢?” “啊!?”高成顿作大惊失色之状,返身就朝里走,“快看看去,看看去……” “高公公!”外殿大总管刚转身,背后就传来一声急叫,回头一看,那蒙面人终于将顶上纱帽除去,露出一张素白清逸的面庞来。 “烦请高公公通报,旧臣应崇优……求见……” “哟,是应大人哪!”高成尖声道,“瞧您蒙着面,奴才一时竟没认出来!您稍候,奴才这就去给您通报一声。”说罢匆匆进屋。没过多久,殿内就响起了一片乱嘈嘈的声音来。 “陛下!陛下!你还不能起来哪,快躺下……” “放开,他在外面吗,让朕去见他……” “应大人就在外边儿,让奴才们去请进来就行了,你可别乱动……” “不行,朕要去接他……你们都放手……朕要去……” “哎呀陛下,您怎么啦?那边的快扶稳了……拿垫子来……陛下您不要紧吧?” 听到这些夸张的对话,应霖的表情不由有些发僵,担心地看了应祟优一眼,生怕里面作戏作的太过火,让堂弟动了疑心。没想到不看不知道,一看才明白什么叫做关心则乱,只见应崇优白着一张脸儿,才听了几句而已,就耐不住,抬腿奔进殿内,直接扑到阳洙的床前。扶起他的脸细细地看,见他脸色暗晦,两颊的肌肉都凹陷了下去,顿时像被人用尖刀在胸口狠狠扎了一下般,双手抓住他的胳膊,心疼得说不出话来, “崇优、崇优,你别担心……我没什么……真没什么……”一见到应崇优这个样子,阳洙刹那间什么都忘了,只后悔自己化妆化得过分,不仅不再费心作戏,反而立即翻身坐起,握着应崇优的手,轻轻地拍抚安慰。 四道目光相互碰撞在一起,两年的离别时光突然消失,他们看着彼此,依然亲密熟悉得像是昨天还相偎在一起。 高成打着手势悄悄指挥室内的人全部退下,整间大殿静静的,只听得见两颗心狂乱跳动的声音,仿佛一不小心,就会撞破胸腔,扑向对方的怀里。 好半天后,阳洙才低低地问了一句:“两年不见,你就没有什么话跟我说吗?” 应崇优只觉眸中氤氲潮湿,半晌后才颤声道:“你病了,为什么不吃药?” 阳洙箝牢掌中的手腕,将应崇优的身体拉到近前,淡淡地说:“你既不在我身边,生有何欢,死又何惧?” 应崇优顿时鼻间一酸,差点就忍不住落下泪来,口里却又咬牙责备:“你又不分轻重了,自己的身体最要紧……就算我不在你身边,能听到你安好的消息也是开心的,现在看到你病成这样,知道我心里有多难过吗?” “我只知道我是天底下最自私的人,”阳洙将他的手拉到自己唇边, “我宁愿看到你难过地守在我身边,也不要你快快活活地待在我看不见的地方……” 火热的唇印在手背上,轻轻的,柔柔的,似有似无地啄着,吻着,厮磨着,却轻而易举地引燃了应崇优全身的热情。压抑了两年刻骨爱恋如同被堤坝束住的激流一般,一旦有了缺口,便会翻涌澎湃,难以扼制,让他不自禁的冲进了阳洙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了他。 泪水从眼眶中跌落,渗进衣料间,灼烧着皮肤,滴滴滚烫。 拼则而今已拼了,忘则怎生便忘却。两年来四处飘泊,本以为终有一天可以恢复云淡风轻的心境,直到再次看到他时,才明白自己其实有多么的思念他,牵挂他,多么的渴望能重新感受他怀抱的温暖。 就好像已读出了应崇优的心思一样,阳洙也缓缓张开双臂,一只绕过他的肩,一只绕过他的腰,再慢慢收紧,将他的整个身体都密密地裹住,轻轻摇动。 润湿的面颊磨擦着面颊,起伏的胸口紧贴着胸口,分属不同主人的两颗心都在怦怦地跳动,渐渐跳成同样的节奏。 那是失而复得的珍宝,这次绝不再放手。 “崇优,留在京城吧……” “……” “你要走了,我一定会早死的……不是吓你,是真的……真的会死的……我要是死了,你怎么办?” “……” 应崇优将头深深埋在阳洙的胸前,两只手移到他的胳膊上,惩罚般地狠狠拧了一下。 阳洙却并不叫痛,依然柔声道,“我知道你不许我说这种话,可这是真话。我喜欢你,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情了,你要不相信,我也没法子……” 他这般忍让,反让应崇优的喉间热辣,像哽住了一大团棉花似的,又堵又涩,拧着人家胳膊的手指也慢慢松了。 “这次太傅终于肯接旨进京,应该不再像以前那样丝毫也不能接受丁……连他都不忍心再看我这样受折磨,你当然更加不会,是不是?” 应崇优低垂的睫毛微微地颤动了几下,沉思不语,但原本有些紧绷的身体却在不知不觉间已微微蜷缩了起来. 阳洙知道以夫子的别扭性格,无论心里怎样想都不可能有正面的回答,所以也不逼问,伸手从怀中板起了应崇优的脸,低下头吻去他面上的泪痕,嘴唇在潮湿光润的皮肤上滑动着,试探了几次,发现他并未拒绝之后,便大胆地落到了他的唇间,舌尖轻轻探入,引逗出一番交缠与激情。 这个缠绵热烈的吻一直持续到双方唇舌微麻时才意犹未尽的结束。应崇优靠在阳洙的肩头微微喘息了好久,才突然想到一件事。 “阳洙。你现在还病着呢……来,让我把把脉,还是先把病治好要紧……” 还在意乱情迷中飘飘然的皇帝一听这话,顿时从半空中落了地,赶紧把手腕缩回来:“没……没关系……其实已经有煎好的药,端来我喝就行了。” “你又不肯让太医们诊脉,这药方是怎么开出来的?” “我虽然不肯,但也不是一直醒着,必定是太医们趁我昏睡时诊的脉,你放心吧。” 应崇优想了想也有道理,便伸手整理了一下有些零乱的头发和衣衫,起身到殿门外将早已回避出去的高成叫了进来,吩咐他把煎好的汤药端来。 高成不敢怠慢,忙躬身应了,亲自到御茶庐捧来满满一碗药汁,用银托盘小心翼翼送到床前。阳洙刚伸手要接,却被应崇优抢先端了起来,尝了一口。 “啊……小心苦……”阳洙拦阻不及,心里不禁暗暗着急。 “这味道不对啊……”应崇优皱起眉头,“药方拿来我看。” “药方?”高成的胖脸上现出呆呆的表情,“……药方怕是已经找不着了……” “怎么可能?”应祟优眉头微蹙,“这是给陛下开的药方,脉息记录与药案都应该在太医院留档才对,去调来我看。” 高成讪讪地应着,额头不知不觉已渗出一片冷汗。阳洙见势不好,忙打岔问道:“怎么啦?这药有问题吗?” “就算不诊脉,看陛下的脸色也知道是肝脾出了问题,可刚才的药汁尝起来清甜淡甘,倒像是碗青草茶。自古庸医误人不是没有,但医治皇上的病体也敢这般敷衍,实在是胆大包天.让高成传脉案进来,我先查一下是怎么回事。” 阳洙见夫子对自己如此关切,心里一甜,又开始飘飘然飞上了半空,不管不顾地将问题丢给他的外殿大总管去解决:“高成,按应少保说的。调脉案进来看。” “是。”高成低头退出,还来不及擦汗,便飞奔了出宫去找杨晨。 大约半个时辰后,一份脉案送到了应崇优手中,他细细地研究了半日,颇感困惑:“脉案甚通,药方也是个绝妙的药方,怎么煎出来是那个味道呢?” “一定是奴才们想着反正朕又不肯喝,所以随便煎了煎,有些偷工减料罢了!”阳洙陪笑道。 “大概也只有这个原因了。”应崇优掀开被子的一角,将阳洙的右手捉了出来,“我再诊诊看。” “不用了吧,你刚才不是说的确是个好药方吗?” “好方子也要看对不对症。你放心,我的医术虽算不上很好,却也不是蒙古大夫,如果不诊一下脉,怎么知道太医的方子有没有疏漏之处呢?” “不……真的不用……”阳洙一面用力将手夺回来,一面飞快地转动着脑筋找借口,“既有太医在,何必让你来诊脉?你的性情我是知道的,如果脉象不好,你又要伤心难过了。这又不是什么大病,我才不舍得让你操心,等将来我的脉息养好养壮了,随便你想怎么诊就怎么诊,好不好?” 应崇优忍不住被逗得一笑,“等你养好养壮了,我还有什么好诊的。算了,那就请太医再来复诊一下,如果病情没有变化,再按这方子重新煎药吧。” “好,好,”阳株立即一迭声地赞成,“其实我一看见你,病就好了七八分,说不定不用吃药也行呢。” “你精神是好了一些,不过脸色还是过于灰暗,不吃药怎么行?”应崇优抬起手,疼惜地在阳洙的脸上轻轻抚摸了一下,“鼻翼两侧都发青了,晚上也睡不好吗?” “还行吧。因为可以在梦中见到你,所以我总是很早就睡了。”阳洙甜言蜜语地道。 “陛下这么会说话,到像是被我二师兄教大的人一样。”应崇优虽然没把他的话当真,但心里还是极为熨贴舒服,一面轻轻扶他半靠在枕边,一面柔声察问道,“身上有没有哪里痛?这样坐着头会不会晕?!胸口有没有闷堵恶心的感觉?” “你别操心了,”阳洙觉得心中软软糯糯,又是感动,又是愧疚,可又不敢就此从实招认,只得摆出笑脸哄道,“我年轻,身体底子又好,不妨事的。” 两人絮絮低语间,太医们已应召前来,依次跪前请了脉,退出外殿,府祟优也随后出去询问病情。阳洙不能跟着一起,又担心太医言辞间露出破绽,在里间的龙床上急出一额的细汗来,好容易盼到应崇优重新进来,忙觑看他脸色,见并无异样,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太医说陛下的病没有大碍,依方调养,少时便可大愈。”应崇优却没注意到阳洙心虚的样子,在床前坐下后,见他额上有汗,便抽出自己的手巾为他擦拭,“听高成说,陛下有时处理起政务来,整夜的不睡,这怎么行?虽说为君者理应勤政,但也要适度方好,就算不为身体考虑,神思困倦之时批阅奏章,也难免会有疏失错误。以后不要再这样了,好吗?” “知道了。”阳洙握住他执巾的手,放到自己胸前,“好久没听到夫子的训话了,感觉好亲切,再多说两句吧?” 应崇优不禁一笑:“怎么会有喜欢听人家教训的。再说陛下现在已是万民敬仰的圣君了,哪里还有我啰嗦的地方?” “这里,”阳洙拍拍胸口,“你就住在我这里,跟我啰嗦一辈子,哪儿都不许去。” 应崇优将手掌平摊在他胸口上,轻轻摩挲了一阵,不知是不是想起了什么,神色微见沉郁。阳洙眉头一蹙,忙向上坐了坐,凑上前去轻轻抱住,轻声问道:“怎么了?” 应崇优低头凝思了好久,方缓缓摇了摇头,叹道:“一辈子……说着多容易的三个字啊……” 阳洙怔了怔,抿住了嘴角,好半天才深吸一口气道:“就算我现在赌咒发誓,你听着也不过是轻薄的情话而已,所以也没什么好说的。我只知道好不容易才能重新握到你的手,不管怎么样,我都不可能再放开了。” 年轻皇帝的话说得虽然任性,但听在情人的耳中,却是又甜又酸,滋味奇妙,慢慢品到后来,竟有些心动神摇,感慨难言。 见应崇优垂首无语,阳洙也不再多说,只是展臂抱他靠在自己怀中,两人静静依偎,在体温的相互交渗之间,心绪也渐渐安宁了起来。 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相依相偎了足有一个多时辰,满室寂然才被殿外怯怯的禀告声打破:“回应大人,陛下的药熬好了。” “喔,”应崇优一惊回神,忙整衣起身,道,“烦请高公公端进来吧。” 合掩的殿门被推开半边,高成用托盘捧着一盅药走了起来,胖脸上两颗圆眼睛转了几转.暗暗朝阳洙挤了一下。 “我先尝尝,”应崇优端起药碗,轻轻抿了抿,这才满意地点头道,“这才是药嘛。虽然这方子下的猛了些,好在陛下年轻,也当得起这些虎狼之药,清滞通泄之后,人也会舒服一些,来……陛下快趁热喝了吧……” “清滞……通泄……?”阳洙脸色一白,不由瞪了高成一眼,“朕不觉得有什么内滞……” “太医合议的方子还能有错?快喝吧。”应崇优微笑着将药碗递到面前,“陛下是血战天下的马上君主,不能再像以前那么怕喝药啦。闭上眼睛,几口就喝完了,没事的。” 阳洙苦着脸接过药碗,浓重的药气立即冲进鼻子,让人嘴里发苦。 “陛下?” 面对着夫子温柔的脸庞和春风般的微笑。似乎再苦再猛的药也只能咽下去。阳洙把心一横,双眼紧闭,张开嘴就准备开灌。 “算了吧。”应崇优在最后关头劈手将碗夺了过去,放到小桌上,嗔怒地看了阳洙一眼:“这可是真的药。没病的人吃了只怕要上吐下泻几天呢,你还真喝啊?” “当然要喝,不喝怎么治病?太医们参酌出来的方子应该没问题……”阳洙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渐至消音。 应崇优却什么也不说,只静静地看着他,只一小会儿,年纪较轻的那个人就招架不住了。 “对不起,我前几天真的生病来着……可是因为身体太好,你还没到,病就没了……”阳洙绞尽脑汁解释着,又抓了应崇优的手放在自己身上,急急道,“虽然病是装的,可我这两年来思念你的心却是真的,你摸摸看,我是不是瘦了好多?” 应崇优没好气地又斜了他一眼,但手指轻轻触摸间,心还是软了七八分。 “好像是瘦了一些……” “因为我想你嘛,既吃不下,又不敢吃……” “不敢吃?”应崇优奇怪地挑了挑眉。 “殷先生写信来说,你比当年瘦了好些,我怕自己一不小心吃胖了,你会以为我好吃好睡根本不挂念你……” “傻瓜……”应崇优含着眼泪骂了一声,想想却又忍不住破涕为笑,“傻成这样,可不是我教的……” “不是你是谁?”阳洙见他好像不是太生气的样子,顿时放下心来,又凑上前去抱住,“我傻也好,聪明也罢,还不都是因为你?” “陛下的妆化得还真是精细,”应崇优扶住他的下巴又细细看了一阵。“是三师兄的手笔?” “是,他回京述职,顺便帮个忙。” “师叔倒也罢了,连三师兄都帮你,我倒是没有想到……” “因为他们都知道,我们的感情是真的,我们两个人是分拆不开的,”阳洙路着应崇优的面颊,在他脖颈间印下密密的吻,“崇优,留下来吧……” 应崇优重重地闭了闭眼睛,慢慢推开阳洙,立起身来,手扶着窗台向外眺望,默然不语。 麒麟阁外朱墙翠檐的那边,就是作为宫城中轴线的皇家主道,当年大婚的风辇就是从那里辘辘驶进森森内苑,停在了小皇帝的身边;再向东便是皇后御殿正阳宫,在那里他们共同度过了两年多相濡以沫的宫廷生活,一点一滴开始积蓄起一份不可替代的患难真情。记得永安宫的大火。西泠山的绝壁,记得巡卫军营的严苛操练,帝都城外的回首遥望,记得风雪绝岭间不灭的心火,记得平城宴堂上相互的微笑。更记得那一路相依相扶、征战天下的旅程。 相爱,已是毋庸置疑,而今仍然惶惑不安的,只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和处理这份爱,才能得到最平和安然的结局。 “你放心,”阳洙也跟着走到窗边,扶住他的肩头,柔声劝道,“后宫那边,早都已经接受我们之间的感情了,太后还亲自出面去劝说过太傅呢。对了,魏妃说她曾写信给你,你收到了没有?” 应崇优点点头。 “她是个好女人,把皇儿也教得很好。那孩子因为总听他母亲和我提起你,所以好奇得不得了,总闹着想见见你呢。” “魏娘娘心地柔和宽容,有她主持后宫,是陛下的福气。她信中劝解我宽心,不要介意她的存在,反而让我觉得愧疚……” “佳人虽好,奈我不能动情。”阳洙俯低身子,深深地凝视着应崇优的眼睛,“我眼里心里,满满都只装着你,再也容不下其他的人了……” 应崇优被他眸中亮芒所吸,竟移不开目光来,心动神摇之际,浑然不觉自已被他悄悄抱起,移到床边,匆匆几个吻之后,便压倒在软被之间开始动作起来。 “你……你在干什么……” “你说呢?”阳洙凑上前在他唇边啄了一口,低声笑道,“好久没在一起了,我们亲热一下吧?” “胡说什么?”应夫子吓了一大跳,一掌将阳洙的脸挥开,“现在还是大天白日的……” 阳洙眨眨眼睛:“你的意思是让我忍到晚上。再度这销魂一夜?” “不、不行……”应崇优忙乱地挡着他不安分的手,“父亲知道我进宫来了,晚上我必须回太傅府……” “不是还有应霖陪着老人家的吗?”阳洙一边说着一边不高兴地沉下脸来,“白天不行,晚上也不行,我都忍了两年了,你摸摸看,哪里还忍得住?” 应崇优虽然已经与他有过肌肤之亲,但因为生性保守,实在还是不习惯要明摆着谈这么让人受不了的话题,整张脸早已涨得通红,基本上已经失去了再继续跟这个昔日学生用言语沟通下去的能力。 “怎么不说话了?”阳洙一只手依然怀抱在应崇优腰间,另一只手腾出来强行将他的脸扳起来面对自己,“这有什么好害羞的?我们既然是恋人,当然顶要紧的一件事就是……” “别说了别说了……”应祟优想不通自己教来教去怎么教出这样一个不懂含蓄的人来,既觉得羞惭,又被他揉搓着难免动情,脸上已是红云一片,气息更是紊乱,“你先把我放开,我好像听见有脚步声……” “谁敢这时候进来?”阳洙哼了一声,“除非他不想要命了……” 话音未落,殿外就响起高成颤颤的声音:“启禀陛下,应老太傅求见。” “啊?”应崇优慌忙拉扯着阳洙黏在自己身上的手,“快放手。” “明知道你在宫中,还特意挑这个时候跑来,”阳洙正在兴头上被打断,满肚子不高兴,“看来老太傅还是不死心,总想要破坏点什么才舒服……高成,请老太傅进来吧。” “喂!”应崇优更加着急,“你还没放手呢!” “放手干嘛?让他老人家看看我们是何等的如胶似漆,难舍难分,这样不是更好吗?” “阳洙!”应祟优皱起眉头,微微动起怒来,“再不放手我生气了!” 这一吼,果然还算师威犹存,阳洙不情不愿地松开双臂,眼看着夫子挣脱开来,下榻整衣,调平气息。 少顷,殿门开启,已是须发苍苍的老太傅由两个小太监扶了进来,先朝室内扫了一眼,方才敛衣下拜,道:“老臣参见陛下。” “老太傅来啦。”比起脸色发红的应崇优,阳洙显得十分镇定,笑眯眯地招呼道,“快请平身,赐座。” 应博毕竟老辣,不动声色地谢恩归座,道:“陛下圣躬欠安,老臣特来问候。看陛下的气色,这病症似乎害得不轻啊?” “这是相思病嘛,”阳洙毫不讳饰地道,“见不到崇优,这病就是要命的,如今崇优既然已经回来了,朕过不了几天便能痊愈。” 应博看看阳洙辞色坚决的样子,想到他这两年来不言放弃的情意。心中已首肯了大半,只是身为父亲,还是不能轻易答应了这小子,面上依然严肃地问道:“老臣实在不明白,陛下富有四海,后宫三千,为何偏偏要思念小儿一人?” 阳洙淡淡一笑:“老爱卿当年也曾是少年名士,诗酒风流,怎么会不知道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的道理?” “可是小儿并不是可以任您享用的一瓢水。”老太傅目光炯炯,精神瞿铄地驳道,“且不说你们曾有师生之谊,单说优儿他这男儿之身,若是不顾世俗礼教与陛下在一起,只怕天下污言浊语,不敢向于陛下,而尽泼于小儿之身。臣为了大渊朝可是舍生忘死,但恕臣不能为了陛下一时欢娱,而置小儿于万劫不复之地。” 虽然早已有了准备,但阳洙对于这位老太傅的如刀利齿,还是不免暗暗叹服,定了定神方道:“太傅有爱子之心,难道朕对崇优的关爱之情会少于太傅吗?朕这一腔真情,也不是随意而生,今后朕自当竭尽全力,不让崇优听到半句逆耳之言,受到半点委屈.” “陛下到底年轻,不知道悠悠众口,最是难堵。”应博摇了摇头,有意在语调中加了些嘲讽之意,“反正将来处境困难,被小人攻讦的人是崇优而非陛下,陛下强行要将小儿推入这遭人轻视的境遇之中,不会显得太过自私么?对得起陛下口口声声对小儿所表白的真情么?” 若是放在当年,只这一句话便足以将阳洙激得跳起来,如今他毕竟多修炼了两年,沉稳了许多,咬牙忍了忍,按捺住急躁的情绪道:“朕不是自私,朕这是自信。朕既然留崇优在身边,就有法子护得他周全。” 应博淡淡一笑,道:“陛下,老臣是个讲道理的人,并非为了反对而反对。陛下虽然开了金口许诺,却防得一万,防不住万一。我家优儿素来性情内敛,将来就算听到什么污言秽语,也不会向陛下诉苦。故而陛下所言,实在难以说服老夫,就这样将独生爱子留在京城受人诟病。请陛下见谅。” 阳洙瞪着这个语调柔和,却句句锋利的老臣。一时竟寻不出答对的话来。 然而出乎论战双方的意料之外,一直微锁眉头默然在旁的应崇优,却在此时走了过来,面向着应博,冷静地道:“父亲,其实孩儿不在乎。” “什么?”应博一愣,不由自主地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小人攻讦,蜚语流言,孩儿并不在乎。”应崇优向阳洙投去一道温和的目光,静静地解释道,“我本来也一直很担心皇上的声名,会因为与我的这一段情缘而蒙尘,但是师叔问我,既然皇上根本不在乎这一点世俗所谓的瑕疵,我为什么一定要替他在乎,而且还要为此放弃掉自己的幸福?同样的道理,孩儿其实并不在意被人误解,被人恶意诬蔑,父亲你为什么一定要替孩儿在乎,以至于非要让孩儿割舍下一段难得的真情呢?” 应崇优握住父亲的手,慢慢跪在他的膝前,仰起面庞,“父亲,人生在世,很多重要的选择在决定的时候……都不能保证绝对正确,但无论以后会发生什么,孩儿现在,是的的确确想要跟皇上在一起,请您成全孩儿。” 阳洙又是惊喜又是感动地看着应崇优,几乎忍不住想要扑上来将他紧紧搂进怀里,但为了不刺激到那位老爷子,破坏现在难得的好气氛,他也只有努力忍耐着,没有动作,也没有出声插言。 “优儿,”应博颤颤地抚着儿子的头,心疼地道,“你要想清楚,君臣相恋,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你何必一定要选这样一条难走的路呢?” “孩儿也知道难走,所以一直在逃避、退缩、犹豫,甚至有时候还自己欺骗自己,”应崇优凝视着父亲,双眸渐渐湿润,“可惜这世上最动不得的,就是感情……孩儿既已动情,纵然知道日后会有很多苦楚,也无法轻易抛闪。父亲也是动过心动过情的人,难道不能明白孩儿此刻的感受吗?” 应博看着爱子,眸中一片怜惜之色,好半天才叹出一口气来,摇头道:“你都这样说了,为父还有何言……你好自为之吧……” 应崇优还未作出反应,阳洙已欢天喜地跳起身来,一迭声道:“太傅放心,放心!虽然无论朕说什么,你们都当成花言巧语不肯全信,但朕还是要说,崇优对朕而言比江山还重,朕绝不会让他吃苦的!” “陛下也不要误会,”应崇优转身面向他,正色道,“我说要和你在一起,并不是说我就愿意一直留在你身边,成为一个后宫般的存在。我从小就希望能够游历天下,体会各处风俗民情,所以请求陛下不要拘束我的行踪,让我能够来去自由,既不辜负陛下的深情,也不埋没自己的天性……” “那你一年能分多少时间陪我啊?”阳洙不乐意地道,“当皇帝真不自在,如果没有这个皇位拖累,我也可以跟你一起踏遍锦绣山川,畅游天下了。” 应崇优微微一笑,用力握住他的手,柔声道:“记得我曾经跟陛下说过,这世上没有一个人,能够真正做到随心所欲。陛下既居此位,天下就是你的责任,如同你怎么也放不下我一样,你今生今世也不可能放下这个责任。只要我们能够时常相见,纵然不是朝朝暮暮又有何妨?而且从朝政大局考虑,一个不担任朝职,不牵涉政务的应崇优,一个时隐时现,像影子一样留在陛下身边的应崇优,也许是对所有人来说最佳的选择。你说这样好不好?”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阳洙目光深邃,定定地看着应崇优的脸,好半天才无奈地道,“每当你问好不好的时候,我就已经没有说不好的余地了……” 应崇忧心中一酸,差一点又掉下泪来.只是当着父亲的面不好失态,忙侧过脸去掩饰。应博对阳洙的大度也暗暗赞赏,只是他毕竟更有阅历些,稳住了心神,并没表现出来,仍是一脸肃然,语调从容地道:“你们二人都能衷于挚情,而又不为情或心乱心智,实是天下大幸。既然陛下同意不将小儿拘管于帝都之中,老臣也再无他求。今日能解开数年心结,老臣甚感欣慰。时辰不早,陛下又是重病未愈,不宜操烦过度,老臣先行告退,请陛下休息吧。” 应崇优忙道:“既如此,孩儿与父亲同行。” 阳洙闻言立即垮下脸来,但因为接到应崇优递过来的眼色,也只好闷闷不乐地道:“那你送太傅回去,明天再来啊。” “算了,”应博叹口气拍拍儿子搀扶着自己的手,道,“你们两年未见,想来有许多话讲。而且对于将来,陛下也必然有些安排要跟你讨论。老父虽不济,倒还认得出宫的路,你就不必跟我一起回府了,两人多聊聊吧。” 应崇优微觉不好意思,刚叫了一声父亲,阳洙已高高兴兴地道:“多谢老太傅体贴,高成,快准备步辇,替朕好好地护送太傅回府。” 外殿大总管应声出现,笑眯眯道:“步辇已经备好,老大人,奴才搀着您……” 这主仆二人一唱一和,应博也不由失笑,起身甩了甩袖子,抬手让高成小心搀着退了出去。 “你真是……”应崇优被这样一弄,早已是满脸晕红,甩开阳洙紧紧拉着自己的手,到殿门旁目送父亲,车辇刚消失在宫墙外,就有一个身体从后面热乎乎地贴了过来。 “终于又只剩我们两个人了,”阳洙轻轻啮咬着他的脖子,语调低沉地道。 “我们继续吧?” 应崇优还未及答言,整个身子已被横空抱起,放到了龙床上,被紧紧压在下面不能动弹。 “阳洙……” “我知道。我知道,”年轻的皇帝一迭声地道,“放下帐子是吧?我马上就放……”说着欠身起来,挑落金钩帘帐。 “……你还是先把脸上的妆洗掉,这一脸病容的看着……我总觉得不对……” 阳洙只好又赶紧跳下床去,冲到水盆旁,忙忙地倒了几滴药汁在清水里,胡乱洗了几把,将脸上妆容清理干净,又重新跳回帐中,一把抱住恋人的身体,便开始拉扯他的衣服。 “殿门还没关呢……”应崇优喘息着按住他的手。 阳洙急得满额都是细汗,扯起嗓子高声喊道:“高成,关殿门!” “喂……”应崇优被他这一喊,脸上更像着了火似的发烧,可抱怨的话还没说出口,整张嘴就已被滚烫的双唇紧紧堵住,只能发出“嗯嗯”的声音来。 殿门外,外殿大总管移动着胖胖的身体,尽量悄无声息地将开启的殿门慢慢合拢来,但当他的视线穿过窄窄的门缝,落在那摇动着的绣金纱帐上时,还是忍不住缩起身体,掩嘴笑了起来。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