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台春(上)》 第一章 大渊朝重熙十三年,春。 二十二岁的应崇优在临近京城的一个三岔路口勒住马缰,呼出一口白气。 “今年的天气回暖的最晚,三月过了还这么冷啊。”看著面前的三个路口,应崇优用指尖轻轻抚摸了一下伏在怀中的惜惜,犹豫了一会儿。 约莫记得应该向左走,却有些不能确定。 “惜惜,你说我们走哪一条路才对?”应崇优轻轻问了一声,自己先忍不住笑了起来。 虽然自从十七岁后,应崇优每年都会奉师命下山游医半年,以了解世事人情,但却很少回家探亲,所以对京郊的路途不是太熟悉。 “是父亲不许我经常回来的,认不到路不是我的错啊。”应崇优自嘲了一句,将惜惜抱了起来,放在马鞍的前方,逗弄了一下它的下巴。 也许是被他的动作弄醒了,原本恹恹的惜惜突然竖起了耳朵,弓身一蹬,从马上窜了下来,向朝右的一条岔路奔去。 “惜惜,回来!你想去哪里?”应崇优皱了皱眉,立即高声喝止。 可是惜惜似乎根本不想理会他的命令。 惜惜是一只美丽的雪狐,当然,在它没有被应崇优救起并精心抚养了两年多以前,还是一个伤病缠身,毛皮又脏又粗的丑狐狸,胆小听话,每天都战战兢兢看著应崇优的脸色行动。可随著它越来越意识到自己其实非常美丽时,性情就随之变了。 美丽的雌性多半是任性的,母狐也不例外。 它越来越会撒娇,越来越爱使性子,只要觉得主人不会真正生气,那么它想做的事情就一定要做。 比如跳离主人怀里到处去逛逛,追追野鸡什么的来玩。 于是应崇优不得不叹了一口气,拨马跟在惜惜后面。 现在只希望自己的运气够好,那淘气的小狐狸选的路刚好是正确的 事实证明,跟在一只耍性子的小狐狸后面,一个人的运气是不可能会好的。 大约半夜时分,走错路的应崇优终于来到京城定安门外,仰头看了看高高的城墙。 此时京都已经宵禁关城,不得不在城外露宿,好在应崇优已经习惯四处游历,行李带得齐全,并无太多饥寒之虞,只是因为娇惯惜惜,所以还是靠著城墙根儿生了一堆火。 不过他很快就发现自己这个行动实在是相当的不理智。 被火光的明亮温暖所吸引,没过多久,一些栖身在城根儿河沟旁的乞丐就缓缓地围了过来,双双暗黑中闪动著的眼睛犹疑地看著这个同样露宿在城外,但却衣著整齐干净,怎么看怎么不像流浪者的年轻人。 应崇优并非养尊处优不谙世事的公子哥儿,当然知道如今朝政严苛、连年荒旱,各地难民饥民成群,并不是什么太平年月,所以服饰用具十分简朴,再加上刚从浮山隐居处下来,也没带多少银钱。之所以竟会一时大意生起火来,主要还是因为未曾料到已经是京城附近,居然还有如此多的流丐。 那些慢慢凑近过来的人群一看见他手中刚拿出的干粮,个个的眼中就已经开始发绿,仿佛多日未能进食的样子,不由让应崇优心中一阵阵不忍,急忙将包袱中的余粮尽数拿出,抛了出去。几个靠得较近的丐者一拥而上,抢在手中,就拼命朝嘴里填塞。后面奔来的人没有抢到,就又围了过来,转眼便聚集了三、四十人,个个如饿狼般地看著应崇优。 “抱歉,身上只带了这些,”应崇优将包袱翻转过来给这些人看,“真的一点儿也没有了。” 围在周边的人互相看看,并没有因此散去,仍是在原地一动未动。 应崇优想了想,又将身上的所有银钱,并一些简单的饰物拿了下来,丢给这些人,道:“等明日开城,去换些吃食,大家分分吧。” 一群人哄抢了一阵后,又重新围集起来,有些人盯上了系在一旁的坐骑,还有惜惜光滑的毛皮,越走越近,吓得小雪狐吱吱一声,钻进了主人怀中。 无奈之下,应崇优只得立起身来,一手抱著惜惜,一手在腰间一按,银光闪处,一柄软剑已执在手中,环视周围,温言劝道:“各位身受饥寒之苦,在下也很同情,但求人解囊相助是一回事,强行用暴力劫夺又是另一回事,还望各位不要以身试法,以免到时后悔也迟了。” 话音刚落,已有人重重地朝下啐了一口,骂道:“妈的,这年头人都活不下去了,谁还管王法?什么时候王法也管得住那些达官贵人们,什么时候老子就服王法!小哥儿,看你也不是有钱人,把你的马、衣裳,还有那小狐狸留下,啊,还有那柄剑,也值几个钱儿……只要乖乖地听话,老子们也不想伤人!” 应崇优皱了皱眉头,仔细瞧瞧这领头回话的男子,只见他虽然面色菜黄,但身材魁梧,四肢健壮,显然也曾是个习于劳作之人,不由心里有些明白,叹了口气道:“你们都是良田被人夺去的乡民吧?难道连置换的耕地也没有了?” 被他这样一问,那男子倒吃了一惊,后退一步,眯著眼看看他,哼了一声道:“你知道的事情还挺多呢,少啰嗦,快把衣服脱了走人,问那么多干什么?” 应崇优叹一口气,正要再劝,一个冷冷的声音突然从不远处传来,语气嘲讽地道:“你们这一大堆人,就算抢了他几件衣裳去卖,又能多活几天?到头来除了饿死冻死,还不是没有其他路好走。” 大约是被说到痛处,这一群饥民都面露怒色,领头的男子一转身,面向声音的来处吼道:“什么人?给老子滚出来!” 几声冷笑后,两条人影缓缓从黑暗中现身,当先的一个大约二、三十岁的样子,穿了一身青色布衣,容貌虽然生得普通,气质却很是不俗,扫视了一眼面前激愤的人群,语调仍是波澜不惊:“如今这种世道,你们背井离乡,四处乞食,原本就不是一条真正的活路,我好意说句实话,怎么就恼了?” 领头男子大声道:“你这人说得轻巧,这世道根本就没我们老百姓的活路,你既然撞了上来,也把身上的东西给我们留下!” 布衣的年轻人微微一笑,道:“大哥性子好急,我既然出声,必定是有活路指给你们。我家想雇些年轻体健的人看家护院,按月有薪水,足以供养家人,有没有人肯做?” 他此言一出,一大群人登时怔住。要说这些人,原来都是世代耕作的乡民,若非田土被夺,没了衣食来源,谁又愿意去乞求或抢夺财物?所以面面相觑一阵后,那领头男子小心翼翼地问道:“您这话可当真?” “这半夜三更的,难不成我出来消遣你们?” “那……您要雇几个?” “符合我要求的男子,多少都要。你们也不必立即跟我走,可以去告知你们的同乡亲友,愿意来的,谁都可以。” 人群中顿时响起一片惊喜的私语声,那领头男子擦擦额上的冷汗,道:“我们州县好几年天灾人祸,今年官府又强行收缴我们的肥田,逼我们迁到西边去,所以逃出来的人成千上万啊,公子爷的家再大,恐怕也用不了这么多人……” “这个你不用担心,人多了,我的家自然也就跟著大了。”布衣青年从怀中摸出一个布袋丢给领头男子,“这是订钱,我想你们的爹娘妻儿都还在等著一口吃食吧,先去救救急。三日后同样的时间,我在此地等候。” 领头男子手中捧著钱袋,又觉得一族人终于有了条活路,哪里还会多思多想,立即一面连声道谢,一面就急急地带著众人要赶回去安顿家里老小。 “等等!”一直旁观不语的应崇优突然叫了一声,上前数步,对饥民们道,“你们真的相信看家护院要这么多人?当心被他骗了……” 人群中有人回嘴道:“我们穷的只剩一条命,还有什么好让人骗的?” “说不定就是骗命呢?”应崇优回头凝目打量了一下布衣青年,“如果我猜的没错,你不是要找护院的,而是在替哪位藩主雇佣私兵吧?” 布衣青年目中精光微闪,扬起下巴大笑了几声,毫不掩饰地道:“你这样说也没错。不过当私兵虽然要卖命,但起码是条活路,各位要是不愿意,在下绝不强求,那些定钱是送你们救急的,可以不用还我。” 人群又骚动了一阵,但没多久,便有人高声喊道:“当私兵有什么不好?咱们庄稼人没了地,不卖命卖什么?” 此言一出,立即是一片应和声。那领头男子向布衣青年抱拳施了礼,道:“三天后必来。”,说著带领族人,大踏步离去。 应崇优无奈地叹了口气,想想也不是自己能管的事情,抚摸了一下怀中的惜惜,退回到自己的火堆旁坐下。 那布衣青年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一挥手遣走了身后的随从,竟走上前来,在应崇优的身旁蹲下,微笑著道:“这位兄台,看来你对我的行为很有异议啊?” 应崇优瞟了他一眼,道:“乘人之危,招揽私兵,难道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情吗?” 布衣青年收了面上笑容,语声突变冷冽:“兄台明明是个绝顶聪明的人,怎么连大慈悲与小慈悲都分不清楚呢?” 应崇优挑了挑眉,道:“请您指教。” “像这种面临绝境的乡民,如今天下遍地都是,究其原因,还是朝廷为了征边和敛财,强推‘迁徙令’与‘恩田令’的苛政所造成的恶果,你个人的财力如此微薄,就算全数拿了来施舍,又救得了几个,救得了几时?所以我说你的行为,不过是小慈悲罢了。” 应崇优稍稍沉吟了片刻,低声道:“那你刻意招募走投无路的饥民从军,便是大慈悲了?” “不错,”布衣青年一扬头,道,“这些人从了军,自然是要卖命,可他们卖命并不全然是为了我,更主要的,是为了他们自己,能够重新挣得一个可以安身立命的天下!” 此人突发要改换天下的豪语,倒让应崇优一惊,被他抱著的小雪狐也一下子跌在了地上,用小爪子刨著主人的鞋帮,委屈地连叫了几声。 布衣青年似乎很满意他的反应,呵呵笑了起来,“现在这样的政局,全天下怕有一半的人都想著要造反呢,你怎么会这么吃惊?” 应崇优凝目看了他的笑脸半晌,又重新把目光扯回到只剩了一小撮红焰在跳动的的火堆上,徐徐道:“就算如今天下思变,跟一个陌生人谈谋逆的话题,你也未免太胆大了吧?” “胆大吗?”布衣青年的表情仍是毫不在意,“你会告发我吗?是去报告巡卫司,还是九城司?或者,你准备直接告诉令尊应大人?” 布衣青年此时抛出这样一句话,显然是想第二次看到应崇优震惊的表情,但是令他意外的是,这一回应崇优只是瞟了他一眼,并没有因为对方知晓自己的身份而惊奇。 “咦?你怎么不问我为何会知道你是谁?”等了半天,布衣青年只得自己先问。 “不想问,”应崇优淡淡道,“人皮面具戴那么久,你也不嫌难受?” “啊,”布衣青年大叫一声,“你认出我了?什么时候认出来的?这张面具可是出自叶夫人之手,除了不能久戴以外,没有别的破绽啊。” “你刚才呵呵笑的时候,露出那两颗犬牙……” “那两颗是虎牙好不好?”布衣青年抗议道。 应崇优不由地笑了起来,“霖哥,这么久不见,你的样子虽然变了,脾气还是一样。” 应霖跟著笑了笑,上前张开双臂,将崇优拥进怀中重重地抱了抱,“大伯父预计你今天就能到,一直等到晚上还不见人,所以派我出来,找找你这个喜欢迷路的小堂弟,又丢到什么地方去了!” 应崇优轻轻弯了弯唇角,道:“你怕不是专门出来找我的,是在办你自己的正经事儿吧?不过让我奇怪的是,你一向不太服人管,不知是哪位有本事的藩主,竟能将你收纳到麾下,为他甘冒奇险,招募私兵?” 应霖深深地看了崇优一眼,缓缓道:“这些私兵,将来会统一到平城魏侯处进行训练与编制,不过能让我俯身听命的人,却不是魏侯爷。” 应崇优抿住嘴角,神情有些意外,但不知为什么,胸中微微有些烦乱,并没有顺著堂兄的话意追问下去。 “怎么又不问是谁?”应霖直视著他,“或者你已经猜著了?这也难怪,你素来知道,我从小到大,最听他的话……” “不可能!”应崇优断然道,“虽然我早年就离家从师,但父亲我还是了解的。你就是把他全身都拆散了,他的每一根骨头每一滴血还是绝对忠于大渊朝的。别说他了,就是魏侯,只怕也不是一个会主动举反旗的人。” 应霖把下巴一扬,哈哈笑了两声,道:“只是招募佣军而已,谁说我们要造反了?” “你自己说的要改换天下,不是造反是什么?” “崇优啊,你不会读书读呆了吧?难道你觉得如今的天下,还是大渊朝皇室的天下吗?” 应崇优心头一跳,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气。 应霖凝视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我们现在所做的,用三个字来说,是‘清君侧’,要是想减省成两个字,那便是‘勤王’!” 应崇优回视著他,脑中快速闪过千万种念头,最终化成一声叹息,从双唇间缓缓吐出。“我想……我终于明白父亲为什么急著把我叫回来了……” “这是当然,大伯父从来都对你寄予厚望,你又是浮山门下的高徒,我们现在就缺像你这样的人才呢。” 应崇优垂下眼帘,用树枝拨著面前已快熄灭的火堆,道:“父亲胸怀天下,我素来是敬佩的,如今朝政昏庸,百姓困苦思变,这个情势我也明白,但仅仅只是改换一个主政者,天下就真的能变吗?想当年,孟释青以国师之身受领先帝顾命遗旨,代幼主执掌朝政,那时他何尝不是满腔要立万世大功业的豪情?可一旦手握最高权柄,人也渐渐变了……如今的孟释青,横征暴敛,压制群臣,一心只想巩固自己的权势,心中再也没了百姓,哪还有一丝丝当初意气风发的国师风范?先帝精挑细选顾命大臣时,没有料到今日,父亲同领遗旨协助孟释青辅政时,也没有料到今日,你们现在拼著性命去扶持一个新君,又如何能把握住他的将来,不是第二个孟释青呢?” 应霖被他问的一怔,双手交叉在胸前想了半日,方叹一口气,慢慢道:“你说得当然不错,我学问远不如你,也没什么话好驳的。可是人活在世上,谁都不可能知道未来的命运是怎样的,我们总不能因为看不到将来,就放弃掉现在所有的努力,什么都不做吧?” 应崇优抱著惜惜沉思了半晌,方低声道:“你说的也有道理,只是我的性格一向疏懒,总没有你那么积极,为这个,师父也常责备我呢。” 应霖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是太聪明了,所以心思重,总爱想东想西的。不说这些了,大伯父还等著呢,快跟我进城吧。” “都宵禁了,怎么进城?” 应霖仰头大笑:“你以为堂哥我九城巡卫司副统领的差使是白当的?区区一个宵禁,怎么管得住我?” 应崇优惊疑地抬起头来,问道:“你怎么会进得了九城巡卫司?难道孟释青他……不忌惮父亲吗?” 应霖斜著眼睛瞟瞟他,突然一拳打在他肩头,骂道:“你这个不孝的家伙,你居然还知道大伯父的处境不妙啊?咱们应家五代公卿,大伯父又历任两朝太傅,孟释青怎么可能不忌惮他?这十年来,大伯父周旋于朝局之中,制衡各方力量,用尽了水磨手段,前一阵子还背负骂名,出面率百官上书,请孟释青在皇帝五月成年后继续主持朝政,才算取得一点儿孟老头的信任。其间的劳心劳力,你这个当儿子的,好歹也要体贴分担一点儿,别光顾著自己独善其身!就算你有天大的道理,身为应家子弟,哪有不效忠朝廷的?” 应崇优揉揉肩头,笑了笑也没还手。两人踏灭地上的火星,趁夜色顺著城墙根儿,从定安门绕到威平门,应霖先示意堂弟停在原地,自己走到紧闭的铁门前,三长三短地敲了六下,半晌后,只听吱呀一声,城门斜开两尺见宽的一条缝儿来,应霖回头招招手,两人一先一后侧身进去,城门立即又重新关严。 连通城门的主道是一条宽阔笔直的青石路,暗黑之中看不清有多长,应霖从守夜开门的人手中接过一盏写著“巡卫”二字的照明灯笼,把应崇优的马先放在守夜人处,引领堂弟顺著街沿快步前行,虽然途中遇到几队巡夜官兵,但仿佛都是相熟的人,照面打了招呼后也没有任何盘查。 “看来你这九城巡卫司,倒真没白当。”应崇优觉得这样无言前行,气氛有些低沉,便先开口道,“堂嫂呢,接来京城了吗?” 应霖笑了笑,道:“她跟孩子都在沥州乡下,几个老家人照管著。” “不管怎么说,夫妻俩还该在一处才是。”应崇优郁郁地道,“实在不行,你也要找时间去看看她。” “你别光说我了,跟你说啊,大伯父最近见了吴尚书家的二小姐,回来跟我夸来著,我看他的意思,多半是想让人家当他儿媳妇。” 应崇优心头一颤,半晌方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何苦害人家好女孩儿?” 应霖一呆,不由地叹了一口气,道:“我是知道,但大伯父不知道啊,他虽未催你,心里还是记挂的。” 应崇优自嘲地一笑:“父亲心中都是国家大事,我成不成亲这这种小事,他最多空闲了想一想吧,你操什么心?” 应霖停住脚步,看看堂弟在月下有些发白的脸颊,突然一阵心酸,脱口道:“都分手那么久了,你就忘了他吧!说到底,男人和女人在一起,才算是正常的啊。” 应崇优向前走了两步,也停了下来,缓缓举头望月。 好几年没想过他了吧?那个曾经是世上对他最温柔的一个男人。 长年的相处,彼此的照顾,在他热情地引导下,一步步走入禁忌的情爱之中。可是最终,给这段感情划上句号的人,也依然是他。 两个人的难处其实是一样的,都是宦门子弟,都要下山继承家业,延续香火。只不过,自己能够咬牙舍下的,三师兄却舍不下。 想来,应该还是因为感情不够深吧,所以在被上山来探视的叔叔撞见两人拥抱时,三师兄才会那么惊慌地推搪解释,拼命地用谎言掩饰真相。 在那一瞬间,应崇优已经明白,自己的这份初恋在三师兄心里,不过是一段绝不能被亲朋长辈们察觉的地下恋情,永远见不到天日。 第二天那个人就跟著他叔叔下山去了,沿著一个世家子弟应有的人生轨迹向前行走,将一个十七岁少年夭亡的爱情留在身后。 幸好师父是开明的,师叔是体贴的,师兄弟们都是宽容善良的,所以那一段情伤,虽然痛,却并非不可痊愈。 学会了爱,学会了原谅,至少这件事的后果,也并不全然是坏的。 “崇优?”表兄在耳边担心地叫著,回身,向他展露坦然的微笑。 “你不用担心,我早忘了。” “真的?” “真的。” “既然是这样,那就依从大伯父,找一个好姑娘吧。” 低下头,沉吟了良久。最终,应崇优还是对从小就无话不谈的堂兄说了实话:“不知为什么,见了女孩子,一点感觉都没有。” “啊?”应霖吃了一惊。 “也许再过几年会好一些。”应崇优轻描淡写地道,“再说这种乱世,急著娶亲做什么?你倒是听从长辈,早早说媒下聘,现在还不是跟堂嫂聚少离多?” “也对……”应霖长叹一声,“虽说大丈夫立世,功业为重,但细想也真对不起她,希望日后能弥补吧。” 应崇优一笑,没有答言,抬头,已到太傅府门前。 “大伯父应该还在书房等你,”进了家门后,应霖将手中的灯笼递给堂弟,“自己家不会迷路吧?我还有一堆事情要做,不陪你去了哦。” 应崇优答应了一声,伸手接了灯笼,缓缓顺著碎石镶边的水磨砖路向西面走去。 虽然月色幽暗,灯光朦胧,但他的脚步之所以如此之慢,还是想借路途中这段清静时间,好好思考一些事情。 虽然方才对应霖所说的,有一些避世的想法,但身为五世公卿的应家子孙,骨子里多多少少也带了些忠君的观念,再加上老父身处政治旋涡之中,也无法真的对政局世局毫不关心。只是他见闻广博,精通经史,知道太多兴亡盛衰间百姓之苦,不免有些灰心,对于恢复阳氏皇权会对黎民带来多大实质的好处,没有父亲那般坚信罢了。 历事三朝的老臣应博,将天下如今民不聊生的惨状,全归咎于孟释青辜负皇恩,揽权自重,屡行暴政之过,但对于当年先皇识人不明,将江山幼子所托非人之错,却一点儿也看不到,反而一心以为,只要折断孟氏的权柄,令幼皇登基亲政,天下自然就会慢慢政通人和,百姓安乐。而与盲目忠于王室的父亲不同,应崇优却一向认为,那个傀儡一般在孟释青手中长大的幼主是一个什么样的孩子,他是否有治理天下的才能与胸襟,是否继承了他先祖的雄武睿智,才是最重要的。 否则,历史也不过是一个回圈的怪圈,百姓也不过是在希望与失望间多起伏一次罢了。 他的这种想法在父亲看来,当然是离经叛道的,曾令应博十分恼怒,以至于太傅大人与孟释青虚与委蛇这么多年,心神几乎已经熬尽,也还一次也未曾使用过自己那个学识满腹、文武双修的独子。 所以这次居然会紧急召他回京,看来父亲必是遇到了十分棘手无奈的困境,要动用每一分能够调动起来的力量了。 夜,已近四更。书房的纱窗上,还映著一个苍老的身影,正在伏案疾书。 “父亲,优儿回来了。”在房外轻轻叫了一声,推门而进,撩衣下拜,行人子之礼。 “起来吧。”应博抬了抬手,就著昏黄的灯光打量了又有近一年未见的儿子,示意他落座。 应崇优走到南窗下的搭著旧缎靠袱的红木椅前坐下,将已熟睡的惜惜放在另一张椅子上,视线一抬,看到右手边茶几上有一碗银丝面。 “想著怕你饿,张妈特意下的面,没想到你这么晚才著家,都凉了,让人热热去吧。” “不用了,”应崇优忙端起碗来,“还有些温,不妨事的。” 应博嗯了一声,坐在书桌后看著儿子吃面,神色有些疲倦,清瘦的手指在案面上无意识地敲打著。 “父亲这么晚了还不歇息,想是有什么事要吩咐优儿吗?”匆匆吃完面,应崇优放下碗问道。 “也没什么,只是想看一看你。”应博温和地看著儿子,眸中满是慈爱。 应崇优有些讶异地眨了眨眼睛,视线触及到老父花白的鬓角与刀刻般的皱纹,心头突然一痛。 是什么样的殚精竭虑,才会让他衰老的速度,总是远远超过时光的脚步? “时候不早了,你先去歇息吧。”应博颤颤地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反正你这次回来也不急著要走,有些事情,以后再谈好了。” 应崇优心中疑惑,但看著老父疲累的样子,又不忍再问,依言立起身来道了晚安,抱著惜惜退出书房。 接下来的三天,应博仍然没有跟应崇优谈论更深的话题,只是常常讲些孟释青如何欺压幼主,如何独断朝纲的事情,仿佛只是在向儿子倾诉自己对朝政的不满一样。应崇优试著问了几次父亲到底把自己召来京城做什么,都被应博顾左右而言他地避了过去。 这日散朝归来,应博一进门就命应霖叫来崇优,说皇驾要出游南屏皇家猎场,召宗室与官家子弟伴驾,叫他们堂兄弟两人一起前往,之后又特意吩咐应崇优矫装易容,不要让任何一个外人知道他太傅公子的身份。 应崇优明白父亲是想让自己先见一见那个被权臣握在掌中的小皇帝,但却不懂为什么不能以真实的面目和身份外出,不由略问了几句,见父亲支吾不言,也就不再坚持追问,当下稍稍准备了一下,带著惜惜一起去了。 整个游猎队伍下午出发,至晚才到南屏别苑,小皇帝直接就进了行宫休息,除了一辆华盖八宝络缨的皇辇外,应崇优什么也没看见。 次日上午,马未备鞍箭未发,小皇帝先传出旨来,要在别苑开个烤肉大会玩耍。对于这种游乐活动,孟释青一向持支持态度,闲散的官家子弟们自然也乐得前来凑趣。 皇家别苑座落在猎场的西南方,先皇时代主要用来招待亲信的王公大臣们留宿的,到了重熙年间,便成了小皇帝专门游乐嬉戏的场所。因为是烤肉大会,正院草坪上便设了一大片烤架,铺著数十张粗呢花毯,上百个宫女儿穿梭侍候著,场面委实热闹得不堪。 而这一团热闹的正中心,当然便是那即将成年的当朝皇帝。 这个尚未满十七岁的少年看起来比同龄人高大,脸色红润健康,兴高采烈地跟参宴的那些年轻子弟们玩闹著,赛马、斗鸡、斗蛐蛐儿、打马球、听戏、打猎,甚至还有赌博,简直每一个游戏都喜欢玩,时不时地都可以听到他哈哈大笑的声音。 但一直凝望著他的应崇优,却觉得自己从来没看过像这么不快乐的少年,从来没看过像那么寂寞冷漠的眼睛。 应霖从人堆儿里跑出来,递给堂弟一串烤肉,再顺著他的视线向草坪正中看了一眼。 “我们都是要为他卖命的,却不知道他将会为我们带来什么。”九城巡卫司压低了声音感叹著,“但在孟释青的手心里长大,纵然变成这个样子,也让人很难忍心责备他什么。” 这时草坪上的小皇帝突然趴了下来,爬著将草叶儿拨来拨去,看起来许是蛐蛐跑出了笼子。周围的人也立即跟著趴下身来一阵乱翻,一个老内监还呼喝著命令远处侍候著的人全都过来帮忙。 看著那一团混乱,应霖不禁叹了一口气,但站在忠于皇室的立场上,他也不好多评论什么,只得扯开话题问道:“崇优,大伯父这次到底叫你回京城做什么?我问了几次他都不说,不会是什么危险的事吧?” 应崇优没听到堂兄的问话,他的目光仍然锁定在原处,看那个少年皇帝粗暴地跳著脚,踢打著身旁的内侍,表现出一副横蛮任性的样子。但看著看著,不知为什么胸口突然升起沉重的感觉,仿若一块巨石压下,逼涩了本是自由自在的呼吸。 “别看了,他从来都是这个样子。孟释青不让他念书,也不给他指定帝师,反而叫一群小太监整天陪他玩些偷狗摸狗的游戏……”应霖顺著堂弟的目光看了一眼,叹了口气,“有时我也担心,就算将来扳倒了孟释青,难道真的就让他来亲政?” “没有关系,”应崇优沉静的眸中闪过一丝光亮,转过头来向堂兄微微一笑,“就像你说的那样,在孟释青的手中长大,他能长成这个样子,已经很不容易了……” “什么?”应霖吃惊地睁大了眼睛,正想细问,苑门处突然一阵骚动,一队兵士横冲直撞进来,个个披挂整齐,手执利刃,很快就将草坪中央团团围住。为首者三十多岁的样子,体格健壮,目光阴沈,直直地朝小皇帝面前走去。 “章统领,你来的正好,这群奴才好没用,弄丢了朕的蛐蛐儿,你要替朕好好处罚他们一下!” 那被称为章统领的人阴阴地一笑,一面跪下行礼,一面道:“陛下放心,臣本就是来为陛下出气的。”说罢一挥手,“来人,将张敬拿下!” 一声令下,他手下人早拥上前来,将随侍在皇帝身边一个黄门官摁翻在地,捆成粽子一般,就朝苑外拖。 “章统领,你将这些奴才打几十棍子就是了,捆起来要带到哪里去啊?” “陛下有所不知,这个奴才不仅没有侍候好陛下,还做了些很对不起孟国师的事,所以要另行惩处才是。”章统领草草地敷衍了一句,下巴一扬,喝道,“快把人带走,不要扫了陛下的兴致!” 那被五花大绑的黄门官心知性命无望,把牙一咬,大声骂道:“奸贼!你们藐视君威,鱼肉百姓,死无葬身之地!恨我不能……”话未说完,就被章统领两记耳光打得吐出几颗带血的牙齿,欲待再骂时,已经口齿不清了。 那小皇帝似乎已被这一幕吓得忘了自己的蛐蛐儿,呆了片刻,把眼一蒙,叫道:“难看死了!快把人带走,带走!” “惊扰陛下了。”章统领虽跪了一跪,但语音中毫无惶恐之意,显然是没有把小皇帝放在眼里,带著人吆吆喝喝地走了。 应霖在一旁冷眼看著,表面上神色不变,但嘴唇已气得有些颤抖。 “那黄门官是你们的人吗?”应崇优问道。 “还不算吧。我只知道他曾与司空王?大人有过几次交往……” “这么说王司空也在劫难逃了。”应崇优叹了口气,目光重新落回到小皇帝身上。 少年天子已经安静下来,不耐烦地再翻弄一下草丛,又抓过几串烤肉,一块块地拿了下来扔著逗狗玩,好像并不在意自己的一个近身内臣刚刚被人强拖了出去。 应崇优想,也许这样的场面他早已习惯了。 被这个不太愉快的插曲一岔,现场嬉闹的气氛顿时淡了下去。大家都有些余悸犹存,小皇帝更加觉得没趣儿,最后把手一甩,命人拉了马来,拿著弓跳上去,嚷著要去猎鹿。侍卫们乱了一阵,前后簇拥著去了。一众随驾的宗室与官家子弟们自然也急忙备马备弓,浩浩荡荡向猎场进发。 应崇优远远地缀在队伍的最后面,进了猎场的树林后也只是随处游荡了一下,便打算坐下来歇息。 可是跟著他一起来的惜惜好像一点也不想歇息的样子。 自从进了密林,美丽的小雪狐就很兴奋,在主人怀里拼命扑腾,刚把它放下地,就一溜烟儿窜了出去,要去追捕一只野鸡。 要是在别的什么地方,应崇优不打算管它,可这里是猎场,惜惜身上又没挂著“我不是猎物”的牌子,一不小心就可能乐极生悲,反而成为被别人追捕的对象。 所以它的主人只好施展起自己最拿手的轻功,紧紧地跟著它,追入密林深处。 身为皇家猎场,这座密林是被整理过的,没有牵牵绊绊四处爬生的藤蔓与绊人脚踪的灌林,在其间穿行非常方便。 当然,对于惜惜而言,这种方便也是同样的,所以它没窜几下,就消失了踪影。 应崇优一著急,跃上了树干,连续横跃了几下之后,眼角瞥见一抹白影,脚步一旋,轻轻落下地来,结果没找到惜惜,却迎面撞见了一个无声哭泣的少年。 少年的四周都是参天的大树,他却只是直直地站在中间,没有像普通人一样靠著或趴在树干上,线条明晰的脸上毫无表情,连抽泣声也没有。应崇优之所以知道他在哭,仅仅因为那双睁得大大的眼睛中有泪水在以极缓慢的速度滑落,顺著代表倔强性格的下巴,跌落进脚边的草丛。 应崇优从天而降,让少年吓了一跳,但因为正被悲愤的情绪所控制著,他也只是微微张大了嘴,没有其他任何的反应。 “对不起……”应崇优反而有些尴尬,转身就走当然不好,上前安慰他又好像没那么熟。 正在这时,远处隐隐有几处人声呼喊,次第起伏著,慢慢向这个方向移来:“陛下……陛下你在哪里……陛下……” 少年匆匆用衣袖抹去脸上的水痕,深呼了一口气,在脸上用力挤出一个笑容来,转过身,便向人声处大步奔去。 “等一等。”应崇优急忙出言叫住他,快步上前,扳过少年的身子,从袖袋里摸出一瓶药水,给他滴了两滴在眼中,又在眼周也涂了一些,刚刚发红发肿的哭泣痕迹立即消失无影,整个人看起来与烤肉时一般无二。 少年睁大眼睛怔怔地看著面前的陌生青年,不知是因为讶异还是因为好奇,他乖乖地任应崇优摆布著,未曾躲闪。 “好了,你快过去吧,陛下。”应崇优脸上带著温柔的微笑,低声道。 呼喊声越来越近,少年抿紧嘴唇,转身跑动起来,但途中却频频回头,向这边看著。 “哎呀陛下,可找著您了……” “叫什么叫?朕追的鹿都被你们吓跑了!” 移动著过来的人声乱嘈嘈响了一阵,改变方向渐渐远去了,惜惜也不知从什么地方窜了出来,跃进主人怀里,小爪子抓抓他的头发。 应崇优却没有理它,缓步走到刚刚少年立足的地方,低头看了看。 红砂质的土壤非常吸水,没有一点儿润湿的痕迹。虽然草丛的叶尖上还滚动著颗颗晶莹的水珠,却不知那是清晨的凝露,还是少年的泪水? 这,就是大渊朝最至高无上的皇帝……一个拥有最高贵血统的少年,却也是一个最没有自由的少年。 就连属于他自己的泪水,也只能在没有人的时候,才敢尽情抛洒。 惜惜对于主人的沉思有些不安,扭动著身体,用湿湿的鼻尖顶他的下巴。 “没事,没事的。”应崇优低下头,抱紧了怀中的雪狐,柔声安慰了一句。 从南屏猎场归来当天晚上,应博再次将儿子单独叫到了书房。 和刚到帝都的那天夜里一样,当应崇优端坐在椅上,做好了要倾听的准备时,应博却踌躇犹犹豫,迟迟没有开口。 其实该如何和儿子谈,他已经想了很久,想到现在儿子都已经坐在面前了,还是没想到应该怎么说才最恰当。 毕竟,优儿不是应霖。 优儿一向有他自己的想法。 良久,应博终于停下习惯性敲击著桌面的手指,取下案头的灯罩,用一根铁丝拨著灯芯,似乎想让这点微光更亮一些。 “今年五月,陛下就满十七岁了。”最终,他还是选择了直接切入正题。 应崇优点了点头。十七岁,成年。对于一个傀儡皇帝而言,是多么危险的两个字。 “你这几天,也见到了陛下了吧。” “是。” “当然初登基时,他还是个三岁的幼儿,不知不觉,就已经这么大了。”应博语气沉重,“就算是无知少年,但他终究即将成为一个成年的皇帝,孟释青不会安心的。” “可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啊,父亲。” “为了安抚孟释青,为父连通百官联名,请求他继续主政,希望能尽量拖延一下皇上的困境。”应博眯起眼睛,继续道,“虽然为父因此背了骂名,但孟释青当时很高兴,立即就接受了这一请求。这样一来,至少在短时间内,他还不至于做出什么大逆不道之事。” 应崇优认真听著,没有插话的意思。虽然他心里明白,拖延并非长久之计。 “不过孟释青也明白,无论如何,这是一件必须要解决的事,所以在三个月前,他召集群臣商议,要为皇上大婚立后。” “咦?”应崇优有些讶异,不由自主便发出了声音。 应博看了儿子一眼,“你有些意外吧?按道理说,皇上刚成年,不让他亲政还勉强说的过去,但一旦他大婚后生了子嗣,还不让他亲政就招人非议了。你说说看孟释青为什么要如此自掘坟墓呢?” 应崇优低头思忖了片刻,缓缓道:“当今皇帝若无嗣而死,顺位的继承者只有燕、定、晋三王,他们都是握有藩镇的成年王爷,还不如现在的皇帝好控制。若越过他们三人另立幼主,一来宗族中分支的太远,二来三位王爷抓著把柄,定然不服。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孟释青不敢冒险。可一旦皇上驾崩前留下嫡子,三位元王爷的顺序自然靠后,纵然心中不忿,明面儿上也无话可说,一切便顺理成章地按孟释青所想的发展了。” 应博目中微露赞赏之意,道:“你说的不错。站在孟释青的立场上看,陛下今年大婚,明年生子,后年驾崩,真是再好也不过了。” 应崇优摇头道:“儿子也不见得是说生就生的,在这一点孟国师未免托大了。” 应博眉头皱得更深,长叹一口气道:“有些情况你还是不知道,后宫现在基本在孟氏控制之中,生一个小孩儿出来还不容易。优儿啊,孟释青可不在乎那孩子是不是皇室血脉!” 应崇优一怔之下,心头微凛。难怪父亲忧急若此,照这样看,那宫中的小皇帝,应是毫无生路可言了。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孟释青千挑万选定下的皇后人选,便是沈大将军的千金,总算不是山穷水尽。” 沈大将军是因军功从士卒成为先皇侍卫,再由孟释青提拔上将军之位的,似乎对这位有知遇之恩的国师言听计从。但应崇优却知道,这位大将军骨子里还是先皇的死忠,只要父亲略施手腕,绝对可以成为可依靠的助力。只不过,印象中他的女儿虽然相貌算是美丽,可体格上很像其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弱质千金,孟释青怎么会选中…… “既然是为了子嗣立后,孟释青当然只在乎候选人是否易于生养。天监司还为此测算过所有待选千金的生辰八字,以沈家小姐最合。再加上她出身将门,体格健壮,人虽然豪爽了一些,却是单纯没有机心,进了宫也好控制。”应博看出儿子的想法,解释道,“也幸好他没有挑中那些娇滴滴的纤纤闺秀,我们才好趁机从中取事。” 应崇优狐疑地看了看父亲,“就算沈小姐是自己人,但她一个单纯的大姑娘,进了宫也办不了什么大事,徒然增加事败的危险,父亲,您还须谨慎才是。” “呃……”应博勉强点了点头,目光慢慢游移开来,有些吃力地道,“要是真让沈小姐进宫,当然没什么用……优儿,我记得半年前,你二师兄在济州城里打抱不平,假扮成一个平民姑娘上花轿,掀盖头闹了洞房都没被人瞧出破绽来,到了夜深人静,就把强抢民女的新郎官吊在了城楼上,对吧?” 应崇优的眼睛睁得圆圆的,慢慢眨动了一下。 “后来他到京城,我还问过他这件事,他说……浮山老人的易容改扮之术十分精妙,纵然是以男扮女也无破绽,所有浮山子弟都修习过此术,你比他还要擅长……” 讲到此处,应博突然停了下来,视线锁在窗棂上,一动也不动。 室内一片寂静,半晌后,应崇优方缓缓道:“父亲……让我扮沈小姐嫁进宫去……这想法未免也太荒唐了一些……” “为父也知道这是下下之策,”应博面有愧色道,“可是……要救皇上出宫,这就是唯一的一条路了啊……” 应崇优默然了半晌,只觉得父亲的建议荒谬无比,简直令他无话可答。 应博有些误解儿子的沉默,赶紧道:“你是不是也听说了皇上现在名声不好,喜欢斗鸡驱犬,游艺玩乐?其实那就是孟释青刻意为之,他……” “父亲,”应崇优苦笑了一下,“说实话,我这次回来,原本是做了准备,若您有所差遣,总要听命以尽人子之道的。但你要我以男扮女进入后宫,恐怕……优儿难以从命……” 应博站起身来,将手放在儿子肩上,凝视著他的眼睛道:“你的想法我是再清楚不过,若皇上真是个一无是处、只知玩乐的浪荡子,我苦苦逼你入宫也无益处。有件东西,你最好来看一看。” 在应崇优犹疑的注视下,应博扳动了座椅扶手上的机关,从书架上现出一个暗格来,打来暗格,拿出只小盒子,盒内是一个小小的丝绸包,层层抖开来后,现出小小一块浸著血迹的白缎。应博用微颤的手拿起白缎,小心地展开,只见上面血书著两行歪歪的字:“太傅,你是忠臣,帮朕除奸。”落尾处是一方玺印。 应崇优怔怔地看著血书,脱口道:“这样的书法措辞,皇上真的没好好念过书呢……” 对于儿子的大不敬之言,应博没有注意,他手捧血书,眼圈一阵发红,目中早忍不住滴下泪来,颤声道:“陛下,是老臣无能,让您……让您……” “父亲、父亲,”应崇优赶紧扶住劝道,“您先静静心,万一急坏了身子,岂不是什么事也做不成了?” 应博擦擦老泪,将血书又仔细包裹了放回原处,回身握了儿子的手,道:“我应家世受皇恩,面对皇上血书求救,若是置之不理,心中天良何在?优儿,优儿,你也是应家的子孙,就算是老父我求你……” “父亲,”应崇优叹息道,“即使我成功地混入后宫,又能做什么呢?” 应博深深地看著儿子,目中闪露骄傲之色,道:“你的学问见识,我和你师父都再清楚不过了。在皇上没有生子之前,大约还有两年缓冲时间,这两年我们在外面的人,会努力为皇上营造一方起事的立足之地,想法子救他出宫,而你,就要在后宫中小心在意维护皇上的安全,教他一些孟释青不肯教他的东西……” “也像父亲和祖父一样,担当太傅之责吗?”应崇优的唇边不由浮起一丝苦涩的笑,“听起来,仿佛是应家人宿命一般……” “优儿,你也知道,在孟释青的控制下,皇上能学到什么?如果他只是一个无知小儿,就算将来出了宫,他又有何能力收复王权,中兴我大渊皇朝?优儿啊……” “父亲,话虽如何,但孩儿毕竟是堂堂男儿之身,让我扮成一个女人进宫,请恕孩儿实在难以接受。” “除了为父选定的两个侍女,不会有任何人知道皇后是你假扮的,就连应霖也不让他知情。只要你依从这一次,进宫课教陛下,再与为父里外合应,救皇上脱离权臣之手,后面的事你就不需要再操心了,为父保证到此为止,之后绝不再以应家子弟之名拘束你,让你卷入朝政之事。” 应崇优低下了头,缓步退回到座椅前坐下。惜惜不知何时醒了过来,小爪子搭在前面的扶手上,将脑袋转向主人的方向,一人一狐对视了片刻。 “优儿,为父现在只能靠你了,如果你再不答应,为父只好给你跪下……” 这一招虽然老旧,但一向有效,应崇优赶紧跳了起来,一把搀住老父的胳膊。 “父亲,请容优儿考虑一下,再给您答覆……” 更鼓声遥遥传来,应博不再多言,颤颤地退回到书桌后,闭目养神。 看著父亲憔悴的面容,应崇优知道,其实自己并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 第二章 重熙十三年。五月十二日。 帝成年。 执政国师孟释青亲掌大典,为皇帝举行成人祭礼。同时颁恩旨,聘大将军沈荣女为皇后,同时册代氏为永雉宫端妃,肖氏为芷泉宫定妃。大婚日期定于七月初五。 初夏的天气柔和宜人,皇帝的成年大典上一派奢华景象。群臣朝贺,祭天告礼,更换冕服,金殿的欢宴上美酒佳肴,笙歌艳舞。当朝国师孟释青俨然便是庆典的主人一般,执杯劝盏,赏金如雨,看起来极是开心。 然后对于年轻的大渊朝皇帝阳洙来说,这个生日,却是他十七年来感觉最难过的一个生日。 在刚刚结束的祭礼上,掌握朝政多年的国师孟释青当众上表请皇帝亲政,而与此同时,一份所谓的百官万民签名的请愿书也递到了他的手里,书文上要求由孟释青继续主政。在那个权倾朝野的老狐狸貌似谦和的注视下,无论心里是什么感受,阳洙都必须大力表示赞同,并忍受了他三次假惺惺的推让,最后还得面带笑容地宣布朝政继续由孟国师主持,只有非常严重的大事,才由孟国师决定是否转奏皇帝。 就这样像牵线木偶般过了一天,脸上的假笑渐渐维持不住,年轻的肌肤热度已快要烧毁那层掩藏内心的面具,在孟国师志得意满地前来询问“皇上还有什么其他吩咐”时,阳洙实在忍不住收住了笑容,冷冷地答了句:“有国师在,还有什么是要问朕的?” 就因为这句稍稍表示了他真实意思的话,他才不得不在辗转半夜好不容易睡著时,被悄悄过来的太后叫了起来。 看著睡眼惺忪还不清醒的儿子,太后轻轻叹息:“洙儿,母后耳提面命这么多年的话,你还是忘了?” “什么话?”阳洙揉揉眼睛,因为室内无人,也知道有心腹的内监守在门外,所以没有乔装自己的表情,冷笑著道,“是不是那句要我在孟释青面前,时刻都要像一只讨好他的狗一样的话?” “母后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 “你就是这个意思!总是要我忍忍忍,现在已经忍到我成年了,究竟还要忍到什么时候?” “忍到你的力量可以不再忍的时候!”太后低声喝道。 阳洙重重的喘息,咬著牙。 “洙儿,母后难道不明白你心里的委屈?当年你被推上这个帝位,也并非我所愿。可是成年的几个皇子都相互倾轧而死,先皇晚年什么都倚仗孟释青,他自然要挑一个好控制的皇子来扶植。都怪为娘我出身平民,朝中没有贵戚,所以不幸被他挑中了你……我只希望你能平平安安活著,孟释青想专政,想擅权,就随他去好了,何必要争呢?你根本是争不过他的!” 阳洙冷冷一笑:“母后,你太天真了。不管我争不争,一个已成年的皇帝,早就不是什么好用的傀儡了。既然明知他迟早要下手,难道让我束手待毙不成?” 太后无奈地拭了拭泪,“孩子,如果他非要这个皇位不可,那你就禅位给他吧。” “禅位?”阳洙仰天大笑,“你以为他不想吗?可他不敢!有我在,或者说有皇帝在,他还可以拿我当幌子号令约束诸侯,一旦他自己登上了皇位,四方藩王怎么会真的服他?我阳氏皇族积威好几百年,他弄弄权还可以,真要篡位,未必那么容易!他最好的方法,就是让我赶快立后生子,然后再暴病而亡,让他顺理成章地立我的幼儿当新君,或许还能呼风唤雨多几年。” 太后身处政治旋涡多年,当然知道儿子此言不虚,忧急之下,更是忍不住泪如走珠,“洙儿……这……这可如何是好?” 阳洙冷笑著,猛地从床榻上翻身站起,立在屋中央:“还能怎样?不是鱼死,就是网破!与其被他莫名其妙的毒死,不如自己找一条生路!” “可是你困于深宫之中,无臣无属,无兵无将,又能怎样呢?应博老大人已经算是先皇重臣中最可信任的了,你三个月前递了血旨给他,他虽未曾告发,可还不是毫无动静?孩子,孟释青主政多年,这朝野上下,还会有谁将你我母子放在心上呢?” “刀在颈上,顾不了这么多!我困在这里,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赌上一赌。应博靠不住,我就再找,孩儿不相信先皇在位数十年,竟连一个忠臣也没留下?” 太后掩面长叹,握了儿子的手,爱怜地抚摸著。 “母后……”阳洙放缓声调,将头埋进她怀里,“若天不亡我,我一定会让母后下半生,过最舒心的日子。” 太后轻轻抚著他的头,叹道:“只要你没事,什么日子母后都能过。现在也只能祈望上天,能够保佑我阳氏皇朝,渡过这场劫难了。” 重熙十三年的夏季,大约是本朝礼部所有官员最忙碌的季节。天子成年礼的尘埃尚未落定,皇帝大婚的日期便接踵而至。除了预备入主正宫的沈家小姐和已册立的两位一品妃外,孟释青还物色了好几位美貌佳人以充宫掖。太后召见了一次未来的皇后,但两人只交换了几句例行的话语就匆匆结束了会面。 “这个皇后是孟释青选的,你可千万要善待于她啊。”太后悄悄地叮嘱爱子,“母后已经见过她了,模样很标致,性格也不张扬,你不会讨厌的。” “孟释青喜欢的我都讨厌!”阳洙咬著牙道,“不过母后你放心,我知道怎么对待她!” 年轻的天子依然在嬉戏游乐中度过每一天,小心地利用少得可怜的几次上朝机会观察著两班文武,想要找到一个靠得住的支持者。当初曾经满怀希望送出去的那封血书如同一粒小石子落入了枯井之中,时至今日也没有激起任何的回响,让十七岁的皇家少年十分失望。看来十几年安逸富贵的生活,已经使当年的忠臣选择了明哲保身,所以在没有确切的把握前,阳洙没有再次轻举妄动。 很快就到了大婚当日。虽然心里已做了充足的准备,但被人摆弄整整一天的滋味依然难言难捱。著盛服、听唱礼、受朝贺、行拜礼、授印、册封、赐宴,脸上还必须带著欢喜的笑,好不容易进了洞房,还不得不忍受一整套琐琐碎碎的玩意儿,什么吉祥饺啦,同心结啦,交杯酒啦,挑喜帕了,整个人都快折腾散了。 终于万事皆毕,宫女太监们全体退了出去,正殿的宫门也轻轻掩上了,阳洙这才长长透了一口气,突然又想到端坐在床上的皇后是敌非友,立即把刚放松的神经重新绷了起来,看向这个陌生的女人。 刚挑起来喜帕的时候没怎么仔细看,只觉得长得还不错,现在就著灯光细细一瞧,眉目清秀,气质怡爽,虽然满脸的浓妆,不知怎么的整个神情气韵就是不带脂粉气,想来如果卸了妆,应是更加的好看一些。 “睡吧。”阳洙有些心烦地丢出这两个字,上前给新立的皇后解衣。尽管他今年才刚刚行过十七岁的成人礼,但并不代表典礼之前他就真的没成过人,如何与女人相处,他早就知道了。 “陛下请勿急。”新娘按住了阳洙解她领口的手,低声道,“有一件东西,想先呈献给陛下。” “什么东西?”阳洙皱著眉,侧身靠在床头枕上。 皇后拨开垂在两颊的珠帘,从胸口拿出一个小红布包,慢慢打开,里面是一小卷锦帛,抖开来一看,一块白缎上血迹斑斑,正是一份血书。 阳洙猛地从床边站了起来。 “它怎么会在你的手中?!” 皇后一笑:“陛下将此书赐与应老大人,当然是他给我的。” 阳洙审视著看她,半晌方道:“应大人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皇后轻叹一口气,“据说应老大人那天一回家就关在屋里看这封血书,看完之后嚎啕大哭,怎么也劝不住。” 阳洙感叹道:“老大人对我阳氏皇朝,果然还是一片忠心啊。” 皇后瞟了他一眼:“陛下用的是羊血吧?” “嘎?” “我一闻就闻出来了,可看老大人那么伤心感慨,实在没忍心跟他说。” 年轻的皇帝有些脸红,咳了两声掩饰过去。 皇后站起身,将血书在烛上点著烧了,转身拜倒在地,低声道:“应大人得知陛下在宫中处境艰难,万分忧心,又恐深宫内院之中无人可以保护皇上,为皇上分忧,故用计遣我入宫,以助陛下一臂之力。” “你嫁进宫来助朕?”阳洙半喜半忧,喜的是应博果然忠心于他,忧的是……“你一个女流之辈,又能助朕几何呢?” 皇后似乎有些不高兴,“陛下这话可看轻女子了,天下比男人强的女子到底多的是呢。” 阳洙一笑:“那你自然也是其中的一个?” “可惜我不是。”皇后动作轻捷地走到妆台旁,把满头珠珠翠翠摘了个干净,再到水盆边洗去脂粉,脱下皇后的朝服和身材上的矫饰扔挂在衣架上,潇洒地一转身,再次拜下:“臣应崇优,参见吾皇万岁!” “你……”阳洙倒吸了一口冷气,“你……你是男人啊……” 应崇优将一根手指竖在唇边:“小声一点,外面还是有人呢。” 阳洙满脸震惊之色地看著眼前修长俊美的男子,又侧耳听了听外边的动静,小声道:“他们虽然听不清我们说什么,但总这样叽叽咕咕也不是办法,咱们到床上来说。” 应崇优觉得有理,便当先上了床,抖开锦被,阳洙也宽去外衣,吹了灯,两人一齐裹进被子里,把头轻轻盖住。 “现在你说,你到底是谁?” “臣名应崇优,家父,就是陛下赐下血书的应博。” “那沈家……” “沈大将军也是忠心于陛下的,为了偷梁换柱,已经悄悄将真正的沈小姐送到隐密处安置了。” “你们真是太胆大了,把一个男人送进宫来,被人发现了可不得了啊!” “陛下不说,谁会发现?” “怎么发现不了?比如你的声音,朕起先没注意,现在多听了几句,一听就听出是男人了。” 应崇优笑了几声,道:“您起先不是没注意,而是因为穿女装的时候,我是用锁喉术变了声的,虽然音调低沉了些,但听起来完全是女声。您现在看到的这幅容貌,也是沈小姐的样子,只须每三个月定一次妆即可。若不是我有这项本事,家父也不会把我弄进宫来惹麻烦的。” “那些跟你陪嫁进来的,不会也是……” “不是,她们都是如假包换的女儿身。不过请陛下放心,这些人是绝对可靠的,有她们在,我自信还是不会穿帮。” 阳洙这才松了一口气,听著面前共枕的男子平稳的呼吸,安心的同时,又觉得有一股酸涩之感涌上,急忙连吸了几口气,拼力把眼泪压了下去。 应崇优目中现出一丝同情之色,柔声道:“陛下多年委屈,我没有亲身感受,自然体会不全。不过从今往后,我在宫中一日,当为陛下分忧一日,还望陛下能够信任于我。” 因为烛光俱灭,阳洙看不清楚应崇优脸上的表情,但胸中积郁多年的焦躁感,却因为这清泉般温爽的声音而消褪了不少,就仿如在失重的坠落过程中,抓到了可以攀附的地方,情不自禁地,将全身都依靠了过去。 “陛下?”因为只听到急促的呼吸声,没有回答,应崇优不禁又轻轻叫了一声。 阳洙努力控制著自己不要出现鼻音,勉强用正常的声音答道:“朕自然是相信你的。如今这样的境况,你都肯冒险入宫,朕还能疑心你什么?只是孟释青实力如此之大,你们若是失败,必是死无葬身之地,你可要想清楚了。” 虽然明知对方看不到,应崇优还是对那个倔强的孩子温柔地一笑,安慰道:“我已经想的很清楚了,这次进宫,并不仅仅是因为父命,孟释青他待民严苛,好大喜功,所有的聪明心思,都放在弄权上了。被他这样的人掌握朝纲,对君对臣对民,都是一件祸事,所以不管未来命运如何,都应该先终止孟氏的暴政。” 阳洙有些兴奋地找到应崇优的手,一把握住,激动之下,连自称都改了,欢喜地道:“我久困深宫,外面的事一概不知,你多讲一些给我听。” 应崇优听他语音突转急切,不自觉还是流露出一丝孩子气来,不禁失笑:“陛下果然才刚刚成年,性子还脱不了稚气。” 阳洙觉得不服气,问道:“崇优你几岁?” “臣虚长陛下五岁,今年已经二十有二了。” 阳洙笑道:“那你就算是我的兄长了?” 应崇优忙道:“君臣有别,岂敢称兄弟?” 阳洙长叹一声,一侧身平躺在床上,把被角从头上拉下,道:“我现在还不是君,就算以后能够成为真正的君王,也还是希望有一个真心的兄弟的。可惜我的亲兄弟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就算那些还留在京城的,恐怕也和我是毫无兄弟之情了。”他扭脸看向崇优的方向,因为渐渐习惯了黑暗,他已隐隐能够看清对方脸部的轮廓,“你有兄弟吗?” 应崇优摇了摇头,“没有,我是家中独子,不过却有非常要好的堂兄弟。” “对了!”阳洙突然从枕上抬起头,趴到崇优的身上,“应博大人好歹也是当朝太傅,他的儿子莫名其妙不见了,大家也会起疑吧?” 应崇优不在意地笑了笑,“不会有人起疑的,因为我幼时便由师父带到隐居地学艺,偶尔才会回京几天,这一次父亲又刻意隐眶,没有让任何外人知道我回京的事,所以不会有人察觉到的。” 阳洙“喔”了一声,躺回到枕上,喃喃道:“其实我跟你一样,大部分的朝臣,应该都察觉不到我的存在吧。” 应崇优紧紧握住他的手,微笑道:“他们会知道的。” 阳洙转头,看著那双在幽暗中依然明亮的眼睛,唇边慢慢也浮起来了一个笑容,捏起拳头在空中虚击了一下,道:“是,他们一定会知道的。我是大渊朝皇帝,不是人家板俎上的鱼肉!” 说完了这句话,觉得自懂事以来一直积郁在胸中的闷气,总算吐出了第一口,心中感到无比的爽快,高高兴兴地翻了个身,面向著认识还不到一个时辰的朋友道:“外面的民情、政情,还有孟释青的所作所为,你一件件全部讲给我听!” 应崇优的到来,宛如给封闭积郁已久的阳洙打开了一扇窗,使他有机会拼命呼吸清新的空气。两人同床共枕,几乎聊了一夜,最后还是应崇优困极了,不知不觉先行睡去。阳洙虽然精神还好,但看著新朋友睡得香甜的样子,也不忍心摇他起来继续陪自己讲话。不过好在崇优是嫁进宫来的,相处的日子,应该还有的是。 次日天明,叫起官在屋外叫了很久,才勉强听到房间里有一点儿动静,陪侍皇后嫁进宫来的侍女雯儿与小灵端了温水节栉,进去侍候。 “起来……起来了……”应崇优半睁著眼睛用力拉著那个小自己五岁的皇帝,“该去拜见太后了……” 两个侍女忍不住一笑。 “再让他睡会儿吧,你们先来帮我梳头理妆。”崇优最终放弃地丢下烂泥般的皇帝,坐到妆台前。 “又不是真的新婚夜,怎么累成这样?”雯儿一向胆大,小声调侃道,“公子……不,娘娘,你们昨晚都在干什么啊?” “干什么?聊天啊。”崇优瞪了自己的侍女一眼,但语气却并不严厉。 “聊天能聊那么久?你们才刚刚认识就这么恩爱了?”雯儿咯咯低笑,“瞧娘娘的两个黑眼圈儿……” 崇优又好气又好笑,偏又不能真把这丫头怎么样,回头看看天亮了反而呼呼大睡的年轻天子,有些怜惜地叹了一口气,“这孩子,真是太寂寞了……” “不是孩子了,”较为沉稳的小灵也笑道,“已经是个成年的皇帝了。希望他是个好皇帝,担得起万民的期望。” “你说话的口气真像老爷,忧国忧民的,”雯儿顶了一句,把应崇优的头向后扶了扶,“公……娘娘,你头别低下去,不好梳。” “忧国忧民有什么不好,像老爷这样的人多了,天下人才有好日子过……娘娘,我在给你戴耳环,你的头不要点一点的。” “珠冠放在哪儿的?” “不就在你手边吗?这络头发从侧边绕过去会好看一些。” “少指使我了,我比你会梳头,我能把娘娘打扮的六宫粉头无颜色。” 小灵几乎被自己口水给呛到:“拜托你,不会吟诗请别吟,什么六宫粉头,你当皇宫是妓院啊?那是六宫粉黛无颜色!” “不就只差一个字吗?”雯儿哼了一声,用玉簪将侧边的头发簪住,“娘娘,我说过不要把头低下去……” 小灵凑过去:“娘娘……娘娘?” 两个侍女对视一眼,“睡著了?” 半梦半醒之间梳洗打扮好的崇优被两个侍女扶坐在软凳上狠狠地摇了几下,才算勉强振作起精神。来到床前,阳洙睡得正香,连叫几声都没反应,最后只得拿了冷毛巾盖在他脸上。 “怎么了?”皇帝翻身坐起,无焦点的眼睛四处转了转,似乎又要闭上。 “请皇上净脸,该去见太后了。”应崇优笑道。 阳洙深吸一口气,跳下龙床,在水盆中濯水洗了洗,稍微清醒了一些,回头一看应崇优,玉树临风般站著,虽是锦裙高髻,凤冠丽容,却别有一番清风神韵。 “不知是不是因为知道了真相,我看你竟半点女儿气也没有。” “大概是吧。不过我是由孟国师亲选的皇后,又与皇帝陛下安然渡过了洞房之夜,不会有人想到那方面去的,最多是说这个皇后出身将门,英气太重吧。” “那个真正的沈家姑娘,跟你一样高吗?” “大概要矮一点点,差别不太大。” “直到现在,我还像在做梦一样。这么危险的计画,简直不能想像它成功了……崇优啊,你们……” “陛下,您要记得在人前不能叫我的名字哦!” “放心,只要有人在,我就会中规中矩地称呼你皇后的。” 应崇优上前亲手帮阳洙整理好衣冠,打量了一番,“气色还不算太糟。咱们快走吧,太后娘娘应该早就等著了。” “等著的还有孟释青。你一嫁进来就弄得从此君王不早朝,正中他的心意,他高兴都来不及,不会著急的啦。”阳洙慢条斯理地说,又打了一个呵欠。 年轻的天子说的没错,孟释青在听取了皇帝皇后新婚的相处情况后非常满意,对于阳洙经常跷早朝玩乐以及皇后绫罗珠宝穷奢极欲的行为大加支持,无形中略略放松了对后宫的监视,把精力转了一些到如何推行征兵税上面去了。 相处了几日后,应崇优发现正如父亲所料,阳洙生在深宫,长在深宫,自四岁登基后,由于孟释青刻意的安排,根本没受过什么系统的帝王教育,只是太后有心,暗中拿些浅显的书教习给他,再加上他天生的聪慧过人,才略略识几个字,反倒是他每日里舞刀弄棍地发泄胸中积郁,把身子练得强健无比。 “姓孟的弄来那些老夫子,只会教我要听国师的话,什么治国之术,经世之道,半点也不讲给我听,你要嫌我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没用皇帝,我也没法子。” 应崇优微微一笑道:“臣不过随口问问皇上念过什么书,皇上怎么就扣上嫌不嫌的大帽子呢?莫非是臣言语有误,触怒龙颜?如此还请皇上恕罪。” 阳洙忙伸手挽住他,跺了跺脚道:“我不是对你发脾气,只是一提起这件事心里就又气又急。” 应崇优轻轻握住他手掌,安慰道:“皇上的处境臣与家父在大婚前也曾细细地讨论过,此种情形早已料到。” “那你与应老爱卿,可有什么好计画?” “孟释青在京城的势力太大,皇上若要重掌天下,必然要寻隙离开京都,寻求藩王府侯们的支持才行。只不过这条路崎岖难行,既需要皇上有超人的意志与胆识,还必须向外臣们显示皇上有执掌江山的才智与能力,因此,乘著家父在宫外联络谋划之时,皇上在宫内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学习。” 阳洙一下子站了起来:“我不知道有多想学呢!可你看我现在,文不能安天下,武不能定江山,就算逃脱了孟释青的控制也做不了什么大事。但这深宫内院之中,有什么办法能够瞒著孟释青的耳目,弄一个老师进来?” 应崇优眼波闪了闪,唇边浮起一个淡淡的笑容,抬手掠了掠耳发,悠悠道:“皇上以为家父甘冒奇险,以男换女送臣入宫,只是为了陪皇上聊天解闷儿的?” 阳洙怔怔地看著他,眨一下眼,再眨一下眼,突然扑过去一把搂住了他的腰,惊喜万分地问:“你……你能教我?” “皇上嫌臣年轻,信不过?” “当然不是!”阳洙兴奋地越搂越紧,“我不知道有多高兴呢。咱们什么时候开始?” 应崇优浅浅一笑,道:“皇上可别高兴得太早了。臣可算是一个严厉的老师,到时候不要嫌辛苦,又哭又闹才好。” “你放心,”阳洙抬手为誓,“我一定是一个最好的学生!” 第三章 少年天子的誓言,当然不是虚发的。如同白纸空瓶般的这个学生,在此后传道授业的过程中,果然没有半点偷懒。应崇优家学渊源,阅历深厚,对于政事舆情的了解十分透彻,而且他身为浮山奇人门下高徒,杂学博收,文武双修,更非一般的儒家书生可比,教给阳洙的,不仅仅是经史文章,帝王之学,甚至还有天文地理,兵法战例,每日的课程,都排的满满当当。 不过尽管对这个学生惊人的进步非常满意,日子一久,应崇优仍然发现有一些他预料之外的偏差,慢慢显现出来。 “陛下,为君治世,重在民生经济,行兵布阵之事,你了解就行了,不必花太多的时间啊。” 对于应崇优的劝告,阳洙不以为然地道:“民生经济固然重要,但那是治天下的事,我将来脱离京城后,是要去打天下的,不多钻研一下军事怎么行?” “就算是打天下,也自有军帅将领,陛下只要知道知人善用就足够了。” “我如果自己都不了解军事,又如何做得到知人善用?”阳洙扬眉一笑,将应崇优推坐在椅子上,“你是文臣,自然重文轻武,可在这乱世之中,若不先以武力安定江山,文官们哪里能有施展才华的机会?” 被他这样一说,应崇优就不好再劝,只能自己暗中调整课程安排,慢慢加以矫正。不过令他惊讶的是,阳洙虽然长在深宫之中,却似乎生来就具有极高的军事天赋,最初跟他讲解兵法时,他还只能傻傻地听著,但没过多久,他就可以对一些著名战例进行分析,发表自己的独到见解了。应崇优一开始反对他过多涉猎军事,只是因为知道历朝历代,有太多因君王干涉将帅指挥而致败亡的例子,担心阳洙将来也会由于对战法一知半解而过多地制肘下属,后来发现他这方面的才能大是不俗,也就不再多加阻止。 这日阴雨,阳洙假意与内侍们斗了一回蟋蟀,午后来到正宫,装著要与皇后恩爱嬉戏,摒退了左右,听应崇优上了一个多时辰的课,休息时想起昨天讲的一个战例,突发豪言道:“谢均公渡水之战,固然是胜在战前的计画周密,但若我是他的对手,此战不一定会败呢!” 应崇优心里正想其他的事,随口道:“哦,愿闻其详。” “当时江面大雾,虽然封锁了守军的视线,但对攻方而言同样不利,受到攻击时不必惊慌,只须多擂战鼓,造成大力反击的假像,便可暂时混乱双方的虚实,先稳住阵脚,这是第一步。当时均公的主力正面强攻,势不可挡,可以小部引敌,分撤两翼,进入芦苇荡中,先切断登陆军队与后续援军的联系,将敌军一分为二,这是第二步。” “嗯……” “第三步,当然是收缩战线,把均公最当先的……”阳洙的话刚说到一半,突觉异样,立即住了口。 这位皇家少年原本在武学方面天赋极好,又跟著崇优修习了浮山派的内息调脉之法,耳目已比当初灵敏了数倍,呼吸之间已确认有人悄悄潜到窗下偷听,不由嘴角一扯,冷笑了一下,手臂轻舒,将坐在旁边的应崇优扑倒在了龙榻之上,整个儿压在自己下面。 “陛下……”应崇优因为在走神,还没有察觉到异常,猝不及防被扑倒,不由地惊喘了一声。 “昨夜朕去陪了丽美人,爱卿就吃醋了?”阳洙低声调笑道,“其实在朕的心中谁能比得上皇后呢?”说著将嘴唇凑在颈项之间,亲得啧啧有声。 听了这番调情蜜语,应崇优大概也意识到了是个什么情形,当下将紧绷的身体放松了,配合著阳洙的动作没有挣扎,虽然觉得那游移在颈间颊边的碎吻痒痒的,在身体内部挑动起一些古怪莫名的感觉,也尽量忍著不发出声音来。 “呵呵,这么快就走了?”约摸过了半盅茶的时间,阳洙撑起半个身子,笑道,“还没跟你亲热够呢,说实话,昨夜在丽美人身上,也没有刚才那么舒服……” 话没说完,应崇优已沉了脸,将少年推至一旁,起身整理衣裳。 阳洙愣了愣,知道说错了话,忙解释道:“我不是有意拿你跟她们比,我当然知道你跟她们是不一样的,对我来说,你是……” “雨停了,陛下在我这里停留的时间过久,也难怪有人疑心,请到别处去坐坐吧。”应崇优冷冷地打断他的话,推开了窗子。 “那今晚我再来……” “明日吧,今晚我想早些歇息。” 阳洙闷闷地站起身,向门外走了两步,突又停住,转回身来道:“我有了错处,你就该对我明讲,现在你又不说,又要生气,算什么?” 应崇优抿了抿唇角,沉吟了一阵,又把窗户紧紧关上,转过头来,慢慢道:“那么请陛下切记,虽然我现在为情势所逼,身处后宫,但外臣与内宠截然不同,君臣相处,最忌过分狎昵,希望陛下以后多加自重。” 相处这么长时间以来,阳洙总有一种感觉,觉得应崇优虽然对自己尽心尽力,但其实一直刻意地保持了距离,不像自己对他那么掏心掏肺,全心依恋,本就有些气闷,何况刚才之所以开那样的亲昵玩笑,只是因为对他而言,崇优早已是一种超越了朋友与师长的更亲密的存在,相处起来就像是自己身体的另一部分那般自在,虽然于礼法而言确有不妥,但内心并不是真有淫邪之念,被这样斥责,自然免不了委屈;再加上生于皇家,虽然被权臣所压,毕竟也是金尊玉贵长了这么大,几曾听过这等辞色皆厉的话?忍了忍忍不下去,又不能真的争吵起来,气恼不过,只得把手一甩,大踏步就走了。 廊下伺候的内侍们见皇帝出来,面色难看,传来的车辇也不坐,步行著回了寝宫,蒙著被子朝床上一倒,一句话都不说,心知正是龙心不悦的时候,哪里敢去打扰,悄悄地退出来打听,只打听到似乎是与皇后在内室有了口角,至于到底是为什么打听不出来,只能静静地在外面候著。 阳洙赌气走后,应崇优就拿了本诗集在窗下斜靠著看,看到近晚还没有翻页,烦躁地在室内踱了几圈儿步,细想一回,还是觉得自己下午说的话有些重了,便命宫女备下轻便小车,乘坐著往皇帝的御殿而来。 在殿门外止住内侍的通报,刚悄悄步上台阶,殿内正好传来阳洙的怒斥声:“朕说了不吃不吃,都给朕滚出去!”接著便是餐盘器皿被打翻在地的哗啦声,几个小太监连滚带爬地退了出来,抬头一见皇后就立在门外,吓得又是俯地而拜。 “陛下怎么了?”应崇优温言问道。 “回娘娘话,陛下不知何故心情郁闷,先是说晚膳不好,砸了,换了另做的送进来,又砸了……奴才们实在没有办法。” 应崇优嗯了一声,虽然表情没有大的变化,但眉头已暗暗皱了几下,思忖片刻,吩咐道:“本宫进去劝劝,你们都退下吧。” “是。”小太监们磕了头,全都从廊下退到院中侍立。 应崇优迈步进殿,过了一重垂花内门。阳洙正板著脸坐在靠南的一张长榻上,虽然他早听见有熟悉的脚步声临近,但因为还闹著性子,所以视线仍是转向一边,头也不回。 脚步声在近旁停下,室里一片静寂,好半天没有人说话。阳洙到底是少年心性,想不通应崇优这样一言不发是什么意思,便忍不住暗暗转过视线偷看,却不料崇优一直坐在近旁冷冷看他,四道目光撞个正著,急忙移开已来不及,不由脸上有些发热。 见阳洙转过头来,应崇优音调平稳地问:“听说陛下心情不好,砸了食盘?” “是啊!” “陛下的晚膳精脍美撰,一时不悦即可弃如粪土,可知此时此刻有多少百姓辗转哀嚎,求食一粥而不能?” 阳洙最初听得应崇优主动前来,心里的不高兴已经消了大半,本想著只要他先开口说一句话,就顺著台阶跟他和好,不料直到此时,还字字句句都是说教,愈发地怒上心头,腾地一下站起身来,气呼呼地道:“是,我不知道百姓疾苦,我不是好皇帝!我看著百姓挨饿无能无力,我是个没用的皇帝!你不就是想跟我说这个吗?” “陛下既有雄心壮志要做好皇帝,就要胸中有城府,能控制住自己的脾气。将来逐鹿天下,逆耳之言不知要听多少,怎么能够这样喜怒形之于色?” 阳洙被他噎得一怔,更被勾起心中委屈,咬著牙道:“我在孟释青面前强颜欢笑这么多年,你还觉得我装得不够啊?如果跟所有人都装,甚至跟你也装,我……我……”说著便觉得喉间一哽,但因为男儿的傲气,强行咽了下去,眼睛却不由地红了。 应崇优目光微露怜惜之意,但仍是忍住心中阵阵酸软的感觉,淡淡道:“陛下总不能领会臣真正的意思,臣只是希望陛下一言一行,能想著将来的大业,一粥一饭,能念著百姓的温饱,就是臣的万幸了。” 阳洙哼了一声,强撑著道:“我摔了食盘,忘了百姓在挨饿,算我错了,大不了我也饿上几顿不吃,你满意了吧?” 应崇优深深地看了他良久,缓缓颔首道:“也好,陛下若不知挨饿的滋味,又如何能体会百姓饥寒?既然这是臣无法教给陛下的,那臣就只好陪著了……” 说著双眼慢慢闭上,竟自开始调息打坐起来。 阳洙气的狠狠揪了揪坐垫的流苏,朝床上一倒,再次闷声不发。 外面的太监宫女们候了半晌,也没听见里面召唤,又不敢擅自进去察看,张惶失措地等了一夜。早晨再进去时,只见这一对皇家夫妻一个睡在床上,一个靠在软榻上,醒来后神情都是淡淡的,看不出喜怒哀乐,奉上早膳,谁也不肯吃,命他们拿了回去赏侍卫们吃了。 到了中午,还是不吃,摆在桌上的点心,根本动也不动。 晚上…… 太监们几乎快要哭了出来,连皇后宫中最伶俐的两个宫女小灵和雯儿,也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样。 其实这时,阳洙早已饿得有些头晕眼花了。皇家的孩子,无论受怎样的磨难,饭总是吃得饱的,几时这样饿过?何况又是十七岁正值生长期的少年,单只一顿晚饭没吃,早上起来胃里就已经像是被铁砂纸在不停地磨来磨去,让人抵受不住。可是他生来性子倔强,此时一口气堵在胸中,竟能咬牙忍著,死也不肯先行示弱,倒让应崇优有些意料未及。 在本来的预计中,这孩子最多坚持到中午必然撑不下去,可如今都到掌灯时分了,他还梗著脖子一言不发,一副要死拼的架势,让人佩服之余,又有些好笑。 不过应崇优心里很清楚,自己决不能是那个首先让步的人,如果一时心软,难免前功尽弃。既然僵到这个地步,就一定要坚持下去。 入夜,太后娘娘终于抱病前来干涉。先是责问周围侍候的人,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看那两口子,表情竟是如出一辙地莫测高深,不像是在恼,也不像是在闹,骂他们时,就跪下行礼谢罪,劝他们进食,却根本不听。 这般乱了近一个时辰,太后也没了办法,想著不过是小夫妻们的别扭,总不会真的绝食饿死,再加上身体实在支撑不来,只得摇头叹息著回自己宫中去了。 应崇优跟在阳洙后面在廊下叩首目送太后远去,方才缓缓起身,刚朝宫门走了两步,突然觉得脑门一阵发晕,身子刚晃了两下,被灵儿手快一把扶住,惊呼了一声:“娘娘!” 阳洙闻声回头看了一眼,见应崇优紧紧靠在宫女身上,面色苍白如纸,心跳顿时漏了一拍,脱口问道:“你怎么了?” 应崇优振作了一下精神,慢慢推开宫女的手,淡淡答了一句“没事”,迳自进屋里去了。 阳洙独自在廊下呆了半晌,跺跺脚,看看四周的太监宫女们全都眼巴巴瞧著自己,只觉得胃里发空嘴里发苦,顺带著脑子里也乱糟糟的。正不知所措的时候,灵儿又从里面出来,低声禀道:“陛下,情况不妙啊……娘娘昨儿早起身子就有些不舒服了,请陛下还是传个太医进来瞧瞧吧……” “昨儿就病了?”阳洙一听,顿时忘了正在赌气,忙一面命传太医,一面进来看视,见应崇优靠著一个长枕,额上都是虚汗,用手一摸,四肢冰凉,立即就心慌意乱起来。未几太医进来,隔著帐子诊了半日,跪著回禀阳洙道:“天气凉了,娘娘原有些外感失调,又不知何故胃虚气短,一时不敢用药,先用淡参汤暖胃,稳住了病势再看……” 阳洙心中明白,跺跺脚命太医退下,吩咐太监端一碗参汤来,可刚刚递到嘴边,应崇优已将头转到了一边。 朝夕相处了这么长时间,应崇优早已摸清了阳洙的脾气,知道自己病成这样,他定然撑不了太久。果然未及片刻,少年就已倚到枕上,顾不得旁边有人,颤声道:“今天是我错了,我会反省的,你吃点东西嘛……” 应崇优合目静躺了一会儿,方才慢慢睁开眼睛,视线先落在小灵和雯儿的身上。 两名宫女立即心领神会,当下便让侍候在周边的内监们尽数退下,又紧紧掩上了房门。 “这碗参汤,请陛下先喝……” “我没事,还是你……” 在应崇优沉静如水的目光下,阳洙还是咽下了后半句话,喃喃道,“那我们一起喝……” 微微一笑,未来的太傅撑起半个身子坐了起来,两人也不用汤匙,就著那个碗一人一口,分著喝完最后一滴,再将空碗轻轻放在一边。 “陛下还要再吃些点心才是……” 阳洙摇了摇头。 “难不成陛下还不觉得饿?” “你的用意,我已明白了……”阳洙眸色黯淡地垂了头,低声道:“我今天才知道,老百姓忍饥挨饿,心里是什么滋味……” 应崇优淡淡一哂,道:“不,就算陛下再多饿几餐,也未必全能体会那种感受。” 阳洙睁大了眼睛,“为什么?” “因为陛下挨饿的时候,心里并不绝望。” “绝望?” “是,无论陛下有多饿,其实心里都明白,只要自己决定要吃了,就一定会有东西吃。可百姓们不一样,他们饿著的时候,是真的不知道该到哪里去找食物,到底什么时候才找得到一点食物。他们常常看著自己的父母妻儿倒在身边,明明只需要一碗粥就可以救活他们的命,却根本无能为力……济北大旱的那一年,我们师兄弟曾奉师命下山。那时候我还小,有一个……有一个师兄带著我,到一个小山村去。其实那时候济北的灾民差不多都逃荒去了,我们之所以要去那个村子,是因为在附近山上看到了村子里居然有一缕烟冒出来,似乎还有人活著。可当我们赶到时,却还是没能在那个院子里找到一个活人。烟是从柴房冒出来的,有个妇人倒在灶前,手里握著一把稻草,似乎是在将这稻草填在灶膛的时候断了气,灶上的锅里只有一些谷壳,这妇人是想把这些谷壳煮软一些,好喂给她的孩子吃……可是在另一间屋里,那个婴儿躺在炕上,早就已经冰凉了……那是我第一次看见饿死的人,当时的感觉,陛下是不能体会的……” 阳洙怔怔地睁大了眼睛,脸色发青,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牙根紧紧咬住。 “饥饿是什么滋味,你也许可以试著体验一下,但看著身边最重要的人因饥饿而死去的滋味,你真的能够想像吗?”应崇优的手指,温柔地拂过少年僵硬的脸颊,来到他的鬓边,轻轻抚摸著,“也许……你也受过很多委屈,吃过很多苦……但你要知道,百姓所受的苦难,永远是这世上最深重的苦难,包括你在内,谁也比不了他们。你想要除掉奸臣,重掌江山,百姓一定会支持你。可他们支持你的理由,不是因为你是大渊朝皇室的嫡系子孙,不是因为你血统高贵,生来就是人上之人,他们为了你不惜拼掉性命,只是因为希望你能够让他们不再挨饿,能够让他们不再看著父母妻儿受苦。你明白吗,阳洙?” 年轻的皇帝有些震动地抬起头,抓住了应崇优的手,贴在脸上,“你……你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是,”应崇优有些虚弱地微笑,“阳洙,阳氏皇朝的继承人。但我必须告诉你,如果你做不到让天下人安居乐业,那么你与孟释青,就根本没有任何区别。你的名字,你的血统,不过是你生来的资本,真正能让你成为一个君主的,只有民心……” 少年天子怔怔地听著,双手已经不自觉地握成拳头,越握越紧。 “陛下,无论我教会你多少东西,只要我教不会你将百姓放在心上,那我就是一个失败的老师。请你现在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取孟释青而代之?是因为这天下应该姓阳吗?是因为你从小受他的压制要报仇吗?” “不,”少年的声音如同削金断玉般脆利,一字一句从齿间跃出,“我一定会打倒他,因为他不配掌控这天下,等我成为天下之主,一定会记得百姓的苦楚,一定会让我的子民不再受外族欺侮,我要让他们富足,让他们安康,我要成为一个真正的、真正的君主!” 应崇优的脸上展开一抹微笑,不自禁地扶住了阳洙的肩膀,用力地握了握。面前那双黑亮的眼睛,闪现出的是属于王者的光辉,锋芒烁烁,令人不敢逼视。 作为一个从小就生长在深宫之中的人,阳洙对于外界的一切几乎没有什么概念。他之所以奋起反抗孟释青,也主要是因为仇恨和生存的本能,并非出于一个皇族继承人对于江山和民众的责任感。 而教会阳洙如何开拓思维,如何胸怀天下,就是应崇优在传授知识之外的另一个重要的目标。 那一夜,在饥肠辘辘中,阳洙第一次开始思考什么是君主的责任,开始思考宫墙之外的万千生灵与他之间的关系。 两天后,应崇优给自己的学生布置了一个考题,他要阳洙抛开孟释青是篡权者这个前提,单单从他身为执政者的角度,来评定他的功过。 以前每天上朝听政,对于阳洙来说是件很难熬的事情,因为孟释青不会允许他发表任何自己的意见,使得他不是无聊地坐坐睡睡,就是拿些小玩意儿在那儿玩耍。但自从年轻的帝师布置下这个考题之后,这段呆坐的时间便不必再白白浪费。在那副百无聊赖的表面功夫下,阳洙开始认真地倾听官员们向孟释青禀报政事,进行朝议,了解目前国计民生的现状,下朝后就找机会与应崇优讨论分析,提出自己的结论和意见。他不再偏激地全盘否认孟释青的施政,反而会很理智地从旁观察,假想如果是自己应该怎么做。 学习和思考加速了阳洙的成长,他渐渐脱去了浮燥,增添了沉稳。大渊朝祖先雄武智慧的血液在少年的身上沸腾著,他开始散发出令人惊喜的个人魅力。慢慢的,阳洙身边忠心的内侍越来越多了,而应崇优也终于开始坚信,这孩子,也许真的是这个混乱世间的希望。 重熙十四年,腊月。 各地陆续发生因“恩田令”失去田产的饥民所引发的暴动,虽然都被官兵严厉镇压了下去,但仍然不可避免地引起了一定程度的政局动荡。 当冬天的第三场雪飘落的时候,孟释青以晋王阳越治下无方,封地内屡发巨案为由,降晋王为侯,收回其封地。 旨令发出半月后,一道快讯飞抵京城。 晋王反。 这场被逼上梁山的仓促叛乱只延续了三个月,便被孟释青派出的大军平息。阳越及其三子自尽,朝中及地方被牵连进去的官员家族近二百人被杀,晋王所辖的十七州州军被撤,收归了孟释青所控制的檄宁军部下。 如果当今皇帝无子,晋王就是第二顺位的继承人,其与皇室血脉之近可见一斑。如此有实力的高贵藩王被孟释青干脆俐落地收拾掉,令天下更加臣服于这位掌朝国师的铁腕之下。 原本微有波澜的政局,立刻便归于平寂。 不过这一系列的政治风波似乎并没有影响到每天坐在朝堂正位上的那位皇帝,他依然在上朝时逗弄他的小雀儿蛐蛐儿,依然穿梭在后宫环肥燕瘦各有风姿的佳丽美人之间。孟释青为他选定的皇后妃嫔好像都挺合他的胃口,总是厮缠在一起,夜夜春宵不误。 但差不多快半年过去了,皇后也好,妃子也好,却没有一个传出孟释青希望听到的喜讯。 只有一次,庆禧宫的越妃突然晕倒,腻荦呕酸,国师大人刚刚扯开嘴角笑了两声,太医便回报说:“娘娘吃坏了肚子……” 那天夜里,阳洙蒙在被子里小声跟应崇优形容孟释青当时一阵黑一阵黄的脸色,笑得缩成一团拱进崇优怀里,好不快活的样子。 “皇上也别只顾著笑,”应崇优推著他的肩膀道,“你服了我的药,至少这一整年后宫是不会有人怀孕了,孟释青这一急,不定使出什么手段呢,你也要防著一些。” “他会使什么手段猜也猜得出,光防防得住吗?”阳洙冷笑道,“若他真敢弄一个野种进宫,朕将来定会将此羞辱百倍还于他身!” 方才还咯咯笑著似讲故事一般的少年突然说出这样阴冷的一句话来,应崇优微微有些吃惊。 “幸好这宫里人多眼杂,那老东西还要披一层礼义廉耻的假面,一时也不见得就能安排妥当呢。”阳洙很快又放缓了语气,猛地把被子一抖,笑著扑到应崇优身上打趣道,“好皇后,你要实在担心,就替朕生一个罢!” 应崇优脸一红,伸手就将那淘气的年轻人掀了下来,责备道:“你又忘了!为人君者,要矜持庄重,怎么可以开如此轻浮的玩笑?子曰,礼之……” “应老夫子……”阳洙苦著脸揉揉被捏痛的肩膀,“别教训人啦,不过是因为在你面前,用不著讲究什么君臣大礼,才说那么一句玩笑话……” 应崇优板著脸道:“要知道离京去藩领后,展现天子威严是很重要的,我就担心你成了习惯,以后对别人也这么著……” 阳洙趴伏在枕上,侧著脸柔柔地一笑:“怎么会有别人?这世上再有千千万万的人,也只得一个应崇优啊。” 轻飘飘的一句话,又似是随口说出,然而听在人耳中,却如一道电流闪过,在心中震起感动的波澜。 “怎么又不说话?想睡了?”阳洙伸手推了推比自己年长的朋友,“你还没考问我今天的功课呢……,对了,你上次正说你师父会天演神算之术,就有人来打断了,我一直想问你,他算的准不准啊?” 应崇优定了定神,低声道:“天命怎可轻测?家师等闲不会擅开天眼的。” “那他给你算过没有?” “……” “算过的?算出什么来了?算没算出你会进宫?你的将来,会不会功成业就?” “陛下问这个做什么?” “很明显啊,”阳洙笑道,“你和我的命运一定是捆在一起的,知道了你的,岂不就是知道了我的。” 应崇优翻身平躺在枕上,看著帐顶随口道:“那也未必,也许陛下大业能成,我却中途就死了……再说这世上也有可共患难,不可共富贵的事呢……” 话说了半晌,居然没有回应,应崇优觉得有些奇怪,扭头一看,年轻的皇帝半支起身体,目光激烈地狠瞪著他,胸口一起一伏,好像正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怒气。 “怎么了?” “你刚才说的话,是当真的吗?”阳洙咬著牙,“你觉得我将来,会是个无情无义的人吗?” 应崇优怔了一下,这才恍觉到自己的话也许有些伤害这个敏感的孩子,忙扶著他肩头安抚道:“我只是在说事情会有各种各样的可能性而已,又没有在说你……每一个人的命都是独立的,不一样的,哪有捆在一起的道理……” “我偏要跟你捆在一起!”阳洙一拳砸在枕上,“还说没有指我,你这话分明是在疑心我!什么叫可共患难不可共富贵?既然你信不过,我立誓给你听!”说著将右手食指放在口中用力就咬,被应崇优慌忙伸手拉下来,已经咬破了皮,滴下血珠来。 “我不过随口说错了话,哪有人这样性急的?”应崇优从枕上抓过一方白帕给阳洙扎裹手指,语调温润地哄道,“陛下将来一定是仁义的好皇帝,臣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点啊。” 阳洙定定地看了他半日,突然反掌握紧了崇优的手,道:“我发过誓了,你呢?” 应崇优一时不解,“我什么?” “如果我将来做不成好皇帝,让你失望,你还会不会一直记得我们今日的情谊,会不会一直像现在这样,留在我身边,关心我,教导我,永远都不离开?” 这是一番出乎应崇优意料之外的话,但是在最初的惊异之后,在他胸中随之泛起的,却是一阵淡淡的酸楚。 对于阳洙话语中的真情挚意,应崇优并不怀疑,只是对于世事人情,他心中更是清明一片。 这孩子孤儿寡母幽居深宫,周边都是窥测的冷眼,风刀霜剑下有了一个可信任依托的人,当然弥足珍贵。可是将来一旦冲破樊笼,进到更广阔的天地之中,他至尊天下的身份,会让他的周围环绕著忠臣良将,到那时一个区区的应崇优,便不会再像现在一样,让他如此珍惜,如此患得患失。 伴在君王身边荣宠终身的人,千百年来屈指可数。而应崇优从来都不认为,自己会是那少得可怜的几个幸运儿中的一个…… 没有得到即时的回答,阳洙的面色一变,眉毛登时竖了起来,怒道:“你在想什么?难道……” 应崇优的唇边浮起一个略带苦涩的微笑,伸展双臂,将那孩子已经比自己还要健硕的身体轻轻揽进怀中。 “陛下放心,无论将来发生什么,崇优都不会离开你身边,永远不会……但是你,也不要因为晋王之死而灰心丧气,开始怀疑自己的能力,明白吗?” 阳洙一动也不动地靠在应崇优怀中,用力吸著他身上的气息,好半晌才瓮声瓮气地道:“果然又被你看出来了……我还以为自己,掩饰的很好呢……” “你是掩饰得很好啊,言谈举止没有一点儿异常,不再像是一年前那个满身都是破绽的小皇帝了。我相信就算是孟释青那双毒辣的眼睛,也不会看出你心里究竟有什么想法。” “幸好只有你看出来……” “不,”应崇优轻轻摇首笑道,“我不是看出来的。我只是了解你。晋王有不俗的实力,却被孟释青如此顺利地除掉,这件事不可能对你没有打击。我之所以一直没有去解劝你,是因为我相信,陛下已经有足够坚强的心志可以抵御这样的打击,而且能够在晋王的失败中,吸取到有益的经验。这一个月来,你一直在思考晋王之败的真正原因,对吧?” “对!”阳洙坐直身体,将右拳击在左掌心中,发出啪的一响,“你听我说,我觉得晋王败退如此之速,有这几个原因。其一,他缺乏远见,没有在事先做好万全的准备,被逼无路才仓促起事;其二,他没有大义名分,孟释青以朝廷的名义出兵,他就是推脱不掉的叛乱者;其三,他没有盟友,孤军奋战,若不能势如破竹直捣黄龙,士气自然就散了;其四,他自身不修,驭下无方,被孟释青抓到的那些罪状,都并非子虚乌有。崇优,你觉得呢?” “陛下所言,已经很周全了,”应崇优点头赞道,“不过臣以为,还有一条。” “什么?” “人。” “人?” “政治争斗,要的是人才,战场相见,要的是兵力,都需要人。以少胜多的战例不是没有,却非常冒险,确保胜利,实际上就是要确保自己拥有比敌方更多的兵力,更多的良将谋才。奇思怪招,也许偶能生效,但终非正道啊。” “嗯!”阳洙用力点著头,“没错。晋王刚刚起事时,兵力有六万,我记得当时朝议,大部分人都建议派出十万檄宁军平乱就足够了,可是孟释青却偏偏要派出二十万,除了必要的守备军力外,几乎是倾巢而出。他当时还说:‘我有两只拳头,为什么只出一拳?’这老家伙,果然是老谋深算!” “确保自己的绝对优势,不给敌方以任何机会的喘息,这就是最好的战略。”应崇优拍拍学生的肩膀,“陛下,有孟释青这样的对手,你要更加地努力哦!” “没问题!”阳洙扬了扬坚毅的下巴,用稳稳的声调答道,“我不是晋王,我不会输!” 第四章 重熙十五年,秋。 少年天子第一次小试心机,设下迷局陷阱,成功骗得孟释青一怒之下杀了最碍事的六宫都太监田仁。 那是小皇帝暗中肃清宫廷的第一步,也是能在后宫之中扩大自由度的最重要的一著妙棋。 虽然整个事件自始至终应崇优都从旁匡助,但最后看著这个学生嬉笑言谈间便除掉了横行六宫的田仁时,年轻的帝师却发现自己心中,竟不是纯粹的喜悦。 与此同时,应博在宫外仍然不断地给孟释青暗中制造麻烦,令他的精力一时顾及不到内廷中。魏州侯处的军备已渐渐整齐,接下来要详细计画的就是如何成功脱离京城,进入到藩领军中。 对于逃离,阳洙提出一个不容更改的要求,那就是自己、太后和应崇优必须全部都逃出来,任何一个人陷落在宫中都不可以。所以一套接一套的计画被制定出来,又被讨论否决,为了万全两字,一直拖过了中秋。 月圆佳节过后,永雉宫端妃突然传出喜讯,称已有一个多月的身孕。 应崇优知道,不能再继续犹豫拖延下去了。 为庆祝未来皇族继承人的出现,皇帝晋封端妃为贵妃,太后也恩免她朝昏省拜之礼。太傅应博还亲作了长长一首歌赋以示朝贺。这篇歌赋辞章华美,虽然暗中为一些清致之士不齿,却深得孟释青的欢心。 “太傅此举,又不知要被多少人诟骂了。”阳洙看过赋文之后,私下对应崇优感叹道,“他老人家这么些年一面假意奉迎孟释青,一面为我谋划筹算,其间的艰辛委屈,不知将来能否报答……” “父亲的为人我最清楚,他跟祖父一样,心中只有一个忠字,只要陛下能够清除孟党,重掌朝政,他就再欢喜不过了。”应崇优将写著赋文的素笺压在砚台下,淡淡道,“身家性命都放在脑后了,谁还指望报答呢。” 阳洙凝视著他的侧面,轻声问道:“令祖令尊都是这样一心一意忠于朝廷,你呢?” 应崇优怔了怔,本想转头看看阳洙怎么会问出这样一句话来,却不知为何,总觉得那软飘飘的语气里别有用意,所以最终还是将视线锁在原处,慢慢答了一句:“臣,自然也是忠于陛下的。” 阳洙微微向后撤了撤身子,抿住嘴角。 对应崇优的回答,他并不满意。但到底不满意在哪里,他却又不清楚。 他只是模模糊糊地觉得,自己希望应崇优对他也是一心一意,但却又不希望这份一心一意,只是源于“忠君”二字。 “陛下,虽然大概也能推测出真相,但臣还是想确认一下,端妃那边……”应崇优将话题微微扯开,问道。 “没有可能,那孩子不是我的。”虽然对端妃有孕这件事的怒气已充盈得快要涨破肌肤,但阳洙调弄鹦鹉的手依然稳定,语调也牢牢地控制在平静的范围之内。 应崇优的目光锁在他的身影上,眉睫微微一动。 两年过去,十九岁的少年比初见时长高了一个头,暗中进行的习武修文让他的体格和气质都有了令人无法忽视的变化,就算是有久经试炼的面具遮掩,也会偶尔渗露出一丝凛凛气息,让人心头没来由地一悸,再仔细察看时,却又过往无痕,说不出有哪里不对。 应崇优可以想像,这样一个已不是孩子的少年天子坐在朝堂之上,既使他两年来对政务一言不发,孟释青也绝对是如芒在背,旦夕不安。 “不过为了不让姓孟的起疑,我现在还得去看望她。”阳洙淡淡地道,“去看她怎么欺瞒遮掩,也算有点儿趣味。” “陛下……” “你别担心,不过是一个没有廉耻的女人而已,我不会在她那里动气。”阳洙轻轻扶了扶应崇优的肩,居然微笑了一下,“今晚我还是会回来,你别睡,等著我。” “陛下,”应崇优将阳洙的手从肩上拿下,握在掌心,柔声道,“我知道你心中的气恼,但端妃之事,你也不要过于苛责她。想孟释青如此淫威,群臣尚且噤口,她一个弱女子何以为抗?” 阳洙冷笑了一声,道:“曾是枕边人,我比你了解端妃,后宫十多个妃嫔,孟释青选中她不是没有道理的。她若真是被逼奸的,我也不至于去雪上加霜。” 应崇优心知阳洙所言不虚,不由叹了一口气,“不管怎样,这件事是孟氏手笔,端妃不过一件工具而已,能宽容处且宽容吧。” 阳洙微微低下头,默然半晌,慢慢道:“崇优,你教我的东西,我都尽我所能学了,但总有那么一两样,是我怎么都学不会的……请你不要怪我……” 应崇优有些吃惊,抬起眼看他。 “无论是什么人,无论有什么原因,只要背叛了我,就决不原谅。”阳洙把手向后一抽,嘴角紧紧抿住,转身快步离去。 应崇优怔怔地立在书案前,良久才扶著桌面缓缓坐下,口角挂起一丝苦笑,喃喃自语道:“傻孩子,其实有时候,原谅比不原谅要简单得多,也要容易得多啊……” 摇首拿起书卷,心不在焉地翻过了几页,突听廊下响起脚步之声,片刻后传来灵儿的禀报:“娘娘,沈大人进献时令菜肴,内廷尉传呈进来,娘娘要不要用一点儿?” 应崇优“嗯”了一声,未几侍女们已捧进一个食盒,在窗前安了梨几小凳,将盒中几样精致小菜摆了出来,又安置好碗匙等物。 “好了,灵儿侍候,其他人都退下去吧。” 内廷尉传呈进来的东西,自然已经被细细查验过,应崇优吃了几箸,将菜肴拨开,检视盘底,最近选定一个青花瓷盘,将所盛的菜蔬尽数倒在一个空碗内,用布巾将盘子拭净,仔细查看盘沿处绕了好几圈的花纹。 “娘娘?”灵儿见应崇优神色凝重,轻轻问了一声。 “晚间再跟你们说。”应崇优在盛菜的碗内添了饭,快速地吃完,让灵儿把其余的食物赏给内监们吃了,自己歪在榻前,细细地思谋了一个下午。 黄昏后,正阳宫传了香汤木桶,皇后入浴,只有贴身两个宫女侍候,殿外只闻水声和轻轻的笑语声,似乎这位为了端妃有孕气闷至今的皇后,今天心情不错。 洗到一半时,皇帝从端妃的宫院驾临,止了宫人的通报,蹑步悄悄进了皇后的寝殿。没多久,两个宫女掩口笑著出来,示意皇帝的随从都退出殿外。 不过,此时的内室,却并非大家想像中那般风光旖旎,那大大的浴桶中躺的也不是美人如玉,娇躯横陈,而是一具雄健的男性身体。 散发长袍的应崇优小心地确认周围没有耳目后,才回身用银勺剔亮纱灯。 “来帮我擦擦背嘛。”坐在浴桶中撩水洗浴的阳洙笑道。 应崇优双眉一竖,刚瞪了他一眼,阳洙已先告饶道:“开玩笑的啦……不过你也不要躲那么远,过来好说话啊。” 瞟了瞟露在木桶外的半截裸体,应崇优觉得颊边有些微热,低声道:“陛下既然想洗澡,怎么不在端妃那边洗了再过来,明知道这里没人侍候你。” “我本来不想洗的,进来看见你慌慌张张地跳出来穿衣服,还有一半的水没有用,当然是不洗白不洗。” 应崇优想起方才的尴尬情形,脸上更是一片红涨,可一张嘴,又不知说他什么才好。 “应夫子,你不是说过什么非礼勿视吗?怎么两个大姑娘侍候你入浴,你却能躺得舒舒服服的?”阳洙觉得他反应有趣,更加地开起玩笑来了。 应崇优忍住羞恼,道:“我洗澡是想乘机跟灵儿小雯她们吩咐一些事情,谁知你会这么早过来?” “是吗?”阳洙神色暧昧地道,“这么说是我打扰了你的好事?” 作为一个精力旺盛的成年男子,阳洙一直以己度人,总觉得崇优的两个陪嫁侍女多半跟他关系不一般,时不时拿来酸溜溜地开开玩笑,而应崇优在这方面又比自己的学生差得太远,不好认真解释,也就含含糊糊地默认了,此时听他旧话重提,索性理也不理。 阳洙从端妃处来,原本心情不好,结果进来撞见他家夫子手忙脚乱地披衣服,还差点被衣角绊倒的狼狈样子,一时忍不住被逗笑,反而忘了烦心事,故意脱了衣服入浴,正想多逗他一会儿,殿外突然一片嘈杂声响,接著便是小雯刻意提高的声音:“给国师大人请安!…” 阳洙猛地坐直了身体,对应崇优对视一眼,两人面色都有些发白。 “国师,李校尉他们确定看到,刺客穿过蹑云殿,的确进了正阳宫!臣等不敢擅扰,只好请来国师……” “国师,”灵儿大声道,“里面只有陛下与娘娘,没有刺客,娘娘正在入浴,您恐怕不便…” 片刻静默后,孟释青冷冷声音响起:“陛下与娘娘的安危要紧,郭离郭开,你们两个跟我进去,其余人候在外面!” “是!” 听到这句话,应崇优心头一跳,手指抓住衣袍的前襟,紧紧扭成一团,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陈设在西面的穿衣铜镜。 镜中伫立的人影,虽是沈家女儿面容,但出浴后未及矫饰的身体,怎么看怎么是个男人。 “快进来!”阳洙见应崇优在这个紧要关头竟然发愣,急得把水面一拍,“快脱衣服进来!” 应崇优乍然回神,脚步声已进前殿,忙飞快地扯去衣衫,跳进浴桶中,阳洙抱住他一个转身,紧紧护在怀中遮住。 “陛下,今夜有刺客来袭,臣特来护驾。”仿佛是同时,孟释青的声音已传来,“郭开郭离,你们两个小心点儿搜,不要惊了皇上娘娘的驾!” “是!” 阳洙忍著气,手已在水里握成了拳头,应崇优将掌心贴住他胸口,轻轻地摩挲安抚。 “国师,殿中并无他人。” 孟释青嗯了一声,缓步走到浴桶旁,向下瞟了一眼。 水面上飘著些零散花瓣,还腾著氤氲的热气,一眼望去,虽然皇后的身体几乎被整个儿遮在下面瑟瑟发抖,但明显没有藏著第三个人。 “国师,看什么呢?”阳洙仰起头,水珠从他的颔下滚落,脸上挂著的是完美的微笑。 “呵呵,老朽半入土的人啦,只是怕遗漏刺客惊了您的驾,还能有什么?皇上娘娘安歇吧,臣就不打扰了。”孟释青笑了两声,转身刚走了两步,就有人在殿外廊下大声道:“国师!刺客藏在东面的湖石下,刚刚冲破围堵,向西去了!” 孟释青哼了一声,快步出门。外面呼叱了一阵,渐渐安静下来。 “娘娘……”灵儿与小雯这才进来,低低呼喊了一声。 “这里没事,你们不用侍候了。”阳洙高声吩咐了一句,听得关紧殿门的声音,这才慢慢放松自己的手臂。 可是身体,却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下唇被狠狠咬出了牙印,也控制不住血液向脑部上涌的感觉。 那是羞辱,是愤怒,然而更多的,还有后怕。 如果被孟释青发现了崇优的秘密,如果因此而失去怀中那个最重要的人,如果…… 冷汗一颗颗冒出,与粒粒水珠一起,顺著背脊滑下,刚刚放松的手臂又突然收紧,将那个正准备起来的身体猛地抱回自己怀中,贴在胸口。 应崇优意料未及,不由惊喘了一声。 在双臂的环绕中,那具精壮的男性身体紧紧地靠在自己身上,轻颤的四肢与起伏的胸口都让轻贴在一起的滚烫肌肤相依厮磨,久已安寂的身体瞬间便被挑起了令人难耐的异样之感,令应崇优急忙轻吸一口气,开始咬牙挣扎。 “你别动,”阳洙的声音有些微微地发颤,“让我这样抱一下嘛……” 听出皇家少年异样的情绪,应崇优一面小心地调整姿势以避免令人尴尬的接触,一面向后仰了仰头,抬头看了一眼。 阳洙的下唇轻轻颤动著,喘著粗气,眼底一片血红。 只一眼,便不由一阵心疼。 明明是天下第一人,却不得不忍受这样的折辱,也难怪这孩子气成这个样子。 “陛下,要沉住气,用不了多久我们就可以离开他的掌握,”应崇优捧住了阳洙的脸,轻轻拍了拍,安慰道,“到时候你就能尽情施展,跟孟释青正面抗争了。” “嗯,我明白。”阳洙将头埋在应崇优的肩颈之间,语调模糊地道,“我只是想这样冷静一下。” 温热的气息喷在有些润湿的肩上,闪电般地通向人的腰部,带来一阵酸麻。虽然明知这孩子现在的确需要安慰,但这种安慰方式却令应崇优有些吃不消,而且不管怎么想,他也不觉得两个大男人水淋淋地挤在一个浴桶中会让人冷静,所以在稳住呼吸的同时,他抓住阳洙的头发,将少年从自己身上向外拉,道:“既然陛下明白,就别撒娇了,起来穿上中衣,我还有话跟你说。” 阳洙皱了皱眉,抱怨道:“崇优,你总是这样。” “怎样?” “你总是上一刻还对我很温柔,眨下眼就变得很冷淡,有时候冷淡得就好像……好像你根本不喜欢我,只是在尽为人臣子的本分一样……” 胸口微微的一滞,抓著他头发的手指不由得松了。不喜欢吗?要是真的不喜欢就好了…… “你发什么呆?被我说中了吗?”阳洙的脸色明显沉了下来。 “怎么会?”应崇优急忙浮上抹微笑,柔声哄道,“是陛下自己多心。……臣只是觉得这样坐著太不雅,桶里的水也快凉了,起来吧。”说著强自镇定心神,先背转身站起来,跨出桶外,拾起地上的落衣,飞快地笼在了身上。 “崇优,”阳洙也湿漉漉地站了起来,道:“你把身子擦干了再穿衣裳啊,会生病的。” “我也算是习武之人,哪有这么娇气。”应崇优勉强笑著,丢了一条绒巾给阳洙,让他拭身穿衣,自己到床边整理锦被,先躺到了里面。 阳洙穿上内衣,也跟到床前,明明外面还放著一床被子,他却习惯成自然地拉开了崇优裹著的被角,钻了进去,躺在大床的外侧。 “叫你擦干了再穿吧,你看,背心都润湿了,快换一件。” “我不妨事,陛下怕湿,另盖一床被子吧。” 阳洙勾起唇角,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我觉得自己现在死都不怕了,还怕湿?不过担心你不舒服罢了。” 应崇优心头一暖,略略垂下眼睫,本想谢一声,怕阳洙又抱怨自己的态度过于客气疏离,便什么也没说。 “这些刺客还会再闹几天吧?”阳洙把微润的头发朝枕后一拨,低声问道。 “是。只要频繁行刺,孟释青就会把守卫皇宫的禁军军力再调一部分去护卫他自己,到时再行事,自然便利很多。”应崇优向床里挪了挪,“刚才沐浴的时候我已经跟灵儿小雯细细交待过了,她们会自己判断情势的。” “这两个丫头行吗?毕竟这是计画的第一步,实在太重要了。” 应崇优笑道:“您别小看人家。她们两个都是高手,虽然您这两年武艺精进,勉强打得过我,却未必能赢她们呢。” “什么叫勉强打得过你?你虽然通晓武籍会教人,自己的功夫可不怎么样,除了轻功,现在我哪样都比你强得多。等将来我可以正大光明练武时,一定用不了多久就可以成为一流高手。”阳洙得意地一笑。 “练武不过为了强身健体,您是至尊天子,当一流高手做什么?” “唉,”阳洙叹一口气,“其实有时候觉得,如果真能够纵横江湖快意恩仇,说不定比生在帝王之家开心得多。” “开心不开心,跟是什么人没有关系。其实只要有目标,然后一步一步地达成,就会有很多的快乐。”应崇优王者师的毛病一发作,立即开始说教。 “那如果自己想要的全都得到了,岂不是就再也没有快乐了?”阳洙挑挑眉,故意抬杠。 “每个人都会有一些想要却怎么也得不到的东西,这世上哪有尽善尽美的事呢。” “唉,”阳洙翻身平躺,将一绺头发咬进嘴里,“现在当然没什么好说的,等我除掉了孟释青,成为天下公认的好皇帝时,我一定再来问你,还会有什么是我想要却得不到的?” 应崇优见他情绪又略有低沉,便笑了笑,道:“陛下是真龙天子,当然又跟常人不同。” 阳洙侧过头白了他一眼,哼了一声,“你当我听不出这是在哄我呢?我一年大似一年,你倒越来越像对小孩子似的了。” 应崇优不禁失笑,也将身体平躺。两人在隐约飘乎的光线中睁著眼睛,静静听著彼此的呼吸,好长时间都没再说话。 廊下滴漏声残,院中秋桐影摇,时时传来草虫嘶鸣之声,越发显出暴风雨之前的宁静。 “崇优……” “嗯?” “如果几天后我们失败了,我就再也见不到母后了……” 应崇优默然无语,但左手已经不自觉地伸了过去,习惯性地拍抚著阳洙的胸口。 “可是如果我们成功了,我觉得计画的后半部分,应该改一改……” 这是应崇优未曾料到的一句话,他立即侧过身子,有些惊异地问道:“哪一部分要改?” “母后逃离宫中之后,原本是要暗中出京,先到平城魏侯处等我们,是不是?” “是啊,途中的一切事宜,父亲都安排好了。” “我现在决定,母后不去平城了。” “不去平城?” “没错。还要请太傅费心,另外选一个安全秘密的地方安置母后,最好不要有多余的人知道她的下落,尤其是魏侯。” 应崇优轻轻吸了一口气,心中已有些明白阳洙的想法,但微微沉吟后,他还是低声问了一句:“为什么?” “你想啊,等我们也到达平城之后,下一步就是起兵讨逆,北上征伐。这个过程奇险无比,决非一两年的事情。母后不可能随军北征,势必要留在平城由魏侯照管。我并非信不过魏侯,但世事瞬息万变,谁也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只要魏侯有一点点异心,母后就会成为他最有利的一项武器,让我毫无还手之力。崇优,从现在起,我必须时时小心,处处留意,走错一步,就是全盘皆输。所以母后是绝对不能就这样交到魏侯手上的。” 应崇优抿紧嘴角,暂时沉思不语。就理智而言,他明白阳洙的做法是有道理的。让身在京城又不直接控制军队的应博来掌握太后的下落,当比手握兵权的魏侯好,可以达到制约和平衡的效果。但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胸口掠过一阵空荡荡的感觉,背脊滚过一阵寒意,不由把锦被向上拉了拉。 “你觉得呢?”阳洙察觉到应崇优的动作,以为他冷,便伸手替他将身后的被角掖紧。 “陛下所言甚是,我会设法通知父亲另作安排的。” 阳洙点点头,觉得一阵倦意涌上,便道,“你也累了,今儿又受了惊,早点睡吧。” “好。”崇优低低应了一声。 未几,年轻皇帝均匀的鼻音声响起,习惯性地慢慢向内偎了过来,手臂抱住枕边人的腰。 应崇优却觉得有些难以成眠。他很清楚,对于一个帝王而言,猜疑是一柄双刃剑,既有助于进行缜密周全的判断,也可能导致不必要的损失。就如同方才的决策,理论上它无可厚非,的确是最佳选择,可从情感上讲,尚未起事就平白猜忌一名老臣的忠心,总不免令人有些微寒心。 阳洙生于深宫,长于权臣之手,这种冷漠与危险的环境不可能不在他的性格上留下痕迹。长年的相处,应崇优早已发现他聪慧有余、仁厚不足,坚韧不余、宽容不足,所以在两年的调教中,一直在努力加以矫正。平心而论,阳洙已经很具有一个英明帝王应有的稚形了,换成这世上任何人当他的老师,都会对自己的教育成果骄傲异常的,应崇优自己也明白非要让阳洙完美到毫无暇疵不大可能,但不知为什么,每次发现他身上一点点的缺陷,年轻的王者之师都会忧虑重重,辗转难眠。 这时枕边的少年动了动身体,手臂无意识地向上攀移。应崇优朝床内挪动,将阳洙的手推开,但没过多久,他就又贴了过来。 其实那青春的身体是温暖的,充满了弹性,全然信赖地靠在身上时,纵然自己心无邪念,却能体会到一些幸福与满足的感觉。但应崇优却并不想放纵自己享受这种感觉,大约从半年前起,他就常常趁阳洙沉睡时,轻轻掰开那孩子的手,将一个枕头塞进他的怀中代替自己。 反正应崇优永远是先起床的那个人,所以阳洙好像一直对此并无察觉。 正阳宫的凤床宽大无比,足以让最高大的人横著来睡,床的另一头放著几个长长的缎面靠枕,应崇优缓缓起身的目的,就是想将这些靠枕拿一个过来。 “你睡不著吗?”一个声音突然响起,让刚坐起来的应崇优吓了一跳。 “啊?……不,只是有些闷……想坐一坐……,……是不是吵到陛下了?” 阳洙翻了个身,一只手盖在额前,双眸似睁非睁,水红色的锦被也滑到他的腰部。应崇优拾起被角,刚拉到他的肩,右手突然被攥住,捏得紧紧的。 “陛下?” “我刚才又说错什么了吗?” “啊?”应崇优有些惊讶,“怎么突然这样说?” “那你在烦恼什么?”阳洙抬起另一只手,用手背轻轻地触摸对方的脸颊,目光郁郁的,“如果我有什么让你觉得不满意的地方,为什么不可以坦白地告诉我呢?” 在那一瞬间,应崇优觉得自己心头好像有一块最柔软的地方突然被触动了,有些隐隐的疼,又有些淡淡的暖。 虽然心中的确有尚未成形的忧虑,但此时此刻,他并不想说。 那孩子是一条即将飞上九天的龙,将会面对无数的闪电和风雷,如果过早地缚住他的爪牙,反而会给他带来伤害。 人总是会被感情所左右的。那是他最骄傲的学生,最心爱的孩子,最亲密的朋友,如果做不到尽善尽美,那么至少,他要自私地先确保阳洙不受伤害。 月光透窗而来,轻纱纬帐如云如雾。应崇优温柔地向少年微笑著,幽亮的眼眸仿佛可以盛住满天星光。 “陛下,不要怀疑自己,向前走吧,去把江山握在手中,把平安还给天下,这就是你的目标,也是我的心愿。” 阳洙定定地看了他半晌,紧绷的面部线条慢慢放松,沉默了一会儿后,突然又向前一扑,飞快地将耳朵贴到他胸前。 “这又是做什么?”应崇优抚著那黑发的脑袋,浅浅地笑著。 “我正在听……” “听到了吗?” “嗯!” “听到什么了?” “你的心愿。”阳洙抬起头,也展开一抹迷人的笑容,“崇优,你放心,我这样听一遍,就永远不会忘记。” 秋月溶溶的这个夜里,十九岁的少年信誓旦旦,踌躇满志,对即将到来的艰辛岁月毫无所惧,因为他身边,有著世上最温柔也最可靠的臂膀。 即使到了多年以后,阳洙也仍然能清晰地记起自己伏在应崇优胸前所听到的心跳声,那热烈的,比平时更快速的心跳声,让人的血液不禁在秋夜的润寒中沸腾。 纵然不为江山,不为百姓,也不能让这个人失望。 这是当时掠过阳洙脑海的一句话,只是他并没有说出口来。 第五章 重熙十五年,十月初三。 年历上普普通通的一个日子,却是大渊朝惊天巨变的最开始。 这天的午夜,当朝皇太后所居的永安宫突然失火,火势从太后卧房隔壁燃起,迅速蔓延至大半个永安宫。是夜刮着干燥的北风,火仗风势,烟飞焰舞,冲天的红光宛如夕照下的火烧云,映亮了半个天空。 身披单薄睡衣赶到的皇帝数次打算冲到火场里去救他的母亲,哭喊得声嘶力竭,竟连他素日最宠爱的皇后与端贵妃几乎都劝不住,整个场面一片混乱,人仰马翻。 这场火灾的后果是严重的,永安宫近三分之二的宫室被毁,临近的伏见宫也被波及。烧得最彻底的是太后所居的朝南厢房,几乎只余残瓦碎砾,不要说全尸,能捡得出一些零散骨骸就已是不易。 虽然多年来深居简出,不预政事,但葬身火海的这个妇人毕竟是大渊朝最尊贵的皇太后,一时间朝野质疑声不断,谣诼四起,纷纷传言这不是一个晋通的意外事件。 比如说皇太后在出事的前两天,曾与孟国师在内偏殿发生过冲突,言语间似乎暗示自己手中握有先皇的一份遗旨等等…… 或者说护卫皇宫的禁卫军本应有人力及时扑救,只是被孟国师提前几天以刺客频出为由调去护卫他自己的私宅,才导致当夜人手缺乏,使得火势一发不可收拾,造成惨剧。 总之,种种矛头,无一不指向孟释青,暗示正是他在背后操纵了太后的横死,但细查下来,却又查不出是谁扩散出这些言论。 孟释青这些年独领朝纲,大权在握,弑杀皇太后的疑罪虽不至于能把他怎么样,可背在身上总不太好听。何况他自己心里也明白,这件事的确不是他的计划,所以他判断一定有股暗中的势力在活动着,目的是用暗杀太后嫁祸的手法,在政冶上先发动攻击。 愠怒之下,孟释青下令刑部与内廷府联手,大肆追查永安宫纵火案的真凶,以图揪出那只伸出来的幕后黑手。 也许人性就是这样,总是喜欢用自己的心思去推测他人。这十多年来孟释青从来没有把那个软弱的深宫女人放在心上,所以也没有想到会有人付出这样奇险的代价,单单只为将这个在他看来没多大用处的女人救离宫廷。既然这个最根本的判断都错了,那么无论对此进行怎样雷霆万钧地追查,都会注定是镜花水月。 于是一切都按照应崇优所预料的方向发展着,阳洙也完美地扮演了自己的角色,每天极尽哀苦,在灵前痛哭,孟释青素来知道他们母子感情甚好,因此也未曾疑心。 十月初十,太后头七,群臣依礼制殿祭。 悲痛的皇帝坐在灵牌前,面色苍白。双目浮肿,仿佛好几天都没有合过眼,精神十分委顿。可当大臣们齐伏于地哀泣时,他还是扑倒在棺木旁,放声大哭,同时又用额头去撞棺盖,撞成一片血青。 孟释青身为主祭的国师,只好上前,徐徐劝道:“太后已登仙界,请皇上节哀顺变。” 阳洙乌发散乱,勉力忍住悲声,哑着嗓子道:“太后虽已成仙。但朕身为人子,总不能不尽半点人事。当时的惨剧,均因禁军未能及时救驾所至,难道国师就不予惩处?” 孟释青怔了怔,道:“禁军失职,当然会有所处置,请陛下放心。”   阳洙冷冷道: “这等大事,岂是失职二字就可抹过的?朕以为禁军正副统领八人,都应弃市处死,以儆效尤。” 虽说阳洙未曾亲政,但他毕竟是至尊天子之身,说的话都是旨意,何况当着文武群臣的面,孟释青总不能当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那八个禁军统领个个都是孟氏的得力干将,杀一个抵罪倒也罢了,全都杀了如何舍得?当即驳还道:“太后遇难,天下同悲,但八位将军都是国之栋梁功臣,未经有司勘审,岂可轻率处置?请陛下三思。” 阳洙在朝堂之上傀儡般地坐了十几年,总未敢多发一言一语,偶有意见,也禁不住孟释青轻描淡写一句话便收回了。但今天不知道是不是悲伤过度,整个人神情亢奋,举止浮燥,红着一双眼睛,竟是一副豁出去了的样子,听了国师的话,当场就怒气冲冲地大声道:“禁军未尽护卫之责致使太后殒命,事实俱在,还勘审什么?” 孟释青见他态度如此强硬,不由皱了皱眉,向阶下使了个眼色。 立即有几名三、四品服色的官员出列。相继劝道:“当时情况混乱,也未必全都是禁军之责,还是再审审的好。” “当夜北风猛烈,实非人力所能挽回,臣以为禁军众将已然尽力,虽应惩处,也不该过于严苛,以免让人诟病陛下不公啊。” “臣也认为陛下不必如此急燥,有国师大人主持审查此案,定当有慰太后泉下。” …… 听了这摇头晃脑的轮番禀劝,阳洙气得发怔,下唇几乎已经要咬出血来,目光凄厉地扫过殿堂中黑鸦鸦跪了一地的朝臣们。虽然下列者很多人都面色悲惶,不忍与阳洙的目光相接,但在孟释青冷冷的视线下,还是没有一人敢当众站出来,说一声“赞同陛下的意见”。 等了良久,阳洙终于像一只泄了气的皮囊一般,仰头惨然大笑了两声,咳嗽着跌坐在台阶上,默默掉了一阵眼泪,方无力地道:“太后仙逝前一天还跟朕聊过天,说要到西泠山金顶宝寺去礼佛,祷祝天下苍生。谁知旦夕之间,就已经魂魄渺渺,不知飘于何处!母后……你心念着天下臣民,可你横死之后,天下臣民有谁会顾念着你啊……”说着说着,已成呜咽之声,倒地大哭。 盂释青见阳洙态度已有些软化,不想让场面变得过分难堪,忙抓住这个话头劝道:“陛下先请节哀。既然太后生前有此宏愿,待停灵之后,臣可以在金顶寺安排佛事,一来为太后超渡,二来可以为她还愿……” 此言一出,阳洙像是被提醒了般猛抬起头来,一把握住孟释青的胳膊,语调急促地道:“不错……你说的不错……母后虽然不在了,她的遗愿是一定是还的……一切都拜托国师了,朕一定要到金顶寺去为她老人家跪经……对了,国母的法事,按礼制臣子们也应出席同祭,国师既为群臣之首,那还烦请国师率领众臣与朕同行吧?” 孟释青眉头又皱了起来,忍着性子道:“小小一个金顶寺,哪里容得下那么多人?去几个宗亲。再让群臣在家中默祭就可以了。” 阳洙把牙一咬,目光又激愤起来,怒道:“太后是天下之母,臣子们为她跪几天经是应尽的礼仪,有什么过分的?她生前简朴端静,死后不该享点哀荣?” 盂释青冷冷道:“太后的法事虽然要紧,但总不能把个朝廷都搬到西泠山上去吧?” 阳洙被他驳得哽住,只能粗粗地喘息着,手指痉挛般地扣紧了大理石的地面,好半晌才喃喃道: “如果是担心人数太多,那……三品之上的臣子随同朕与国师前去,不就两全其美了?” 见小皇帝一反常态纠缠不休,孟释青暗暗生疑,但面上却分毫不露,淡淡道: “陛下的意思,老臣会考虑的。” 阳洙还待再说,唱礼官已在国师的示意之下尖声道:“殿祭礼毕,群臣退——” 跪侍在两旁的内侍们一听此言,立即拥上前来,搀扶着阳洙的左右臂,连架带抱地送回后宫寝殿。半个时辰后,孟释青进来看望了他一次,见他只是趴在床上哀哀地哭,便不太想理会,只吩咐了左右好生看护,就转身出去,谁知刚到殿门口,就听太监传报: “皇后娘娘驾到!”不由停住脚步,思忖了一下。 皇后沈氏入宫已经两年,孟释青通过种种途径观察,对她基本还算满意。大将军沈荣及其所代表的先皇旧将一派,也因这次婚姻对孟释青更加效忠,更让他深感当初的选择没有错。只是这皇后明明年轻体健,圣宠又一向不错,却不大生养,只在一年前曾被太医诊出有一医脉,可没过两月一不小心又小产了,之后就再也没有受孕过。孟释青本来打算让她生个嫡子,继位的时候才无可挑剔,可暗中品察了半天,却发现这位将门女儿不知是教养的原因,还是天生性格如此。嫁进宫来之后,所有心思都放在夫君身上,一心只想得到他的爱宠,讨他欢心,除了偶尔闹出些争风吃醋的小事件外,根本就是个既没心机又没手腕的单纯女人,想要跟她合谋借种生育假太子这种大事,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走露风声。反而坏事,所以再三考虑,最后还是选了端妃。不过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好好安抚她一下,免得将来扶植新皇之时,在沈大将军那里出什么乱子。 因此,孟释青在等皇后进来的时候,面上已经带着温和的微笑。 未及片刻,只见沈皇后一身素服,带着随身的几个宫女,匆匆走了进来,抬头看见孟释青立于殿门旁,吃了一惊。这后宫上下,从太后到宫人,都十分畏惧这位国师,沈皇后也不例外,当下面有怯惧之色。放缓脚步走上前来。 “见过皇后娘娘。”孟释青躬身施礼。 “国师不必多礼。实不知国师在此与陛下议事,本宫这就回避。” “不用,陛下现在哀痛,正该娘娘来劝解一下,谁不知道后宫之中,皇上还是最看重娘娘的。” 听了此言,沈皇后立即面露喜色,刚要说话,又听太监尖声道: “贵妃娘娘驾到。” 宫中的贵妃,只有身怀六甲的端妃一人。她向来是与皇后争宠最有力的一个人,加之母凭子贵,最近正是风光无限,一听到她来,皇后就有些不高兴。 与将门出身、高挑健美的沈皇后截然不同,端贵妃是个轻盈可人、娇媚入骨的尤物,容貌更是生得倾国倾城,堪称后宫第一,虽是身着丧服,腰部又略见丰润,但一走进来,还是令人顿觉春风扑面。 “你来做什么?”沈皇后冷冷地问道。 “听说陛下哀伤过度,身体不适,当然要来问安啊。”端妃拿手巾轻拭着眼角, “谁想皇后娘娘先来了呢,本应给娘娘见礼的,可是妹妹我近来身子不方便,娘娘应该不会见怪吧。”说着又向孟释青娇笑道: “国师也在,真是辛苦您了。” 孟释青轻哼了一声,淡淡道: “贵妃娘娘玉体沉重,就不要这样劳顿了。皇上这边有皇后照顾,自然是妥当的,贵妃还请回宫休养吧。” 端妃一开始没料到孟释青竟会站在皇后一边,不由一愣,但她是个极为聪敏伶俐的女子,接到一记有命令意味的眼神后,立即在脸上绽出一抹娇柔的笑容。道:“国师说得是,有皇后娘娘在此照应着,还有什么不放心的,那就有劳娘娘,臣妾告退了。”说罢微微福了福,被宫人们簇拥着去了。 孟释青这才回过身对皇后道: “娘娘放心,只要有臣在,娘娘无论何时都是六宫之主,这宫中众多的嫔妃,以后仍然要靠娘娘的管教才行。” 沈皇后睁大眼睛,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也看不出她有没听懂这位掌权国师的暗示。孟释青突然觉得心中有些烦闷,不欲多说,挥了挥手,也径自离去了。 眼看着他的身影消失,正阳宫中一行人方迈步进了皇帝的寝殿,殿内伺候着的宫人急忙全都跪下。 阳洙就伏在临窗的一张又宽又长的楠木软榻上,用被子蒙着脸,身体抖动着,仿若还在抽泣一般。 “皇上可曾进过饮食?” “回娘娘,奴婢们备下的膳食。皇上都不肯用,只喝过一碗鸡汤。” “嗯,端些精致的粥菜来,再退到廊下伺候吧。” “是。” 餐盘送上后,宫人们都遵命退了出去,其中身负监看任务的几个太监暗中在窗外偷听了一会儿,也没听到什么要紧的话,不过是皇后在温言细语劝慰,而皇帝偶尔哭诉两句而已。 未几,皇后扬声命人进去将餐盘撤下,几个宫女端水伺候了洗漱,又送上新泡泡好的碧螺春,好像总算把哭闹不休的小皇帝给安抚住了。 午睡后,皇帝传旨要召见礼部尚书,太监们回报孟释青,许可后才传了进来,在西殿回话。先是问太后葬礼的各项事宜,之后便命他安排停灵后前往金顶寺跪经,还要求品级较高的王公亲贵都要随驾前往。 礼部尚书事先未得孟释青首肯,不敢贸然答应,只好劝道: “随从人员太多,不免要惊扰地方。太后既然是为了天下子民发此宏愿,定不欲见到陛下劳民伤财。所有扈从随行人等,待臣禀知国师后,一定妥善安排。” 阳洙哼了一声,道: “这是为太后跪经,要是有一丁点儿的不妥当,朕是不依的。退下吧。” 礼部尚书松一口气,叩首退出。阳洙接着又命人拿了金刚经来,在净室中沐浴焚香,要皇后磨墨,自己亲自提笔抄写,以备跪经之用,其余人等,自然一例撵到了外面。 眼看着四周耳目清净了,阳洙方低声得意地道: “爱卿,朕今天在金殿上的表演可精彩了,可惜你没看见。” 应崇优瞪了他一眼,道: “还说呢,中午我刚一进来,就看见你蒙在被子里笑!那时候孟释青还没走远,你就不知道谨慎一点儿?” “人家都以为我哭呢,只有你看得出来我在笑。以前你每次装模作样跟端妃吃醋的时候,我都想笑,可是没办法,只能强忍着,这次既然是蒙着头的,就实在忍不住了。”阳洙说着说着又忍俊不禁起来,拉拉应崇优的头发,道,“夫子,记不记得上次重阳节开宫宴的时候,我说芙妃的曲子弹得好,赏了她雄黄酒,结果你突然在旁边娇滴滴说了一句‘臣妾也要’,吓得我几乎没有坐稳……” 应崇优的脸不禁有些发红,辩道: “当时孟释青就坐在席上看着我们,不过装装样子罢了,哪有陛下说的那么夸张?” “说实话,这两年咱们也一起渡过不少生死攸关的险境了,但我还是觉得这世上最难的事情,就是在应夫子你跟我撒娇的时候,让自己保持正常的表情……”阳洙拍拍胸口,“想想都佩服自己啊!” 应崇优斜了他一眼,道: “陛下放心,臣一定竭尽全力让陛下早离苦海。过不了几天您就永远不用面对这件世上最难的事情啦,单单为了这个目的,您也得更加当心不是?” 阳洙挑了挑眉,傲然道: “你和宫外的众位爱卿已经为我做了这么多,我是绝不会允许自己到这一步还失败的。只要孟释青没有怀疑到太后是诈死,我们的计划就已成功了一大半。” “小雯和灵儿这件事的确干得漂亮,宫内与羽林张将军的联络也没出任何意外,当夜居然还刮起了那么烈的北风,陛下果然是受上天恩宠的,连运气都这么好。” 阳洙呵呵一笑: “而且还趁此机会把孟释青派在母后宫里的那些可恶的奴才们也烧了几个,只可惜没能全部都除掉,让人感觉不够痛快。” “这些人全杀了容易令人疑心,只杀其中的几个,再加上护送太后一起走了的两位公公,似乎死的人中既有孟释青派来的,也有一门心思服侍太后的,这样就不显眼了。孟释青今天对你提出要去西泠山,可曾疑心过?” “他老奸巨猾,对我的一举一动都会掂量再三的。不过这样也好,反正我们的目的本就是要引他起疑,而且还要让他的疑心放错地方。”阳洙用手臂揽住应崇优的肩膀,重重地朝怀中一抱,笑道,“我的皇后卿卿,你就放心吧,这可是咱们虚度了多少良宵想出来的计策,怎么由得孟释青不上当?” 应崇优皱着眉头挣扎开来,嗔道: “你又来了。快抄经吧,虽然计策周全,也要好好施行才行啊。父亲那边怎么样了?” “太傅今天殿祭时左腕按照约定包裹着白布,看来没有意外。” “好,”应崇优点点头,“今夜你去端妃处,可别露了破绽啊。” “唉,”阳洙叹口气. “身边没有你,今晚又睡不好了。” 应崇优低着头,当作没听说这句话,让它从耳边溜走,无语地磨了一会墨,看看墨汁已有半砚之多,便丢开墨条,坐到旁边的椅子上,取了本书看。阳洙也坐了下来,开始抄写金刚经文,除了偶尔回头看应崇优一眼外,没有再说话。 两个时辰很快过去,有太监在外高声请膳。阳洙故意耽搁了片刻才同应崇优一起出来。 在一旁伺候着的内侍们眼里,从净室抄完经出来的皇帝,好像心情比进去时好了一点儿,但仍然没有笑容。在皇后的陪伴下用完膳后,就倒在榻上,睁着眼睛仿佛在想事情,想着想着又突然翻身坐起,把正在旁边准备给他身上盖一条薄毯的皇后吓了一跳。 “来人,摆驾永雉宫。”出了回神后,阳洙突然下了这样一道旨意,既不更衣,也没看皇后突然阴沉下来的脸色,向外就走。 应崇优佯装追了几步,没追上,也就一副赌气的样子,回自己的正阳宫了。 这边永雉宫端贵妃得了消息,喜出望外,忙换衣理妆,打扮得既娇娆又不失雅致,仪态万方地在宫门外迎驾,进得殿中就立即吩咐奉上精致茶点。 阳洙闷不作声地上坐了,脸上仍是一丝儿笑纹也无。 “太后已经仙逝,皇上还要多加保重才是,”端妃柔声劝道, “如今是丧期,臣妾不便设酒宴为皇上解闷儿,只得动点儿心思,做了些有风味的糕点,皇上多少进几口,也算不辜负臣妾的一片心啊。”说着便依上身来,用纤纤玉手拈了一小块玫瑰红的软糕,送到阳洙口边。 阳洙看了她一眼,张口接了,顺手将她靠过来的身子一搂,从腰际抚到胸前。 端妃咯咯笑着闪避,娇喘着道: “陛下,今夜不去皇后那里吗?” “不去了,”阳洙伸伸腰, “困得紧,你服侍朕安歇吧。” 端妃急忙起身,吩咐端水熏香,伺候阳洙洗漱了,自己也卸下簪环,换了一身半透明的丝衣,一头乌发松松挽着,风情万种地上床偎在阳洙身边。 可与平时不同,阳洙虽然也伸过手臂抱住了她,但感觉却很勉强,落在丰盈双唇上的吻也是匆匆忙忙,毫无心情的样子。 “陛下,可是御体不适?”端妃体贴人微地问了一句。 “嗯。”阳洙哼了一声,把眼一闭。 “可要召太医来看看?” “不用了,睡一觉就好了。”阳洙口气虽温和,但敏锐的端妃还是听出了那语调后面的不耐烦。眼珠轻轻转了转。试探着将身体更紧地贴过去,腮颊厮磨。 果然,虽然动作不明显,但阳洙的第一反应是闪躲了一下。 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情形,端妃立即判断出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这些天守灵辛苦,难怪皇上这么累。臣妾给皇上捶捶腰吧。” 阳洙的眉头飞快地蹙了一下,但立即掩饰过去,勉强微笑道: “那就有劳爱妃了。” 端妃坐起身来,刚捶了两下,突然哎哟一声,抚住自己的肚子。 “怎么了?”阳洙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声。 “还不是这小东西闹的,”端妃笑得甜如蜜糖,一边拉着阳洙的手来摸自己的小腹,一边在长长的眼睫下细细观察对方的反应。 手指接触到柔软的腹部时有些僵硬,少年天子的细微的面部表情更是表明他其实是在忍耐。 这与他上次驾临永雉宫时欢喜热情的样子大相径庭,不由得端妃心头不涌起一团团疑云。 “皇上,您说我们的孩子将来取个什么名字好呢?” “还早呢,到时候再说吧。” 端妃虽然心中暗暗生疑,但面上仍是笑靥如花,依在阳洙肩头,温言细语地试探道: “皇上,孟国师前几天进宫,说这个孩子是未来的天子,取什么样的名字是极要紧的事,所以他在各地访得几个精擅术数的大师,要给这孩子测算吉名,皇上以为如何?” 这个试探果然是极有效的,阳洙脸色一变,顿时有些沉不住气,将端妃的手一甩,怒道: “你自己肚子里的东西,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端妃立即睁大了眼睛,珠泪盈盈地道:“皇上何出此言,这也是皇上的骨肉啊?” 阳洙脸色一白,脱口道:“朕没这个福气!”但话刚出口,他似乎就已意识到不妥,立即挤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抚着端妃的肩头柔声道:“你也知道朕这几日为了太后的惨死有多伤心,人精神不好,脾气自然就不好,也不是针对爱妃你的,你保重身子要紧,多担待些吧。” 端妃嫣然一笑,道: “皇上对臣妾的情意臣妾心里明白,只恨不能为皇上分忧,更不敢觉得委屈。既然皇上精神不好,就请喝一碗安神热汤,足足睡上一觉,明日一定会松泛些。”说着掀被下床,命人传来热汤,亲自吹凉,殷殷勤勤地服侍阳洙喝了,又软语温存一番。相偎着睡下。 也许是这热汤真有神效,原本神情焦躁的阳洙闭上双目没多久便鼻息沉沉,在端妃轻柔的拍打下入眠,而且睡着之后被连推几下也没推醒。 见阳洙睡熟,端妃从床上坐起,咬着下唇细细沉思了片刻后,轻手轻脚下了床榻,趿着软鞋走到外殿桌旁,取笔在一张纸笺上写了几个字,折成小小的一条,移到门旁压低声音叫道: “顺成进来!” 门外应了一声,一个身量瘦弱的黄衣太监小跑着进来,跪下问道: “娘娘有什么吩咐?” “你此刻还出得宫去吗?” “回娘娘话,此刻宫门已关闭下闩了。” “本宫有紧要的一句话,必须尽早带给孟国师,你是他的人,难道连出个宫的本事都没有?” 顺成太监嘿嘿一笑:“方才奴才不过是按惯例回您的话罢了,真是要紧的差事,奴才怎么也得给您办好了才行啊。” 端妃淡淡一笑,将手里的纸条掷于地上,道:“你将这个送出宫给孟国师,路上仔细一点。” “是,娘娘放心。”顺成爬行两步,将纸条捡起,塞在衣袖的暗折里,躬身退了出去。 两个时辰后,国师府的两位心腹谋士被从床上叫起,召唤到了东花厅。 虽然是夙夜密谈,但临窗而立的孟释青神情依然宁静。此时他已经感觉到冰面下翻滚的暗流快要掀起波澜,但这位久经风浪的老者并没有露出丝毫惊慌之态。 窗前有一张梨木高几,放着两三叠文本与茶具,一张被展平的素笺纸就丟在桌面上,上面只有八个字: “皇嗣之事,彼已起疑。” 永安宫离奇的大火,关于太后之死的流言,金殿上提议的西泠山之行,后宫隐秘的暴露,这种种事件所泄露出来的资讯,令人无法忽视,却又串联不出一个恰当的结论来,就好像散落在迷宫里的珍珠,仿佛缺失了最重要的一颗。 所以他才在独自思谋良久后,召来众谋士中公认思维最敏捷的两人共同商议。 孟释青手中所掌握的情况不能说不多,但线索越纷杂越不易理出最清晰的思路,所以三人讨论再三,直到天色将亮的时候,还没有定断。 谋士之一的郑阶面带疲色地道: “无论如何,这西泠山的佛事必定有诈,国师万不可随同前往,我们先以静制动,再观察一下有没有新的动态,方是万全之策。” 另一个谋士杨辰却摇了摇头, “可万一他们的目的就是故布疑阵,不想让国师去西泠山呢?” “西泠山三面俱是直壁,只得一条路上下,就算小皇帝千方百计骗得国师不去,他在那山上能干什么?” “此次的对手来者不善,不可以常理度之,们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所谋之事一定不简单。”杨辰起身在厅内踱了几步,又道,“国师,近来您是不是陆陆续续接到密报,说有些臣子之间暗中走动频繁,有密谋串联之嫌?”   孟释青抚了抚花白的胡须,点了点头。 “那……国师能否确认这些密报可信?” “这些密报都来自我特意安排在朝中的人,这些人表面上不仅与我没有任何关系,而且还时常暗中说些对我不满的话,以此来取信那些愚忠顽固之人。他们这些年所报上来的消息大多确实无误,老夫觉得这次应该也不会有假……” “那么属下认为,朝中的这些串联异动,与皇上所提议的西泠山之行,一定有密切的关系。” 郑阶冷笑道:“谁不知道有关系?可这到底是什么关系,你推论出来了吗?” 杨辰是个刚满三十的年轻人,入孟氏幕僚不久,却耐过了许多严苛的考验,颇立了些功劳,故而深得孟释青的喜爱,隐隐有些将在孟府已当了多年首席谋士的郑阶比下去的征兆。此时他微微翘起嘴角,刻意忽略了前辈语气中的挑衅之意,安然道:“这一夜与国师及郑先生详谈,属下倒是有了一二愚见,只是……还未尽善……” 孟释青抬抬手: “你先说说看。” “我们先假想,有一个处心积虑多年的敌手要对国师不利……” “这还用假想?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郑阶哼了一声。 “是,”杨辰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可这个敌手无论怎么策划,他的行动一定要得到一个人的支持才行。” 孟释青点点头:“皇上……” “不错。谁都知道这么多年来皇上都是由国师在精心照管,他生性又很怯懦,只知花天酒地,全不晓朝事政情,从来都不曾违逆过国师您的意思。要想让这样一个人突然转变态度,公然与国师为敌,就一定要使些手段。” 孟释青又点点头: “太后……” “国师果然高明。关键就在太后。皇上与太后母子情深众人皆知,属下推测那个敌手一定是秘密结交了内宫人等,趁着禁军百密一疏之时放火暗害了太后,却放出流言嫁祸给国师,再暗中在皇上面前挑拨离间,从而使皇上在悲愤之下,听从了他们的挑唆。借金殿殿祭之机,当众提出要君臣同去西泠山跪经礼佛。只是皇上毕竟还是嫩了些,作戏作过头了,国师是何等眼力,立即便起了疑,并没给出确切的答复,实在是高明。” “那你说这些人哄骗了国师与重臣亲贵们去西泠山何为?”郑阶立刻问道。 “这就与端妃娘娘所察觉出的事情有关了……”杨辰一笑, “臣推测这些人既然有手段策划出太后之死这样的大事,其势力多半已侵入后宫。皇嗣之事虽然隐密,却难保不会被他们抓住把柄。只是国师手握一万京师禁军,实力不可动摇,就算他们手中有混淆皇室血脉的罪证。只要是在京城里,怎么都翻不出什么大浪。” 郑阶又是一声冷笑, “这不就结了。以国师的威望,谁还敢在金殿上告他不成?” “郑先生所言极是,”杨辰躬身一礼, “对方手中若无兵力,便握有泼天的罪证,也无奈国师何。所以属下妄断,这位暗中的对手,一定是握着某些兵权的人……” “杨先生这一杆子,打翻的人可就多了……”郑阶嘴角一撇。 “可是他能调度的兵力,一定不在京城,就算在京城,数量上也超不过禁军。” 郑阶噗哧一笑, “这京中本就没有数量超过禁军的另一股兵力啊……杨先生,你今夜可有些大失水准了……” “是、是,”杨辰又是一躬, “在下口拙,总是词不达意。其实在下的意思是说,正因为对方在京城里没有与禁军相抗衡的力量,所以才会千方百计想把国师和重臣们引到城外……比如金顶寺去……” 听到这里,郑阶也轻吸一口气,开始细细思忖起来。 “若是国师未能明察秋毫,发现皇上言行有失常。试问国师会去西泠山吗?” “近来太后之死在京中谣传甚多,其实老夫本就有意将她的丧礼办得隆重些以平物议,如果阳洙那小子殿祭时懂得以退为进的话,老夫多半已经毫不疑心地依从他的意思了。” “那么再问国师,若按您平日的行事,会带多少禁军护卫?” “西泠山离京只有百里,又是去礼佛,按平常的想法。最多带个三、四千就足够了。” “那国师现在应该已经看出对方的手法了吧?”杨辰嘿嘿一笑,捧起茶 盅喝了一口。 “杀太后、嫁祸、收伏皇上、引我去金顶寺、发动兵变、在王公亲贵面前以混乱后宫的罪名先处死我,让禁军与檄宁军群龙无首……哼,果然是步步连环的好计!” “而这样一个计划,只需要六千左右的兵力就能完成了……”杨辰淡淡补了一句。 “那要是国师没有中计,坚持不肯去金顶寺呢?或者国师谨慎。将一万禁军尽数带去护卫又当如何?”郑阶有些不甘地再迫问道。 “大不了真的只为太后做一场法事罢了。”杨辰抿着嘴角笑道。 “有什么要紧的?” 孟释青冷哼了一声,手指慢慢敲动着桌面,半晌后才阴阴地一笑,道: “如此盛情切切,老夫何忍相拒?既然天已经亮了,今日早朝,老夫就命礼 部尚书拟旨,叫三品以上大臣与宗室亲贵们五日后随老夫去西泠山金顶寺为 太后跪经。” “国师去不得!”郑阶忙叫了一声。 “郑先生着什么急?”杨辰笑嘻嘻拉了同僚的手, “有道是千金之子坐 不垂堂,西泠山地势狭窄险要,密林遍布,却只有一条上下山的独路,纵然占了先手,也难说万无一失。国师是什么身份的人,怎么会轻易犯险,到那 荒山上去当诱饵?” 孟释青赞赏地看了杨辰广眼,笑了两声,道: “还是年轻人脑子快。没错,对手的棋局走得既缜密又顺利,中途并没有犯错,只是因为小皇帝行事不老到,端妃又太机灵伶俐,才让老夫发现破绽,动了疑心。我下这令,不过是宽宽他们的心,让他们以为老夫还对此阴谋一无所知,继续他们的行动。到时,只要看看是谁手下的兵营有异动,就不难钓上一条大鱼来。抓到一个,老夫就有手段端掉一窝,处理掉他们,小皇帝便无足轻重了。” “国师思虑周全,属下佩服。”郑阶先奉承了一句,方问道, “国师的意思,是不是对外佯称随驾前往,其实却只去一顶空轿,以此蒙骗对方,诱使他们向西泠山调动兵力,最后来个螳螂捕蝉?” “不错。” “可是从京城到西泠山,至少都要两天,若是与皇帝随行,中途驻跸一早一晚,按礼仪都应由国师率随行众臣去请安的,若是不去,总得有个说法。” “称病如何?”杨辰建议道。 郑阶斜了他一眼,讥讽道: “皇帝来探望怎么办?硬挡吗?要知道策划兵变之人,都是谨小慎微的,一点小小的疑虑,皆有可能让他们临时停止行动。国师既然要放长线钓大鱼,这线就得放稳一些。” “郑先生果然稳重,不知您是否已想到解决之法?”杨辰表情谦恭地问。 郑阶哼了一声,还是转向孟释青道: “国师是否记得,以前曾有一个旧例,先光帝入山寺为母跪经时,要比百官先行一日,彻夜守灵。此次不妨援此旧例,让皇帝先走一日,到寺中守灵,国师率百官次日再起行。只要皇帝不在,国师就是位份最高的人,也没有什么必须露面的场合了。” “郑先生真是见多识广,我到底年轻,这样的旧例竟丝毫不知道,以后还要请老先生多多教诲啊。”杨辰笑着拱手,表情倒也真真诚诚的挑不出毛病。 孟释青也向郑阶赞许地笑了笑,道: “就照先生的意思办。皇上先出京后,他周围的关防戒备不能变紧,但也不能变松,要让他们觉得一切正常就好。只不过……小皇帝在山寺之中等老夫入瓮的时候,老夫却在京城仔细收拾他的那忠臣良将们呢。” 两个谋士一齐笑了起来,杨辰凑趣道: “可惜属下没福,看不到那小皇帝空等一天不见人来时的脸色。其实国师这些年来为他费心治理江山,让他在后宫尽享清福,已经是恩同再造,他居然还想恩将仇报,图谋扳倒国师,实在是自不量力啊。” 孟释青冷冷一笑,没有说话,回头看郑阶又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不禁问道:“你还有别的想法吗?” 郑阶一惊,忙躬身道: “倒不是什么成熟的想法,只是觉得……若国师要监视周边兵力的异动,不妨多派人手,注意一下津门的盘山营。” 孟释青眉睫一动,丝丝吸了口气: “你的意思是……” “杨老弟方才不是说了吗,对手能成功暗害太后,其势力必定已侵入内宫。那么又有兵权,在后宫又有人的……自然嫌疑重些……” 郑阶不愧在孟氏帐下多年,此时提出这一条来,杨辰也不禁眉梢一跳。 “沈荣吗?”孟释青微微眯起了眼睛, “他历来没有什么不轨之行,皇后在宫中也还安分,难道连他也……”   “属下也不是有意怀疑什么人,不过要论离西泠山最近,最易暗中调动的兵力,还是当属盘山营……” “郑先生所言极是,”杨辰镇定了一下,立即附和道, “沈大将军在外能随意调度盘山营八千人马,在内有皇后娘娘主管后宫,确实不能疏忽了,不过……”他随即话锋一转, “自从沈将军公开归附国师以来,先皇的老将们安稳了不少,所以没有确实的证据,还请国师不要轻易动他。” 郑阶撇撇嘴暗暗冷哼了一声,孟释青却是态度温和,点头道:“这是自然,近来政局不稳,刁民四起,有的地方还是不能太过了。”说着便起身,松泛了一下筋骨,又道,“你们两人先下去休息吧,老夫也该上朝议事了。”   两位谋士早就跟着站起身来,听了此言,便不再多说,行礼退下。 孟释青喝了两口茶,也步出东花厅。其时天已大亮,他在院中花树下立了片刻,命人前去召唤礼部尚书。 第六章 重熙十五年十月十二。为还太后生愿,上谕礼部,停灵后将驾临西泠山皇家金顶寺宿夜跪经,自国师起,三品以上大臣及五服内宗室延后一日随行。 十月十四,太后停灵,皇帝皇后由两千禁军护送,起驾出京,前往西泠山。 素白裹青的浩荡队伍,自京西定安门出,预计中途在菩吉镇驻跸一晚,次日中午抵达金顶寺。 在皇帝与皇后起程后的第二天凌晨,以孟释青车驾为首的第二拨队伍也离开了京城。 当然,那辆仪仗华美程度不下于天子的马车中,坐着的并不是孟释青本人。 此时此刻,当朝国师正稳坐在他的府邸中,好似一个垂钓的老翁般等着鱼上钩。 如他所料,重臣与亲贵们的车队出发后不久,距西泠山仅半日路程的盘山营首先出现了异动。由四名总兵率领的四千兵马偃旗息鼓,更换了军服,暗中向西泠山方向进发。 下午,除一千人留守外,另外三千盘山营兵也离开驻地,但令人不解的是,这队人马在西泠山与京城之间的一处岔路口停了下来,仿佛是在准备接应,又仿佛是在等待友军。 与此同时,靖山营、乌柳营、和浦营等八大营盘都有一到两千不等的队伍出动,而且行动的方向不确定,有的向西去西泠山,有的朝东去扶栩镇,有的到岔路口与第二队盘山营会合,有的竟是朝京城前进的,让孟释青一时竟无法判断这是个什么态势。 但令他心惊的是,这些队伍虽然零散,但加在一起人数竟已过万,只是不知为何东一块西一块的,没有整合在一起。 京都一万禁军,随皇帝去了两千,随群臣又去了两千,此时留在孟释青身边的只有六千干。原本以为对手既然千方百计要在京城之外动手,兵力一定不足一万,所以这六千人本来是准备螳螂捕蝉时当黄雀用的,没想到八大营盘都有异动,又低估了对方人数,此时再从檄宁军调人最快也要两天,所以这六千人是死活不敢放出京城去的。 不过尽管情况超出意料之外,对方还是不知道孟释青本人竟不在随行的车驾行列中,凭此一点他已可立于不败之地,所以他仍然可以耐心地等,等所有心生叛意的人露出真面目。 然而两个时辰后,他再也等不下去了。 探子来报,驻于松潭的泰矶营也出动了一千人马。 泰矶营的总督孟战青,是孟释青的亲弟弟,一向忠心不二,就算天下人都反了,他也是最后站在兄长身边的人。 所以在接到此项探报的那一瞬间,孟释青意识到自己已落人了对手的圈套中。 毫无章法被调动出来的八大营盘,不过是迷人眼目的烟雾,而在京城按兵不动准备钓鱼的自己,却早已失去最宝贵的先机。 孟释青立即派出四千禁军飞速赶往西泠山,同时下令孟战青亲率五千人马同时出动增援,京郊其他营盘的总督全数进京。 两天后,他得到一个令人咬牙切齿的消息。 护送皇帝皇后的两千禁军,刚到西泠山不久就遭到了四千盘山营兵的猛烈攻击,损伤大半,自然再也无力控制住阳洙。而西泠附近大县大镇有七个,人口众多,脱离了禁军控制的皇帝皇后去向不明,就如同水滴融人了大海。顿时杳无踪迹。 而奉命来到京城的八大营盘总督,都拿出了兵部调度行动的公文。 公文虽都是伪造的,但符印却几可乱真,而且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命领,比如某某处出现盗匪,派一千人去征剿啦,某某处饥民闹事,派两千人去镇压啦,诸如此类,是各营盘经常接到的那些调令,总督看了公文,根本想不到会有假,便随意指派了总兵去执行,以致于到处都是异动,扰乱了孟释青的判断,以为对方兵力众多,从而不敢将身边的六千禁军派出。 而且这样一来,除了兼任盘山营总督的沈荣大将军已确认反叛以外,其余七个营盘总督中是不是还有真的反叛者也分不清了,只好一例降薪责罚。 专政数十年的当朝国师孟释青,面临了他从未遇到过的最严重的政治危机。 重熙十五年十月十八,朝廷明发诏谕,宜大将军沈荣于太后祭礼日兵乱,致使皇后被害,圣上受惊患疾,病卧后宫不能接见外臣,故而严令各州府追捕潜逃在外的沈荣及其同党数人。 伴随着这道明发的诏谕,还有一道由孟释青亲拟的密令也在最短的时间内下达到了他遍布各地的心腹手中。 在这道密令中,孟释青下令不计一切代价,搜拿一男一女两个年轻钦犯,并随附了两个人的图像及所有体貌特征。 虽然有一些人敏感地认出了这两个所谓钦犯的真实身份,但却没有任何人敢开口对此发表一个字的评论。 因此在各地如煮开锅般沸反盈天地缉捕逆党时,一股更激烈的暗流却在无声涌动着。 在西泠山附近十天行程内的所有府县,受命实行了所有不在户籍的外地人都必须尽数前往官衙中报备的制度,小到各级村镇都设了关卡,稍微解释不清来历或略有嫌疑的人都悉数被收押,等待京城方面搌国师特使前来审查勘别。 原本就因世道惨淡而生意欠佳的客栈酒店,这下因为时不时就有客人被查房的官兵拖走,而显得更加门可罗雀。那些本就是以游走于各地间获利谋生的商人或卖艺者更是凄惨,他们几乎每到一个新地方都会先去衙门里住上几日。 “孟释青这次,可真算得上是不惜血本呢。” “是啊,看起来确实是天罗地网,如铁壁一般。不过如今的世道,饥民流丐如此之多,像这种程度的搜捕,地方财力到底能支持多久呢?”应崇优语调淡淡,可看向阳洙的目光之中,却满含赞赏之意。 从孟释青的手中成功逃出,对于这个自幼便被权臣如傀儡般掌控着的少年来说,仿若是脱胎新生般,来到了一个迥然不同的天地之中。连仅在宫中生活了两年的应崇优自己,都觉得心情难以控制的激动,可阳洙却自始至终都表现得极为沉稳,纵然在生死一瞬,危机迫在眉睫之时,也未见有丝毫的失控。 未来的太傅欣慰地看到,他这个普天下最尊贵的学生,已经成长到自己的预计之外去了。 “我想孟释青就算拼尽老本,也要支撑到捉住我,或者端妃临盆的那一天。”阳洙端起桌上已冷掉的茶水一饮而尽,“以他算无遗策的风格,多半还会同时加紧张实力,以准备将来要是捉不到我时,大家兵戎相见。” 应崇优点了点头,没有接着这个话题聊下去,而是将头转向窗外,看着黯淡暮色下的简陋中庭。 “孟释青怎么也不会想到我们在这里吧?”阳洙笑了笑。 “在席卷天下的搜捕风暴中。京城反而像是风眼一样,处于漩涡的中央,却又最是安静。”应崇优抬手看看自己身上巡卫司官兵的制服,不由也跟着笑了起来。 从溃散的禁军手中逃脱后,这师生二人在西泠山的后崖与前来接应的应霖碰面,直接在第一时间潜回京城。两天后,由于禁军在盘山营攻击下折损了近一千的人手,所以从巡卫司的老兵中征调了一批进行补充,让巡卫司自己重新召新兵填补,应霖就趁机让阳洙二人用事先准备好的身份补进了巡卫司中,成了众多下级兵士中的一员。 在一千多名健壮的年轻新兵中,经过矫饰的两人一点也不显眼,不仅没有引起丝毫怀疑,反而很快融人了角色,才一个多月,就交上了一批新朋友。 对于阳洙能这么快地遮掩住自己尊贵的皇族气质,适应军营里相对艰苦许多的生活。应崇优心中也是极为佩服的。只不过…… “今天操练的时候,你也太出风头了一些,以后要小心些,别忘了,你毕竟不是一个普通的巡卫官兵啊。” 面对崇优的责备,阳洙哈哈一笑:“孟释青这一阵子到处派特使去审查各地的疑犯,禁军不能动。都是靠咱们巡卫司的人去护送,应霖不是说等下次有去平城附近的特使时,就派咱们俩去当护卫吗?要是现在不表现得优秀一些,几千的巡卫官兵,凭什么指派咱俩这种新兵去当差?你说是不是啊,小虎哥?” 应崇优有些哭笑不得地瞪着这个有时很稳重,但有时在他面前却又淘气得不行的少年。不知是不是该怪应霖,这次两人被补人巡卫司里,顶替的两个人是应霖挑的,一个叫李城。一个叫张小虎,阳洙对这两个俗得不能再俗的名字很是喜欢,从那时起开口闭口就是“小虎哥小虎哥”的,就好像叫着好玩一样。 正在这时,院子突然喧闹呼喝起来,应崇优刚从视窗探头去张望,就有人喊道:“李城!小虎!吴领队他们在操练场比赛摔跤,去不去看?” 应崇优刚准备回答说“不去了”时,阳洙已经靠了过来,大声道:“要去!等等我们!”说着一把捉住崇优的手,将他拉了出去。 等他们赶到操练场时,这里已挤了近百个来看热闹的官兵,大家自觉地围成一个圆圈儿,圈内已经扭在一起的两个大汉,就是巡卫司四个领队中最以勇悍著称的两个。 “看样子吴领队要赢了!” “不见得哦,纪领队的耐力是最强的,只要他没倒,说不准谁赢……” “发力了!发力了!你看吴领队的腿……” “退后退后!不行啊,要出圈子了!” “哇,赢了赢了!” 欢呼声中,铁塔般的两个北方大汉以微弱的差别分出了胜负,两人都站了起来,相互击击掌,环视四周一圈儿,喝道:“有没有人要来试试?” 因为巡卫司与禁军不同,官兵之问的关系相对要融和得多,所以听领队这样一问,底下顿时有十几个跃跃欲试的声音应答。应崇优赶紧眼疾手快地捉住阳洙向前挤的身体,狠狠扭住他的胳膊。 跳出来挑战的兵士虽然都是健壮的汉子,但显然跟两个领队不是一个级别,最强也不过相持了两三回合便败北,所以渐渐的,两位领队已退出战团,士兵们相互之间开始捉对较量。但周围的呐喊加油声仍是震天,不断有新人跳出来加入,斗至酣处,有人脱了上衣赤膊上阵,较上劲儿来时,纵然汗如走珠青筋出也不认输。阳洙自小生长在几乎没有男性气息的宫廷中,几时见过如此阳刚的场面,情绪不由自主便高昂了起来,顾不得应崇优拼命朝后拖他,高声道:“我来试试!” “你根本没学过摔跤,试什么试?”应崇优刚喝阻了一声,旁边已有听到的人笑闹起来。 “让李城来嘛!这小子昨天耍的枪法不错啊,应该是把好手!” “是啊小虎,李城是你什么人啊,总看你管着他!” “李城好样的,先来跟我摔一把!” “这小子没学过摔跤,当心他急了上脚踢啊……” 一片哄笑声中,阳洙站到圈中。环视了周围一眼,竟向两位领队一拱手:“请!” 吴、纪两个领队这段时间分管操练新兵,都很欣赏这个武艺出众的年轻人。此时见他以初学者身份,竟敢向自己挑战,不由对视一笑。交换了一个眼色后,吴领队迈步而出,回了礼,稳步撩衣,将下摆朝腰间掖了掖,拉开了架式。他是京城中公认的摔跤第一好手,连旁边几对正在比试的人一看他又要出手,都纷纷停手围了过来。 虽然刚才在一旁仔细观察过,但阳洙毕竟是初学者,刚一搭上手,不知怎么就被一拉一送,向外跌去,翻了一个滚儿立起身来,尽管没有受伤,好胜心却已大起,眼神也凝重起来。 摔跤是一项力量与技巧并重的运动,对于力量的收放与肌肉的敏感度要求很高,动作看似简单,却有由抱、踢、绊、缠、推、拉、压、提、捉等三十多种基本动作演变出的一百多种招法,不是初学者单靠旁观就能轻易把握其中精髓的,所以尽管阳洙精神集中专注,一时也难以占到上风。 当阳沬第十七次站起身,稳稳地摆好架式时,不仅现场呐喊声更盛,连吴领队也不由露出一丝赞赏的笑容,朝他点了点头。眼看着第十八回合的较量就要开始,小知是谁突然喊了一嗓子:“应副统领到——” 现场顿时一静,两个领队赶紧拉拉领口袖口,越众而出,向上司迎去。 应霖只游目了一圈儿,大概就明白是个什么场面,眼角瞥见应崇优有些难看的脸色,唇边不禁一翘,顺势呵呵笑了两声,道:“两位领队,又陪弟兄们练上了?” “是啊,闲着没事儿,练练!”吴领队笑着回了话。 “哦,”应霖的目光瞟向还站在场中央的阳洙,“这位兄弟看着不太熟啊?” 吴领队忙介绍道,“他叫李城,一个月前补来的新兵。虽然差些历练,但是个不错的小伙子,功夫好,人也聪明!” “吴领队看得上的人,一定没错儿。”应霖淡淡说了一句,便转了话题道,“上面才发来一道函令,叫我们巡卫司指派二十名得力的人,护送镇抚司孙中大人去一趟菖仙关,明天就启程。郑统领的意思就请吴领队辛苦一趟了,没问题吧?” 吴领队忙挺胸抱拳,高声道:“是!请大人放心。” “准备挑哪几个弟兄去啊?”应霖似乎是随口般地问了一句。 “哪用得着刻意挑,随便带谁去都行啊。” “嗯,”应霖一笑,视线仿佛无意般掠过阳洙,“哎,你刚才不是说这小伙子不错,就是少历练吗?正好这个机会,怎么不带出去见见世面?” 吴领队不疑有他,一拍脑门道:“没错,这不就是个机会嘛。李城,准备准备明天跟我一起启程。” 阳洙抱拳道:“是!”抬头等了等,见应霖跟两个领队吩咐了一些其他话后,竟一起转身向外走,似乎打算就这样离开,忙上前一步,问道:“那小虎呢?” 应霖此次只安排一个人走,显然是为了更不着痕迹些,以免同时派出两个新兵引人疑心。像阳洙这样聪明敏锐的人,应该能察觉到这份用意,却不知为何问出这样一句话来,应崇优急得脸色一白,忙朝他连使了几个眼色。 可是无论他怎样暗示,阳洙都好像没有看见似的。他仍然站在原地未动,方才摔跤时兴奋的情绪已经从他身上褪去,整个人看起来平稳而又冷静,直视着应霖的眼睛道:“小虎不走,我也不走。” “放肆!”吴领队虽然弄不明白这个年轻人怎么突然脑袋抽起筋来了,但为了不要触怒长官,他还是立即斥责道,“受命外出,你以为是干什么?实在是太……” “吴领队,没什么关系,”方才一时被问愣住的应霖这时已回过神来,但对于阳洙直视过来的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回避了一下,转头清了清嗓子,问道,“谁是小虎啊?” “啊,就是那个人……他们两个是同乡,平时感情好……都是属下管教不严……” 应崇优也忙上前道:“都是我不好,平时总跟他说想出城走走,所以他才……请副统领责罚……” “算啦算啦,感情好,想一起同行也是人之常情嘛,又不是什么要紧的差使,就让他们两个一起去吧。”应霖打了个哈哈,拍拍吴领队的肩,“别管他们了,你快跟我一起去向郑统领大人回话吧。” 吴领队忙答应着,两人并肩向外走去。纪领队陪送到门口,行了礼退回来,险一沉,怒道:“李城!你刚才在干什么?派你出京护卫特使大人,你以为是玩呢?想去就去想不去就不去?幸好今天来的是应副统领,一向对下宽容和气,要是换了郑统领,不打断你的腿才怪!” 阳洙目的达成,此时低下头一言不驳。吴领队斥责了一番,也觉得稍稍解气,便没再继续追究,喝令众人散去。 因为同营房的室友们此时都已回来,谈话不像方才屋子里没有其他人那般方便,所以应崇优在院中的桔子树下就停住了脚步,回转身来瞪了阳洙一眼,正想压低嗓音责备他两句,双手就已被那个少年一把攥住。 “其实,”阳洙凝视着面前那双微含愠怒的眼睛,“我并不知道让你留在这里和让你跟我一起走,哪种选择更危险,我只知道……我不想和你分开……” 应崇优被这句话当头一堵,眼睛和心口都不自由主地一热,满肚子要训导他谨言慎行的话顿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连张了几次嘴,最终还是败在了那抹有些撒娇意味的微笑下。 这孩子,已经越来越知道该怎么对付他的老师了…… 在两年多凶险频出的宫中生活中,应崇优早就发现阳洙是一个运势很强的人,好像真有那么点儿真龙天子受上天护佑的感觉。这次也一样,两人以护卫身份跟随国师特使孙中出京的过程极为顺利,没有遇到任何怀疑和障碍。不过仔细想想也不奇怪,这一段时间受孟释青指派前往各地核查被捕疑犯身份的特使就有十几个,他们一行人本身并不特别显眼,更重要的是,孟释青及其幕僚们原本就没有想到千方百计逃出京城的两人居然会在第一时间跑了回来,没想到在宫中生活了两年的当朝皇后居然是个男人,更没想到那个娇生惯养的小皇帝居然能禁受住严格的军事操练,所以哪怕他们再多疑,也不会把半点疑心放到这批巡卫司的新兵身上。 “回京城填补进巡卫司这步棋走的真是妙啊,”赶了好几天路,入宿馆驿之后,阳洙悄悄凑近正在铺床的应崇优耳边,夸奖道,“这是太傅的计划,还是你出的主意?我想一定是你吧,小虎哥?” 应崇优淡淡笑着摇了摇头:“我哪有这么能干?听应霖哥说,提出这个建议的,是父亲手下一个极出色的年轻人,名字好像叫镜由。据说父亲曾夸他是不世出的奇才,说他如逢时运,定可成为一代名臣。” “有这么厉害?”阳洙挑了挑眉,“什么时候我也见见他。” “你放心,”应崇优笑道,“要是不见你这个未来的名君,他再厉害也当不成一代名臣。父亲识人的眼光一向很准,我相信这个镜由绝对是可为陛下江上效力的栋梁之才,若是你们君臣相处得好的话,当能一齐名彪青史,万代流芳呢。” 阳洙白了他一眼,哼了一声:“真是越说越离谱了……” “嗯?”应崇优有些惊讶地侧了侧头,“哪里离谱?你不是一直说要当一史留名……” “我不是说这个离谱,”阳洙伸手拉了拉崇优垂在胸前的一绺头发,“我是说,要一齐名彪青史,怎么也该是跟你吧?什么时候轮到其他人了?” 应崇优顿时一怔,虽然胸中立即腾起了一股热辣的感觉,但他还是控制住了自己感动的情绪,低声劝谏道:“陛下中兴之路刚刚开始,四方贤才将不断归人你的麾下,有道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用人之道贵在能够……” “好啦,”阳洙有些无奈地翻了翻眼睛,“赶了一天路你不累吗?明天还要早起呢,睡吧,小虎哥!” 说着把外衣一脱,鞋一蹬,就翻进了床铺里。 应崇优看他没有兴趣,也不再多说,上前帮阳洙盖好被子,退后几步。 “你去哪儿?” “睡觉啊。” “你要睡哪里?” “这是双人房,您没有看见这屋里有两张床吗?” “有两张床就一定要睡两张啊?过来这边睡!” 应崇优叹了口气,“您不是已经习惯一个人睡了吗?” “谁说我习惯了?在巡卫营是八个人的大长铺,这一路上又沾特使身份的光全体住的是单间,好不容易今天房间不够让我们俩一起住,你为什么还要另睡一张床?我们在宫里不都是一起睡的吗?” “宫里不一样啊。” “怎么不一样?……啊,这里床比较小,可你知道我睡相很好的,不会挤着你。” 应崇优觉得有些无力,“明明有两张床却只睡一张,要是不小心被人发觉会引起疑心的。” 阳洙定定地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从床上跳下来,走到另一张床边,将被褥翻零乱,又在枕头上压了几道印痕,这才回到自己床上。 “你这是……” “这就看不出只睡了一张床啦。我们俩是资历最浅的新兵,每天都必须最早起床,会有谁发现?” “关键不是这个……”应崇优一向口齿敏利,但此刻却不知该怎么说才好,正拧着眉头考虑怎么措辞,阳洙突然把脸一沉,冷冷道:“你不要再伤脑筋了!其实我一直有一种感觉,从离开皇宫后你就开始刻意地疏远我,现在看来这不是我的错觉,我到底有什么地方让你觉得不满?”说到最后一句话,他的语气中已有掩饰不住的怒意。 崇优对于少年毫无预兆的翻脸有些吃惊,忙道:“没有这种事,我一直都……” “不想疏远我的话就过来睡!” 虽然这句话听起来有些孩子气,但阳洙炯炯的目光和脸上严肃的表情却表明他是认真的,站在床上俯视过来的高度也更增添了少年天子的气势,应崇优不由地重重闭了一下眼睛,喉间有些干涩地咽了口口水,低下头去。 在良久窒息般的静默后,年轻的帝王之师终于重新将视线抬起,声音有些低哑地道,“抱歉……在宫中,我有我必须扮演的角色,但一旦脱离宫廷,君臣之不宜再过分亲呢。请您见谅。” 阳洙的目光立即像是利箭一般地扎了过来,一字一句地道:“你是说,这两年在宫里,你只是在我面前扮演一个角色吗?” “……您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是,既然当时易装为皇后,难免要跟皇上有一写亲密的动作,可是现在我已经恢复了应崇优的身份,如果再继续像以前一样跟皇上相处,实在是不妥当啊。” 阳洙用力哼了一声,气呼呼道:“我明白了!你想说的就是,其实你从来都不想跟我亲近,只是不得已才勉为其难地做做样子,现在好不容易挣脱出来了,终于可以把我推得远远的了,是不是?” “阳洙……” “在宫里……当我伤心的时候你把我抱在怀里,当我做恶梦时就把我摇醒,如果我睡不着觉,你就跟着整夜不睡陪我说话,我练功受了伤你给我洗伤口搽药,还有在面对孟释青时永远站在我身边……难道这所有的一切,对你来说都仅仅只是在扮演角色而已吗?”阳洙的胸口一起一伏,眼睛忍不住开始发红,“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你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对我那么好!” 应崇优无奈地看着发脾气的少年,心里又慢慢软了下来,上前握住了他手。阳洙赌气甩了一次,没有甩掉,就不再动了,只是把脸扭向一边。 “我对陛下的关心,自始至终都是真情实意的。但是对您来说,未来还将有无数的臣子来到您的身边,他们每一个对您都会是无比地忠诚,愿意把一切都奉献给您。所以您必须习惯以君主的姿态来对待臣子,既要重视他们,又不能太亲近。您明白吗?” “可是你又不是普通的臣子,你是崇优啊。” “我知道,”应崇优向他展露柔和的笑容,“虽然必须要跟陛下睡在不同的床上,但崇优对陛下的忠心,是一丝一毫都不会改变的,这一点请您相信。” “我……”阳洙仍然觉得应崇优的说法听起来有些别扭,但被一张让人如此心动的笑脸在眼前晃着,也没有办法再继续发脾气,只好重重地倒在床上,把床板擂得砰然作响。 应崇优保持着脸上的微笑,抬手为他放下床帐,隔断了里面那燃烧般的视线,缓步退回到另一张床铺边,轻轻坐下,脱鞋,将双腿提上床。 当自己床边的帏帐也合掩住后,应崇优面上的笑容立即消失,抬起一只手用力按在胸口上,脸上涌起一片重重的阴云。 阳洙感到恼怒,是因为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所表示出的亲近总是被拒绝;而应崇优的烦恼,却在于他已经敏感地察觉到了两人之间的感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其实,现在还可以稍稍放纵自己一下,还可以躺到那温热的、充满弹性的年轻躯体旁边,听他在耳边低声笑语,感觉他稳定有力的心跳,让他的手臂环饶上腰间,在相互依偎中缓慢而又安适地沉人梦乡…… 因为无论何时,被人依恋的感觉都是甜美与温暖的。 可是不行。 也许阳洙还不知道为什么不行,但应崇优却是清清楚楚地知道。 这样下去,绝对不行…… 从两年多前进宫时开始,那个缺乏安全感的孩子只要躺在他身边。就必然要抱着他人睡,当时只有怜惜和同情的感觉,所以常常轻柔地回抱,低声地安抚,就好像是在慰终自己受委屈的幼弟一般自然。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化悄然而至,他渐渐已不再能按受这种亲密的身体接触,有时只是小小的碰触,都会让他产生难耐的灼热感,心中烦闷。 作为过来人,应崇优并非没有经验,所以他很清楚这种感官上的变化,实际上意味着什么。 当他越来越清楚地认识到阳洙对自己的感情时,他反而开始越来越控制自己的言行。 他们一个是君,一个是臣,这种关系早已注定,无论禁受什么样的痛苦,都不容改变。 第七章 重熙十五年十二月初三。 一封急报飞驰人京。 急报的内容,是一件与阳洙的生死极为相关的大事。 以谋逆罪被迫拿的前大将军沈荣,在潜逃近两个月后,被部下出卖就擒。孟释青将此消息秘而不宣,派出最善于逼供的手下,日夜拷问他阳洙的去向。 当应博察觉到此巨变并作出反应时,已经迟了对手近十天的时间。 “孙大人,前面再行二十里,就是菖仙关了。”吴领队拍马赶到队伍正中的马车旁车内的特使孙中禀告路程。   “嗯。”体态有些发福的孙中应了一声,道,“菖仙关已是最后一个地方了,回程时大家着些紧,能在年关前赶回京里是最好的。” “是啊,”吴领队陪笑道,“大人这一路上已勘审了三个地方,着实辛苦了。” “为朝廷效力嘛,何敢言辛苦。可惜的是这三个地方所擒获的都是些小毛贼,并无国帅追捕的要犯。恐怕要让他老人家失望了。” 吴领队赶紧道:“菖仙关季总兵是多能干细心的人啊,连国师都曾夸奖过他,他报上来的嫌犯定不会有差池,请大人放心。” “但愿如此。”孙中缩了缩脖子,觉得寒意浸浸,便把支开的车窗又扣了下来,结束了对话。 吴领队拨马来到队伍的最前方,喝令道:“天色阴沉,怕是要下雪了,大家加快点!”接着又奔到队尾,扫视了一眼后怒道:“李城!你的精神都到哪去了?没听到我的话?快跟上!” 听到领队的呼叱,应崇优有些担心地转过头。看了阳洙一眼。后者倒是没有 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将嘴角用力一抿,双腿朝马腹上用力一夹,一阵风似地加 速冲到前面去了。 “李城!我让你快点没让你到前面去,你和小虎是殿后的!”吴领队气呼呼地 大喊道。 应崇优慌忙随后赶了上去,叫道:“阿城,快停下,回到后面来!” 阳洙恨恨地一勒马缰,斜了应崇优一眼:“你昨晚不是不想理我吗?” 此时吴领队已冲了过来,二话不说朝着阳洙就是一鞭子,应崇优一惊之下 不及多想,几乎是本能反应般地抬手替他挡了下来,一时间不仅吴领队愣住,旁 边几个正朝这边看的官兵也呆住了。 虽然吴领队不是那种苛待下属的长官,但军营里等级森严,对上司的处罚进行任何形式的反抗都是大逆不道的行为。应崇优一向给人的印象是很温顺的,突然做出如此胆大的动作,大家全都吓了一跳。 “啊,对不起……我……李城他……他刚才是因为马有些惊了……请您息怒……”应崇优自己也立即意识到不妥,急忙开口道歉,可是按军中惯例,就算是长官无缘无故打你,也只能咬牙忍住,胆敢躲避或抵抗就成了大罪,就算有再强有力的理由也不行,所以应崇优的解释基本上于事无补。 其实平心而论,吴领队对这两只莱鸟新兵一向还不错,刚才才那一鞭子不过是一个军官常用的管教手段,若是对方默默无语地挨下来,事情也就完了,可应崇优这一挡,顿时扫了他身为长官的面子,在几名屑下的视线中,他紫涨了脸,抡起鞭子劈头盖脸又朝着应崇优打了下来。 “阿城,你不要动!”鞭影凌空时,应崇优快速地用自己最严厉的语调朝阳洙喊了一句,希望能挽回这无意中造成的糟糕局面。 可惜事情并不如他所愿。吴领队高高扬起的鞭梢再次被挡了下来,这次出手的人,当然是阳洙。 应崇优心中暗暗叫苦,脑子里顿时飞速地转动了起来,拼命想找出一个化解这场危机的办法,正急得额角冒汗之际,整个护卫队伍中官职仅次于吴领队的一名校尉已经赶了过来。 “怎么了,吴领队?听见闹哄哄的。”年轻的校尉朝现场扫了一眼,“两个不懂事的新兵,等到了驿所再管教也不迟,现在正赶路呢,小心惊动了特使大人。” 吴领队皱了皱眉,看整个队伍的确又慢了下来,只好气呼呼地把手臂放下来,哼了一声道:“你们两个把皮给我收紧一点,晚间再好好收拾你们!齐校尉,麻烦你压后,我到前面去催催这群慢吞吞的家伙!” “是!”齐校尉行礼领命,转头又吩咐阳、应二人道,“你们两个到最后面去!” 应崇优如蒙大赦,急忙拉了阳洙退回到队伍的尾端,两人调整着盲行的速度,不远不近地吊在后头。等到大家的注意力已经移开之后,应崇优才找到机会责备地看了阳洙一眼。 “看什么?今天明明是你先鲁莽行事的!”阳洙将下巴一扬。 “我是因为不能眼看着他打你,可是你……” 阳洙奇怪地瞪了他一眼:“你不能眼看着他打我,难道我就能眼看着他打你了?真是莫名其妙!” “唉,不知道今晚怎么收场啊……” “只好一起挨打啦。”阳洙低低地说了一声,看向应崇优的目光突然变得柔和了起来。“一开始是我错,没能控制住自己的烦躁,真不像个做大事的人。小虎哥,你失望吗?” 应崇优鼻头莫名地一酸,忙吸了一口气,摇摇头:“是我弄糟的……” “其实你心里,对我还是跟以前一样的亲,对吗?”阳洙的口气淡淡,可游移着瞟过来的眼神却带着一种迷离的寂寞感,扎得应崇优的心一阵阵揪心的疼。 阳洙默然了一小会儿,又道,“让我挨挨打,也许没什么坏处,将来可有好多比挨打更困难的事情等着我们呢,所以今晚,你不要再护着我了,吴领队不是那种残虐的人,狠不到哪儿去的。明天过了菖仙关,事情就好办了。” “说的也是,”应崇优努力在脸上挤出一个微笑,“到了明天,一切都会好的……” 两人同时伸出一只手来,紧紧交握了一下。昨日的芥蒂就如同刚开始飘落的细碎雪花,一沾地便消融不见了。 远方,已渐渐可见一座雄关的轮廓,马蹄声中,长长的队伍快速前行。 菖仙关隶属于廊州,是座古城关,绵延数百里的卫岭只这一处隘口,地理位置极为重要,所以据守于此的总兵都有四品以上的将军衔,而且绝对是孟释青的心腹。 此时,现任总兵季锋,正站在这巍峨城关的大门外,目光如刀地盯着由南方而来的一条官道,等待那里将要出现的人影。 在他的身后,或明或暗置了近三百名兵士,准备执行两天前飞鸽传书中的由孟释青亲自下达的密令,挣一个送上门来的头功。 雪已经越下越大,不仅模糊了视线,还渐渐在路面上积了薄薄的一层,先期融化的雪水冻结成冰,马蹄开始有些打滑。 “暂停,大家用干草裹一下马蹄!”吴领队一声令下,全队纷纷下马。 打前哨的卫兵刚好在这时奔了回来。高声禀道:“大人,前面有个岔路口,两边都可以到达菖仙关,不过左边的要好走些,只有三四里路。季总兵已经率领部下在城门口迎候着呢。” 孙中啪的一下将车窗推开,急急地问道:“你说什么?季锋在迎候本官?” “是啊,刚才雪小,所以属下在山坡上还能看得清楚。” “特使大人果然身份不一样,连季总兵都亲自来迎接了呢。”吴领队趁机拍了拍马屁。 可是孙中圆圆胖胖的脸上却并无喜色,眉头也拧成了一个疙瘩,口中喃喃自语:“不可能啊……那个傲慢的季锋,一品将军都不怎么看在眼里的人……会来迎接一个三品文官……” “大人是国师的特使嘛,自然与一般的文官不一样……”吴领队刚奉承了一句,突然觉得眼前一黑,一头便栽倒在地。 孙中咬了咬牙,从马车上跳了下来,与刚刚击昏了吴领队的齐校尉对视了一眼。 “以前也来过特使,只要是文官,或者品级低于他的武将,他统统不会迎接。”齐校尉断然道,“一定有什么异常的情况发生了……” 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后,孙中返身向队尾走去。   阳、应二人这时正在专心里马蹄,一抬头,看见那位总是蜷缩在马车上的胖 胖特使大人突然来到面前,不由都吃了一惊。 ; 孙中一言不发,挥手在雪地上画出一个古怪的图案。   阳洙有些不明所以,但应崇优却面色一变,失声道:“你是……” 孙中一拱手:“臣受命,护送陛下与大人……”他轮换着看了看面前的两人,似乎也不知道哪位是陛下,哪位是大人,只好含含糊糊地接着道:“情况紧急,恕臣不能行礼。适才前哨来报,季锋居然在城关门口迎候,臣觉得此举异常,一定发生了不可知之事。陛下安危重如江山,宁可失之于谨慎,不可失之于鲁莽,所以臣以为,菖仙关现在绝不可入。” “你的意思是……我们应该立即折返,找地方隐藏?”应崇优倒吸了一口冷气,急忙问道。 “不行,季锋知道我们今天必到,如果到时候没有看见我们,自然会立即派 人搜捕。这是他的地盘,短短时间我们逃不远的。” 应崇优凝眉沉吟了一下,道:“你们出发前,一定事先考虑过突发异变时的 预案吧?” “是。”孙中将左手拇食两指放人中,发出一声尖锐的口哨声。未几,有两道身影从雪影深处出现,几次纵跃之后,来到面前,倒身下拜。 在看清此两人面貌时,阳洙不由吓了一跳。 “应大人参考易容的时候,应该是见过这两位的,他们便是真正的李城和张小虎。”孙中是个极聪明的人,此时已经从两人的反应中看出了谁是皇帝,所以立即调整了方向,正对着阳洙道,“按照原来的计划,如果两位顺利过了菖仙关,回程时他们就会重新顶替归队,这样回京之后,便不会被查问为什么少了两个人。” “如此说来,这整个队伍……” “除了一人之外,都是死忠于陛下的。”孙中恭声道,“吴领队因为是由纪统领亲自指派,应副统领为免他起疑,不敢反对,只好让他来了。但其他所有的人都是由应副统领严格挑选来护驾的,万死不会背叛陛下。” “你想让我们现在就跟李城和张小虎交换吗?”阳洙沉声问道。 “是。交换后,请两位暂且隐身,而我们继续前行。因为人数没有错,季锋抓了我们,一定会以为已经抓了全部的人,所以他只会在我们中间拼命地寻找陛下,不会再派人大肆搜捕。” “可是如果季锋一旦发现整个队伍中没有陛下,恐怕他还是要起疑心的。”应崇优忧心忡忡地道。 “幸好镜由先生事先也设想过此类的情况。两位可曾发现这二十名官兵中有一个人,长相与陛下大略相仿?陛下以前极少亲自理事,所以对于陛下的音容,地方官员基本上都只有模模糊糊的印象,季锋也不例外。当他发现了一个与印象中大致一样的人时,马上会以为自己真的已经捉到陛下啦,忙着起程进京领赏还来不及,哪里会考虑得那么周全?” “这位镜由先生果然算无遗策……”应崇优看向阳洙,“还记得他吗?我跟你提过的。” 阳洙嗯了一声,点点头。 “如果这一切都是臣多虑,城中并无异变,臣会找借口派李城和张小虎出城,就在我们刚刚经过的那座荒庙里再次换身。” 阳洙沉吟了一下,抬头直视着孙中道:“这个计划虽然完美,但对你们来说实在太危险了。再说还有吴领队……” “吴领队被点了昏穴,醒后也不会清楚发生了什么事,说不定还能代我们喊喊冤呢。”孙中笑了一下,突然身子一矮,跪倒在雪地上,旁边的兵士们也全部随之拜倒,“陛下,您身负江山社稷,天下安危,臣等都恨不能粉身碎骨,以报陛下。何况臣等落入贼手,尚可咬口不认,求得一线生机,陛下若人贼手,则天下沉沦,再无宁日!请陛下万勿以臣等为念,尽快离开吧!” 应崇优只觉得胸中激荡,艰涩难言,转头看着阳沬,只见那少年表情冷峻,腰身挺得笔直,整个人在寒风中,稳定得如同铁铸一般。 “好,”片刻后,阳洙清亮的声音响起,“大家都是好男儿,好汉子,朕也不必故作小儿女之态。得诸卿之助,他日若能重整山河,定当竭尽所能,还百姓一个清明的天下,以不负各位为朕慨然赴难的忠烈之情!” “陛下!”孙中忍住眼中的热泪,顿首道,“有陛下此言,臣等死而无憾。” 话虽如此说,但阳洙心中到底有些难受,稳了稳自己的气息后,扬声道:“此 去凶险两难知,只愿上天垂怜,盼与诸位异日再会。”他又拍了拍跪在身边的李 城的肩头,“借了你两个多月的名头,委屈你了!” 李城激动之下,只顾着哽咽,说不出话来。 “陛下,时间紧迫,我们马上就要走了。”孙中擦了擦眼泪,又向应崇优拜下, “陛下安危重担,就全靠应大人您独力承担了!” “请孙大人放心。”应崇优急忙躬身还礼。 此时众士兵已再拜起身,大家纷纷上马,吴领队也被抬上了马车。李城与张 小虎将挂在坐骑侧边的行李包裹取下,都递给了应崇优. 在一片扯絮飞羽般的迷离雪影中,车队重新启程,留在原地的那两个人,只 目送了短短的一段时间,就再也看不清那些毅然远去的身影了。 “陛下。最近的一处隐秘之所就是那个荒庙,我们得快点赶过去重新易容才行。”应崇优忍住心中的酸楚之感,低声道。 “你还是叫我阿城吧,在没有到达平城之前,这样称呼方便些。”阳洙刻意迎着 风扬起了头,感受那扑面而来的寒意,“走吧,前面还有太长的路等着我们呢!” 应崇优将两个包裹向肩上一甩,正要迈步,却被阳洙伸手拉住。 “这个重的我来背,不许跟我争。”阳洙一把扯过大一点的那个包裹,踩着积 雪大踏步转身就走,应崇优微微一愣,不禁摇头失笑了一下,随后赶上。 虽然雪地难行,但两人都是习武之人,应崇优的轻功更是他最擅长的一项 武技,所以未及半个时辰,两人就到了那个位于半坡之上的破旧荒庙。 大雪此时已密集到几乎看不清五丈以外,进了一个有屋顶的地方,两人都 喘了一大口气。 “趁着天色还亮,快点重新改扮一下吧。”应崇优帮阳洙拍打去身上落的积 雪后,立即打开了包裹,拿出一些瓶瓶罐罐,将阳洙按坐在地上,就开始在他脸 上东抹西抹。 “这次扮成什么?行脚商人?” “不行,我们没有货物。你是一个要到平城去访亲的普通人,我嘛,就说是你 的家仆好啦。” “不好,扮成兄弟吧,让我来当哥哥。” “以后再说……好了,现在把便服换上。”应崇优递过一套褐色的外袍,帮他把巡卫府的官服脱下,卷成一团放在地上,又埋头在包裹里翻找了一会儿。 “有什么东西不见了吗?”阳洙一边抬手舒好袖子,一边随口问道。 “忘了带镜子……” “啊?那你怎么给自己改装啊?快看看这庙里有没有什么可以照人的东西……”阳洙着急地站起来,衣带还没系好,就匆匆忙忙在破庙里找了起来,忙乱了好一会儿,居然给他翻出一个黄铜灯台来,撩起衣服内襟开始猛擦。 应崇优呆呆地看着忙忙碌碌的少年,酸酸热热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 突然想起在烤肉大会上第一次看见他,那个虽然看起来嬉闹骄纵,实际上却茫然无助的小皇帝…… 说不定几年以后,当他居于九五之位俯视天下的时候,自己又会如今日这般,看着那高高在上的至尊天子,却回想起在破庙里认真地为自己擦拭灯台的孩子…… “好了,应该可以用了吧?”阳洙将灯台捧过来,“你看看够不够清楚?” “很好,很清楚……”应崇优向他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谢谢你。” “客气什么?”阳洙席地坐下,歪着头看应崇优给自己改妆,时不时插一两句,说些眉毛浓了淡了之类的话。 “还是有些紧张吧?”应崇优整理好重新换上的便服,柔和地看了学生一眼。 “嗯。”阳洙老老实实地承认,慢慢依靠过去,将头放在了应崇优的肩上。 应崇优展开手臂,环抱住少年结实的身躯。 “但是不害怕?” “没错……小虎哥,你怎么会那么清楚的?” “因为我也一样啊……”应崇优将阳洙略略推开一点,用两手捧住了他的脸,“很紧张,全身的血液流得很快,心也跳得很急,可是现在的感觉,绝对不是害怕……” 阳洙呵呵笑着跳起身来,那因为寒冷而显得色泽更红的嘴唇间露出一排整齐的雪白牙齿,使得那张明明已改装过的脸还是像阳光一样明亮英俊。 “来,先生上一堆火,把这两套官服烧了。这么大的雪,最近的村落也没办法在天黑前赶到了,今晚恐怕就要在这儿过夜,我们得事先做些准备。”应崇优微笑着道。 “好,听你的……这是什么?” “火刀和火石。你以前没见过吧?” “嗯。宫里的灯,好像是自己就会亮似的,我根本没想过那是怎么点燃的。” “你看着火,那些破香案和垫褥都可以拿来烧的。我出去办点儿事。” “雪大风急的,你出去干什么?” 应崇优笑了一下,没有回答就走出门外。阳洙赶紧朝火堆里丢了几个破蒲团,跟到檐下,展目向外一看,应崇优正冒着漫天大雪,在庙前一小片开阔地以及侧旁稀疏的小树林里跑来跑去,七零八落地堆出几个大雪堆,再砌几段歪歪斜斜的雪墙,后来还砍倒了几棵树,让它们东倒西歪地摆着。阳洙几次跑出来问,都被他严厉地赶了回去。 “你在玩什么呢?”等着应崇优好不容易满意而归后,阳洙立即按捺不住满肚皮的疑惑,一面将他冻红的双手握在怀里,一面急急地追问。 “我布置了一个阵法。” “什么?” “简单的迷阵。还有一点儿障眼法的效用。主要是以防万一有其他人闯进来,如果有搜捕我们的官兵,也可以抵挡一段时间,让我们可以乘机逃离。” “你还会布阵法啊?以前怎么没教我?”阳洙一脸的惊佩之色。 “奇门法术,与治国平天下无关,你用不着学。”应崇优拉着阳洙进到屋内火堆旁坐下,“吃一点儿干粮,我们轮流睡觉。也许明天会很辛苦呢。” 阳洙依言翻开包裹,拿出一个干粮口袋,里面装的都是馒头和面饼。已冻得发硬。应崇优捡出两个馒头来,用树枝穿上,在火中烤热了,两人一人分了一个。 “很难吃吧?会不会咽不下?” “放心,我早就被你训练出来了。”阳洙笑着,咬了一大口下去。 “等会儿你先睡,下半夜我再叫你。” “你一定要叫哦!” “知道啦。” 为了取暖,两人背靠着墙,紧紧相偎在一起。天色暗淡下去之后,火堆小小的光焰更显温暖明亮,摇曳的光影在两人脸上跳来跳去。 阳洙的头搭靠在应崇优的胸前,已经沉沉入睡,而后者在注意察看外面的同时,也常常回头柔柔地看一眼怀中的人。 从那睫毛下暗青的阴影就可以看出,这金尊玉贵的孩子,其实早就已经疲累到了极点。 两年的宫中岁月,眼看着多少诡谲波涛,多少暗潮汹涌,一浪接着一浪侵袭而来。到底发生过哪些事件,此时的应崇优已不能一一记得。但这个孩子一步步的成长,点点滴滴刻在眼里心上的,看着他由莽撞激愤的少年,长成杀伐决断的王者。 然而无论已变得多么坚强,多么心机深沉,在一天天看着他长大的人眼中,他依然还是一株仍有些稚嫩的幼苗,让人忍不住想要继续替他遮风挡雨。 ……最终,应崇优还是没有舍得在后半夜叫醒阳洙。 第八章 重熙十五年十二月二十七,朝廷正式对外宜布,叛臣沈荣已经被捕,将由有司进行勘审。 这个消息通过官方廷报和民间流言两种形式,快速地传遍大江南北。 当阳洙和应崇优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们正在距菖仙关不远的一个小镇上,看着志满意得的季锋押解着一行囚车北上进京。 伤痕累累站在囚车上的孙中等人都是神色如常,但那个相貌很像阳洙的士兵不在犯人之列,大概是被认为身份特殊,囚禁在后面的马车上。 小镇上的居民稀稀落落站在街道两边看热闹,等整个车队过去之后才敢小声议论。 “听说这次抓了好多人呢……” “谋反啊,打头的是个大将军,皇后娘娘的爹!” “唉,可惜也被抓住了。” “什么时候抓住的?” “不清楚。听我侄子说,廊州大城门外两天前贴出告示,说什么主犯落网,各地追拿余党之类的……反正这也不是我们操心的事,今年的赋税还没缴齐呢,那才要命啊……” “是啊,年成本来不错的,偏又加征什么‘辽阳赋’,怎么活啊……” “你小心,这话要被里正听见,可就真活不成了!” 站在这两人身后的阳洙与应崇优对视一眼,慢慢退后两步,闪身进了一条暗巷,眼看着四周无人,这才双手交握,只觉得对方的手心都是冰凉。 “原来是沈大将军被捕了……” “难怪孟释青会知道你的去向,直接给季锋下达密令。看来不是沈大将军熬刑不过招了,就是他被人套问诱供,吐露了一些东西……”应崇优忍不住全身颤抖,“父亲……父亲……” “你先别急,太傅经营了这么多年,脱身的方法总预备了几个。那么森严的宫廷我们都能逃出来,他老人家也一定能安然脱险的。”阳洙用力搂住他的肩膀柔声安慰着。 “沈将军他……被捕一定有一段时间了,”应崇优颤声道,“孟释青只是为了不打草惊蛇,才暂时没有异动,如今他接到季锋的报告,一定以为你已经被抓住,恐怕接下来他就会动手对付父亲了……” “所以我们必须尽快赶到平城!”阳洙咬紧牙关,“等见了魏侯,立即以王师之名起兵,遍发檄文,正式与孟氏开战。那样的话孟释青就会把太傅当作是一个筹码握在手中,暂时不会伤害他的性命。” “可是……你知道的,季锋已经下令,在他离开菖仙关期间锁关,不允许任何人通行,我们怎么去平城?绕到济州去吗?” “那样太慢了。”阳洙目光冷峻,“我们翻越卫岭过去!” “过卫岭?”应崇优眉尖一跳,“要翻越一座已被大雪封住的山岭有多难你知道吗?” 阳洙淡淡地一笑,“是,我有很多不知道的事情,但我知道,在孟释青没有对太傅下死手之前,在孟释青还没有发现被抓住的人不是我之前,我们必须翻过卫岭,到平城去!” 应崇优闭上眼睛,低下头,咬牙沉思。 从现在的情势来看,阳洙的提议并不离奇。绕济州去平城,必须穿越近三十个县镇,行程约半个月。而最多五六天后,季峰所押的囚车就将到达京城,孟释青会立即发现皇帝不在其中。这位国师所采用的由各级官府审查每一个非本地常住居民的搜捕方式是极其可怕而有效的,如果没有强有力的庇护者,就算自己再擅长易容之术,恐怕也很难带着阳洙顺利到达平城。反之,翻越卫岭过关,时间上要充裕得多。做准备一天,翻山一天,过了卫岭到平城也只有一天的路程,顺利的话可以比季峰到京师更早抵达目的地,赢得宝贵的先机。可是,卫岭也有卫岭的可怕之处,如果遇上狂风、雪暴或者雪崩这样的意外,人力几乎是跟本无法抗衡的,也就是说,卫岭是一条赢则全赢,输则全输的路。 应崇优慢慢抬起头,凝视着阳洙的眼睛。 如此逆境中,少年的双眸依然没有一丝黯淡,看起来有信心,有霸气,有执着,宁愿尽力而死,也不愿引颈就戮,全然不似自己这般瞻前顾后,优柔寡断。 其实,凭自己两人的体力,要翻越卫岭都并非是能力之外的事,怕的,不过是它那诡异莫测的天气。 可是,世上原本就没有万全的事情,有时候缺的,只是一点下赌的勇气。 “好,我们……过卫岭,”应崇优长长吐出一口气,振作起了精神。 既然已经决定了要翻越雪中的卫岭,准备工作自然要马上进行。好在两人的包袱里盘缠充足,即使是在偏僻的小镇里,还是买到了很好的皮帽皮袄、皮手套和羊皮靴,应崇优还以三两银子的代价请到了一个住在山上的年轻猎人来当向导。 “看你们的样子都不像山里人,过雪岭可是很危险的,你们想好没有?”虽然很想挣那三两银子,但纯朴的向导还是再三提醒。 “没办法啊,家叔在平城撑不了几天了,我们两兄弟都是他抚养长大的,不能让他就这样孤零零死在异乡啊。菖仙关这一封,谁知道什么时候能重开呢?也只有翻卫领过去这一条路可走了。”应崇优叹着气道。 “这倒也是,难得你们这么孝顺。既然这样,明天天一打亮就走,要是动身晚了,入夜前下不了山,麻烦可就大了。” “希望明天能天晴出太阳。”阳洙许愿道。 “大晴天也不见得好。”年轻的向导摇摇头,“前三天一直在下雪,表面的雪层还很酥软,如果出大太阳晒化了一部分。反而容易出问题,反而是阴阴冷冷的好一些……” “这山上,经常雪崩吗?”应崇优问道。 “卫岭这么长,要看你是不是刚好碰上。我当然会选一面比较安全的山坡领你们走,只是这种事情保不准的,如果正好遇上被埋在下面,那就逃不过一个死字了。” “要大哥陪我们冒这个险,真不好意思……” “叫我阿戚好了。客气什么,有孝心的人都是好人,像我,因为在山上守坑猎狍子,结果没给我爹送上终,现在想起来还难受呢。可怜他老人家病成那样,怎么禁得住官牢里的折腾。” “官牢?” “是啊,到期限没缴清税赋的,就会抓进牢里去,让家里交钱赎人。我要是早几天猎着狍子卖钱,说不定能保得住他一条命啊……”说着,阿戚的眼圈儿就红了。 应崇优和阳洙对视一眼,一齐叹了口气。这一路走来,有意无意的,都已经听了太多类似的事情。高居于庙堂之上的人们,如果不是真的与最底层的百姓接触过,是不能想像如此程度的艰辛与困苦的。 “还有两个时辰天就放光了,赶回镇上也歇不了多久,就委屈两位少爷在我这窝棚里挤一挤吧?” “那就谢谢你了。” “其实我才该谢你们呢。要不是你们给这个差事,大雪天的我上哪儿打猎去挣赋税钱?缴不上税,我哥哥说不定也会死在牢里呢。” “你哥哥又被抓了?可是现在已经是冬天了,秋赋早缴过了,怎么还要收税钱?”阳洙奇怪地问。 “今年的新赋啊,为什么征的我们老百姓也不知道,官家让缴,敢不缴吗?” “大概就是我们在镇上听到的辽阳赋吧。”应崇优叹息一声,“朝廷对百僮国战败,收赋进贡。” “那不是朝廷战败,是孟释青!”阳洙大怒道。 阿戚一听到这个人敢直呼当朝国师的名字,一下子睁大了眼睛。 应崇优赶紧向阳洙递了一个眼色,又安抚阿戚道:“他私底下就这个脾气,谁都不放在眼里。” 阿戚一笑,“我倒没什么,没人时也常骂上两句。可有官爷们在的地方千万说不得这话啊,会杀头的。” 阳洙此时已控制住自己的怒意,也笑了笑。应崇优早拿出肉干夹馍之类的食品,拜托阿戚在灶上熱了,三人一同吃了晚餐,将就着在地炕上躺下休息。 次日一大早,阿戚就起身出去看天色,居然真的是阴阴冷冷,没有再下,也没有出太阳,不由地十分欢喜。 胡乱吃过早饭,应崇优仔仔细细地检查了阳洙周身的装束,连他穿什么袜子都看过了,这才放心地让他出门。 “大少爷真是有哥哥的样子,这样子细心照应啊。”阿戚呵呵笑了两声,当前领路。 “你走中间!”阳洙厉声对正准备去殿后的应崇优道,“你一直挂念着太……呃,挂念着叔父,心神不宁的,我怎么放心你走最后?” “我……” “别闹了,不听我的话吗?”阳洙脸一板,一把将应崇优推到前面,一副绝不容商量的样子。 “快跟上,正午前起码要登顶才行。”阿戚叫了一声。应崇优无奈之下,只好走在了前面。 阿戚果然是个好向导,明明是白茫茫一片的山坡,他却能很准确地找到蜿蜒向上的小路,引领着两人顺利前行。卫岭一向人踪稀少,除了猎户与樵夫,几乎没有他人踏足,所以山路十分狭窄难行,再加上碎雪冰泥,湿滑不堪,大家全都不敢大意,专心注意着脚下。 走了大约半个时辰,原本阴阴的天空居然放了晴,阳光照着只有零星几棵乔木点缀的雪地,白花花映得人眼睛疼。 “看不出两位少爷,走这样的路居然还能不落下,我本来还以为走不了多久就得轮流背你们呢。”阿戚回头赞道。 “哪里,你再快一点儿我们就跟不上了。”应崇优停了停脚步,回头看看阳洙。 第一次这么长时间运动的少年皇帝表现得还算好,虽然喘息粗重了些。但脚步依然稳定。浮山心法最擅调理人的气息,阳洙虽然只跟着应崇优修习了两年,已是略有小成,对于控制呼吸吐纳的节奏,要比普通人强上好几倍。 不过抬头望望,还没爬到五分之一,而且越向上爬,道路就会越艰险,到时就算有武学功底,也要体力上能撑得过去才行。 所以只希望到了最后,不会真的要麻烦人家背才好。 “怎么发呆?爬不动了吗?要不要我背啊?”阳洙抬手抹了抹额上的汗,抬头笑道。 “你小心看着脚下,这里山势很险呢。”应崇优柔声叮嘱了一句。 “你们两兄弟感情真好。”阿戚在前面大声笑道,“如果想要歇息,记得跟我说哦。” 埋头又爬了一个多时辰,应崇优觉得背心已慢慢被热汗浸透,心跳渐渐有加快的趋势,原本刻意压得绵长的鼻息开始紊乱,不得不时时张开嘴来辅助呼吸,甚至就连双腿也比出发时重了一倍,遇到特别险陡之处,必须得靠双手帮忙攀抓才爬得过去。 “歇口气吧。”阿戚在一处较为平坦的地方停下,“前面有一长段特别险的,不缓一缓不行。” “好……”应崇优压抑着自己的喘息,用手袖扫开身旁一块石头上的雪,回身拉了阳洙按他坐下,从袖中抽出一条布巾仔细给他擦汗。 “你就别管我了!”阳洙不知怎么有些气呼呼的,起身反而把应崇优推坐在石上,“以后不许在途中回头来看我,每次都吓得我心惊肉跳的,怕你踩滑了掉下去!明明是我的身体比你好,你担心什么?” “你身子虽然强健,可是以前从没吃过这种苦啊……不要太逞强了。” 阳洙微微一笑:“你教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时说的是什么?现在正是我‘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的时候,偏偏你又不放心了。” 阿戚在旁边看着,虽然那几句文绉绉的话听不懂,但大概也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不由抓着头咧嘴笑起来,还是同一句话:“你们两兄弟……呵呵……感情真好……” 接下来的一段路果然如同阿戚所言又长又险,几乎是垂直的石壁,只有浅浅一道可以落脚的小路,爬起来耗费体力不说,注意力更是丝毫不能分散。走在中间的应崇优盯着自己足下,看到阳洙的头几乎就在自己的正下方,不由地更是紧张,既怕自己有闪失连累到他,又怕他一脚踩不牢滑下去,脑中一根神经绷紧到了极致,反而忽视了肉体上的不适感,一直到三人全都爬过了这段险崖,一放松,才觉得喘不上气来,喉间翻腾起干呕的感觉,眼前也是团团黑雾腾起,什么也看不见。 过了好半天,难受的情形总算缓和了一点儿,视线慢慢回复清晰,这才发现自己半倒在地上,阳洙在旁边用一只手臂环抱着他,另一只手拼命帮他揉着胸口。 “你没事吧?”应崇优问道。 “有事的是你!”阳洙怒道,“跟你说了不要看我,你看了三次!难怪你会头晕!” “大少爷只是一时累过了头,歇歇就没事了。”阿戚靠过来劝道,“现在离正午还有一个时辰呢,脚程比我先前想的要快,多歇会儿没问题。” “你喝点儿水,吃两块肉干。”应崇优低声叮嘱道。 “都这样儿了你还管我?”阳洙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拿出水囊来,先逼着崇优喝了两口,然后再自己喝。 阿戚则是拿出一个小酒瓶,嚼着肉干笑眯眯地灌了一口。 “我差不多了,”应崇优缓过气来,道,“咱们继续走吧……” 阳洙看了一眼他发白的嘴唇,道:“我还觉得累,再歇会儿。” “爬山要一鼓作气,歇得多了歇得久了都不好。”应崇优耐心地劝道。 “大少爷虽然体力差了一点儿。却是个懂山的人呢。以前爬过吗?”阿戚问道。 “都是些小山,像卫岭这么高的从没翻过。”应崇优一面回答,一面站了起来,“别撒娇了,走吧。” “谁在撒娇啊?”阳洙咕哝了一声,还是听话地站起来。三人依然按照原来的顺序继续前行。 从这片缓坡上到顶峰不算险要,只是人迹更为罕至,所以没有现成的路,阿戚叮嘱后面的人要踩着他的脚印一步一步地走,尽管速度慢了些,却还顺利,正午之前就攀上了最高处。 “山顶上的风急,大家小心些。大少爷还好吧?” “还撑得住……”应崇优大口大口地呼着气,“我拖累你们了……” “说什么呢?”阳洙也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喘息,“你以为我轻松吗?撑给你看的啦,如果不是跟你一起,说不定后面这一段。还真得劳烦阿戚背我上来呢。” “我连准备背你们的绳子都带着呢。”阿戚哈哈笑道。 “下山也不轻松,要更加小心才行,从这里看下去,山势也很险呢。”应崇优向下张望了一回。 “没错,不过山腰以下就是平路了,可以呼呼呼地跑下去。”阿戚道,“只是到时候,两位少爷恐怕也跑不动了。” “你跑得动也不许跑。”应崇优立即事先警告阳洙。 “是,兄长大人!” “山顶最好不要久留,走吧!”阿戚将背上的褡裢紧了紧,再次迈出稳健的脚步。 下山的路虽然也崎岖难行,到底要好过上山。除了中途打尖小憩的时间,没到一个半时辰就到了山腰处,前面果然是平坦的缓坡。 “这时候回头望,好像有点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真翻了过来。”阳洙一把搂住应崇优的腰,“我说我运气好吧,什么意外都没有。” “是,我们都沾了你的光。”应崇优笑着拍拍他的手,“还没到山脚呢,快些走是正理。” 阳洙高高兴兴地跑到了前面。 “不过也真奇怪.”应崇优抬头望望天空,“明明是晴天啊,怎么隐隐地什么方在打雷呢?” 阿戚侧耳听了听,突然脸色一变,大叫一声:“不好,快!快跑!有雪压下来了!” 应崇优眼角一瞟,山顶某处仿佛有白雾腾起,心头一凉,什么也不及多想,几步扑上前拉住还没反应过来的的阳洙,开始飞奔。 虽是已经到了平坡,但毕竟积着厚雪,应崇优再怎么擅长轻功,也还要靠真气提着,不能持久,何况刚刚翻越了一道险岭,正是体力最弱的时候,这样爆发般地没跑多久,胸口便是极度的胀痛,肺部也如同要爆炸了一般,根本支援不住。耳边越来越响的轰鸣声中,他努力想要甩开阳洙的手,以免自己绊住他逃生的脚步,但连甩了几下也没甩掉,反而被人用手臂抱住了腰,向前拖行。此时应崇优的视线已开始模糊,但脑中却仍然异常清醒,他知道自己不能停,不能倒下,纵然是撑破了体力的极限,也不能连累身边的那个人。 闷雷般的轰响铺天盖地而来,仿佛是从头顶啸叫着掠下。阳洙的脚步突然一顿,好像是绊到什么东西,一下子跌倒在雪堆中。应崇优拼尽全身的力气,将阳洙猛地向前推了一把,自己的身体重重栽进了雪堆中,脑中顿时一片空白。 这片空白到底持续了多久,应崇优没有任何记忆,他只知道刚刚清醒的时候,耳边已经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着:“崇优……小虎哥!” 那一瞬间,神智陡然回复清明,应崇优就像是反射动作般弹起上半身,顾不得多想任何事,脱口叫道:“阳洙!阳洙!” “我在这儿……”阳洙急忙抱住他,柔声道,“没事了……” 应崇优颤颤地抬起头,刚向四周扫了一眼,就不由得呆住。 约有数十丈之宽的山体,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完全改变了模样,雪的洪流席卷之处,连高大的松木也被完全掩埋,只有少数几个地方还能露出一点小小的树尖。而自己和阳洙所在的地方,离雪流肆虐的最边缘,只有廖廖数丈而已。 “大概是因为我们没认方向,横着在跑的缘故,居然没有被压在下面。”阳洙感慨道,“我被你推得滚下去好长一段,也晕了一小会儿,刚醒来时没看见你,吓都吓死了。你觉得怎么样?” “阿戚呢?他是山里人。应该也不会往下跑才对。人就是跑的再快也快不过崩下来的雪团。” “去找找吧。希望他没事。”阳洙向雪流的方向走了几步,刚绕过一个包,突然“哎哟”叫了一声。 “怎么了?” 阳洙惊喜的声音传来:“阿戚就在这里,我绊到他的腿了。” 应崇优跌跌撞撞爬过来,两人合力,先将阿戚的头刨了出来,一摸,幸好是被浅雪覆盖,呼吸还算正常,急忙又挖又拉,将他整个身体掘出,拖到旁边的一棵松树下,摸出他身上的酒瓶灌了几口,又按摩了一下四肢,没过多久,健壮的猎人就醒了过来。 此时雪岭上已恢复静寂,刚从鬼门关逃出来的三个人相互看看,突然一起笑了起来。 “刚才我真以为三个人都完了呢!”阿戚抓着脑袋,“明明是两位少爷雇了 我,这种时候我却没帮上忙,还麻烦你们救我……” “怎么这样说?若不是我们雇你,你也遇不到如此险境啊。”应崇优温言道。 “那可不一定,就是两位没雇我,这几天我也要上山寻猎。没办法,总得吃饭嘛。”阿戚呵呵一笑,依然是猎人胆色,竟没有受刚才生死劫关的影响。 “好在大家都没受伤。”阳洙道,“此地不宜久留,还是走得越远越好。哥哥你身体撑得住吗?” “我很好。”应崇优赶紧站起身来,结果没有站稳,身子一晃,被阳洙一把扶住。 “你就是爱逞强。”阳沫抱怨一句。 阿戚将丢在雪地上的酒瓶捡了起来,依旧是走在前面带路。不到半个时辰,三人就已来到山脚下。 “阿戚,眼看着天又阴下来了,你明天不要再翻卫岭回去,就到菖仙关城东等着,开了关从那里回家,也不过多等十几天的时间而已。”临分手前,应崇优劝道。 “说起这个,也真急人。不知道季总兵什么时候会回来,辽阳赋是他负责在征收的,就算我缴了钱,也得先报告他才能放我哥哥出来。就怕他在京城玩上一两月,我哥哥怎么撑得住?” “不会的,八百里卫岭,只有这么一处隘口,不可能长期锁关的。我敢肯定,季总兵在京城不会多耽搁,最多十来天就能赶回来。” “希望真如大少爷您的吉言了。” “既然赶回去暂时也救不了令兄,就更不用再翻卫岭了。等菖仙关一开,你都不必先回家,直接去救令兄不更好?” “说的也是。要是路上有个万一,我哥也就完了。”阿戚叹一口气。 “那么我们就此分别,大家各自保重了。”应崇优从囊中摸出约有十两的一块银子,递向阿戚。 “工钱已经给过了,这不能收……”阿戚吓了一跳,赶紧推辞。 “那三两银子不是要缴税赋吗?你收着这个,应该可以撑到明年春天,不用再冒风险在雪岭上打猎了。” “可是哪有送人过一趟卫岭就收这么多银子的?这也太过分了,不行不行。” “我们已经算是共过生死的人了,你还计较这个?”应崇优将银子推过去,“本该再多拿一些的,只是我们在过卫岭前买了很多东西,也没剩多少了,希望可以以帮你救一下急。” 阿戚急得脸色红涨,因为不擅言辞,一时找不出太多可以推辞的话,只知道拼命摇头。 “阿戚,你就拿着吧,其实这十两银子也帮不了太大的忙……过了今年,明年还不是一样,”阳洙在一旁看了一会儿,插言道,“你身强体健的,武艺应该也不错,为何不去从军,也算一条活路?” “从军?”阿戚一下子睁大了眼睛,“我就是逃征丁,才到山上当猎户的。被征发去守边城的人,十个有九个回不来!” “为国戌边,难道不是男儿的责任吗?” 阿戚耸耸肩,“要是真能跟个好将军,真刀真枪上战场厮杀,战死了也没什么。可是这么些年,朝廷什么时候真正打过一场好仗?每年都加新赋去求和上贡,军饷更是一层层被克剥光了!你说老百姓当兵总得有个图头吧?要嘛图的是保家卫国,要嘛就是想挣军饷养家小,如今仗没法儿打,饭又吃不饱,谁还想从军呢?” “嗯……”阳洙的手指在下巴上轻轻摩挲着,沉思了片刻,“你说的没错。边庭积弱,为将之责,不能怪兵士不勇。” 阿戚有点不好意思,摸了摸后脑,讪讪道:“我们山里人没见识,怎么想就怎么说了,也不知道对错。” “越是这样说出的话,越是有道理。”阳洙朝他笑了笑,“不过我这次去平城,等叔父的事情一了,就会去魏侯那里从军。” “魏侯爷?”阿戚有些惊讶。“魏侯爷怎么会招兵?就算招也是招家兵吧?” 阳洙与应崇优对视了一眼,都有些叹服魏侯行事谨慎,居然连与平城州只隔了一道卫岭的廊州人也丝毫没有听到他在暗中招兵的风声。 “也许到州侯的麾下做家兵境遇要好些,我也不知道,说不定一样黑呢,你要小心才是。”阿戚虽然一脸不以为然的表情,但还是关切地叮嘱了一句。 “我家里跟魏侯也算有些交情,应该不会有人为难我。”阳洙挑了挑眉,从怀里摸出一块玉珏递过去,“你将来若突然想要投到平城军里来,拿这个来找我就行。” “不可以,”应崇优立即按住了阳洙的手,“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拿这个东西给他。说不定什么时候被有心人看见了,会给阿戚招祸的。” “可是……” “阿戚,我看你在廊州的日子也不好过,如果哪天走投无路了,就拿这个指环到平城来找我,也许到时候可以帮上一点忙。”应崇优从右手大指上拔下一个黄玉制的线戒,连同最初的十两银子一起塞进阿戚手里,示意他不要再推辞,“这点银子跟着我们用处不大,跟着你却可以救命,还有什么好推的?收着吧,今天能过卫岭,实在是多亏了你,只望来日有缘,可以再见面。” 阿戚两眼有些发热,吸口气忍住了,道:“能遇到两位,是阿戚的福气,日后若是有机会,一定报答,”说着抱拳行礼。将肩上的搭链一甩,转身大踏步离去。 第九章 重熙十五年冬,腊月将尽尾声,年关即将到来。 但对于普通百姓而言,却很少有人能感受到新春的喜庆。 今年新加的辽阳赋,给贫弱不堪的天下,又增加了一个沉重的包袱,越来越多的人发现,他们一直苦苦煎熬着所过的日子,现在已经到了再也熬不下去的地步。 阳洙和应崇优在与猎人分手后没走多久,就到了通往平城的大路上。虽然日近黄昏,但这条路毕竟是官道,仍有零零星星的几个行人,容装各异,顶着寒风在赶路。为了不显眼,应崇优从包袱中拿出准备好的半旧斗篷,遮住了两人身上为过雪岭而购置的名贵皮衣。 天空开始时断时续地飘些零星的雪花,顺着山阴背风南行了一段路后,道旁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茶摊。用油布搭着小篷,简陋的两张桌子,一个大约有五十来岁的老汉哆嗦着身体正在卖茶点。 应崇优拉着阳洙刚走进去,老汉便殷勤前来招呼。 “要两碗热茶,有热点心的话随便来两盘。”应崇优吩咐了一句,转身让阳洙坐好,俯身从包袱里拿出一条尺余见方的白巾,对他道: “你把身子伏下来。 ” “做什么?” “刚才翻山,你内衣背心一定汗湿了,现在静下来冷风一吹,容易着凉,我给你垫一块干布会好些。” 阳洙虽然觉得此举琐碎了些,但心里到底还是暖暖的,不忍拂逆了他的关心,依言下身去,由得应崇优仔细帮他将干布贴肉铺上,隔开汗湿的内衣。 “那我也帮你垫一块。” “我不用……”应崇优刚开口,就在阳洙的目光下乖乖闭嘴,重新翻了一条布巾出来,让他给自己垫上。 茶摊老汉这时送上热茶,还有一盘刚烘好的三角糕。 “喝点热茶吧,胃里有冷风,慢慢暖一暖。”应崇优将茶碗递到阳洙手中。 “嗯。” “这三角糕好像是本地的特产,你尝尝,好不好吃?” “一般。” 应崇优微微挑了挑眉,侧着头看了阳洙一眼:“我没感觉错的话,你在生气?” 阳洙哼了一声,将头扭向一边。 “为什么生气?” 阳洙不说话,又把头转回来瞪了他一眼。 “因为我体力不好,在卫岭上连累了你?” “你明知道不是!”一听到这种离奇的猜测,阳洙气不打一处夹。 “你不说,我当然只好乱猜了。”应崇优温和地一笑。将手盖在他的手背上, “你知道我没你聪明的,还是说出来的好。到底怎么了?” 阳洙抿了抿嘴角,重重地吐一口气,怒道:“你为什么要把那个给他?” “啊?哪个?” “那明明是我送给你的东西,你怎么随随便便就给人啊?” 应崇优愣了一会才明白过来: “你说给阿戚的那个线戒?” “你还送过他别的吗?” “可是那个线戒是……”应崇优压低了声音, “是年尾祭祀后的例行赏赐,各宫都有,又是太监们送过来的,我以为……” “你以为?”阳洙白了他一眼, “你以为我在那一大堆珠宝零碎里挑一个没脂粉气的戒指出来容易吗?” “我真不知道那是你亲自挑的,我以为是按规矩随便分发……” “哼!”阳洙的脸拉得更长。 “对不起啊,这件事是我的错。”应崇优柔声哄道, “以后不会犯了。实在不行,我也精心挑一件礼物给你,让你转手扔掉出气,好不好?” 阳洙被逗得扑哧一声笑出来: “我哪有那么孩子气,”说着端起桌上的茶杯,灌了一大口。 “小心烫……” 话音刚落,阳洙已经烫得直跳起来,连蹲在后面照管茶炉的老汉都被惊动了,慌慌张张过来看出了什么事。 “还说不孩子气?”应崇优赶紧扳过阳洙的脸检查,见他嘴角开始发红,心里不由一疼,责怪道, “滚烫的茶,哪有这样喝法的?我看看嘴里起泡没有?” 阳洙依言张大了嘴,应崇优对着光仔细看了又看,这才略略放心,轻轻吹了几口气。 “好啦,”阳洙猛地推开他,有些不自在地道, “痒痒的。”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茶摊老汉拍拍胸口,“客人的茶可要再续点儿水?” “不用了,”应崇优温言道,“老伯可知附近有没有可以留宿的地方?” “有,有,向前再走五里路,是个大镇子,有两家客栈呢。” 应崇优想了想,又道: “我们盘缠不够,怕是住不起客栈,有没有可供留宿的农家?” “这个……”老汉眼睛亮了亮,但随即又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里的抹布,嗑嗑绊绊地道, “二里外就是我们村,空房子倒也腾得出来几间,只是简陋了些……呃……客人们不嫌弃的话……老汉我侄子家……” “暂住一宿无妨,有热饭热水就行。三钱银子可够了?” “够,够……”老汉喜出望外,赶紧道, “那我这就陪客人一起回去,吩咐他们腾两间房来,准备些饭菜!” “只有一间房也无所谓,我们兄弟可以一起住。”阳洙补了一句。 “是,是。”老汉因为欢喜,收拾茶摊的动作都有些走形,差点打破一只茶杯,若要帮他时,他又不肯,匆匆将东西都装上一辆两轮小推车,当前引路。 “老伯,天气冷,又快过年了,路上人这么少,您何必如此辛苦。走这么远出来卖茶?”应崇优仿若随口般地问道。 “这是官道,一天总能卖个几个铜板的。也不指望存什么过年钱,只要把今年的辽阳赋混过去就行了。”老汉喟叹一声,转头打量着两个年轻人,“客人们不像是惯常行商的,要是觉得走累了,就到车上来坐坐,不贵的……” “呃,还不觉得累……” “别看我老,推惯了的,绝对摔不着客人,真不贵,只要两文钱就行了。” 一个老人,只求挣两文钱便要推一个年轻男子行走,怎么都让人觉得心酸,尤其是再看一眼那寒风中颤颤的白发,越发令人郁闷。阳洙低下头,加快了脚步,一个人走在了前面。 应崇优微蹙了一下眉头,急忙赶了过去。低声问道: “又怎么了?” “没什么。”阳洙长长吐一口气, “我本来以为平城要好一些。” “都在孟氏眼睛底下,自然没办法有太大差别。” “这个我明白。”阳洙转头勉强笑了笑, “只是有些难受而已,你不用管我。” 应崇优本来就是想让他多了解一下世事民情,再说也确实无话可劝,当下默默无言,走在他旁边。 老汉所在的小村落规模很小,一眼望去大约只有二十来户人家。虽然是入晚时分,却少见炊烟,路过的好几间农宅都破败不堪,空寂无人。 “……这里就是了,客人请。”老汉将推车拖进一处用黄泥篱笆围起的农家小院,高声叫道: “大牛,大牛媳妇,快出来!” 屋子里应声出来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一见院子里立着两个陌生男子,又吓得蜷回门边。 “大牛媳妇,快把东屋的铺陈收拾一下,客人们要歇息。大牛呢?” “在地里……” “让二丫叫去。顺路让他割点肉,你快去整治些菜蔬点心来。” “三伯,米都快没了,哪有钱割肉啊?” 应崇优忙上前道, “用不着这么麻烦,我们还有些肉干,劳烦大嫂蒸一蒸,再弄些青菜就可以了。这是说好的房钱,大嫂先收着。” 大牛媳妇看着那小小几块碎银,竟有些不敢去接的样子,口中怯生生地道: “绐这么多啊?怕是伺候不好客人……” 阳洙从刚才起心里就有些不舒服,现在更觉得胸口像是塞着一团棉花似的,一跺脚,就先进屋去了。应崇优赶紧将银子塞给那惶惶然不知客人为何生气的老汉,匆匆跟在后面。 阳洙进了屋,触目所及便是破旧的土炕,单薄的被褥和萧瑟的四壁,不由闷闷地坐下,闭上眼睛。 应崇优在门边无言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才轻轻地走进来,在他面前蹲了下来,握住他放在膝上的手,低声道:“我并不想劝解你什么。我只想问你,你现在是不是更加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离开京城了?” 阳洙的眼睫一颤,慢慢睁了开来,和应崇优的视线交织在一起。 少年的双眸。虽然沉痛,但宁静而又坚定。 “我要夺还自己失去的东西,只有夺得了我想要的,才有能力去做我现在想做的……” 应崇优面上浮着赞许的微笑,向他轻轻地点着头,语调低缓地道:“百姓是非常宽容的,可一旦他们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失去的时候,位于最高权位的人就必然会面临危险。所以无关血统,无关权谋,这才是孟氏必败的真正原因……当您夺得自己想要的东西之后,请务必不要忘记这个。” 阳洙微微侧了侧头,仿若在细细品味这句话一般,手指慢慢攥成了一个硬硬的拳头,用力压在自己的膝上,挺了挺腰,道: “听你这么一说,突然觉得肩上沉甸甸的……” “您要做的事,本来就不可能会轻松,”应崇优将这个拳头合在自己的掌心中,轻柔地包了起来, “不过我相信,这种程度的负担是压不垮你的,对不对?” 阳洙凝望着他,眉间蹙起的褶皱随着他的话语平平展开,唇边慢慢漾出一个微笑, “对,可是也要有夫子的支持才行啊……” 对于这种隐隐带着撒娇意味的要求,应崇优是再熟悉不过了。他温柔地笑着,站起身伸出了双手,将阳洙的头揽进怀里轻轻抱了抱。 “好啦,我得出去看看,免得主人家太过忙乱了。”履行完“支持”的任务后,年轻的帝师悠然离去。 “真是的,才抱这么一下……”对着应崇优的背影,阳洙低低地抱怨了一声。 正如应崇优所料,这么一小会儿,外边已经鸡飞狗跳,忙乱成了一团。男主人大牛是个粗壮的庄稼汉,刚被女儿从田地里叫回来,一听说有两个客人付三钱银子借宿,赶紧在灶台旁边掏出一个瓦罐,匆匆倒出几个铜板揣着出去买肉。老汉在院子里慌里慌张转了一圈儿,想起自家被褥不厚,怕冻着客人,忙忙地想多劈些柴禾,没劈两下,又斥骂侄媳妇, “还愣着?快去煮饭!还有攒的那几个鸡蛋,都拿出来……后园的菜,挑青嫩的!” “老伯,不用这样麻烦,简简单单吃一点儿就行了。”应崇优劝道。 “唉,客人不知道……您出的那个价……刚才我贪心,也没跟您说,那镇上大客栈里,鸡鸭鱼肉好客房,一夜也只要五钱银子的……” “没关系,这里也很好啊,我们喜欢清静。” “可是不弄些像样的酒肉来,总觉得像在骗人似的。”老汉过意不去地躬着身子,又跟应崇优道歉, “我们是不是吵着您了?真对不起……” “没有没有,我……”应崇优见自己出来反而让主人家不自在,而且料想也不会让他帮什么忙,只好道, “那你们忙,我先进去。” 到了晚间掌灯时分,老汉进东屋来请客人们用餐。两人出来一看,主屋小客厅里已安置好一桌饭菜,菜肴是一碗红烧肉,一张蛋饼,还有三四样青菜,旁边摆着一盆白米饭。 这样的一桌饭菜,不要说跟在宫中的膳食比,就是以巡卫身份出来这一路上的饮食,也要比它精美可口数倍。 但阳洙心里却非常明白,这一家人要做出如此一餐来,必定已经竭尽所能。 “饭菜简陋了些,客人们请……”老汉小心翼翼地上前问道。 “看起来不错嘛,我想大嫂的手艺一定很好。”应崇优拉了阳洙一把,“大家都坐下吧。” 大牛忙道:“地方窄,伺候客人们吃了,我们再吃。” 应崇优知道此时硬要勉强,这些纯朴的农家人也不自在,便点点头坐了下来,抬眼看见主人家的小女孩儿躲在角落里,揉着那身破旧衣裙的腰带,怯怯地瞟向这边,便微笑着招手叫她过来,柔声问道:“妞妞一定饿了吧,先跟我们一起吃好不好?”说着也不管大牛两夫妻的推让,将女孩儿抱到自己膝上坐了,挟了些肉菜给她,问道:“妞妞多大了,有十岁了吗?” “十三。” 应崇优登时一愣,赶紧将女孩放到旁边的凳上。要知道十三、四岁的女孩儿已是可以谈论婚嫁的年龄了,这样抱在膝上,实在有些不妥。 见到自家夫子一脸尴尬的样子,阳洙忍不住有些想笑,忙埋头在碗中。大牛夫妻这时已赶上前来,将女儿领开。应崇优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歉:“对不起,我以为……” “我家二丫生得瘦弱了些,客人见笑了。”老汉忙岔开话题,“不知饭菜合不合口味?” “很好。”应崇优红着脸答了一句,便低下头默默地吃饭。 爬了一天的山,中途也没有好好吃过东西,两人都有些饿了,很快满满一大碗饭就见了底,大牛媳妇忙过来要给他们添饭。 “大嫂厨下还蒸着别的东西吧,闻着好香,舍不得给我们吃?”应崇优笑着问道。 “呃……不……那是……那是……” “粗面窝头我也很爱吃啊。”应崇优笑笑自己起身来到厨房,掀开锅一看,果然是一屉土黄色的粗面窝头,于是伸手拿了一个出来,分了一小半给阳洙,道:“你也尝尝滋味。” 阳洙手一伸:“我吃你那一半。” “你不可能吃得惯,也用不着逼自己学会吃它,你只要记得滋味就好。”昏暗的油灯下,应崇优笑容淡淡,但目光却如水般沉静,“记住了这滋味,比你强迫自己吃十个窝头都有意义。” 阳洙低头看着手里黄中带黑,几乎看不出也算一种食物的这一小半窝头,慢慢掰了一块放在嘴里,只咀嚼了一下,那种粗劣的口感和微微发霉的味道就立即弥散开来,刺激着这十九年来娇贵的味蕾,沉淀入心底。 他知道,如同刚才在东屋里的谈话一样,自己的老师变幻着方式,想要努力地告诉他一些关于民生为重的道理。 因为明日就可以到达平城。 因为明日就将要开始真正地踏上帝王之路。 在进入那血腥、复杂和沉重的命运漩涡之前,在纯净的双眼还没有习惯铁血、争斗心机和阴谋之前,一定要把那最重要的理念,抢先烙在心头。 次日,晨光染上窗棂的时候,应崇优被主人家早起开关门的声音惊醒。扭头看向枕边,阳洙鼻息沉沉,睡得正香。 因为冬夜寒冷,农家薄被土炕不足以保暖,应崇优怕阳洙着凉,所以跟他睡在一起。还记得睡之前要求阳洙转过身去,好为他暖背,可醒来时一看,竟变成自己背对着阳洙,蜷在他的怀里。 虽然有一瞬间有贪恋这种温暖,但应崇优还使立即扳开了环在自己腰际的手臂,坐起来,摇了摇阳洙的肩膀。 “起床了!二弟,该起床了!” “嗯……”阳洙模模糊糊地应着,手一伸,一把又将应崇优抱了回去。 “快点起来了!”应崇优挣扎了一阵,用手指拧了拧阳洙的脸。 “天亮了啊。”阳洙终于睁开眼朝窗外看了看,“我觉得昨天睡得还不错呢。你怎么样?” “很好。” “看你的脸色和眼圈儿,不像很好的样子啊。” “快点穿衣服吧,早上冷。”应崇优将搭在被子上的皮衣皮袄扯了过来,披到阳洙的肩上,自己也快速地起身穿衣。 片刻后,两人装束停当,在枕下留了几两银子后,收拾好包裹,走出房门。那个二丫好像一早就守在门外,一看见他们,转头就跑,不一会儿,老汉和大牛一起赶了过来,问道:“客人可歇得好?早饭热着,这就端上来吃吧?” “麻烦老伯了。”应崇优笑着回答,跟阳洙一起到了小厅,大牛媳妇已忙着端来玉米大饼、白粥和煮鸡蛋,两人匆匆吃了,便告辞出门。 “客人们这就走啊?” “是,我们急着赶路。” “那……那……”大牛也跟了过来,一副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的样子,左右张望了一回,道:“眼看着今天又要下雪,我家有新编的竹笠,客人不嫌弃的话,带一顶防防雪也好。” 应崇优见盛情难却,便不再推辞,一人拿了顶竹笠背在背上,跟主人家道了别,循来路回到了官道上。 平城州是大渊朝版图内最大的一个州,历代都是魏侯的封地。其首府与州名相同,也叫平城,是仅次于京城和西都的天下第三大城,魏侯府与平城州府的官衙,都坐落在城西。 应崇优带着阳洙先去的地方,便是魏侯的府宅。 身为封地宽广的藩主,魏侯的府第始建于一百年前的初代侯,中途经过了三次扩建,规制自然不低,单是看那巍峨高耸的正门,就有一种慑人的威严。 “阳洙,你知不知道走进这扇大门之后,将要开始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应崇优轻声问道。 阳洙凝视着面前的朱门高户,缓慢但坚决地点了点头:“我知道。” “那你准备好了?” “好了。” 应崇优抬手为阳洙整理了一下衣衫袖领,又将他有些散乱的头发一一理平,这才退后打量一步,满意地微微一笑:“我们进去吧。” 只要是高官贵人,无论是谁,其府门都不是好进的。幸而阳、应二人衣着还算不俗,在贸然求见魏侯时,才没有被人第一时间打出来。不过饶是如此,也还是只能在二门处等待,先由一个管家来问话。 “你们求见侯爷什么事啊?” “是只能当面讲的大事,劳烦您传个话儿。”应崇优不卑不亢地道。 “你们能有什么大事?侯爷忙着呢,先跟我说吧。” “侯爷若是忙,见少侯也是一样,实在不行,敬主簿,栗参军和秦校尉都可以,他们不也是住在府里的吗?” 那管家听他如此熟悉府里的情况,顿时有些不敢得罪,说一声:“那你们请先等着。”返身又进去了。 少时,一个三十岁出头,服饰华贵的年轻人走了出来,管家在一旁躬身说着:“少侯爷,就是这两个人。” 魏少侯挑了挑两道入鬓的长眉,很礼貌地问道:“请问两位,何事求见家父?” 应崇优淡淡一笑,上前一步,对着魏少侯摊开一只手掌,露出掌中半面蜡冻玉雕的龙符。 魏少侯开始没反应过来,等到看清了那掌中之物时,立时像被什么东西了打一下似的,踉跄后退了一步,愣了半刻,才想起对管家道:“快请侯爷到大厅来,说有贵人降临。”接着又向阳、应二人一拱手:“失礼了,先请里面说话。” 应崇优收起龙符,侧身让阳洙先行,等到达内院的大厅时,一个身着侯爵服的老者已等在厅前,拢在袖中的手里也不知紧紧握着什么. 阳洙在阶前收步,意态优雅地站着。应崇优则拾阶而上,将这半面玉龙符与魏侯手中的另外半面一对,天衣无缝。 魏侯顿时全身一颤,急忙快步下阶,拜伏于地,恭声道:“臣……不知陛下驾临……竟未曾出迎,罪该万死……”说到后半句,眼泪已然滴下。 “魏侯的忠心可感天地,可昭日月,朕岂有不知之理? 快快请起。”阳株微笑着亲手搀扶起魏侯,“日后匡正天下,还要多多倚赖老爱卿呢。” 魏侯拭着泪,将阳洙让到正厅上落坐,命人送茶,亲自捧盏奉上,徐徐问道:“臣听闻陛下脱离逆臣掌控,不胜欣喜,但得知沈将军蒙尘后,又忧虑至极。打探的人马派出去了不下数百,竟未得陛下半点消息,请问陛下是如何脱险来此的?” “哦,因为菖仙关锁关,时间又耽误不得,朕与应卿是从卫岭过来的。” 魏家父子大吃一惊,齐声脱口道:“什么?”旋即发现君前失仪,忙又谢罪。 “区区一道卫岭,如何挡得住真龙天子?”应崇优微笑道,“让各位意外一些也好,连诸位都想不到的,孟释青自然也想不到。” “都是老臣无能,让陛下万金龙体,去攀爬雪岭,臣实在是惭愧……” “老爱卿不必如此。这平城数年经营所耗费的心血,岂是一道小小卫岭可比?”阳洙浅笑着抬了抬手,“日后辛苦魏侯的地方还不知有多少呢。” “为陛下效忠,老臣万死不辞。” 魏少侯上前一步,道:“父亲,陛下越卫岭而来,一定风尘劳累,不如闲活少叙,先请陛下梳洗歇息才是。” “啊,对……对……”魏侯忙道,“陛下的宫舍,倒是早就准备好的,就委屈在舍下的茳冕院中暂住,那里有水渠四绕,关防护卫也方便……” “一切都由老爱卿安排,朕并无异议。”阳洙站起身来,由魏侯在前引路,穿越府院正门向南,不过两进院落之外,眼前便霍然现出一所园子,虽不甚大,却极为精巧可爱。 应崇优与少侯并肩走在后面,一路上留心查看,只见这园中景致设计、房舍布局都是恰到好处,既不显奢华,又时时留意不能失了居者的身份。想这魏侯,于孟氏严政之下秘建此园,一方面要掩入耳目,不能让人揪出一丝僭越之处,同时又要在正主儿驾到之时,让此地显得规制与众不同,更必须兼顾到人员来往、禁卫关防等诸多考量,真是难为他面面俱到,筹划得如此妥贴,想来这位侯爷也定是个极为老成缜密之人。 到了正殿,阶下已黑鸦鸦伏拜了一地的人,跪在最前面的四个人尤为奇怪,两个妇人着宫装,另两个穿内监服色,年纪都有六七十岁了。 见阳洙略显讶异,魏侯忙上前解释道:“自太祖朝起,屡有陋例,天子驾崩后便将其身边贴近的内待宫娥们殉葬。先皇仁德,病重时伤其旧例,特意下旨,身边一干服侍的人于葬仪后尽数分发到各个藩属处恩养,不许再行殉葬。这四个,便是当年伺候过先皇的宫人。他们如今虽然年纪大了,不能再亲自伺候陛下,但到底是宫中的老人,深谙礼数,忠心耿耿,故而臣让他们在这园中,可以调教一下后人。” 在魏侯说话的同时,那四个年老宫人已开始落泪低泣,不停地以头顿地,轻轻叫着:“陛下……陛下……” “既是先皇旧人,朕也不能薄待了,都平身吧。”阳洙微笑颔首,“老爱卿的体贴之情,朕心中,也是极为感佩。” “陛下言重,老臣谢恩。” 魏少侯原本不太明白父亲为何让那四个老得行动迟缓的宫人进园,但此时一看,突然有所顿悟。皇帝初临平城,居所是魏家安排,服侍的人也是魏氏家仆,再怎样恭顺谨敬,也难消除他客居之感。此时在他身边有几个不属于魏氏的先皇旧人,既让他感觉上舒服了一些,又委婉表示了魏氏决不会挟天子以自重的忠心,可谓一举两得。 此时阳洙已在魏侯陪同下拾阶而上,进入正殿之中。被挑选来园中伺候的都是极为聪明伶俐之人,早就有人捧出茶点,递上熏香的暖炉。魏侯是一品侯爵,按国制可以使用八十人以内的太监,故而这宫娥环立,内监躬身的情形,倒与在宫中没有多大的区别。还有几个年轻小厮候在门外阶下,多半是承担洒扫庭院的重活。 阳洙四处游目,视线将正殿的陈设扫了一遍,缓声道:“老爱卿,如今国难未已,逆贼未除,一切皆应从简。朕以后的用度,不可有一丝过费之处。” 魏侯立即躬身应道:“陛下圣明,臣领旨。不过陛下现在风尘劳顿,还请先到寝居沐浴小憩。因为前一阵子失了陛下的音信,卫岭北各诸侯府君都来到平城与臣商议应对之法,谁知陛下恰好就来了,等晚间,臣便会召集他们与平城众臣前来正式朝见。” “好。”阳洙点点头,回身见应祟优也跟着魏侯父子一起准备退下,不由问了一声:“崇优,你去哪里?” “请陛下先事休息,臣晚间会来请安。”应崇优一面答着,一面送去一个安抚的眼神。 “哦……那……你也休息一下吧……” “是。” 三人退出殿外,应崇优从袖中拿出一只小瓷瓶,招手叫了一个老宫监过来,吩咐道:“陛下为行走方便,改易了容貌,等会儿他沐浴之时,将此瓶中的水滴入盆中,便可洗去矫饰。” 老宫监忙伸手接了,领命而去。 “这位就是应太傅的公子了?你奉父命一路护驾南行,辛苦啊辛苦。” “晚辈不敢。老侯爷为国为民,忠心可鉴,崇优日后,还要请多加指教才是。” “应公子过谦了。想这一路艰险重重,公子若无过人之处,焉能保得陛下来此,立下这般功劳?别的暂且不提,单说公子的易容之术,端是神妙无双,老夫明知陛下定是易了容的,可方才再怎么看,也看不出一丝矫饰的痕迹来,果然是奇人奇术啊。” “师门小技,老侯爷见笑了。” 魏少侯这时又上前插言道:“父亲,应公子也是一路劳累,将来多少话说不得,就不要再耽误他休息了。” “是,是,”魏侯拍拍自己的头,“见了故人之子,一时欣喜过头了。应公子的居处也已备好,请,请。” “怎敢劳侯爷动步,着个下人领我去就行了。” “应老太傅的爱子,下人如何使得?还是老夫……” “晚辈实是不敢……那就劳烦魏兄吧?” “是啊,父亲,”魏少侯笑道,“应公子如此天纵英才,孩儿一见就仰慕得紧,不妨将这亲近的机会,就让予孩儿了吧?” 魏侯仰天大笑,“好,好,你们年轻人聊吧。老夫也要去准备晚上见驾的事情了。”说着拱手为礼,转身去了。 魏少侯待父亲身影消失后,方回身一笑:“怠慢了。公子请跟我来。” 两人并肩出园,向侯府西面走去。那魏少侯很是善谈,待人接物极有手腕,应崇优也是个温润如玉,谈吐雅致的随和人,所以两人一路上谈笑风生,气氛颇佳,不知不觉便到了客院门前。 “应兄先请梳洗歇息,晚间我会前来相请,不必挂心。” “有劳魏兄了。”两人在门前作别。应崇优返身进到屋内,自然也有人上前服侍。虽然此时脑中诸多思虑,心绪烦杂,但他还是强迫自己放松下来,沐浴更衣,上床小睡,以求最大限度地恢复精神与体力。 因为今夜,阳洙将要在汇聚于平城的诸多勤王之臣面前初次亮相。 而这批臣属,将是阳洙未来帝王之路上最重要的一股助力,第一印象如何,当然至关重要。 所以必须养精蓄锐,才能以最好的状态从旁匡助。 至于其他的问题,可以留待日后,再多加观察考量。 与应崇优一样,阳洙也非常明白今夜首见诸臣的重要性。梳洗上床之后,他立即调匀了气息,暗暗运起浮山心法平息情绪,以加快入睡的速度。 宝剑出鞘的一刻即将到来,他不允许自己在这关键时刻有丝毫的失误。 一个多时辰的小眠之后,被分派来贴身伺候的侍女来到床前低声叫醒。只喊了两声,阳洙便睁开了眼睛。 “启禀陛下,魏侯爷在外候旨。” “哦?时辰已经到了么?快给朕更衣。” 阳洙从床上一跃而起,自觉疲意尽消,精神倍增。净面挽发上冠后,两个侍女抖开了一件精美的龙袍。 阳洙逃亡至平城,这龙袍当然不是他带来的,而是由魏侯与应博商量,密报阳洙同意后悄悄缝制的。由于得到宫中传出的尺寸,身量的裁制十分合适,用料编工也皆是极品,整件衣服华彩绚然,灿若云锦。阳洙一向偏爱武技,应崇优入宫后又加以了正确的指导,虽然只有十九岁,身材已练得极为挺拔健美,这一身龙袍穿上之后,威严顿生,再加上他相貌又生得英挺俊逸,行动之间,清华尊贵之气更是不可方物,几个侍女跪抚着衣角,几乎不敢抬头。 “请魏侯进来吧。” “遵旨……” 少顷,殿门珠帘摇动,魏侯带着两个人蹑步走了进来,行了跪拜之礼后起身,只打量了一眼,便不由叹道:“陛下果然不愧是真龙天子,如此华严龙仪,实在令臣等不敢仰视。” “老爱卿不过是厚爱于朕,有所偏私罢了。”阳洙一面笑答,一面将目光扫向魏侯背后的两个年轻男子。 其中一个自然是魏少侯,此时他也换了正式的侯爵世子礼服,低眉顺目,恭谨站立着,可另一个人,阳洙却没见过。 那男子看起来要比魏少侯还要年轻几岁,身材修长,穿着一身宽袖长襟的银色外袍,没有代表身份品级的官服。他容颜清丽,眉目疏朗,神情落落大方,虽不是那种光彩四射的类型,却别有一股淡雅飘逸的气质,令人见了心中便是一静。对于阳洙扫过来的目光,此人好像没有留意,他的视线正仔细打量着少年皇帝的周身上下,仿佛在做考评一般,最后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 “陛下,平城诸臣已在正殿外等侯,请陛下起驾。” 阳洙嗯了一声,收回自己的目光,起身走出寝居。 此时已是初更,天气放晴,只是月色尚淡。从寝居通往正殿的路上,两边满是掌灯人,明亮如白昼一般。 阳洙在阶前停下脚步,游目向四周看了一圈儿,转头问道:“崇优呢?” “啊?”魏侯像是没听清楚一般,有些迷惑地眨眨眼睛。 立于他身后的那个银衣男子赶紧上前一步,低声道:“陛下,臣在此。” “啊?”如果不是这两年被训练有素,阳洙差点失声叫了出来,但饶是已练出了帝王城府,他还是盯着面前熟悉的陌生人,一时说不出话来。 “陛下大概还没有见惯臣的真实容貌吧?”应崇优淡淡笑着,“是臣疏忽,方才没有上前报名见礼,请陛下恕罪。” 阳洙仍是盯着他,怔怔地回想。 没错,崇优当年入宫,便是沈皇后的相貌,西泠山脱身后,立即改扮成了张小虎,之后在菖仙关前,又与自己假扮成了兄弟,总之没有一次,是他自己真实的模样。 原来,崇优是长得这个样子啊…… “陛下,诸臣在等候呢。”应崇优见阳洙发呆,忙轻轻提醒了一句。 “啊……是,我们走吧。”阳洙一回神,忙笑了笑,当先走下了台阶,魏侯父子随后跟上。 路旁的掌灯人立即次第拜倒,使得掌中那明亮的光线,起了波浪般的舞动,流光溢彩,华辉皎烁。 应崇优凝目看着,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不是没有见惯他身着龙袍的样子,却从没见过他有如此轩昂自信的气势。在淡月无星的清朗夜幕下,少年天子缓步前行的背影,挺拔直立,高贵而又沉稳。 正殿的灯火,耀在眼前,那里正跪伏着一群已誓言为这个少年效命的文臣武将。而未来的数年里,还将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拜倒在他的面前,直至他得到这整个江山。 那个被压抑禁锢在深宫,如干渴的小鱼般依偎着他的孩子在这一刻渐渐远去,去攀登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尊荣的顶点。此时此刻,应崇优比任何人都要相信,自己这条心爱的小蛟龙,一定会向世人展示出他惊人的天赋和无限的能量,一定会在岁月的磨砺中迸发出更加无以伦比的光华与璀璨。 当初承诺父亲的事,终于已经做到。教授他帝王之道,帮助他逃离宫廷,再千里护送他来到平城,来到一群正在企盼着他的臣民中间。 身为帝师的责任似已落幕,身为应家子弟的义务也已完成。按照与父亲之间的约定,以后已经可以完全按照自己的心意,或隐逸江湖,或游历天下,重新作回那个重熙十三年前的应崇优。 但是不知为了什么,当年轻学生的背影渐行渐远时,本应觉得异常轻松的应崇优,却在内心深处,微微漾起了一丝失落。 只是这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藏在年轻帝师温郁的眼底。 无人得知。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