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沾染乞儿》 楔子 隆冬十二月,白云纷飞,银花一片,山峰缀上银妆,枝桠上结寒凝霜,结成各形各色的冰花,在花苞绽放之前,由它替代树杪的热闹。 天地间,万物凋败,寒风疾劲,卷走世间所有的温暖,独独残留冰冷透寒的低温。 今日,飞雪骤降,在漫漫天地里旋舞未止,京城中黑压压的飞檐全染上艳白色的风采,天际一方暗色沉寂,平时热闹繁华的街景不再,仅余淡色的雪地。 有道墨黑的身影骑着马,出现在人迹寥寥可数的玄武大街上,跨下黑马吐出两团白雾,骑马少年嘴里呼着轻烟,瞳眸灿灿发亮,比夜里星斗还要明亮。 少年是难得一见的英挺俊俦,可他的气息却比凛冽的风雪,还要冷凝。 马儿稳定地朝前方奔驰,少年对于自己的骑术,有相当的自信,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他都能随心所欲操纵马匹。 尽管连日赶路,他的脸上却未有半点倦意,依旧风采飞扬。此时归心似箭的他,只盼能早早回归住所,卸下一身风尘疲累。 时辰不算晚,天色却暗得宛若黑夜。冬天日头西沉得早,加上年终岁末的脚步已近,许多商家行号总在这段时节早早歇业,街道上的景象更显萧条。 突地,少年像是看到什么,墨黑的眼底闪着奇异光采,他拉高缰绳翻身下马,然后拉着坐骑走至街角。 街边墙角有道蜷曲、受不了天寒频频颤抖的人影,那人身上衣服破旧不堪,飞雪压得那小小身影动弹不得,若非是那双深邃的大眼仍闪着光辉,否则绝对没人敢肯定她还活着。 少年居高临下站在那个女娃面前,薄唇紧抿没半点笑意,眼底也无一丝慈悲同情,仿佛正在观赏临死前的牲畜即将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好戏。 女娃能感受到他眼底传来的嘲弄,她的眼中闪着不屈服的光彩。那双大眼超乎少年所想像的坚韧,他本以为随即能见到她魂归西天。 双方对峙许久,少年静静赏玩着她垂死前的挣扎,目光极为冷淡。 女娃明白她的生命有如蝼蚁,压根没人同情,但她即便会死,也不想死在他嘲讽的目光下。她是人,不是畜牲,不要用那种鄙视的眼神看她,她有自尊的。 女娃眼底含着水气,咬牙忍住肌肤暴露在冷霜底下的刺痛,她明白自己快要死了,但不要是现在。 不知过了多久,少年身后出现一个男人的身影。 “大当家,怎么了?”男子拭去额间上的汗,他策马紧追在主子身后,看见主子的坐骑停在大街边,因此停下来察看。 少年回过头去瞟他一眼,似乎在暗讽他的不擅骑术。 “小的已经尽力了。”男人道。 少年没把男人的话听进耳底,现在他只对这处于垂死边缘的娃儿兴味盎然。 “大当家,你……”顺着主子的视线看去,见到女娃小脸惨白,仅存最后一口气,虽说男子心地也没多仁慈,但看到这等惨况也觉得于心不忍。 “咱们快快回府吧!”他知道主子无情,却没想到竟残忍到这种地步。 女娃的眼中透出一股怨。她好恨,恨这男人眼中的冷漠,她连死都要如此没有尊严,她好恨……他仿佛在催促她为何不早早步上黄泉,让他得偿心中所愿。 渐渐地,她失去了知觉。在失去意识前,有道黑色披风从她头上罩下,一股属于男人的阳刚气息紧紧包裹住她,为她挡掉外头的风雪严寒,并将她牢牢地锁在胸前。 “大当家……”随从模样的男人不明白主子的意思。 “我要她。”少年头也不回地抱起她翻上马背,眨眼间,如风驰电掣般奔去。 那日,霜雪落得好大好大,寒风凄冷地刮在京城的街道上,一前一后的马蹄声,在雪天里显得十分响亮…… 第一章 “墨儿姐、墨儿姐!你在哪里?快来救救我吧!” 正在交代琐事的墨儿,听到屋外由远至近传来阵阵讨饶声,忍不住叹口气。这惨剧天天上演,哪时才能正式终结? 她简单再嘱咐几句,差走底下的人,准备解决眼前棘手的烫手山芋,哪知才刚转身,肩上已多了颗啜泣未止的头颅。 “吓——”墨儿吓了一大跳,她拍拍自己的胸口,拧起秀眉,好声询问。“又怎么了?”美好的早晨,就从这小子的鸡猫子鬼叫起,正式宣告破裂。 “大当家好凶喔,他叫我滚耶……”小厮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育升,你又做了什么事惹大当家生气?”昨天是更衣时拿错腰带,前天是递来的湿帕太凉,大前天是鞋子拿错脚……这下又是怎么了? “我什么也没做呀,我不过端盆水进去,他就叫我滚出去。”小厮抱着她哭得好不伤心。“光看到我的脸,就叫我滚,你说这是不是很伤人、很过分?” 墨儿拍拍他的肩。“不是只有你觉得他伤人,他过分也不是这一、两天的事,大伙全受过他的气。” “但我觉得他……对我特别凶!”小厮哭得满腔鼻音,话说得不清不楚。“大当家是不是跟每个人有仇呀?我不要服侍他,求你把我换掉,任何粗活我都肯做,只要能离大当家越远越好,我愿意做牛做马报答你。” “育升呀,这话我已经听了五年多了,当初你来应征的就是侍奉大当家的工作呀!”虽不想把话说绝,但墨儿仍觉得有其必要性。 “我不要啦!我要辞工,不然你把我扫出门吧,就当没我这号人物存在,我要走,现在就要走。”育升哭哭啼啼个没完,完全没男子气概,像个小孩般耍赖。 墨儿从袖里掏出一纸契约。“这是你的卖身契,还记得吗?要做满十五年,才能解约另觅自由。” 哪知一听到还得捱这么多年,育升哇地一声,再度哭得惊天动地。“你干脆把我杀了,不然就到官府告我毁约,让我到牢里吃牢饭算了,我就是不要再侍候大当家。” 按着眉心,墨儿头痛得很,每日清早就要听这家伙哭闹一回,也亏她有耐性,要不真把这臭小子赶出府。“你越做越上手了,以前从没人能在大当家底下做超过十天呢,你应该继续保持下去,成为大伙的楷模。” “我不要!不要不要不要……我已经受不了了,再多一天都是折磨。”仿佛再侍候大当家对他来说,比逼他走上绝路还要残忍。 自从担任裴家总管五年多来,墨儿天天听这套相同、却经由不同人嘴里说出的说词,每个人全哭得死去活来,她实在是烦了! “好,过些天我就差人贴公告找人,等找到人之后,再让你卸下职位,在府里另觅份新差事给你。” 育升见总管姐姐肯点头救他脱离苦海,马上破涕为笑。“谢谢墨儿姐,你的大恩大德我一定会报!” “是是是,已经有很多人说要报答我了,不差你这个。” “我就知道墨儿姊姊你菩萨心肠,和凶神恶煞的大当家不一样……”育升还在碎碎念。 “来人啊——人都死哪去了?”怒不可遏的吼声自屋后内院传出,震耳欲聋。 “是……是大当家。”一听见那怒气冲冲的吼声,育升猛打哆嗦。 “放心,交给我,接下来这几天躲远些,别让他再见到你。”墨儿拍拍他。 唉!墨儿吐了大大一口气,为何这场烂摊子还是得由她收? 她到底是招谁惹谁啊? 拉紧身上的银鼠皮袄,墨儿急忙自主屋奔至内院,艳色的红唇呼着白呼呼的热气,顾不了此刻天寒风冷,只想赶快去安抚一早就怒气冲冲的主子。 深宅大院的,这样的路程不算太短,一路上她穿越临水的长廊,走得匆忙,无暇顾及其他向她问安的奴仆,只怕耽误到主子晨起梳洗。认真的她,向来总是克尽职责、做好自己的本分。 这里是延酒坊,京城内最具名气的酒商,声誉响遍天下,是首屈一指的商号。 坊内陈酒皆属上品,质地温润、香气醇厚,是贵胄争相抢购的珍品,就连每年进贡帝王之家的酒也大多出自于此,坊间更有“皇族御用”之美称,其价值不菲,品质更是卓然超群。 一坛醇酒的诞生,自酿造到熟成往往耗时费工,不容小觑轻忽。而让延酒坊成就辉煌,美名响遍天下的幕后功臣,不过是一名年仅三十的男子——裴弁。 裴弁是她的主子,也是京城着名延酒坊的大当家。壮年有成,颇有威仪,可他的性子却也是出了名的傲慢狠戾,教人不敢领教。 男人墨黑的眼凝视屋外下得凄紧的冷雪,寒风钻进屋内,吹得呼呼作响,虽然天色已亮,但霜雪还是接连下个不停,未有停歇之势。 墨儿气喘吁吁地赶至主子的房门前,哪知走势太急,绊到门槛,就这么趴倒在房门前。 “喔!好痛……”她爬起来,摸摸撞得通红的鼻子。 尽管有个人儿趴在面前频频呼痛,可男人的眼底除了茫茫白雪外,别无其他,他只是若有所思地看向外头的风雪。看来这场大雪,还要再下一阵子…… 过了好半晌,他才移开视线,冷冷问着已站起身的墨儿:“没事吧?” 他的语气犹如天边凝霜,毫无半点温暖。 “是的。”墨儿伸手摸摸自己的脚,有些疼,但似乎没有想像中严重。 她抬脚打算进屋,却被裴弁制止了。 “出去!”裴弁衣襟半敞,眯起眼来瞪着她。“将你那身雨雪给我抖干净,别把我屋里弄得和你一样狼狈。” “好!”墨儿吐吐舌头,因他的提醒才知自己失态。 出了门,抖落身上的残雪后,墨儿忍不住打起冷颤来。今日的风雪真的好大! 整好衣裳后,她赶忙走进屋内侍候那个人人害怕,又难搞的裴大当家。 见她快步走向自己,男人神态慵懒从容,不复先前的暴怒,挂在面容上的,唯有终年冷冽的严峻气息。 墨儿试探了下水盆里的热度,想为主子打理仪容,可惜水温冰凉,势必得换掉才行。“墨儿先将这盆水给换下,请大当家……” “不用!我觉得屋里有些冷,你先添个炭火,直到我觉得不冷为止。”他沉声下令,好似看她忙得如无头苍蝇般,才能平抚先前的怒气。 “是。”她走至一旁炉火前,再添补些材薪,让屋内暖和些。 屋内静得只剩炭火劈啪作响声,墨儿站在暖炉前,摊开小手烘着冰冷的手心,心里却寻思着,怕冷的大当家为何不让她先为他更衣,或先打盆热水拭脸。 饶是相处了十二年,墨儿仍是不懂这个喜怒无常的主子,他的心像是锁在高塔里的秘密,城府更是深奥难测,任凭旁人如何揣测,总得不到一套标准,更加难以讨好。 每回跟裴弁单独相处,总让墨儿悬着心,因为不知道主子何时会勃然大怒。 自从十二岁那年,被大当家从雪地里救下后,她就一直待在裴家帮忙,从一开始被其他仆人排挤冷落的小丫鬟,一路爬到裴家高高在上的管家。 如今的她再也无须为了能吃上一口饭,像条野狗般巴着人家乞讨;更不必为了怕在冬日冻死而冒险偷窃衣物,讨来一顿毒打。 在裴弁的羽翼下,她吃好穿暖,无须担心任何的身外之物,然而却始终活得不轻松、不自由,因为她只能像个陀螺绕在他身边,把他视为生命中的唯一。 “想什么?有空发呆不如动作俐落些。”见她心神飞远,他冷冷提醒道。 墨儿将拨炭的长钩放好,走到床榻边为他更衣。 他站起身,任她褪下睡皱的单衣。 墨儿站在裴弁身后,眼前这个男人精壮高大,但在他宽大的背上却有一条深长暗红的伤疤,自肩胛横至腰际。 那道伤疤似乎早就存在他身上,而他也惟独在她面前才会露出这道伤痕。 她从未询问他是如何受伤,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自己应该知道,但她的心却阻止自己探究那个真相。 只不过,每当她为他更衣,不经意触到伤疤时,心头总会隐隐作疼。 “发什么愣,该做的事还未做完,你又在想什么了?”对她的漫不经心,裴弁可说是容忍到底了。 墨儿回过神来,看见裴弁转过头看着她,脸上带着嘲弄的笑。 顺着他的目光,她这才发现自己的小手正不自觉抚摸他的伤疤,她满脸通红,急急缩手,拿起一旁干净的单衣为他套上。 “怎么,那伤见了这么多年,还不认识?”裴弁薄唇勾起冷笑,似在嘲笑她的大惊小怪。 她尴尬的垂首,替他将腰带束紧,不理会他刺人的话。 他一向如此,而她也习惯了! “抬起头来,一早叫我面对你的脑门儿,这是什么意思?”他不想看到她毫无活力的模样,忍不住口气坏了起来。 “是。”她急忙抬起头来为他拉紧衣襟。 墨儿刻意忽略他投来的目光,总觉得他看自己的神情,仿佛想在她身上搜寻些什么,可若与他视线相交,却又只见得到他刻意传来的冷漠。 他从来不给她好脸色看,但和其他人比起来,她已是幸运许多,至少不用忍受他的怒火。所以府里的人只要惹恼大当家,总爱拉她当保命符。 这总让墨儿不禁期待着,或许她对于他是特别的…… “你找来的人,什么时候才能做久一点,或是手脚再俐落些?”见她分神冷落了自己,他不禁找碴。 “我尽量。”她实话实说,从不对他打马虎眼。 “告诉育升那小子,从明天起我不要再看见他,若再送上门,后果自负。” “不会了,他会如你所愿。今天我就吩咐人张贴新的布告寻人。” “你确定?”他扬高眉。 这个裴大当家贴身小厮的缺,一缺就是五年,虽然想尝试的人不计其数,但他们的下场总相去不远,不是被骂跑了,就是被吓跑了。 “现在越来越难找到人了。”在找来的那些人里头,育升算是素质不错的,她也没把握这回会不会再有不怕死,或眼睛没长好的傻蛋来应征。 “不必再找人了,不需要。”他眯起眼来凑近她。“你不要再安插些阿猫阿狗到我身边,我已经受够了。” “但你的饮食起居总该有人来打理?”墨儿疑惑地问。 “你当初不是做得很得心应手?以后继续由你负责吧!”裴弁不容拒绝的道。 “我现在是总管,不再是贴身丫鬟了。”府里琐琐碎碎的事已让她分身乏术,她再也没有余力在他身边跟前跟后。 “你最好别忘了我既能给你这一切,也有能力收回来,你的架子净可以摆给其他人,就是别端给我看。”听到她的拒绝,裴弁微愠道。 “墨儿没有这个意思。”墨儿低垂眼帘,面对他的怒气,最好的处理方式便是忍耐。 “你要永远记住你说的话。”看出她的不以为然,他粗鲁地将她扯向自己,警告道。 “是。”他为什么总用这样的态度对她?她觉得好累,他大可以朝她鬼吼个几声,再撵她走,但是他却老爱将她留在身边折磨她。“不然,我先找几个伶俐勤快的丫头过来补……” “我以前就说过了,不要再找那些没用的女人,我会撕下那些花痴的脸,教她们一辈子都笑不出来。” 墨儿明白他是说到做到,他对男女的标准是相同地严苛。“可是我……” “就你了!”他不容拒绝的做了决定。“我已经给你五年时间找人替补你的工作,是你自己没法子找到人,那么还是你自己来!这是我的极限,你最好别再挑战我的底限,这件事到此为止。” “我……”他才是迟迟找不到人的始作俑者吧! 裴弁松开手,俊容一冷,不愿再听她啰唆。“帕子拧干给我。” “水已经凉了。” “冷不死人,我现在就要!”他霸道地道。 “是!”墨儿对他没辙,明明是他一开始先喊冷……况且这天气低寒,盆里的水温和室外井水差不多了。 接过帕子,他边擦着脸,边使唤她。“再过去炉子里添些炭火,我觉得冷。” 墨儿再次回到火盆前,想不透他为何总是反覆无常,老爱折磨人。每个人到了他的眼皮子底下,总是战战兢兢的,连她也难以幸免。 裴弁将帕子扔回水盆里再捞起拧干,然后继续擦拭手脚,只不过他的视线始终不离墨儿婀娜的背影,眸光中透着难解的光芒。 火盆前,那抹嫩红色的倩影似乎又分神了,他看进眼底却不动声色,也明白没自己的命令,她一辈子都会守在那里寸步不离。 从没有人知道他为何会从那场风雪里将她捡回来,他也从没问过自己,他究竟将她的存在置于何处? “过来替我梳头。”他扔下帕子,将她唤回身边。 走到镜台前,见她动作慢吞吞,他突然粗鲁地拉近她。“别拖拖拉拉的,我不想将我宝贵时光浪费在你无关要紧的态度上。” 将玉梳用力塞进她手里,他坐在凳上,镜面浮现他冷淡的神态,怒气又顿时消失无踪。 墨儿俐落地为他梳开纠结缠人的乌丝,动作轻柔仔细。他的发在她的梳理下柔顺了,但她却对他顽固的个性感到无能为力。 在他面前,她总是不敢泄露过多的情绪,只怕会见到他得意的冷笑。 替他梳整完头发后,她拿来件黑色大氅打算为他披上,却突然打了个喷嚏。 裴弁身子一侧,闪过她罩下来的大氅,看了她身上一眼,突然间神色一冷,拧紧眉头道:“走开!” 墨儿觉得困惑,却不动声色退开,如他所愿。 只见他走回内室,从斗柜里拿出一套做好的新衣,样式细腻、绣工非凡,还有件质地上乘的轻暖狐裘。“把衣服换上。” “大当家?”虽她的衣饰一向由他亲自打理,但在这当下她却对他的心血来潮感到莫名其妙。“再不快点,会赶不上早膳,耽误二当家出远门就不好……”今天是裴家老二出远门做生意的日子,按惯例,鲜少碰面的六兄弟会聚在一起吃早膳。 “让他们等。以后少穿着一身湿衣在我面前晃,看了就烦!”粗鲁的语气里,难掩关切之意。 “可是今日是二当家……”墨儿仍执意着,全然的不解风情。 某人脸色一变,没一会工夫,他将衣裙狐裘搁在桌上,悠悠哉哉的坐下。 “时间宝贵,你现在拖的是大伙的时间,你自己看着办吧!”多年相处下来,他早看透她怕拖累别人的个性。 这……他分明是故意的! 男人修长的手指扫向一旁更衣的屏风。“你最好快一些,我已经没有耐性了。还是你要我帮你换?” 难得面容平静无波的墨儿,两颊飞上红霞,半晌说不出话来。 “自己换或我帮你换?你自己挑吧!等我站起来的那一刻,你就丧失选择的权利。”他好整以暇地斟了杯茶给自己,仿佛告诉她,喝完这盏茶后,无论发生任何事,都是她咎由自取。 墨儿吓白脸,奔向屏风后赶忙换上新衣。 当她换下衣服,才发现它全湿透了。她身上旧衣遭风雪浸湿,熨贴在肌肤上,纵然屋里暖气飘浮,仍教她打了一个喷嚏。 她褪下外衣本想随便罩上,那知裴弁竟连她里头的单衣也一并裁剪做好,想到他竟为她裁制内里小衣,她的脸瞬间火热起来。 莫非……他是因为发现她身上衣服湿了,怕她受寒,所以才三番两次叫她守在火盆前,只为让她身子暖热些……墨儿后知后觉地想,心底莫名兴起一股暖意。谁说大当家是个冷血无情的人,至少对她从来不是! 墨儿步出屏风,见到那颀长的身影立在火盆前,拿着长钩翻弄那微弱的炭火,企图再让屋内暖和些。 他的背看来宽大而强壮,让人忍不住想要亲近,从他身上寻求孤单时,心口渴求的那抹安慰。 “好了?过来我瞧瞧。”他搁下长钩,朝她勾勾手指头。 那袭桃红花袄儿,衬得她那身凝白如脂的肌肤更加水嫩,他一向不喜欢桃红色这般俗艳又毫不低调的色调,可搁在她身上,却令人觉得莫名的秀丽,不艳不俗、脱尘超凡,犹如火红的出水芙蓉,更突显她耀眼娟媚的身影。 所以,他为她打理的衣裳,清一色都是这艳丽的嫩桃色。 她是他所见过能将桃色衬得如此秀媚的第一人,也许是她那清丽秀美的五官,或是她温柔却只有他才看见的傲骨气息使然。 多年的相处,让他知道她并不如想像中的无害,无论在何时,她绝对不会勉强自己迎合他人。 “很好看,我喜欢。”他伸手拉近她,为她抚平衣领上的皱折。 墨儿敛下眸,不做任何表示,心底却因为他的赞美感到激动不已,即便这样的称赞不过是随口说说,她却是满心欢喜。 “走吧,大家已经等很久了。”她再度催促。就怕这一耽搁,会造成其他人的困扰。 裴弁松开手,不疾不徐地将搁在桌上的白狐裘罩在她身上,然后才披回自己的黑色大氅。 他率先走到门外打开纸伞,并朝她伸出手来。“过来!” 墨儿望着他的脸,皑皑雪景映得他的人丰神俊朗,她不由自主地朝他走去。 一走近他,立刻被他揽进怀中,他身上温热的阳刚气息,将她的寒冷驱赶得不见踪影。 靠着他,依偎在他的怀抱里,墨儿明白自己今生是离不开这个男人了…… 他将她拥得紧紧的,好似在告诉她,任凭她有通天本领,这辈子也绝对翻离不了他的五指山…… 第二章 卿颜斋,这里是裴府兄弟最常碰头的地方,建筑的外观霸气恢宏,室内摆设华丽、精致,显示府中财力雄厚与卓然不群的尊贵品味。 裴府六兄弟纵使同住一个屋檐下,但各自拥有占地广大的别院,若非有特别原因,他们连在家里见个面都十分不易。 在外人眼中,裴府六兄弟虽然都姓裴,出于同一对父母,但却分别住在六座不同的府邸里,这种行径相当独特;而他们在家中各据一院落独自生活,在商场上却同进退,这份手足情谊实在高深莫测,令人很难窥探其中端倪。 今日,裴二当家将押运一批为数庞大的酒瓮前往外地,专司制陶烧瓮的裴彻拥有一双巧手,烧出的东西,无论是品质等级在京城都是数一数二的良品,更让裴家瓮器名满天下。 “大哥,你好慢唷,咱们肚子都要饿扁了。”裴府里年纪最小,也最俊秀的小六裴涣不满地抱怨。 也只有他才敢无视裴弁那终年结霜的臭脸,仗着自己的辈分小,没大没小。 “睡过头。”裴弁不着痕迹地瞥向身后的墨儿,嘴角掀起冷冷的弧度。 他的视线让墨儿涨红了脸,她替主子解下大氅,并侍候他坐下,之后才跟着其他奴仆退到门边。 身为裴府总管,墨儿不单要听裴弁发落,还必须一肩扛起打理六座宅院大小事务的责任,换而言之,当裴家兄弟一致对外打拚时,她是镇守裴家的唯一支柱。 裴涣总说她是裴家男人后头那名伟大的女人,他们五兄弟也得看大哥的面子敬她个几分。当然,当他们惹恼裴弁到死路一条的地步时,也会头一个将她抬出来当挡箭牌。 想到这里,墨儿叹口气,为什么她的人生除了必须和裴弁牵扯不清外,还得周旋在裴府其他五个男人之间? 不过,她心底也明白,经过这些年的相处,她已将他们视为家人。 她自小沦落在外,乞讨是她唯一的求生本领。她见过世上最穷凶恶极的面容,听过最不堪入耳的嘲讽笑骂,小小年纪便已懂得在夹缝中求生存,习惯凡事不强出头,学会看人脸色。裴弁的出现虽拯救了她,让她的生命出现第一道曙光,可他却同样是她人生里逃脱不了的禁锢。 墨儿承认自个儿早就偷偷喜欢上裴弁,打从他在雪地救她的那刻起…… 只不过他是天,她是地,怎么也兜不到一块,因此她总将这份喜欢深藏心底。 然而,有时她也会因他难得的温柔而雀跃不已……就像刚刚那样。 不过,难道裴弁不明白,这只会让她泥足深陷吗? 墨儿幽幽怨怨地看着裴弁,全然忘了自己正在大庭广众之下。 察觉到那道盯视着自己的灼热视线,裴弁迎上那双美眸,嘴角浮现淡淡笑意,就连其他兄弟在谈论些什么,也丝毫未入耳,仿佛他的世界仅余她一人,再也容不下其他。 “大哥?大哥——”裴涣高声唤着兄长。“你好过分唷,只顾盯着墨儿,我说的话全都没听进去。”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裴弁回过神来,不怎么在意小弟的抱怨,反倒是墨儿一人感到尴尬不已。 裴弁心神拉回饭桌前,专心享用起食物来。 “哪有这样的啦,看完墨儿又只顾着看饭菜,你倒说说,打从你进来到现在,究竟看了我几眼?”裴涣孩子气地叫嚷起来,全是众兄长宠出来的任性。 “没有!也不想看!”冷冷答完,裴弁无动于衷的继续进食,实在没什么力气和小弟争论,虽说将他疼进骨子里,可遇到这小子闹孩子脾气时,同样也想将他掐死扔进棺材里,图个耳根清静。 “别孩子气了。”裴家老三裴烨摸摸弟弟的头,他和小六的感情最好。 “是呀,再闹下去,只怕会耽搁老二出门的时辰,当心他回来后找你开刀。”另一张和裴烨长相相同的男子也转过去拍拍小弟,双胞胎将弟弟夹在中间,正好治了他的胡闹。 “四哥,你跟二哥说不要找我麻烦好不好?”裴涣睁着骨碌大眼,请求同样对他疼爱有加的四哥裴煜,他向来最吃不消裴彻的脾气。 桌子对面,裴彻始终板着一张冷脸,他恶狠狠瞪了小弟一眼,那目光比见到仇人还要凶狠,可与他最不对盘的人却不是小弟,而是自己的大哥裴弁。 裴彻对自己兄长的厌恶与憎恨,简直到了不共戴天的程度。 两位兄长不对盘的事,是裴家人讳莫若深的禁忌话题。 不知从哪一天开始,兄弟们便知道若让两位兄长单独相处,绝对会闹出人命,但他们为何结下梁子,却只有当事者明白。 所以两人就连用餐时,座位中间也要夹个裴家老五裴铨,因为只有神经大条的他能够容忍随时刮暴风的场面。 “大哥,这个你不吃啊?”还没睡醒的裴铨,伸手挟了大哥碗里的小菜往自已嘴里送。 “二哥,你怎么也挑食呀?厨娘煮饭可是辛苦得很。”同样掠食画面再次出现在裴彻的面前。 两人平白无故被抢走食物,气得他们同时伸手将裴铨的脑袋压倒桌上,异口同声道:“你的在那边!” 看见裴家兄弟聚首是如此热闹,墨儿眼底满是羡慕。纵使她知道裴弁和裴彻兄弟俩不和,可身为外人的她仍羡慕他们拥有彼此。 她从十二岁起就和他们一起生活,裴家人总是彼此羁绊、相互关怀,有时候,她真希望自己也是其中一员,更盼望能得到家人们的疼爱。 墨儿看着用餐的裴家六兄弟,胸口涨满激动。 餐桌那头,裴彻抬起眼,视线落在墨儿身上,良久,他放下了碗筷。 “我吃饱了,该走了。”他边说,边起身。 “啊?二哥,你要出门啦?”裴涣见二哥起身,大眼眨巴眨巴看着他,跟前跟后的活像条哈巴狗。 “干嘛?”裴彻抬手要小厮将大氅送进来,准备结束这顿聚餐。 “难得出远门,我会很想你的,一路要平安唷!”裴涣说道。 “你少给我打哈哈,有事就明说,谁教叫你用暗示这一招?”裴彻弯下腰,往小弟脑门上敲一拳。“是谁教你的?” 后脑起肿包的裴家小六登时含泪,抱着裴家老四大哭起来。“我怕明说二哥会嫌我不客气啊!呜……明明是二哥教我做人要客套的!” 见他哭哭啼啼的蠢模样,裴彻额上青筋顿时浮出。“你到底要什么?有话快说有屁快放,你知道全天下就属我最没耐性,再挑战我的脾气一次,你别想我会带什么东西回来给你!” “人家听说杭州有间乔坊,他们卖的糕点很好吃。”裴家小六虽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仍不忘勒索。 听到小弟讲话扭扭捏捏的,裴彻不禁恼火地又赏他一记爆栗。“要吃的就要吃的,喊什么‘人家’!等我回来,这笔帐咱们再一口气算清。” “呜……四哥,二哥他还没出门就先威胁我耶,我死定了啦!”裴家开心果抱头鼠窜,投奔靠山去了。 裴弁这时也缓缓站起身,准备离席。 墨儿一见到他起身,立即走进去将大氅递给他穿上。 裴家这场短暂的聚会正式宣告结束! 一行人随裴弁走至大门,准备替裴彻送行。 大门口,一群人离情依依。 “二当家,您的马车已备妥,一路上需要的用品,墨儿也已为你打点好了。” “谢谢,辛苦你了。”裴彻淡淡朝墨儿道了声谢,随后上了马车。 “一路顺风。”双胞胎朝马车内的裴彻挥挥手,相同的面容分不出差异。 “二哥,要记得人家的土产!我会想你的。”裴家小六笑得花枝招展,嘴甜得跟蜜似的。 裴彻恶瞪小弟一眼,嘴里又喷了一口火。“这是你第二次用了‘人家’,你给我小心点。” 临走前,裴彻目光落在墨儿身上,一脸的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开口说话。 看着她脸上甜美的笑靥,他嘴角扬起一抹很浅的笑容。 “路上好走,请二当家保重。”墨儿诚心说道。 “我会的!”裴彻朝墨儿轻轻颔首,仿佛这趟远行很快就会画下句点。 但猛一抬眼对上裴弁的视线,他立刻面无表情地调过头去。 “我们走吧!” 一声令下,马车渐行渐远。 裴彻离开后,裴家兄弟各自回自己院里,只剩裴弁和墨儿仍站在原地。 “你帮裴彻准备的衣物够吗?”直到再也见不到车影,裴弁才开口询问。 “够,大当家无须牵挂。”她明白,就算裴弁跟二弟再怎么不合,仍是关心他的,只是他的关怀总是要经由她传递。“你先前差人新做的那件大氅,墨儿也已打包让二当家带上路。” “嗯,这样就好!你先进屋里吧!”他点点头,不知在想什么。 今日的雪下得太大,就连不畏寒的他,都能感受到那股低凉的温度。 “你呢?”墨儿问,难不成他还要待在这儿吹风? “赏雪。”已经有好些年,没见过如此浩繁的雪景,他心底某处记忆被此刻的美景给轻轻唤醒……那逝去的曾经、还有她出现的最初。 “我陪你。”墨儿脱口而出,但才说完,一阵冷风吹过,让她直打哆嗦。 “就凭你?”她的身子弱,哪里禁得起雪地里的酷寒?瞧她握伞的十指冻得发紫,就连双颊都因寒冷而泛红……他没来由地感到心疼。 墨儿没再说话,既然说好了不走,那么她绝对会待在他身边,这是她的职责,而她就该尽本分。 见她和自己拗上了,裴弁脸上难得有了笑容。 他猝不及防地将她拉进自己的怀里,两臂用力环抱住她,温暖她冷冷的身子。 望着裴彻消失的方向,他好半晌才在她耳边低语。 “希望……他赶得上今年除夕一块团圆。” 马匹低哑嘶鸣,雪地里传来阵阵马蹄声,最后停在大门台阶旁。 见马夫将裴弁的坐骑牵到这,墨儿知道他将开始按例每日巡视延酒坊的工作。 她离开他的胸膛,发暖的身子被冷风一吹,忍不住猛打起喷嚏。 “快进屋里。”他边催促,边帮她拉紧狐裘。 “墨儿要亲眼看着大当家离开,这是我该做的。” “今日不必。”今天太冷,若天气暖些倒无所谓,她要留在这里多久,他绝不干涉。 “请大当家万事小心。”墨儿走下阶遣退小厮,拉紧缰绳,安抚地拍拍马儿。 大当家一向习惯独自巡视延酒坊,不喜欢有人跟前跟后的,除了她之外。或许也只剩下她还敢留在他身边吧! 裴弁没多说什么,见到她走下台阶的动作后,鹰眼突地紧眯,锐利不已。 小嘴呼出白烟,惧冷的她,四肢发僵,但她必须风雨无阻做好自己本分之事,身为裴府总管,两肩该扛的责任本就不轻松,她早已习惯要刻苦耐劳。 裴弁步下台阶,将她拉进自己怀中。“叫你进去就进去,你是耳朵聋了?还是觉得反抗我很有趣?” “墨儿不敢。”他怎地心情又不好了! 裴弁眯紧墨黑的眸,口气森冷。“等会进屋后去找崔翇,我不是白白养他当食客的。” “崔大夫?要我找崔大夫有什么事?”崔翇是裴府的专属大夫,素有华陀再世的美称,但墨儿不明白找他何事? “等我回府后,别在我面前一拐一拐的,真是碍眼。”今早那一跤,准让她脚踝扭伤了,若非她下阶的模样和平日有些不同,他也不会发现。 墨儿盯着自己的脚,除了觉得冷之外,并不觉得有任何异样。 见她毫无反应,裴弁沉声道:“别等伤势严重才有警觉,我不要一个跛脚丫鬟跟着我。” “是。”墨儿答应了。真不懂这个男人,明明是关心她,干嘛老说这些伤人的话。 “快去!”裴弁身守俐落地跃上马背,临走前再催促了她一回。 他冷冷的目光,让墨儿不敢逗留,拉高裙摆转身进府,直至听见身后马蹄远去的声音,才停下脚步望向那道远去的身影。 他阴冷的眸光、他关怀的方式和初相识时一样,一切都没改变,让她觉得好无情,却又无可避免地感到温暖…… 她的记忆,在此刻跌得好远好远,回到了十二年前…… 那年冬天,墨儿随裴弁进了裴府,他叫人帮她换件能看的衣物,给她些像样的食物后,就再也对她不闻不问。 来历不明的她,因为无父无母、又不肯说话,在裴府老被佣人的孩子欺侮,日复一日,她变得更加孤僻。 某日,墨儿在庭院里遇到一群刚闯完祸、被大人责罚的野孩子,他们迁怒地将怒气发泄在她身上。瞧她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只懂得哭,比揍不吭气的布娃娃还带劲儿,因此这群孩子一路将她追打出府。 墨儿拖着伤痕累累的身子,逃到郊外湖边,仍被他们逮住,乱拳飞脚让她无处可逃,最后他们将无力挣扎的她扔到结冰的湖上,瞧她躺在湖面上一动也不动,这群孩子怕自己打死人了,登时做鸟兽散。 躺在结冰的湖面,隆冬刺骨的寒气沁进骨子里,四周一片寂静,雪无声飘落,墨儿仿佛能够听到身下冰层裂开的声音,可她却连半点逃跑的力气也没有。做人好苦,她再也不要做人了…… 裴弁尾随着孩子们的足迹而来,他看着倒卧在湖面上的小小身影。 他以为她能靠自己扭转可悲的命运,所以始终像个旁观者般对她不闻不问,希望能看见她和那群孩子坚韧的搏斗,怎料她最后让他失望了。 湖面冰层碎了,她慢慢沉入水里…… 裴弁看见到她不挣扎,嘴角还露出一抹笑容,这才知道她求死的意念多坚定,他忿忿地走过去将她捞起,恼火地将她扔到一旁雪地里。 “咳咳……咳咳咳……”溺毙的恐惧搁在心底,她以为求死是如此轻易,怎奈任冰冷的湖水灌满心肺,却未了结此生。 她抖得如风中的枯叶,让他肚里余火窜起,粗暴地扯起她的发。 “你若真想活得有尊严,就别让旁人出手救你!一味依靠他人,你连拥有自尊的资格都没有,这样的你凭什么逞能、耍性子?你不配!” “我没有!才没有……”今日一切折磨都是他造成,因为她明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并看人脸色度日子! “你连个名字都没有,还逞什么能,就算死了也是无主孤魂,干脆我助你一臂之力,让你早早投胎去吧?” 他不肯放过她,用力钳住她的脖子,他要她清清楚楚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痛,感受到自己还是活着的,而人活着就必须能咽下苦痛的滋味。 她双颊涨红,慢慢地因为无法呼吸而变紫。她用尽一切力气,虚弱地道:“我有……我有名字,我叫墨儿,那是我的名字!那是只属于我的……名字。” 将她掷回雪地,这是头一回知道她的名字,也是第一次听见她说话。 自从带回她后,他的视线从未离开她身上,他比谁都看得还清楚,她眼中那抹倔强,任人揍打半天,连声气也不吭那个硬脾气像极了他。 “你以为这个名字,价值有多少?他道。” “那是我的名字……只属于我的名字……那是我的!”她分不出视线模糊是因为泪水,还是其他,他的微笑仍可恶得教她咬牙切齿。 “就算拥有这个名字,你仍旧什么都不是,还不如不要活!”袍袖用力一甩,他留下她一人扬长而去。 墨儿含泪,骨子里比谁都傲的她被他的话所激,最后拖着嬴弱的身子回到裴府,不甘心如他所愿死在那里,短短的路程耗至深夜才归来。回来后,却见他端坐在主屋内,好似她的出现全在他掌控之中。 裴弁将她抱进房里,拿温热的酒灌她,企图温暖她遭寒气蚀透的身子,无视她顽强的抵抗,强迫她吞下后劲强烈的浓酒。 他为她褪去身上破败的旧衣,清理、包扎她身上的伤痕后,才替她换上新衣,衣料上等柔软,她这辈子从未穿过这么漂亮的衣服。 坐在床榻边,他没有离去,听着她呜呜咽咽的啜泣声,墨黑的瞳藏着不为人知的思绪。 “我叫墨儿,我有名字,我不是可怜的小乞儿,我叫墨儿,不是没有人要的,我要活下去,爹娘总有一天会回来找我的。只要我乖乖的……” 她低哑的啜泣声一整夜徘徊在耳边,他什么话也没说,倾听她的心声,牢牢地抱着她,紧得不留半分空隙。 “只要我乖乖的,他们一定会要我的……” 那夜她哭了好久好久,仿佛想将来这里前的羞辱不甘,一次狠狠发泄殆尽…… “墨儿?墨儿?” “怎么,好了吗?”墨儿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你在想什么?想得这么出神。”崔翇收回扎在她脚上的银针,温文儒雅的脸上有着淡然笑意,一身白衣衬得他更加英挺。 崔翇约长墨儿五、六岁,医术在京城是数一数二的好。 “没什么,只是想到些陈年旧事。”她避重就轻地道。 “可是你眼底怎么会有水气?” 收妥吃饭的家伙,崔翇为她开方抓药,他之所以会进裴府,全该归功于她的“气虚体弱”,三不五时就让大当家叫来和他叙旧。 上回她还因为腰骨酸疼,被大当家架到他这里扎了几针。其实,那不过是太过操劳,根本和病痛扯不上关系。不过,她的体质仍是比常人差,需要特别小心看顾呵护。 见崔翇转过身背对着自己,墨儿赶忙抹去眼底的泪意。 “哪有?你看错了。” 若不是稍早见到裴弁那双含冰的目光,她也不会跌入过往回忆的漩涡里。 也不戳破她的谎言,崔翇将包好的药递给她,并提醒道:“这帖药,用三碗水煎成一碗,早晚各吃一次。脚伤无碍,因为你气血不顺,再加上近日天气寒冷,所以拐了一下就受不了。” “谢谢。”接过药包,墨儿本想问他近日天冷,需不需要再帮他添些厚袄,哪知门外却突然传来急急的呼唤声。 “墨儿姐、墨儿姐!你赶快来,快点呀!” “怎么了?有话慢慢说。”见那名小婢跑得气喘吁吁的,墨儿忙伸手稳住她。 “大事不好了!睿王府里请人来说媒了。” 闻言,墨儿急得奔出药院,连药都忘了拿走,只留下崔翇在原处无力地道:“那个你别跑太快,你的气血还未通耶……” 王爷请来当说客的媒婆,一看就非泛泛之辈,客套话说不到两句,就将帖子塞进墨儿手里。 “这个麻烦总管交给裴大当家,希望这回别再找什么理由推拖了。”来意表明,话也交付清楚,媒婆倒很干脆,连让墨儿说话的机会也不给便离开了。 裴府虽非皇亲国戚,但富可敌国,广结天下豪杰、权倾四方商贾。因此,裴家六兄弟在京城里相当受女子青睐。最初裴弁因事业才刚起步曾婉拒成亲,墨儿还为他挡下不少说媒的人,没想到这回连权高位重的睿王爷也来凑一脚。 墨儿看着那张帖子,她曾拿过不计其数的拜帖,心情却从未像此刻般感到沉重。她晓得裴弁终有一天会娶进心爱的女人,然后忘了她的存在。但这天未免来得太快了…… 踏出屋子,天际飘下如棉絮的白雪,落在墨儿的发上、衣上,有些停留在她脸上,最后化做一滩春水落至帖上。 她已然分不清上头的水痕是泪,还是雪融的印记…… 第三章 裴弁两手抱胸坐在主屋内,望着桌面那张拜帖,久久不发一语,拜帖上头的水痕让他感到有些困惑。 “大哥呀,你叫我和老四到这里来,是要跟你大眼瞪小眼吗?” 裴烨、裴煜这对双胞胎坐在屋子里头,四周冷冷清清,就连墨儿也被裴弁刻意差走沏茶去了。 “这张拜帖,你们怎么说?”裴弁询问两位弟弟。 他本想问问双胞胎的看法,哪知两人心有灵犀,口径一致的说:“扔了它!” 裴弁拧起浓眉,用两指捏起拜帖。“你们到底看清楚递帖的人是谁了没?” 两人一块接过帖子,左翻右瞧了下,当着裴弁的面咬起耳朵来。 “睿王府在哪?”和皇亲国戚很不熟的裴烨,问着向来交游广阔的弟弟。 “就是那个玄武大街底的睿王爷呀,他递帖子来耶,难不成是嘴馋想跟大哥要几坛陈年好酒润润喉?”裴煜回答。 “他又不是大哥的老主顾,他算哪根葱啊?连皇帝老儿也只能排队等酒喝,他想插队,门儿都没有?”裴烨仍搞不清状况。 “他以为没有人知道,所以就来阴的吧,好卑鄙唷!我其实不是挺喜欢他的,睿王爷那家伙满脸横肉说有多恶心,就有多恶心。”裴煜皱起眉,想到睿王爷那副尊容忍不住打个寒颤。 见两人嘀嘀咕咕说个没完,裴弁再也忍无可忍地打断他们的对话。 “我希望你们的注意力不是只放在睿王爷身上,最好是到他的千金。”为什么这两个家伙凑在一起,就只会给他添乱? “什么意思?”两人有志一同地将帖子摆回桌面。 “他、想、要、结、亲、家。”裴弁冷眼看着他们,丢出一个答案。 “想跟谁结?”两人一起说道。 “我们哪!”裴弁不得不说,自己在某些时候挺讨厌这对心有灵犀的双胞胎,他们俩连说话的时机都抓得一样,听起来会觉得他们摆明不当一回事! “大哥,你说的我们,该不会是‘我们’吧?”双胞胎指着对方的鼻子,同时发起抖来。 “对!就是你们。”将帖子收起,裴弁很高兴这回他连解释都不必。 “为什么?” “你们也到了娶妻的年纪,裴家香火总得有人传承。” 老五裴铨太过迷糊,小六裴涣孩子脾气、不可靠,还是老三、老四最妥当! “哪有?我们才二十四!”正是青春正盛的美好时光啊! “很多和你们同年龄的人,已经当爹了。” “那么大哥你也三十了!足足大我们六岁!”双胞胎将问题又丢回给裴弁。 裴弁沉默好半晌,冷冷地扫视他们。 “叫你们成亲就成亲,啰唆个什么劲?如果真有本事,就别让人知道你们都二十四了,还是光棍一个!” “大哥你不也打光棍?而且还是个老光棍!” “正如你们所言,我年纪太大,睿王府的千金对我而言太过稚嫩,不过配你们俩任一个,却恰好。” 见他仗着自己年纪大推托掉这门亲事,双胞胎气得直跳脚。 “那二哥呢?他不过大我们一岁,配睿王爷的千金也很好呀!” “好,这句话我会原封不动地送给老二。”若非裴彻出远门,要不裴弁二话不说准推给他。算他逃过一劫! “你你你……你欺负人!”双胞胎脸色惨白,气得说不出话来。 二哥若知道被他们俩陷害了,铁定会打死他们…… “少在这时跟我耍孩子脾气,婚姻大事岂能儿戏?长兄如父,我帮你们做主!以前你们年纪小,像孩子贪玩倒也无妨,不过若你们以为有我在背后撑腰,就可以随心所欲?告诉你,没门!” “我们没有。”两人异口同声道! “我看到你们是这么做的!我不会为你们遮风蔽雨一辈子,你们要学着有担当些,不要永远都躲在我身后。” “我们已经长大了,是你老把我们当孩子,成天担忧这担忧那。”双胞胎同时撇撇嘴,讨厌裴弁老当他们是孩子。“若真要成亲,你也要让我们心甘情愿,否则我们谁也不愿意牺牲。” “那么我要怎么做,你们才会心甘情愿?” “长幼有序,要我们娶妻可以,不过你给我们一个大嫂!”双胞胎一搭一唱,笑得阴险。 “好。”裴弁答应得很干脆,严苛的面容无半点转圜。 见他答应得比想像中还来得豪爽,裴烨、裴煜不禁掉了下巴。 “大、大哥,你说什么?”他们以为他还会挣扎一下呢! “我说,我会如你们的愿成亲!” 门外一阵瓷器碎裂声,划破夜里的宁静,裴弁蹙紧浓眉冲至门边。 外头是墨儿,她打碎了茶碗,正蹲在地上收拾。 “啊!痛……”她叫了声,一不小心,手指被碎片划破了。 “你做什么?”不过叫她沏杯茶,就弄伤自己,她存心和他过不去是吧? “对不起。”墨儿不顾伤口流着血,只顾忙着收拾。。 “你听到我们的话了?”他沉声低问,冷眼瞧她收拾门前的一片狼藉。 “没有。”她手底忙着,将碎片收进托盘里,哪知伤口太深,血汩汩流出,不小心染红她身上的白裘。 “那你哭什么?”裴弁蹲下,托起她的下巴。 真是难得,他好多年没见她哭过了。 “我没有。”她挣扎着,却始终无法从他手中脱困。 “那是你脸上是什么?”他抬高眉,她的口是心非颇值得人玩味。 “风沙跑到眼里。”忍着痛,她不知为何流泪,只想逃避眼下尴尬的场面。 她已经好些年没在人前流眼泪,自从十二岁时在他怀里痛哭一夜后,她就告诉自己别再轻易落泪,她不要他人的同情。 裴弁嘴角泛出冷笑,他伸手按住她掌心上的伤口,将她拉进屋里。 双胞胎见气氛不对劲,他们还是头一回看到墨儿落泪,想上前关心,却怕惹恼裴弁。 “我去找崔翇!”老三裴烨最懂得金蝉脱壳之法。 “那那那……那我找人收拾善后。”见老三将话给抢走,老四裴煜虽恨得牙痒痒的,也快快找个说法脚底抹油……溜了! 见他们跑得比飞还快,裴弁倒也没理会,只顾将墨儿拉至桌旁坐下,然后为她解下狐裘。 墨儿的视线落在那件被血弄脏的狐裘,一时间,眼泪落得比先前还狂放。 “心疼了?”循着她的目光,他道出她的心事。不熟识她的人会以为她的大哭,是因为伤口痛,不过他太了解她了。“再做就有了,你要多少,就有多少。” 对于她,他从不吝啬,只要她喜欢、想要的,绝对会不择手段为她得到手。 墨儿凝视着狐裘,明白不管他再拿来多少件,也不再是原本那一件。 见屋内没什么可以为她止血的东西,他索性撕下自己袖子,简单替她包扎。 “你眼底的那颗风沙,还真不是普通的大。”见她哭个没完,他调侃道。 “你真的要成亲吗?”好半晌后,墨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泪却未停。 “对。”对于她的问题,他并不感到意外。 “你真的想成亲?”墨儿再问道。 “他们想要个大嫂,我就给他们。”他说得理所当然,仿佛在谈论天气好坏那般简单。“至于人选……就由你来挑。”他瞟了她一眼,试探地说道。 “那你呢,到时你会不会爱她?”墨儿迟疑地问了,难掩心中疼痛。 “或许会,也或许不会……”他答得模棱两可。“你不是比谁都还了解我?” “你希望我为你挑的人,是爱你的,还是不爱你?” “都可以,只要你喜欢。”他未置可否,瞬也不瞬地看着她。 “那她会喜欢我吗?”她知道他向来只爱自己,不愿旁人走入他的世界,却也忘了这男人有情有欲,不过是一个凡人。他终究会和其他人一样,属于另一个女人,但她仍是贪恋他对她的好…… “我不知道。”只要有她在,他从不在这种琐事上费心。“那是她的事,与我无关。” “也许……她不会喜欢我。”泪水轻轻滑过墨儿的面颊,她再度在他面前淌下热泪。 “你会想尽办法让她喜欢你的!”裴弁抹掉她的泪。他了解她,只因这些年来的相伴。 “因为那是我的职责。”她说道。 裴弁沉默了,抹去她泪痕的掌心迟疑片刻,很快便恢复过来。 “你会幸福吗?”过了许久,她话声哽咽,连她都听不清楚自己问的话。 裴弁森冷俊容绷紧,拒绝回话,脸上的表情复杂难解,只是将她满是泪花的小脸按进胸口。她若真想狠狠哭个够,就在今晚哭个痛快。 她哭得两肩颤抖,仿佛回到十二岁时的自己,躲在他温暖胸膛哭泣的那一日。 为什么他要去寻求自己的幸福,他为何总这么折磨她? 听着她的啜泣声,即便事隔多年,她可怜的模样也丝毫未改。唯一不同的是,当年那个黄毛丫头已蜕变成美丽的天鹅,可那强装出来的坚强,在他面前仍是脆弱得不堪一击。 他明白这些年,岁月已将彼此的距离拉得很远很远,但那段记忆依旧鲜明得犹如昨夜。他在很早很早之前就明白她的美好,因为他总是将她看得比任何人都还重要,对于她的失控,他也能理解。 裴弁任由她的泪水沾湿他衣襟,他紧紧环抱着她,就像那个夜晚一样。 过去和现在并无两样,只是多年后的今天,他再也听不见她吐露心声,因为她只顾着哭泣,什么也不肯对他说。 “也许……我不会得到幸福。”他低语,话声透着隐隐的无奈。没了她…… 墨儿从不知道当自己肩上背负着另一个人的人生时,竟是如此沉重! 她无力思考将来自己在他身边是否还有立足之地,她只想完成他托付的使命,为他觅得良妻美眷。 晶灿大眼漠视画中人的倩影,尽管她笑得美丽动人,却怎样也进不了墨儿的心。 屋内燃起夜灯,这里是裴弁替她安排的的书房,他待她极为大方,出总给她最好的,也规定她只能用最好的。他说只要是努力工作的人,就该得到最好的报酬。她知道某些时候,他待她比亲手足还好,但是……他却不会爱他! 墨儿移步到花窗旁,任寒风吹着自己的脸,两行清泪始终占据她清丽的容颜。自从裴弁打算成亲的消息在京城传开,她每天都接到许多人的说媒、请托,她早就料到会有这等场面,只是每当她面对这些求亲者的画像和拜帖时,总令她不自觉地想逃,想逃离他们的讨好及笑脸。 每个女人都知道若想让裴弁见她们一眼,必须先通过墨儿这关。 墨儿是一肩扛起裴家的大总管,她深谙裴弁的喜怒哀乐,只要有她在,阴沉难搞的裴弁也会变得好说话。 只要提起裴弁,就会想起墨儿。她已成了他的影子般,总会为他将任何事打理得稳稳妥妥,无须教他牵挂。可是他们却把她传得太美好、太无所不能,忘了她不过是一介女流之辈,没有通天本领。 她身后传来轻缓的脚步声,突然,一双结实的手臂自身后环住她。男人感受到她微微颤动的双肩,猜到她又哭了。 “今晚的风沙又大了。”大掌包裹住她小小手心,话里带着浓浓调侃。 她的泪未曾止息,滑落至他手背,以一种很轻柔小心的方式在他心底蔓延。 裴弁仍拥着她,将她抱得比往常还紧。 墨儿没有挣扎,她不愿轻易在他面前失控,她的表情很冷淡,泪水却很温暖,她变得沉默,又或者该说,她已经跟他无话可说了。 “理想中的人选,已经挑好了?”他问。 这些天,她总是掌灯至夜半时分,工作量大增,他心知肚明。 “还没。”她答道。 “是你找不到,还是不想找?”消息放出去好些天了,裴府门槛就快被媒人给踏平了。 “我不知道你喜欢的,和我喜欢的是否相同。” “你可以找我商量。”他道。 她泪眼婆娑地抬起头,想将他此刻的表情看个分明。 他说的话可是发自内心? “我希望那是你的真心话。”纵然他的人近在眼前,她却觉得他的脸比往日更模糊。 “你若想当真,那就是真的。” 在他的眼里,她见不到真心,他的反反覆覆只为自己高兴。 “我不会的,因为我懂你。”娶亲一事,对他而言,只是逼使其他手足成家的手段。 裴弁挑高眉,在她耳边低语道:“有多懂?”他温热的气息拂过她耳际,引发她一阵轻颤。 她想躲开他的亲近,却被他牢牢抱紧,无法逃脱。 他再吻上她圆润的耳垂。“有没有比我还要懂你?” “我……我不知道。”她羞得面红耳赤,不是头一回被他亲吻,可每次在他怀里,她永远手足无措。 “那就是没有了。”将下巴靠在她的肩窝上,和她观赏相同的风光,难得偷来悠闲片刻,足够打发他无聊时刻。 窗外,接连下了几日的大雪在今夜已暂缓,仅剩寒风冷冽疾劲。 一片雪白美景,在月光的照耀之下,显得极为无瑕、清美与宁静。 “等你找到理想中的人选后,你会怎么做?”她淡淡开口,告诉自己要问得事不关己些,别泄露多余情感。 “娶她。”他言简意赅,草草带过。 “也许……你会喜欢上她的。” 裴弁刻意忽略掌心里隐隐发抖的小手,他将她的手握得更紧。“如果那是你所期望的,我会做到。” 已止住的泪水,在此时再度溃堤,她忍不住鼻酸。“我希望你能好好待她,凡事将她摆第一位,处处为她设想……因为每个女人都渴望被人爱。” “然后?”他问。 “她会为你生下可爱的孩子,你们拥有美满幸福的将来。” “所以?”他再问,心中感到不悦起来。 “请你做到。”她的心碎成片片。 听见她最后近乎哀求的话,他升起一股火气,用力将她转向自己。“告诉你,我这辈子永远不会幸福!你听见没?”为了一个还没见到踪影的陌生人拜托他,她真是慈悲良善,但很可惜他不是! 泪花在她眼中打转,她看不清他异常的愤怒,她已无心触及他心中某处境地。 “既然我得不到幸福,那么她也别想要!我不快乐,她也不会快乐。” 将她拖回案桌前,逼她从成堆画卷内,再把剩下的人选看过一遍。“把你觉得好的,挑出来给我过目。” 墨儿抿着唇,像尊木娃娃般,她做不到他的期盼,更学不会他的无情。 见她沉默不语,裴弁动手拆开仍未打开的画轴,见一个扔一个,地上散落着凌乱的画像,他的手从未停歇过,直至最后一张画掷向地面时,他才冷冷开口。 “新娘我自己决定,三天后,给我办一场热闹的婚礼。”话说完,他毫不留情的踩过那些画,将她扔在屋内。 “墨儿!” 一声轻快愉悦的叫唤自身后响起,墨儿停下脚步,虽未回过头,却知道叫住她的人是谁。“六当家,有事吗?” 小六裴涣热络地搭上她的肩。“这是我底下的人新研制的绣布,质料又暖又轻巧,我差她们做套新衣裳让你试试。”他手底拿着一件折好的红底紫罗织袍子,虽然天色已晚,但就着月光下仍可见到上头细腻的花样,美丽秀逸。 “谢谢六当家。”她接过,知道裴涣比裴弁还喜欢为她打理衣饰,但因为怕剥夺自己大哥的乐趣,所以他克制得很,若非好作品,绝不会送至她手里。 “叫我裴涣啦,这里又没别人。”裴涣像对自己姊姊般亲密搂着她,很高兴能送她东西,这件袍子虽比不上大哥的狐裘,也属顶级,若在京城里贩售,不出几日铁定能荣登王宫贵族抢破头的珍宝。 “你来找大当家?”见他走的方向和自己相同,墨儿不禁询问。 “是呀,既然大哥要娶媳妇,做小弟的也不好没半点表示吧?”他是不了解最近发生啥事,三哥、四哥那天被大哥抓去不知商量了些什么,结果,却爆出大哥要娶妻的大事,不过,这是件好事! “那么我们顺路。”她浅浅一笑,知道他比谁都还贴心。 “墨儿呀,你确定我大哥真要娶妻?” 越过回廊,两人进了庭院,离裴弁的书斋还有一段路程。 “是的。”墨儿嘴角勉强扯出笑容。 “你不生气?”明眼人也看得出来大哥没了她,就像锦鲤没了水般要命,可是这些日子过去,他见到的又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每个富商拼命将自己女儿推给大哥,就是没人想到还有个墨儿,待在裴弁身边好多年,连青春都耽误了。 “我该生什么气?”她不怒反笑,刻意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 “你别骗我,咱们感情最好,你这人呀,宁可在人前撑着面子,将泪压往肚里吞。”拍拍她的肩,裴涣叹口气。“别说我年纪轻,虽然你比我大几岁,可是这也没多大的差距。你嘴上虽不说,可我看得出来,咱们五兄弟和大哥,对你而言两者是不同的。” “哪里不同?” “我不是在质疑你付出的程度有差别,我只想告诉你,尽管你想否认,但看在我们眼里,事实就是如此。对你而言,我们像你的家人、手足,又或者是朋友,但你却把大哥看成一个男人。” “他本来就是男人。”墨儿笑了。 “别装傻,你不会听不出我的意思。” “我真的听不懂。”墨儿板起面容,没了先前的从容。 “当你意识到裴弁对你来说是个男人时,这个身分就会有很多种可能。” “可能是什么?” “可能是你愿意将青春岁月浪费在他身上的人,可能是你想一辈子占有的人,也可能是……” “我没有!”见他将她藏在心底多年的秘密挖了开来,墨儿急着辩驳。 “别担心,这是我们俩的秘密。”他停下脚步,将她揽向自己。“无论大哥是否辜负你,对我们兄弟来说,你是我们的家人,既然是家人,就一辈子不分离,好吗?”他知道大哥心意已决就不会更改,更明白墨儿个性坚毅倔强,这两个人相互牵制,注定要纠缠一生。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听他这么说,墨儿不禁哽咽。 “你可能不需要他就能过得很好,但大哥却不能没有你,无论他身边来来去去多少人,求你永远站在他身后,做他的支柱。我知道这个要求对你来说太苛刻,但是为了我们、为了大哥,我求你哪里都别去,也算是为了你自己,行吗?” “别勉强我做出承诺,我不知道。”墨儿忍住眼底热意,她从未让裴弁以外的人看见她的泪水。“这些天来,我已经想过很多事,也挣扎过很多回,很抱歉无法给你肯定答案。如果新来的大少奶奶进来后不喜欢我;如果大当家要我走……我会走!” “你不可以!你哪都不准去。” “裴涣,你应该比我还要了解大当家呀,若哪日他要我走,就表示他不再需要我了,他身边已经没有我立足之地了。” “是他辜负你的青春,你不可以轻易放手让他自由,你不要……看不见他对你的好。” 墨儿苦笑。“总有一天,会有别的女人来发掘他的好。”她重新前进,不看裴涣眼中的苦楚。 两人来到裴弁的书斋前,墨儿等他一块入内,却被他婉拒了。 “不了,我不过是想送套新嫁裳给未来的大嫂,你帮我问候大哥吧,明天这时候我也会叫人到书斋为大哥丈量尺寸缝制喜服,算是我的祝贺,没有其他事了。” 临走前,裴涣又唤住她。“墨儿,希望你别忘了我今晚说的话,我们永远都是一家人,无论你是否如此认定,对我们兄弟而言,就是这么简单。” 她绽开笑容,很高兴能得到他的认同,仿佛今生最大的愿望总算实现,但却很可惜地不该属于她。 推开门,墨儿见裴弁似乎在沉思些什么,她悄悄走进屋内,不打断他的思绪。 她凝视着他的侧脸,那刚毅英挺的下巴线条,想像他举手投足间,那份迷人的风采。能和他朝夕相处,她比任何人都要幸运,却也比任何人都要痛苦。 若不是他即将成亲,她也不会轻易承认自己那颗心,已留在他身上很久、很久了。 “有事么?”裴弁视线落向她,他冷冷开口。 墨儿将成亲当日注意的事项条列出来递给他。 “其余的,就只剩下新娘的事了。该把聘礼送至何处,以及请媒婆登门正式提亲拜访。” “除了这些?那其他的?”他翻了翻清楚列下的各项事宜,就连细节也拟得和他想像中的相同,全配合他的喜好。 “六当家说明天这时候会派人为大当家量身,还交代墨儿向大当家要新娘的身量与尺寸,他说想为新嫁娘裁制嫁衣当大礼。” “是吗?那你去量身吧。”他将本子一合,推至她面前。 “我?”她觉得莫名其妙,和她有什么关系?“六当家问的是新娘。” “叫你去就去。” “是。”她不敢多话。 他站起身来,一套华美的凤冠和首饰就搁在她面前。“还有,这是我送新娘的薄礼,你喜欢吗?” 那璀璨耀眼的珠饰虽美丽,可其光华却进不到眼底,她顿时有种很悲哀的情绪。他强迫她打理一切迎娶的种种事项,就连要送人的礼物也要问过她,就怕惹新娘不悦,是不是连观礼,她也要被他逼着站在最前方,用她的眼来记录他另段人生的开始? “她应该会喜欢的。”她话声颤抖,眼底浮现热意。 “我是问你喜不喜欢。” “只要新娘喜欢,我就会喜欢了。”她给他模棱两可的答案。 她的话让裴弁心一沉,差点想将盛装凤冠饰物的托盘给砸在地上。“我问你就答,什么时候你学会敷衍了?” “墨儿不敢。” “哼!”他冷嗤一声。“你到底在怕什么?或者该说你介意些什么?” “没有,墨儿希望能为大当家办场风光的婚礼,那是我该做的。” “你在意的是那个看不见的女人,还是你的自己?” 面对他的冷讽,墨儿既心酸,却又痛恨他的无情,他永远懂得如何伤害她。 “无论如何,你是裴府最尽责的总管,也是我最有力的帮手。”。 “拿着那顶凤冠离开我的视线,两天之后,它会戴在该拥有它的人身上。”冷声斥退她,他不想再讨论些无谓的琐事。 墨儿带着凤冠伤心地离开书斋,茫然站在雪地里许久,直至天际又飘起飞雪,现下的她,已经连哭的力气都没有…… 今晚,已停歇好几日的风雪,又开始呼呼吹起,那绵柔的霜雪,凛冽浩繁。 第四章 为什么这几日的雪,总是下个不停呢? 墨儿独坐房内,再过一个时辰,就是全京城内最隆重盛大的婚礼。 虽然所有迎娶事宜已打点完毕,可大家都不知道新娘人选究竟是谁,不过裴府上下仍是洋溢着欢欣鼓舞的气氛。 墨儿丝毫未感染到这份快乐,只是静静听着门外锣鼓喧天,充满笑闹声,心头纷乱犹如窗外飞雪。 为了迎接这场婚事,她为他点了最美丽的琉璃锦灯,好祝贺他的新婚;为他布置最喜气的新房;还去庙里拜佛,祈祷他在往后日子里能平安喜乐…… 墨儿坐在窗前,眼底写满绝望,她并没大方到愿意看见别的女人依偎在他怀抱里,然后再扯出虚伪的笑容,客套的祝贺新人白头偕老,因此,她没勇气离开房间。 门外传来匆匆脚步声,裴弁进门,意外见到她的泪水。 “你又在哭什么?” “没有,是雪融化在我脸上。”墨儿抹去面颊上的水痕,收起多余的情绪,从容应对。 裴弁冷冷凝视她,薄唇抿紧,似在质疑她话里的真实性究竟有几分。 “怎么了?你还没换上喜服呢!”见他身后跟了两名丫鬟,手里捧着大红嫁衣和凤冠,她觉得意外。“莫非是新娘子的嫁衣不合身吗?” “没有!”他答道,顺势抬手将残留在她脸上的细雪抚去,不悦那张娇俏的小脸冻得红透。 “你们还不赶快拿去给新娘子换上,若耽搁了,会误了良辰吉时。”她吩咐着那两个丫鬟、哪知她们动也不动。“快点!再拖拖拉拉下去,真的会误事。” “东西放着,你们出去吧!”他抬手赶人,丫鬟们不敢怠慢,全退了出去。 “你……这不是你该待的地方。”墨儿疑惑地望着他,挣扎着要离开他。 见她急于离开他,裴弁也不甚在意,只是将窗子关紧以免她受寒。 “那我该待的地方,又在哪里?”他回过头来问她。 “当然是你的新房。”她脱口而出,可心底却抽痛了下。 他难得见她把话说得这般冷绝,好似急于在今日跟他撇清关系。 “我见过你布置的新房,我很喜欢。”他眸光深邃,慢慢说道。 “若新娘子也喜欢的话,墨儿会更高兴的。”她言不由衷地道。 裴弁迈近一步,见她始终和他保持距离,那双鹰眼也眯了起来。 “没有新娘在的屋子,就不能算是新房。” “新娘子马上到了,大当家您稍安勿躁。” “我会如你所愿。穿上!”他将桌上那套嫁衣、凤冠推到她面前。 “你说什么?”她瞠大眼,他到底把她当什么了? “我说穿上!你听不懂吗?”她质疑的模样惹恼他了,她最好能识相点,别逼他大动肝火。 “我不要!”她推开衣服往后退一步,只想离开这无理取闹的男人越远越好。 裴弁将她拖进怀里,也顾不得是否会弄痛她。“你待在我身边这么多年,你当真以为还有人敢要你?”谁敢跟他抢人! 她若不是将其他男人看得太有胆量,就是太轻视他的占有欲。 她注定与他纠缠不休,一辈子待在他身边,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这些日子,她的强颜欢笑,他全都看在眼里。打从答应成亲,他心底的对象就只有她,不告诉她,只是想试探她是否会在乎他迎娶别的女人。 “我从未如此痴心妄想过。”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她却无半分喜悦,有的只是惊愕。 “是谁说每个女人都渴望有人爱的?别告诉我那不包括你。”他眯起眼,在她唇边低问。 面对他咄咄逼人的态度,墨儿很想逃却无处可躲,只能慌张的看着他,仿佛心事全遭他洞悉。 “离开我,你能去哪里?你又能走多远?是天涯,还是海角?”他笑得冷酷,擒住她的力道又重一分。“无论你的人身在何处,我都会找到你。” “你为什么总不放过我?”难道见到她伤心,他就会感到快乐吗? “我由衷希望那不是你的心声。”薄唇贴在她的唇瓣上,裴弁低语威胁。“放过你?呵!我、办、不、到!” 他曾想过要放她自由,可一旦放手让她飞走,只怕孤苦伶仃的她会再度沦为乞儿,回复当初可怜的模样,既然如此,她要自由有何用? “你对我好残忍。”她泪流满面,因为他残酷的对待。 他低下头狠狠地吻住她,不同以往的亲吻,而是带有很愤怒的情绪。 “你越是恨我,就越离不开我,别以为你能逃走,不会有人敢收留你,不会有人比我更了解你,更不会有人在你充满绝望的时刻拉你一把!” 她在他的狂吻中颤抖,面对他的狠绝,她无力抵抗,只能手足无措地待在原地默默承受,任凭他由她身上掠夺想要的一切。 “你的泪简直多到让人心烦,可无论你流下多少眼泪,我都会不厌其烦地抹去它,直至你再也流不出泪为止。” 自从十二年前那一夜起,他便肩负着抹去她泪水的重责大任,他绝不让人瞧见她落泪。她的伤心难过、无助脆弱,只能够对他诉说。 “我话说得够明白吗?”他用手托高她小巧的下巴,俯身轻咬住她的唇。“别再挣扎了,没有新娘成什么亲?你比谁都明白裴家丢不起这个脸。”见她迟迟不肯动手换衣服,裴弁再度撂下重话。“要你为我穿上嫁衣很痛苦吗?” 她害怕见到他冷寂的面容,那是在仅仅面对她时才会有的残酷,他是绝对不会就此打住的,她相信为了逼迫她,他什么手段都做得出来。 “你若再坚持、再抗拒下去,我也能找到别人成亲,不过那个女人将会永远生活在炼狱之中。我要让你亲眼瞧她尝到比你更甚千百万倍的苦头。我会告诉她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谁,教你一辈子良心不安!”他威胁她。 他不择手段就是要得到她,让她深感恐慌、无计可施。 “你以为逃得了吗?你注定逃不了!”他不在乎她怎么想,她的命一开始就不属于自己,打从相逢的那刻起,就紧紧捏在他掌心里,而他的人生中,也不会有她之外的任何女人。 “为什么?你可以有更好的选择。”她问。 “我不觉得这个选择哪里不好。” “我们的世界,是相当不同的。” 纵然她很不想去回顾自己低贱的出身,可那是事实呀! “不同?”他抬高眉,似笑非笑。“的确,你的美丽的确很与众不同,我喜欢你待在我身旁的样子。”她的一切,他比谁都喜爱,也比谁还想彻底占有。 “那不是你的真心!”所谓的爱情,不是同情!她见不到他眼底的感情,他将她比喻成一件喜爱的物品呀。 “我的真心究竟在哪,那不重要,也不是你该管的事。我厌恶重新适应其他女人,更讨厌别人待在我身边,说你,就是你了!” “你能够承受旁人的指指点点,说裴府的当家夫人是个出身卑贱的乞儿?”世人有多残酷,她不是未曾见识过。“你又何苦让小六他们因为你一时兴起,陪你受罪。” “我从不在乎别人的目光,我也不是一时兴起……你少拿身分这种可笑的理由来逃避。” “你别总不当成一回事。”这些年来,她尽心尽力维护整个裴府,说是私心也行,欲藉由这方式报答他也行,但他不能如此摧毁她多年来的辛苦。 因为这座宅邸,不知从何时起已成为她唯一可栖息的归所了。 “我要你永永远远都留在这里,这座大宅谁能撑起,我就交给谁。谁敢多话,我不会让他好过的。”他将她紧紧拥在怀里。“记住,我会言出必行。” 墨儿从没想过这顶凤冠最后会压在自己头上,它的重量是她无法负荷的沉重,她没想过自己往后的人生,注定要和他纠葛不清。 到现在她的掌心还留有他的余温,方才拜堂时,他不顾礼仪,将她的手握得好紧、好牢,像是怕她临阵脱逃,她几乎是在他的胁迫下被逼着拜堂。 精致的妆容藏在盖头之下,墨儿带着淡淡倦意,好几次都差点合上眼皮,打起盹来。 她像尊木娃娃端坐在新房,凤冠压得她抬不起头来,只觉得头重脚轻,眼皮发酸变重,她想假寐片刻,舒缓波涛汹涌的睡意。哪知不过才合眼,门突然被人推开,外头传来嘈杂声,扫去她的倦意。 有人进来了!墨儿连忙打直腰杆端坐,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门转眼又合上,脚步声在桌前停了下来。 裴弁没有继续向前的意思,若不是他身上穿着和新娘同样绣工的大红喜服,他脸上的表情,真不像是刚拜完堂的新郎官。 墨儿知道进门的人是裴弁,也只有他,才有如此慑人的压迫感,对他的气息她已非常熟悉了。 裴弁凝视穿着大红嫁衣的墨儿,微低着头,看似含羞带怯的模样,让人忍不住想呵护她。 直至婚宴结束,裴府里里外外,包括前来祝贺的宾客,还是没人知道裴大当家迎娶的新娘是何人,不过没人敢问他,当然更没人想到是墨儿。 裴弁嘴角噙着笑,眼底有丝快意,明白自己对她势在必得,无论她百般不愿,他总有办法治得了她。 “过来。”他扬声朝她唤道。今晚见她,似乎比以往更加秀丽魅人。 墨儿院缓缓起身,举步维艰,每接近他一步,她的心就越往下沉。 “你比我想像中还要美丽。”他说完,突然伸手拥住她,掀开她的红盖头轻吻住她,攫取她的甜蜜,直到她喘不过气来,才放过她。 他替她将凤冠和珠宝首饰全部摘掉,见她轻松些,才又调侃道:“我该说你老实,还是不知变通?” 她能说是因为害怕他的喜怒无常,所以不敢拿掉这些吗?她一向不擅作主张,不想让他逮着机会就羞辱她一番。 “吃吧!”见她正襟危坐,他不甚在意,将碗筷搁在她面前。 “要先喝合卺酒。”墨儿虽已饿到前胸贴后背,却忍不住要提醒他。 裴弁看着她打趣道:“如果今天我娶的是别人,你隔天进来看见桌上合卺酒没喝,会不会将我们挖起来,逼我们喝下?” “不会,我会等新人全醒来后。”她回答。 裴弁听到她的答案,不禁轻笑。“你简直古板过了头。” “这是礼数,我们要遵循古礼。”她微噘小嘴,不太高兴地道。 她的固执也同样可爱过了头!裴弁将碗筷推近。她饿了一晚,不像他在外头吃吃喝喝、交际应酬。“先吃东西再和我谈论喝不喝酒的事。” “你不吃吗?”桌上仅有一副碗筷,那么他呢? “吃得够多了。”他看着她。 “真不饿?”墨儿端起碗筷,头一回见到他如此轻松,好似先前的新郎官不是他,他不过是来观礼的宾客。 “我必须还要让肚里留点空间。” “做什么?” “吃掉你。” “你……你说什么?”象牙筷啪地一声摔在桌面上,墨儿惊恐地看着他。 裴弁老神在在,丝毫不意外她的反应,只是将筷子重新塞回她手心。“我以为你也做好心理准备了。” 娇俏的小脸瞬间涨得通红,差点捧不住碗筷。“我、我还……” “你快点吃,还有酒要喝,喝完就该办正事了。”不顾她话还未说完,他匆匆打断,没让她继续。 墨儿惊得将碗筷搁在桌上不敢妄动,她绝对不要把饭吃完。 “吃饱了?这么一点你就饱了?”她紧张的神色,他没放进眼底。“那好,现在可以喝了!” 若不是曾见识过他折磨人的阴狠,墨儿当真会从新房里落荒而逃,但这么做,只怕被他揪回来又是一顿责难。 她迟迟不肯动作,裴弁百般无聊的看着。“这么看来,你是还想再吃了,那就别拖拖拉拉,坏了我的好心情。” 墨儿沉默地端起碗,却已经食之无味,由于怕再面对他,只好埋首猛吃,并告诉自己千万要冷静。因为这些年来,和他的亲密不在话下,这会儿也不过是袒裎相对而已…… 虽她早做好心理准备,但仍怕得两手直发抖。 裴弁盯着她烧红的面颊,兴味盎然,她娇羞的模样让人心动不已。 “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你那么慌张。” 墨儿差点连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是她太大惊小怪,还是他压根不当一回事? “噢,只剩下一点了,你再吃快些,很快就可以让我饱餐一顿了。”见她碗里的饭所剩无几,裴弁频频打气,不过听来却很恶质。 “这里还有。”她将其他盘上的菜挟进碗中,重新累积一回合。 难道她真以为他看不出她的小聪明? “看来,你今晚真是饿坏了。”裴弁明知她想拖延时间,却丝毫不在意。 很快地,她再也吃不下任何东西,当然也找不到任何理由拖延,只能将那杯合卺酒喝了下去。 “你说,该祝福咱们什么好呢?”他笑得很轻松,眼底却暗藏深意。 “都可以……”他炙热的呼吸拂在她颊上,她想躲开些,手却被他抓得死紧。 “百年好合不可能,白头偕老嘛……你不觉得太理想了?” 他现在是在告诉她,总有一天,他或许会爱上别的女人吗? “无所谓,只要你高兴。”墨儿心酸酸的答。 “那好!生死不离……好吗?”裴弁定定地凝视着她,满意地看见她在听完他的话后,眼中一闪而过的火花。 “没有人会这样说。”她瞬也不瞬地看着他,眼底的热意来得急切。 她知道他向来是个率性妄为的男人,从不忌讳在喜气洋洋的场合谈生论死。而就因为她够了解他,所以更能感受他所说出的话里头,有着满满的真诚与承诺。她是言出必行的人,而他……也是。 “你懂意思就好。”他一口饮尽杯中酒,晓得让她感动是件很容易的事。“你若喝下这杯酒,就表示也同意我的话。” 她没有回答,将手里的酒一饮而尽,用行动证明自己的心意。 “这辈子,你想逃离我,是不可能了。”将她拥进怀中,裴弁的低语在她耳边响起。那双墨黑的眼瞳中,写着莫名的情愫,可却没有半点喜悦。 他不相信命运,可是冥冥之中有很多注定好的事,已等在前方欲阻碍他俩未来的人生,他知道那是什么,却不敢在此刻说破,他比谁都勇于承担,也甘愿接受。 多年前种下的恶因,他决心用一辈子的时间去承担那个苦果。 墨儿本沉沦在他温暖的气息中,哪知一阵天旋地转跌入床榻,顿时从他的柔情中回到现实。 “你要做什么?”她见他脱下身上喜服,褪去鞋袜,露出精壮的胸膛,顿时吓得花容失色。 瞧她当他是牛鬼蛇神似的一脸畏惧,裴弁眸光顿时变冷。“以后别对我露出这样的表情,尤其当我正在兴头上时。”他的身子她看过不下千百回,没道理偏挑今晚像是活见鬼。 “天气寒冷……请大当家注意身子。”她脸红心跳的说。 裴弁弯下腰,伸手扣住她小巧的下巴,神色不豫地怒瞪着她。 “大当家?你有赡再说一遍。”难道他今晚娶的人不是她? “对不起,我是说……” “叫我裴弁!”他惩戒性地咬了下她的唇。“你最好从今天起牢记这个名字,别让他人在问起你究竟嫁给谁时,一问三不知。” “是……”在他的掌握下,她哪敢不答应。 见她不敢妄动分毫,裴弁自动替她脱下嫁衣。 “不……不要!”墨儿吓得死命挣扎。 她太过激动,令他只得停下所有动作。“我不是别的男人,是你的夫君,更已和你朝夕相处了十二年!” “我知道……可是……”她仍抖得如残风中的枯叶,泪水噙在眼眶。 他盘腿坐在床榻上,双手抱胸和她两两相望,口气森冷。“要哭就快哭,别要哭不哭地装可怜,你知道我不吃这套。” 她拭去泪水,害怕得想远离他,从不觉得他如此具有侵略性,虽她被他搂惯了,可也没像这回还要迫人。 “若不想让我帮你动手,你就自己脱。”他脸色阴沉。 只见她颤抖地褪下外衣,活像他是个强取良家妇女清白的匪类。 “快点!我已经没有耐心。”他再次催促。 在他阴冷目光下,她脱得仅剩贴身小衣,再也没勇气动手了,大不了让他的利嘴修理一番。 “过来。”朝她伸手,俊容微微发黑。 她小心翼翼地将软嫩小手搁进他宽大的手掌,裴弁轻轻一扯,将她拥进怀中,两人倒入床内。 墨儿紧张得连呼吸都不敢,大眼不安地直瞅着他。 “看什么?看了这么多年,你还嫌不够?”两臂收紧,将她困在胸前,他没有其余的动作,不意外她肌肤细嫩有如凝脂白玉般。 “没有。”见他没有任何表示,墨儿暂时松了口气。 “赶快睡,今晚够累人了。”将她按进自己颈窝里,他轻吐气息,合上眼。 墨儿轻吁一声,缓缓在他怀中蹭了几下,左移右挪的,忙着在他怀里找个好睡的位置,可找了老半天却找不到个好姿势,没注意到他眼中窜出不寻常的火花。 最后,她终于找到一个好位置。当她轻轻合眼,小手偷偷环上他腰际,打算进入梦乡时,头顶上却传来他低哑的声音—— “这是你自找的。” “唔……” 红鸾帐偷偷垂了下来,这一夜,春光旖旎无限。 睡眼惺忪,纤弱的人儿翻个身,欲寻觅身边温暖的热源,哪知藕臂一伸,却扑了个空,香肩暴露在冷空气中,令她猛然打了个冷颤。 揉揉眼,墨儿嘤咛一声,她觉得自己疲累得好像被马车碾过好几回。 一旁埋首帐册里的裴弁,抬起头来看着睡得慵懒妩媚的美人,此刻她正眨着翦翦双瞳毫无防备地望向他。 “醒了?”他声音里有着宠溺与笑意。 听到他的声音,她像想起一切似的突然惊醒,连忙想坐起身,手脚却被锦被缠住又倒回被窝里。 瞧她那副模样,裴弁冷哼一声。 “躺着!我记得你体力没多好,是谁昨夜体力不支坏事的?” 他冷冷的提醒,让她小脸通红,不禁想挖个洞将自己埋进去,她搂着被子看着忙着核对帐册的男人,只见他衣冠整齐、神清气爽,丝毫不见任何疲态。 “对……对不起嘛!”她在心底挣扎许久,才缓缓吐露歉意。 裴弁一听见她的抱歉,火气差点又窜了上来! “我是不会原谅你的。”在紧要的关头,这女人竟然丝毫不顾全他的面子——睡死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攸关自身男性的尊严,他可没这么好说话。为了配合她,他可说是无微不至、体贴入微,安抚她、花费许多心思只为让她得到最好回忆,哪知她却给了他最难堪的经历! 在他使尽浑身解数,好戏正要上场时,她动也不动、一迳昏睡过去,他是否花太多时间在顾及她的心情,却忘了自身的权益? 害得他一夜未眠,差点被满腔欲火逼得气血攻心。他可是个男人,正常的男人呐! “我不是故意的,我是真的累了。”成亲前三天墨儿严重睡眠不足,若不是累了,也不会在他绵密的亲吻下,丧失所有戒心,安心地睡去。 “你现在是嫌我手脚不够快,自讨苦吃吗?”手中帐册差点数裴弁毁掉,他的忍耐在她的挑战下已接近临界点。 “没有,就是因为有你,我才能放心的睡……”她将小脸埋进被中,话在嘴里含糊不清。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她说得含含糊糊,真当他是千里耳? 见他这时还在房内,她忍不住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你是什么意思?”裴弁冷眼扫她,这话听起来怪刺的。 “延酒坊呢?你每日不是都要去巡视延酒坊吗?” “今天不去。”他站起身,将一旁茶几上搁段时间的药碗端至她面前。 “为何不去?”她问。 他坐上床榻将她扶起来,见她抓着锦被把自己包得密不透风,他剑眉一挑,眼里有笑意。“遮什么遮?该看该摸的,我一样也没少。” “你——”听他话说得露骨,墨儿忍不住想凶他一顿,可话又压回肚里。“我怕冷。” “已经添火盆了,再冷我也没办法。”裴弁走到床边,将她揽进怀中,让她羞得满脸通红。 “喝下。”他拿过放在一旁小案上的药碗,搁在她面前。 “这是什么?”虽她喝惯了药,但她现在无病无痛,何必喝药? “让你补气养身的,以后每三天就喝一回,我会盯着你。”裴弁面无表情,不管她是否接受,就押着她灌进嘴里。 “咳咳咳……”他灌得急切,她来不及全咽下去,几滴药汁滑落她唇角。 “这是为你好。”将她嘴角残存的药汁给抹去,他恢复先前的冷漠。 墨儿点点头,呛得头昏眼花,满嘴苦药味。“酒坊不去行吗?”她最记挂的是他的工作。 “一天不去,铺铺子不会全倒光。”裴弁替她拉紧锦被,然后紧紧拥住她。 “没有关系?”她又问。 “因为我想休息。”她的问题真多! “可是你却将帐册都带进屋里了。”他向来最忌讳公私不分,可见他心思仍惦念着工作不放。 “打发时间。”在她熟睡之际,其实他并无心处理其他事务,只是静静在不远处望着她的睡颜很久。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或许并无半点想法,平静得好似生命中的风雨从未侵袭过自己。在她身上,他企图搜寻那股定人心神的安稳,而后小心翼翼地收藏在心底。 “那现在呢?” “陪你。”他笑道,但笑意却传不到眼底。 墨儿在他怀里挣扎着,头一回听见他表露心思,可却让她只想逃避。 “可是我还有很多事要做呢!” “我什么都没听见。”将她按回床上,裴弁也跟着躺下,并合上眼。 “那么……府里的事该怎么办?我还有好多事没吩咐底下的人去办……” “你已经是我的妻子,请你对自己的新身分多点自觉。别不分轻重!”他低语,然后狠狠咬了下她的粉肩。 除了待在他身边,她还有什么急事可办?裴弁心里酸溜溜的想。 面对他的霸道,她吃疼地低呼,心底却滑过一道暖流。“你想陪我多久?” 他不再作声,只是睁开眼,若有所思地盯着喜气洋洋的床帏,好半晌才开口。 “我想睡了,你陪我。”他坐起,随手扯开外衣扔往地上。 墨儿没再出声了,小手环上他的腰间,才短短一夜,她就爱上与他相拥而眠的滋味。 “你不问我要陪你多久?”他抚上她细柔如瀑的黑发,那抹馨香沁人心脾,这温柔的气息,他一闻就是十二个年头,若没了,还真不习惯! “你若想说,你就会说。” “你会听吗?” “我会……”她灿亮的美眸缓缓合上,浓浓倦意再次侵袭,在他怀中,她卸下所有的心防。 听到她的低语,裴弁才扯开一抹淡笑,耳边传来她轻浅规律的呼吸声,她还真是太容易入睡了。 “那么……就一辈子吧!”拥着她,将是他一辈子唯一所愿。 第五章 一阵敲门声惊醒浅眠的裴弁,他拧起浓眉小心移动身子,见怀中人儿仍睡得很沉,才消了火气,缓缓起身。 “谁?”他不顾仅穿件单衣,毫不犹豫拉开房门。 “大当家?!”前来服侍的小婢见前来开门的是大当家,手里的水盆差点端不稳。 “做什么?”他恶声恶气,目露凶光。 “小的是来服侍大少奶奶起床梳洗。”她好倒楣,遇上不好应付的角色。 “她还在睡。”他刻意让开了些,让她看见床上的女人好梦正酣。 “咦?这个新少奶奶怎么好像墨儿姐……”眯起眼,小婢不自觉碎念着。“对了!从昨天就没见到墨儿姐人影,好像连今早也没见到人……真是怪哉!” “你要不要再睁大眼睛瞧仔细点?”裴弁挑高眉,冷冷提醒。 见主子沉下脸,小婢不敢怠慢,睁大眼睛瞧仔细些。“墨儿姐?!真的是她!” “你刚刚叫她什么?”大脸凑近小婢,裴弁神色阴沉,口气更加森冷。 “大大大……大当家饶命,小婢只是一时改不了口,下回绝对不会犯了。”老天!真没想到那个众人议论纷纷的新嫁娘,竟是自家总管姐姐,小婢瞠目结舌。 “够清楚了?”裴弁的冷笑教人不寒而栗。 “小的绝不会将看到的事向别人嚼舌根,饶命啊!”小婢眼底噙着泪水,几乎就快大哭出声了。 “不!我要你把现在看到的,一字不漏地说出去!” “嗄?”小婢呆了下,不过连忙点头,深怕惹火主子。“那小的不打扰了,大当家的吩咐,我一定会办好。” 见她急着离开,裴弁又将她唤住。“慢着,吩咐下去,以后若还有谁敢直呼墨儿闺名,不管是谁,我都会亲自割下他的舌头。” “是!”小婢背后直冒冷汗。大当家一向说到做到! 墨儿从以前就是属于他的,大家见她心性温柔、好亲近,不管男女老幼全黏着她,他虽不吭声,但不代表他容许他们这么使唤她。 从今天起,他要收回所有权,该是他的就是他的,谁也不准越雷池一步。 “你听见了?谁要是喊错,我就割谁舌头。”他再复述一遍,冷笑了声,然后毫不留情将门带上。 回到床边,见她睡得香甜,唇边还漾起一抹笑,好似做了个好梦。 不知道她的梦里,有没有他?裴弁撩起几绺遗落在她颊边的青丝,然后俯身吻住她的嘴角,仿佛藉由这个亲吻,就能人她梦里一窥究竟。 他好想永远将她的美丽掬握在手中,无论经历再多风雨,他由衷希望她永远都不会变。她的人、她的心,他会一辈子牢握手中,只要他不放手,她哪都不准去。 裴弁比谁都还要清楚,两人会永远地纠葛下去。当初他救了她,一次次将她从鬼门关给拉回,她若真想回报他,就把她的心给他吧……当日他也欠了她,害她失去身为女人最大的幸福,为了弥补她,他会一辈子呵护她。 他从来不曾如此需要一个人,也不曾失控过,而她却让他破了例。 如今想来,当时的奋不顾身,如着了魔似的发狂,仍令他难以忘怀。 望着她平静的睡脸,他霎时跌入那个惊心动魄的回忆里…… 十多年前 那日,见她独自出门,裴弁放下手边急待处理的事,尾随着她出去。 听底下人说起,墨儿已适应府里的生活,甚至比想像中还好。 她手脚俐落,聪明伶俐,对于上面交代的事,总是尽责用心,府中同年龄的婢女里头鲜少有人比得上她聪明心细。 裴弁深知她企图扭转自己可悲的人生,找回那已失去的尊严,他相信她会比任何人都抬头挺胸,也比任何人都认真辛勤。她若想重新获得失去的一切,只要她要得起,他什么都愿意给。 半年前那场雪夜,他已将话说得很清楚,聪慧的她很快就晓得自己该做什么,虽说先前因此生了场大病,足足躺了五个月之久,但在他日夜看顾下很快便好起来。 见前方那道娇小身影提着一堆刚采买的食材,步伐笨重缓慢,裴弁没有半点想帮忙的意思,只是跟在她身后。 她越过街角,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今日日暖风徐,康复后的墨儿,脸上不复先前的孤僻古怪,和同年龄的小女孩一样活泼。 裴弁紧跟着她,没让她离开自己视线太远,这里的路弯又杂,他担心跟丢了,哪知才一转弯,却看到一辆马车冲来,眼睁睁就要撞上瘦弱的她。 他未曾迟疑,在瞬间就飞扑而去,无暇顾及其他…… 两人一块狠狠撞上墙,外力的撞击,让裴弁痛得说不出话,他已经好久没尝到这种痛彻心扉的感觉。后背一股灼热剧痛淹没他的理智,即使他用尽全力想保护她,但她仍因为撞击力过大昏了过去。 “墨儿!你醒醒。”裴弁轻摇她,脸色登时转白,顾不得自己。 “没……没事吧?”肇事的马夫赶忙停下车来,车轮底下迤逦着一滩血淋淋的印记,他不知道是谁受伤了? 裴弁恶狠狠地瞅着他,眼底陡然迸出恨意。“她若是有个万一,我绝不会放过你的。”额间冷汗直落,他虽恨却也强撑不了多久。 “裴、裴大当家?!”肇事的车夫认出裴弁,吓得他两腿直打颤。“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请您高抬贵手饶过小的……” “闭嘴!”拥着昏迷的她,裴弁咬牙强忍背上传来的刺痛,那股疼痛让他连话都说不清,简直快昏过去。“快带我们回去,你知道裴府往哪走吗?” “知道!小的知道。”车夫忙着搀起他。 “快,若拖延下去,她有个什么意外,我准拿你开刀!”他一手用力钳住车夫的衣领,手不停抖着。“快将她抱上车去,小心不要颠簸,她会受不了。” 车夫怕惹毛这男人,只得匆匆将墨儿安置在车上后,又跳下车搀扶裴弁。 “请大当家当心。”才扶起裴弁,随即被裴弁一手挥开。 他恶声恶气地吼着:“别碰我!” 裴弁咬牙爬上车,气力快耗尽,但他坚持非拥着她不可。“看什么看?还不快点,她若真死了,我要你头一个下去陪葬,还附带你一家老小!” 她好不容易才重新振作,他不能就此让她死去,他要她将往后的日子卖给他,好好报答他,她不可以走得如此轻易,绝不! “是。”车夫抖着身子,双手满是鲜血。 裴弁一身黑色装束,车夫也不清楚究竟他伤在哪里,见到地上从他身上滴落的血,才知道他伤得比那丫头还要重上千万倍。 翻上车,车夫急忙转向,在最短的时间内,将两人送至裴府。 “裴大当家……到了!” 刚从山上采完药草回来的崔翇巧遇他们,吓了一跳,他赶紧抱墨儿进屋内,又唤几名壮丁前来帮忙抬裴弁。 “那……大当……”裴弁让好几个人给搀扶下车,车夫忙跟上前去。 “滚!”裴弁朝他鬼吼,虽然他伤重难忍,目光仍冷冽不已。 “大当家,请您保重身子。”搀扶的小厮劝着自己主子,裴弁踩过的路上留下不少血迹。 失血过度,让裴弁浑身无力,最后终于因为体力不支昏了过去。 众人吓得手足无措,全部的人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裴府兄弟,大的出门谈生意,剩下的又过于年幼、没有主意,所幸崔翇当机立断,才镇压住失控的场面。 “全部退出去,别打扰我们,将路上的血痕拭净,大当家受伤的事别传出去,若谁敢多嘴,就别想再待下去。” 他的权力不大,却是裴弁最器重的人,说话还颇有几分份量,当下没人敢反驳,房内迅速净空。 见裴弁脸色苍白,崔翇撕开他衣裳,见到他背后那道伤口,不禁倒抽一口气。那道伤口自肩胛裂至腰际,深可见骨,若再延宕些时刻,只怕真要了他的命。 崔翇拿出看家本领,银针扎入他身上各大重要穴位,先护心脉,再止血势,稳定脉象后,才动手清理他的伤。 “发生什么事了?”裴彻刚从外头回来,甫进门就见底下人忙着收拾,若不是他再三逼问,只怕没有人敢说出口。 “二当家。”崔翇唤了声。 裴彻上前探视,见到大哥全身血淋淋,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麻烦二当家按住大当家,小的要先为大当家缝合伤口。”手里拈着根细长穿线的银针,崔翇仔仔细细过火消毒后,才回到床边。 “你真要这么做?”纵然裴彻是个男子汉,但面对这撕裂伤,也也不禁胆寒。“他究竟是怎么伤成这样的?” “我不确定,方才一名车夫将墨儿与大当家载回,若没看错,对方当时满脸惊慌,车子上有大量血渍,准是他撞伤了大当家。”他来不及看得更详细,仅能片面推断。 “那墨儿她……”听闻另外一个伤患,裴彻脸都绿了。 “墨儿、墨儿……”原本在昏迷中的裴弁,似乎因血止住而苏醒过来。 “大哥!你没事吧?”虽和他一向不合,可见手足伤成这样,裴彻也于心不忍。 “墨儿呢?崔翇看过她没?”他话声颤抖,眼底失去焦距,只能焦急地伸手朝半空中胡乱抓着。 裴彻伸手握住他,却因他掌心冰冷,更加慌乱。“她……” “她没事,只是因为外力撞击而昏了过去,我替她上好药,把过脉象,没有大碍。”崔翇拭去裴弁额上的冷汗,只想赶快动手缝合伤口。“倒是你,伤得比墨儿还要严重干百万倍,若不赶快处理,只怕你会受不住。” “别跟她说,千万别对她说今天的事……”背脊上的伤让裴弁感到痛彻心扉。“不要让墨儿觉得亏欠我,她好不容易才能过自己的生活……不要又摧毁她的希望,我宁可她恨我,也不愿她怪罪自己。” “大哥!别再多说了。快让崔翇医治你!”他浑身冰凉,裴彻吓得掉了魂魄。 “你若不愿做到,就别和我谈条件,别让那丫头胡思乱想,别让这样无关紧要的事,害她又颓丧起来……” 裴彻挣开兄长的手,紧紧按住他。“崔翇,你快动手,我大哥他拖不得。” 大哥背上开始渗出血来,再不动手就来不及了! “裴彻,你若让她恨起自己,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裴弁在他身下挣扎,字字迸出牙缝。 “你若真死了,她才会恨死自己!”裴彻鬼吼一声,再次催促崔翇。“在你缝完这伤为止,我手都不会放开的。需要麻药吗?我怕大哥会撑不住。” “你要答应我!绝不让她知道。”裴弁挣扎着,血流不止。 “不行,大当家现在消受不了,若用药真会让他一睡不起。”崔翇将布条塞进他嘴里。“大当家,请你忍耐了。” 崔翇一针针缝合伤口,那椎心刺骨的痛无人能承受得住,尤其在无法使用麻药麻痹病人的情况下,他还是头一回施行这样的手术,只得加快速度。 “大哥,你要撑着点。”裴彻道。 裴弁痛得几乎快昏过去,但如果这样的苦都忍受不了,那么这些年来他经历的风雨又算什么?他要用自己的双手保护她的未来,要见到她感激自己,他若死了,她又能找到哪处可供栖息的地方?他这辈子与她纠缠定了,他绝对不会早一步离她而去,她也别想轻松摆脱他,他俩今生今世都要绑在一块! 裴弁意识模糊,牙根几乎咬断了,额际青筋暴起。 “大当家,请你放松,要不这针每穿过一回,就多折磨你一回。” 见他肌肉绷得死紧,缝合的力道得加重,时间久了,只怕他会承受不住。 “大哥,你要听崔翇的话,再忍耐一下,墨儿那丫头很黏你,别想丢下她。”裴彻知道兄长挂念那名女孩。“要不我会夺走她的心,让你后悔自己一走了之。” 裴弁目露凶光,再度振作起来…… 结束诊疗后,裴弁已筋疲力竭,气若游丝。 “你已撑过去,没事了。”裴彻难掩激动。 “老二,带我去裴府别业,我不要在这里疗伤……消息会走漏。快点……” “大当家,万万不可!若现在移动,伤口会裂开的,咱们先前所做的的努力都会前功尽弃。”身为医者,崔翇断然拒绝。 “可我就是担心那丫头会发现,若她问起……就说我到外地做生意,暂时回不来了……” “大哥!只要咱们小心,她不会晓得的。” “我要杜绝所有消息外泄的可能!”裴弁强撑着,奋力大吼。 “大哥!不可以!” “老二,大哥这辈子第一次求你,请你答应我……”他已累得快失去意识,撑不了多久。 正当房内争论不休时,裴涣红着一双眼进门。 “马车我已经备好了。”裴彻前脚刚进门,裴涣后脚也拜托管家将见到裴弁受伤的家仆,安顿到别业帮忙。 他明白大哥的脾气,兄弟做了这么多年,历经太多风波,每个人年纪虽轻,却都有着超乎年龄的成熟。 “就听大哥的话,这事若被墨儿她知道了,准受不了。” “今天发生的一切,就只有我们在场的人晓得……别再传出去,永远都别让她知道……”裴弁按住裴彻伸来的手道。 那日一别,足足两年后才再次相逢,这段时间,他花很多力气调养,也因为如此,一度差点成了残废,若不是他性子比谁都倔,当真永远见不了她。 骄傲的他终日忍受煎熬、活在痛苦当中,心性大变,喜怒无常,若非小弟的支持,他也不愿拖着要死不活的躯体苟延残喘。 高傲的他,不肯让人见到他失意的模样,镇日关在房内,这条康复的路,他走得好孤单,却不说半点苦。要不是她,他真的不想再努力了! 所幸,这一切,随着时间过去,成了过眼云烟…… 颠簸的马车内,墨儿抱着一件黑色大氅,上头有自己熟悉安心的气味,让她又忍不住打起盹来。她真的越来越容易入睡,夜里有他拥着,她总能很快进入梦乡,一觉好眠。 “少奶奶,酿酒场到了。”驾车小厮朝马车里头唤道,打断墨儿的小憩。 “谢谢。”墨儿下车,大氅抱得紧紧的。“你在这里等一会,我替大当家送件袍子就行。” “是。”小厮领命。 墨儿朝他颔首后,拉起裙摆进了门,在占地广大的地方内寻找裴弁的身影。 新婚已近一个多月,现在的她,在他命令下尽量能睡晚些就睡晚些,他总会在离开房门前,替怕冷的她添盆火,然后吩咐下人,若她没醒就别刻意叫醒她。 而今日她又睡晚了,一早醒来枕边无人,当时窗外细雪还未开始下,可不到两个时辰,霜雪纷飞,她趁着出门采买年货,顺道替他送衣物过去,就怕他冷到。 方才先去了趟延酒坊,店铺里的管事说,大当家到酿酒场巡视一批近日要出货的酒,害她白跑一趟,连忙唤小厮驾车赶来找他,就怕和他擦身而过。 墨儿往里头走去途中遇上住在酿酒场内工人的小孩,大伙儿头一回见她感到稀奇,待她表明身分后,小孩嘴巴全像沾了蜜似的,还有好几个孩子要为她带路。 “少奶奶真好,还替大当家送袍子来,虽然大当家老是脸黑黑的,不过一见到少奶奶,铁定笑得嘴角都弯了起来。” “是呀是呀,大当家看起来很凶呐!上回咱们和他一道吃饭,大伙都不敢说话,只顾着拼命扒饭,就怕多说句话,会被他一掌按进盘子里。” 五、六个孩子七嘴八舌的,话题全绕着裴弁,墨儿知道若他在外用膳,总会和师傅们同桌共食,他是个极为尽责且受人拥戴的主子,撇去喜怒无常这点,他压根是个出色完美的男人。 墨儿任那群孩子拉着她,走了半天才见到在院子里的裴弁,她正想带着那群孩子走近,哪晓得一眨眼他们全做鸟兽散。 她走近他,见他伫足在雪地里,若有所思地看着天,任漫天飞雪洒落他身侧,伟岸的身形宛若神只。 她眼底的裴弁,沧桑得好似历经许许多多风雨,才换来今日一身的荣耀。 她不清楚他的过去,也从未问过裴府为何没有长辈,碍于身分,她不能多问,如今虽然成了他的妻子,她也明白很多事并非开口询问就能得到答案。 墨儿凝视着他,一如多年来的习惯,水嫩的红唇漾着笑,不介意陪他吹风。 直到见他脚边走来一个摇摇晃晃,不过一岁大的小娃儿,她不禁好奇起他和那孩子会有什么互动。不过她猜想,他了不起瞧娃儿一眼,然后调头走人,就算是最大的反应吧! 正当她还在胡乱猜测时,小娃儿跌了一跤,胖胖圆脸栽进雪地里,五体投地的趴在雪堆中,模样可爱得教人发笑。 只是小小身躯耐不住寒气,墨儿本想伸出援手,只见裴弁蹲下身去,看着娃儿大半天还不抬起脸,头埋在雪里面就快断气了,他探手往小家伙衣领一提。 “喔?”两人面面相觑。 “大大大……”小娃儿挥着短短的胖手冲着他笑,似乎认得他,然而话还学不到几句,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裴弁拍掉娃儿脸上的残雪,揉揉他冻红的鼻头,娃儿以为他在和自己玩,咯咯笑个不停,手中黏着细雪拍上他的面颊,啪地一声,十分响亮。 墨儿傻眼看着那孩子又掴了他两掌,力道虽不大,可声响不算太小,深怕他下一刻将孩子按进雪地中,让他尝尝铸下大错的惩罚。 哪知不如她所想像,裴弁那张阴沉的俊容竟勾起笑,她还是头一回见到他笑得如此温柔不设防,如朝阳般和煦。 裴弁抱着他站起身。“你的胆子真够大。” 他低首凑近小娃儿,轻咬他的粉嫩面颊,娃儿痒得咯咯直笑。 “你爹娘呢?怎么放你出来玩,不怕你栽进雪坑里爬不出来啊?” 此刻他像天底下所有宠爱孩子的慈父,眼底充满怜爱,抱着那孩子又亲又拥,平日的冷漠无情,顿时烟消云散。 小娃儿搂着裴弁的脖子撒娇,不知说了什么童言童语,而他似乎听得懂小娃儿的话,频频点头双方有问有答。 墨儿见状,差点笑出来。 “是唷,然后咧?”虽听不懂这小家伙的话,可是见他说得如此热切,裴弁也笑着回应。 冷不防地,小娃儿打个喷嚏,鼻涕、口水齐飞,墨儿心里又是一惊。 这个小孩真是胆大包天,她好怕裴弁会将他直接扔在地上,然后走人。 “你……”裴弁没料到竟会受到如此大礼,先是愣了片刻,小娃儿似乎是见他发傻的模样,咯咯地笑了起来。 “你好样的!”抹抹自己的脸,裴弁顺道替娃儿擦掉悬在鼻子旁的鼻涕。“麻烦的小家伙,我要把你送回去,然后和你爹娘告状,叫他们赏你屁股几下子,让你痛得哭天抢地。” 自知闯祸的小娃儿,咿咿呀呀地在裴弁颈窝蹭个几下,又抬起头来,噘起小嘴“啵”地朝他亲了下去。 裴弁摸摸他的头,眼神变得极温柔,就连话也说得极为轻缓。 “你要快快长大,长大以后你要做什么呢?是当官,还是从商?不管如何,要好好孝顺爹娘,让他们享享清福。若事业有成,就娶个美娇娘,她会替你生窝和你一样的胖小孩。也要平平安安长大,知道吗?” 他的话,触动墨儿心底某处的柔软,见他低声诱哄着孩子,让她忍不住胸口一阵激动,热泪盈眶。 捂住即将逸出唇瓣的啜泣声,墨儿不想打扰他们,哪怕时间再长久些,她都能无怨无悔守候在侧。 “小宝?”不远处,回廊传来急切的叫唤,少妇沿途叫着孩子的小名。见裴弁手底抱着自己的孩子站在院里,吓得赶忙道歉。 “大当家?对不起,我家小宝给您添麻烦了。” “他叫小宝?”收起原有的温柔,裴弁面无表情将孩子还给她。 “是,小宝甫出世就生场大病,身子本就不好,咱们姓刘,就给他取名康宝,取留住健康财宝之意,为孩子讨个吉利。” “好名字。” “是大当家不嫌弃。”少妇欢喜的答谢。“小宝没给大当家惹麻烦吧?” “没有。”裴弁看着小娃儿腻在母亲怀里,眼底没有半点余温,冷静得好似先前的柔情全是假象。“孩子身体不好?” “是。” “这样吧,有空就带他去府里找崔大夫,就说是我让你去的,他会帮小宝调养体质,趁孩子年纪小,多费点心思照料。” “谢谢大当家、谢谢大当家。” “下回别丢下孩子乱跑,最近天寒地冻的,要多留心孩子身体状况。” “是,谢大当家关心。”少妇连连道谢,心里又惊又喜,抱着孩子进屋。 墨儿看着他凝望小宝远去的背影,一时喉头紧涩。 裴弁猛然回过头,看见泪眼的她,拧紧眉头朝她走去。“你怎么在这里?” “替你送袍子。”她朝他比比手上的大氅。 “你哭什么?”裴弁将她拥入怀里,掌心盛接住她最后一滴泪水。 “是先前的霜雪,不是我的泪水。”墨儿抚落他肩上的雪,为他披上大氅。“今早你走得匆忙,忘了这个,最近天气时好时坏,要当心点。” 裴弁没多说话,见她细心为自己整理衣着,只是一迳盯着她。 她并未把他的沉默放在心上,仍保持微笑。“那孩子很可爱呢!” “嗯。”他不置可否。 “可惜身体不好。”她道。 “你今天来做什么?”过了半晌,裴弁拉住她忙碌的小手。“你跑出来,就只是为了替我添冬衣?你未免也太闲了,难道没别的事可做吗?” “快过年了,我出门采办年货,顺道送袍子来。”不知道他的火气究竟从何而来,墨儿只觉得一头雾水。“我现在就走了,不打扰你工作。” 裴弁紧紧握住她的掌心,察觉到她手心冰凉,心情又恶劣了起来。“这种事可以交代其他下人做,无须事必躬亲,我养的人不是一群饭桶。走!回去吧!” 他拉着她,穿越回廊到了门口,将她一同拖进马车里。 “大大大……大当家!”小厮本在马车上打盹摸鱼,见到裴弁吓得他瞌睡虫四窜,既了起来。少奶奶不是说只要送件袍子吗?怎么连大当家都请来了? “回府。”他简单交代,小厮不敢怠慢,赶忙打道回府。 “你的马呢?”和她乘坐马车回去,那他的马怎么办? “会有人替我处理,用不着你牵挂。”裴弁将她按进怀里,紧握她发凉的掌心,企图替她暖暖手。“今天你药喝了没?” “还没。”墨儿不明白自己身体好很多了,为何药总喝个没完。“我不想喝了。” “叫你喝就喝,这是为了你好,你就算喝不下也得喝。” 不到一刻钟时间,马车停在裴府大门前,两人在门口遇上准备外出的裴涣。 墨儿挣扎着想从裴弁怀里离开,无奈却被他按得死紧。 “大嫂好!”裴涣见这对新人如胶似漆,笑得一脸暧昧。“喔,感情真好!真令人羡慕。”大哥对墨儿的占有欲是异常的强,在婚前大伙全摸摸鼻子装没看见,但这会能光明正大调侃他们,这算是捡到的福利吧! 裴弁倒不在意她的尴尬,吩咐婢女。“去把少奶奶的药端来,现在她要喝。” “喝药?”裴涣挑高眉尾,三八号兮地怪叫:“唉唷,大嫂身子不好啊?莫非是大哥你太过操烦她啦?” “我看你欠扁!要是想让我揍到今年过年只能躺在房里,就尽管开这种无聊玩笑。”裴弁恶声恶气,随手赏他一记爆栗。“你不是要出门?赶快滚。” “好凶唷,我有事想跟大哥商量。”小六裴涣揉揉脑门,一脸哀怨。 “墨儿,你先进屋,我随后就到。”裴弁将身上大氅脱下,披在她肩上。“记得把药喝完。” 她点点头,转身离去后才叹口气,若不是自己身子弱,她也犯不着受这种罪。 墨儿本想直接进屋,后来想起出门前为他煲了盅鸡汤,转身又到厨房去了。 “好好喔!没想到大当家是这么体贴的人,虽然他板起脸来是凶得要命。” 墨儿才想踏进厨房,就听见里头厨娘正交头接耳,她一向没有偷听的习惯,可鲜少听见有人称赞裴弁,忍不住好奇。 “怎么说?”另一名切菜的厨娘,边打理一屋子人的伙食,嘴巴也没闲着。 “听侍候少奶奶的小婢说,大当家每三天就会吩咐丫头替少奶奶熬药,然后端进屋里见少奶奶服下,才肯安心呢!看来府里过不久可要添名新成员,这下咱们又要热闹起来了。” “可是最近少奶奶气色看起来很好,没病没痛的,药吃多了哪里是好事?”厨娘总觉得事有蹊跷,感到困惑。 “唉呀,是你不懂,大伙都知道大当家对少奶奶好,娶到美娇娘后,自然就得比之前还疼惜,这药还是每回大当家亲自交给丫头的。” 厨娘咚哆地剁起鸡肉,好半晌才停下手边动作。“你说的该不会是大当家每次找崔大夫拿的那帖药吧?” “是呀。” “那些三八丫头!”厨娘抬起肥手将好伙伴给拉近点。“叫她们不要再乱说话了,你知道那是什么吗?那药吃进肚里,少奶奶一年半载是不会有子嗣的!” “你说什么?”身形较瘦的厨娘听了,菜刀差点拿不稳。 “除非那药不再吃,要不这辈子真不会有孩子了。” “你是说真的假的?” “我何时诓过人?那药材我还亲眼见过,好歹我也是三个孩子的娘!” 门外的墨儿听见了,浑身透寒,脚底发凉,一股冷意直窜进心底。 为什么要让她喝下那种药?为什么他不想要有孩子?为什么不让她怀有身孕? 她不停地发抖,试图回想这一个多月来,每回他押着自己喝下那碗药时,目光总是冷冽得冻人,总要见她喝得涓滴不剩,才肯放她自由。 她这么盼望和他共组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庭,是如此期待新生命,可是他却不想让她拥有这份幸福! 墨儿拖着蹒跚的步伐,环抱着两臂,震惊得连泪部落不下来。 她以为他真心关怀自己,才会逼她喝下那碗药,但万万没想到,这竟是抹去她身为女人的另种骄傲! 为什么……他是如此的可恨呢? 第六章 “这药一天要喝两回,晚上的你还没喝。”就寝前,裴弁将药端进房里,趁她还未入睡要她喝下。 由于需要盯出货进度,这天裴弁傍晚也没回来,直至现在才打道回府。 墨儿坐在床榻上,已恍恍惚惚一天,裴弁也并未察觉她的怪异。 “我觉得苦,不想再喝了。” 墨儿话说得轻柔,已经哭到没眼泪可掉,整个人疲惫不堪。 “苦?我差人现在去买些桂花糖,等你喝完,糖就会送到了。” “大半夜的,又是十二月天,哪有桂花糖?”那糖是用新鲜的桂花熬制而成的极品,冬月里的花儿,除了腊梅外,哪里找得到桂花。 “只要你喝完,就会有。”对他来说,没什么得不到的,只要她要得合理,他就给得大方。“快喝!” 看着飘散氤氲热气的药碗,若不是中午他走得匆忙,她也没能逃过被他逼迫喝下的命运,而此刻她无处可逃。 墨儿按着平坦的小腹,一时眼底热意骤起。“我不想吃糖,也不想喝药。”哑着声,她就是不愿再喝药,他不想要她无所谓,可是不能不要孩子? “这是为了你好,快喝!” 她泪眼蒙眬,想看清他现在的模样,却无力看透,他话可说得发自内心? “你所做的一切,究竟是为了我好,还是你自己?”她已经听够了,可她不觉得他为自己着想,只觉得他在糟蹋她! “我听不懂你说的话。”裴弁眯起眼来,她的泪眼来得不寻常。“还是你听到了什么?” 她摇摇头。“没有,我只是累了,想好好休息。” “把药喝完,我就让你睡。” 墨儿颤抖地伸出手接过药碗,想知道冷漠的他,究竟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对待她,他怎能如此残酷,不让她拥有完整的未来? “裴弁,我好想要有一个家。” 她说完,在他的面前一口气喝完那碗药,也将爱他的心一并抹煞掉。 裴弁拧眉,将药碗搁到一旁案几上,撇下自己身上外衣,拥着她一块入眠。 “我已经给你了。”他轻轻吻掉她眼角的泪,用吻膜拜她的每寸肌肤,用她熟悉的方式,释放彼此的热情…… “少奶奶,这是大当家吩咐要你喝下的药。”小婢将药碗端上,不明白近日来墨儿为何总独坐房内,鲜少出来活动。“大当家还说,这段时间早出晚归,无法陪着少奶奶,请少奶奶不要忘了药该按时喝。” “我看起来气色很差吗?”墨儿略带疲态地看着前来侍候的小婢。 “呃……不会!少奶奶脸色红润,不过可能最近忙着准备过年,你看起来好像很累呢!”小婢小心说道,拍着胸脯想为主子分忧解劳。“要不这样吧,若少奶奶有事就交代给小的,你好好歇一会。” “谢谢,我会的!”她浅浅一笑,知道那丫头的心意。 “请少奶奶赶紧将药喝下吧,药凉了,可是会更苦的。”小婢顺道将一盒糖递过来。“这是大当家要给少奶奶的桂花糖,真稀奇,十二月天的,桂林坊可是不卖这桂花糖的,大当家真是本领通天!” 看着那盒糖,墨儿的心隐隐抽痛,他的好、他的坏、他的一切对她而言已不再有任何意义。现在的他,对她来说,是很可恶的!她恨他的绝情绝意、自以为是,更恨他的霸道。 “将药放下,等会再进来收碗吧!”既然他有他的手段,她也有自己的应对方法。 “是,那么少奶奶药喝完后,可以吃块桂花糖解解苦。”小婢自新房退下,并未看见墨儿眼中一闪而过的火花。 四下无人,墨儿起身端起药碗,拿了一块桂花糖,然后走向花窗,将药和糖一并倒进盆裁里。 他要她喝,她偏不喝!他不要孩子,她偏要!她不想再任他搓圆捏扁,她欠他的,很久之前就报答完了,她只想要有个属于自己的骨肉,想在这世上留下与自己流有相同血脉的亲人,既然他不愿给,那她就自己要! 墨儿回到铜镜前整理仪容,淡扫蛾眉,轻点朱唇,她眼中闪着熠熠火光,她的幸福无须被他掌控,她的人生要自己作主,如同十二年前他说过的——一味的依靠他人,连拥有自尊的资格都没有。 套上他最钟爱的一件嫩桃色袄裙,戴好他最喜欢的珍珠耳饰,她将自己扮成他最喜爱的模样,而她的心,自此以后就不是属于他的了。 房外的小婢轻敲门扉,探进头来。“少奶奶,小的来收碗了。” “进来。你可以收走了!”墨儿绽着笑,眼底褪去先前的冷漠。 “好。”小婢将空药碗端上,丝毫未察觉任何异样。 “还有把那盒桂花糖拿走,分给其他人吧!” “可是……那是大当家特地为你准备的呢!”她迟疑不决,不敢妄自取走。 “我刚刚吃了一口,那味道我觉得腻了。” 小婢皱起眉。“是吗?少奶奶,那是你最爱的桂花糖耶。”大伙都知道她的口味,每回这桂花糖一开卖,大当家一定差人带好几盒回来,只为让她解解馋。 “不需要,我吃腻了。” “那么小的替大家谢谢少奶奶。”小婢只得将桂花糖给收下。 “不客气,我和你一道出去!”墨儿捧起白瓷花瓶,嘴角漾起笑,褪下以往的温柔。 “这花瓶要换水吗?交给小的就行了。”小婢跟在墨儿后头。 “不,你要做的事有好多,这点小事我自己来,下去吧!”墨儿将她远远抛在身后,走没几步又停下来,朝她交代道:“今天晚膳后再将药端进房内,好吗?” 小婢见到主子那朵灿烂的笑靥,登时有些傻眼。 今天的少奶奶似乎变得更加风情万种了呢…… 裴弁褪下外衣,轻手轻脚地爬上床铺,夜深了,窗外似乎又开始飘雪了。他今晚本想睡在书斋内,但一想到妻子或许会因为天冷而睡不安稳,仍是回了新房。 他知道只要有他在身边,她就会睡得很好,每当他张开眼,就能见到她腻在自己怀中的矫柔模样,总让裴弁感到满足。 他才躺下,一双藕臂环上他的颈项。 “你还没睡?”这段时间,他都这么晚才回府,不像平时能陪她早早就寝。 “等你。”她笑得媚惑动人,灿亮眸子宛若黑夜星斗。 “这阵子我都得这么晚归,别等我才睡。”知道她若不是在自己的臂弯中,她总睡不好。“还是我吵醒你了?” “没有,只是很想你。”她的话听来像是撒娇。 “等这批陈酒顺利出去,一切就会恢复正常,忍耐点。”抚摸她如瀑青丝,裴弁看着她,问道:“你今天的药喝了吗?” “喝了,好苦。”墨儿唇边扬起淡笑,缓缓迎上他的目光。 见她这么说,裴弁嘴角也弯了起来。“这是为你好。” “你只想为我好,那你呢?有没有为自己好?” “只要你好,我就很好。”他话声轻柔,低沉得蛊惑人心。 她至始至终噙着笑,藕臂将他环得更紧,温热的身躯毫无保留地贴上他,裴弁眼中闪过一丝火花。 “你不是怕冷?”软玉温香熨烫着自己炙热的胸膛,让他心猿意马起来。 “你会陪我,所以不怕。”墨儿将小嘴缓缓贴上他的唇,她话说得好轻好淡。 裴弁笑着,掌心底传来她细腻的肤触,犹如上等丝绸般软柔,他反身将她压在身下,辗转地亲吻着她,热烈地仿佛想将她揉进自己身体,成为他的一部分。 对她的爱,狂烈得就像是烈火般。他想爱却又不敢表现得太过明显,只因害怕被她瞧见那颗真诚赤裸的心,所以他总是隐藏得很好,深怕泄漏太多秘密。 墨儿回应着他的吻,始终抵抗不了他的热情,她在他的身下隐隐颤抖,失控地落入他一手营造出的温柔中,她的眼底有泪,因为他的吻是如此的恳切热烈,好似他真是离不开她,也放不了她,才会想彻底将她占有。 裴弁吻去她的泪水,显得极为小心,彷若捧着一件珍宝。 “我爱你,比你想像中的还要爱你。”无论她是否相信,他只想在今晚说出放在心里已经好多年的话,那包含他既痛苦却又挣扎的爱恋。 “为什么到现在你才肯告诉我?”晶莹的泪滑落她的双颊,墨儿难忍痛苦地低语。那怕是早一点、晚一点也好,可他为何选择在这当下对她坦承心意?毁了她的狠心,也毁了她的努力。 “别把我爱你的心,当作向我要胁的利器。”裴弁亲吻她温润的耳珠,口气冰冷,然而眼底复杂的情感却隐藏在后头,不敢让她知道。“千万别这么做。” 她错把他的不安当成警告,并未看见他的惧意,眼角落下最后一滴因他而起的泪,唇边扬起苦笑。她还以为得到他的爱情了! 环抱着她,裴弁眼底跃着灼烫的情感。“你不问我会爱你多久?” “等你倦了,我就会知道。”墨儿吻上他的颈项,留下啮咬的新月牙印。“因为……我了解你呀!”她话仍说得温和,锐利的眸光暗藏在他的怀抱之中。 裴弁没见到她的愤恨,沉沦在她的绝色里。“今晚,你好美。” “是吗?”墨儿献上一吻,火热炙烈的亲吻,就像他挑逗她的热情般。 两臂再度收紧,裴弁夺去掌控权,两人陷人情欲的漩涡,交织成绵密的情网,将彼此困锁在其中。 十指交扣,他啮咬她的香肩,留下仅属于他一人的印记,吞下她细腻轻柔的低吟,放进他心中最深的一处。对她的眷恋,宛若飞蛾扑火般的奋不顾身,却从不敢让她知晓。 窗外,茫茫飞雪缓缓飘落,掩去月华的光采,它的美丽已被雪花取代,绽放的风华不过顷刻之间。屋内的热度节节高升,抚去空气中的冷然低温,两团热如火焰的身影紧紧交缠,亟欲将彼此燃烧殆尽,激荡出璀璨绚丽的火花。 夜,转眼间又深了……一室旖旎,却暗藏深意。 飞针走线在绣布上来回穿梭,绣工轻巧、花样细腻。墨儿捏着针线,这件小小的新衣她已做了两三天,她总利用下午忙里偷闲讨些时刻来做工,深怕被其他人察觉到,新房内安安静静,唯有她轻浅的呼吸声。 按着迄今仍平坦的小腹,她明白还要再一段时间,才有可能有个小生命到来,她已用计逃过好几回吃药,整整近十天没再进药,裴弁没有起疑,仍然早出晚归,而且离出货的日期越近,他越脱不开身。 她尽量在白日将府里所有事务打理完毕,以便能早早就寝,而夜半里,只要他一回房,她就会清醒与他纠缠一整夜。 只要能拥有孩子,要她做什么她都愿意!若能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人,彼此相依偎、共患难,这是多么幸福的事?墨儿将最后一针穿过绣布,一不留神却扎到指尖,疼得她皱起眉来。 “少奶奶、少奶奶……” 外头传来脚步声,小婢大声嚷嚷从远处跑回,墨儿机警地将针线活儿塞进木匣里,若无其事地上前迎接门外的人。 “怎么了?瞧你慌慌张张的。” 小婢气喘吁吁。“多谢少奶奶……出手相救,要不我铁定摔得鼻青脸肿。” “究竟发生什么事?你可要说得仔细些。”墨儿已经习惯这丫头的个性,天真率直得不得了。 “是……是二当家回府了!带了好多礼物喔!” “他回来了?真赶回来吃团圆饭了?”再过三天就是除夕,前些时候她还差人捎封信给他,要他尽可能赶回来过年,这下可有消息了。 “少奶奶,六位当家的,每年都会一块吃年夜饭啊,有什么好稀奇的?” 墨儿没有多加解释,像她这种从小无依无靠的孤儿,总是羡慕人家除夕吃着团圆饭的光景。进了裴府后,她最期待的仍旧是在除夕夜见六位当家聚在一块吃饭,听着他们谈论今年发生的趣事,虽然身为旁观者的她无法加入,却十分满足。 墨儿走至回廊,见到家丁逐一将行李、货物搬进府内,她奔向大门口,恰恰遇上刚进门的裴彻。 “好久不……”她正想问候他,哪知踩到一滩融化的雪水险些滑倒。 “小心。”裴彻动作比她更快,迈开大步,冲至她面前,将她抱个满怀。 墨儿红着脸,从他怀里挣扎站起,按着自个儿鼻头,眼底发红。“谢谢。” “你撞到鼻子了?”他低下头,看着她眨着水亮大眼,模样好不可爱。 “好……好久不见。”她按着鼻头,疼得连话都说不清。 “嗯。”裴彻刚毅的俊脸放柔线条,朝她释出温暖的笑。 “欢迎你回来。”放下手,墨儿恢复一贯的模样,笑着迎接他。 裴彻看着她的笑容,不由得痴了。 裴彻知道每当自己远行归来,要的不是其他手足的拥抱,而是她一个甜美的微笑,一路上的疲倦总会在她的温柔与问候中消弭于无形,尽管路走得再远,飞得再高,他终会回到这由她守护的天地。 “送你。”裴彻从怀里掏出一个锦袋,递给她。 “真的?是给我的?” “要不要马上拆开来看看?”他催促道。 “哇——好美!”墨儿拉开袋子,里头放了个色泽温润的象牙白玉环。 裴彻为她取出来放在掌心里面,然后谨慎地为她套上。“很高兴你会喜欢。”修长的指眷恋地徘徊在玉环上,然后热切地看着她。“我回来了!” 粗厚的指腹扫过她的手,墨儿忍不住轻颤,视线不小心又与他相撞,他灼热的目光与相彷的样貌,总让她以为现在站在面前的,是那个让自己又爱又恨的男人。 “谢谢你,裴彻。”她收回手,保持微笑,不让他看见自己眼中闪过的泪光。 头一回听她喊自己的名字,裴彻深感意外,却欣喜若狂。“墨……” “叫大嫂。”一句低哑的话声突然响起,里头累积着许多的压抑。 “大哥?”见裴弁出现在身后,裴彻虽假意客套,但也忍不住好奇起他的话,并不解地看向墨儿。“他刚刚说什么?” “我说——叫、大、嫂!”裴弁冷瞪着他,俐落地揽住墨儿的腰,顺势带往自己怀里。“你听不懂吗?” 疑惑梗在喉头里,裴彻吐不出半句话,这个消息实在太让他措手不及。 “以后在你大嫂面前,别失了你的礼貌。”裴弁的话平板得不带半分感情。 “裴彻……”墨儿不懂裴彻眼神为何如此哀伤,更不明白里头包含万千深意。 “为什么你要这么做?”他对裴弁低吼,愤恨累积得更多。 “你不叫她大嫂,就表示不认我这个大哥。”见心高气傲的裴彻始终不唤她,裴弁也蛮横了起来。 “我从头到尾就不希望你是我大哥!”裴彻怒吼,恨不得撕下他那张脸。 他明知道自己有多迷恋她,也晓得自己一颗心全系在她身上,他——裴弁,从头到尾都知道他一直喜欢着墨儿,可是他竟恶狠狠地夺去他所有的幸福! 他好恨!恨裴弁的乘隙而入,让他无缘使她明了他的心意。他不甘心,真的好不甘心…… “你不愿叫的,是她还是我?”裴弁低下头道,在场三人却听得清清楚楚。“你的不希望,是谁造成的?是她,还是我?”他亲匿地吻着她的颈项,锐利的目光却牢牢锁在裴彻身上。 “裴彻,我……”墨儿在裴弁怀里轻颤,此刻的气氛如此紧绷,她哀求地望向裴彻,却只见到他眼中的忿恨,不知那是否在指控她自抬身价。 “快叫大嫂吧,要不然我的墨儿可是会伤心的,是吗?”裴弁吻上她温润的耳珠,挑衅的意味十分浓厚。 裴彻明白无论他如何挣扎,对她的所有感情,在今日都必须做个了断。 她眼中的悲伤,仿佛在质问他为何不愿承认她是裴家的一份子。 他不是不愿,而是不能! 他不能接受自己最爱的女人,竟成了自己的大嫂。 他不可以……他真的做不到…… “不用叫了,没关系,这样就好。”墨儿开口,眼底泪意凝聚,她不贪什么,只想得到“家人”的认同,既然他瞧不起她的过去,既然他不想,那也无妨。 “墨……”裴彻略微哽咽,胸腔里堆满伤痛。 “闭嘴!你想喊她,也该知道自己的身分。你大嫂的名字不是你能叫的!” 她的人、她的心、包括她的名字,除了他裴弁之外,任何人都不配、也没资格拥有。 “你幸福吗?”裴彻开始害怕眼前所见,已是个既定的事实。 搁在她腰际的大掌蓦地收紧,紧到她好疼,但她仍镇定答道:“是的,我很幸福。” 她的表情分明不快乐……她为何要造假?为何连承认的勇气都没有?她在怕什么?然而裴彻却什么都不问,只因为她眼角闪烁的泪光。 从未向人低头、向来倨傲的裴彻,破天荒地放低姿态。 “大嫂,好久……不见。”心好似遭人五马分尸般疼痛,裴彻再听不见自己说的话,只是如一具行尸走肉般,给了他们都想听,却不是他想说的话。 裴弁瞧着亲手足失意的模样,眼底没有温度,好似彼此不过是个陌路人,除了恰恰爱上同一个女人之外,别无关系。 “她听不见,你说得不够清楚。再一遍!”既然要心死,就死得彻底些,别来藕断丝连那一套,他不准! 如果爱一个人的下场,必须践踏自我的尊严,那么裴彻认了…… 裴彻握紧双拳,咬紧牙根地道:“大嫂,很抱歉没能赶上你和大哥的婚礼,没能送上什么厚礼,那只玉环是我一番心意,还望大嫂不嫌弃。” 他好恨好恨,裴弁得到的东西已经这么多了,为何不留条希望给他? “裴彻,不要,不要这样……”墨儿欲伸出手,想抚平他眼底的哀伤,但她不解他为什么会有那样的表情呢? 裴弁毫不留情地拉回她。“你的祝福,她已经收下了。”话说完,他冷漠地带走墨儿,留下裴彻待在原地。 裴彻木然地望着她远去的身影,然后细细回忆起这些年来,被他留在自个儿心底的一颦一笑。她十二岁、十五岁的可爱清丽;二十岁、二十二岁的绝色动人,而今他却再也没资格看着二十四岁的她会是何种风情了…… 第七章 欢欣气氛自街头蔓延至街尾,京城内无处不是热闹沸腾的迎接新年到来。 红艳艳的锦灯高挂裴府内每处角落;屋内的琉璃灯火,如火红的蛟龙般盘踞,富丽惊人,奢华中带有细腻,和庸俗的富豪不同,裴家人有一贯的尊贵品味,那是与生俱来的富贵气息。 在岁末除夕夜,裴家六兄弟按惯例齐众在卿颜斋吃团圆饭,可这六个男人今天却脸色古怪,异于往年,好似感受不到任何的喜悦气氛。 尤其以裴弁的脸色最为阴沉难看,直到所有菜完全上桌,他再也忍不住地开口唤道:“这是谁安排的?” 门外的奴仆如临大敌,其中一个较年长的老管事赶紧入内。“请问大当家,菜有什么问题吗?” “你们到底是怎么办事的?”他冷睇那名老管事。“现在给我算一算,这里究竟有几副碗筷?” 那人摸摸脑袋,小心数了一会后,才敢开口。 “回大当家,一共六副。” 裴家兄弟一起瞪向那个人,人人眼底和裴弁如出一辙的阴冷,老管事抖着唇,好半晌才又答腔。“不多不少。” “六副?”裴弁拉高声,脸色冷得比外头的霜雪还冻人。“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小心数好,再出错就掉脑袋。” “一、二、三、四、五、六……”老管事头皮发麻,算了老半天,才害怕地多喊声。“七?” “还不赶快去拿来!你拖拖拉拉做什么?” 老管事这才恍然大悟,众当家的臭脸究竟为了哪桩。“少奶奶说将团圆饭留给六位当家好闲话家常,其他人不便打扰。” “其他人?”裴弁口气恶劣地问:“告诉我,谁是她嘴里的‘其他人’?” “咱们也是听令行事,府里事务向来是少奶奶作主,小的不便过问。” “难道我就不行?我是哪里没资格?”眯紧眼,裴弁很想发作,最后还是忍了下来。“她人呢?” “少……少奶奶在房里。” “她不跟我们一道吃团圆饭,待在房里做什么?” 见主子气急败坏地质问老管事,小厮也忍不住为他抱屈。“少奶奶在房内吃年夜饭,她说已经习惯一个人过年了。” “叫她来见我,若她不肯过来,这顿年夜饭谁也别想吃!”裴弁冷冷吼道。 “是。”小厮领命,赶紧去新房请少奶奶出来。 “大哥,大嫂是不是不好意思呀?”一旁刚睡醒的老五裴铨打声呵欠,揉揉睡眼。 “不知道。”裴弁脸色铁青得吓人。 她究竟在做什么?难得一顿团圆饭,她非得将自己搞得可怜兮兮,一副刻意遭人冷落的小媳妇模样,打坏他所有兴致。 “大哥,你别对大嫂凶巴巴的,你要知道,她从来都没跟人吃过团圆饭,她早习惯这么过,就算她嫁给你也改不了这习惯,对她而言,能吃这么顿团圆饭是她这辈子的梦想。”裴涣坐在他对面,将裴弁的怒气看得一清二楚。 “我有空,每餐尽量和她一道用,难道这样还不够?”若不是这阵子忙出货,他也无须忙得天昏地暗,逼她祭出这种手段指责他的冷落! 就连裴家老四裴煜,也替自家嫂子抱不平。“欸,你真不懂她。墨……”见兄长杀来一记怒气冲天的阴狠目光,他连忙改口。“我是说嫂子要的和你想的,似乎不太一样。” “对啦,男女有别,不管是心里想的、身上长的,都不同嘛!”老三裴烨嘻嘻哈哈地闹着,招来底下人。“快快快!赶紧添一副碗筷,吃饭人多才热闹。” 始终不发一语的裴彻,这时冷冷的道:“你老是如此自以为是,真是让人倒胃口。对于她,你的手段可说是低劣得可以。” 见他这么说,裴弁咬牙低语。“你现在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吗?” “大哥,今天是难得的除夕夜,别和二哥吵嘛,被大嫂看到多不好意思。”老四裴煜打起圆场。 “是呀,大嫂还准备了咱们爱吃的菜,哇!大嫂什么时候才会来呀,我口水都快流满地了。”满桌子都是他们兄弟爱吃的菜,老三裴烨眼底闪烁着光采。 正当其他兄弟讨论起哪样是自己爱吃的菜时,话少的裴彻又缓缓开口。“你们只顾自己,那她呢?她爱吃的又是哪道菜?”他问话既出,餐桌上热络的气氛,立即降至冰点。 “对耶,她的呢?”其他人又开始咬起耳朵来,试图回想她的饮食习惯,才发现对墨儿的所知少得可怜,除了她爱吃甜食,完全想不出她到底爱吃什么。 裴弁这时才冷冷开口。“以后咱们若是有空,就多聚聚吧,别老是当谁要出远门才凑在一块儿。” 生性孤僻的裴弁竟吐出这句话,在场兄弟除了惊讶还是惊讶,尔后才想起小六说过,固执的大哥从来不会为人改变原则,唯有墨儿,才能令他妥协。 这时,墨儿站在门外,裴弁发现她到了,面无表情地朝她招手。 “过来。” 见他桌旁多了副空碗筷,墨儿愣了好半天。刚才小厮急急忙忙地找她,她还以为他对哪样菜色不满意哪! 裴涣连忙挪位子。“大嫂!快点来,咱们挤一挤,还可以空个座位给你。” “对啦,改天让大哥订张大桌子,现在位子小就将就点,反正天冷大伙凑在一块正好能取暖。”老三裴烨将墨儿拉进门。“忍耐点,大哥明天就去订!” “三哥,大过年的,没有人做生意哪!”老五裴铨呵欠连连,不想坏他兴致,却忍不住提醒。 “那……那叫二哥做,他看起来手艺不错,这小小木工难不倒他。”裴烨呵呵干笑,矛头转向此刻不发一语的裴彻。 裴彻恶狠狠瞪他一眼。“我又不是做这个的!”他的手,除了造瓮捏陶外,变不出其他花样,还真是多谢自家兄弟抬举了。 “是不是菜哪里不好?”墨儿坐在裴弁身边,难掩紧张神色。 她话一脱口,裴家男人宛如坠入五里雾中,完全不明了为何有此一问。 “没有,我们都很喜欢。”裴弁探出掌,握紧搁在她腿上的手。 “那……那就好,我回去了。”她松一口气,站起身来。 “你想走去哪儿?”裴弁未放开她,将她拖回椅上。 “大……大哥,你小力点!”裴涣见他如此粗鲁,好似那阴晴不定的坏脾气又要发作起来了。“大嫂会疼的。” 裴弁扫他一眼,指责他的多事,那双冷眸又回到她身上。“说!” “回房去。”她垂下羽睫,不去细究他眼底窜得老高的熠熠火光。 “除了这里有饭吃之外,哪儿也别想有!”他掌心未曾撤离,将发凉的小手握得很紧很紧,也不在乎是否握疼她。 “我不能。”她沉默片刻,才低哑开口。 “你告诉我是哪里不能?”眯起眼,裴弁很想了解她究竟在坚持些什么。 “坐在这里,会让人浑身不对劲,我已经习惯一个人了。”她绽出一抹笑,那个笑容看来极为勉强。 “在你认真打理这顿餐饭时,难道在这张桌子上多放一副碗筷,就会要你的命?”裴弁将她拖进怀里,低低地在她耳边道:“尽管你嫁得不甘愿那又如何?你怎么想、怎么恨,都不是我感兴趣的地方,你要认清现实,既然嫁了就没得反悔!” “欸,咱……咱们吃饭吧,菜都凉了。”老四裴煜忙着想打破僵局,头一回年夜饭吃得这么辛苦。“大嫂,你爱吃啥?我帮你服务。” “这儿没有她爱的。”裴弁抬手唤来底下人。“告诉厨娘最后几道菜也一并端上来。” 丫鬟仆役鱼贯地入内,陆续端出色香味俱全的菜肴来,看着饭桌旁一团和气,墨儿突然哽咽了起来。 “来来来!咱们一家人总算能吃团圆饭。哇!真是饿昏人了。”老三裴烨招呼大伙,忙请大哥、嫂子赶紧开动,他这做小叔的也好饱餐一顿。 餐桌上热热闹闹的景象,让墨儿眼眶含泪,多年孤单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眼前的幸福,让她怔愣着不知所措,泪水不觉滑落脸颊。 “大……大大大嫂?”其他没见过墨儿泪眼的裴铨、裴涣,与就算见过仍深感诧异的裴烨、裴煜,全部紧张得连筷子都拿不稳。 裴弁面无表情的将她按进怀里,知道她为何伤心,也明白她为何会将自己排除在这顿饭局外,她的心思他比谁都明了。 “你——墨儿,这辈子生是裴家人,死是裴家鬼,这点请你千万要牢记。”从今以后就算她还想一个人过,他也不会让她如愿了。 “唉呀,都大过年的,别提生生死死那些不吉利的话,咱们一家人团聚,再也不分离了。那个……大嫂呀,你说这样好不好啊?”嘴甜的裴涣轻轻问道。 如今她也有人在乎、有人爱了……而且还是好多人。 她孤独了好久好久,久到几乎忘了拥有家人关怀的滋味。 墨儿伏在丈夫的胸膛前啜泣着。 “大嫂,你不同意呀?”见她没反应,裴涣调皮的胡闹,立即收到兄长们同时杀来的一记记眼刀。 她激动得不能自己,在裴弁怀里猛点头,好似在附和裴涣先前的话。她终于有个能够栖息靠岸的港湾,以后若是在外头受气了,至少也能有人帮她出气。 “哭吧,哭完以后,一切就是过眼云烟。”裴弁并未阻止她哭泣,只想让她狠狠哭个痛快,在今天发泄个过瘾,明日心底的伤痕也会变得更淡一些。 脾气又臭又硬、阴晴不定的裴弁竟然没端架子,还对妻子温言软语,众胞弟们简直觉得不可思议,一不留神手上的筷子全跟着下巴一起掉了下来。 “大哥?!” 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他变了,不再阴沉、不再尖酸,大家暗自庆幸有墨儿的存在,才能换来眼前的安定。 裴弁看见他们夸张的动作,那双眼眸顿时又冷了下来,他扫视桌子一圈,大伙忙着捡起掉落的筷子。 这期间,唯有裴彻从头到尾不动如山。 “看什么看?!谁今天敢碗里还留剩饭剩菜,吃不下我也会硬塞进你们嘴里!还不快吃!”裴弁低吼一声,吓得四兄弟死命扒起桌上的饭菜,就怕吃慢了点,惨遭裴弁的酷刑伺候。 抬起墨儿那张哭得梨花带泪的小脸,裴弁轻轻抹掉她的泪痕。“再不吃,小心那群饿死鬼会抢光你的菜饭。”他将碗筷塞进她手里,小心为她布菜。 “大嫂,这烤鸡腿可是我的最爱,可今日小六大方割爱,算是慰劳大嫂一年的辛苦。”裴涣讨好地说。 坐在一旁的裴烨也不遑多让,挟了好几块东坡肉进她碗底。“大嫂,你听过无竹令人俗,无肉令人瘦这句话吧,老三今儿个就勉为其难当个瘦鬼,胖子就让你当好了。这肥滋滋的东坡肉,包你一尝就难忘它的绝妙滋味。” “二哥,长那么大了还挑食?你会让大嫂笑话你的。” 一旁饿得有些迷糊的老五裴铨,正从自己的碗里面将那些讨厌的葱段挟到裴彻的碗底。 裴彻气得浑身颤抖,一掌将五弟的脑袋压到桌面上。 “现在丢脸的人是你!不吃你还挟,你专给我找麻烦。”裴彻企图将五弟裴铨敲醒。“成天就是睡睡睡,坐在餐桌上,脑筋还不清楚点!” 餐桌上热络的气氛未止……有股很轻柔、却又温暖的感动渗入墨儿心底,抚平了她这些年来搁在某处,迄今还隐隐泛疼的伤口。 这一切对她来说像场一碰便碎的梦,她真怕梦醒一切又成空。 “吃吧,以后多的是一块吃饭的机会。”裴弁开口催促道。 “大当家!”侍候墨儿的小婢很意外会在午后时分见到他。“找少奶奶吗?” 过完年后,裴弁再度忙着赶货、出货,已有好一阵子没这么早回家。 “她人呢?”裴弁冷冷瞧了一眼她手上端的几碟蜜饯。 “六当家说最近绣坊内出了新花色,请少奶奶去挑选喜爱的布料,要为她做春衣。”小婢深怕说得不清楚,惹得大当家不悦。 因她不经意提起,裴弁抬起头来,这才见院内的枝桠上霜雪已化做春水,转眼间又到春暖花开的时节。 自年初至二月,他泰半时间都忙着出货的事,那批本该在月中出去的陈酒,出了些差错,为求品质,在他坚持之下延至月底才顺利出货。 “去多久了?”裴弁走入房中,这些天来的疲倦,让他只想好好歇息。 “刚去没多久,要小婢请少奶奶回来?”她小心跟在裴弁身后。 “不了,她爱挑多久随她去,别打扰她。”就让小六好好补偿她吧,这段时间他忙得没空找人替她做件漂亮新衣裳。 “是。” “你跟在后头做什么?已没你的事了。”见她还在身后,裴弁扭起眉来。 低冷的话声传来,让小婢手抖得几乎拿不稳托盘。 “小的为少奶奶送点小零嘴来,最近少奶奶的食欲大不如从前,若是吃点酸溜的东西或许能开开胃。” “她病了?”他问。 “没有,少奶奶身子还好,但不知怎么,吃得更清淡了,闻到油腻的气味就反胃,她变得极爱这些酸甜的小零嘴,小婢只好请婶婆从外头买点酸梅、蜜饯回来。” 裴弁听见她的话后,脚步明显迟疑片刻。 “你说她想吃酸的?” “对,少奶奶从前也不爱酸梅的味道,可最近吃得真是起劲呢。” “那日常作息呢?” “除了有些嗜睡外,其余的倒还好。” 裴弁停下脚步回过头,阴冷的俊容好似被人撕下层皮一般。“有找大夫看看吗?” 见主子板起脸来,丫头好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说!”他眯起眼来,变得极度敏锐。 “小的曾经想找崔大夫看看,可是少奶奶说不用,我也不好勉强。”她两腿不住的打颤,大当家之前还好好的呀,怎么又发火了? “你有没有确实照我交代做,每三天就喂她吃一回药?” “有啊,小的不敢怠忽职守,次次都亲自将药端至少奶奶面前。” “你可曾亲眼见她把药给吞下?”裴弁面容已逐渐转黑。 “呃……没有,但小的有按时将药送来,少奶奶总叫我搁着去忙别的,待我回来时碗已经是空的……” 裴弁再也按捺不住脾气,扯开嗓子吼她。 “你没看着她喝药?你没有?!” 小婢吓得两腿发软跪倒在地,连忙磕起头来。“请大当家高抬贵手,放小的一马,小的以后再也不敢不听话了。” “我会让你生不如死。”裴弁眼底瞬息抽去所有温度,没有感情。 知道裴弁一向言出必行,小婢六神无主,头磕得更响了。“求大当家饶过小的,小婢该死,请大当家再给小的一次机会。” 见她哭得泪眼汪汪,裴弁仍一贯冷酷,仿佛在他眼中蓄藏千万分杀气。 “你——的确该死!只是单单一死,大便宜你了。” 他拂袖而去,到了寝室门口,他泄愤地踹开门板,眼底跃着熠熠火光。 她怎能怀孕,她的身子不容她怀孩子,那会要了她的命啊! 那年冬天,他将她从冰冷的湖里救起,她大哭了一场,也大病了一场,日后体质虚弱,崔翇说最好是别让她有身孕,否则对母子两人都极为不利。 进入室内,裴弁将自己狠狠扔进椅内,却意外撞翻了花瓶,瓶中腊梅早已枯萎并失去光采,花瓶倒了,水流了出来,白玉石板顿时染上淡褐色的水渍,顿时苦苦的药味弥漫在空气中。 他愣了一会,任那淡色水痕流过脚边,一股极恨极怒的情绪,在瞬息间如花火般炸开。 “墨儿!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为什么真要逼我!”他大吼,一拳捶在几上,两眼气得充血。 她为何不听他的话?为何要耍弄这可恶的手段,存心和他过不去! 裴弁红着眼,怒气震得他浑身颤动,再也克制不了情绪。 “啊——可恶!” 第八章 晚膳过后,墨儿独自在房内做着针线,已经很习惯裴弁的晚归,知道他一忙起来总是昏天暗地,他事业心极重,肩上扛的重担自然不轻,她索性利用这空闲来做孩子的衣饰。 按着不甚明显的小腹,墨儿明白现下已有个新生命在里面,若不是最近饮食作息有了改变,她也不会察觉到。不过她掩饰得极好,深怕这消息走漏出去,会教精明的裴弁看出端倪。 现在她变得相当嗜睡,睡得比平常还多,整个人懒洋洋的,虽然吃不太下,气色却明显比之前红润不少。 她嘴边噙着一朵笑,觉得自己好幸福,心底满满是感动,她总算拥有和自己流着同样血脉的亲人,她不再是一个人了。 她沉溺在做母亲的喜悦里,没留意门突然被人推开,裴弁的冷脸赫然出现在眼前,这让墨儿十分讶异,忙将赶工中的针线活儿收起。 “你……怎么回来了?酒坊里今日不忙吗?” “回来看自己的妻子,难道还要向谁报备?”他冷眼看着她吃惊心慌的神态。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胡乱收拾,一不留神却被针刺伤了指头,疼得低呼。 裴弁面无表情地进门,冷然问道:“怎么了?” “没……没事。”她匆匆将东西收好,将受伤的指头藏进袖里。 “看到我,让你如此意外吗?”裴弁轻轻抚上她嫩白的面颊,在她耳畔吐话。 “你吃过没?我差人为你做些宵夜好吗?”墨儿笑着转移话题,心里想着他话里的涵义。他的眼神好冰,语气好冷,让她陡然感到一股恶寒。 “我不饿,无须你费心。倒是你似乎瘦了不少,是我们太久没见面,还是我的错觉?”他有意无意的问。 “错觉!那肯定是你的错觉,我吃好睡饱又不用辛苦,怎么会变瘦?坊里还顺利吧?” “很好,不必你担忧。”裴弁吻上她的耳垂,见她在他怀里轻颤起来。“我最近听人说你的胃口似乎不好。” “哪有的事儿?”不知为何,她蓦地感到畏惧,有种不好的预感。 “是吗?也罢,无论是真是假,我冷落了你倒是事实。”裴弁低头望着她,目光锐利直逼人心。“我交代厨房炖了盅鸡汤给你补身。来人,端进来!” 小厮进来,将一盅热汤搁在桌上便离开了,完全没发现房里暗潮汹涌。 墨儿闻到那油腻的味道,小脸转白,涌上一股恶心,她拼命压回肚里,深怕被他察觉自己的异样。 裴弁将她按在椅上,并亲自动手为她舀了一碗汤。 她脸色铁青迟迟不敢有动作,她知道怀了孩子这件事除了自己之外,没有第二个人知道……然而,为何她会感到莫名的恐慌? “怎么了?还是你不肯接受我的心意?”见她脸色一阵青白,裴弁不动声色地将汤匙塞进她手里。 “没有,谢谢。”在他凌厉的目光下,她别无他法,只能颤抖地喝下汤。 见她热汤送进口里,裴弁唇边噙着残酷的笑。“别怪我,这也是为了你好!” “你说什么?”墨儿突然一愣,她抬起头来。 “快喝吧,怎么停下了呢?”他眼底温柔褪得迅速,转眼灭了踪影。 为了她好!为了她好……什么意思? 墨儿扔下汤匙,震惊的看着他。“你究竟对我做了什么?” “我做了什么?我才倒想问问你做了什么!”他大掌钳紧她咆哮道。 “我没有……”他掐得她好疼,让她无力挣扎。 “是我交代不清楚,还是你忘了我的脾气了?”裴弁眯眼用力捉紧她。“为什么不喝药?为什么耍这种手段?你真当我眼盲心盲看不到其他了吗?” 她在他身下隐隐颤抖——她的恶梦,现下已成真实! “墨儿呀墨儿,是你把我看得太简单,还是把自己瞧得太聪明了?”他试图回想这段日子以来,每一回,热情的她总是让他理智尽失,跌入她刻意营造的陷阱里,他就是太过相信她,也太过自信骄傲,才会落在她的算计里。“你别忘了我是裴弁,你若真想算计人,也不该算计到我身上!” “是你先无情无义,没资格说我卑鄙。”她噙着泪水,头一回在他面前翻脸。 “你何时学会骂人的本领了?”她的恬静柔美,在他面前成了过眼轻烟。 “是我蠢,我以为你真的爱我,所以想为你怀个孩子。可是你却……”她泪流满面。“我好傻,傻得认为只要用心就能感动你……我错了!” “你何时变得如此贪婪,不懂得知足?”他是否对她太过纵容溺爱了? “我没有!我只不过是想拥有一个完整的家。”突地,腹里传来一阵剧痛,她痛得浑身颤栗。“而你……却不愿给我!” “我已经给你了!难道还不够?”他鬼吼一声,气急败坏。 在他的高声咆哮下,墨儿疼得脸色发白,她冷汗涔涔,眼中写满悲愤。“我不过是想要个孩子,不过是想再有个和自己流着同样血脉的亲人,难道我有错?” “可你问过我吗?我这辈子都不想有任何孩子!”他怒不可遏朝她吼道。 隐藏着真相,他仍是不愿告诉她——她最好不要生育的实情——只怕她伤心。 “可是我要!我不要当你的傀儡。是你要我做自己的!”她虽痛得如遭人撕裂,却倨傲得不肯低头,她也有尊严,不能随意让人践踏。 “只可惜,你这辈子是无望了。因为我方才让你喝的汤,会为我们解决一切问题。”看见她强忍痛楚的样子,裴弁极为心疼,墨黑的瞳里隐藏了许许多多无奈。 “你好狠!怎能如此的心狠手辣?我的孩子……那是我的孩子呀!”墨儿两眼噙泪,按着肚子,感受到体内的温度渐渐消失。 裴弁漠然地瞧着她。“孩子?凭你能要什么孩子?你拿什么保证他的未来?” “我会爱他,比任何人都还要爱他……我不像你,无血无泪。” “爱?你连自己的未来都管不了,还高谈阔论什么爱不爱,活了这么多年,你当真还看不清现实!为了你嘴里所说的爱,你痴痴等候抛弃你的残酷双亲,这些年来,你受了多少苦、多少罪?爱究竟让你得到了什么? “你对我说做人最苦!既然你都感到这般感叹了,何苦拖累小生命来这世上受尽煎熬?难道有我陪你,还不够吗?你要家,我给你一个终生的避风港,你要家人,我甘愿陪你走入后半余生,为什么对你而言还是不够?” “我的孩子,救救我的孩子……”她痛苦爬起身,不停地朝他叩首,碰得额头都是血。“只要能救他,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我求求你救他!” 在那一声声坚定的磕头声中,裴弁亲眼见她将他这些年来苦心为她维护的尊严践踏殆尽,他清楚感觉到心底某处似乎也被她狠狠地伤了…… “孩子、保住我的孩子……”她越磕越用力,血泪和在一块分不清彼此的差异。 “你要的,这辈子我给不起。”那双黑瞳益发无情,眼睁睁看着她最后因无力而倒下。他心已死,在她不甘心的合上眼时,也一并将他的情感给带走。 他说不上那是什么感觉,浑身疲乏得好似历经一辈子的苦痛,加诸在他身上的种种鞭笞,是她无意留下,却造成极痛的烙痕。 他的爱情,已经逐渐逝去…… “来人呀,少奶奶小产了。去请崔大夫过来——” 他的话,没有温度,像座千年不化的冰山,终不见暖阳。 “你醒了。感觉好些没?”崔翇见她幽幽转醒,顿时松了一口气。 墨儿没有答腔,一迳盯着床顶,好似灵魂出窍,这里不过是具空壳。 “还有哪里不舒服?”对于她的木然,崔翇并不意外,她整整昏迷三日,身心俱疲受到严重打击,这并非一时半刻能医好的病痛。 “我的孩子没了……”她的话声,恍若在深渊谷底飘荡开来。 “墨儿,哭出来吧,哭出来会好些。”见她一脸哀莫大于心死的模样,崔翇看在眼里也很痛心。“但你别这个样子,好吗?” “崔大夫,我好难过、好想哭,可是哭不出来,为什么……”她目无焦距,仿佛心底的另一个自己已然死去。 她的问题他答不出来,又或者说他害怕给她答案。“墨儿,你坚强些,别再东想西想了,好好保重身子。” “那么你告诉我,谁可以给我答案,是裴弁吗?我要去找他,就算舍弃尊严,我也要求他……”她话说得极轻极淡,好似转眼间便会随风逝去。 “墨儿!你何苦如此伤害自己?” “我只是想要我的孩子,有什么不可以?” “不要再想孩子的事了!你好好休养吧!” “你的安慰好奇怪,你应该说我还年轻,想要孩子以后有的是机会。你为什么不说呢?” “墨儿……”崔翇欲言又止。“我求你别这样子。” “究竟是谁容不了我的孩子?是可恨的裴弁,还是你这个帮凶!”她的话里有着太多太多的怨恨。 “没有人!孩子没了就是没了,即便你再恨,他也回不来了。你理智点,不要再活在愁怨之中,别让它成为你生命中的伤口。” “我要的,没有不切实际,为什么他连让我留下孩子都如此吝啬?”她两眼发直,心头的恨纠缠得她喘不过气来。“他何不让我跟孩子一起走,图个痛快?” “墨儿!相信我,大当家他也不想这么做的。” “但是我却亲眼见他抹煞掉我的所爱!我好恨好恨他——”她痛彻心扉的大吼出声。 “墨儿,你别这样。” “为何我连发泄的权利都没有?我是个失去孩子的母亲!那么你告诉我,现在我到底该怎么样最适合?” 她甩开他的手,不想再见到跟裴弁有关的人事物,她做不到保持理性,她无力再装模作样。 崔翇哑口无言,无力平抚她的怒火,如她所言他也是帮凶,帮着裴弁摧毁了一个女人最大的幸福。 “你走,我不要看见你,我不是圣人,我不想恨你,却控制不住自己。” “墨儿……”崔翇无言了。 “你可曾想过,当一个做母亲的知道自己无法保护孩子时,有多痛心、多气愤自己的无能吗?那并不单是从身上刨下一块肉来那么简单,而是将爱他的心全数抹煞掉了。崔翇,你和裴弁对我何其残忍,那根本是比凌迟还要痛苦的极刑。” “若你恨,恨我就好,别恨裴弁!” “你知道吗?我对他的恨,更甚于你,这辈子只会增不会减。你走吧,我累了,真的好累好累。” 崔翇如她所愿,静静地离开,他向前来服侍的婢女简单交代几句,不敢妄加逗留,徒增她伤痛。 “少奶奶,小的熬些了咸粥,请你趁热吃点吧,你已经整整三日未进食,这样下去,只怕身子撑不了。”崔翇走后,小婢女拿着一碗粥劝她。 墨儿望向婢女那张陌生的脸庞,神态冷淡。“原先服侍我的人呢?”她不想在这个时候面对不熟悉的人。 新来的婢女略带不安,结结巴巴的说:“她……她回乡了,她说想回乡下的家里,大当家同意让她离开。” “她父母双亡,也无兄弟姐妹,回哪个家?” “我……小的不过是按照大当家的意思做事。” “那也是胁迫我的手段之一吗?”墨儿噙着冷笑,扭过头拉高锦被将自己密密实实地盖住。 “少奶奶,请你多少吃些东西好吗?别折磨自己。小的不想和先前的人一样,真的不想,求少奶奶不要为难小的,好吗?” 墨儿听到她话声颤抖,探头出来见她害怕得犹如惊弓之鸟,好似身后有只恶鬼索命般恐慌。 “我不知道为什么大当家为何惩罚之前的姐姐,她被人绑在桩上,乱棍齐下,她哭着求救,可是我无能为力,我什么也不能为她做……我们都是穷苦人家,不过是想讨口饭好过活,我们不贪太多,仅是想图个安稳。”小婢红了一双眼,声泪俱下,两膝跪地,只想为自己的好姐妹讨个公道。 “她现在被打得仅剩一口气,若撑过去算幸运,若熬不过去就是注定。我会为她祈祷下辈子能投胎到好人家做千金小姐,别再像蝼蚁般命被别人捏在手里。” 墨儿见她泣不成声地道出满腹心酸,没想到裴弁竟要她背负另一条宝贵的人命以牢记自身的错误,那无辜的人,终因她的无知而受累。 “少奶奶,请好好珍惜自己,不仅是为了你,还为了我们其他人……” 听见那一声声响亮的磕头声,她几乎忘了自己曾经也是这般辛苦过,只可惜那个残酷的男人从未给她条生路,终将她推入这无尽的万丈深渊中。 她睁着眼,见那名婢女不断磕着头,这段日子以来迟迟不肯清醒的她,某个念头正逐渐清晰…… 裴弁推开房门,手里捧着几套新做好的春衣,颜色粉嫩、样式做工皆上等。 今天中午,他特意提早回府,想看看她今日心情是否好转些。哪知整个房里不见她的踪影,只见桌上散落几块绣布、针线。 “墨儿……你在哪里?”裴弁心底莫名的发慌。 他找遍房里内外,却意外见到一只造型奇巧的木匣中遗落一只小孩的袜子。 他颤抖着拿起袜子,害怕再也见不到她的踪影,怕她会选择离开他。 不!她不可能会远走,因为他是如此可恶,一旦恨一个人,要再放手绝不会如此简单。 “墨儿——你在哪里?” “大当家?”听见他大声咆哮,底下服侍的小婢赶忙跑了进来。 “少奶奶人呢?”他红着一双眼,怒气冲天。 “少奶奶在房里睡得正……”小婢探头,没见到床榻上的人影,一双绣鞋搁放得整整齐齐。“少奶奶不见了!” “我千叮咛万嘱咐,别让她离开你的视线,是我说得不够清楚,还是你听得不够仔细?” “小的不过是出去帮少奶奶拿点吃的,回来时经过崔大夫那儿多停留了会,想请大夫为少奶奶开点补气养身的药,我没有想偷懒的意思。”小婢慌了手脚,欲哭无泪。 “出去!”裴弁压下满腹火气,咬牙低吼。“快出去问问还有谁见到少奶奶?若真找不到人,你自己看着办!还不快去!”他随手将小袜塞进袖里。 “是!”小婢哭着跑出房,深怕真的铸下大错。 见那丫头离去,裴弁一个转身,视线落在床下那双绣鞋。 她赤着脚不会走太远的,他知道她哪里也去不了,她并无其他落脚处,她究竟会到哪去? 门外又传来匆匆的脚步声。 “大当家,少奶奶并不在府里,小婢已经拜托大家到外头寻找了。” 见她如此说道,裴弁额间青筋凸出,恼火地将她推开。 “滚开!” “大当家!”见他眼底的怒涛更是窜得老高,吓得小婢又是一阵心惊。 他袖一甩,口气森冷恶劣。 “你该多珍惜和自己脑袋相处的时光,看样子是不长久了。” 第九章 清风里,淡淡花香飘扬在其中,严寒的冰湖已化做一池春水,风吹皱了湖面,也吹走了许许多多的思念,将所有真挚浓烈的情感埋葬在湖底,盼望将它们一块带走,永不回头。 看着湖畔边的身影,裴弁立刻翻下马背,安静得不敢妄动。 多年来,他总藏在她身后,在暗处守候她。如果一辈子只能选择一个最爱或是最恨的人,他宁可将爱留给她,把恨全数留给自己,让她终其一生牵挂、怨怪他。 他的视线牢牢锁定她,见她弯下身去,好像打算往湖里跃去—— 记忆一时之间倒退,多年前,他也曾亲眼见到她掉入这座湖中。 “墨儿!你做什么——”他失控地大吼,拔腿狂冲到她后头,将她紧紧抱住。 “怎么了?”受到突如其来的惊吓,墨儿愣在原地良久,然后转身看着他。 “你还敢问我怎么了?”裴弁气急败坏地鬼吼,并未察觉到自己的怪异。 墨儿发现裴弁那双紧紧抱住她的大手,明显的在发抖,她大感意外。 “你在害怕吗?” 虽不想承认,可裴弁却克制不住直打颤。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想对我以死相逼!” “我没有。”见他眼底满是惊慌,墨儿不禁感到鼻酸,这个冷静的男人竟因她而心绪大乱,莫非他真的在乎自己? “没有?!我亲眼见你想往湖底跳,你还敢说没有!”他的音量大得吓人。“你是最怕水的,就连过条溪都吓得哇哇大叫,自十二年前那场意外后,你再也不曾到过这里!”当年溺水的恐惧仍深植她心底,他比谁都清楚。 墨儿捧高手里一艘由叶子编的小船工他面前,证明自己所话不假。 “我到现在仍旧很怕,所以请你不要放手,好吗?” “你……”小船内叠放一套小孩的新衣衫,让裴弁深感诧异。 “即便是害怕,我也真想为他做些什么。”泪水骤聚,她略感心酸。“这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一点小事,再多的,也没有了。” 听着她话里的伤感,裴弁不动声色,将她拥得死紧。 “我不希望他认为自己是没人要的小孩……他不可以和我一样,他应该去找个更好更爱他的人家去投胎。”墨儿噙着笑,笑中带泪。“我梦见他拉着我的裙摆,咿咿呀呀地向我撒娇,我将他抱起来,他笑呵呵地亲我,就像小宝亲你那样。” 裴弁薄唇抿得紧紧的,心头因她的话而纠结,她的想望竟然毁灭在他手上。 “他比小宝还讨喜,还黏人,我想是因为他是我们孩子的缘故……”她眷恋不舍地看着那套为孩子做好的新衣。“你说得对,跟着我,他没能得到任何幸福。我能给他什么?又或者能为他做什么?拉孩子一块受苦,何必呢!” “你埋怨我无妨。”只要她肯恢复过来,他都无所谓。“一辈子不饶恕我也无妨。你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但就是别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我的勇气没大到足以将自己以外的人摧毁。我很想让你跟我同样伤心,可是却想不到任何办法,我不想只有自己尝尽苦头,这样好不公平。”两行清泪滑落脸颊,她笑得凄楚可怜。“若我真死了,你一定会火冒三丈,日子久了就会忘记我,忘掉曾经有个叫墨儿的女人。” “是的,我一定很快就把你忘记,让你后悔自己当初的愚蠢,别指望要我惦记你一辈子,休想要我守着你的牌位,我会去找一个与墨儿神似的女人来取代,逼她里里外外,从头到尾都要像你。” “你好可恶!就算死了也想教我不得安宁。” “我是可恶,那又如何?若你敢抛下这一切,那个更可恶的人会是你!” 墨黑的眼毫不遮掩地探进她眼底,如往日般,望见她心中的喜怒哀愁。 “裴弁这辈子只会有一个女人,她的名字就叫墨儿!” “你知道我仍然恨你,比任何痛恨你的人,还要更恨你吗?”她无法漠视他曾给予她的伤害。 “我希望你永远恨我,就连死后也如此。”最好将他搁在心口里永生永世,纵使那可怕的情愫是恨念,只要能存在她的记忆里,任何形式都无妨。 “我今生今世都会对你恨之入骨,你将我最珍视的东西给夺走,我永远无法原谅你,我会一辈子记下你曾对我所做的、残酷的事,你嘴里说的一切,都会如你所愿的。”他怎能说得这般轻易?她越是恨他,就越是放不开他。 “你要说到做到,千万不要半途而废,既然要恨,就要贯彻始终。” 墨儿无言,仅是与他对望,永远不明白他眼底透露的情感是什么。 视线投向前方随风轻轻荡漾的湖面,墨儿的轻叹飘散在风中失去踪影。 “当初若不是你,我真想永远沉睡在此处,没有风雨,没有苦痛。你明明说人不过仅是贱命一条,却将我救起;我比谁都清楚做人最苦,却执意拉个人作陪……是谁先开始做错的?是你,还是我?” 裴弁眼底窜过一丝火花,听出她话里那抹无奈,却是默然不语。 “或许我们不该相遇,你仍旧是高高在上的裴弁,我还是孤苦无依的墨儿,我们就不会纠葛未休,陷对方于死胡同中。为什么我们的情感,是要眼见一方沉入炼狱里挣扎,另一方才会善罢甘休?” “因为你相信命运,我否认宿命。”他们都在挑战那不可预见的未知,如今才会走向这惨痛的悲剧。“而这也是你曾相信的命中注定。别再探究其中谁最苦,看得越清楚的人,就越是痛苦。” “但孩子的苦谁替他偿还?他何其无辜。”捧着那艘叶船,墨儿倍感心酸。 “得之,我幸;不得,我命!”他从不回头看,徒增感伤罢了。 “你好薄情。” “若真是如你所说,我会过得更好,而且比你还要好。”他将她遗落的小袜放进小船里。 看见始终找不着的小袜,静静躺在眼前,墨儿的泪又涌上。“他会怨我吗?” “他对你的怨怼,由我来承担。”他道。 “我只想告诉他,他不是没人要的孩子,我爱着他,比任何人还要爱他。” “孩子会明白的,否则你不会来这里替他准备新衣新鞋,让他路上好走。”若不是梦见那孩子,裴弁相信她一辈子宁可躲在这场恶梦里,到死也不肯面对他。 “我好舍不得他……真的好舍不得……” “不属于自己的,终有一天我们还是该放手,你让他走,他未必会埋怨你,若他得到更好的归所,会更感谢你的。”裴弁催促着,要她别再眷恋。“没有失,哪有得?” “我希望自己失去的一切,能换取他所有幸福。”她含泪弯下身,迟迟不肯松手让叶船飘流至他处。 裴弁没有看见她眼底的悲伤,将叶船轻推至湖面,任阵阵清风送走两人心底的伤口。 她再也受不了的跪坐在地,任凭泪水滑落她双颊,模糊掉那艘小船的踪迹,越想看得仔细,就越是力不从心。 墨儿哭倒在他怀里,裴弁没忽略她裸足上的伤,清楚地明白这是她对自己的惩罚,哪怕真是痛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仍埋葬不了她所有痛感。 裴弁任那泪水浸湿衣襟,已找不到其他方法抚平她的悲恸,只晓得她的伤痕有多深,自己的心口就有多痛。 “你可以怨我、更可以恨我,就是不要责难你自己。罪我来扛,无须你担。” 墨儿哭得无法克制。他话里独自承担的意味太过浓厚,为什么他要这么做?她该如何恨他,才能求个痛快?为何他总陷她于两难的境地? “我不想挣扎……真的不想过得那么辛苦,你让我走吧,如果我不爱你,就不需要再如此挣扎了。” “不可能!我办不到。”裴弁紧紧拥住她,刻意忽略她的愁苦。“我要你恨我,一生一世都要这么恨我。” “你为什么真要逼我?我受够了!裴弁,你好可恶……”攀住他的肩,她泄愤地咬上他的颈子,使尽气力留下新月牙印,深深地陷进他的血肉里,好解放这些年的愤恨。 裴弁能够感受到她那股恨念。尽管颈窝间已渗出那腥腻的湿热、强烈的痛感,仍将她抱得和往常一样紧。 “你要恨,就要像这样恨得透彻,才能将我搁在心口够久!”合上眼,鼻腔湿热,任凭她恨意赤裸裸地呈现在眼前。 没有爱,哪有恨?这么多年来,他就是如此告诉自己,才能不断和她纠缠下去,如果爱一个人也要连同对方的怨恨一块吞下,如此辛苦又何妨?他不苦,真的不苦…… 墨儿并未松口,任那腥腻的血味占据她的意识,和着她咸热的泪水,消蚀她所剩无几的理智,她像头野兽般张狂,好似真要撕下他的血肉,才能弭平她的种种伤痛。 她咬牙切齿的似乎真想将他撕毁,裴弁没有多加制止,直到她累得再也无法挣扎……最后她失去意识。 她的痛全是因他而起,既然如此,想抚平她的伤心唯有…… 颈上的热血汨汩流出,染湿了他的衣襟,那双深幽如冷潭的眸子此刻闪过一抹不寻常的火花。 “你要孩子,我给你孩子。”他说得坚定,不在乎她已失去意识,那话仅是说给自己听。 瞧裴弁一身狼狈出现在屋里,崔翇差点说不出话来。“到底是怎么了?” 裴弁匆匆将墨儿搁在床榻上,盖上厚重的锦被怕她受寒。 “你先坐着,等等我替墨儿看完后,再替你疗伤。” 裴弁没有说话,一迳看着他替墨儿检视虚弱的身子,眼底藏着辛酸。“崔翇,我是不是错了?” 忙碌的崔翇突地停下手,古怪地看着他。“你还好吧?” “属于她的东西,我想给她。”裴弁低哑地吐出话,饱含太多的期望。 “你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 “你一定是疯了,才会跟我这么说!”崔翇大声咆哮,斯文的面容藏着狂怒。 “只要是她想要的,我都想给。”这是他唯一能为她做的事,也只想这么做。 “一旦你给了她,就会把自己推入深渊,这样值得吗?” “不亲自试过,我们怎么知道是否真是那么一回事?” “裴弁,你若不是在怀疑我的医术,就是在拿她的性命开玩笑。我告诉过你几遍了,墨儿的体质不适合怀孩子,这辈子你想要有子嗣,是不可能的事了。” “墨儿想要,我就想给。” “给?”崔翇忍不住苦笑开来。“你晓不晓得你是在痴人说梦?” “这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事。” “你可以为她做的有很多,但不包括这件事。我再告诉你一遍,墨儿这辈子若想有孩子,就得拿她的命来抵,而就算怀了,也未必能顺利生下,你明白没?到头来,输的可能还是你呀!” “崔翇,你知道我这辈子没求过谁,求你一圆墨儿的心愿,无论后果如何,都让我来承担。” “我做不到!我是个大夫,我无法容忍明知有危险,却不阻止。” “可是她不快乐……而我,只希望她能快乐。” “时间一久,她就会忘掉失去孩子的痛了,我和你保证我会比任何人都还认真调养她的身子。” “崔翇,旧伤难愈,心伤难治,你不会不懂的。” “你别想说服我,千万别这么做。”看着裴弁一脸坚持,崔翇更加反对。“人命一条,何其珍贵。” “我就是知道,才会这么选择,我不愿看她活得像一具行尸走肉。”裴弁深深地望着床榻上未醒的墨儿,终于跪下。“十二年前,我可以求你一次,十二年后,我同样也想这么求你。” 要不是曾见过裴弁放下身段苦求自己,崔翇会认为像他这样傲慢冷酷的人,是毫无弱点的。“你这又是何苦?那么做,你这些年来的付出又算什么?早知如此,当初就别为了她的身子逼她喝打胎药,陷你自己于不义。” “崔翇,为了她好,我必须这么求你。当年你可以将她从鬼门关拉回,如今也可以圆她的心愿,对不对?”裴弁说服他。 “裴弁,你别强人所难。没有她,你什么都没有了。”他不愿做,是因为比谁都清楚他对墨儿的心。 他的话像把利刃刨进裴弁心里,然而他依旧笑着道:“只要她好,就是为了我自己好。” “你会后悔的!”崔翇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 见他离去,裴弁扬起欢欣的笑,蹲在床边对着墨儿低语。 “墨儿,你听见了吗?你的心愿,可以实现了……” “夜深了,你无须拼命成这副模样。” 在房内为孩子做衣裳的墨儿抬起头来,见裴弁端进一碗热汤,油腻的气味让她皱起眉头。 “觉得难受了?”他坐在她身旁,拿走她手里的针线活儿。“是你自己要找这种罪受的。” 过了半年后,墨儿又怀了身孕,这一回他们战战兢兢地期待新生命到来。 墨儿没有出声,盯着那碗飘着氤氲热气的汤水,上头有层薄薄黄亮的油,教她没有太多食欲。 “不想认命你就快喝。”裴弁将汤匙塞进她手里,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摸着凸起的小腹,墨儿咬牙将热汤舀进嘴里,那股药味教她难受得直反胃。 若不是她的体质容易小产,他也无须请崔翇为她安胎养身,还每天盯着她将汤药喝下,只不过她喝了数个月都喝腻了。 墨儿一脸恶心地吞下第二口,那张小脸顿时更苍白,捂着嘴差点吐了出来。 “不准,给我吞下去!”裴弁伸手按住她的嘴,强迫她吃下去。 两人就这样僵持了好半天,一碗热汤总算喝下半碗,却已令她备受煎熬。 “你可以现在就反悔,我会去找崔翇想法子,包你明天就无须再受罪。” 见她盯着剩下半碗的汤药直皱眉,裴弁冷冷地撂下话。 墨儿再度捧起汤碗,一鼓作气地将汤吞下。 裴弁挑起眉,没想到她今天这么爽快,平常喝碗药总得磨个老半天,今天三两下便解决了,他接过碗放到一旁桌上,可没一会儿,身边的人儿突然拔腿冲到木盆边,开始吐得掏心掏肺。 裴弁的脸发黑,为她拿来一块帕子,拍着她的背。 “就算想吐,也留点汤药给孩子。”她吐得根本听不见他的话。 “恶……”墨儿吐得俏脸翻白,痛苦得说不出话。 “你再吐下去,药就会吐光了。”裴弁轻拍她的背。 她抬起头来,本想转身,却两腿瘫软跌往地面。 “小心!”裴弁机警地拥住她,没让她摔在地上,见她粗心大意,他火气一时涌上心口。“搞什么鬼?你以为现在这副身子是你自己的吗?” 她浑身瘫软地倒在他怀中,无力地道:“我不是故意的。” 裴弁没好气地将她抱起,放在床榻上。“别下床,我来处理。” “好些没?”为她拭净嘴边的汤药,他再倒杯热茶给她,好冲淡她嘴里酸味。 墨儿点点头,明白他的霸道全是为了她和肚里的孩子着想。 裴弁为她褪去鞋袜,动作轻柔小心,脸上并无半点强迫或嫌恶,反倒做得心甘情愿。 从不屈居人下的裴弁、总是心高气傲的裴弁,如今为她打理一切,照料她的起居饮食,看顾她的日常生活,这点让墨儿倍感窝心。 虽然裴弁没说出口,可墨儿却知道他接纳了这个小生命,跟她一样满心期待、盼望这孩子的到来。要不他不会在她身旁跟前跟后,就怕她跌跤。 “怎么了?”抬起头,裴弁迎向她的目光。 “没有。” “躺下吧,躺着会让你好些。你先睡!”他扶着她的腰身,让她躺卧着。 为她盖上被子后,裴弁转身将她吐出的秽物,连同杯碗一并收走。 墨儿的鼻头又发酸了起来,眼底湿热,浮沉了这么些年,她总算得到了归属感,能真正替他做点什么,也真能为自己留下些什么。 “你怎么了?”裴弁走回房,见她眼底蓄满泪水,深深困惑。 “没什么,只是泪水止不住。”抹掉脸颊的泪痕,墨儿绽着笑。 “情绪起伏大是正常的,你别紧张。”裴弁脱去外衣,躺在她身侧。 “你怎么晓得?”如他所言,这阵子她的确多愁善感,心情总会莫名大起大落。 裴弁并未回应她的问题,开始动手按摩她的颈脖背脊,企图让她身子舒爽些。 “这是谁教你的?”背上的力道不轻不重恰到好处,每按一下,就让她筋骨舒坦些,消除她一天的疲劳。 “你今晚问题很多。”他绷着脸。 “可是我想知道呀!” “但我不想让你知道。”裴弁没给她好脸色,睇着她。“你只要专心照顾肚里的孩子就好,其他的琐事无须挂心。” 墨儿俏脸蓦地沉下来。“你对我的好,会不会只是场梦,总有一天会醒?” “是我特地去问崔翇的,你满意了吗?” 见她又开始自怜起来,他只想快快堵住她多余的思虑。 这答案让墨儿深感意外,这真是他会做的事?大眼不可思议地直盯着他,好似见到最诡异的事。 “他说你必须保持愉快的心情……”裴弁忆起崔翇的交代,见她一脸怪异,口气又恶劣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找我麻烦吗?” 墨儿忍不住轻笑,小手环上他的颈项,视线落在那道月印的咬痕,那是她烙印在他身上永远抹灭不去的痕迹。“我真的可以将这孩子生下来吗?” “你要平安将孩子生下,若你真有个万一,我饶不过你。”裴弁黑眸里藏着深深的忧虑。 墨儿没注意到他怪异的神色,沉溺在此刻的幸福里。 “噢……”突地,她按着小腹拧起秀眉。 裴弁心惊胆跳。“哪里不舒服?” 一朵淘气的笑容绽放在唇边,她拉着他的手按向自己的肚子,见他略略的吃惊而后淡淡的困惑,最后才释出浅浅笑意。 裴弁感到掌中传来的温暖和轻浅的律动,他胸中充满强烈的震撼,这个小生命出乎意料的坚韧,好似在与他的呼吸相互呼应。他突然悔恨起曾经的自私,他竟如此狠心地扼杀之前那小小的生命。 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心酸,摊在她面前是如此鲜明。“你后悔吗?”她问道。 裴弁沉默不语,再多无奈也只是搁置在心底,从未透露半分,以前不曾,现在不能,往后的日子也不会。 “你不该后悔,这不像是你会做的事。”墨儿抵着他的额,此刻只想依附在他的羽翼之下。“都已经过去了,我只想把握现在的幸福。” 抿着唇,他的神态看似风平浪静,可内心暗潮汹涌。他不知如何回应她的话。 “我给不起你看不见的承诺。”话说得太早,往往会陷彼此于万劫不复,他不想给她太过美好的远景,教她再度失望。 “我不是在向你索求什么,这样的生活是我选择的。” 她永远比他想像中来得坚强。 “我们是否该为孩子取个名字?”未察觉他的怪异,墨儿依恋在他怀抱中。 “你想到了?” “没有,所以才想问你。”小手环上他的腰际,一如先前她依赖他的习惯。 收紧手臂,裴弁将她揽得更紧,在她耳边轻轻低语。 “那就交给我烦恼吧……” 第十章 冬雪融尽,春回大地,万象更新,景色繁荣,和风抚过沉睡又醒的大地。 裴弁绷着面容,他掌心发凉,额际冒汗,在初春的季节里十分不寻常,好似正经历痛苦难忍的煎熬。 裴姓全家人难得一起聚在大厅内,就连贪睡的老五裴铨此刻也正襟危坐,眼底见不到半分睡意,大伙全紧张兮兮。 老三裴烨突地感到口干舌燥,倒杯水给自己,哪知手却抖到掉了杯子,匡啷一声摔在桌面上,吓得桌旁其他几人差点跳了起来。 “你搞什么鬼?”裴彻口气恶劣,朝他吼了一声。 “我只是觉得口渴想喝杯水……”老三裴烨摸摸鼻头,委屈得很。 “二哥,别生气,喝喝茶消消气,老四来帮你。”老四裴煜赶忙帮双胞胎兄弟解围,替大伙斟杯茶水解渴。 正当裴煜将茶杯递给裴弁时,手指间感觉到的凉意让他问道:“大哥,你还好吧?” “没事,我很好。”裴弁漫不经心地将茶水咽下。 裴涣见兄长无视那茶水热烫,咕噜咕噜地灌下去,忙出声制止。“大哥……” “好烫!”裴弁烫得皱起眉头,差点吐出水来。 “你比大嫂还紧张。”见他慌张的模样,老五裴铨下了个结论。 “我没事!你们是耳朵瞎掉,还是眼睛聋了?”裴弁破口大骂,将茶杯重重放在桌面上。 “是眼睛瞎掉,耳朵聋了才对。”老二裴彻喝口热烫的茶,冷冷纠正他。 “要不要请崔翇开帖安定镇神的药方给咱们?”裴涣中肯地说道。 此话既出,在场裴家男人全端起茶杯来,眼观鼻、鼻观心,似乎企图在掩饰些窘迫的心态。 沉默的气氛持续着,没想到迎接一个新生命的到来,竟是如此教人又惊又喜又忧又怕,虽先前崔翇曾替他们做心理建设。可见到墨儿痛得说不出话来,六个男人吓得手足无措,害怕得直想跳脚。 从未见过生产这等阵仗的男人们全被扫到大厅内等消息,盼了半天还未有个心安,人人眼底写满奇异的情绪,就连一向自制甚好的裴彻,也难掩心中的喜悦,却又十分担心受怕。唯有裴弁一脸古怪,俊脸上满是恐惧不安。 直到崔翇慌乱地从外头奔进厅内,六个男人全涌上前去。 “生了吗?生了吗?我当叔叔了呀!”裴涣跑得最快,一把抓住崔翇,摇得他头昏脑胀。 “走开走开!我是人家的四叔,你这小叔叔给我闪远点!”裴煜压根忘了平日最疼爱的弟弟,只想要有个小侄子来抱抱。 见大伙凑上前去你一言我一语的,裴彻把胞弟们推开,将崔翇拖到他和裴弁之间。“怎么了?你看来不太好。” “墨儿她……还好吧?”裴弁话声颤抖,即便他力图镇定,却力不从心。 “我和你说过的事发生了。”崔翇拧起浓眉,打毁裴弁的所有希望。“我已经尽力了。” “没关系,没关系……”裴弁鼻腔发热,掌心颤动。“我知道……” “崔翇,你是什么意思?”见到兄长的表情,裴彻不祥预感油然而生。 “墨儿她……”崔翇觉得这事关重大,也必须让其他人知道。“现在,我们要选择,二选一。” “我听不懂,你别打哑谜。”裴彻激动的脱口而出,不明白他的意思。 “现下情况已不可能母子平安,所以我才来问你们……”纵有华佗美名,可是总有个万一,连他也无法挑战老天爷。“要孩子,还是护母亲?”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裴彻火爆地扯起他的衣襟。“你现在要我们做什么鬼决定?” “二哥,你别激动!”老三、老四左右开弓,架着动怒的裴彻,也仍救不下可怜的崔翇。“听崔翇把话说清楚。” “我已经听得很清楚了!”他气得两眼发红。“你不是很厉害吗?你不是有神医美称吗?救他们对你而言很难?你搞什么鬼!” “要她怀孕本来就很冒险,以她的体质根本不适合有孩子,也不应有孩子,我实现了裴弁的愿望,让她尝到当母亲的喜悦,事情演变成今天这个田地,不是偶然,那是必然。”崔翇未将他的怒气看进眼底,一贯冷静坚定。 “我要你保他们母子平安!”裴彻大声咆哮,不愿细究他话里的前因后果。 “墨儿怀孩子,对她的身体负担过重。你晓得吗?她即便死里逃生,日后若再怀孩子也绝对会次次流掉。”崔翇推开他,不顾这番话对在场所有人有多大的震撼,硬是说出真相。“这是她的命运,我无从改变。” 其他五个男人看着始终安静不语的裴弁,这才发觉他眼底深藏着伤感。 原来他全都知道,也比任何人都做足心理准备,只是已成既定的事实,一时之间的痛,绝非三言两语能够轻易带过。 “我再问一遍,要孩子,还是保母体?”时间紧迫,崔翇只想赶紧把握。 “保母体!”大伙毫无犹豫,断然舍弃那未知的新生命。 “要孩子。”裴弁道。 裴彻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听见的,他一心盼望她能平安,而这可恶的男人想法竟和众人背道而驰。“你是不是疯了?” “崔翇,请你保孩子平安。”裴弁话里平静,并无太多情绪。 “裴弁!你好可恶——这就是你的爱?你爱她的方式,就是背弃她?”裴彻一拳挥下,决心打醒这个冷血的兄长。 其他人忙着拦下陷入疯狂的裴彻,而在他拳下的裴弁无半点闪躲,任凭他将怨气发泄在他身上。 “好一个你爱她!你根本想杀死她?你说呀——”裴彻愤怒得失去控制,更不在乎老三老四架着自己。“你说话呀!你为什么不说?” 裴弁只是默默承受,见崔翇迟迟还不肯走,开口催促。“崔翇,你答应我,保孩子平安……孩子千万要平安。” “我不准!”裴彻加重出拳的力道,揍得裴弁吃痛倒在地上。“你晓不晓得她有多爱你?她为了你不顾旁人的指指点点,只盼陪在你身边。你知道外面的人将她传得多难听吗?在你还未给她名分前,墨儿不过是个比妻妾还不如的女人!你听过她在你耳边喊苦吗?你见到她眼底的痛吗?你什么都不仅!” “崔翇,你快去!你要为她保住这个孩子!”裴弁大喊,不顾自己嘴角流血的大喊。 裴彻又补他一记拳头,打得他痛苦呻吟。 “牺牲孩子!我要墨儿平安,她若有个万一,我不会放过你。”裴彻疯狂喊道。 “不可以……不可以……”裴弁试图挣扎起身。 “我和你一块走,我要确保你真的做到。” “牺牲孩子,才是真的杀了她!”裴弁吃力的站定,抹去嘴边血丝,两眼发红。“你不知道她有多期待那孩子出世,为了孩子,她什么都肯付出,即使是生命。” “走。”裴彻拖着崔翇脚步转向门外,顾不了裴弁。 裴弁怒不可遏的揪住他。“裴彻!你若真是那么做,我会宰了你!” “老三、老四,快把大哥架走。”裴彻企图挣脱大哥的钳制,见其他弟弟愣在原地,暴怒地咆哮。“还不快点!” 双胞眙赶忙上前,怕两人又大打出手,再说裴弁已被揍得无力还击,根本承受不住裴彻的拳脚相向。 “大哥,你让崔翇去救墨儿,孩子没有就没有了,她会体谅的。”老三裴烨哽咽,不愿见到兄弟阋墙的场面。 见崔翇被裴彻拖走,裴弁怎么也挣脱不了其他人的钳制,只能痛心的咆哮。 “她宁可保住孩子也不想苟活!你听到没有?裴彻,你听到没!”他忘不了当初她失去孩子的痛,更害怕毁了她的未来。 “那是她视为生命的孩子呀!”阵阵咆哮响彻云霄,那是裴弁人生中最大的遗憾。“她期待生下那孩子,我拜托你……裴彻!那是墨儿的心愿,她不会愿意活着背负伤痛,她会受不了的,那不是她该尝的滋味,失去她的痛我来承担,由我来担啊!” “大哥!够了,你已经做很多了!那不是你希望的,没有人会怪你的。”老三裴烨阻止着他。 “我为什么又教她失望?为什么我做不到她的期望……为什么……我就是给不了……”他只是喃喃念着,眼神空洞,心已死绝,陷入不可自拔的深渊中。 一对羽睫紧闭未睁,掌心传来微凉的低温,现在的裴彻,不过是代替一个名叫裴弁的男人给她力量,无关乎其他异样情愫,只想单单在此时给自己曾爱过的女人最大的依靠。 坐在床榻上,裴彻守在她身边寸步不移,能为她做的也只剩这么多。风雨过后,一切未定,仅能对上天祈祷早日雨过天晴,明日又是新的开始。 正当裴彻陷入独自的悲愁中,手心传来的颤动,让他在最短的时刻中回过神来。“你总算平安了。” “我睡很久了?”眨眨眼,墨儿从梦里苏醒过来,唇边噙着浅浅笑意。 “不久,不过一、两夜而已。”裴彻替她拉高锦被,细心体贴。“你笑了,是因为做场好梦?” “嗯。” “做了什么?能和我说吗?” “不,不可以头一个让你知道。” “若不是秘密,请让我第二个得知。”裴彻明白她的意思,当下竟很嫉妒裴弁的幸运。 “孩子呢?”见床边无其他身影,墨儿一时又急了起来。 “你放心,在大哥那儿……有大哥陪着她……”裴彻展颜欢笑,极度勉强。“是个可爱的女娃,她的眉毛像你,嘴巴像你……她小小的模样简直是你的翻版,只有鼻子勉强像大哥。” “那眼睛呢,她的眼睛像谁?像我还是像他?” “她睡着了,所以我没看见,如果她能平安长大,她和你一样是个大美人。” “裴彻,你……你在说什么?我不懂你的意思。”见他话中意有所指,墨儿困难地坐起身来。“我的孩子呢?我要见她!” 裴彻试图平稳她的失控,痛心疾首地喊:“墨儿!冷静点,听我把话说完。” “我的孩子!你们对她做了什么?我想要看看我的孩子,我只想见她一面!” “别这个样子,你已经听见我说的话了。”按住她的肩头,裴彻难受地咆哮。“你和大哥还想自欺欺人多久?何时你们才肯善罢干休,放彼此一条生路?” “裴彻,放开我,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让我见见她,见她一面就好。”泪锁在眼底,再痛她也只能忍着。 “不可能!孩子已经走了,她一出世就夭折死了!”裴彻残忍地将事实摊在她眼前,就是不想瞒她半分。“大家都尽力了,你是,崔翇也是……就连大哥也一样,你们都努力过了,没有谁对谁错,好吗?” 泪水凝聚在眼眶中,墨儿却震惊得落不下一滴泪。“你要我拿什么脸去见你大哥?”她颓然地垂下头,拼命将冲上喉头的心酸给咽下。“他不说,其实我都知道,他比我还期待那孩子的出世。成天在我身旁跟前顾后,就怕我有个闪失……到最后,连延酒坊都不去了,老五老是跑来和我抱怨没有一天好觉可眠,可是如此他却比谁都还固执……我辜负他了?” “没有谁辜负谁,这是天意,不是我们抵抗就能违背得了的。” “你告诉我,为什么这世上有这么多人,偏偏我就是得不到的那一个!”墨儿激动的大吼。“是谁夺走我的幸福?连施舍都不愿给我!” 将她忿然的情绪看进眼底,他却无法做些什么。“你可曾想过,得不到的不止是你,还有另一个人也在你身后?”纵然无法苟同裴弁的做法,但也想为他一吐这些年来的苦楚。 “你的苦,我清楚。”因为他爱她,所以瞧得比谁都还仔细。“但是他的痛,你可曾知晓过?这么多年,他活在这种挣脱不开的炼狱里,在你看不见的时候,他身心俱疲却还想为你遮风避雨。” “我听不懂!我听不懂!”捂住两耳,墨儿选择逃避,她不想在这当口,承受太多未知的事实。 裴彻咬紧牙关,将所有伤心吞落,想逼她明白这前因后果,他不想成为裴弁的共犯,不愿她到头来却什么都不明白,她不可以连活着都依附在裴弁的谎言中,这算什么人生?! 扳开她手,裴彻非教她看清不可。“你听清楚了!裴弁就是如此自私的人,这个千古罪人只想将这一切揽在身上!这就是他不肯相信的命运,也是你违抗不了的宿命!你终其一生无法留下有血缘的亲人,他不是不给你孩子,是你要不得,也没法要……从今而后,就算真想再多做努力,下场也会和今日相同。不是胎死腹中,就是早夭而亡。崔翇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你从鬼门关救回来,若不是他,你会和那孩子一道走。” “你为什么不让我陪那孩子?为什么不!” “你走了,那他怎么办?难道你真顾着恨他,而见不到其他了吗?对你而言,裴弁这男人的存在,要舍要抛是件很轻易的事?。”再恨,也会有个限度,直到他见到墨儿的满腔悲怆后,对裴弁的恨,就到此为止了。“你可以走得潇洒自如,就是请别把他的心给带走,若真想拿走些什么,就请你把堆积在他心中这些年来的歉疚全部都带走,教他无须终生活在背负罪愆的阴影里。” “十二年前的那场意外,他已经自食恶果了,也做了最大的弥补,却仍饶不了自己,才会陷入两难的境地。一个男人要咽下心爱女人的恨,你晓得那需要多大的勇气?他可以不必背负,却还是承受了。不是他伸手将你推下那座湖池,然而他把那可恶的凶手看做是自己,若不是那群顽劣的小孩,你不会被崔翇诊断出终生无法生育,你本该拥有很多快乐的人生,但最后还是走样了。” 裴彻眼底湿热,以为自己能说得像局外人般,却不能称心如意。“你晓得他有多恨自己的无能?他就是活在这种懊悔与苛责之间,觉得有义务要你学着掌握自己的人生,竟也把你推向不幸的深渊……” 墨儿浑身颤抖,很想佯装镇定,却徒劳无功。 “当你躺在病榻上,是他衣不解带的看顾你,当你感到浑身寒冷不停发抖时,是他给你温暖依靠,他好不容易找到崔翇,不顾一切将他留下,为的不是弥补自己的错误,而是不想让你受病魔摧残,再度失去幸福。”裴彻两掌收紧,很恨自己将那些陈年旧事,还牢记在心区。“直至他被告知你这辈子都不可能有孩子时,他的心有多痛,你不过才十二岁而已,往后漫长人生全教这一切给摧毁了,就算强行怀有身孕,也会为此陪上性命……对于你,他真的很愧疚,却无计可施。” 直到此刻,墨儿才清楚的知晓,当跪在地上那个痛苦不已的自己,毫无尊严向他乞求时,也将他推入万劫不复的绝境中,疯狂地向他索讨那根本无法实现的心愿,同样也把那颗心给划得再残破些。 他怎能?怎能让她连恨,都如此不明不白! “我们不该相遇的,他应该有个爱他的女人,为他生儿育女,而不是娶一个像我这样只顾着恨他的蠢女人……连一男半女都留不下。” 裴彻总算知道为何裴弁迟迟不肯让人知道这天大的秘密,她的性子刚烈,不可能会耽搁他的幸福。 “或许他宁可你嫁得糊里糊涂,也不想见到你眼底对他的歉疚,对他来说,这比你恨他还要折磨人。”就连爱,也要比他还狂还烈,裴彻真无把握能爱到如此到了极点的痴狂。“没有人会把爱一个人的印记,留在自个儿身上成了惨痛的记忆,但是大哥他就是这么疯狂的人,你已见过他背上的伤了,那是最好的证明。” 墨儿困难地咽下唾液,震惊的看着他;那道自肩胛长及腰骨的伤疤,每每教她看了于心不忍,几次想开口询问,终究鼓不足勇气。 “还记得那一年,你遇上车关后醒来,见不着大哥,咱们和你说他到外地做生意。”裴彻哽咽。“那是骗你的,若不是大哥护着你只怕你真会命丧黄泉。他怕你自责,不顾自己的伤和崔翇的劝阻,连夜赶至裴家别业躲起来养伤……那伤还曾让他一度半身不遂。” 掩着嘴,她差点逸出啜泣声,拼了命的隐忍,就是不想在他以外的人落泪,没有裴弁的肩膀,就连倾吐她都未尽痛快。 “若不是小六常在他身边念着你最近做了什么事,读了哪些书……告诉大哥你心里挂念着他,老问他到底何时才会从外地结束生意回来……每一回,大哥总是在小六离开后,忍不住掉泪,一个人默默地努力学着再踏出脚步,然后跌倒,再爬起一回……” 裴彻温柔看着她,发现一切为时不晚,背负这么多年的秘密,总算一吐为快。在风雨之中,他才察觉到解脱的不止是他们两人,还包括自己。 静静听他话里那份从不轻易吐露的情感,墨儿极度哽咽。“这就是……他爱人的方式?我想见他,现在就要。” 见她走得着急,裴彻也未阻止,仅探出手紧紧握住她,其中不掺杂半点私欲,而是超越男女之爱,比血缘还亲的浓情,发自内心的真挚情感。 “墨儿,从今而后……请你爱他就好。” 那块新碑,埋葬她的希望,也埋藏他最强烈炙热的情感,只是他总装得无心无情,才能继续向前迈步,走在前头,替她遮风避雨,为了保她安定,他愿化做任何形式存在于她生命中,但求她终生平安无虑。 初春第一场雨季,冲刷去严冬残留的低温。 那场大雨,掺杂他悲恸的情绪,伴随逸出的低鸣,吞没在苍茫的大地里,让穹苍落下的哭声,全数都给掩盖踪迹。 裴弁咬紧牙关,未让热泪滑出眼眶,直至感觉到身后一双低凉的手环抱自己,钢铁般的意志终化成滚烫的泪水。 裴弁悲愤地咆哮,一解多年来压制住的苦痛,失控地决堤。 “对不起……对不起!请你原谅,我保护不了她……我真的无能为力……” 悲痛的表情藏匿在他宽阔的身后,墨儿听着他的歉疚,吐不出半句话。 裴弁跪倒在墓碑前,指尖陷进湿土中,阴冷触感爬过他全身,裴弁好似看到多年前的自己,见到双亲在众人拳脚底下挣扎,在咽下最后一气之前,受尽残酷的凌辱,而他只能拉着五个幼弟连夜逃跑。 “这个世界好冷酷,对我好无情,为了那些臭钱,活活逼死两条人命,还想赶尽杀绝。”若不是五个手足无人看顾,裴弁相信自己宁可拼个你死我活,也不想苟活在人世。“我冷血吗?那些夺去我父母的家伙又该怎么说?如此愤世嫉俗,又是我愿意吗?”可偏偏是他来接受,他来负责,连拒绝的权利都没有。“我若死了,小六他们怎么办?我不死,就要承担!没有人问过我愿不愿意,想不想要……为了生活,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你可曾想过一个不到十四岁的小孩子,背负双亲因经商失败欠下的钜款,牵着弟弟们在街头流浪,连明天都看不到,更遑论能见到其他狗屁未来。” 看着那块新碑,裴弁只觉得这个人生太沉重了。“他知道日子过得安逸需要付出代价,全力以赴为的却不是自己,他要一肩扛起所有重责大任,还要告诉其他手足怀抱希望,但是他的人生,已经教他绝望了……若不活在虚假之中,他拿什么说服自己?而所谓支柱,就是连哭泣的勇气都拥有不了。” 有种很灰绝的哀愁困住了她,让她不断地向下沉沦,他从未提起,她无从过问,而今他的过往摊在眼前,墨儿才明白他的隐瞒,不过是希望她过得比自己好,专心体会安定的滋味。 “他花五年振作,好不容易建立新的人生,正想摆脱往日阴霾时,竟在另一个人身上见到当年无助却倔强的自己。直到那刻起,他才想为自己做点什么,而不是为了他人汲汲营营,哪知绕了一圈,哈哈……你知道吗?最后他还是回到最初,然后再亲眼见到一条宝贵的生命消逝在自己手中,仍旧无能为力……”裴弁痛心地咆哮。“他拥有再多金钱或权力又有何作用?连自己最心爱的家人都挽救不了,只能替她造座坟……” “你何必……总是怪罪自己?” “我别无他法,已经习惯这么过了。” 他话里的无助,墨儿仅伸手将他拥住,一如当她感伤寂寞时,他展开双臂只想给她依靠。 “若不这个样子,我真的走不下去,也走不久……” 他没有懦弱的权利,可是扮演强者太多年,已经让他深感疲累,很想暂且放下所有一切,单单回到那个真实的自我。 “你好傻。”她哽咽,笑他的执着痴狂,也笑自己的大意无知。 “对不起……对不起……我救不了孩子,请你原谅。”两臂收紧,那双小花鞋被他捏在手底也同样牢靠得紧。 墨儿痛哭失声,和着他的低鸣,在清风中交织成悲怆凄凉的曲调,飘散在穹苍之间。 她的视线落在新碑上,上头有他亲手替小娃娃凿下的刻文,这是做父亲满怀的真挚情意,里头包含他眷恋与不舍。 “你给的够多了,芸蝶会知道的。她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只彩蝶,我们拦不住她飞向那未知的尽头,可是我们的生命,已经随她而重新翩然起舞了。” 她在绝望中遇见他,在蜕变中恨透他,在成长过后爱上他……如今仍能跟随他前进,能看着他宽阔的背影,她便觉得心愿足矣。 “我真的很感谢你是如此的爱她。”墨儿望着丈夫道。“我曾经以为这辈子注定飘泊,永远找不到遮风避雨的港口,我得到的温暖,总是比别人少,所以一旦找到依靠,就不断的过分索求,想要爱情,想要安逸,想要独占,然后将自己推入深渊。”她的轻叹,散在清风中。“所以我要了很多很多,仍旧感到不满足,要尽一切,还想要个永恒……以为你不给,才恨起你的自私,却看不见你给的,已经很多很多。” “这么多年来,我们背负的东西好多好多,多到让爱情都变了样。直到何时,我们才肯放彼此一条生路呢?” 裴弁不敢去听她话中两人多年纠葛未清的错误,那也同样是他放不开的一份爱情。若不是爱她,他也不会挣扎。 “我以为终生都找不到归所,也逃避不了孤寂,却忘了有你在身后,为我倾尽所有。” 背负太多期望,就见不到幸福的模样,越是活得洒脱,就越能舍弃遗憾,那些迟迟未醒的纠结,终究无须再为它牵绊,从今而后,他们能活得更昂首阔步。 “裴弁,谢谢你,我终于明了,我的家,原来就在这里……” 尾声 多年以后 伸个懒腰,裴涣站在裴府门口,等着小厮领来马车至绣坊开始辛劳的一天。 “呼……好冷。”搓搓两臂,他嘴里呼出白雾。 “六当家早!”门前打扫的仆役恭谨地问安后,又忙着将落叶扫向一旁。 “早早早。”他将大氅拉紧些,真是受够这个天气,再这么冷下去,迟早会被活活冷死。“真是奇怪,今年虽冷得要死,可还是不见要下雪的迹象,老天爷到底是怎样啦!” 正当裴涣嘴里碎念着,远方黑马奔驰,转眼间在门口前停下,墨黑身影俐落地翻下马背来。 “大当家早!”门口仆役打着招呼。 裴涣正想向兄长问候,哪知他一转身却吓到他。“大哥,你没事吧?” 裴弁懒懒抬眼,口气恶寒。“有话快说。” 见他一脸疲态,裴涣实在很怕他在下一刻就不支倒地。“你眼圈怎么这么黑,最近忙不过来吗?” “废话!”天一冷,老五裴铨根本就睡死在房内,又不出门帮忙,教他忙得分身乏术。“我说你呀,也不来替我……” “等等……”小六扬掌,堵了裴弁的嘴。“我怎么老听到呜呜啊啊的声音?” “什么叫呜呜啊啊?你是在嫌我……” “闭嘴,嘘!”他拉长耳朵倾听。 因为疲累,裴弁脸色更是阴沉。“你最好少在那和我装模作样。” 小六将手掌按在他嘴上。“我说大哥,你晓不晓得这几年变得很啰唆?大嫂一天到晚都在我耳边抱怨,说你没事有事总爱叨念个没完。” “那天是因为天气冷,她没多穿点衣服!”裴弁回道。 裴弁一点也不想知道这对冤家的生活,他指着一旁仆役吼道:“别再扫地了,唰唰唰的,我听不清楚。” 在小弟鬼吼时,眼尖的裴弁见到不远处的墙角边搁着个竹篮。 他拖着正在抓狂的小弟,三两步来到竹篮前,两人互看一眼,最后是由裴弁拾起竹篮。 “这里头究竟装什么?呜呜啊啊的,真吊人胃口。”裴涣搓搓掌,满脸好奇。 “这下可见真章了。”裴弁一脸冷静,他将竹篮盖一掀——一张圆胖胖的红脸让两人赫然傻掉。 “弃弃弃……弃婴,是谁那么心狠呐?”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呀! “不是我。”裴弁没小弟惊慌,见过大风大浪的他早练就一身金刚不坏之身。 这是什么鬼话?裴涣瞪他一眼,本想抱起女娃,却被裴弁拍落。 “大哥,你干嘛?” 娃儿两只短短的胖手在空中挥舞,咿咿呀呀不知说什么,完全不知被人遗弃。 “小六,你相不相信因果之说?”他喉头收紧,某种奇异的情绪划过心头。 “大哥,我忘了跟你说,这几年你也变得很宿命,我知道有些事你抛不开,但日子也得过……” 裴弁翻开女娃的掌心,淡红色的胎记,像只飘然飞舞的蝶儿。 乍见到蝶印胎记,裴涣一口气梗在喉头,差点被呛死。 “芸芸芸……芸蝶……”若不是亲眼见到,他绝不相信世上有相同的胎记。 “我的芸蝶回来了。”裴弁眼眶湿热,不由分说将娃儿抱起。 “大嫂!”裴涣跌跌撞撞地跑进府,一不留神还摔个狗吃屎,好不狼狈。 “你……还好吧?”墨儿看见裴涣在面前摔得灰头土脸。 “挺得住,还挺得住……”趴在地上的裴涣吃疼地伸出一掌。 “怎么了?”墨儿本想蹲下身去扶他,却看见裴弁抱着孩子站在面前,他的两眼泛红,嘴角噙着满足的笑容。 看到她朝自己走来,裴弁伸出一臂,将她拉到胸前,教她看看娃儿的胎记。 “她回来了,真的回来了……”裴弁道。 看着娃儿手心那翩翩飞舞的蝶印,墨儿激动得说不出话。 “她一定是玩累了,才肯乖乖回家。”裴弁低哑话声在耳边轻轻响起。 “我知道、我知道……”肩膀传来湿热的气息,墨儿仅是贴心地抱紧他。“她铁定是舍不得你,所以离开这些年后,才又回到这里来。” “我会很爱很爱她,将她宠上天,我要给她的东西,有好多好多……” 听他几度哽咽到说不出话来,墨儿却比谁都明白他的心意。 “你这样子……她会很难嫁出去的。”她勉强扯开笑,热泪盈眶。 “不嫁就不嫁,她最好一辈子都在我身边,哪里都不去,就像你一样。”紧抱着她,裴弁浑身颤抖满足激动。 “你太强人所难了。” “找个肯入赘,让她陪我们一块到老。” “咱们现在讨论孩子的终身大事,会不会稍嫌过早?” “我总觉她好似明天就会嫁出去了……” 面对他的固执,墨儿感到好气又好笑。“你说了就算。” 白雪轻轻降临苍茫的大地,尽管四周严寒,却盖不住他们的满腔激动。 今年冬季第一场瑞雪中,他们初尝幸福的甜美滋味,而今后他们会拥有更多。 拥紧怀中足以改变他生命的两个女人,裴弁绽开前所未有的开怀笑容。 如果一个人,一生中只能选择一份真心,他愿将爱情留给她们,风雨他来挡,以守候的姿态,存在于他最爱的人身后……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