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卿无双》 楔子 【楔子】 「那羌城太守,在面对敌人舌灿莲花的多番游说与收买,竟然心猿意马了起来,他们以金银珠宝和美女诱降……啧啧,金山银山,诸位见过没有?据闻北国盛产拳头大的金钢钻和砂锅大的玉石,金矿更是像路边石头一样随手抓就是一大把啊!稀世珍宝一箱一箱地抬进太守府,简直眼花撩乱,再说那北国美女,一个个丰满又淫浪,更有那稀有的金丝猫,那羌城太守立刻被迷得忘了自己的祖宗和爹娘,不消多日,便变节开了城门,迎靼子入关……」 说书人说得口沫横飞、眉飞色舞,仿佛身历其境,讲到激动处,手上的小白扇都快给他拍断了,当下,茶馆里听得入迷的客官们群情激愤,卖国贼、见利忘义、贪生怕死等等骂声此起彼落。 「应该给那畜牲塑个像,让后人唾骂!」明明这些历史往事听了不下十数次了,这群明着说是「文人雅士」、实着说是无所事事的「骚人墨客」,成天不是窝在茶馆瞌瓜子,要不就和群芳阁或百艳楼的姑娘厮混,议论起国家大事来,可比街头打拳卖膏药的江湖郎中更卖力,不时激动得脸红脖子粗,唾沫喷飞可比「春风化雨」,店小二擦桌子都省去打水的工夫了。 「那姓明的活该绝子绝孙,我要是他后人,头都抬不起来了!」众人或点头或附议,好不热闹。 茶馆二楼与喧闹拥挤的一楼相比,不只空旷,而且安静,只有两名华服男子坐 在大桌前用餐,四方桌上讲究地铺上花色绸缎,餐碗筷箸是让家仆备来的,象牙箸 上镇着一朵朵细致的黄金梅花,白玉碗盘上的苍松白鹤闭关如生,桌上林林总总菜 色十六碟,几样清炒素菜外,燕窝鸡丝汤、鱼舌烩熊掌、甲鱼肉片汤、白面饽饽卷子……不说两旁随侍在侧,不时递手巾和水盆的四名家婢,外围还有二十名劲装保镖,排场式讲究。 座上其中穿着白色锦袍者年纪较轻,看上去未及弱冠,面容白净端秀,明眸皓齿,略显丰映的脸庞有几丝女孩儿家的娇憨之气。 身旁的玄袍男子年纪长他许多,左边半张脸戴着金色夜叉面具,端从右半部的脸,看得出五官深刻鲜明,鼻梁挺直,唇厚而饱满,不知情者大概会心想:这面具若拿下来,必定是个让天下女子倾心的俊朗面孔吧? 玄袍男子的衣着虽然做文人打扮,但身形犹如练家子般伟岸结实,长发随意披散在肩上,身上也没有任何华丽夸耀的首饰配件,但在天朝,上至繁华帝都,下至蛮荒乡野,人人都听说过那位财力连朝廷也顾忌三分、俨然是民间地下皇帝的「皇商」元胤昀,半边脸上总是戴着金色夜叉面具。 更不用说在这座天朝第二大城、元家大本营的麒麟城,没有不识元家白虎家徽的。 眼前阵仗不说,底下还有四名穿着藏青劲装的男子,腰间配剑,双手抱胸立于楼梯口,摆明闲杂人等休越雷池一步,纵然底下人满为患,人们一见四名男子衣服上锈着的白虎图腾,还是宁可摸摸鼻子,克难地和别人挤一张桌子,也不敢和元家人过不去。 底下人越骂越起劲,说书人眼看众人如此捧场,还加场演出,干脆把明氏一族上下十八代全拖出来,天花乱坠地编派狗屁倒灶的下流故事。 「再说那明相梧,有一对如花似玉的女儿,这对女儿,全跟了靼子相好,好好的太守千金,偏去当那些野蛮人的婊子,其中啊……」 二楼这厢,白衣少年兀自心满意足地低头吃饭,吃得脸颊鼓鼓的,好像吃饭是 全天下最要紧、也最开心的事儿。而他身边的黑衣男子原本阴鸷的脸色,此刻更是覆上一层寒霜,手中的白玉酒杯一下子被揉碎成粉末。 近身护卫悄无声息地上前来听候指示。 元胤昀瞥了一眼身旁专心吃饭的明冬青,看着她,语气淡淡的,像谈天气那般对护卫开口,「把那老家伙的舌头给我割下来,从今以后我不想在麒麟城里看到他。」 原本心满意足地扒着饭的明冬青动作顿了顿,元胤昀的护卫并没有立刻领命离开,因为他知道主子话还没说完。 「怎么?你有意见?」元胤昀的语气有些挑衅,普天之下听到他这种语气还能不心惊胆战、饭照吃觉照睡的,也只有他身旁这小不点了。 明冬青嘴巴塞得满满的,连开口都有困难,偏偏眼前她不得不开口,因为她很清楚元胤昀绝不是开玩笑。「人家也只是混口饭吃。」她嘴里塞满食物,只能口齿不清地道。 元胤昀冷笑,「在麒麟城要混饭吃,还得问过我同不同意!」他食指敲着桌面,「那就留他舌头吃饭,狗腿给我打断,这辈子休想再踏进麒麟城,还有底下那些喳呼个不停的,全给我把名字记下,本大爷今天心情好,暂且绕他们一条狗命。」 明冬青来不及说什么,一个眨眼,护卫乌鸦已经消失,她只能无奈地看着元胤昀,眼里有着不敢发作的责备,倒不是怕自己会有什么难看的下场,而是担心底下那些倒楣鬼会被他玩死。 「我的好心情不会持续太久,你知道该怎么做的。」元胤昀的笑容很阴险。 明冬青只能低下头,若无其事地吃饭,耳根子却默默地红了起来。 真是个蛮横又任性妄为的家伙! 离开饭馆后,明冬青没心情陪元岚昀应酬谈生意,拉着乌鸦到一旁。 「那个说书的呢?」 乌鸦比明冬青更早跟在元胤昀身边,可以说是最了解元胤昀的人,除了元胤昀,他不听任何人的命令。 不过也因为了解主子,所以对明冬青,乌鸦向来有一套分寸。 「在城外。」 明冬青没多问别的,因为她知道乌鸦不会违背元胤昀的命令,她瞧了一眼屋内正忙着和一票商行管事详谈的元胤昀,不打算打扰他,对乌鸦道:「带我去看他。」 乌鸦看向主子。无论再怎么分 身乏术,也总有几分心思在明冬青身上的元胤昀,早把她所有小动作看在眼里,不用猜都知道那丫头想做什么,只是朝乌鸦点了一下头,继续谈事情。 「走吧!」一得到主子首肯,乌鸦就领着明冬青离开。 明冬青请了大夫随她同行,路上顺道买了几个包子和窝窝头。那说书的被乌鸦揍了一顿丢在城外破庙,一见乌鸦去而复返,简直要吓得魂飞魄散了,老头子的儿子跪在地上不断磕头求饶。 明冬青看着一大一小,面无表情,说愧疚倒也不是,只是不想元胤昀缺德事做太多折了福分。 大夫看过诊,只有摇头称奇,因为老头子的双腿无外伤也无内伤,又无痼疾,就是不知为何突然瘫痪了,「老朽无能为力,少爷另请高明吧!」这古怪的症状,他从医以来没见过啊! 明冬青看向乌鸦,他只是双手抱胸,等在破庙外,好像不关他事似的。 早知道明冬青会请大夫,他真的把老家伙的腿骨打断,不是得再浪费一笔医药费吗?他才没那么蠢,再说老家伙要是重伤了,死在麒麟城外也是晦气。 「算了,你们就离开这里,到别的地方重新开始吧!」明冬青爱莫能助地叹道。这对爷孙俩倒了八辈子楣,惹到了元胤昀。 但这世间的规则就是如此,弱肉强食,麒麟城外的不公平不会更少。说是太平盛世,但人心不太平,又要去哪里寻太平? 怎料那一老一小见明冬青一身华服,还替他们请大夫,开始哭天抢地。「好心的大爷可怜可怜我们吧……」 乌鸦在一旁冷笑,转头看他的风景,不打算插手。 「这教我们爷俩怎么活啊?干脆去死算了!日子怎么过得下去?」老的哭得像天塌下来,小的跟着在一旁搭腔,跟在茶馆说书时一样默契绝佳。 明冬青淡淡地道:「只要还能活着吃到一口饭,就没有什么日子是过不下去的。」 老头儿怔住,心里想一个嘴上无毛、而且看样子自小没吃过苦的小伙子,在和他这打出生起就命贱的老骨头说教呢!真是可笑至极!然而老头还想再说什么,看着明冬青眼里不似他年纪该有的深沉与冷测,却突然没了声音。 明冬青眼睑半垂,没显露任何情绪,不容拒绝地将手上的包子放到他们手上,「记着,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穷困,不是残废,也不是死亡,更不是遗臭万年,而是连草皮都啃尽了,最后饿到连至亲骨肉都得吃下肚……」 第一章 人生不过数十载,什么是忠诚?什么是正义?什么是流芳百世?什么又是俯仰无愧于天? 雨来了,打湿干涸黄土,须臾倾盆如瀑,城内没有人闪躲,那些人神情木然如行尸走肉,容貌枯稿,身躯骨瘦如柴,有人仰起头渴饮雨水,有人缩在屋詹下盯着泥地,好像那已经好久寸草不生的土地会冒出什么似的。 城外,北方缸子的军队驻扎山坳口,密密麻麻地,几乎将往南往西的大道堵 死,山路上十步一岗、五步一哨,俨然已将这座位于三大城与两大要道间枢纽位置的羌城完全锁死。 靼子的士兵在城外大口喝酒、大口吃肉,豪爽的歌声日夜不绝,雨一来,那些吵闹的声音穿过城墙和雨帘,听来有几分讥讽和嘲笑。 时值天朝与北国交战的第七年,位居边关要塞的羌城封城抗敌第九个月。 羌城虽非北国突破天朝防线的要城,却是天朝与西域、关外交通要道上的一大枢纽,占据它虽无法立刻突破天朝对北国的防线,却能截断天朝北方各要城的联系。 它是一座山城,崇山峻岭环绕其间,城内土地贫瘠而多畸零,不利农耕。盆地地形虽然易守,却必须保持制高点的军力充足,数月前北国派出名将呼日勒逐一攻下制高点,逼整座羌城陷入围地,不得不封住城门。战争持续到了第九个月,城内所有粮仓却在三个月前就已告馨,帝都援军迟迟未来。 「太守大人,您说说,士人汲汲为名,匹夫汲汲为利,飞禽走兽汲汲为温饱,这三者当真有高贵下贱之分吗?」 书房里传来陌生男子的声音,原本躲在花园小山后的小身子悄悄挪动,动作有些迟缓。今早只喝了一碗米汤,白如开水的汤汁浮着两粒米,阿爹说他吃饱了,奶娘也说她吃饱了,要她乖把米汤喝完,但喝光了米汤,她肚子仍是饿,但她知道,阿爹其实已经数日未进食,奶娘也是,他们都是骗她的…… 「何谓忠君爱国?何谓民族大义?你把城门紧闭饿死你的百姓,就为了让后人赞你腰杆子硬,或者天朝那个正坐在大殿上和百官大享山珍海味的狗皇帝他日会赏你一块区额,上头该写什么?宁死不屈?或者彪炳千古?」 窗太高,她太矮,而且没力气,只好偷偷摸到门前,推开一道缝。 她闻到烤鸡的香味,不知是从城外传来,或者是她的幻觉?肚子咕噜咕噜直响,她希望阿爹没听见。 「这鸡腿真香,皮烤得酥脆,肉嫩而多汁,太守大人,要不要来一块?」大刺刺坐在案上的黑衣男子,嘻皮笑脸地边啃鸡腿边说道。他没忽略门外那根本瞒不了他的动静,更加大方地咀嚼,还把油亮的手指吮得啧啧有声。 咕噜咕噜—— 小家伙肩膀缩了缩,可是比起被大人发现的忐忑,她肚子更饿。上次吃最后一口饭是什么时候?一个月前?两个月前?府里粮仓早就空了,阿爹下令城内富豪必须缴粮,也把府内的粮仓大开,在围城的第四个月实行每户配给的制度,只希望撑到援军到来。 阿爹背对着她,坐姿依然端正挺直,不说话。 「说真的,」黑衣男子砸了咂嘴,还打个饱嗝,「天朝跟靼子这么僵持不下已经几年了?呼日勒将军没兴趣把已经宛如死城的主城再搞得天翻地覆,杀你们无济于事,他的军队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你把城门打开,迎呼日勒进城,百姓立刻就有饭吃。」 瞧瞧那些靼子一个个吃肉喝酒,红光满面的,城里有人挖了狗洞往外逃,城外 靼子抓一个杀一个,城内则祭出死罪,把所有洞填死封死,就怕靼子偷闯进来,简直逼百姓等死。 明相梧依然闭目不语,义正严词或慷慨激昂只是多费力气,再说他其实也没多的力气可浪费,只能用沉默表达坚持。 「哎呀!」黑衣男子一手支颊,叹道:「我真想知道那些满口忠孝仁义的『君子』,这时候在做什么?在帝都烹龙煮凤吃得满嘴油腻,然后回家呼呼大睡,等着早朝到庙堂之上继续和同僚高谈阔论,见到皇帝时跪得比谁都卑微,头瞌得比谁都响、砰击敌人砰击得口若悬河,脸红脖子粗,如此这般……是为忠君与爱国,不知道他们见识过人间地狱没有?」他嘲讽地扯嘴笑,「见过战争结束后,秃鹰与乌鸦争食那些连眼睛都来不及闭上的士兵尸体吗?战袍底下不再是活生生的血肉之躯,怀里揣着的也许是远方家人寄来的家书,心里念着未过门的妻子或未出世的孩子,但谁在乎呢?」 黑衣男子顿住,眼角瞥见挤在门缝外的小小身影,冷笑。 「对了,太守大人……您有多久没听见城里有婴儿啼哭呢?」 明相梧睁开眼,看着黑衣男子越来越冰冷嘲讽的眼神,早就没力气做任何抗辩,心头却突然一震。 黑衣男子的笑越来越狰狞,眼里的深恶痛绝像利刃,直直往他心里插。他从桌子上一跃而起,拿出怀里的巾子抹了抹手,来到窗边,「太守大人喜欢吃饼吗?豆沙饼、鲁肉饼和芋头酥,是不是特别爱吃城东王六麻子那家传了三代的饼?王六麻子一年前娶了媳妇,正好是九个月前,两口子有了喜讯,我记得那时太守大人还送礼道贺过……」 黑衣男子转过身来,看着明相梧越来越死白的脸,「王六麻子的夫人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城里的粮却一天天减少,到两个月前,连树皮草皮都被啃光了,粪坑里一只蛆都值千金啊……这是地狱吗?不,地狱岂是那些高坐庙堂之上的人所能想象?」黑衣男子挥笑,「王六麻子的夫人早该临盆了吧?一家子饿得皮包骨,甚至记不起最后一口粮是多久以前入口的……太守大人,您听见婴儿啼哭声了吗?」 「住口……」明相梧闭上眼,体力早已空乏,握住椅背的手关节却泛白。 「皇帝的野心,臣子的愚蠢,还有太守大人您想流芳百世,您腰杆子硬,您舍得自己的孩子每天只喝一碗米汤,自己喝水度日,您是父母官,却让您的子民饿到只能吃自己的骨肉……」 「住口!」 「哈哈哈……」黑衣男子向后一跃,退到窗边,宛如飞鸟般灵敏,「希望这是我最后一次替呼日勒传话,大人,您是如此爱民如子,如此忠君爱国,但您的子民能支撑多久呢?所谓名留千古,永远都是官,真正活在地狱里的又是谁呢?帝都夜夜笙歌,那些高风亮节、义正词严大唱在敌前宁死不屈的仁人义士,不知道有没有过山穷水尽,饿到连泥土都敢塞进肚子里的时候?他们有没有在绝望时尝过人肉的滋味?尤其是自己骨肉的?呵呵呵……」 是饿到头昏眼花了吧?小家伙缩在窗边,以为自己看见了那黑衣人化作黑色大 鹰,双翅能遮天目。这场骤临的雨停了,黑鹰倾刻已在高空中盘旋,仿佛正睥睨着这座死寂的人间炼狱,然后朝城外飞去。 但小家伙更快注意到的是,黑衣人把啃完的鸡腿随手丢在地上,她吞了好几口口水,多想冲过去捡起来,却迟迟不敢动。 明相梧身形一顿,双手扶住桌面,愤怒与悲怆对此刻的他来说太劳累,眼前一花便几乎要晕了过去,但他不能倒。 小家伙终于偷偷溜进阿爹的书房,看着阿爹的背影,默默捡起地上的鸡腿,擦擦上头的灰尘。 好可惜呢!骨头都还连着肉。她都快忘了鸡腿是什么味道了。小家伙吞着口水,来到阿爹身边,困难地抬起头,看着阿爹苍白枯瘦的侧脸,悄悄把鸡腿放到案上。 咕噜咕噜——不过,她好饿哦! 明相梧低下头,这才发现女儿。 他的青儿脸颊早就没有以前的红润圆胖,甚至像小乞丐一样若无其事地捡拾过去府里只会丢给狗吃的骨头。他没力气震惊,只剩满腔的悲伤与心疼。 他蹲下身,把只能算鸡骨头的鸡腿放到女儿手上。 「吃吧!」他泫然欲泣。堂堂太守,却比讨饭的老乞丐更没用,老乞丐还懂得鞠躬哈腰,求大爷赏他爷儿俩一口热腾腾的饭,而他只能让自己的女儿捡人家丢在地上不要的鸡骨头。 「阿爹吃。」她有喝米粥,阿爹没有。 「爹不饿,你留着。」 明冬青咽着口水,想了想,「我拿去跟姊姊一起吃。」 「好青儿。」明相梧笑着拍拍女儿的头,看着她脚步虚浮地走出书房。 黑衣人的话,像毒蛇在他心房钻动,啃咬着他的心和血肉。他失神地往外走, 走过破败的门廊和寸草不留的庭园,亡妻当年亲手种下的山桃树早已枯死,他甚至没有力气去凭吊。 死不可怕,可怕的是生不如死。而他身为太守,无论如何必须坚守到最后一口气。 坚守到最后一刻,哪怕……届时先城已如死城,他得拿全羌城千余口人的性命,在地狱里为天朝守门吗? 一且拿下羌城,将是呼日勒逐一攻破天朝在北方门户的重大助力,战祸会更快波及到关内其他城镇,人间炼狱不会消失,悲剧只会继续蔓延。 羌城千余口人的白骨,原是一道残酷却必须存在的止火线啊! 就算援军再过百日也不会来,他还是只能选择等死,选择让他的子民、他的骨肉被饥饿凌迟至死。 他真的有办法做到吗?有办法看着骨肉挨饿而死,看着他从小居住到大的城镇,那些乡亲父老变成地狱里的饿鬼,被逼得做出天理不容的事来吗? 此刻,他最大的痛苦是,他真的动摇了,天朝何其遥远,那不是他生长的地方,那里没有他看着长大的孩子,没有他一起成长的手足,也没有看着他娶妻生子的长辈。 在地狱里认清自己的自私,是一种罪过吗? 再忍一天吧!九个月都忍过了,多一天又如何呢?来到宗祠之上,面对明家列祖列宗,他挺起腰杆,要自己不能做出让祖宗蒙羞的事来,那些等不到援军而送命的羌城百姓,必须死得有价值! 第二天,黑衣男子又来了,带来了让他更震惊的消息。 「东方的枭城已经投降了。朝廷有人将和呼日勒里应外合,战争不会持续太久。」今天的点心是山猪肉,他还带了几个豆沙包,咬了一口,呸地一声,把包子往窗外丢。 小不点果然很快冲上去捡起来,还以为没被发现,偷偷把被咬了一口的包子藏在衣服里,缩在窗边,巴巴地盼着还有更多食物飞出来,等一会儿她好分给姊姊和阿爹一起吃。 「我不相信!」 「你怎么不想想,你派出多少秘密信使?靼子可能逮着几个,也总有漏网之鱼,再说羌城失联这么久,朝廷为何迟迟没派援军下来?是不是有人从中作梗?」 黑衣人的话让明相梧心下一惊。早听闻皇上夺回帝位后,朝内仍然暗潮汹涌,更不用说远在国境边的重镇,朝廷尚无余力一一安抚,若是有人拦阻羌城求援的讯息也不无可能。 他先城上下千余口人这九个多月的磨难,可能根本是白受的!那些不幸饿死的无辜人民原本不该送命! 第二章 「内讧都没完没了,还想跟北国打仗,天朝的皇帝究竟是愚笨呢,还是根本不把人命当一回事?」有本事斗垮心狠手辣的华皇后,也许不是愚蠢之辈,但恐怕是个好大喜功、刚愎自用的暴君。 「我不相信枭城太守会投降。」枭城太守素以刚正不阿闻名,不可能做出此等苟且卖国之事。「你自己看吧!」黑衣男子丢给明相梧一封信,「战争打了那么久,什么事不 可能发生呢?几年战祸下来,枭城太守那把老骨头能撑多久?那老顽固可能会抵死不降,但他儿子可不一定。」 「再说,你可知将与呼日勒里应外合的人是谁?这人的权势足以只手遮天哪!你是要开城门,将来建国有功,或者等呼日勒收拾了天朝狗皇帝,来征收你的羌城?到时就算呼日勒将军不想对你们这些老弱残兵动手,只怕朝廷其他大臣不会高兴。」 「卖国贼与靼子怎么想,明某一点也不在乎。」但他无法不在乎正在挨饿的羌城子民啊! 黑衣人哼笑,把最后一颗包子往外丢,起身准备离开。「卖国?究竟是卖谁的国?战死的将士、饿死的百姓,是给谁卖命?」 所谓忠孝仁义,巩固的究竟是百姓的福祉,或者帝王的江山?那些打着「正统」的旗帜剧除异己之辈,不就是满口忠孝仁义? 黑衣人离开了,他看出明相梧的动摇,对他的挣扎却没有丝毫同情。世人不过沧海一栗,却总妄想在苍茫天地间留下一些什么,或在历史长河中树立不朽典范,史官一笔定功过,读书人一个个将名留青史视为至高无上的荣耀,然而所谓青史,歌颂的还不是谁当皇帝的狗当得最象样? 朝代更迭,士人的价值观未曾改变,因为皇室乐于把这套制度延续到千秋万世,让更多所谓的仁人志士争相成为他们忠心不二的走狗啊! 明相梧颓然坐在太师椅上,再多的英明果敢,也敌不过饥饿的折磨。他震惊无语,茫然不知所措,但他的挣扎却无关名留青史。 如果他的坚持能换得靼子退兵、天朝百姓的平安,他或许会逼自己再咬牙撑下去;但如果,他的坚持,反而让战争无限期地延长下去呢? 那些在前线的将士们,不见得像那些饱读圣贤书的读书人,有那么多无谓的理想和抱负,不见得明白何谓忠君、何谓名留青史。其实他们所悍卫的,也不过就是他们的家园罢了,所有的抗争与坚持,都是为了不让所爱的人落入更悲惨的处境之中。 然而如果一切已经不会再更糟了呢?这时又该为了什么而奋战?为了该死的、他从来没想过的名留青史?为了他从来就认定该效忠,而如今却不明白为何效忠的司徒皇室? 他再次在已人去楼空的太守府每一处徘徊,两个月前遣散了所有家仆,在那之前还有人不断从府里粮仓偷渡粮食出去,他睁只眼闭只眼,因为眼前这座城里根本没有谁是好受的。 那时管事的独子重病,就算大夫看了诊,药也无处抓,在明家待了一辈子的老管事跪着求明相梧让他们爷儿俩出城,即使被靼子给逮着也认了。当时他没答应,没多久,老管事的独子死了,老人家也因为久未进食而离开人世。 这座城,此刻徘徊了多少饥饿的灵魂?他们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得到真正的救赎? 接近厨房时,他闻到一股异味,像肉香、又像血腥味,明相梧正以为自己饿昏头了产生幻觉,就见奶娘捧着个冒着烟的大碗,脚步颠篱且鬼鬼祟祟地走出厨房。 「你做什么?」 奶娘精神不济,完全不察明相梧的接近,差点打翻手上的大碗,幸好她死命捧着它,一见明相梧,原本蜡黄的脸色变得死白,「老爷……」 「你拿着什么?」明相梧心里浮现一股怪异戏,他此刻已经能确定奶娘手上捧着的是肉汤,香味让他更加饥肠辘辘,许久未进食的肠腹甚至有些疼痛。 但她哪里来的肉汤?莫名的寒意窜上他心头。 奶娘原是闪烁其词,甚至根本不敢直视明相梧的眼,然而随着她不自然的畏缩姿态,明相梧很快注意到她裙摆上渐渐冒出血迹,奶娘也再没力气做任何遮掩了,她终于忍不住哽咽颤抖。 「大小姐再不吃点东西,真的会……会熬不过去……」 若能无病无痛地熬过这场浩劫也就罢了,在这段日子里,哪怕只是染上一点点小风寒,都是雪上加霜,年方十三的明夏艳,小小的病就这样拖过一整个夏季,病杨中又遇上城内粮食短缺,到现在已经昏睡不醒。 奶娘进府里多久了?在明相梧亡妻过世前就照顾着长女,寡居又膝下无子的奶娘甘愿留在府里和他们一同挨饿,无非也是放不下那两个孩子,他立刻明白了碗里是什么,眼睛一闭,忍不住浑身颤抖。 您舍得自己的孩子每天只喝一碗米汤,自己喝水度日,您是父母官,却让您的子民饿到只能吃自己的骨肉…… 「你去吧……」他闭上眼,也许是太久没进食,这一刻竟然反胃欲呕。 奶娘走了两步,忍不住回过头来看着明相梧,欲言又止。 城门不开,援军不来,她就算割光全身的肉,也救不了明夏艳。 她也明白开了城门之后,未必不是另一场恶梦,只是九个月的与世隔绝,磨光了所有人的希望与信念,谁知道城墙外的江山如今在谁手上?谁知道他们的坚持还有没有价值?谁知道除了城墙外那群眼睁睁看着他们在饿鬼道里挣扎的敌人,天下还有谁记得这座孤城的存在? 奶娘终究什么话也没说,因为她知道明相梧肩上的担子之重,不是她一个单纯、只求心爱的人安好的愚妇所能体会。城门开不开,她不去想了,只能日日夜夜祈求神佛保佑。 祠堂里,久未整顿,祖宗牌位也豪了尘。差役来执行每日例行公事,同他报告城内目前现况,口吻、神情总是一片木然,实在是连悲伤也嫌浪费力气。 然而今日,差役才开了口,明相梧已抬手阻止他往下说。那些报告从一个月前就已经千篇一律,这节骨眼谁还想劳碌干活儿?只是让自己更快累死、饿死罢了,就算真的一一去了解民间现况,恐怕也只会得到更多令人无力的消息。 「大人?」 明相梧始终盯着前方的祖宗牌位,差役久久等不到回应,终于有些紧张。 明相梧闭上眼。祖宗在上,原谅子孙不孝…… 他喑哑地,喉咙缩紧,将要出口的三个字,重于千斤。 「开城门。」 「大人!」差役惊讶得怀疑自己听错了。 这是他一个人的过错,与明家和亮城所有百姓无关,是他用兵失利,导致千余口人陷入围城困境,是他信心动摇,无法坚持到最后一刻,这千古骂名与罪过,就由他一力承担。 「我,先城太守明相梧,命令你打开城门。」 天朝泰平八年秋,炎武国大将呼日勒夺下羌城。 隔年春,北国境内天灾横行,炎武人元气大伤,天朝大捷,呼日勒退兵回北方。羌城太守阵前变节,朝中文武争相提伐,皇帝龙颜大怒,下令满门抄斩,连诛九族,杀无赦。 官方记载,明氏一族八百人,四百余人死于围城饥荒,其中包括明相梧一对女儿,其余皆问斩。 狂风沙总是太快淹没荒野的白骨,是非功过,其也罢,假也罢,由后人去说。 太平丰腴年到来,饥饿战乱的泪与血,只能成为黄泉之下幽幽的叹息。 「这小鬼是谁?」官差问。 「我的女儿。」元启天由关外做生意回来,没有人知道他绕道羌城,就算知道了,他可是个清清白白的善良老百姓,也没什么好怀疑的。 「这些东西打哪来的?」车上的珍稀异宝更快地吸引了官差们的注意。 元启天不愧经商多年,立刻拿出一箱箱事先准备好的大礼,「小的刚从北方做生意回来,诸位官爷,这是一点小小的心意……」金银珠宝,一下就闪瞎那些贪得无厌的眼。 有钱能使鬼推磨,这道理在哪儿都一样。有一个长袖善舞的领队、一票武功高强的镖师,元家商队顺利回到麒麟城。 「爹……」一路昏睡的小鬼醒了。 「我在这儿,乖女儿。」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是他元启天纵横南北、无往不利的看家本事。 小娃儿揉着眼,看着陌生男人的脸,睡意全消,一脸防备。 「你才不……」话没说完,一颗糖葫芦已经塞进她嘴里。 「好不好吃?」元启天笑咪咪地,和蔼可亲极了,小娃娃点点头。 「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爹,如果你不认,我就把你去到外面去,外面没饭可以吃,你要饿肚子的。」他一脸心疼。 小娃儿扁起嘴,委屈的小嘴儿轻颤,泪花在眼眶里打转。她阿爹根本不是眼前这男人的模样,阿爹才不会把她丢到外面去,阿爹宁可自己饿肚子,也要把仅有的粮留给她…… 「可怜的丫头。」他拍拍小女娃的头,「你阿爹去了很远的地方,他把你交给我,你要当我女儿才能留下来,知道吗?」 「阿爹在哪?」还有姊姊跟奶娘呢?她想回家…… 「等你长大就知道了,你要不要听话?听话就有饭吃,很多很多的饭。」 有很多很多的饭?!小丫头立刻破涕为笑,点点头。 「很好。」元启天吩咐下人,从今天起小娃儿就是元府的小姐。 「你阿爹有没有教过你,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这天,元启天带着小丫头来到元府一处特别清幽雅致的别苑,一名黑衣少年从树上翻身一跃而下,动作轻灵如燕,看得小丫头几乎要鼓掌叫好。 「老爷。」 少年是他儿子的护卫,因此元启天也没打算在他面前避讳些什么,他蹲下身,与小女娃平视。 他元启天的大名与元家「皓寅」商号,之所以从关内到关外、从天朝到炎武,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端的是精打细算、天底下没有他不能赚钱的地方,当然不可能突然善心大发,无条件当起收容遗孤的大好人。 小女娃点点头,阿爹总是告诉她那些圣贤书里的大道理,还说她现在不懂没关系,以后就懂了。 「我也不要你做粗活或卖皮肉。」虽然无奸不成商,但损阴德的事万万不可做,他也是很迷信的,元启天开始向念不休,也不管小女娃听懂了没,「你阿爹是我的恩人,让你满门抄斩的又刚好是我的仇人,所以这忙我帮到底。」 可惜的是,他到了羌城,却找不到明相梧的长女,只带出了小的,然而可没那么多时间让他慢慢找,明氏一族纷纷入狱等待秋后问斩,明夏艳可能已经被押走,他断不可能跑进监狱里救人,那风险太大,只能救一个是一个。 「我能救你一命,可却没白白养你的道理,不过大概是缘分吧,刚好我唯一的宝贝儿子受了点伤,脾气有一点点……不太好伺候。」 其实是非常难伺候,但他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又受了那样的伤,以后恐怕没有好人家的女儿愿意委身,虽然老子他有的是钱,不过买一个驾钝的乡野村妇当媳妇儿还是太委屈他的宝贝儿子了,想他元启天和发妻是青梅竹马,从小感情深厚,他这个大奸商大概这辈子所有温情都给了妻,才会在她死了这么多年都没动过续弦另娶的念头,他和妻子唯一的爱子,怎么能随便买个媳妇儿过一辈子呢? 第三章 想来想去,买个小丫头当童养媳似乎是不错的选择,从小教养她成为元家未来当家主母,还能和见子培养感情——就像他和亡妻一般,多美妙! 就这么刚好恩人托孤,好在是女的,男的他可就头大了。 元启天从怀里拿出一张白纸,「喏!想不想吃很多饭?」 「想!」小娃儿用力点头。 「那你在这里画押……就是盖指印,来!」他拉起小娃儿的手。 不要说他欺负小孩啊!他孩儿很优秀的,就是受伤后性格丕变……他相信假以时日,他的乖儿子走出阴霾,依然是那个谦卑有礼的好孩儿的! 一旁目睹如此无耻行径的黑衣少年只是扯了扯嘴角,撇过脸当作没看到。 盖手印就能吃饭,真好!小娃见很开心地盖了好几个指印,几乎把那张写了一堆黑字的纸盖得满满的。 「好好好,够了!」感受到她对吃饭的强烈愿望,元启天收起那张没良心的「卖身契」,指了指坐落在别苑的唯一一栋小楼,「这里就是你以后住的地方,里面住着我儿子,以后就是你夫君,你们要好好相处。」 「夫君是什么?」可以吃吗?她简直要滴出口水来地问道。 想她娘早死,会问这问题也不奇怪,元启天继续笑得和蔼可亲,「就是你要礼让他、敬爱他、尊重他、忠于他的人,只要你做好这些了我不只给你吃很多饭,还有吃不完的糖葫芦和红豆包,你想吃什么就有什么!」 小丫头不只滴口水,双眼越发闪亮,背后若是生着狗尾巴,此刻必定快乐得左右摇摆。元启天这一瞬间竟然感到一丝心虚和愧疚,但很快地就被他抛到脑后,他笑得简直背后散发佛光,鼓励小娃儿往小楼走。 「去吧去吧!」他像站在雷池边,生怕误闯龙潭虎穴,而原本想开口说些什么的黑衣少年,最终仍是选择站在主子这边,没说话。 小丫头不疑有它,快乐地奔向能给她很多很多饭吃的「夫君」身边,头上两颗包子似的发譬随着她蹦蹦跳跳的奔跑动作上下晃着,犹如小小羊儿,奔向了那虎口…… 元启天擦了擦额上的冷汗。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大不了,他好好善待这小儿媳妇也就是了,官家千金、名门闺秀有的,未来她一样也不会少!这么说服着自己,立刻迈开心虚的步子,准备脚底抹油…… 砰! 「滚出去!」困兽般的怒吼,依然是这么地教人心惊胆战。 看来他的宝贝儿子身子复原得差不多了,瞧他的怒吼多么中气十足啊!元启天拍拍胸口,一脸欣慰,却拉着黑衣少年缩到草丛后,开始替小不点祈祷。 这个儿孙自有儿孙福嘛!他这个做长辈的当然是不要插手太多比较好,是吧? 阿爹说,做人要守礼,不可冒失。所以明冬青抬起粉绵绵的小拳头,叩叩叩地敲了不太响的三下,然后推开门。 门内黑抹抹的,有一股混着药味的檀香气味。 一块庞然大物飞过明冬青头顶,砰地砸碎她身后花园里的盆栽。 「滚出去!」 少年的嗓音干哑粗厉,实在不太好听。像她阿爹的声音就很好听!——这是小丫头第一个想法。至于身后破碎的花盆,并没有让她感受到太大的惊吓,平常人可能会因为自己脑袋差点开花而吓出一把冷汗,但小丫头实在太矮了,就算再多长三颗头,那砚台都未必砸得到她,所以压根没放在心上。 半卧在太师椅上的元胤昀原本有些诧异被打开的门外竟是空无一人,接着才发现原来这回来找骂挨的是个矮冬瓜! 明冬青先是看到太师椅上的黑影,没怎么分神注意,怪大叔说「夫君」是给她食物吃的人,可食物在哪儿呢?她张大眼开始搜索房子里可能会有食物的地方,很快地锁定了房间中央的大圆桌,各色漆盘不就盛满了各式瓜果甜品? 她立刻双眼发亮,嘴角几乎要淌出口水来,瞪瞪瞪地蹦到桌边,嘿咻一声爬到椅子上,抬起手,这才想起自个儿踩在人家地盘上,好像不该这么大刺刺的,终于迟疑地看向太师椅上的黑影。 以前在太守府,她根本不需要问下人哪些东西能动、哪些不能动——除了阿爹书房里的东西,因为她屁股挨过板子。至于到别人府上切扰,那是从来没有过的经验,她极少出门,有的只是一年里偶尔几次让奶娘和佣人带着看庙会或花灯。 「这个看起来很好吃,你要吃吗?」不告而取是为偷,那她问过了,可以拿了呗?明冬青很快抓了一块饽饽。 哪里来的臭小鬼?她当这儿是她家厨房不成? 「你是谁?谁准你进来的?」乌鸦人呢? 这哥哥好凶,是怪大叔说的「夫君」吗?如果是的话,看样子不太像会给她东西吃的人耶……明冬青有点担心了。 明相梧一向是纵容这小女儿多一些,一来她年纪小,二来心疼她一出生就没娘疼,所以极少要求她什么官家千金、大家闺秀那套规矩。再加上经历过围城饥荒,对明冬青来说,这世上没有什么比「吃」更重要,亦没有什么比吃不到更凄惨。 一想到眼前这个疑似叫作「夫君」的人不给她食物吃,她忍不住直接把手里的奶饽饽塞进嘴里,两颊塞得鼓鼓的,才口齿不清地道:「我叫青儿,你就是怪大叔的儿子吗?」如果是,她觉得有点悲伤,因为这个叫「夫君」的哥哥好凶哦!明冬青鼓着双颊,噘着小嘴儿,模样委屈,却还不忘努力嚼着嘴里香甜绵润的奶饽饽。 好吃! 死小鬼好大的胆子!不回答他的问题,还反问他? 「我管你叫青儿或红儿,滚出本少爷房间!」 明冬青委屈地扁着嘴,又拿了一块绿豆糕,免得待会儿被赶出去真的什么都没得吃。 「谁准你吃我的东西?」这小鬼听不懂人话吗?虽然生气,可是元胤昀却骄衿地没有任何想起身自己动手赶人的打算,他不愿意接近陌生人,哪怕只是个小鬼,更不想离开有阴影的遮蔽处。 明冬青跳下椅子,把抓着绿豆糕的手藏在身后,慢慢往后退。 「你干什么?」鬼鬼祟祟的样子,看了就碍眼! 「我在滚出去。」缓缓挪动脚丫子,她还穿着奶娘绣给她的小绣花鞋,上头两颗毛茸茸的小球,随着她每一个活蹦乱跳的脚步轻轻晃动,非常可爱讨喜,这也是她最喜欢的鞋子。 一脚正打算往门槛后跨,冷不防却听到一阵咕噜声,明冬青停下脚步,第一个反应就是低下头,摸着自己圆滚滚的小肚皮。 咕噜咕噜—— 嘴里嚼着绿豆糕,明冬青发现自己并不挺饿,因为在到这里之前她似乎一直是 吃吃睡睡,她一有意识,第一句话就是喊饿,然后会有个大叔喂她喝热汤和食物,怪的是明明睡了很久,吃完那些东西她就眼皮特别沉,所以一路上可以说是吃饱睡、睡饱吃,要不就上茅房,现在当然一点饿的感觉也没有,只是看到食物就会像看到亲人一样,忍不住想飞奔过去…… 咕噜咕噜—— 简直要响彻云霄的饥肠辘辘声响,来自屋内的太师椅上。 黑暗遮蔽了少年羞恼的神情,明冬青心里立独升起一股「人饥己饥」的情怀,像看着受伤的小狗狗般朝太师椅走近。 「你干什么?」元胤昀声音里有一丝难以被察觉的惊恐,他甚至不由自主地往后退。 明冬青捧起桌上盛着麻花卷的百鸟纹漆盘,赠到太师椅前,「你肚子饿了吗?」她把漆盘摆在太师椅另一边,拿了个麻花卷塞进嘴里,又拿起一块递向为了避开她的注视而往后退的元胤昀。 「走开!」元胤昀惊恐地大吼,一掌拍掉明冬青手上的麻花卷,他的动作让两人都怔住了。 元胤昀错愕于自己的粗野恶劣,明冬青则惊讶食物飞走了! 看着小丫头明显被骇着的神情,愧疚爬满他的心,他原本就不是冷血无礼的性格,也已经不是任性爱闹的黄口小儿了,父亲长年在外经商,母亲早逝,幼学之年他已经得学习定夺家里大小事,这养成了他早熟且内敛的性格。 然而,身上的伤让他一夕间变得愤世嫉俗,父亲一点也不顾念他地照旧远行,更让他把这股不满全发泄在每个试图接近他的人身上。他暗恼为什么这小不点偏在这时候来惹他? 不知怎么开口,若是以往他必定会道歉,但现在他仍不顾离开那张自怨自艾的纲,持续抗拒心里柔软且善良的一面,他看着小不点慌张的小脸,胸口有些紧…… 明冬青紧张地四下找着被打飞的麻花卷,好好的食物要是不见了多可惜!最后她在墙角发现那块麻花卷,立刻又蹬蹬蹬地跑了过去。 明冬青一远离,元胤昀便放松了,心里头和愧疚拔河的力道也减弱,他看着小不点面向墙角蹲着,身体缩成了小圆球,背影像个被爹娘遗弃的小可怜,还被他莫名其妙当成出气包,现在恐怕是躲到墙角悲苦兮兮地掉眼泪了,真是看得他心更沉,愧疚感更深…… 瞧她个儿小不隆咚,什么也不懂,只知道吃,笨笨呆呆的,他干嘛跟她过意不去呢?叫赖叔或乌鸦来把她带走也就是了。 「喂!」元胤昀有些紧张地出声喊她,眼看她肩膀一抖一抖的,真是哭惨了吧?害得他胸口都有些揪紧了…… 明冬青转过头,身子仍旧缩得像颗小球,脸颊也鼓鼓的,嘴里正津津有味地嚼着麻花卷,吃得一脸开心满足,脸上哪有什么泪水?依然红嘟嘟、粉嫩嫩的,让人好想捏一把。 「米唔唔?」 她想说的是「你叫我」吧?元胤昀感觉额上好像有根筋「啪」地一声断裂了,脸颊抖动,「你……你这脏鬼,吃吃吃!就知道吃,你是猪投胎的不成?」 他简直恼羞成怒,虽然气愤,可是又觉哭笑不得,「连掉到地上的你也吃,不怕得病吗?」 「唔唔噗嘎叽!」我有拍干净! 元胤昀克制着冲上前赏她一颗爆栗子的冲动。 「快滚出去,不要在这里惹我心烦!」见她一身粗布衣裳,他心想八成是哪个 佣人的小孩,他现在把她赶出去,好过待会儿被赖总管发现,赖叔讨厌小孩,这小不点准要挨皮肉痛! 明冬青想了想,爬起身,又走回圆桌边,一趟一趟地把桌上所有盛点心的平盘捧到太师椅上。 「你不喜欢吃麻花卷吗?」她以前也很讨厌吃萝卜,讨厌吃茄子,讨厌吃葱,讨厌吃鱼……很多都讨厌,只爱吃甜食零嘴,不过现在她不讨厌了,只要能填饱肚子的她都喜欢。 「那吃奶饽饽或绿豆糕吧,这个也很好吃。」她拿了一块糖瓜给他。 这小鬼真鸡婆!「我要吃自己会拿,你快出去。」 「哦……」看样子,他不打算邀请她一起吃。小家伙有点沮丧,垂头丧气地转身离开。 元胤昀也说不出为何心头一阵失落,但他庆幸至少自己的模样还没被小家伙发现。她一定是还没看清楚他的模样吧?如果看见了,早就尖叫着,不用他赶也会连滚带爬地离开。酸涩又尖锐的苦笑浮现在他年轻的脸上,刹那间所有想把自己孤立起来、所有对世间不满的念头又重新包围了他。 第四章 小家伙走着走着,想想不对,她得问问他识不识得一个叫「夫君」的人,怪大叔说要礼让他、敬爱他、尊重他、忠于他才有饭可吃,要是找不到夫君,那她要怎么礼让他、敬爱他、尊重他、忠于他?岂不要饿肚子? 「你认不认识一个叫『夫君』的人啊?」 元胤昀好半晌才厘清她的意思,「谁的夫君?」 「我的。」夫君还有分谁的?那意思是每个人都有吗?看来每个人都要找一个「夫君」才能有饭吃,那她可不可以找很多个夫君,就能有吃不完的饭? 小鬼头一个就想嫁人啦?元胤昀忍不住一阵好笑,「你找错地方了,而且你那么爱吃,要是变成大胖子,以后可没人想要你。」他讪笑道,为她未来的夫君感到深深的同情…… 「怪大叔说我夫君住这里啊!」她会变胖子吗?变胖子不好吗?明冬青低下头摸着自己圆滚滚的小肚皮,以前奶娘总说她圆圆软软的,像颗粉嘟嘟的小汤圆,很可爱哩! 元胤昀眯起眼,「你从刚刚就怪大叔、怪大叔不停地喊,怪大叔是谁?」 明冬青想着元启天的模样,「怪大叔留着胡子,」她把手在嘴唇上比了个「八」字,「这边也有胡子,」手指圈住脸庞,「脸黑黑的……」 她比划了半天,都是些一般成年男子会有的模样,元胤昀有些不耐烦了,正想叫她闭嘴,却瞥见门外鬼鬼祟祟、探头探脑的高大身影,心下错愕之际,不禁升起一股不甘和恼怒。 「算了,你滚出去!」他迁怒起小丫头,「乌鸦!把这小鬼给我丢出去!」 「嗳嗳嗳……」因为按捺不住好奇,又担心儿子一怒之下把小不点痛揍一顿的元启天,终于还是跟了过来,在门外偷窥了好一会儿,这下不得不站出来替小不点解围。「是我叫她过来的。」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元胤昀对父亲在母亲过世后更频繁地旅外经商,甚至逢年过节也不肯回来已经感到失望,甚至渐渐有些愤恨,但怎么说,自古以来从没有为人子女埋怨父母不是的道理,况且男子汉大丈夫,成天哭爹找娘的岂不可笑? 可是他重伤后,父亲依然坚持远行,完全没有更改任何原订计画,元胤昀在人前没有任何微词,心里还是有怨恨的,更不用说现在的他性格更尖锐,如今父亲终于千里迢迢回到家,第一件事不是来看他,却让这莫名其妙的小鬼头来烦他,元胤昀有种被当猴子耍的愤惫。 而元启天对儿子也是有愧疚的,不然也不会躲在外面老半天不敢露脸,元胤昀的表情让他知道这下父子俩的关系又更僵了,只能先把小不点支阅。「小鬼,想不想吃烤鸡?」 「想!」明冬青乐得一蹦一跳地,头上两颗包子跟着晃呀晃。 「跟着阿福到厨房去,给你烤鸡吃。」他唤来了伺候元胤昀的佣人带小丫头到厨房去,喂她那无底洞似的肚子。 「父亲近日可好?」该问的安,元胤昀没忘,但嗓音很冷,表情很臭! 元启天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叹口气,自知这些年来没尽到为人父的责任,还把偌大的元府留给也不过才十二、三岁的儿子管理,人人都夸说他这个儿子小小年纪已有大将之风,他面上得意,心里汗颜,有时在儿子面前真的都要抬不起头来了。 元启天确定阿福带着小鬼走远,才把门带上,把这次非远行不可的理由说出。 天朝捷报一传到羌城,明相梧就让奶娘带着孩子躲到郊外去了,本想独自上京请罪,哪知还没出发,诏书就下来了,诛九族的严惩连明相梧自己都没想过。 元启天虽然不想多管闲事,但他确实欠明相梧一条命。天朝打了胜仗,投降的明相梧死罪难逃,明相梧不了解当朝皇帝司徒烁的为人,因此真以为自己能一力承担变节之罪,但元启天很了解司徒烁,越来越残酷冷血的新帝曾遭亲妹与华皇后背叛,从此疑心重,对背叛他的人绝不轻饶,明家亲友能否不被牵连尚是个未知数,元启天想起明相梧膝下一双女见,司徒烁圣旨一下,轻则两个小丫头被迫成军妓或奴隶,重则小命不保。 「你伤重,我纵使不放心,但好歹命是保住了,救人之事刻不容缓,我若迟些时日再出发,恐怕连替恩人一家造坟立碑都没办法。」可怜那明氏一族,只怕没人敢替他们收尸了。 元胤肌昀听完始末,态度果然改变了,原本绷紧的神情也放松,疏远的眼神也多了一点温度,「所以那小鬼……」家人全被判了死罪? 「是啊,九个月,不短呐!怎么没人想想粮食打哪来?我看那丫头大概饿怕了,一路上睡醒就要吃的。」而他则在食物里惨了一点不碍事的迷药,毕竟这节骨眼,若是带着个大哭大闹的小女娃,只怕会引起怀疑,这也是不得己的下策。 知道这世间还有人比自己更凄惨,一时之间元胤昀沉默着不知如何是好了。 「那她说的『夫君』是怎么回事?」该不会是……元胤昀突然有不好的预感。 在门边听着一切的乌鸦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又躲回他习惯躲着的树顶去了,而元启天则摸了摸下巴的短胡。 要是照实说,那他们父子大概这辈子都不用再想冰释前嫌了!元启天早就想好说词,「这个……为父一直没告诉你,是因为一开始你们都还小,我想来日方长,怎知事情会演变至此,其实我当年和明相梧有约定,也就是……呃,你们还在娘胎时订了亲……」 「我在娘胎时,她都不知在哪儿呢!」 「是啊是啊!」元启天讪笑着,反应倒也快,「其实本来跟你有婚约的是她姊姊,不过我这次没救出你那无缘的未婚妻,但也不代表约定应该就此不算数,你也想想那小鬼怪可怜的,虽然她家被满门抄斩,无依无靠,从此还必须隐姓埋名,不过我们做人还是该讲诚信,夫子平时怎么教你的……」 老实跟儿子说他把小鬼拐来当童养媳,以儿子心高气傲的脾气一定会恼怒不接受,元启天鼓动身为奸商的三寸不烂之舌,死的说成活的,黑的讲成白的,总算元胤昀心软了。 「我会当她是妹妹。」至于婚约,一来那小鬼年纪还太小,他也还不到志学之年,暂且没想那么远,二来……他心里苦笑,他难道会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鬼样子吗? 元启天不置可否,反正儿子退了一步便成,来日方长嘛!等小鬼长大了,来个生米煮成熟饭,他不想娶也不行,嘿嘿…… 小不点缩在大厅听大人讲话,虽然几乎都是鸭子听雷,反正也没人要她听懂。 从她离开太守府,奶娘就叮咛她要听话、要乖、要安静,因为阿爹正为了很重要的事忙着,她要让阿爹无后顾之忧,才能很快来接她回家。 她双手支颊,无聊地看着每个人。 「这小姑娘是什么来历?」总管老赖问。 老爷难得回家一趟、竟然带了个没什么规短的小丫头回来,说是他们未来的当家主母。虽然身为下人不该多嘴,不过老赖实在不认为他们家英明神武的少主人应该屈就这样的……这样的…… 国字脸老赖无言地看了一眼趴在圆桌上,无聊地吹鼓了脸颊,小脚丫在椅子下晃呀晃的小鬼头。 他们家少主人可是英雄出少年,小小年纪就展现卓然不凡的沉稳与大气,何况少爷只是毁容,一张脸皮对男人来说不足挂齿,怎么说也不该沦落到得配一个来历不明的野丫头吧? 元启天抚着下巴的短须,人多口杂,就算这些人都是他信得过的心腹,他也不可能直接说明小家伙的身分来历,一来一定会有人反对收留一个早该问斩的钦犯——哪怕这丫头不过才六岁! 二来难保不会有人在无意间泄漏口风,所以他早想好说词。 「我当然不会随便挑个乡野村妇当我的儿媳妇儿,别看这丫头什么都不懂又没啥规矩,她父亲好歹是个探花,就是因为师承华皇后亲信派系,所以现在连个官都没得做,只能在家乡当个穷教书的……」元启天开始编派天花乱坠的故事,加油添酷说得好不可怜——贫穷探花郎恋上富家女,双双私奔,可惜夫人吃不了苦,染上痼疾,欠下大笔医药费,生下独生女便过世了,堂堂探花郎带着幼女,为了偿还债务,兼了三四份差,无暇管教爱女,最后积劳成疾,也走了…… 「呜呜……可怜的孩子。」故事没说完,已经有人用力擤着鼻子。 能被称作天朝第一大奸商,元启天胡说八道的本事可说是出神入化,三分可怜的小故事,从他嘴里出来,就变成十分可怜、惨绝人寰、六月飞霜的天大悲剧。于是故事一说完,大厅所有人已经一个个抱头痛哭起来了。 「这孩子怎么这么命苦啊?老天公平吗?」管马房的老李捶着墙。 「乖,别怕,以后这里没人会欺负你……」厨娘硬咽地抱住明冬青,接着痛哭失声。 元启天闲闲地喝了口上等的铁观音润喉,一点儿也不觉心虚。这丫头本就身世堪怜,他也不算说谎啊! 「所以呢,我儿媳妇就拜托大家多关照啦!周大娘、李婶,要麻烦你们替她备些女孩家的事物,我想这丫头初来乍到,元府对她来讲太大了一点,就让她跟昀儿一起住麒麟阁吧!反正小俩口总是要在一起的。」从小睡到大,到时儿子想赖也赖不掉! 「这样好吗?毕竟是未出阁的姑娘……」呃,虽然名义上已经是元家媳妇了。 「你们要知道,我这做爹的也有私心,你们也看到昀儿现在的情况,我就怕他打定主意终身不娶……」 他们的少爷这么优秀,怎么可以当和尚?「那就让小姐住在麒麟阁吧!」老赖也激动地开口了。 「反正早晚要在一起嘛!」众人你一言我一句,哼哼哈哈地像眼前谈论的只是再琐碎不过的日常小事,睁只眼闭只眼也就罢了,为了他们家少爷,什么礼教规矩,统统不算数!反正,仔细想想,也没什么大不了嘛…… 两个半大不小的孩子,终生大事就这样拍板定案! 而小丫头早已无聊地趴在桌上睡着了。 「是谁准你们进来的?」向晚,麒麟阁又传来咆哮,「乌鸦,把他们丢出去!」 两名家丁正不知如何是好,赖总管走进来,示意他们继续把那一箱女孩儿家的衣物用具全搬进紧邻元胤昀寝间的另一间小厅房,然后他一脸无奈地道:「少爷,老爷说,如果少爷不让小姐住你这儿,就要赶她去睡柴房,您就行行好吧!」 那小丫头身世多凄苦,又还是个孩子啊!一个人睡在柴房多可怜! 元胤昀怎会不知道他老头打的如意算盘?他以为这么一逼他,他一定会心软让小丫头留下来吗? 「那你们就去把柴房弄成能住人的样子!」他应该更坚决一起了这些年来,宅子里大大小小都由他管,父亲这一点伎俩难不倒他,偏偏他对这个明明才刚见面的小丫头确实有几分不舍。 第五章 老赖也很习惯这两父子的斗法了,老的一道命令下来,小的就立刻想出另一套堵回去。 「可是,老爷不准我们动柴房,他说小姐既然身为外人,就不能待在元府吃白饭,不管怎样都要有一点贡献才行,如果没有,别说柴房不准为她更动,连饭也不给她吃……」 以元胤昀对他父亲的了解,元启天确实会说到做到。他相信父亲会千里迢迢冒着生命危险去营救被连诛九族的恩人之女,却不相信他会做亏本生意,白白养一个不相干的外人在家里吃闲饭! 那丫头一看到食物就吃不停,围城的那段日子怕是吓着了她,真的不给她饭吃未免也太残忍! 元胤昀毕竟还是半个孩子,要比不择手段,绝不是他父亲的对手。 「让她睡偏厅吧!棉被多准备点,要是受了风寒,唯你们是问!」元胤昀虽然妥协,焦虑却一点一点地凝聚,他不想那丫头看清他的模样。 「是。」 「还有……」他叫住离去的总管,本想要他们拿把锁让他把房门锁上,又觉得这么做太婆妈瞥扭,突然改了口,「多准备些糕点甜食。」 免得那丫头没得吃,跑来烦他。 青天一个大霹雳!原来那个很凶的哥哥真的是她的「夫君」,最悲惨的是,这位「夫君」好像很小气,东西都不分她吃……她可以换一个吗? 「夫君就是我们要从一而终,无论生老病死都要不离不弃的人。」 什么是从一而终?有没有从二和从三?小丫头很是困扰。 「夫君就是……」嘿嘿嘿,元启天笑得很邪恶,卑鄙无耻下流地道:「你要天天跟他一起睡的男人,如果你不跟他睡,我就不给你饭吃。」 喝!小丫头倒抽一口气,心头顿升惊滔骇浪。于是当天夜里,她便抱着她的小枕头,偷偷摸到元胤昀房里。 门一开,根本无法入睡的元胤昀就发现了,他来不及出声阻止,只听得一声碰撞——「哎哟!」 听起来是个小胖子跌扑在地板上的声响和惊叫,元胤昀本想起身察看,却按捺着,心里的焦虑更深。他该闭口叫乌鸦来把她丢出去吗? 好暗!小丫头摸摸跌疼的膝盖和鼻子,伤脑筋地看着乌漆抹黑的四周,这房里怎么一盏灯也没有呢?不过她当然不能偷溜回房把桌上的灯拿过来,凶巴巴的夫君哥哥要是发现了,一定又会骂她一顿。 唉,她好辛苦哦!小不点想了想,最后灵机一动,干脆趴在地上蠕动着,朝印象中床铺的位置前进。 窸窸窣窣的声响传来,元胤昀一阵好奇,暂且抛下了顾虑,掀开床边帷缦一探究竟,双眼早就适应黑暗的他立刻就看见在地板上扭动的小丫头。 她难道以为这样就不会撞到东西了吗?真是蠢蛋! 他心里才骂着,又听到「叩」地一声,小家伙直直往桌脚滑去,头顶直接撞在桌脚的棱边上,「哎哟!」 不过这回撞得小些,因为她每滑动一寸都特别的小心谨慎。 看她这么努力帮他擦地板,元胤昀真的有股想笑的冲动,却还是默不作声地看着小家伙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朝他的床铺接近。 或者他干脆直接露出真面目吓唬她?这是个好主意,可元胤昀却没办法说服自己毫不在意地立刻执行。 如果他没有受伤那该多好?他想他会很开心有个小妹妹陪伴。 放下帷缦,元胤昀又打算缩回自怜自艾的洞穴里,而这时费尽千辛万苦、终于成功达阵的小丫头伸手抓住了他的衣摆。 她抓到啥了?小不点气喘呀呀地扶着床畔爬起身,个头小小的她已经钻进帷缦之内,抬起头,赫然惊见黑暗中一双眼焰焰如光地看着她。 糟了!她吵醒凶巴巴的夫君哥哥了。 阿爹曾说过「让你一寸,得你一尺」,虽然她一向是鸭子听雷,不过奶娘总是夸她越大越聪明,所以她现在懂了,这句话的意思大概就是礼让人家一寸……一寸……什么?她忘了问阿爹,但下一句应该是人家会送你一把尺,不过她不想要尺,只想要吃的。 总之,要礼让,要有礼貌!明冬青站起来,先行个礼,怎知头接着「叩」地一声往床板上撞,害得元胤昀差点喷笑出声。 好痛!小丫头双手折住额头,眼眶含泪,毫不气馁地仰起头,正经八百地道:「敬爱的夫君大人,我可以跟您一起睡吗?」 元胤昀嘴角早已勾起,却刻意敛住笑意,板起脸孔,「不行,你滚回你房间去!」 「我不会打呼,也不会踢被子,拜托你!」她双手交握,像摇尾乞怜的小狗,虽然明明眼前黑抹抹地看不清楚,却还是努力把眼睛睁大,过去在家里她每次讨糖吃时都来这招,很受用! 元胤昀真的动摇了。他是独生子,元府没有其他佣人有小孩,就算有也不可能跟他玩在一块见,他从不知小女娃是这么可爱又好玩的东西,虽然他好几次都想送她一颗爆栗子,不过总觉自己一拳揍过去,小丫头娇滴滴的,可能挨不住,于是只得忍下。 「我不想跟别人睡,而且我长得很可怕,你会吓得睡不着。」说到最后,他声音甚至掩饰不住浓浓的苦涩。 「为什么很可怕?」小丫头倾身向前,最后甚至爬上床,想看清这位凶巴巴的夫君哥哥到底生得多可怕。 「谁准你上来的?下去!」元胤昀几乎是惊恐地吼道。 好凶!小丫头嘟着嘴,缩回床下,不过显然没有任何打退堂鼓的打算。 「还不快滚?」 「我不吵你。」她的模样看起来好委屈,让他更愧疚了。 「谁叫你来我房间的?」难道她一个人怕黑? 「怪大叔。」 如果是父亲指使的,那八成还兼威迫利诱,而且绝对和吃有关。想到这儿,他不禁为自己的父亲感到汗颜,竟然这么欺负一个小娃娃。 「你去把棉被抱过来,睡床下。」 「哦!」小丫头说着就要离开。 「等等!算了。」元胤昀把床上一条小毯子丢给她,「明天再让阿福帮你搬,先将就着睡吧!」她小不点一个,恐怕不是她搬棉被,而是棉被先压扁她。 「谢谢夫君哥哥。」她困了,虽然有些落寞——因为地板很硬!但至少终于可以睡觉了。 元胤昀觉得自己太狠心,让个小丫头片子睡冰冷的地板,自己堂堂男子汉却睡温暖舒适的大床,良心怎么过得去?于是他整晚辗转难眠,了无睡意,本来都要受不了良心谴责,想把小丫头叫上床来,偏偏这时床边却开始传来一阵规率的呼噜声……. 「……」元胤昀瞪着床顶。好极了,他在这边自责到无法入睡,小鬼头却自个儿会周公去了!还说不会打呼、不会吵他,那现在这是怎地? 元胤昀实在好气又好笑,结果整晚就被呼噜声吵得难以成眠,天快亮时才终于朦朦胧胧地睡去。 脸上有点疼,又有点痒。 「走开……」睡梦中的元胤昀无奈地躲避脸上的骚扰。 「呼呼……」 谁喷口水在他脸上?睡不好又睡不足,少爷脾气发作的元胤昀恼了。但隐约又感觉好像哪儿不对,猛地睁开眼…… 明冬青粉嫩的小圆脸近在咫尺,他发现朝他脸上喷来的口水应该是来自她那嘟起的小嘴。 天亮了,日光穿过纸窗遍洒一室,让他的丑陋与伤痕无所遁形。 「你干什么?」元胤昀铁青着脸猛地推开明冬青,小丫头掉不及防地往后跌滚下床去,咚地一声,想必跌得不轻,元胤昀却无暇顾及其他。 被看见了!被看见了!元胤昀心慌意乱,脸色惨白,心猛烈地往胸骨撞击,撞得他隐隐生疼。 他痛恨自昼,所有在夜晚才能得到安息的自卑与愤惫总是被天光唤醒,所有勉强算得上是愉快的心境转变,在天亮后都会扭曲成自己对自己的嘲讽。 他不应该心软的,让这小丫头有机会嘲笑他、恐惧他,然后她将会打死不再接近麒麟阁一步。 明冬青皱着小脸,抱着差点裂成好几片的小屁股,可怜兮兮地挨到床边。 「我在帮你吹吹。」她受伤时奶娘都帮她吹吹。 元胤昀的脸僵住。如果她是成年人,或许他该嘲讽她假惺惺,再对她虚伪的同情大加嘲讽一番。可是他怀疑这丫头知道什么叫同情、什么叫虚伪。 「你不怕吗?」他闷,声音竟然有些颤抖。那日他换药,一个新来的小牌女吓得惊叫出声,他知道自己的模样很可怕,房里从此不摆镜子。 她怎么可能不怕?他自嘲又心酸地想。 人的美丑观念从何而来?黄口小儿从何处理解美与丑? 美大抵不脱赏心悦目,丑则不脱与众不同、畸形古怪,或者人生中那些不愉快的经验。三岁奶娃哭闹不休时,家人可能吓唬他,鬼会冒出来把他吃掉,于是孩子便自小认定面貌畸形与众不同者是为鬼,而且是会吃人害人的鬼。 而明冬青打出娘胎起接触的人不多,两个最亲的人自然影响她最深。父亲身为太守,最忌为官者不体会民间疾苦,明家姊妹难得出门,若看见伤残者、路边乞丐而露出鄙夷惊恐神色,定要挨罚挨骂,而奶娘在围城饥荒前茹素,笃信佛法,更常说世间万物没有美丑之别。鬼可怕吗?恐怕没有人可怕。 明冬青知道那是烧烫伤,她趴在床边,眼露哀愁,「我跟姊姊捡到来福时它也是这样……」 不知是那个丧心病狂的恶棍,连一只小狗都不放过,明夏艳和明冬青捡到来福时它已奄奄一息,小丫头虽然帮不上忙,但仍然和姊姊轮流照顾来福,后来康复的来福成了她们姊妹俩第一只宠物,虽然因为烫伤的地方长不出毛来,丑得紧,但两个丫头求了好久才让明相梧答应在府里养它。 难得看她眼露忧愁,他竟然无法不在意,「那来福呢?」话出口,才发觉自己不该问的。 小丫头原本面无表情,最后还是忍不住,垂下头,嗫嚅着:「吃掉了……」眼泪滴答直落。 元胤昀胸口一紧。是啊,围城饥荒九月,哪有闲粮喂狗?人都活不成了,恐怕最后再不得已也得宰来裹腹。 「不要哭。」他不懂得安慰人,何况他一直认定自己才是最悲惨的,怎么现在得轮到他安慰人? 不要哭?奶娘那时也对她这么说。当时一锅肉端上来,许久没饱餐过的她吃得开心极了,奶娘不敢说那是来福,后来她知道了,哭得气都要断了,差点把食物呕出来,奶娘抱她回房,对她说,来福让她吃饱了,她要感谢它,她这般哭闹,要是还吐出来,是让来福平白被宰,血肉还白白成了秽物! 真的是饿久了,她也知道很多事情由不得她使性子,眼泪擦干,从此不再平白掉泪。 「不准哭!」元胤昀有些慌乱了,这丫头一哭,他竟然呼吸一紧,有股冲动想命人把所有好吃的全端上来让她破涕为笑。 她也不想哭,她梦见过来福,和来福约好不可以浪费它的肉换来的力气哭泣,可是这会儿回忆一冲破堤防,泪水止都止不住。 「呜呜……来福……呜哇哇哇……」 「小姐叫我吗?」门外,总是大清早起床等待伺候元胤昀的阿福和两名牌女在门边探头探脑,没得元胤昀指示不敢随意进入。 第六章 元胤昀连当初小毛头一个就必须独当一面管理元府都没这么手忙脚乱、心浮气躁过。突然,他灵机一动。 「小鬼,你喜欢吃什么?」 哭声嘎然而止。 夫君哥哥问她喜欢吃什么耶!小丫头眨眨泪眼,鼻儿和小嘴都红通通,却开始认真地低头扳起手指,「烤鸡、烤鸭、烤羊肉、烤猪肉、虾卷、花枝卷、花枝丸子、白饭、炒饭、牛肉面、阳春面、云吞、包子、馒头、葱花卷、豆沙包、糖葫芦、绿豆糕、萝卜糕、烧豆腐、豆腐脑……」 元胤昀捺着性子,听了快半盏茶的时间,小丫头根本是把自己吃过的、念得出名字的食物全部数进去,他终于出声喊停。 「停!你肚子饿不饿?」 「饿!」她跳起来,声音可是精神饱满,元胤昀几乎忍俊不住。 「阿福!」他唤来门外等了好半天的仆人,阿福果然领着两名牌女很快地等在屏胤外的门边。 「把小姐刚刚讲的食物全准备好,我们要用早膳。」 受伤以来,少爷第一次主动说要用膳,这是该欢欣鼓舞的大好事,但:「呃……全部?」阿福一脸为难。 元胤昀叹气,「你记多少就准备多少,快!」 「是!」阿福领命,简直要手舞足蹈地下去了。 她真的不怕他吗?元胤昀不愿完全相信,或者是有一点害怕失去这难得的美好,如果不完全让自己相信,在破灭时或许能保留一点尊严。 但仔细计较起来,其实和她相比,他仍然是天之骄子,不是吗? 小丫头似乎还没察觉元胤昀终日躲在自己房内,头几天,李婶和周大娘带她到元家的布庄去量了几件衣服,顺道把麒麟阁右侧空的房间清出来当她的闺房,两人的房间只隔着一座有回廊相通的小花园。 难得空闲下来,小丫头就带了一堆零嘴来吵他,他表现得烦不胜烦,其实她不在身边时,他竟然已经开始觉得寂寞。 不是他太软弱,而是受伤后他完全把自己孤立在黑暗之中。如果他未曾受伤,未必会把一个小丫头放在心上,顶多是付出几分同情心罢了。 也许是元府差不多年纪的玩伴太少,又或者父亲让小丫头误以为他是能给她饭吃的人,明冬青很爱来缠他。 「你有自己的房间了,滚回去你的地方,别来烦我。」她不在时觉得屋子太安静;她在了,又觉得吵得很,尤其几天下来她几乎吃个不停…… 别说他因为自己的颜面残缺不想履行婚约,就算他脸好好的,想到将来要娶个贪吃鬼,照她那样吃法,长大后体形可能比他庞大,应该没有男人轻松的起来。 「我不会吵你。」她又摆出讨糖吃的小可怜姿态,如果手上不要握着啃了一半的鸡腿、脸颊不要被鸡肉塞得鼓鼓的,应该会更有说服力。 元胤昀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一个姑娘家,死命要和男人同床,你不害躁吗?」他才不管这丫头只有六岁,六岁又怎地?姑娘家十二岁就能出嫁,再六年她就不是小孩了! 明冬青嘟嘴,垂头丧气地往外走,连鸡腿都不啃了。她也是「食柿」所逼啊!意思大概是吃了人家的椅子,就不可以不给钱,她吃了好几只鸡腿,就更加不能赖帐了,唉! 绣着两朵小毛球的小绣鞋跨出房门外之前,又忍不住哀怨回眸,「我可以睡地板。」 元胤昀头痛极了,可是仔细想想,还不都是他老头给他惹的麻烦?小丫头也是无辜的。既然是老头惹的,反正他在家的时间也不长,不如顺他的意思做做样子也就罢了,反正这丫头还小,以后再想别的法子吧! 「我不和脏鬼一起睡,你去洗把手、洗把脸,不准一脸油地爬上我的床!」 小家伙像得到肉骨头的小狗一般摇起尾巴了,「我会洗得很干净!」 元胤昀唤来了婢女,要她把小丫头全身上下连一根寒毛都洗干净了,才准再踏进他房间。他可不想在半夜闻着烤鸡的香味入睡! 是夜,元胤昀自然没让小丫头睡地板,只是洗得白白净净的小胖妞往他身上滚时,他又有些后悔了。 他决定明天提醒总管事和厨房,三餐之外不准喂她吃别的,先不说他履不履行婚约、这丫头将来胖不胖是一回事,吃个不停的媳妇儿哪一家会要?到时嫁不出去,困扰的还是他! 「躺好,别乱动。」毛毛虫似的一点也不安分,早知就真的让她睡床下。 「夫君哥哥……」 「不要喊我夫君。」他可还没说要娶她。 「哥哥。」 「嗯?」听来顺耳多了。 「我说故事给你听。」以前奶娘都会在睡前说故事给她和姊姊听。 「不用了。」 「那你说故事给我听。」 「……」这丫头会不会太得寸进尺? 「好嘛!」她又端出了讨糖吃的小可怜姿态,元胤昀看着她白嫩得像能挤出水来似的小圆脸,突然兴起一阵恶作剧的念头,他冷笑,「好,我说一个虎姑婆爱吃小胖子的故事,从前从前……」 从前从前,有一个专门吃小胖子的虎姑婆,她尤其爱吃在睡前贪啃鸡腿的小胖子,如果这小胖子又是个女孩她就更爱了,因为肥滋滋的,脸儿圆,肚子也圆,白白嫩嫩又软绵绵,那真是好吃极了。话说有个小女孩叫青儿…… 「真巧,我也叫青儿耶!」 「是啊,而且还跟你一样,每天吃不停……」得了空就溜进厨房讨包子吃,很 快地青儿变成了圆滚滚的小胖子,有一天她和哥哥睡觉时,虎姑婆来把她抓走,带回山上,咔滋咔滋地吃掉了。 「故事说完了,快睡觉,不准吵我,不然把你丢出去,让虎姑婆来把你扛回山上。」 明冬青屏住呼吸,往元胤昀怀里缩。他房里没点灯,窗外的月娘不露脸,夜风吹得床边帷缦飘呀飘,好似有什么黑影正在床边盯着她。好可怕! 「哥哥……」她拉扯他的衣襟,一个径儿地往他怀里钻。 「你吵我了,我真的会把你丢出去。」 「我可不可以睡里面?」她声音有点抖。 元胤昀忍住笑,「不要,你睡觉又爱踢被子又爱打呼,万一吵到我,我才能把你踢下床。」 那还得了?踢下床不就被虎姑婆抓走了?「我保证不踢被也不打呼,求求你!」 「不要,再吵你就睡外面。」 吓!睡外面更可怕!明冬青只好住嘴,拚命往元胤昀的怀里钻,小身子抖啊抖地,还把被子抓起来蒙头盖住。 假寐的元胤昀在黑暗中轻轻睁开眼,坏心眼地笑了。 小家伙被他吓得整晚没睡,换他舒服地睡了一夜好眠。 只不过,因为这样,明冬青后来说什么也不肯回房里自己一个人睡了。 元启天大概没料到,他给儿子找来的小媳妇,无意间拉了受伤后将自己完全孤立起来的元胤昀一把——确切来说,没事整整小不点,逗逗她,玩玩她,让元胤昀觉得挺有趣,有时候几乎忘了自己受了那样的伤。 但他还是不肯踏出房门一步。 虽然元胤昀下了令,严禁喂食明冬青正餐以外的食物,不过小家伙要是端出讨糖吃的可爱模样,很少有人不动摇,忍不住偷偷塞点糖果点心让她开心。 可自从发现自己的肚皮和「青儿」一样圆滚滚后,明冬青宁愿对着糖葫芦流口水,也不敢再吃个不停了,无论如何都挨到吃饭再说,所以对她来讲,每到了吃饭时间,就是她最开心的时候,她永远是第一个冲到餐桌上的。 吃饭时间以外,百般无聊的她就只能缠着元胤昀。 「夫君哥哥……」 又这么喊他!元胤昀已经连翻白眼都懒了,这小鬼知不知道「夫君」这两个字对一个女人的意义?谁会期待嫁给一个颜面伤残的男人? 也许等她大了,知道了严重性,就会改口了吧?元胤昀苦笑。 明冬青突然冷不防地凑上前来,即便知道她不怕他,元胤昀还是无法完全敞开心扉、无法对自己的残缺毫无罣碍。 受伤前,他是众人高高捧着的天之骄子,上天几乎偏袒地忘了在他身上留下任何残缺与不完美,直到数个月前那场意外…… 小家伙不怕他,不代表他已经不在意自己脸上的伤,他猛地向后退,明冬青根本没察觉他的不自在,兴匆匆地道:「我帮你擦药!」 她看过阿福帮夫君哥哥上药,好想帮忙哦! 「不用你鸡婆。」他试着稳住口气,却发现自己竟然忘记藏身阴影之中,而小家伙靠得如此近,他几乎可以从她眼里看见那个丑陋的自己,心猛地一抽。 「走开!」他忘了收敛力道,手臂奋力一挥,一巴掌甩在明冬青脸上,小家伙不及防备,几乎整个人向后滚到地板上。 元胤昀倒抽了口气,明冬青跌在地上,脸颊红了一片。 「我……」他没要打她的!元启天聘了武师来教他习武,他在明冬青这年纪时就得天天练基本功,师父训诚过他,习武是为防身与强身,绝不用来欺凌弱者,他更不会恶劣到去打一个年纪比他小的小女娃。 当然,偶尔实在受不了她的打呼声而踢她下床,他认为自己力道收敛过,反正明冬青这丫头总是滚到床下也照睡不误,反而都是他在床上辗转反侧,怕她冷,怕她睡不好,又把她抱上床。 刚刚那一下绝对不轻,他想开口道歉,然而对一个这辈子从来不曾自己先低头的天之骄子来说,这不是件容易的事,更何况他整个人都吓傻了,慌乱随着小家伙的沉默渐渐扩大。 而明冬青从来没被甩过巴掌!阿爹只会打她屁股,因为她调皮捣蛋,但事后总也难得流露出慈父的那一面,哄着她,对她说理,希望她以后莫要再犯同样的错。 她默默捧起盛了伤药的药氨钵,赌气不去看元胤昀,维持蹲在地上的姿势,笨拙而缓慢地挪动到他看不见的角落,背向元胤昀,表示她正在生闷气,不跟他好了! 心里虽然愧疚得紧,但看着她的举动,元胤昀实在有点想笑。 「对不起。」他终于低头了。 面向墙角的明冬青依然缩成小球,不理他。 元胤昀只好主动接近,他挨到她身边蹲下,「我不是故意的,很疼吗?让我看看。」 明冬青只是更加往墙角缩,用行动表达这回她是真的生气了!她年纪虽小,但也是有脾气的! 「我让你打回来,你别气了,好吗?」元胤昀绝对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对这个贪吃鬼、傻不隆咚的小丫头这么低声下气。 小丫头还是不理。 这下元胤昀有些着急了,他怕自己刚刚那一下真的伤到她。 「我去请大夫来帮你看看可好?」这大概是他第一次对她讲起话来那么轻声细语,但其实也是他生平的头一遭,「你不要顾着生我气,要是真的受伤了怎么办?」 他绕到另一边,这回小家伙没躲开,元胤昀于是看清楚她眼眶红通通的,扁着嘴,真像个委屈的小可怜。 可不是吗?她已经举目无亲,离乡背景的,还要天天被他欺负,他瞧她傻不隆咚地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还真的越来越理所当然地把她当玩具耍,可泥人也有三分土性呢! 第七章 「对不起。」这下,元胤昀连胸口都疼了,怕她真的掉眼泪,平常闹她闹着好玩,可都没有这次这么忘了分寸,他没发现自己其实并不是怀着恶意去欺负她,只是……只是瞧她反应可爱才那么爱逗着她玩。 明冬青小嘴轻颤,简直要哭出来似的,「我想回家。」她想念阿爹,想念姊姊,想念奶娘! 元胤昀呼吸一窒,有股冲动想抱起她来安抚。 她离家那么久,那么远,其实常常想着家人吧?只是小家伙记着奶娘的叮咛,要乖,要听话,阿爹才能快点来带她回家。 但她的家人早就不在了……元胤昀眼眶跟着泛红,不知这些善意的谎言能瞒她多久?她还那么小,一夕间失去所有亲人,原以为的暂别原来是永别,即使是成年之人也未必承受得了这种打击与心痛。 更何况,即便她长大了,也不能再回去看一眼故居故土,再不能回去祭拜亲人的坟,她的身世必须永远成为秘密。 元胤昀席地而坐,抱起小丫头。他不该欺负她,让她悲伤地想起自己寄人篱下。 她的避风港早就覆灭,从今以后这儿才是她的家。 是了,这儿是她的家,而他是她的亲人。 「你想不想吃红豆汤?」小家伙什么都爱吃,但特别偏爱甜食,其中最爱红豆,例如红豆包子、红豆汤。 小家伙其实很好哄的,「想!」她吞了口口水,吸了吸鼻子,模样可爱极了,看得元胤昀心头一阵莫名的躁动,只能把她抱得更紧。 「走,我们去厨房,周大娘应该有准备红豆汤。」他总是吩咐厨房每日要准备一道甜点,让小家伙在饭后吃。 「好!」小家伙破涕为笑。 这样的慰藉或许很短暂,真相总有一天要血淋淋地摊在她眼前,然而因为怜惜而生的情憬却悄悄开散了他们俩的另一扇门扉,门扉之后,那条能够相伴行走的道路上早已不再有来时路上的狂风暴雨。 那是元胤昀受伤后第一次踏出房门,为了替小家伙找甜点吃。 「少庄主请另请高明!」灰袍老者气得吹胡子瞪眼的,这已经是这个月以来第八次了。 「夫子请息怒,舍弟只是玩心重了些,心性尚不定,如果夫子能够继续督促教诲,元某保证会让舍弟明白夫子一片苦心。」说罢,瞥了身旁低头忏悔的少年一眼,警告意味浓厚。 十七岁的元胤昀,一年前已接管元家麒麟城内几处商行,即便年纪尚轻、资历尚浅,但超乎他年纪该有的沉着大气以及惊人的经商天赋,已经完全让他的对于不敢小觑。 「老夫没那个能耐,少庄主莫再为难,告辞!」 望着第九个「夺门而出」的夫子,太师椅上的元胤昀长眼轻轻瞥向站在一旁愧疚地垂着头、少年装扮的「某人」。 瞧瞧她这副模样,让他连跟夫子求情都觉得丢脸! 「你的脸是怎么着?」元胤昀戏谑的语气里有几分火药味。 再这样下去,他就算重赏黄金百两,只怕这麒麟城里都没有任何夫子愿意上元府来教这个大饭桶。 明冬青哀怨地抬起头,一脸无奈,大厅里所有下人都拚命忍住笑,总管老赖则差点喷笑出声。 光一眼就能看出夫子为何七窍生烟啊!少年模样的明冬青原本白净的脸颊上印着墨迹——而且还是鬼画符似的墨迹,更确切来说,形容那是画符,还侮辱了道士哩! 「我……我昨夜焚膏继晷、悬梁刺股、发愤苦读,所以刚才上课时才会不小心……」说得自个儿都心虚了。 「哦?」元胤昀拉长了尾音,斜倚太师椅上,神情闲懒,然而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其实是雄狮盘算如何将猎物一网打尽时的模样。 还知道「焚膏继晷」、「悬梁刺股」,他该欣慰才是。就不知是真的懂,还是自个儿胡猜瞎猜?他随手翻起夫子临走前丢给他看的本子,打开一看,第一页画了两个圆。 「我让你念书念这么久,你就只会写个『日』字?」其中一个圆中央有一点。 哪有?明冬青不服气地凑上前看了一眼,「那不是日,那是包子,旁边的是馒头。」夜深人静念书,很容易饿啊! 「噗!」不只老赖,连元胤昀身边的护卫也忍俊不住了,而戴着夜叉面具的元胤昀感觉自己额上又有一根筋游裂了,但他还是冲着明冬青露出一个慈父般的微笑,「我怎么看不出有何不同?」 「有啊!包子有肚挤眼嘛!」 元胤昀抚着额头,乌鸦在一旁窃笑,老赖则摇头叹息。 「算了,你若不爱念书,就别念了吧!」父亲如意算盘打得响亮,却没想到这丫头根本不是念书的料。 还当家主母呢! 明冬青好想欢呼,但想想似乎有点对不起元胤昀的苦心,只得按捺着。 可不是她不爱念书、不想识字,这些年来除了元家父子请的夫子之外,元胤昀私底下也会教她识字,她学得挺快,不到一年,市集上卖的小吃食材、厨房里的锅碗瓢盆,她喊得出名字就写得出来。 还有,去年元胤昀带回来的、在老赛之间奉为传奇的食神周四海所着《神州珍喂集锦》的手抄本,她可是已经倒背如流,作梦都会梦到书里记录的人间美味—— 有一些虽然没吃过,幻想一下也好。 可是她对之乎者也那套就没辙,明冬青实在不懂,讲话就讲话,又之、又乎、一下者、一下也,不累吗?一句话偏不讲得清楚明白,光猜意思都耗上半天,饭都不用吃了嘛! 说到吃饭,她肚子里的镜虫立刻叫了起来。 咕噜咕噜咕噜—— 总算长到这年岁,知道要脸红了,明冬青支吾着,「我可以吃饭了吗?」好久没使出讨糖吃的绝招,希望她「宝刀未老」啊! 元胤昀叹气,命人把饭菜摆上,顺道赏了丫头一颗爆栗子。「真是活饭桶!」 是他坚持要明冬青在外人面前女扮男装,他这副样子,这辈子是不打算娶妻了,但若能为丫头觅得良缘,届时只要对外宣称她是来依亲的远房表妹,让她回复女儿身,才不致毁她名节。 但现在,他开始担心这丫头这么贪吃,可能嫁不出去了,不知嫁妆黄金百两够不够? 从元驰昀十七岁开始,元启天陆续将「皓寅」所有大大小小事务交棒给儿子,短短三年,代表「皓寅」的白虎图腾威震八方,天朝第一奸商的传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元启天作生意虽精明,但为人诟病的地方就是太奸险,他的成功靠的是他足智多谋、长袖善舞,再加上一点无所不用其极,但这些却不是做大事的格局。 元胤昀与父亲不同,他让「皓寅」的老掌柜们与合作商号心服口服的是他的远见与经营能力。「皓寅」传到他手上确实更上一层楼,但元启天知道儿子的能耐不只是如此,他相信若将有一个人能成为掌握天下经济命脉的「地下皇帝」,那人一定是他儿子!如今的元胤昀缺的只有一项,就是「野心」。 方届及冠之年的元乱昀确实没什么野心,他接手「皓寅」只是因为必须克绍箕裘,然后多赚点钱免得元家被家里那只活饭桶吃垮,何况他还得替她准备丰盛的嫁妆免得将来没人要。 「世侄果然英雄出少年,听说世侄尚未成亲,不如让老夫充当一回月下老人,如何?」 就唇的酒杯掩去嘴角笑意,元胤昀没有表露心中的讥诮,自从他自父亲手中接棒、并没有如外人预料那般表现平庸之后,这样的提议他几乎每回谈生意应酬之余都会被当面提及,但他全都一一回绝了,至于麒麟城有名的媒婆全都被他命人直接轰出元府,早就没人敢上门说亲。 说来说去还不就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些人怎么都不嫌烦呢?再说这老滑头开口闭口世侄来、世侄去,他今儿个是来谈生意,老家伙别的拿不出来,就只会倚老卖老,他真以为他元胤昀会比他父亲更吃那一套? 「元某尚无成家打算,多谢梁老爷美意。」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还真是了无新意,这些人怎么会以为前人的一套说词都说不动他了,再搬同一套出来就能让他改变主意? 「先成家后立业,世侄既然家业已成,也是时候娶个如花美眷,好让你父亲含饴弄孙、安养天年……」 他想,父亲应该还没打算安养天年。元启天巴不得继续走遍五湖四海,要他在家安养天年比要他的命更难受! 梁员外见元胤昀无动于衷,接着又道:「难得今日世娃远道而来,老夫实有招待不周之处,总觉美酒佳馆之外还少了什么,小女香君自幼习琴,不如我让她上来表演一曲助助兴。」 元胤昀还来不及说些什么,一身紫裳的少女便由侍女搅扶着走出屏胤后,羞答答地福了福身,「爹爹。」 真巧!梁家小姐大概有顺风耳,还练过江湖上传说中的移形换影之术,大老远在闺房听到老父喊人,立刻就出现在大厅。 元胤昀听到身后乌鸦极力忍住、但还是轻轻喷气的瞥笑声。 「香君,快来见过元大当家,算起来他还是你的远房表哥。」梁员外抚着下巴的山羊胡,笑得好像两造亲事已成定局一般,梁香君的美貌承袭自生母,男人若非恋权就是恋色,尤其美色当前少有坐怀不乱者,他有把握元胤昀绝不可能无动于衷。 梁香君不胜娇羞地红着脸,细声细气地喊了一声表哥。 元胤昀心里暗笑,上个月,枭城的汪老板自豪地向他介绍号称东北第一美人的女儿,上上个月,鹊城的魏县令则要帮他那位被誉为中原第一才女的孙女儿同他说亲,三个月前,帝都凤城天来酒楼的花老板则找来了第一名妓要向他施展美人计…… 三年来他见过的美女可能比皇帝后宫更多,这些变不出把戏的人老把希望寄托 在女人身上,显然一点也不觉得可耻。他若是一见美女就心旌神摇的人,那妾室早不知纳几名了,还轮得到这老家伙动脑筋吗? 也罢,就任他去作白日梦吧!梁千金弹她的琴,他喝他的酒,老滑头发他的大头梦! 此番梁员外在家设宴,元胤昀就算不爱甜点,席间有甜品总也一定要各尝上一口。梁员外想必打听到这点,所以这回呈上来的甜点汤品足足有十来种,他看了都生腻。 糖油果子、蜜麻花、蜜三刀、焦圈儿、百果甜糕,多为油炸,既油又腻,他看也不看一眼;金丝糕、蛤蟆吐蜜、驴打滚,这些太平常,但要顶级好吃也不容易,不巧他家厨子这几样都极为拿手,还没吃过比周大娘的驴打滚与金丝糕更胜一筹的。最后他目标锁定了龙凤百花盘上的双色凉糕。 「这是栗子糕和莲子羹,这可是我们这儿金陵酒楼大老板的拿手甜品。」梁员外见元胤昀夹起一块紫色凉糕,便介绍道。 栗子清香,糕甜不腻,冰镇后更是凉滑爽口。「金陵酒楼是吗?」 「世侄如果想拜访金陆江老板,可大大不巧,江老板昨儿个离城去了,我可是特别央求他替我准备好栗子糕再走。」 「这栗子糕只能现做?」 「是啊,我府上还有一些,不如就让世侄全带走吧!」 第八章 眼看留下来吃饭的目的达成了,元胤昀最后开话几番便起身要告辞。 琴声骤停,梁员外挽留元胤昀再多待一宿,挽留不成,梁员外只得道:「他日有机会必定带小女登门造访,老夫很久没见令尊,想起当年常和他把酒言欢,彻夜畅谈,甚为怀念。」 元胤昀无所谓地笑了笑,「若真有机会,元某会尽东道主之谊,告辞。」此刻他归心似箭,转过身就把背后还依依不舍的梁氏父女甩在脑后。 梁员外当然是不舍他妄想中的东床快婿,至于梁香君不舍些什么,他可是一点都没兴趣知道。 她要死了…… 明冬青坐没坐相地趴在湖心凉亭的石桌上,斜眼看天边就要完全西沉的落日,一手抱着个把时辰前就咕噜咕噜响的肚子,叨念不休。 「再一个时辰……再一个时辰你不回来就不要回来,我饿死给你看!」气呼呼地挤眉弄眼,双颊鼓起,当肚子又咕噜咕噜响起时,立刻又变得可怜兮兮起来。 呜呜……她被抛下了,她好惨啊! 「是谁在生闷气啊?」周大娘和婢女各端着个大盘子走来。 明冬青有气无力地道:「我才没有生气。」此地无银三百两! 周大娘笑了笑,「我做了你最爱吃的桂花糖藕,先吃点东西,晚点少爷回来你们再一起用晚膳。」 「谁知道他会不会回来?也许在外头正快活呢!」 周大娘敛了敛忍俊不住的笑意,故意道:「这次是去的久了,以前再怎么远,少爷也马不停蹄尽可能把行程缩短在两天内,简直连休息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 明冬青神色柔和了下来,却还是双手托腮,怏怏不快,「我又没说要等他回来,他何必这么赶?」 「哦,没要等啊?那是天下红雨了,平常吃饭冲第一的,今天说她晚点才要用膳呢!」 「我……我还不饿。」偏偏从来就诚实的肚皮这会儿又背叛了她。 大伙儿都知道,要小姐忍着肚子饿不吃饭,真是会要她的命,可见她真的挂怀得不得了。 周大娘端上刚出笼的桂花糖藕,婢女则摆上热茶,在凉亭周围的六根柱子上挂上宫灯。 「吃一点吧,少爷这趟要办的事情多,稍微耽搁了也难免,你若还不想用膳,那就先吃些点心。」 桂花糯米甜藕,不只是她的最爱,连向来不爱吃甜食的元胤昀也挺喜欢,明冬青坐起身子,「我要把它们吃光!」 周大娘好气又好笑,心想小姐每次和少爷抢吃的,少爷嘴里骂她贪吃,还不是让着她?但她能不再和自个儿肚子呕气就好了,便笑着回厨房去了。 刚出笼的糯米甜藕,闻得到淡淡的桂花和藕香,热腾腾地冒着烟。晚风袭来, 天色又暗了些,她明明肚子饿着,筷子拿在手上却只是戳着藕洞里腌过的甜糯米,就是开心不起来。 她不喜欢等待,那让她有一种无力感,别人当她被惯坏了,使性子、耍脾气,她却没办法解释每次被丢在家里等待时心里又闷又仿徨的感受。 很多儿时记忆如今只剩下浅浅的轮廓,明冬青只记得那些深刻的、无法忘怀也忘怀不了的过往,她还没忘记阿爹和奶娘也说过要她等,这一等,多少个年头过去,她甚至数都不敢数。 所以她和元胤昀之间有个从不说坦白的默契,元胤昀每次出远门前总会用信誓旦旦的口吻与神情告知她归来的日期与大约的时辰,她知道那是他和她的约定,即便他总是嘴硬不承认。 她不知道去一趟帝都凤城、去一趟邻城或者去各个和元家有商业往来的城镇要多久,但元胤昀总是会信守承诺,在他们说好的时间内回来,至今从没食言过。 可是这次,天都黑了,却还没见人,她心头沉沉的,甚至开始觉得饿过头的肚子有些反胃。 「唉……」 「叹什么气?谁不给你饭吃?」 明冬青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转过头,一见刚踏进湖心亭的元胧昀,瞬间心里的大石头落了地,更多无以名状的情绪却冒了上来,她激动地顾不得其他,冲上前紧紧地抱住他,巴不得把所有矜持抛开,像个使性子的小女孩一样在他怀里哭闹。 她真没用,他也不过离开了三天,这三天她吃不好也睡不好,现在竟然还眼眶泛红,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她的举动让元胤昀的心狠狠地一跳,理智上他不愿这么放纵自己和她如此亲密,但却放不了手。明明也才三日不见,他却感觉这三天过得特别漫长,为了赶路披星载月地,连疲惫也毫无所觉。 他本想象平常一样取笑她几句,却说不出口,因为此刻他双手紧紧抱住明冬青,甚至是急切到有些失控了。 「路上有点事耽搁。」原本要借道的雁城因故封城,任何人不得擅自入城或离城,他们主仆一行人只得绕远路,为了缩短时间,连休息都省了。 一进门就听赖叔说丫头这几天简直像转了性似的,不爱吵、不爱闹也就罢了,最吓人的是她还说她没胃口!急得府里都差点想请大夫了。 总管老赖就怕说得不够,他感受不到心疼,兜兜转转地暗示他该和丫头定下来了,别老让她这么患得患失。 赖叔哪里知道他的心结?哪里知道他多么不愿表现出一点在意的样子?光是听说她还没吃晚饭,当下什么都不想管了,只想立刻看看她好不好,老人家说得越多,只是往他心里头扎更多针,让他挣扎得更难受罢了。 「你都瘦了一圈,到底在搞什么?」他嘴上粗鲁,心里疼,眼里的她恐怕连一根头发都觉得赢弱。 明冬青脸颊贴着他胸口,片刻也不想离开,鼓着脸,哼地一声,两手依然抱住他的腰不放。 他若能不要把她丢在家里,她一定吃好又睡好!只是这话说出口一定会被他取笑,她也不能胡闹耍赖不让他出远门。 「我好饿。」这会儿她真的觉得饿了,饿得头昏眼花,全身都在抗议,身子却直接赖在他身上不肯动。 元胤昀没有责怪或其他,一听她喊饿,直接横抱起她,坐到桌边,夹起一块糖藕喂怀里的小女孩。 「快吃!」他有些横眉竖眼地命令道,动作却那么轻柔。 又松又香的藕仍有点脆,冰糖浸透了米心,粘软滑腻,却温润温润地甜了心和口,桂花与藕香像调情一般,却又那么含蓄,嘴里像吃进了满满的温柔与疼惜。 她也跟着夹了一块喂他,难得的亲昵一下子化开了她脸上所有闷闷不乐,也化解元胤昀的故作冷漠,吃下她喂来的糖藕,心里泛起另一番心思。 元胤昀每回到外头作生意,身边必定带着三名家仆,包括护卫乌鸦,「皓寅」总帐房季白,还有元府另一名厨子——周大娘的长子周一刀。不知情者总以为元胤昀吃不惯外头的食膳,其实不然。 这天,马房老李备妥了所有人的马。元家的马不输给朝廷的战马,元启天这些年来四海经商的最大成果就是交游广阔,朝廷的战马一向由西域雷家堡所驯养,以雷家堡堡主和元启天的交情,雷家堡给元家的马自然比贡献给朝廷的更精良。 两匹丽驹「射日」和「猎影」是元胤昀和乌鸦的坐骑,还有一匹「枣骝」,以及…… 「我的马呢?」季白只看到三匹马,周一刀跨在「枣骝」上,一脸先抢先赢的得意模样,他只得问向老李。 老李瞥了他一眼,指向一旁的马车,「就你啦,你驾车。」 「什么?」难道是少东家跌断腿还怎地?男子汉大丈夫要嘛就骑马,坐车多丢人! 「我的马呢?」又来一个。明冬青蹦蹦跳跳地跑来,声音开朗得像要去游山玩水,脸上写满期待。 老李嗤笑,指着一旁的马车,明冬青小脸随即垮了下来。 「你……」也要去?季白指着矮冬瓜一个的明冬青,脸颊颤动,终究没胆把话直接问出口。 「我要骑马。」明冬青吨起嘴。 「乘车或留在家里,自己选。」元胤昀缓步走来,一副没得商量的口吻。 「为什么我只能呆坐在车里?我学过骑术的!」她叉着腰,不服气地道。 四个男人不约而同地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元胤昀则冷哼,「你那也配叫骑术?」李叔牵着马绳在前头引导小马慢慢地走,这能叫骑术的话,三岁孩童骑竹马也叫骑术了! 竟然把她瞧得这么扁!明冬青双颊鼓起,偏偏又无法反驳,「好嘛!」乘车就乘车,她决定这趟回来后,她非学真正的骑术不可! 「辛苦你啦!马车夫。」周一刀嘿嘿笑,季白瞪着好友,而乌鸦则一脸同情却又忍俊不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帅气地跃上马背。 因为多了辆马车,乌鸦和周一刀轮流垫后。过去他们总是力求把行程缩减到最短,一路上快马加鞭,有时还随便准备个包子馒头在路上边吃边赶路,元胤昀虽然嘴上没说,但其他人都明白这么披星赶月的是为了谁。 现在他们倒是能够悠悠哉哉地上路了,想快还快不得,某人担心车上的小家伙不适应呢! 车内备了零嘴和点心,包括上一回元胤昀在猿城吃到的栗子羹。元胤昀带着厨子上路,自然是每回吃到什么好吃的,就让周一刀尝过,虽然大凡厨子都有这样的能耐,不过周一刀更是天赋异禀,什么食物尝过一次就知道料理方式和步骤,因府再做给明冬青吃。 明冬青从没出过远门,兴奋得一刻也安静不下来,一会儿将头探出窗外,一会儿坐到车驾旁。只不过出了城之后,景色美则美矣,却没多大变化,没多久孩子心性还重的她就开始无聊了。 但想她可是说破了嘴,费了好多的工夫才让元胤昀答应让她跟着,再说这次不用和元胤昀分开,她也就安分地自个儿窝在车内想法子打发时间。 远行用的马车自然不比平常在城内出入时使用的那般华丽舒适,不过车内卧榻上还是铺了竹簟和软垫,右侧还有个五斗柜可兼做扶于与小桌。 明冬青翻着行李和五斗柜,她找到几样玩具和书,书当然都是些她爱的食记食谱,玩具则有九连环、西洋万花筒之类,想当然车上本来不可能有这些玩意儿,自然是元胤昀怕她无聊而让人准备的。 他们出城到现在,快两个时辰了吧?周一刀说到最近的城镇还要再半个时辰,她突然想到过去元胤昀回到家时总是风尘仆仆的样子,他还去过更远的地方,但也总是在他们说好的时间内赶回来。一想到这儿,明冬青心里便有着说不出的悸动与心疼。 马车慢了下来,有人轻敲车窗,明冬青靠过去掀开帘子,元胤昀策马接近马车,「还好吧?」 明冬青知道自己只是个大累赘,不想拖累他们,不过念头一转,忍不住扬起调皮的笑,「我不累,不过一个人有点儿闷,你进来陪我。」 元胤昀额上青筋跳动,想必是不愿像娘儿们一样和她挤在车里,他们在麒麟城时每次出门自然是共乘马车的,但那辆车宽敞许多,情况也和眼前不同。 第九章 「好嘛!」明冬青又使出讨糖吃的绝活儿。 「想都别想!等会见到了雁城,那儿的至膳楼有你爱吃的拔丝地瓜。」他竟然拿她没辙,明明想要她自己想法子,却还是拿她爱吃的甜点哄她,以往只有两人独处时他才会哄她。 明冬青故意垂下脸,露出黯然的模样,「我知道,我不该跟你出来的。」 她一露出这副娇弱模样,元胤昀不想心软都不行,简直英雄气短啊! 知道他动摇了,明冬青才又开口道:「好吧,我不勉强你,不然我出去跟你共骑。」 元胤昀想,她闷在车子里确实不好受,出来透透气也好,反正雁城就快到了。 「你最好安分点。」他嘴里警告,却还是亲自抱她下车和上马,还从车里拿出一件短襦替她穿上。 嘿嘿,明冬青喜孜降的,过去只骑过小马,一坐上元胤昀的「射日」,既兴奋又紧张,小手紧紧抓住元胤昀的衣襟,「射日」对她来说是太高了,元胤昀伸手安抚地环住她的纤腰,让「射日」慢慢在驿道上小跑步。 一待适应「射日」的高度,她立刻就静不下来地吱喳一个没停,长这么大第一次出远门,连原野上一只白鹭鸶、树洞里一只松鼠,陌上飞舞的七彩蝴蝶,对她来说都显得万分新奇。 虽然好像多了一只吵闹不休的麻雀,不过以往每次都静静地匆忙赶路,对四个男人来说倒也觉得挺有趣,尤其元胤昀,嘴上老嫌她麻烦,但一想到这丫头自小像笼中鸟似地关在元府里,忍不住更加地心疼和不舍了,他抱紧怀里的小丫头,决定这回谈生意是其次,就带她好好到处玩玩吧! 元胤昀不知道,让小丫头开心不已的最大原因,是能够窝在他怀里,无比亲昵又理所当然地享受他的温柔啊! 她悄悄把脸颊贴在他胸口,突然发现一股源自内心的渴望,渴望这个怀抱只属于她,直到他俩发鬓霜白那日,也依然像现在这般,拥有彼此,也只属于彼此。 「那个……」周一刀和乌鸦推挤半天——确切来说,是周一刀不停朝乌鸦挤眉弄眼,而后者始终不动如山,摆明置身事外或根本不觉有什么大不了。 于是,满腹「忠言」不吐不快的周大厨终于开口:「少爷,您确定您要这样进城?」 雁城就在前方,驿道上多了不少行人和马车、牛车。 「怎么?」元胤昀淡淡回眸,仿佛不认为有何不妥。 周一刀开始考虑等会儿离队伍远一起了他抓了抓头发,「我们都知道小姐男扮女装,但别人不知道啊!」十二、三岁的年纪,男孩还末有男人的气概,女孩也还有些野,最是雌雄莫辨。 明冬青有点儿累了,靠在元胤昀怀里,不太懂周一刀顾虑些什么,反正她也懒得想。元胤昀自然明白周一刀的意思,但他只是深沉地瞥了一眼怀里眼皮都快往下沉的小家伙,嘴角轻扯,「如果能因此减少某些麻烦,那倒也不失为一个好方法。」 不断见识那些想跟元家攀亲带故,帮元拢昀和自己的女儿、妹妹、控女、外侄女甚至孙女作媒的人,其余三人当下就明白元胤昀心里打什么主意,倒是明冬青一头雾水。 「你有麻烦吗?」她仰起头,爱困的脸有些娇憨。 元胤昀忍住笑,「没事。」 「我是没资格说什么啦,」周一刀还是忍不住道:「其实不用这方法,也能解决你那些『麻烦』吧?」 直接公开自己有个未婚妻不是省事许多?虽然不可能完全杜绝,但至少也能起一丁点作用。说起来周一刀还是这群臭男人里和明冬青较为要好的,明冬青老往厨房里钻,有时真像他妹子一样。 和老人家们不同,他们几个于公于私经常混在一块儿,对元胤昀的心结都心知肚明,老实讲元胤昀如果不是老板,他们还真想不以为然地叨念两句,男子汉大丈夫,把脸皮看得那么重要干啥咧?人家丫头都不介意了嘛! 元胤昀垂下眼睑,装作不知周一刀话里的意思,轻扯缰绳。「走吧,进城。」 周一刀吞下一声粗口,咕嚷个不停。而季白摇摇头,乌鸦则照例不表示任何看法。 他们下榻的客栈是雁城最大的客栈「至膳楼」,不只坐落在全雁城最热闹的广场上,客栈内更是高朋满座。 元家在雁城的合作对象早已在至膳楼备了厢房候着,此番更是憨态地派人到大门口接应。 「元大当家,我们老爷跟小姐都等你很久了。」掌柜模样的绿袍男子搓着双手,远远见到元胤昀一行人就开始鞠躬哈腰,见元胤昀怀里抱着一名少年,和许多人一样,表情僵了一下,接着很努力地表现出「我什么都没看到」的模样——完全欲盖弥彰,瞎子都看得出来他们一脸便秘似的表情,心里说有多介意就有多介意,偏又不敢吭上一声。 早听说帝都那些富贵人家流行嫖男猖或押玩男童,看来大名鼎鼎的元少当家也好此道啊! 不过保守一点的人还是有一点迟疑,心里想也许他怀中那名少年是他的亲人,此刻病了还怎地,总之绝不能想歪…… 「到了,肚子饿了吧?」元胤昀低头问道。 明冬青撑起眉,「唔……我……」 「嗯?」见她显露痛苦神色,元胤昀当下全身都紧绷了。 「我脚麻了。」明冬青皱起的小脸泫然欲泣。 这么坐上半个时辰,确实不太舒适,元胤昀率先下马来,然后伸手向明冬青的服下和膝盖,「来。」 「好痛。」又麻又酸又痛,不动还好,一动就更难受了,她眼眶忍不住泛起泪雾。 「忍一忍。」元胤昀哄着她道,接着当着众目睽睽下,横抱着明冬青进入客栈,脸色难看得仿佛脚麻的人是他一样。 这会儿还真是让人不想歪也难! 「不要她嫁个颜面残缺的,但让她被人误以为是……」「娈童」两个字他说不出口,「这样有比较好吗?」周一刀没好气地咕嚷道。 「他觉得假装跟真来有差吧?」季白耸耸肩,乌鸦则是挑起一边的眉峰,接着不发一语地跟在元胤昀身后进客栈。 至膳楼位于雁城最大的广场,紧临天朝名闻遐遁的风景名胜「云湖」,冬季湖面结了厚厚的一层冰,于是雁城里老老少少几乎都擅于滑冰,至于春季雪融,不只广衾的云湖烟波漂渺,湖畔的迎春与碧桃、萦云山上的紫荆,几乎包围整座云湖,绝美的景致只要看过一眼就念念不忘,云湖美名因此千古不坠,可以说是雁城的骄傲。 而时值夏末秋初,虽然湖畔群树雕零,但不少人扶老携幼在湖畔玩纸鸳,碧蓝如洗的晴空像飞舞着满天色彩斑烂的蝶。 暑热尽退的此时,云湖成了雁城那些富豪们的竞技场,雁城里的有钱人,有一艘自家的画舫稀松平常,没有的话还会被笑寒酸,每年冬季,技巧高超的画舫师傅收钱收到手软,常常从入冬忙到初春,只要待春雾一散,一艘比一艘华丽的画舫就孔雀似地出现在云湖上招摇。 雁城有一个传承了百年的传统:中秋竞船,分为金组——有钱人组,以及土组——老百姓组,由太守和耆老们选出最优秀最美丽的画舫,竞争之激烈、内情之复杂,自然是不足为外人道的后话,总之对每个雁城的有钱人来说,要是自家画舫给别人比下去,那可是要饮恨的,连大过年也笑不开怀! 「元少当家不如移驾至许某的画舫上吧!许某特别聘了至膳楼的名厨至画舫为少当家的接风宴掌厨,连『千夜坊』的花魁夜明珠都已经候着了。」 「许老板,元某这回带着舍弟同行,恐怕不方便有青楼姑娘作陪。」 明冬青睨了元胤昀一眼。意思是如果她不在场,就很方便啰?看来他每次出门谈生意都挺逍遥快活的嘛!她硬要跟来,还真是坏了他的玩兴! 明冬青把头一撇,轻轻一哼,所有的不满全写在脸上。 元胤昀自然是没忽略她的反应,只是笑了笑,没多做解释,只把她的小手握得更紧,一点也不理会旁人侧目。 「元少当家误会了。」许老板干笑着,他当然希望夜明珠能发挥美人计,不过连太守大人都奉若上宾的花魁哪那么容易受他摆布?所以他才会把自己女儿也带上。 再说元胤昀的理由也未免太牵强了此于哪个公子哥儿不是十二、三岁就开了荤?也只能当元胤昀对弟弟保护过头了。许老板擦了擦汗,努力无视这两「兄弟」紧紧交握的手…… 早听说元胤昀对美色无动于衷,眼前还真是让人恍然大悟啊!看来别说他女儿,就算夜明珠再美也无用武之地了。 从没听说元胤昀有兄弟,众所周知「皓寅」的老东家只有一个独生子,但这小兄弟胸前的白虎玉佩他可不会眼花错认,几个月前那块玉佩还配在元胤昀腰上。 「皓寅」白虎威名远播,据说连道上兄弟都要礼让三分,那块白虎玉佩在明冬青身上,等于昭告天下这小子是「皓寅」东家罩的,谁要动上一根寒毛就等着被老虎当成猎物扑杀! 「夜明珠是千夜坊的花魁,更是雁城的头号红牌,天朝四大名妓,除了贵城飞花楼的双璧——吟雪白鹤、千夜明珠、飞花双璧——这凤城吟雪阁的白鹤姑娘舞技倾倒众生,我们雁城的夜明珠歌艺乃千古一绝,琴瑟琵琶无一不精,夜明珠宝艺不卖身,这次纯粹是赏许某一个面子,为咱们唱一曲助助兴。」 四大名妓?难得出门一趟就能一睹四大名妓之一的丰果,在麒麟城时她想偷偷溜进飞花楼一睹大名鼎鼎的双生子花魁,马上就被不敢得罪元胤昀的鸨娘让人给「请」出楼哩!本来心里不太爽快的明冬青不禁也振奋了起来,「就上画舫吧,我长这么大没乘过画舫呢!」 元胤昀一脸拿她莫可奈何的笑,「有劳许老板带路了。」 他的行李和马匹留在客栈,许老板早已为他们一行人备了马车接送。到了渡口,一看到许家的画舫,明冬青就有些后悔了。 这……这……如此俗气的品味,也能算是千古一绝了吧? 真是……金光闪闪啊!整艘船从头到尾,连小地方也不放过地上了一层金箔。 明冬青眯起眼,忍住抬手挡在眼前的冲动。还烈着的日头让船身发出刺眼光芒,不知让这艘船给闪瞎了眼的人是不是早把雁城的医馆挤满了?她待会儿找不找得着大夫? 许老板洋洋得意,「我对『万金号』在今年中秋竞船拔得头筹可是有十成十的把握,今日迎接元少东家这样的贵客,真是相得益彰。」 跟一艘俗气至极的船相得益彰? 元胤昀脸颊隐隐颤动,脸色铁青,身后乌鸦等人忍耐功力一流,倒是明冬青几乎要喷笑出声。 「兄长好大面子。」她顺着他对外的声明喊他一声兄长,口吻里却尽是揶揄,「果然是『相得益彰』呢!」哈哈哈哈…… 元胤昀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一行人或僵笑着,或瞥笑着,随许老板父女登上光芒万丈的「万金号」。 这艘船要当真在中秋竞船胜出,云湖若有灵性,是否会哀号? 第十章 「姑娘,再等等吧!许老板来拜托很多次,还花了不少的银子呢!」还未踏上甲板,就听到一个小姑娘紧张讨好、低声下气地道。 「银子?我给鸨娘捞得还不够多吗?」女子嗓音低柔,没有拔尖了语调或咆哮怒骂,也没有明显地动怒,却气魄十足,「待在这艘船上,我连喘口气都觉难受。」 许氏父女正好现身,许老板神情有点尴尬,元胤昀一行人跟着上船来,却只见许老板同样讨好地说道:「明珠姑娘,其抱歉让你久等了,麒麟城的元大当家想必你也有所耳闻,今日请你来可是为了元大当家呢!路上是有些耽搁,瞧我们这不就来了吗?」 四大名妓的名气大,想讨好她们的男人满天下,虽说男人进妓院就是想被当大爷伺候,但妙的是天底下为了点皮肉钱不得不逢迎卖笑的女人那么多,犯贱的男人还是比比皆是,心甘情愿捧着大把金银珠宝去讨好不屑对恩客奉承谄媚的花魁名妓。 只不过要成为名满天下的名妓,光会拿乔自然是行不通的。 夜明珠轻笑,慵懒地开口,「许老板,明珠自然久仰元大当家的大名,但你我相识一场,明珠今天就是推掉知府大人的酒宴也非要给你心一点面子,只不过这湖上风大,您把我陈在这儿,我都要以为自己被遗忘了呢!」 欢场那一套,看在明冬青眼里,只觉有点新鲜。 果然是个大美人儿,连她自己是女儿身,看得都有些痴了。一身碧绿罗裙与紫阳花披自巾,身上只配了几样玉饰,妆容素雅,却已显端艳无双…… 明冬青眨了眨眼,恍惚间有股熟悉感。 阅人无数的夜明珠自然一眼就明白在座者谁非池中物,但她第一眼注意到的却不是器宇不凡的元胤昀,而是他身边的明冬青。 她不动声色,一番客套寒喧后,许老板招呼元胤昀上座,夜明珠似乎也心情大好,先唱了一段琵琶曲,唱罢更没有推辞许老板的邀请,答应留下来用膳。 「元大当家果然好大面子。」许老板大笑。 「元大当家远道而来,明珠不过是沾许老板的光,尽点地主之谊罢了。」夜明珠淡淡的笑容有几分若有所思,她替许老板与元胤昀斟酒,一边不经意地问道:「这位小兄弟是?」 「舍弟年纪尚小,不沾酒。」元胤昀挡掉了夜明珠给明冬青斟酒的动作。明冬青鼓着脸瞪他。 「我偏要喝。」他可以喝美女倒的酒,怎地她就不行? 元胤昀夹起一块让人提前送上来的拔丝地瓜,沾了凉水,也不把众目睽睽当一回事,喂到她嘴边,嗜甜的明冬青有再多不满,还是张口吃下了。 糖衣冷却后微脆,入口粘甜,这道甜食有点腻,元胤昀一向不喜欢,但带着小家伙上馆子时总会点上一盘。 怎有人用缠人的甜,去包里那种老实憨软却又可爱无比的滋味呢?教人连吃进口里都感受到那股如胶似漆,短时间里,明冬青还真无法开口说话。 这家伙真诈!她脸颊鼓鼓地嚼啊嚼,继续用哀怨的眼神瞪他。 许老板父女脸上均是不自在的尴尬神色,夜明珠只是静静看着,开口道:「元大当家对令弟极为宠爱。」 「小鬼嫌家里闷,只好带她出来晃晃。」元胤昀喝口茶,眼里全无一般男人与夜明珠共处一室时的迷恋与贪婪,大部分的心思都在明冬青身上,只要小家伙埋头猛吃饭,他的脸上就全是藏不住的笑意,一会儿拾起她脸上的饭粒,一会儿替她夹菜,好像怕谁亏待她似的。 「外面的花花世界总是吸引人,不过这年纪的孩子叛逆,不绑着他说不准他还不爱出门呢!」 「夜姑娘家中也有弟妹?」也许是他的错觉,元胤昀总觉夜明珠语气里对他有些责惫或不满。 夜明珠淡笑,「元老板您真爱说笑,身在青楼,千夜坊里的姊妹就是我的家人。」 明冬青忍不住抬起头,看着面上微笑、眼里却已无笑意的夜明珠。 「你跟亲人分散了吗?」什么人情世故也不懂,明冬青直接地问出心里的疑问。 夜明珠看着她的神情,比看着这桌上另外两个大老爷都专注,她笑了笑,「当年战乱,多少人不是骨肉离散呢?如今能够安身立命,已经是大幸。」 明冬青小脸一黯,拿着筷子的手不自觉地戳着碗里的饭,她低头想了想,忍不住又问道:「你不想找他们吗?」 夜明珠身躯几不可察地轻轻一颤,长年送往迎来所磨练出来的伪装有一瞬间动摇,却仍是很快地恢复了泰然处之的微笑,只是这回笑意里的温柔更多了些? 「若是能知道他们安好,就算无法相认,明珠这辈子也再无遗憾。」 许老板叹气,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开始说些同情话语。夜明珠一转眼又恢复让人难辩真假、应对恩客的微笑,面上说着感谢的应酬话,其实还是她这些年来欢场所学来的那一套,只是她一向学得比别人都好罢了。 明冬青低下头,从来都护得密实的脆弱记忆被撞开了一角,心湖再难平静。 「我吃饱了。」她闷闷地起身,「我想去甲板上看看。」 元胤昀眼色深沉,担心她心里难过,示意乌鸦跟着照看她的安全。 男人继续谈生意、谈时事,夜明珠身为青楼女子,向来都能插上那么一两句,绝不过分夸耀自己的聪明,但能让男人不觉无趣,只是这回她应答的也有些意兴阑珊了。 「前些时候,听说元老板会经过雁城,本想邀您吃个饭,想不到……」许老板拍着大腿叹气。 元胤昀心里暗自庆幸,虽然顺道在雁城吃顿饭不见得比他们饶远路来得耗时间,不过免不了又是一阵盛情难却、让人吃不消的美意。 「上个月雁城封城,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夜明珠低头吃下一块干贝,长长的睫毛轻易掩去眼里一闪即逝的异彩。 「消息大概还没传到麒麟城,不过我看也快了,凶手还没抓到,死的是皇亲国戚,我看帝都马上就会发出通缉令,到时啊,又要人心惶惶啰!」 「皇亲国戚?」 许老板压低嗓音道:「是个王爷呢!」他顿了顿,「我想起来了,一年前元老板到雁城来时,太守大人设宴,当时庆王爷也在。」 虽然贵族与平民不同桌,不过还是见过面的。 「这事恐怕难善了。」庆王爷是皇族司徒氏的一支血脉,难怪会闹到需要封城了。 夜明珠伸手揉了揉鬓角,一脸不适,许老板立刻憨态地探问。 「我到外头透透气便成。」夜明珠轻笑,接着没让伺候她的小婢跟着,一个人上了甲板。 「风大着呢,小公子怎不加件衣裳。」夜明珠经过乌鸦面前,仿佛故意说给谁听似地,然后来到趴在船边闷闷地盯着湖水的明冬青身旁。 明冬青转头,「你也吃饱了吗?」桌上那么多好菜,不吃饱真可惜。 夜明珠看着她小丫头似的天真神情,微笑不语。入内取了两件短襦又回到甲板的乌鸦走了过来,拿给她们的同时,虽然面无表情,但瞥向夜明珠的神情里却有一抹不易察觉的怪异与深思。 夜明珠装作不解,笑着道谢,接过短襦时却先替明冬青穿上,反正青楼女子伺候男人本来就没什么大不了。 「小公子今年贵庚呢?」她像闲话家常一般地道。 「十三,入冬就十四了。」她有些洋洋得意。十三岁可以嫁人了,虽然某人一直没动作,想到这儿她又有些气馁。 「你是冬天生的啊?」夜明珠像喃喃自语,又像叹息。 「对啊,姊姊你呢?」女孩儿家真好,香香的,讲话柔柔的,就算漫无边际、没头没脑地聊些琐事儿也好,她好希望有个年纪相仿的女伴。 夜明珠深深地看着她好一会见,像沉浸在某些情绪之中,神色平静如昔,只有眸中闪烁着外人无以名状的光芒,半晌才转向湖面,淡淡地道:「我是秋天生的,刚过完生辰呢!」 「是什么时候啊?有吃寿面吗?」讲到吃,明冬青忍不住又一副要滴出口水来的镜样。 夜明珠笑看着身旁尽说傻话、一点也没有即将成年模样的假小子,「你兄长疼你吗?」她在她这年纪时,已经从地狱里走过一遭,在绝望与莫大的痛苦中咬牙活了下来,代价是她的灵魂,她从此不再天真烂漫,每一句话、一举手一投足,都是为了达到目的,都是算计过的。 明冬青鼓起脸颊,「他坏死了!每次都自己出门逍遥快活,把我丢在家里头,这次好不容易出来,还不准我骑马,不准我落单,不准这、不准那……」 夜明珠只是笑看着胡冬青的叨念,「他都把你锁在家里吗?」 「也没有啦,我常常出门啊,不过他一定要叫人盯着我就对了,还有,」明冬青忽然用力拍着栏杆,「他竟然不准我去青楼,你说过不过分?」 夜明珠差点忍俊不住,「你为什么想逛青楼?」 「听说男人都爱去那种地方。」 夜明珠身在欢场,多少听过那些商贾聊起元胤昀,听说他对女人没兴趣,和人应酬更不喜欢约在风月场所。如今看来,不喜流连青楼也许是真,但对女人没兴趣倒不一定了。这样她就放心了。 「可你不是男人啊!」 明冬青瞪大眼看着依然一脸微笑的夜明珠,她的笑和方才在船舱里有些不同,明冬青说不上来,只觉花魁姑娘原来这般平易近人啊! 「天底下什么样的男人我没见过,真假怎会分不出?」夜明珠自嘲地笑了笑,接着道:「你想不想知道怎么让男人更在意你,甚至在意到恨不得立刻把你娶进门?」 小丫头眼里的愁,她看得分明。 明冬青眼里简直要闪烁着崇拜的光芒了,「怎么做?」 夜明珠倾身在她耳边说着悄悄话,半蜗才退开,「剩下的你可以来找我,只要告诉鸨娘你是『皓寅』的二公子,她会将你奉若上宾,」夜明珠顿了顿,「任何时候都可以,不过不要一个人来,你身上这块玉佩也别离身。」 「哥哥也这么说。」还警告她,如果忘了带,定要打她屁股! 「你喊他哥哥?」 「因为……」她红着脸,没心机地说起儿时糗事。 还真的像闲话家常一般,直到明冬青似乎要连她的身世也说溜嘴,耳力极好的乌鸦走了过来,要她进舱房去,还深深地、略带防备与警告意味地看了夜明珠一眼。 夜明珠站在原地,笑了笑,不以为意。她早就发现乌鸦不仅身手不凡,就算站得远远的也听得到她们说话。 此生最后一桩心愿已了啊!她终于能够了无遗憾地投身无间地狱,今后满身罪孽一力承担。 「真是太好了,阿爹……」 是夜,赶了一天的路,一伙人早早休息去了,不放心让明冬青落单的元胤昀自然是和她同住一间上房。 本来元胤昀打算抱着棉被到长椅上,却被明冬青拉住。 「做什么?」 明冬青嗽嘴,故意道:「我会认床。」小手紧紧揪着他衣袖不放。 元胤昀头疼了,他坐到床畔,「我在这儿陪你,快睡。」 明冬青偏偏侧翻过身,枕在他腿上,「我不想一个人睡。」她装出可怜兮兮的模样,小狗般地蹭了辟元胤昀的大腿。 第十一章 他全身一僵,明冬青都能感觉到脸颊下他的紧绷,只能睁着无辜的大眼往上看着他变得深远的眼。 他伸手将她颊畔的发丝往耳后拢,掌心在她颊边顿留,「我睡地板,就在你床边。」 明冬青眨了眨有些困倦的眼,突然爬起身,跪坐在床铺上,额头抵着元胤昀的,眼里闪动淘气神果,笑得有些邪气——无邪,其实是另一种致命的邪恶,尤以少女为最。 「我知道你今天进城时打什么如意算盘。」明冬青像个想邀功的孩子,背后动机却足以让元胤昀发毛。 「你说什么?」他假装不懂,想退开,却退无可退。床柱就抵着他的背。 明冬青笑了笑,每个人都认为她爱说傻话,其实那只是因为她认定日子怎么样都无所谓,只要有两样事物她便能够满足——食物和元胤昀……或者,如果老天爷慈悲些,让她知道家人安好,她会更开心知足。 关于他,她可不傻。 「你想要让人以为你好男色,有龙阳之癖,让那些想把女儿嫁给你的人打消念头。」 「谁告诉你的?」龙阳之好?这丫头怎么懂这个? 明冬青向后退开,却反而坐到他腿上,「你就不担心说不定他们转而送男宠给你?」 「送男宠是一回事,想结亲家又是另一回事。」人家硬要送,他可以不收或不用,主要是省去每回都得听老调重弹的麻烦,再说无论是怎样败坏不伦的风俗,那也都是暗地里的事,不会在谈生意时大刺刺提出来说,只要能减轻应酬上的负担也就够了。 「所以你真的想要男宠?」 她的神情宛如妒妇,元胤昀也忍不住感到一阵好笑。「我若真有龙阳之癖,用不着拿你当挡箭牌。」 「所以你承认今天进城时存心利用我啰?」她笑眯了眼,笑靥甜得腻人。 「……」臭丫头挖坑给他跳? 明冬青双手环住他颈项,倾身向前吻了吻他的唇,她的举动那么大刺刺而理所当然,元胤昀却心跳猛烈失控。 「我可以帮你掩护,陪你演戏,不过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饭。」这可是她亲爱的公公大人教会她的呢! 「什么?」元胤昀还没从那一吻的震惊中回复过来。面对敌人时,他总能以最快的速度和最准确的手段重新控制全局、掌握主导权,因为他不习惯,也不喜欢主控权不在他手上。不过在这丫头手上例外。 「你要付钱啊!」她的神情有些无赖,在少女美丽娇憨的脸上显得那么稚气可爱,元胤昀还真无法对她生气。 「你要钱?」他有些好笑地反问。 「当然不是。」小丫头笑得像偷腥的猫,蝶首枕在他肩上,有些哀怨、撒娇地追:「我要你答应我,这辈子除非我自己愿意,否则都不准把我嫁给别人。」 她没提出要他不娶妻的条件,因为她早知道他根本打算一辈子不娶。 元胤昀胸口一紧,不是因为心疼,而是这个愿望他曾躲在黑暗中偷偷地想过,但他不允许自己这么自私,更恨自己曾经有这样的想法。 「不行。」 明冬青抬起头瞪他,好半驹,她叹口气,问道..「你以前不是说,要娶我得有 某些条件,是什么条件?」 「问这做什么?」 「是我要嫁,要开条件当然我也要参与,难不成你想代我嫁?」 在家从父,哪有女孩儿说想自己决定选夫的条件?谁不是父兄说了算? 但想想在元府,还真的从没有人教她三从四德的道理,李婶只负责她的日常起居琐事,不愿僭越主仆间的那道分野,周大娘则不屑那一套,而父亲虽然从她儿时就灌输她对夫君要礼让、敬爱、尊重、忠诚之后就好像事情这么拍案论定了,不用再多谈。 然而,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对所谓三从四得不以为然?至少他压根不想拿这些囚住明冬青,回头自己审视他对丫头未来夫婿开出来的条件,可见一斑。 元胤昀好气又好笑地想,也罢,事关她一生幸福,她若有什么条件也是应该。 「条件就是——不能要求你洗手作羹汤或擅长女红,因为你这笨丫头什么都不会,相貌要端正,品性要端良,未有婚配,不强求女子三从四德,不强求女子温婉娴淑,不能再娶妻妾……」 至于身家条件,不必富有,他元胤昀给的嫁妆绝不会小气,这些年来随着丫头越大越让人头疼,他帮她存的嫁妆已经从黄金百两涨到黄金万两,还奉送婢女两名与宅第一座。 明冬青忍住笑,这种条件鬼才会答应!不过也难说,不答应还算有骨气;就怕眼下答应了,他日反悔赖帐,元家难不成能打死对方让她守寡不成? 「还要再加一条。」 「什么?」 她大眼滴溜溜转了转,才笑道:「等有那么一天,你把那个符合所有条件的人带到我面前来,我才说。」 若由别人来说这句话,元胤昀或者会起疑,但……他很难相信这成天说傻话的丫头会耍什么心机。 「何必这么麻烦?你告诉我条件,我绝不会不当一回事。」他以为明冬青担心他故意诓她。 「那是属于我和我未来夫君之间的小秘密嘛!」她俏皮地道。 元胤昀突然觉得胸口闷得快喘不过气,仿佛有块无比沉重的大石头压在胸臆间,几乎连心都辗碎了。 良久良久,他才好不容易吐出一口气般地道:「好吧!」 明冬青将头枕在他肩上,像困极了耍赖的小女孩,元胤昀却因为她那句话而心事重重,待他回过神来,小丫头早已赖在他身上,呼噜呼噜地睡着了。 他一阵失笑,扶她躺好。那夜,就这么坐在她床畔,一夜无眠。 「你乖乖跟着一刀,不要给我制造麻烦!」 到达雁城的第二天,该忙正事了,元胤昀本想过把小丫头也带着,不过明冬青竟然吃错药似地,表示她决定不打扰元胤昀谈生意,反正她也听不懂,去了只会喊无聊。 「没问题,你尽管放一百三十万个心!」比人家多十万,代表她十万分的诚意。 周一刀咕嚷着,总觉得有不太好的预感。不过比起跟着元胤昀谈生意,他还比较想溜到至膳楼的厨房偷学别人的厨艺。 元胤昀三人一离开,明冬青马上冲着周一刀露出一个让他全身发毛的甜美微 笑,更不知羞耻地端出小时候讨糖吃的绝活,双手合握,大眼亮晶晶地看着他,「一刀哥哥……」 周一刀抖了抖,「别乱喊,我跟你没那么熟。」周一刀马上退到二十步之外。 明冬青依然笑得甜甜的,「一刀哥哥,身为一个男人,我相信你在这种时候,一定非常渴望能有莺莺燕燕环绕吧?」 怎么听都觉得有鬼,周一刀一脸警告地道:「你给我安分一点,当心下一次少爷不再带你出来!」 明冬青垂下肩膀,转过身,没精打采地道:「算了,就知道你一定不会站在我这边,我也不过想让哥哥快点开窍,把我娶进门……」她抬手抹脸,背对着周一刀,「我知道我惹人嫌,连我阿爹和奶娘都不要我……」 「欸欸欸!别胡说……」周一刀头大了,安慰人他最没辙!想想他不也为少爷和这丫头着急吗?「难不成你有什么法子?」 明冬青转过身,脸上可是一点悲戚神色也无,「你要帮我?」 「你诓我啊?」周一刀大叫。 「我这叫枯木逢春啊!一刀哥哥,你是我的一线希望,如果连你也不帮我的话,我想,我这辈子,就这么孤老终身算了」说着,眼神飘向不知名的远方,眼底泪光闪烁。 「够了够了,我帮你,但你有什么方法?」希望别太让人头疼就好。 明冬青要周一刀附耳过来,接着在他耳边一阵叽叽咕咕…… 周一刀脸色倾刻变得铁青,天崩地裂似地大吼:「你要上青……」未竟的话被明冬青捂住。 周一刀拉下她的手,「不行,绝对不行!你打消了这念头!」 早知道他不答应,明冬青也不轻言放弃,「千夜坊的大厨据说曾经师承大内御厨呢!」 「那又怎样?要是真有三两三,还会沦落到青楼掌厨吗?」 「可是千夜坊有名的不只夜明珠,他的美酒佳肴可是和至膳楼齐名哩!」 「我现在人就在至膳楼,干嘛舍近求远?」 「正因为咱们现在就住在至膳楼,你不怕偷师被逮,害大家跟你一起颜面扫地吗?」 「……」 「你现在不陪我去,但我无论如何都要去,到时趁你不注意我还是会偷偷一个人去,不如你就陪我一起去……」 「去去去,你在绕口令啊?」 「我们又不是要去嫖妓,只是去看看,何况千夜坊名满天下,可不是那种下三流的窑子,你不想去看看吗?」明冬青继续加把劲努力说服,连要是没办法嫁给元胤昀,她就改嫁他周一刀这种威胁都说出口了,周一刀被她烦到快要翻白眼、吐白沫,终于和她约法三章,要她不准离开他的视线,还要包得密不透胤,才肯答应带她上千夜坊。 让周一刀谢天谢地的是,他们一上千夜坊,明冬青向老鸨表明身分后,老鸭便一脸遗憾地将一个包裹拿给明冬青。 「你们昨儿个没在城里逛吧?不然应该早就知道了,凤城的晏王爷很早就来提过亲,明珠也答应了,昨夜晏王爷突然提前过来,把明珠姑娘带走了,」花魁出嫁是何等大事,更何况还攀上枝头变胤凰,成为堂堂晏王爷的王妃,昨夜整个城都快给闹翻了。 「她说『皓寅』的小公子会来找她,叫我把这包裹拿给你。」没听说大名鼎鼎的「皓寅」元家有另一个儿子,不过花魁吩咐过不得大声张扬,把包伏给元家小公子后就尽快让他们低调地离开。 未来王妃都这么命令了,老鸨当然得照办。 包裹里说是有夜明珠答应要给她的东西,然而目的虽然达到了,没机会再见上夜明珠一面,明冬青不知为何却有股强烈的失落感。 她说不出是何原因,第一眼见到夜明珠时,她就有种既安心又熟悉的亲切感,和夜明珠在船上也不过聊了片刻,她却感觉好像认识她很久,好像两人是极好的姊妹一般。 她想,自从到了元府,她就没有年纪相仿的同性玩伴,也许自己已经无意间将夜明珠当成了朋友,好不容易有个好朋友,却连说声再见也没办法,会觉得失落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回到客栈,她很快躲进房间打开包里,里头有一封信、两本书,和一瓶不知什么玩意儿的小瓶子。明冬青先拆开了信。 青儿妹妹如唔: 听元当家喊你青儿,不介意的话让姊姊我也这么喊你吧! 很遗憾未能当面跟你道别,凤城之行是我毕生的心愿,于是只能选择留信予你。在欢场多年,见过男人不计其数,真心与虚情,一眼就能瞧分明,更何况日久见人心,元当家呵护你多年,确实是不可多得的有情郎,青儿需用心把握。 第十二章 纸短情长,匆匆挥笔道别,仅能言简意骇,望青儿其见怪,送上两本书,百年前已在青楼女子间流传,作者已不可考,但经历代花魁与鸨娘补注,又有前朝凤域名妓金如艳汇整修订,已臻大成。青儿切记,书是死,人是活,姊姊相信,元当家对你一往情深,书中内容斟酌参考即可,来日方长,只要两心相许,终能修成正果。 务请珍重。 夜明珠笔 明冬青把信看了两遍,心头暖暖的,可惜才刚认识这样的好姊姊就要分离。 她叹了口气,又想花魁姊姊阅历丰富,她说的应该八九不离十吧?元胤昀确实对她是有心的,过去的她也不是完全没感觉,只是夜明珠的提点让她多了一分勇气。只要两心相许,终能修成正果……但愿真能如此就好了。 她接着又拿出那两本书,第一本是《御男宝典》……她俏脸一红,这书名未免也太直白了些,这样她怎么敢光天化日之下拿出来看呢?明冬青决定晚点想办法弄张假书皮来。 第二本,她一看书名就呆住。《销魂宝鉴》?这什么鬼玩意儿?好奇心驱使之下,她随手翻开一页,只稍一眼,小丫头脸蛋红烫烫地急忙合上书。这这这…… 她心跳如擂鼓,那画面太震憾,果真销魂啊!好奇虫突然如潮水般蜂涌而至,她立刻起身确定门窗关紧了,上了门控,紧张兮兮地躲到床上去,又拿起《销魂宝鉴》,抖着小手又翻起另一页。 天啊……她倒吸了一口气,瞪直了眼看得目不转睛。 呀!这什么怪姿势?哦哦哦……好羞人啊这! 明冬青一边翻书,一边捧着脸颊害羞地滚过来滚过去。 不过,这画上的男人两腿间怎么有根棍子呢?这棍子哪里来呀?一定得有根棍子才行吗?要是哥哥身上没有那怎么办? 「丫头,吃饭了。」周一刀在外头敲门,吓得原本专心忘我地研究《销魂宝鉴》的明冬青惊跳而起。 「哦……等……等等。」她抖着小手,把两本书全收回包裹里,本来想把包裹藏到床底下,又怕被耗子叼走,想来想去,只好先拿棉被盖着。 周一刀站在门外,看她同手向脚地走出门来。 「你脸怎么啦?红得像猴子屁股。」 明冬青紧张地抬手捧着脸,「有……有吗?什么猴子屁股?你不要胡说八道!」她佯怒道。 「我肚子好饿。」她快一步走在前头。 「这边!」周一刀拉住没头没脑就要往前冲的明冬青,「你尿急啊?往茅房冲那么快。」 明冬青咕哝着,装作没听到。 元胤昀说过中午无法赶回客栈,要他们先用膳,傍晚前会提早回来。明冬青一边低头扒饭,一边想起《销魂宝鉴》的内容,眼睛不由自主地往周一刀身上瞄。 男人身上真的有带棍子吗?难怪女人打不过男人,好端端多带根凶器在身上,胜之不武嘛! 周一刀被瞧得浑身不自在,「干嘛?」这丫头从千夜坊回来就怪怪的,他想了想,狐疑地问:「夜明珠给你的包裹里放了什么?」总觉有些可疑。 明冬青怔住,这才想到周一刀会问,元胤昀说不准也会问。 「她给我的信,还有一些女孩儿家的东西,怎么你也想要?」她故意一脸讪笑地看着他。 「当我没问。」 「你会和哥哥说今天的事吗?」 「什么事?」 「你带我上青楼啊!」 周一刀嘴里的饭喷了出来,「拜托!是你求我……」 「你确实带我去了啊!」明冬青一脸无辜。 「你!」他颤抖着手,咬牙切齿地指着她,「恩将仇报啊你!」 「我才没这么不够义气,放心吧!」明冬青豪爽地拍了拍周一刀的肩膀,「你不说,我不说,今天的事哥哥绝不会知道。」嘿嘿! 周一刀瞪着她,「你发誓不说?」 明冬青抬起手指天立誓一,「我如果说了,就罚自己一天不准吃饭,相反的如果你漏了口风,那就……」她眼睛骨碌碌转了转,最后试探性地道:「你身上的棍子会不见!」 「棍……」莫名其妙的周一刀会意过来,这会儿连碗也放下了,一手指着明冬青,中风似地抖个不停,「你你你……这丫头!」最毒妇人心啊! 「还有,你怎么会知道?」她一个未出嫁的姑娘家,家里又没人教她,怎么会知道这档子事?该不会…… 「真的有棍子?」咦,谁可以借她一根?她不想打架打输入啊!虽然到目前为止她也没什么仇家就是了。 周一刀重重地叹了几口气,也难怪,这丫头和少爷打小就经常睡在一块,男人一觉睡醒总会有些特别的反应,这么说起来丫头名节早给少爷毁得差不多了!他疼惜地拍拍她的头,「男人的棍子只给他的女人用,你放心好了,我相信少爷这辈子不会在别的女人身上用,你委屈一点,他早晚会是你的。」 「你会帮我?」 周一刀点点头,「快吃饭吧!还有,以后在人前不要棍子来、棍子去,你是黄花大闺女,别让人笑话了。」他是江湖儿女不拘小节,明冬青是他妹子,他听了笑一笑也就算,在别人面前可不同。 这么神秘?明冬青胡乱点头,想到什么似地说:「一刀哥哥,能不能麻烦你晚点到街上帮我买几样东西?」 「什么东西?」 「纸和墨宝,最好是厚一点的纸,牛皮也行。」她得做个假书皮把书包起来,省得那书被元胤昀发现后没收! 周一刀差一点又喷饭,这回他手直接探向明冬青额头,「没发烧?」 明冬青挥开他的手,干笑道:「我偶尔也会想发愤图强的嘛!」发愤图强地研究《销魂宝鉴》和《御男宝典》! 周一刀像看怪物似地看着明冬青半啊。搞不好丫头突然醒悟,决心当个「才女」,让少爷更加倾心于她? 周一刀摇摇头,他才不信这丫头坚持得了三天,但反正这也不是什么坏事,也就答应了。 《御男宝典》都是字,明冬青看得很慢,倒是《销魂宝鉴》她一个下午就翻完了。唉,食色性也嘛!再说男女之事对她来说实在神秘得紧,她当然会想一窥究竟啦! 《销魂宝鉴》的最后一页,夹了张纸,说明包里里那瓶小瓶子的功用。 里头是药粉,无色无香,只要渗少许在水里或食物里,就能达到出其不意的催情功效。 什么是出其不意的催情功效?纸条只写了短短的几个字,她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又不能去问周一刀,最后决定就照字面上说的去做吧!她打开桌上的水壶盖,也不知要倒多少,足足洒了半瓶药粉,左右找了半天,最后只好拿毛笔下去搅拌。 做完这偷鸡摸狗的事儿,她觉得有点紧张,决定到外头走走逛逛。反正现在就等元胤昀回客栈啰! 「看来我们收购『云织行』的事儿得缓一缓,『云织行』的秦老板和庆王爷据说交情匪浅,今日我们走访的结果也证明『云织行』庆王爷也有一份,时局未明的现在,我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元胤昀站在窗边,一行人刚从外头回到客栈,先在他房里商议关于这次到雁城的主要目的。 「欸,老季,你一进门就狂喝水是怎么着?」未到用晚膳的时刻,周一刀跟厨房点了两盘小菜端进房,他离开房间点菜时季白在喝水,他端菜回来则见季白已经直接拿起水壶仰头灌了起来。 「渴啊!」在外头奔走一天,口干舌燥得紧,而且不知怎么着,他觉得身体越来越燥热了。 「你该不会虚火上升吧?」周一刀嘿嘿笑,没当一回事,把菜往桌上放。 正好由外头回来的明冬青,只见季白喝掉壶里最后一滴茶水,还不满足似地晃了晃水壶,大喊道:「小二……」 「谁小二啊?你把水喝光了别人喝啥?」周一刀白了他一眼,转身又去唤小二来换上一壶新的茶水。 明冬青瞪着季白,小心翼翼地走上前,「你们……全都喝了?」不会怎样吧? 其实她刚刚是一路跑回客栈的,因为在外头心不在焉地逛着,突然想到万一那药粉有毒怎么办?怎知还是迟了一步! 季白以为小丫头在怪她没留元胤昀的份,大家同样都跑了一天,他渴,别人也渴啊!「不好意思,我实在喝太急了,一下子全喝光。」 「你全喝光?」明冬青脸色青了一半,又担心那药粉不知会不会致命,整个人忐忑了起来。 元胤昀走向她,「一刀去跟小二再要一壶,很快就回来。」他道她刚回客栈也渴了,「你去哪儿了?不是要一刀跟着你,否则哪里都不能去吗?」 「我……」她是趁周一刀溜进人家厨房里时偷溜的,只好撒谎,「我上茅房。」她双眼紧盯着季白,生怕他有个万一…… 怎么办?季大叔就季白这个独子啊!「季大哥,你有没有觉得……」 「好热,这雁城怎么回事?都入秋了还热成这样?」季白走到窗边吹风,最后甚至开始拉扯衣服,接收到元胤昀警告地一瞥,只得干笑着,「我……我到外头去晃晃好了。」 他转身,却觉脚步虚浮,用力摇了摇头,「奇怪,我怎么觉得头有点晕?」更糟的是,还真让周一刀那死厨子说中了,他现在觉得有一把火在他两腿间狂烧!烧得他都怀疑自己能走得出房门吗? 原本抱胸站在一旁的乌鸦察觉了不对劲,正想上前,周一刀提着水由外头回来,嘴里叨念不休,「枉费『至膳楼』还声名远播,这是什么态度?还要大爷我自个多提水……喂!」急着想夺门而出的季白猛地撞上周一刀,两人跌滚在地上,季白嘴里还发出一阵怪异的呻 吟。 「搞什么……哦!我操你xx的,死老季你给我起来!」被压在季白身下的周一刀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我受不了……」谁快来帮他灭火啊!季白完全本能反应地,不停将下体用力往前顶。 周一刀火大,当下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爆骂出一连串粗口,翻过身就开始痛揍差点要直捣他后庭的混蛋。 「住手!」始终旁观的元胤昀也察觉了不对劲,乌鸦很快地分开两人,个别点了穴道,然后一把握住还趴在地上呻 吟的季白手腕,扳过他的脸端详。 「老季中了媚药。」 屋内四个男人都一脸诧异,最后不约而同地看向桌上空了的水壶,元胤昀神色阴惊,他想到的是,如果明冬青不是正巧离开,甚至喝了那壶茶水,他们一伙人又不在,后果不堪设想! 「把掌柜的给我找来!」他沉声喝道。 明冬青眼见事情就要闹大,她怎么样也不能让无辜的人替她背这黑锅,只好站出来道:「药是我下的。」 「你说什么?」元胤昀第一个反应是怀疑自己耳背。 「那壶水里的药是我放进去的,我本来……」明冬青羞红了脸,不敢看元胤昀,「我哪知道会被季大哥喝光……」越说头越低。 乌鸦和周一刀一脸恍然大悟。看来有人今晚想来个生米煮成熟饭,结果被季白破坏了,啧!老季啊老季,看你多坏事儿! 第十三章 周一刀借机用力甩了季白两巴掌,一报差点被分桃的老鼠冤。 元胤昀几乎傻住,但眼前还有更重要的事,他看向乌鸦,「他没事吧?」 「没事。」乌鸦解开周一刀的穴道,默契十足地和他一左一右架起季白,反正总有地方解决老季的问题,眼前先留地方给这小俩口把话讲清楚。 「那个……」周一刀不放心地回过头,「我说句话,少爷,这些年来大伙儿都瞧得清清楚楚,丫头眼里只有你啊!」而元胤昀又何尝不是?何必这么兜圈子让两个人都痛苦呢? 已经有些神智不清的季白开始呻 吟,两人一刻也不敢再耽搁地把门带上。 只剩下两个人,却是一片沉默。元胤昀心还乱着,明冬青则垂着头。 「谁给你那东西?」揉了揉泛疼的太阳穴,元胤昀决定先处理理智能解决的问题。 明冬青不想址别人下水,她抬起头,「我知道我误害季大哥是不对,我不知道你们会在这房间里谈事情,我以为只有我和你。」 元胤昀脸颊一热,但他只当明冬青不懂事,「你知不知道你差点……」他说不下去,如果今天喝了水的人是他呢?他有把握把持住吗?还是得像季白一样上青楼找女人?这些年来他始终忌讳以真面目示人,所以根本不愿和任何女人发生关系。 明冬青走向他,一双柔黄握住他的大掌,「你不要把我休了好不好?」她声音都有些哽咽了。 元胤昀高大的身躯一震,「你胡说什么?」他没想到她会这么想。 明冬青咬住唇,「公公要我认定你一个人,我从小就相信你是我的夫君,可是你只想把我推给别人,这样的我已经是你的下堂妻了吧?」 「根本没有这回事!」他抓住她肩头,「谁敢这么说?我割了他舌头!」一旦事关明冬青名节与安危,他便无法再假装自己不在乎她。 他为了护她的名节费了多少苦心?虽然要她假扮他的男宠,让他们之间变得更加复杂,元胤昀承认自己不该一时昏头想出这种大胆而危险的计画。 真是一时昏头吗?他心里另一个声音突然这么问自己。 也许他根本只是找借口纵容自己想和她亲近的欲 - 望罢了! 「我不管别人怎么说,我只想和我喜欢的人在一起,我只想要你一个!」 这句表白猛烈地冲击着他的心房,让他几乎无法自持,无法再一过自己冷静以对,「青儿……」他困难地开口,却惊觉小丫头已经难堪地掉下眼泪。 元胧昀所有的抗拒与坚持,立刻跟着那一滴滴的泪水融化。 她一个女孩儿家,要费多大的勇气才能把这些话说出口?和她比起来,自己简直像窝囊废一样! 元胤昀伸手揽她入怀,一接触到她柔软的身子,她的气息终于近在咫尺,他才明白他早已渴望她许久,久到像守候了一千年,如果不是命运太残酷,她值得匹配更优秀的男子,而不是一个毁容的他。 终究,他只能叹息,继续自困于这世人看来可笑至极的枷锁之中,只是这一回,他逼自己说出真心话。 「青儿,我答应你,无论你的人,你的心终究属于谁,这一生一世,我将只守着你。」不想让丑陋的自己占有美好的她,但他愿意,也心甘情愿一生只爱她一个,所有的一切也只给她一个。 明冬青将脸埋在他胸口,温热的泪浸湿了他胸前的衣襟。 原来,只是被动地爱着,无法让心爱的人接受自己的爱情,会这么难受。 但眼前她只能耐心和他耗着,但愿终能守得云开见月明。 在麒麟城,人人都知道元府有个小公子,却极少有人能打探到他的来历,只知他是元家的亲戚。 然而以元家首富的地位,想和这位小公子结识者自然不在少数,尤其大凡那些含金汤匙出生的纨绔子弟,哪一个年少时不爱结交一群狐群狗党到处吃喝玩乐? 只不过一来元胤昀对明冬青管得严也守得严,二来明冬青跟那些酷爱上馆子和青楼的纨绔子弟也很难有所交集。 在自家的地盘上,元胤昀极少束缚明冬青,允许她可以不让下人跟着到走走逛逛,毕竟城里哪一条街上没有元家的铺子? 除非和元胤昀出门,明冬青不爱上馆子,她平日最爱的反倒是在天蒙蒙地亮时——那些被惯坏了的公子哥儿们应该都还在被窝里头梦周公时,明冬青通常已经梳洗完毕——开开心心地踏出元府,逛逛大清早的市集,大半这时候只有那些贩夫走卒在街上活动。 若有人说这时候的市集有什么好逛,明冬青绝对第一个跳出来反驳。有些平凡中的美味,还真的非得赶个大清早才遇得到,周大娘的手艺虽好,但在元府,一顿饭的排场还是十足的奢侈华丽。 明冬青经常光顾的小摊子,包括城东那家清粥小菜,天没亮就坐满了清早赶集或下田的小老百姓,她通常点两样小菜,有时是豆腐乳或油条蘸酱油,有时来一盘老板娘让人赞不绝口的腌菜心或炒萝卜干,越是简单滋味却越教人感动,酥脆的油条沾上少许酱油,再喝上一口清爽且热呼呼的白粥,一股让人舒坦不已的暖流立刻打从心肺蔓延向四肢百骸。 若再配上腌菜心,用胡麻油、乌醋、香菜、辣椒和酱油腌得通透,又酸又脆的,配粥配饭都好,下酒也极受欢迎,如果不是想留着肚子吃其他的,明冬青还真想吃上十几碗。 再来是隔壁的豆腐脑,元胤昀爱吃咸的什锦豆腐脑,洒了虾米和葱花,光看都让人嘴谗,她则偏爱加了姜汁的甜豆腐脑,有时前一天夜里想着那味道,肚子就饿了。 还有街口的张记包子馒头,大清早出笼,那朴实香甜的气味就教人招架不住,明明吃饱了也觉饥肠辘辘。 林林总总,明冬青还真想不出不在大清早出来走走逛逛的理由,何况这时候万户尘烟还悄悄地睡着,所有的吵闹都有一种朴实清爽的气味。 吃完清粥小菜,她随意走走逛逛,决定肚子还有点儿空,再来碗豆腐脑正好,这时街角一阵吵闹,一群人像追着什么住这儿跑来了,一路上还闹得两旁开铺的、没开铺的小贩鸡飞狗跳。 「猪跑啦!」 「快抓住牠!」 「这里还有一只!」 明冬青还搞不清楚状况,就觉得眼角有什么庞然大物跑了过去。 这时无论是小贩或客人,手脚不利索点的可就倒楣了,而誓死护着豆腐脑的明冬青,贴着一户人家的墙站着,就这么看着几头猪把清早的市场搞得人仰马翻,觉得有些好笑。 这一个上午,大伙儿忙着逮猪,或忙着把摊子恢复原状,虽然是飞来横祸也得认了。 明冬青吃完豆腐脑,街上一片狼籍,她决定走小路回去。她不怕躲在暗处的地痞无赖敢找碴,胸前的白虎玉佩在这座麒麟城里,可能比皇帝令牌更好用——当然吃饭还是要付钱的。 小巷无人,旁边的人家或出门或没醒,安安静静,倒是让她撞见了个小家伙。 她瞥见一条卷溜卷溜的小猪尾巴和圆滚滚、胖嘟嘟的猪屁股,灵巧地消失在一户人家摆在外头废弃不用的竹粪子里。 「哈!」明冬青玩心大起,放轻脚步,准备来个「瓮中捉猪」! 小猪仔显然是听见人声才躲起来,明冬青蹲下身,果然看到一双无辜的小眼睛,楚楚可怜地与她对望。 「五花肉!」五花肉最好吃了! 小猪仔只能无助又惊恐地,看着嘴角几乎要淌出口水来的明冬青朝它伸出了魔爪…… 这就是明冬青与小猪仔相遇的经过。 「所以呢?」元家大厅,元胤昀抱着胸,他觉得太阳穴叉开始隐隐生疼。 「拜托你!」一人一猪——明冬青捧着小猪仔,又端出讨糖吃的绝活。 「要吃猪肉,用不着养一头猪。」 「我没有要吃它。」相逢就是有缘,既然有缘,怎么能吃呢? 元胤昀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你想养宠物,有狗,有猫,或者鸟也行。」谁会养一头猪?还是头肉猪! 「可是我就是找到牠啊!」她没找着狗,没找着猫,没找着鸟,就是找到一头小猪仔! 「你可以把它还回去。」 明冬青双眉下垂,嘟起小嘴,两眼更是水汪汪地看着元胤昀,「还回去它会有生命危险!你忍心吗?」 元胤昀在心软与不爽间挣扎。他的府里为什么要养头猪?这太可笑了! 「求求你!」这会见连小猪仔也发出哀鸣。 「牠很臭。」 「我马上把它洗干净!」明冬青不等元胤昀回答,蹦蹦跳跳地冲出大厅,给小猪仔洗澡去了。 他能反悔吗?看来是没办法了。他这个一家之主,只要一碰上这丫头就没辙,还真是越来越威严扫地了。 明冬青还真的把小猪仔洗得干干净净,没洗过澡的小猪仔怕得不得了,和明冬青玩起了官兵捉强盗,结果一干婢女、小厮都给抓去搅和,弄得大伙儿人仰马翻。 为了让大家一眼就明白此猪地位非同小可,她还在洗干净的小猪仔头上用红锻带绑上一朵彩球,红艳艳的彩球几乎比小猪仔的脑袋还大。 「牠叫啥名字?」元胤昀瞧她乐的,都懒得泼她冷水了,只是话问出口他又后悔了,总觉自己跟这丫头一样犯傻。 猪还取名字呢?笑话! 明冬青扯出个有些傻呼呼的笑,「五花肉!」 于是乎,明冬青身边多了个小跟班——小猪仔「五花肉」! 其实,元胤昀反对明冬青养「五花肉」,还有另一个原因——他不希望她想起幼时养的来福。 但一段时间下来,发现丫头照样开开心心的,一人一猪还成为府里的活宝,也就不再说话了。 话说回来,贪吃鬼养了一头猪,怎么想怎么好笑! 元胤昀的顾虑并不全是多余,只是让明冬青想起那些悲伤往事的,不见得是五花肉,当她真的因为往事而不开心,也不太愿意表现在脸上。 腊月刚过,时逢正月新年,家家户户无论贫富,一家大小团聚在一块儿,就算十几口人吃不到两口年夜饭,但人团圆,心就团圆。 街上积雪被清到两旁,麒麟城位在南方,一年里头难得下雪,有人说这是今年的瑞雪呢!就是苦了那些清贫人家,于是麒麟城太守与元家站出来号召城内富豪开粮仓,也送棉被,尽量让所有人都能过个好年。 明冬青的貂裘里包着因为怕冷而不想自己走路的五花肉,走过那些刚换上大红春联的紧闭门户,就算再怎么穷困的人家,四面墙可能破了但没钱补,此时也传来欢声笑语。 她已经不太记得儿时有没有和阿爹、姊姊和奶娘一起吃年夜饭了,每年她总会梦见小时候和阿爹及姊姊一起吃团圆饭,老早分不清是梦或是记忆,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关于围城之后,天朝捷报传回城内那段日子的记忆,原本因为不明原因而黑得一干二净,这阵子突然频频在梦境里重现,纵使清醒后她只记得片段。 明冬青抱着五花肉,快步回到元府,那道总让平凡老百姓叹为观止的朱红大门之后,不只有世人艳羡的荣华富贵,更有满满的温暖在等着她。 第十四章 她是幸运的,是幸福的。她总是这么对自己说道。 「你知不知道你害死了大家?」 是谁在咆哮? 「我会上京请罪,你们先不用惊慌,或许圣上看在明氏一族开国有功的份上会网开一面。」 这是阿爹的声音,她认得。 「开国有功?你以为先祖父为何要引退?就因为开国有功!我早跟你说过太守这位置万万不要接……」 「这是能说不接就不接的吗?现在说这些于事无补,城门不闭,你早三个月就饿死了!」 眼前是一片浓雾,所有人的影子都在晃,在雾中看不清,她往前追,却只能扑个空。 「小艳要好好照顾青儿,青儿要乖乖听姊姊的话,知道吗?你们以后要互相照顾,好好做人,好好活着。」 这是她记忆里,父亲对她们姊妹所说的最后一句话,总是温和的父亲,声音里有着明显的压抑,那些情绪对儿时的她来说太难以理解。 「小姐要乖,这里虽然没府里舒服,不过总是安全一些,你要记得,千万别说你是明家千金,就说你爹娘出外作生意去了,老爷事情一办妥当,就会来接你们,知道吗?」 奶娘说这些话的时候,为什么流着泪?为什么声音哽咽? 「青儿乖乖等姊姊回来,这些包子全给你,要躲好,免得那些坏人来把你抓走。」 然而,姊姊没再回来。 「我们不能留着这孩子,她是个钦犯,我们窝藏钦犯,到时都会被拖累!」 男人压低了嗓音,像在和谁争执。 「可是她还那么小,你不说我不说,没人会知道,小孩子根本挨不过饥荒,官差不会起疑的。」 另一个女人声音说道。 「她们全家都要……」 都要什么?她还没听仔细,雾散了,知觉渐渐清晰,她在寒冷中醒来。棉被又被她踢到床下,还好炕下的炭火还有些余温,否则这下又要看大夫了。 把被子拉回床铺,五花肉在角落呼噜大睡,她拿棉被把自己密实密实地包紧,但冰冷的被面却无法一下子为她取暖,害她冷得牙齿开始打颤,意识越发清醒。 适才的梦境,让她的心闷闷地,不舒服极了。她叹口气,拿了床边的羽鳖披上,套了鞋,轻手轻脚地走出闺房,穿过小花园。 元胤昀房内与她相通的这扇门从来不锁的,她轻易就能入内,他房里入夜也从不点灯,但明冬青现在就算闭着眼都能走到他床边。 她掀开床边帷缦,一点也不害羞地直接钻进元胤昀被窝里。 好温暖! 「做什么?」习武之人,即便熟睡,一有入侵,总能立即反应过来,元胤昀立刻就发现是这丫头,没好气地赶她,「大姑娘的害不害臊?给我回你房间去……」 明冬青直接把冰冷的手脚往他身上贴,当下真是舒服得眼睛都要眯起来了。 元胤昀一阵无言,没好气又心疼地将她搂紧在怀里,抓她小手贴在赤裸的胸前取暖,小丫头马上像八爪鱼似地缠住他不放。 「又踢被子,下次直接把你绑起来睡算了。」他嘴上这么叨念着,两手却没停地磨蹭她的胳膊和背部,怕她不够温暖。 明冬青沉默半啊,「我刚刚梦见阿爹。」 元胤昀胸口一窒,他不知道若是她问起家人下落,该如何回答?然而元胤昀哪里知道,这些年来明冬青不是没想过要问,而是不敢问。 为什么阿爹不来接她?为什么不让她回羌城?为什么姊姊没再回来?直觉让她不敢问,也许只要什么都不想,静静地等,就会有和家人重聚的一天。 「你说,如果我嫁人了,阿爹会来吧?」她开朗地道。 元胤昀不知怎么回答,只好取笑道:「谁敢娶你?」他的黄金万两、婢女两名和宅第一座真不知送不送得出去,而且他有预感,可能还得再加码。 「你啊!」小丫头理所当然地道。 元胤昀好半晌没答腔,才哑着嗓音开口,「我不会娶你,但将来『皓寅』的一切我会留给你跟你丈夫的孩子。」 「我才不要!」她气呼呼地翻身,不理他,但小手还是抓着他大掌取暖,这回更赌气似地张口咬了他手指好几下,像小猫磨牙似地,发泄够了才安静地睡去。 元胤昀暗暗叹气,庆幸至少她没再想着家人的问题。那夜,元胤昀依然像过去那般,任明冬青耍赖地偎着他取暖,赖着他撒娇,而他依然只敢在她熟睡后,温柔地抱紧她。 没人愿意带她回羌城,那她就自己上路! 也许是元胤昀那番话,明冬青整个冬季都想着要自己去找亲人。雪融尽后的第一个艳阳天,她把包袱塞满干粮与馍馍,种所有人不注意,一个人和五花肉偷偷上路了。 她跟农家买匹驴子代步,什么也没多想就出发了。 她留书出走,没多久就被发现,元家立刻通知官府,也通知各处商行,务必要找到明冬青。 但是,才出城门的她,同样也没多久就被一群土匪挟持,用布袋绑走! 乱世的土匪才算得上凶狠,因为赌上了烂命一条,而这太平年里所谓的士匪,不过就是赌到山穷水尽的赌徒,这些人专门在城外的穷乡僻壤犯案,就是怕遇到官差,专挑落单的外地人或上京赶考的书生下手,把人绑到荒郊野外,洗劫财物,再回城去赌。 绑匪打开明冬青的包里,「这下咱们发了,这小子什么来历?身上银票这么多?」 「再看看他身上有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绑匪打开布袋,明冬清嘴里塞着破布,手脚被绑,他们却忘了蒙上她的眼睛,明冬青没想到自己才出城门就被打劫,她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看清眼前的情况。 这里是一处破屋,看来荒废已久,连屋顶都破了大洞,屋梁要倒不倒的。绑匪有四个人,和她平常在街上看到的那些恶棍没什么两样。 然而她害怕,这群乌合之众也同样害怕,因为—— 「大哥,这块玉佩的样子好眼熟。」 看来是这群人首领的男人蹲下身,检视起那块白虎玉佩,立刻脸色铁青,「马拉个巴子,你们谁不好绑,绑到元胤昀的人!」 从没洗劫过大人物,这群地痞混混总是挑看起来弱不禁风又落单的人下手,怎知这回是绑到一只三脚猫没错,但却是只背后有大老虎的三脚猫。 「我们可以跟元家敲一笔。」有人异想天开地道。 「你猪脑吗?敲了元家,咱们也不用在麒麟城混了,搞不好这天朝都没有咱们的容身之处!」 「那怎么办?放他回去?」 「他已经看清我们的样子了,放他回去我们一样要倒大楣!」 「他奶奶的,都叫你把他眼睛蒙上你偏不听。」 「那……」另一名畏畏缩缩的男人一手做了抹脖子的动作,屋子里立刻安静下来,这股沉默充满着不安与忐忑,明冬青睁大眼,拚命摇头,却只能发出呜呜声。 「说好只是弄点银子来花花……你们自己干,老子可不干!」其中一人说罢,脚底抹油开溜。这群欺善怕恶的败类,平常只敢对毫无反抗能力的善良老百姓作威作福,真要干什么杀人放火的勾当,还没那个狗胆。 「操xx的,狗养的王老三真他奶奶没种,他不干就算了,老子干!」男一个男人开始粗口骂不停,握住柴刀的手却拚命颤抖。 「娘的,让王老三一个人置身事外,这事儿他也有一份,到时他假装跟元府通风报信出卖了咱们怎么办?」 「操,快去追他!」一声令下,连原本拿着柴刀虚张声势的男人也把柴刀一 丢,三个大男人争先恐后地冲出破屋,还没跑远,甚中一个突然折回来,满脸不甘心地看了一眼地上的明冬青和她的包袱,接着把心一横,丢给她一块干粮,提起包袱也跑了。 明冬青暂时松了口气,却不敢大意,挣扎着想办法解开背后细住双手的绳子,无奈却是白费力气,那群家伙怕她挣脱,把她手上绳子搁了好几圈。 太阳快下山了,那群绑匪还没有回来,明冬青却已经挣扎到全身都已乏力了,这废屋里什么都没有,她又不敢靠着看起来要倒不倒的墙或柱子试着把绳索磨掉,她唯一的成果是用膝盖把嘴里的布扯掉,她试着站起身,用跳的跳出屋外,接着心就凉了半截。 破屋位在陡峭的半山腰上,用两条腿爬都吃力了,更何况她只能用跳的?这一跳搞不好就这么跳到谷底去,也玩完了!山路早已被比她还要高的草淹没,举目望去根本连自己在哪里都不知道,远处还隐隐传来野兽咆哮声。 不走是等死,走了可能会送死,她该怎么办? 正当她六神无主之际,她听到草丛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一颗心提到喉咙上,冷汗瞬间浸透衣裳,她紧张地屏住呼吸。 不会是野兽吧? 当她看见五花肉边嗅着地面边钻出草丛来时,简直要喜极而泣了。 五花肉身上的彩球不见了,身上还有树枝的刮伤,不过没什么大碍。一见到主人,快乐地跑上前来蹭着明冬青。 明冬青真的哭了,无论如何,这时候有个熟悉的伙伴总是教人安慰的。 太阳下山了,明冬青挨着五花肉,心情平静了一此于她决定还是明天天亮再想法子,虽然想过要五花肉去求救,但五花肉是连牙都还没长齐的小猪仔,只怕更可能成为野兽的食物。 她咬起干粮,和五花肉分着吃,虽然肚子还饿得咕噜咕噜叫,但她想起自己经历过更可怕的饥荒,现在不过是两餐没吃,没什么大不了,至于只能像狗一样趴在地上的狼狈吃相,更不可能困扰她。 然而那天晚上,也许是饥饿的缘故,她梦见了来福,然后哭着醒来,看见窝在她怀里睡到打呼的五花肉,不禁胡思乱想起来。 不行,还没到绝望的时候,她要自己振作,绝不气馁。 明冬青最后好不容易才终于在天快亮时慢慢睡去。 那些绑匪似乎发现事态不妙,反正银票也抢了,便作鸟兽散,明冬青醒来时天已经大亮,她坐起身,才发现五花肉不见踪影。 「五花肉?」她心猛地一跳,难道那些人半夜回来,决定从她身上捞不到好处,干脆把五花肉抓去卖吗?明冬青立刻挣扎着站起身,却又听见草丛的窸窣声,接着五花肉嘴里咬了块馍馍出现了。 「这哪里来的?」明冬青席地而坐,五花肉把喂喂放到她腿上。馍馍还是热的呢! 五花肉当然不可能回答她,反倒用无辜的表情看着她,而明冬青实在饿得很,就和五花肉把馍馍分着吃掉了。 明冬青失踪了一天! 元胤昀这辈子从来没经历过这种让他几乎要疯狂的恐惧,他一夜未合眼,带着元家的护院找遍北郊的每一寸,甚至不肯稍作休息或吃口饭,其他人手则在城内挨家挨户地问、一条巷子一条巷子地找,就是没有着落。 「你们到底怎么办事的?真的有派人去找吗?」回到城内,官府的人给的也是同样答案,盛怒而惊恐的元胤昀一掌劲道未收敛,击碎红槽木桌。 第十五章 「大胆……」官阶再低也是官,哪容得百姓呼来喝去?捕快与差役们纷纷拔刀。 「元老板先别急,本官立刻加派人手,小公子的画像也张贴在城门口和各处,相信重赏之下必有结果。」县令上任以来,从元家得到不少好处,麒麟城太守一职他己经想都懒得想了,还指望能在任内靠元家帮他存老本,退任后好回家乡挥霍呢!态度自然客气许多,一转头便喝令下属,就算把城内城外全翻过来,也要把人找着! 「为什么不到城南找找?」周大娘突然开口,元胤昀怔住,像被用了一巴掌那般醒了过来。 明冬青留书说要回羌先城,这是他们仅有的线索,否则出了麒麟城岂不只能像大海捞针一样不知从何找起?他们理所当然地把人力全派往通往羌城的北方各要道,就怕迟了她走远会更难找。 但几乎要急白头发的元胤昀却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明冬青根本没有方向感,她也许知道日出是东方,日落是西方,要她分辨南北则要碰运气,在城里她一向靠小吃铺子认路,出了城哪有铺子给她指认呢? 「把城内所有行号的人手全调过来!立刻通知邻县各行号,有几位老板见过青儿,请他们尽可能地留意,找到青儿我重重有赏!」 快到正午,五花肉又不见了,这回它咬了块耙耙回来。 「五花肉,你到底去哪找到馍馍和粑粑?」她好担心它一出去就被野兽吃掉啊!「你找得到食物,那找不找得到回家的路?」 能通报家里的人来救她就好了。虽然她更担心它被野兽吃掉,小猪仔应该是野兽的最爱。 家里的人…… 是啊,元府就是她的家,元胤昀、周一刀、周大娘、李叔和李妇,甚至是乌鸦都是她的家人,她在想什么呢?她这样偷跑出来,大家会有多担心? 不过多亏了五花肉,至少她不用挨饿。 「就是这里!我看到那头猪跑进里面!」外面有人这么喊着。 明冬青心头一跳,但认出不是那几名绑匪的声音,立刻大声呼救。 几个看来像庄稼汉的男人发现了明冬青,他们说,今天早上发现自家厨房好像遭了小偷,地上一片狼籍,屋里钱财没少,只少了颗馍馍。 他们本以为是野兽捣蛋,结果却发现竟然是头猪!当下立刻想逮了猪好养来宰了。」。 「五花肉是我的宠物,请你们放过它,你们带我回麒麟城,我会好好答谢你们!」明冬青抱紧五花肉求情。 几个农民知道这头小猪仔竟是为了救主人,倒也啧啧称奇,这些农户都是老实人,可怜明冬青遇上绑匪,小猪仔又是忠心护主情有可原,便不再计较五花肉搞的破坏,还请她和五花肉吃了一顿不甚丰盛、但人情味十足的一餐,答应送明冬青回麒麟城。 这几个善良的农民不知道,他们送回麒麟城首富的心肝宝贝,等着他们的将是好几年躺着吃都不用愁的奖赏哩! 明冬青平安无事地归来,元胤昀几乎想不顾一切地独占她,守着她,但元府里担心丫头的自然不只他一个,他把本来该好好罚一顿的丫头暂时留给其他人,因为这一次的事,他发现关于明家满门抄斩的真相恐怕不能再隐瞒下去了。 但他真的不忍心要她面对那些悲惨的真相,更舍不得她痛苦,这十年来每次想要开口,光是想到她会有的伤心绝望,就已令他心如刀割。 乌鸦走来,不需任何猜测都能明白元胤昀在想什么,总是默默看着一切的他这次竟然主动开口,「你应该告诉她。」 元胤昀对乌鸦的话没有太多讶异,就像这个近身护卫了解他一样,他同样也了解乌鸦,因为这个沉默寡言的好兄弟把他当成亲手足。 乌鸦的父母也是钦犯,不同的是,他父母没有被判诛九族的重刑。 「每年清明我都会帮我爹娘扫墓,至少我有墓可以扫。」他说,「你不能一辈子都不让她知道,或者有一天当她终于知道了,却发现自己十几年来未曾给自己的父母上炷香。」 元胤昀闭上眼,重重地吐出一口气,「我明白了。」他决定亲自带她回一趟羌城,他能做的只有不离弃地陪着她。 至少她有他。 这年,明冬青十六岁,离乡十年,故居故土只剩下午夜梦回的残缺记忆,心中的牵挂却是个十个寒暑念念不忘的累积。 元胤昀不想她在出发前抱着莫大的期待,那一夜握着她的手,看着她的眼,一字一句地剖开她一年一年用期待与祈求织就的封印,释放陈封十载的残酷真相。 他开口时,明冬青老打断他,一下要上茅房,一下说她想嗑瓜子,一下又说她有点冷想回些炭……然后元胤昀知道了,其实明冬青隐约有感觉,或者是无意间听到了外头的风声,只是她选择逃避,或者选择相信会有奇迹,只要不揭开谎言的面纱,希望就会继续存在。 元胤昀叹气,「我不知道有多少人活着,但要像你一样平安被送出城的希望不在,因为你还小。」 明冬青睁大眼,他感觉到她的颤抖,但她却笑着道:「还没到亲眼看见怎么知道他们都死了呢?也许……」 也许什么?她希望有多少人像她一样幸运?大部分的人都无法幸免…… 天知道她唯一的愿望就是所有人都平安无事,她忘了他们的面孔,忘了他们的名字,但却深刻地记得那年吃过的苦与煎熬,那些人不该受到惩罚,只因为他们在饿了九个月后吃到敌人施舍的一口粮! 元胤昀该怎么说?彻底要她死心?敲碎她痴心妄想的期待,逼她看清绝望的真面目?或者继续说着早晚都要破碎的善意谎言? 「我陪你回去。」他只能抱住她,「你也想回去给你娘上炷香吧?」 明冬青把脸埋在他胸口,点点头。元胤昀疼得痉挛的胸口,感觉到一股温热的湿意蔓延,他只能张开为了她而强壮的羽翼,默默让她的泪水浸透他心田。 盛世原来是无数悲剧换来的果实,甜也罢,苦也罢,尝过筒中滋味,或许终能明了,最是值得的,不是功过,不是声名,不是争一口气,也不是睥睨众生,而是谁陪你尝着那滋味,谁为你把眼泪擦,最是值得的,原来是不孤单。 麒麟城到羌城,这条路有多遥远?当年她沉睡着,哪里知道这条路要再走一遍,是这么胆战心惊却又柔肠寸断,那已经不只是近乡情怯。 这次只有三个人出发,她、元胤昀以及身为护卫的乌鸦。 其实离开羌城那年,她还小,甚至也极少出门,当羌城的城门就矗立在眼前时,她甚至有股陌生的、不真实的感受,当看到那些再平常不过的街道和如常为生活奔忙的老百姓,不知为何心中竟升起淡淡惆怅。 再多伤痕的土地,总要复原;不是世道炎凉,而是日子总得过下去。 太守府如今已易主,也没人认得出眼前小公子打扮的少年是当年还绑着双髻的黄口小娃。 元家在国境之北有数座矿山,元胤昀心思虽然没怎么在矿业上,不过元启天当年压对不少宝,因此到了羌城依然倍受礼遇,只是他不打算铺张,倒是经由「皓寅」在克城的分号替他们同太守府牵线。 晃城这些年来没什么变化,就是留不住年轻人,太守一听「皓寅」的元老板来到此地,也竭诚欢迎。 他们接着才知道,新任太守已将太守府迁到他另外购置的新居。 「那么以前的太守府如今到了谁手上?」 「旧太守府只有一处,如果你是说……」克城太守迟疑了一下才道,「本官想元少当家也是明白人,旧太守府已经荒废了十年,实在是没人喜欢那么晦气的地方,这些年又有一些江湖术士对十年前的事穿凿附会,说那座宅第太阴,才会招来满门抄斩的大祸,这风声一传开,连那附近都没什么人想住了,不过……」 「不过什么?」 「日前凤城有位公子想买下旧太守府,本官已经口头上先答应了。」 朝廷对官邸买卖有一套规定,尤其是平民要买下官宅条件更为严苛,但羌城太守显然将旧太守府视为烫手山芋已久,巴不得有人接手,他说口头答应,自然是会尽可能让那些官方程序尽快通过,以免买主反悔。 谁会想买下一座据说晦气冲天的阴宅?这疑问元胤昀暂且搁在心头上,他瞧明冬青倒是没怎么在意这件事,转念一想,也许这是个机会。 「太守大人是否知道那位公子为何想买下旧太守府?」 「本官也问过,但那位公子只说他不信那一套,本官也不希望那地方再空着,若有来自帝都的贵人打算接手的话那是再好不过了。」管他理由是什么,他还怕问得太多,对方翻脸不肯买呢! 「不瞒太守大人,其实元某也想在羌城购置房产,您这么一倒让元某对旧太守府产生兴趣来了,不知可否让元某也看看那座宅邸?」 羌城太守没想到过去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阴宅」,如今有两名贵人抢着要,难道最近南方有什么新学说潮流鼓吹买「阴宅」不成? 「元少东家想看自然是没问题。」 择且不如撞日,他们当夜就决定进旧太守府一游,羌城太守一听他们没打算等天亮,他身为父母官,说是不屑江湖术士那一套,但骨子里还是有些迷信的,否则也不会自己又在别处购置官宅,当下心里毛毛的,便客气地推说要回去忙公务,让他们自便了。 明冬青心跳得有些快,斑驳的朱漆大红门后,阴惨惨的景象让她鼻酸。她不记得羌城的一草一木与故人,却已在梦里温习过无数回故居的一梁一柱。 若是这儿真有什么鬼魅,一定也是认得她的吧?他们会对她说什么?会否像她一样激动得泫然欲泣? 她循着儿时的记忆走过荒芜的庭园与穿廊,依稀还看见自己当年调皮玩耍的模样,栏杆的扶手父亲当年让工匠磨圆了,因为好动的她额头撞过一次,号咷大哭;大厅往内厅的廊边两根柱子,上头横着一道道刻痕,小丫头一个的她见到父亲帮姊姊量身长,也吵着要量,左边是姊姊的,右边是她的,刻痕在无忧无虑的岁月与生离死别的交界处终止。 最后来到内院的天井,月娘这一刻竟如此温柔,如此善解人意,她潸然泪下地看见原本已经枯萎死亡的山桃树,孤立在园中,枝头满满的傲霜赛…… 是先祖有灵吗?风吹来,像黑夜飘着泪,花瓣落在她肩上。 她好半晌才听见自己的呜咽,腿一软,身后钢铁般的臂膀却环住她,把她就要破碎的心也捧在手上。 母亲的山桃树,在这段被遗忘的岁月中,静静地在园中开着,仿佛等着这一天,要迎接她这个忘了回家的小女儿。 苍天幽幽且寂静,未曾因为人间悲欢离合而落下一声叹息,然而此刻她相信,必然是因为悲伤已太多、太沉重,苍天纵然有心,也已沧桑。 第十六章 明家被判满门抄斩后,宅子里几乎所有东西都被查封了,什么也没留下。元胤昀想买下这座宅邸,明冬青却否决了。 「重要的不是这些……」若是新的主人能赋予它新的喜悦与生命,她不会反对。 人的一生总在前进、在迁徒,谁知今日脚下的土地,千百年来有没有别人曾写下传奇故事?最重要的是留在心里也就够了。 当年明氏一族,多被埋在城郭外的乱葬岗,天地沧茫,荒坟十里,要想在这之中寻找亲人,犹如大海捞针,那些坟上没有名字,甚至也没有墓碑,若问谁的骨肉至亲被草草葬在这儿,也只能得到一声叹息,狂风沙吹来,吹得她不断流泪的眼都痛了。 「阿爹!」她对着旷野大喊,「姊姊——」 他们可听得到她?她回来了!体内的悲恸狂窜着,在寻找出口,人到了这个年纪,面对生命中最无力的诀别,竟然也只能像黄口小儿一般借着号咷大哭来宣泄痛苦,她一直喊到嗓子哑了,只能颓然跪倒在泥地上。 不管埋着谁,总之那黄土之下的枯骨曾经和她流着相同的血。他们三人默默地烧了一会儿冥纸,明冬青手上动作突然一顿,站起身。 「怎么了?」 「我记得娘葬在哪儿。」 她虽然没有娘亲的记忆,但那座美丽的坟冢却是她儿时的避风港,以前回忆起来总觉得好笑,每回她闯了祸,就躲到娘的坟哪儿,阿爹找到她时责罚就会轻一些了。 不同于乱葬岗和城内那些平民或富豪会选的风水宝地,明相梧选择将爱妻葬在他们年少时总是相约见面的山坡上,在围绕克城的群山之中,能够看见旧时的太守府,儿时有条小径能到达,明冬青意外地发现那条小径经过了十年,竟然还存在。 乌鸦和元胤昀举着灯笼,东方天际已经露出鸽子羽毛般的灰色。 小径后,柳暗花明,明冬青和元胤昀同时在尽头顿住脚步。 母亲的坟旁多了一座无名冢,明冬青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每走一步都有些颤抖。 杂草未在两座坟上撒野,看得出不时有人打扫整顿,只是紧挨着她母亲坟旁那座无名冢,为了难以向外人诉说的原因,立了碑,却不敢刻上名字。 她立刻明白了,不知是谁,有人默默地替她父亲收了尸,而且知道这里是他最好的归处。她在两座坟前跪了下来,静静地各磕了三个响头。 元胤昀本来有些担心她,但这一刻她竟然没有流泪。 「也许是奶娘,或者克城里终究有人相信阿爹是好人,对吗?」她胸臆间的悲伤终于得到一些安慰,几乎要笑着落下泪来,「不管世人怎么说,不管将来别人记得什么,总归这世上有人相信阿爹不应该横尸荒野,对吗?」 元胤昀搂着她的肩膀,「会有的。」 曙光穿透了重重云霭,洒在他们身上,洒在明氏夫妇的坟上。 「阿爹要我好好活着,好好做人,你帮我跟阿爹作证,我都有做到。」她仰起头道。 元胤昀笑了,「你阿爹跟娘这些年来应该都看得很清楚。」他揉着她的发顶,看向明氏夫妇的坟,正色道:「太守大人在上,晚辈元胤昀为明冬青作见证。」 他凛然的神色和语气到这里顿了一下,突然有些好笑,握住她的手,换上了和家人说话那般的语调,「她活得很好,是个善良……但有些贪吃的丫头。」 明冬青又气又好笑地捶了他一拳。 扫完墓后,知道父亲已入土为安,明冬青心愿已了,当天便直接返回麒麟城。 出羌城城门时她往回看了一眼,她知道至少未来每一年,她还能来给父母扫墓。 元胤昀却以为她觉得感伤,他让「射日」慢慢在驿道上行走,端详了一下四周地势,遥想当年围城的惨况,在能够遥望羌城城门的叉路口勒马而停。 「怎么了?」明冬青抬头看他。 元瓶昀看着山城,「你会恨吗?」家破人亡,终其一生必须隐姓埋名,连为亲人上炷香都不能光明正大,他不知道她哪里来的力量承受这些?心疼之余竟然也由衷升起钦佩之情。 明冬青突然想起当年那些靼子,看着这紧闭的城门,他们心里想些什么呢?她笑着摇摇头,「我常常想,要是这世界上没有饥饿就好了!」 人们的争执无非是各为其主,或者为了信念,或者为了家园,或者为了野心,她无法改变,因为那些人其实拥有一个生命最基本也最不可或缺的恩典,只是他们并不明白,甚至不觉得那很重要。 「如果天下每个人都不用饿肚子,都有饭吃的话,该有多好?」不要再有人经历那样的绝望与无助,因为那种痛苦会让人打心底质疑生为人的价值,甚至不知道该不该抱着希望等待黎明的到来? 连希望与生为人的尊严都已经不在时,那才是真正的无间地狱。 元胤昀握紧缰绳,「我们何不试试看?」 明冬青仰起头,眼里有些惊讶,他笑着策马回身,让「射日」重新在驿道上奔驰。 只要有钱,没有办不到的事!元胤昀心高气傲地想着,要实现她的愿望,当然要很多很多、比富可敌国更多的钱。 元启天一直认为元胤昀没有野心,那是因为他没有成就野心的动力。而那一刻,未来的「皇商」为了心爱女人有些傻气的鸿愿,展开他如巨鸿羽翼般无法摧折的野望。 两年之后,天朝商业版图尽归元家之手。 在元府,和明冬青感情最好的,除了元胤昀,就属周大娘母子。厨子跟贪吃鬼本来就合拍,周一刀性格大刺刺,明冬青淘气又有些小迷糊,有时连周一刀的儿时玩伴铃儿都要吃味呢! 「我看这么着,少爷你不想娶的话,可以叫一刀娶。」季白嗑着瓜子,一句话让所有人呛咳了起来,包括正巧经过书房的周一刀。 死老季,如果不是没长心眼,就是存心暗算他! 周一刀恼火至极,猫着身子躲到假山后,就听见元胤昀又冷又冲的嗓音道:「青儿的事轮不到你来插嘴!」 元胤昀的反应让周一刀心里闪过一个念头,他摸着下巴,思考片刻,接着带着一脸神秘笑意转身回厨房去了。 厨房里,明冬青又来缠周大娘做食谱上的点心给她吃,本来周大娘只当丫头贪吃,不过几回下来,发现丫头边吃边拿着墨宝在一旁注记,她发现丫头和她儿子一样有一张刁钻至极的嘴。 周大娘的厨艺是家学渊源,她总说自己姿质平庸,全靠稳扎稳打的基本功才能不辱门风,而丫头常常尝过一回她的菜,就能点出她的不足之处——这还是她追问之下明冬青才肯透露的,明冬青其实不讲究吃得精致,更担心自己只是门外汉,不该班门弄斧。 「我只是个平凡人,只希望尽好自己的本分,对厨艺能否精进并不像一刀这么执着。」周大娘叹道:「如果不是当年我父亲逼着我,我想我只会把料理当成嫁人必备的条件,不过现在我反而庆幸我父亲当年这么磨练我,我才能把他老人家的功夫传给一刀。」 也才能在丈夫死后到元府担任大厨,养活她自己和儿子。 因为周大娘发觉明冬青这样的天分,明冬青偶尔便一时兴起,由周大娘指挥,她自己试着下厨。即便有人觉得不妥,明冬青便说,洗手作羹汤本来就是为人妻的本分。 反正她也觉得很有趣,因此越发频繁地往厨房胞,大概也就因为这样,一向最不会看人脸色的季白才会冒出那句话吧? 周一刀由外头走来,脸上的笑意未减半分。 「丫头,我想到一个好主意。」他劈头就道,遭来母亲白眼。 「丫头是你喊的吗?没分寸!」 「娘你也听听,我想到一个法子,说不定很快咱们就能办喜宴了。」周一刀接着在母亲和明冬青好奇的探问下,把他适才灵光一闪的点子全盘托出。 「男人啊,你让他觉得你跑不掉,他就不稀罕了……」 「一刀哥,你是在说你和铃儿姊姊吗?」明冬青忍不住取笑道。江铃儿半年前和父亲来到麒麟城,周大娘丈夫过世前,他们二家住在西方的鹿城,周一刀和江铃儿是儿时玩伴。 「呸呸呸,没事提那个男人婆做什么?我们现在说的是你和少爷。」周一刀翻个白眼。 「你这主意是不错,但你不怕到时真的让大家误会反而误了小姐的清白吗?何况少爷终究是咱们的东家,你就不怕到时咱们母子俩在元家待不下去?何况少爷的心结不解开,逼急了也许适得其反啊!」 「一手功夫在身还怕没饭吃?」如果不是为了母亲,他早就想出去自立门户了,对一个有抱负的厨子来说,大户人家的厨房跟笼子没两样。「重点是,娘,你也不想看少爷和丫头这么耗着吧?你当年几岁嫁人?十四?丫头都十八了啊!再说这方法由我配合,绝对比别人配合得好,因为我把丫头当妹妹,要是找别的男人,没准假戏真作,那才真的对不起少爷。」 周大娘叹气,总觉事情没那么简单。 「再说,少爷实在有愧他『皇商』的名号,男子汉大丈夫这么爱美……」周一刀突然想到什么,岔开话题,「对了,你知道你还没到元家以前,少爷最喜欢照镜子了,一天要照十次,早上起床照一次……」 话没说完,周大娘已经一掌从他后脑拍下去,他笑着闪躲,连忙道:「我开玩笑的,你们不觉得很好笑吗?我真的记得少爷以前生得满美的,难怪他会大受打击,哈哈哈……」 周大娘这回连菜刀都拿出来了,周一刀只得正色道:「欸,我是说又不是真的要演戏,只要让少爷觉得丫头心思好像不再无时无刻都在他身上,甚至还有些他不知道的小秘密,这样就行了,丫头你觉得呢?」 明冬青当然点头,周一刀的话和《御男宝典》里某一段不谋而合啊!看来是时候把那本书再拿出来复习了,「就照你说的。」 「这就对啦!首先咱们要先从第一步开始,这绝对是成功的关键……」 「青儿人呢?」 最近元胤昀一回元府,老是不见明冬青人影,不只如此,她最近常常一个人傻笑着,问她想什么,她还不肯说。 「在厨房。」底下人都知道明冬青最近努力摆脱米虫污名,以免将来成为当家主母却啥都不会,所以完全不认为明冬青在厨房有什么不妥。 偏偏元胤昀对季白那番话,表面不当回事,心头却已起波澜。一再发现明冬青得了空就是往厨房跑,他无法不联想是和周一刀有关。 虽然总说要把她嫁出去,元胤昀对自己心里此刻的矛盾并不觉得不妥,周一刀不过是个厨子!青儿不可能嫁给厨子! 他神色阴霾,步履如风暴,连往来的仆人远远的一见他走来都能感受到那股隐而未发的怒气,纷纷绕道闪避。 周一刀踏出厨房,眼角瞥见元胤昀,装作没看到,还笑得一脸春风得意,然后大摇大摆地往另一个方向离开。 元胤昀几乎想冲上去拦住周一刀,但心里更惦挂明冬青。 第十七章 突然,他往厨房移动的脚步顿了顿。他闻到一股香味,很熟悉的香味,因为这道菜他相当喜爱。 明冬青开始下厨已经有一年多,今天差不多是验收成果的时候了,周大娘夸她资质不输周一刀,周一刀倒有些不服气。 当然了,论基本功力她还差上一大截,而今天这道菜最注重火候上的用心,她可是紧张得如临大敌呢! 元胤昀嗜辣,举凡以辣着名的料理,几乎都是他的偏爱。这道料理还着重食材的严选与处理,豆腐烫去涩味,肉末嘛……哈,周大娘帮她剃得细碎搁在一旁了,肉要炒得有点焦脆干酥,接着下豆瓣,直到香气四溢,最后才是豆腐和花椒……明冬青拧着眉,觉得样子有点难看,没办法,她尽力了,只希望味道不会太差。 明冬青转身舀水洗手,才发现元胤昀呆站在门口,脸上的神情让她想笑。 「你来得正好,帮我试试味道。」 「你……」让元胤昀惊讶的不只是她洗手作羹汤。 明冬青脸颊一红。她只不过是换上女装——没有华丽的罗裙和披白巾,因为那太碍手碍脚,最大的改变是她盘上发髻,方便下厨,而且在周一刀的坚持下替上一朵花簪。 「发什么楞啊?」她有些羞赧地嗔道。 元胤昀不自觉地朝她走近,双眼瞬也不瞬地看着她。明冬青本就是个美人胚子,还未学会女人的娇柔,总是大刺刺又傻呼呼的,这一刻换上女装,举止神态总算有点女人的样子了,大概也是因为她自个儿害蝶的关系吧?这让他忍不住微笑,又有些怅然所失。 丫头真的长大了啊…… 明冬青心里想,早知道就照周一刀说的,就算不方便,也要换上漂亮点的衣服。她拿调羹舀起一口麻婆豆腐吹凉,喂到元胤昀嘴边,「试试看?」 元胤昀简直连看都没看一眼她喂了什么,张口就吃了,这让明冬青脑海突然闪过一个念头,眼里雀跃的笑意一闪即逝。 「好吃吗?」他的答案对她来说,远比周大娘的夸赞更重要,毕竟她学厨艺有很大的原因是为了他。 元胤昀这才回过神来,细细咀嚼嘴里的麻婆豆腐。 「好吃。」不是因为偏坦,也许比起他惯吃的名厨手艺还有些差距,但他吃到了她的心思,那种感动是单纯的技巧无法蕴含的。 「是吗?」她又舀起一口,没有抬起手,示意元胤昀弯下身来。 他照做了,而明冬青却没把豆腐喂给他,反而倾身向前,吻住他的唇。 元胤昀呆住,心脏猛烈的撞击声连他自己都觉得吵,热气从心窝处窜了上来,甚至往下至腰腹下方。 她的唇好柔软,气息香甜,原本和他嘴里的味道不搭的,但却诱惑着他,几乎想伸出舌头,品尝更多。 明冬青若无其实地退开,咂了咂嘴,「好像不够辣。」 「你……」他想拿出兄长的魄力教训她,却说不出话,心跳依然紊乱。 「再吃一口?」她又把调羹举到他历边。这回就算元撒昀强作镇定,脸上的潮红可是连瞎子都看得出来。 他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甚至在心里喝斥自己的期待,偏偏还是乖乖地张口吃了,并且无法克制地期待着…… 明冬青接着自己吃了一口,元胤昀因自己的失落而羞恼,心里大骂自己痴心妄想,可这股气能对谁发泄?他只好转身,别说他忘了自己上一刻想说什么,就是他原本直捣厨房的目的也早就忘了。 「我……我回房去了。」 明冬青在他身后笑得像猫儿偷腥。羞赧自然是有的,不过元胤昀不知道,其实每回他熟睡时,她早就偷亲不只一次了。 这样想起来,自己岂不跟采花贼没两样啊?哈! 一回生二回熟,她开始不时做他爱吃的菜,当他伏首案边时,她会像个贤妻一般送上一盘亲手做的点心,而元胤昀也渐渐习惯她这么服侍。 这一切,当然是有阴谋的。 她端上两碗核桃糊,自己捧着一碗坐到旁边去,用眼角觑着元胤昀拿起碗喝了一口,眼没抬地继续忙于公事,接着似乎是那味道让他颇满意,他又喝了两口,才赞许地看向她,「味道极好,你新学的吗?」 「是啊,」明冬青笑容如糖蜜,握着碗的手指节都泛白了,但显然元胤昀并没有注意到,「我忙了很久,你可要好好捧场。」 「我哪一次不捧场?」他笑着说完,把那碗核桃糊一仰而尽。 明冬青心脏差点跳出喉咙,她装作若无其事地收走磁碗,让门外的阿福取走,回到书房时,就见元胤昀已经有些坐立难安。她有点担心,药放了两年多了,不知药效还在吗?她可是把当初剩下的半瓶都放进去了。 「哥……你……你到我房里,我有东西给你看。」她走近,拉住他的手。 「不……」他推拒着,却又一时想不出该用什么理由拒绝,意识开始迷茫如身在云端,半推半就下只能被明冬青牵着走。 明冬青知道自己胆大包天,把元拢昀拉回房的途中她就后悔了,但头都剃了,哪有反悔的余地?幸好元胤昀没有死命反抗,要不她也不用做人了! 一回到房里,明冬青立刻把门拴上。 「你……」元胤昀终于察觉不对劲,他体内翻腾的燥热已经不只是一时冲动,好像有什么力量不停地让那把火越烧越烈,不用低头他都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 明冬青把颤抖的手藏在身后,今天的计画是太过胆大妄为了,她当然没胆和任何人商量,要有什么后果都得自己认了。 元胤昀拧起眉,见她不安的神色,便知是她搞的鬼,「青儿,让开。」他伸手抓住她肩膀。 「疼……」她皱起小脸,故作无辜,元胤昀果然立刻松手,明冬青揪住他衣领逼他弯下身,像那日在厨房里那般吻上他的唇。 她知道,那媒婆又上门来了,哪怕元胤昀多么不友善,丝毫不能撼动那些想赚首富这笔大红包的红娘们越挫越勇的决心。她真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把握能等下去?女人的青春有限,有一天他依然是意气风发的「皇商」,而她呢? 一股委屈像被压抑到了极限,她吻着他,最后却哽咽着。 他在她奋不顾身的吻中尝到伤心欲绝的味道。 「青儿……」元胤昀叹息,捧起她的脸,这才明白他的逃避让她多委屈!她甚至得用这样难堪的手段逼他就范。 「我追得好辛苦,你怎么可以这样?你好自私!」她捶打他,元胤昀不闪也不躲,慢慢将她紧搂在怀里。 「是我不好,我错了。」他低声在她耳畔叹息,她却觉得他又用这种无奈的态度哄她,哭得更伤心了。 元胤昀叹气,横抱起她往床铺走,最后坐在床边抱着她轻哄。 明冬青不知道元胤昀强自忍耐着有多难受,只是一个劲地耍赖撒娇,发泄自己的伤心难过,脸埋在他肩上,直到她心情平复为止,而元胤昀全身肌肉绷紧,早已冒了一身汗。 她娇憨地抬起头看他,拿开他脸上的面具,元胤昀甚至忘了反应,任由她柔若无骨的小手在他曾受伤的脸上游移,对此刻的他,竟也暧昧温柔似爱抚。 她端详着他脸上的疤,元胤昀竟然从未察觉,明冬青即便是看着他的真面目,眼里也总写着迷恋。 「吻我。」她红唇微噘,有些使性子般地道。 此刻的他,愿意为她上刀山、下油锅!一个吻算什么?他几乎是渴切地低下头,像鹰华狩猎一般狠狠吻上她的唇。 那一瞬,他几乎懊悔了,懊悔自己这一生都在扮演着懦弱的角色,他该给她的是个强壮无畏的依靠,而不是一个自卑自怜的懦夫!他该让她往后回想起他们的第一个吻,是他热烈的求爱,而不是她傻气地送上自己却遭他无视。 他吻她,像烈火纹身那般野蛮,甚至连扯开她衣裙都不自知。 「青儿,原谅我,」他将她身上所有蔽体的衣物完全剥落,甚至是她薄薄的亵裤,迷恋的吻由脸庞往下,在她雪白的肌肤烙印他情难自禁的追求,「再给我一次机会,嗯?」 什么机会?明冬青只觉热潮蔓延全身,浑身赤裸的羞报更让她难以思考。 对了,她记得春宫图里的女人也是赤裸,她想象过,可是光是想象要和心爱的男人肌肤相亲,她就已经脑袋晕眩而发烫,根本不敢再往下想。 …… 他缓缓地、完全地进入她,等着她适应他的巨大,才渐渐地放纵一点力道,这一点放纵,却像山崩了一角,下一刻便地动山摇。 那该死的药,让他一次一次贪得无厌地掏空身下的人儿,甚至听不见她求饶的哭喊与娇吟,最后甚至让她晕眩在他的需索无度之中。 她以后,再也不敢给哥哥乱吃药了明冬青只知道这是她意识澳散前最后一个想法。 麒麟城的媒婆们,在藤花盛开的六月天,一个个捶胸顿足不已。 「皇商」元胤昀娶了来依亲的远房表妹,迎亲队伍庞大到能环绕整座麒麟城。 而新娘子花轿前方开路的,则是头顶上绑着大红练球的小猪仔哩! 明冬青坐在花轿里,还是有点儿气闷。她追元胤昀追得那么辛苦,生米煮成熟饭后还差点被他训了一顿——还好她一向懂得在元胤昀面前装可怜扮柔弱,当下元胤昀也就心疼地原谅她了。 但比起她的费尽心思,元胤昀好像根本没花多大工夫就把她娶进门了,虽然这原本就是她的心愿…… 明冬青哪知道,元胤昀这么大费周章,就是要她风风光光进他家大门、明正言顺地坐上他元胤昀夫人的位置啊! 明冬青拿出那本《销魂宝鉴》,大红头盖早被她掀开了,她贼溜溜地笑着研究那春宫画,有了一次经验,以前许多「盲点」立刻豁然开朗,她决定今晚一定要她亲爱的夫君哥哥好看! 只不过麒麟城里的老百姓在那天之后足足等了三天,都没见到这位皇商夫人踏出元府半步——确切来说,明冬青连新房也没踏出去过。 帝都凤城未来酒楼 「那克城太守,在面对敌人舌灿莲花的多番游说与收买,竟然心猿意马了起来,他们以金银珠宝和美女诱降……啧啧,金山银山,诸位见过没有?据闻北国盛产拳头大的金钢钻和砂锅大的玉石,金矿更是像路边石头一样随手抓就是一大把啊!稀世珍宝一箱一箱地抬进太守府,简直眼花撩乱,再说那北国美女,一个个丰满又淫浪,更有那稀有的金丝猫,那完城太守立刻被迷得忘了自己的祖宗和爹娘,不消多日,便变节开了城门,迎靼子入关……」 靠嘴吃饭的,只要嘴还没烂,还真不愁没饭吃。 帝都是天朝最繁华的所在,押妓风气之盛,酒楼之密集更是全国之冠,有一部分原因自然是那些来自全国各地求取功名的读书人,考上的自然更加意气风发、挥金如土,考不上的则没脸回去,久而久之,在帝都便有了这么一句讽刺意味十足的玩笑话—— 在帝都,随便一个路边的乞丐都读过圣贤书。 第十八章 读书人多,这类能让他们发表高见的戏曲故事自然特别受欢迎。果不其然,酒楼内又是一片讨伐之声,内容仔细听起来则不脱那几句老调,就是比谁最慷慨激昂、谁最口若悬河罢了! 其实也难怪这群读书人如此,谁敢在天子脚下说皇帝太残忍,判决有失公义? 又不是想掉脑袋。 「细君喜欢听说书的话,本王可以让那老头到王府说些典故趣闻给细君解解闷。」 二楼的厢房里,身着锦袍玉带的男人朗笑道,男人生得细皮嫩肉,面如冠玉, 谈吐间流露着一股骄矜之气,然而真正让人无法小觑的其实是厢房外三十名皇家护卫。 夜明珠退离面向客栈大厅的百鸟搂纹窗前,淡淡地笑了,「王爷有心了,明珠只是听着有趣,想打点赏。」 「能博细君一笑,本王当然重重有赏,来人,给底下的说书先生打赏黄金百两,晏王妃有赏。」 「遵命。」王府家仆读命去了,底下的老头一听赏,简直受宠若惊得快要晕过去,直呼「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不断对着厢房的方向又跪又磕头的。 窗前的夜明珠眼里森冷的笑意一闪即逝,谁也没有发现。 那说书的老头儿和他儿子自此消失在帝都,然而他们这些跑江湖卖艺的,今日在城东,明日在城西,消失了也没什么好奇怪,也有人说,老头儿领了晏王爷的赏,这辈子躺着吃都不用愁,傻子才继续在市井里混下九流的勾当。 然而也因此,不久后横尸在天桥下,死状凄惨、面目全非的两具无名尸,默默无人间地成了繁华帝都黑暗的社会底层中,又一桩破不了、也无人在意的悬案。 据说,皇商元家的当家主母,是原本在元胤昀身边跟前跟后那位小公子的挛生姊妹。 至少看过元夫人的人都是这样说的,而元胤昀本人则不置可否,他并不打算剥削明冬青穿着男装自由自在的方便。 已婚妇人的约束虽然较未消出阁的姑娘少,但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夫人要旁若无人地坐在路边吃一碗小吃、在他进出时跟前跟后,还是多少会招人非议。 在他过去的计画里,原打算明冬青出嫁后,男装的身分就对外宣称进入太学就读,自然消失在麒麟城。现在想想,若要他把明冬青交给一个不准她抛头露面的男人,他也不舍。 他从小到大都舍不得管束的丫头,凭什么旁人能拿那些规矩压她? 不过,在娶了丫头之后,他对她的管束似乎又比过去更为宽松了些,若四下无人,她绝对椅子不坐,非要坐他大腿上,虽然元胤昀自个儿也乐在其中就是了。 明冬青喜欢赖在他怀里!这么一来,就算他起身要走也得扶她一把或抱着她,因为女人的罗裙好长啊!害她老踩到自个儿裙子,她一换上女装就懒得走路了,哈! 当然,更因为她知道这宽阔的胸怀只属于她一个。新婚之夜时她问出心里的芥蒂,「是不是因为你要了我,所以不得不娶我?」 元胤昀没有因为她的问题露出困扰或迟疑的表情,只是替她把沉甸甸的凤冠拿下,在搂她入怀时一手揉起她的颈子,「我只是发现,要能做到我定下的那些标准,除了我自己,很难再有别人了。」他唯一不合格的,大概就是「相貌端正」吧?他苦笑。 「你说还有一项条件,现在可以告诉我是什么了吧?」他没忘记那句「她和她未来夫君之间的秘密」让他数个夜里辗转难眠,现在想想,他还真是个心胸挺狭窄的男人啊! 明冬青嘻嘻笑,哪有什么条件?这种能随机应变、见风转舵的推托之词,她才不信他看不出来! 她原想,要是真给他找到一个符合条件的男人,若是个矮子,她一定会说身长至少要六尺;若是没什么好挑,那就要求天上的仙丹,反正一定要对方知难而退! 「条件啊?条件很简单,这人的名字一定得叫元胤昀。」她笑得一脸「你奈我何」的调皮模样。 元胤昀没好气地笑了,「你这丫头……」 此刻,湖心亭周围的藤花像紫色和银色的雨帘垂落在凉亭周围,犹如珠帘般掩去亭子里的缠绵春光,府里的人都知道这对明明就一起长大的小夫妻,成了亲后依然享受新婚燕尔的美妙,送上凉茶与点心后就远远地守着,绝不轻易打扰。 明冬青吃进夫君喂过来的荔枝,他一颗颗帮她剥好壳,然后伸手接她吐出来的籽,明冬青悬在空中的小脚晃呀晃的,歪头看着元胤昀好半晌,伸手取下他脸上的夜叉面具。 她感觉到他那一瞬间全身的紧绷,却没有制止她,「青儿……」他叹气,显得浑身不自在。 明冬青只把面具搁在桌上,拿起绵帕轻轻擦起他受伤的那半边脸上因为面具沁出的薄汗。 她的眼神和动作同样地温柔,甚至……元拢昀想是自己错认,明冬青看着他丑陋的左脸,神情里有一丝迷恋。 明冬青又将绵帕在洒了菊瓣的清水里打湿并拧干,然后轻轻贴在他脸上和颊上,「以后只有我们俩的时候,你能不能别戴着它?」 元胤昀表情有些瞥扭,他回避着她的眼神,显然不是很愿意答应。 明冬青取笑道:「看来一刀哥哥说,你小时候万分地爱美,一天要照上十几次镜子是真的啰?」 元胤昀终于看着她,有些困窘和恼怒,「他胡说八道,你们竟然在我背后造谣?」 「谁教你不断用这个理由拒绝我?一刀哥哥怕我想不开,只好这么安慰我啰!」 对于明冬青喊周一刀喊得这么亲昵,元胤昀还是有些吃昧,但她的话却让他一阵愧疚,「你真的……」曾经想不开?他捏了把冷汗,他竟然差点就伤害她了! 明冬青眨了眨眼,顺势倒在他怀里,「是啊,我不明白怎么有男人比我还爱美,拿这个理由休了我。」她故意语带哽咽。 「别胡说。」他抱紧她。 明冬青这姿势躺得舒服得很,也就继续赖着了,脸靠在元胤昀肩上,伸手在他喉结上画着,「还好你受伤了,要不,夫君比我还美,我会难过呢!」 元胤昀又想赏她爆栗子了,可她的手让他心猿意马起来。 「你说……」她坐直身子,立刻感觉到臀下丈夫明显的反应,身子小小地兴奋着,她双手扶在他肩上,有些淘气地在他耳边呵气呢喃,「除了我之外,有谁看过你拿下面具的样子?」 元胤昀实在摸不透这丫头在想什么,「这府里很多人都看过。」也没人稀罕,说不准还怕作恶梦呢! 明冬青嘟起小嘴,故意挪动臀部,元胤昀吞下一声呻 吟,他的反应让她满意极了,额头轻轻抵着他的,「那看过的女人呢?」 「只有你。」 她在他唇畔亲了亲,「那从今以后也只有我可以看,你跟我在一起时不可以戴上面具。」什么女人的小脚啦、手臂啦,都只有她的丈夫能欣赏,而作为夫君却没有这些只专属于妻子的权利,实在太不公平了,她决定替自己争取一项权利。 「我自然不会在外人面前拿下面具,但你为什么一定要我拿下它?」他还不习惯在白天露出真面目。 明冬青的眼神越发地温柔似水,小手捧着丈夫的脸庞,「我喜欢你只在我面前露出你最真实的样子,我喜欢你愿意让我爱你,包括你最不愿别人碰触的那一面。」 她把脸颊贴着他受伤的那一面,感受到他从紧绷到渐渐放松。 妻子的表白让他动容,也让他的心宛如春雪消融,元拢昀嗓音沙哑,有些艰难地开口道:「它很丑陋。」有时他自己看了都害怕。 「等我有一天变成缺牙老奶奶时,你也会这么想吗?」她哀怨地说。 元胤昀险些失笑,抱紧老是古灵精怪得让他头疼的小家伙,「我相信你不管是缺了牙或满脸斑,依然风姿绰约。」至少在他心里永远是如此。 「那你答不答应我?」她开始撒娇,又装作不经意地轻扭臀部。 元胤昀气息变得沉重,「我答应你……我们回房吧!」他开始感觉自己的欲 - 望越来越勃发且激昂,他甚至怀疑他能不能走回房间? 他磨人的小妻子显然不打算让他称心如意,「等一下嘛!」明冬青不停吻着他,在他大腿上的娇躯却越来越不安分。 「青儿……」元胤昀连额上都青筋毕露了,明冬青接着在他手里塞了一块布,他不明所以地定睛一瞧,倒抽一口气,脖子以上的部位立刻又红又烫。 那是她刚脱下来的亵裤,上头还沾着些许透明津 液。 「你……」他惊得说不出话来,腿间的肿胀同时更加地强壮且疼痛。 明冬青自己穿过男装,一下子解开他的裤头,释放早已高高扬起的男性,接着撩起裙摆,元胤昀便知道她要做什么了,她竟然一脸楚楚可怜地望着他,「帮我。」 「你这妖女!」他低吼,扶抱起她,引导自己的男性进入早已渴望着他的幽秘之境,当他放下她,紧密而彻底的结合令两人同时呻 吟出声,她甚至因为他太过庞大却完整的入侵而颤抖着,两臂紧紧地攀住他宽阔的肩,像在风暴中无比赢弱的花蕊,只能无助地以自己的妖娆缠紧唯一的依靠。 他怕伤了她,她却已经开始了女性最娇媚且致命的征服,款摆腰臀,换她以驾取悍马的姿态逼他臣服。 「啊……」明冬青甚至放纵自己吟哦娇啼,双颊绯红,樱唇艳嫩欲滴,每一分吐息都比传说中的巫蛊咒语更让人沉迷。 元胤昀再也维持不了一丝理智,放弃任何挣扎与隐忍,他一只大掌就能托住她的头颅,发狠地吻住那张大胆的小嘴,另一手掐住她的臀瓣,轻而易举地将在他身上撒野的小人儿囚禁,好像她在被创造之初就应该在他怀里,成为他独一无二的爱奴。 他悍然地上挺,几乎抛起娇小的她,每一次都深沉无比地占有她。 他终究还是在体力的优势上重新掌握了主导权,直到明冬青都泛力了,趴在他肩上轻轻抽泣,却又一再地被他逼至爱欲的巅峰,任由他将温暖的生命泉源灌满她。 日头不知何时羞怯地躲进了云层里,此时,连风也是腼腆的啊! 他们成亲后的归宁日比习俗迟了许多天——这得要怪明冬青自己。元胤昀决定带她回羌城,敬告明氏夫妇在天之灵。 这次出发,元胤昀没有告知羌城的分号,省去许多应酬,行程自然随意许多。 然而即便是如此,明冬青钦犯的身分还是让他们只能在傍晚过后扫墓。 大概是元胤昀和乌鸦不信那一套,明冬青则认为就算真有孤魂野鬼,也是明家的亲人,不会害她,所以他们一行三人每次夜半走在羌城荒野间总是神色自若,反而羌城的百姓十多年前经历过饥荒,目睹明氏一族满门抄斩,关于城郭外鬼魅的传说数不胜数,一入了夜根本没人敢在外头徘回。 但这一回,他们却在城郭往上山的道路上,与正巧走下山的一男一女撞个正着,双方都是一楞。对方显然已经认出他们一行人,而元胤昀和乌鸦眯着眼,接着也认出来人。 第十九章 「你们……」陌生的男人开口,与他一同的女人拉下斗蓬上的帽子,干脆大方地打招呼。 「元老板、青儿妹妹,好久不见。」夜明珠笑意盈盈地道。 「明珠姊姊?」明冬青好惊讶。 夜明珠说,她正好到城外访友,聊得晚了,差点迷了路,「真是他乡遇故知呢!」明冬青虽然急着想到爹娘坟前和他们说说近况,但又不知为何,不愿就这么和夜明珠道别,只好看向丈夫。 元胤昀眼里始终写着深思,他知道明冬青显然与夜明珠投缘,只好道:「不知两位下榻何处?是否在羌城待到明日?方便的话元某和妻子明日拜会。」 夜明珠淡定的眼难得出现迟疑,她叹道:「真不巧,明珠必须赶回凤城,最迟今夜便要出发。」她看向身旁的男子,眼里同样有着求助的意味。 「前方有个小茶亭,虽然入夜了,不过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就到那里坐下来聊聊再各自上路吧!」男人说道。 挑在深夜,荒山野岭中、乱葬岗环伺间聊天?还真是好兴致!偏偏两个女人一点都不觉得哪里不妥,显然夜明珠也有话想和明冬青说说,男人们只好不表意见了。 小茶亭还算干净,因为这似乎是城外仅有的歇脚处,白日应该常有避人或进城做生意的乡下人经过顺手打理,乌鸦生起了火,三个男人守在外头,两个女人坐在亭里。 「青儿妹妹这两年好吗?」夜明珠笑问。 明冬青脸蛋一红,「我……我成亲了。」 夜明珠眼里笑意更深,「嫁给了元老板吗?」 她点点头,「多亏了你送我的东西。」 「有帮上忙就好。」 「那是晏王爷吗?」明冬青忍不住问道,她总觉那男人虽然举止和穿着一眼就知非寻常百姓,卓尔不凡的大气是有的,却没有贵族的骄矜与高高在上,和元胤昀倒有点相似。 夜明珠笑而未答,反问:「青儿妹妹也是来访友吗?」 「我来扫墓。」她想城外墓那么多,自己又带着香和水酒及蜡烛,坦白说应该无妨吧? 夜明珠看着她的眼多了几许深意,「虽然元老板身手不弱,他的护卫也武功高强,但这附近不算平静,以后你们还是尽可能挑清明时节来吧!若想避开白白烟硝,接近清晨时是最好的了。」 「我们过去都是清明节时来的,这一次是告知父母我的婚事……」明冬青顿了顿,突然想到什么似地走到亭外。 「怎么了?」夜明珠跟在她身后,见明冬青瞧着天上的月亮。 「今天是十五!六月十五!」明冬青拉着夜明珠,有些忘情地道。 夜明珠心中明白了过来,静静地看着明冬青的神情归于黯淡。 「六丹十五怎么了吗?」 「六月十五是我姊姊的生日。」她以前老爱和姊姊争风吃醋,姊姊生日时奶娘煮寿面,阿爹会包个小红包,她每次都吵着她也要。 她找到父亲的坟,却不知道亲手足葬在何方,是不是在旷野上那片无名冢当中?今夜的月色那么美,姊姊是否只能同那些无人超渡的孤魂野鬼一样徘徊在人间?她知不知道今夜这一片月色,是她生辰的庆贺? 父母冥诞时,她还可以来上炷香、洒些水酒,现在她却不知该怎么为姊姊做这些。 「小时候我很爱吃醋,姊姊有什么,我也吵着要一份,有一回生辰奶娘送了个香包给她,奶娘来不及准备我的,我大哭大闹,后来姊姊只好把她的香包给我。」 她真是个惹人厌的妹妹,姊姊那时一定很讨厌她吧?不过她很喜欢姊姊啊!想要什么都和姊姊一样,也许就能和姊姊一样漂亮。 「姊姊那时候也许觉得我很讨厌吧?」 夜明珠笑了笑,「哪对姊妹不是这样呢?也许你姊姊也想把那只香包送给你。」 「可是那只香包很漂亮……」虽然她现在也只记得香包是红色的。 「你那么乖巧漂亮,小时候一定有你可爱的地方,说不定你姊姊也那么认为呢!」 被美女夸自己漂亮,总觉有些心虚,明冬青呐呐地道,「其实我真的很爱闹我姊姊,大概只有吃的我不会跟她抢。」不管是围城前或围城那时,她总会把好吃的留一份给姊姊。 「我记得姊姊很喜欢吃山植糕。」有一次客人送了一盒,她当天晚上就拿了好几块跑去跟姊姊邀功,虽然她自己也偷吃了几个就是了。 夜明珠淡笑不语,眼神温柔地看着远方。 月渐西移,陪同夜明珠而来的男人走来,她知道告别的时刻到了。 「有时候真希望夜长一点……」她喃喃道,想起什么似地从袖子里取出一只紫色锦纹底的香包,「听你讲到香包,突然想起我随身也带了一只,难得今日在异地重逢,就送给你吧!」 明冬青双手捧着那只绣功精巧的香包,又惊讶又欣喜,「好漂亮,谢谢,可是我……」她暗恼自己没有随身带饰品的习惯,唯一有的白虎玉佩是元家的信物,又不能随手赠人。 「只是一只香包,不足挂齿。倒是我最近买下了一家茶坊,有些买卖的问题想请教元老板,可否跟妹妹借个人说几句话?」 明冬青心想能帮上忙的话是最好的了,她便点点头,夜明珠走向元胤昀,两人走到更前方、月光更为清亮的原野上。明冬青也不知他们说了什么,只知道半晌后,他们双双折回,夜明珠便向他们告辞了。 「妹妹请多保重。」 他们就在茶亭前分道扬镳,明冬青没有问元胤昀他们谈了什么,不过多少有些好奇,但这份好奇一直持续到见到父母的坟,便被她抛在脑后了。 而始终一脸深思的元胤昀,在看到岳父母两座干净整齐得仿佛才有人打理过的坟,当下更加确信心里的猜测无误。 「元老板知道这片旷野的黄土之下,躺着些什么人吗?」 夜明珠望着月夜下的乱葬局,迎风而立,晚风将她身上的斗蓬吹得咧咧作响。 除了明冬青,他真没见过哪个女人可以在深夜的乱葬尚上这么泰然处之。而夜明珠的话则让他警觉地眯起眼。 夜明珠侧过绝美的脸庞,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看来元老板是知道了?愿意冒着生命危险而来,明珠敬你是条汉子,但你可愿意对着这片黄土地下所有枉死的英灵发誓,你会守护青儿一辈子?这一生一世永不离弃?」 他没有问她凭什么要他发誓。那样的誓约他早就对明冬青说过了,他元胤昀一向敢做敢当、说到做到,如今要他再对着明氏一族的英魂重复一适当日承诺也无不可。 「我,元胤昀,这一生一世,将只会守着明冬青,至死不离,若有违背,苍天在上,后土在下,元胤昀愿生生世世为明冬青作牛作马。」 夜明珠笑看着他起誓,接着转身走回茶亭。 「元老板,今日的萍水相逢只能说是巧合,他日你我若有缘在异地重逢,亦没有什么好再提起,希望你记得今天这一席话。」 元胤昀看着兀自对着父母的坟说话的明冬青。如果事情真的如他所想,那夜明珠隐瞒身分的原因,也许重要到会为明冬青惹来投身之祸,而他也只能选择继续保持缄默。 数个月后,夜明珠进宫的消息从帝都传开,更加证实了元胤昀的想法,他心里不祥的预感几乎让他打心里窜升起一股寒意。 夜明珠……不,明夏艳,她到底想干什么? 从花魁到王妃、又从王妃到才人,让帝王不惜与亲娃儿翻脸,夜明珠让老百姓充满好奇与遐思,各种杜撰的故事纷纷在民间出现,茶馆和天桥底下,说书人口沫横飞地描述的,不再是耳熟能详的乡野奇谈或转官野史,而是天朝第一名妓种种的传奇故事。 一时间,天朝所有说书人,不是成了夜明珠的同乡,就是曾在千夜坊捧过花魁的场,要嘛就是有某某友人绝对可靠、作假的话祖宗十八代跟你姓的内幕消息来源! 夜明珠是前朝公主——至于前朝作废百余年了,公主怎么还活着这种问题,就不用太计较了。 夜明珠是天女下凡——老乡的表姑丈的大姨妈的媳妇儿刚好就是接生夜明珠的产婆,亲眼见证才女娘娘一出生就会走路,还一步一莲花,一眨眼就七色彩虹满天飞。 夜明珠的真实身分是侠女一剪梅——没听过一剪梅?那一阳指听过吧?中原一点红听过吧?一阳指是她老爹,中原一点红是她爷爷。一剪梅侠骨柔情,数度搭救微服出巡的帝王,两人陷入了爱河…… 越怪诞离奇的版本,老百姓就越爱听,讲得太平凡还会被丢瓜子壳哩! 然而这个消息却让元胤昀开始布署「皓寅」在关外的据点,他直觉夜明珠进宫绝不单纯,迟早要出事。 果然一年后,夜明珠刺杀皇帝末遂的消息震惊全国,夜明珠被打入天牢,其实身分揭露,叛臣明相梧之女明夏艳与叛党合谋造反! 天下又陷入人心惶惶的躁动与不安中。 「你们知道这座天牢关过谁吗?当今圣上从华皇后手中夺回神器,复国中兴之后,改国号『朔』,不知情者讹传帝王以自己名讳取同音异字为名,其实啊,是为了避女祸!国师曾预言天朝国运中女祸不断,先是华皇后,再有长公主,现在又有月才人……啧啧,这座天牢,刚好就关过这三个蛇蝎心肠的恶毒女人!」年长的狱卒多舌,三杯黄酒下肚,以为这天牢比冷宫更偏僻,不会有人没事来找晦气,口无遮栏了起来。 「皇上这么信任国师?」新来的狱卒无聊得发慌,一个劲儿地给老大哥倒酒,让他说点「大内秘辛」解解闷。 「你不知道,国师可是天人转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能参透天机,」老狱 卒摇头晃脑地道:「当年华皇后宴位谋皮,国师早有警告,但圣上不以为意,直到被华皇后陷害差点一命呜呼,这中间全靠国师提点,圣上才能保住一命并夺回江山,你想想,圣上对国师自然礼遇有加,如今当朝能和国师分庭抗礼的,也只有持国公樊大人了。」 天人转世?阴暗冰冷的天牢内,明夏艳泠冷一笑。月光穿透顶上天窗,拍头看去,九重天被裁成了一片四方,遥遥在一丈之外,四面玄武石壁,光滑而潮湿,好像要囚在这九尺四方的人往上看,恨自己不能插翅而逃! 但她不想逃,自由对她没有任何意义,如果可以,她宁愿化为厉鬼,将司徒氏一族赶尽杀绝,就像司徒烁对她明氏一族所做的那般! 「你知道朕为何让你进宫吗?」男人的五官有如冰雕玉凿,俊美无畴却也冷血、热情,当年逃亡的颠沛流离与岁月的痕迹,竟然没能留在他脸上。 「臣妾不知。」 夜明珠进宫以来,应对进退永远像一片平如明镜的湖水。她没那么笨,单杀一个司徒烁,动摇不了司徒家的江山,她被送进宫来不是为了当那把封喉的利刃,而是当利刃的眼线,慢慢地将司徒皇室彻底歼灭! 司徒烁勾起唇,皮笑肉不笑,长眸闪过凛如冬雪的寒光。 第二十章 「因为朕想看看,明氏一族的余孽,有何能耐?要怎么致朕于死地!」 「臣妾不知道皇上说什么。」她神态安祥寂静,宛如佛寺里的雕像,连眼里也波澜不兴。 司徒烁的笑,多了残酷与血腥,变得嘲讽且扭曲。「你知道,当年朕为何重判你父亲诛九族的大罪吗?羌城真有那么重要,重要到呼日勒跟你们耗了九个月?你父亲派了多少密使,朕真的一点消息也没听说?」 她毕竟不是司徒烁的对手,那一瞬间的震颤,即使她很快稳住了,也逃不过司徒烁的眼睛。 「国师啊国师,朕真是不服你也不行啊!」司徒烁大笑,走向侧殿,白发妇人脸色灰败地重手立于殿中央。 天朝国师从来只闻其人,世间除了司徒烁,没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想不到却是一名白发盲眼的异族妇人。 司徒烁转向仍然强作镇定的夜明珠,冷笑道:「国师说过,北方明氏将尽杀我司徒氏皇孙。庆王爷与这三年来突然暴毙而死的王室血脉,全都与你有关……」司徒烁又看向国师,仿佛聊着一场游戏或比赛的胜负般兴致勃勃。 「国师,想不到朕与你的打赌还是输了,围城九月,明氏一族没死绝,诛,有族,却有漏网之鱼,预言仍旧成真。不过你想,朕把这明氏最后一个余孽打入天牢,这输赢又该怎么算?」 国师垂首。「赌局自然是圣上赢。」 司徒烁仰天大笑,笑声在大股上化作幢幢魅影,围绕着她,面容狰狞地讥笑那些被活活饿死的羌城百姓;讥笑她承受千古骂名、永世不得翻身的族人;讥笑她半生对复仇的妄想与执着,到头来换得更加残酷决绝的真相。 她仿佛看到故居故土的亲人与朋友,匍匐在地上,两眼无神,贱如喽蚁地挖起泥土裹腹,耳边传来皇帝的大笑。司徒烁猖狂至极、冷酷至极地笑着,他是这丰饶太平年中,百姓眼里的明君圣主,他打败了炎武人,前所未有地壮大了天朝;他将名留青史,开创盛世,成为千古崇敬的伟大帝王,千秋万世,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牙龈咬出了血来,十指深深戳进了掌心,不顾一切地摸,向司徒烁,眼里的恨意结佛要他千刀万剐、抽筋断骨,嘴里发出罗刹厉鬼般的咆哮—— 「司徒烁!我化成厉鬼也不饶你……我饶不了你啊……」 一丈深的天牢,明夏艳疯狂地仰天嘶吼,狱卒早已习惯,继续喝酒吃肉,被吵得不耐烦了,就泼点馊水和泥粪进去,要她安静一点。 这天牢,千百年来封印了多少宁可玉石俱焚的困兽?他们的咆哮永远只能成为黄泉底下无人闻间的哀鸣,爱恨情仇终随一切回归尘土而灰飞烟灭。 那一方未曾清明的天,悄悄地,落下了眼泪。 明冬青不知道,上天给了她和亲人一次重逢的机会,那一声「妹妹请多保重」,原来是永别。 「有办法救姊姊的吧?」她泪涟涟地问着丈夫。 元胤昀没有回答,只是抱紧明冬青。他从妻子的眼里看见绝望,只是这一刻她不免希望自己是个孩子,也许哭够闹够了,老天爷会成全她的愿望。 明冬青也知道无法可走,硬要出头就是连累元家上下一起死。 「我想见她最后一面。」她抿紧唇,不想丈夫为难地忍住啜泣,她唯一的挚亲原来还活着,却没想到绝望与希望竟然只有一线之隔。 元胤昀就算富可敌国,也不可能随随便便擅入天牢,更何况还得冒着明冬青身分曝光的危险。 明冬青抬起头,一脸期待地问:「你想,樊大哥帮得上忙吗?」 元胤昀沉吟了,他不是没想到樊大哥。一年多以前,陪着明夏艳到羌城为父母扫墓的男人,不是明夏艳当时的丈夫晏王爷,而是当朝左相持国公奖樊之子樊显。而明夏艳进宫后,樊显就频繁地往元家走动,明冬青因为他和明夏艳相识,待他十分友善,而元胤昀却始终抱着观察与保留的态度。 他无法确定奖显是敌是友,唯一的依据就是明夏艳愿意带他到自己父母坟上上香。他想,樊显也许早就知道明夏艳的身分。 但如果樊显就是密报明夏艳身分的人呢?如果是,恐怕他和明冬青此刻早已在大牢里了,以樊显父亲的权势,他大可带人直接上元府将他们问审。 元胤昀其实不愿打草惊蛇,所以始终没有主动联系樊显,想不到没多久樊显便主动来访。 「樊大哥……」明冬青简直像看到救星,元胤昀却一把拉住她,仅以审慎的打量眼光看着来意不明的樊显。 樊显苦笑,「我明白元老板的顾虑,但是如果我真是怀着恶意接近你们,元家已经是钦犯了,我今天来的目的只是带小艳的口信给冬青妹子。」 「姊姊要对我说什么?」姊姊早就知道她是青儿了,是吗?所以她才送那只香包给她,安慰她。明冬青握紧手中的香包,鼻头一酸,眼前又泛起泪雾。 「『明家总得有一个人,要好好活着,好好做人。』冬青妹子,你姊姊的意思很明显了,她不想你冒任何的险,她知道自己没有遵守父亲的遗愿已经是不孝,你就成全她,好吗?」 明冬青咬住唇,心碎的泪珠滚落,只能无奈地点点头。 「那……如果是送东西进天牢呢?」她抱着最后一丝期待问道。 樊显只思考一会儿,「这我可以试试,你要我带什么东西?」 明冬青吸了吸鼻子,「我想给姊姊做吃的。」 樊显深思的眼看着已经哽咽的明冬青,好半晌才道:「好。」 明冬青一刻也不浪费地直奔厨房。 妻子走远,元胤昀瞪着樊显,「你刚刚想说什么?」 樊显似笑非笑地看着元胤昀,「我不懂你的意思。」 「如果你真和夜明珠交情甚笃,现在倒是显得一派优闲。」 樊显依然苦笑,「不管我现在如何,总之我不会害冬青妹子,至于元老板的问题,我只能回答你,我现在所要做的事情,你们越是一无所知,越能平安活到白头。」多可悲,这天子脚下,有谁能确信命真的是自己的? 元胤昀生平最恨人和他打哑谜,他警告道,「我不管你做什么,谁敢动青儿一根头发,就算要玉石俱焚我也不在乎!」他丢下这句话,便甩袖离去。 奖颖笑意里的苦色更浓。不惜玉石俱焚?他又何尝不是呢? 不管是哪个民族,总相信饿着肚子走完人生最后一程是不好的。 明冬青和姊姊吃过饥荒的苦,更加舍不得她在黄泉路上挨饿,只是想不到为姊姊做最后一顿饭,竟然是她这辈子唯一能为她做的。 怕走味,她不敢掉泪,但那好难。她知道姊姊后半辈子也是锦衣玉食,所以她想做的只是一顿平常的家常菜,就像以前她们在家乡,两个小女孩坐在餐桌边,期待一顿温暖的晚餐一样。 奶娘会做她拿手的笋丝排骨、嫩姜炒丝瓜、咸鱼白菜……虽然父亲贵为太守,他们一家从来不吃什么山珍海味,现在想想竟是儿时最美好的回忆,如今就让她用这顿以儿时回忆与亲情熬煮出来的平凡家常菜送姊姊最后一程吧! 希望她吃得饱,希望她吃到儿时的满足与快乐,希望她下辈子投胎到幸福美满的人家,一生无忧无虑。 元胤昀只是默默地在她身后陪她,最后一道甜点完成,她用漆盒盛装,然后再也无法克制地在丈夫怀里痛哭失声。 樊显在明夏艳刑期前一日,完成了明冬青的托付。 「她胃口极好,你亲手做的饭菜她全都吃完了。」但他没提明夏艳一身脏污和憔悴,更没提这是认识明夏艳以来,第一次看到坚强的她流泪。她们姊妹最终仅能以一餐送别饭代替团聚,结局是天人永隔。 翌日,司徒烁赐下毒酒。 那日天平里,传来明夏艳凄厉又疯狂的笑声和诅咒,久久不绝。 「国师,朕赢了这场赌注,命运终究能被改变,你看到了。」司徒烁斜倚龙座之上,日薄西山,太和殿上只有当朝帝王与国师相对,重重幕霭令日光昏浊浊的,把这座辉煌雄伟的大殿互古以来的孤寂逼得无所遁形。 国师垂首立于大殿之下。「圣上英明。」 司徒烁单手支颊,薄唇勾起,眼里却是这盛世朝阳也化不尽的霜雪。 「朕将会扭转乾坤,谁也阻挡不了朕。」斗蓬扬起,仿佛真能遮天蔽日,当夕日再次辉映在黄金龙座,座上已空无一人。 白发妇人静立大殿中央,直到日落,宫人来点上宫灯,太和殿上又变得幽影重重,仿佛那些历史巨轮下的牺牲者要来索命。 皇帝也改变不了命运,是她不该泄漏天机。她终于明白为何师父宁可神塔后继无人,也要将她逐出师门。 世间事,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她离开族人,想证明自己的能力,却让皇帝成为丧心病狂的疯子,连她的族人也沦为天朝发动战争的一颗棋。 她一句预言,断送羌城百姓与明氏一族千余口人的性命,这十年来没有一夜安眠,三千青丝尽成白发。 真是她得天厚爱,预测天机,还是到头来天机玩弄了她? 「师父,那明氏余孽真的死绝了吗?」向她拜师学习占星术的徒儿问:「因为我看星相……」 「住口!」她喝斥,「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教训为师?」 徒儿噤口,妇人沉默良久,终于叹气,「星儿,你记住为师今日的话,星相是死,人言是活,你的一句话,将决定带来的是善果或恶果。生死本自命,但千万记着,无论天机告诉了你什么,得饶人处且饶人。」 天机道出了什么?何不就让它成为秘密?明氏余孤,一个被白虎叼走,另一个则化作罗刹厉鬼,从此与司徒皇室纠缠到千秋万世…… 白虎旗帜在凛胤中烈烈作响,威风更胜皇室黄龙旗帜。 「这『皓寅』元家未免也太过大胆,竟敢在天子脚下和皇室比威风。」旅行西域多年归来的游人啧啧称奇道。 「这有什么好奇怪?『皓寅』元家每逢月初一就大开全国各地的粮仓,只有年初一例外,再两天就过年了,过年前三天,『皓寅』的粮仓连开三日,让贫穷老百姓可以领粮食和棉被。」 比起老是说要开官粮,却都开到官家口袋的朝廷……啧!后面这句,小二哥自动省略了,他可不想惹事,想想不好说得太直白,给元家生事端,立刻改口道:「不过是旗子大点,没什么大不了,老百姓还认得谁是主子的,呵呵……」 「朝廷难道真能容忍『皓寅』壮大到这种程度?」旅人又问。 「这有什么好奇怪?朝廷也要买布、买木材、买粮食、买茶、买炭……你想得到的,除了官方经营,样样都要和元家买啊!元家每年缴纳的税,够朝廷养十支军队了,干嘛跟自己的肥羊过不去?」 另一个原因则是,朝廷当年和炎武人打了七年的仗,国库其实已呈赤字,不得不「养虎为患」。 元胤昀自然了解这点,一且国库充裕了,就是朝廷对付「皓寅」的时候,当然这时他已经将「皓寅」的重心移到关外去了。 终章 每月初一开粮仓,自然是元府上下最忙碌的时候了,明冬青通常也会帮忙张罗,不过她今年突发奇想,决定在过年办包饺子大赛,让所有贫户都来包饺子,元家准备绞肉和饺子皮,包多少就带多少回去。 「还好少爷真的很会赚钱。」季白一想到每次少夫人突发奇想,「皓寅」就要烧掉一仓库的银票,就心痛啊!钱啊!钱啊!老爷如果知道自己当年带了个专门给元家烧钱的饭桶回来,不知做何感想? 「不是冬青妹子,少爷哪里会想赚钱?」周一刀在旁冷哼。 明冬青喜欢在过年时,把开仓的活动办得欢喜一些了让全麒麟城的老百姓一起同乐,今年除了包饺子大赛,连家里的宠物也一起同乐。 「这次的游戏规则就是,请各位乡亲交出家里一样东西——不用太贵,最好是丢了也不心疼的,我们会先登记和做标记,藏在城内各个角落,鞭炮一点燃时,就让自家的狗去把东西找出来,最早找到的可以拿大奖!」 在欢呼声中,鞭炮点燃了,各家猫狗使出浑身解数…… 「五花肉,快!你可得帮我把大奖抱回来!」明冬青拍拍小猪仔。 周一刀在一旁哼笑,乌鸦则是挑眉,不置可否。 不到半盏茶时间,五花肉兴奋地迈动四条肥短的小猪腿回来了,嘴里叮着一根玉米。 「不是这个,是香包!味道很香的,我给你闻了一天,记得吗?再去找!」还没有别家宠物找到自家东西,还有机会! 她拿出来比赛的当然是自己绣得丑丑的香包,这绝不是她不相信五花肉,她对五花肉还是很有信心的! 再半盏茶,五花肉又回来了,这回嘴里咬了一颗橘子。 周一刀开始捧腹大笑,连乌鸦也忍俊不住了。 「不是橘子啊!你哪里来的橘子?这么想上神桌吗?」明冬青跳脚,五花肉歪着头,无辜地看着主人,「香包!是香——包——」 神猪五花肉再度出击,但来不及了,有人抱走了大奖,明冬青哀怨地坐在元家搭起的看台上。 这一回,五花肉咬了颗地瓜回来。 「哈哈……真是什么样的人养什么样的宠物!」周一刀依然笑得很不客气。 明冬青拿着地瓜,无言了。看样子是她不该异想天开,因为五花肉似乎只对找食物在行啊! 那天,她的香包没找着,倒是不该被找着的东西被元胤昀无意间翻出来了。 一回到房间,就见丈夫坐在桌前,双手抱胸等着她,脸色也不知该说是铁青或者玩味,也许两者都有。 明冬青看着桌上那两本被她粘上假书皮的书,就知道大事不妙了,她端起无事可爱的笑,娇声软语道:「这么早回来啊?累不累?要不要吃饭?」 小媳妇蹭到夫君身旁,抬起小手贴心地为他捶捶背,捏捏颈子,好不憨态。 「咦?这什么东西?」她装作一脸讶异,好奇地对桌上两本书探头探脑。 元胤昀一把将她抱到大腿上,明冬青轻呼一声,感觉到臀下明显的硕硬,小脸爆红,「干嘛?大白天的……」她害羞地抬起小手在他胸前画着圆。 敢在湖心亭和他野合的大胆丫头,讲这句话还真没说服力,元胤昀忍下翻白眼的冲动,「这两本书哪来的?」 虽然内容似乎也造福了他,不过他还是得振作夫纲,重点是弄清楚这丫头哪里来的这种不三不四的东西,他得确定她不是去了什么不该去的地方,或交了什么坏朋友。 「我怎么知道这哪来的?」明冬青一脸无辜,「不是你拿回来的吗?」她眨了眨天真无邪的大眼,学五花肉歪着头的模样。 元胤昀有些取笑地道,「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多此一举?掩耳盗铃?」 「什么多此一举?」她哪有掩耳盗铃? 「女诫?三字经?你什么时候会看这种东西?」 「我本来就不看,你干嘛拿这种东西回来?」她嫌恶地以指尖捻开它们。 「重点是你觉不觉得书皮上的字,丑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元胤昀,你怎么可以笑我的字丑!」她捶他。 「所以你承认这两本书是你的?」他危险地眯起长眸,眼底却尽是不怀好意的笑,明冬青颤抖地感觉到臀下的壮硕越来越惊人,羞得脸和颈子都红了。 「我……我……」装傻不成,那只好装可怜啰!「你笑我。」噘嘴。 他无意教训她,只是想弄清楚这两本书的来历,「谁给你的?」 明冬青想起给她书的人,眼儿一红,「姊姊。」 元胤昀得到答案,放心了,但也忍不住感到一丝愧疚,「今天玩得开不开心?」他将她发丝向后拢,让她枕着他的肩膀,靠着他的胸怀,像他们平常夫妻俩聊聊天,耳鬓厮磨时那样。 她开始叽叽喳喳地说着今天发生的大小事,说到一半却顿住,想起丈夫也忙了一天了,「你累不累?你想吃什么?我帮你做。」她小脸贴着他拿下面具的左颊撒娇。 「我现在只想吃一样东西」他的手轻而易举地解开她的腰带,绵密的吻落在她唇边,而后舌头狂野地直捣她檀口。 「你……你不生气了?那两本书……」罗衫被尽褪,她已全身赤裸地坐在他大腿上,像可口的小兔子。 元胤昀抱起她走回床铺,脱下长袍,精壮结实的身躯覆上了她,大掌亦握住一只软乳狎玩着,似笑非笑地舔吻她耳畔。「你说呢?当然是没收!」他开始了他的惩罚。 明冬青懊恼地发现,她亲爱的夫君哥哥根本已经把那本《销魂宝鉴》研究透彻了! 晚膳开始前,她是别想下床了!更教她黯然且销魂的是,也许读书的领悟力也适用在春宫图上吧?她夫君举一反三的应用能力比她强上太多了,果然是既黯然——她连研究春宫图都没丈夫有天分,又销魂——让元胤昀把那些心得应用在她身上,不销魂也不行啊! 话说许多年后,他们元家的传家之宝,那张盖满小手印的卖身契,将让后世的子孙知道他们的祖母是多么开心地嫁给了他们的祖父。 番外篇 【番外篇:命运的另一章】 今日,是司徒烁爱女天藤公主生辰。 寿宴尚未开始,可徒虹却双手双脚被捆绑,嘴巴塞着白绫,泪流满面且惊恐地看着眼前绝美却气质妖异的女人。 「公主为何如此怕我呢?」女人微笑,白如霜雪般的玉手抚过司徒虹细致的脸蛋,「公主生于泰平八年,当年举国欢腾,隔年炎武大败,因此公主甚得你父皇喜爱,是吗?」 少女不明白女人这番话的意思,战争什么的她根本不懂。 「那年死了多少人呢?」女人垂眼,以指勾起少女脸蛋,「文武百官依然庆贺公主的诞生呢!你一定很奇怪,我怎么会出现在这儿,又怎么会和你说这些?」 司徒虹点点头。 女人微笑,右手轻轻握住少女白皙纤细的颈子,「我就给你一次机会,让你下地狱去问问羌城那些百姓吧!」 锋利白刃干净俐落地一刀封喉,少女睁大着眼,倒在血泊之中,而女人连眼也没眨一下。 「不是叫你别见血吗?这很难处理。」屋内另一人道,女人神情冷淡地拿起方帕擦拭自己的手,一个老嬷嬷来替她绾发更衣,镜台前赫然放着一张维妙维肖的少女脸皮。 倾刻,镜子里,女人端详着司徒虹这张脸,显然对工匠的手艺相当满意,指尖轻揉脸皮,完全没有不真实之感,戴在脸上亦不显沉重负担。 「天藤公主也是个美人呢!」处理完尸体的男人吹着口哨,「当然跟你比差一点就是了。」 女人冷笑。 「欸,天真无邪的天藤公主怎么会有这种表情?」 女人转过身来,神情立刻判若两人,「你说什么,孔雀哥哥?」她漾着年轻而毫无城府的甜美笑靥,轻问。 孔雀的脸沉了下来,「你杀人跟演戏倒是越来越厉害了。」 女人起身,让老嬷嬷为她披上粉色披肩。 「司徒烁教会我一件事,」她的眼在月光掩映下,闪着森冷光芒,「要斗赢他,就只有跟他一样,变成罗刹厉鬼。」 明氏余孤,一个被白虎叼走,另一个则化作罗刹厉鬼,从此与司徒皇室纠缠到千秋万世…… 夜明珠已死,明夏艳已死,如今站在诡魅月色下、将和司徒烁缠斗到至死方休的,将是司徒虹。 【全书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1、锦绣前程之一《金戈铁马》; 2、锦绣前程之二《玉出蓝田》; 3、锦绣前程之三《满袖春风》; 4、锦绣前程之四《堂上君子》; 5、锦绣前程之五《兰窗之囍》; 6、锦绣前程之六《桂冠无敌》; 7、锦绣前程之七《齐家治国》; 8、锦绣前程之八《腾云衔玉》; 9、锦绣前程之九《芳卿无双》。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