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拂面之夫管严》 第一章 【第一章】 徽州- 位在宏村的叶府是座一屋三进的宅第,处处可见门楼重檐飞角、粉墙黛瓦,各进皆开天井,也是典型传统的徽派建筑。 由于叶老爷与过世的元配生下三个女儿,便在府内套建了这处三合院式的双层建筑,中间是小厅,两侧有厢房,形成通风透光的天井,而楼梯则设在小厅两侧,闺房皆在楼上,可以不受干扰,也能凭窗远眺。 这天,午时左右,小厅内传出争吵声,叶老爷的续弦李氏不想介入叶家父女之间的争执,便挺着六个月大的肚子,牵着自己亲生的女儿芝琴往外走,现在的她只希望这一胎能生个儿子,好继承叶家的一切。 「……二娘。」手上端了碗刚泡好的毛峰茶,叶家的三姑娘芝恩才穿过天井,见到李氏母女走来,便停下脚步招呼。 李氏瞧见元配所生的三女儿,不禁假惺惺地说:「要送进去给你爹吗?不过现在屋里吵得正凶,可得小心一点。」 「是,二娘。」年方十五的芝恩有张不算美丽,顶多秀气的脸蛋,身形娇小圆润,但又不至于过胖,身上穿的是杏黄色宽袖大袄,下着同色长裙,镶边和刺绣相当朴素,也看得出是旧衣,上头有着明显褪色痕迹。 见芝恩举步要走,已经八岁的芝琴仗着有亲娘当靠山,根本不把这个最小的继姐放在眼底,故意伸出右脚,绊了她一下。 芝恩低呼一声,差点扑倒在地,虽然最后勉强稳住身子,可是端在手上的托盘和茶碗就没那么幸运了。 「你这孩子是怎么走路的?」李氏佯装斥责女儿,做做样子,免得让人以为她这个当二娘的唆使亲生女儿欺负元配生的。「还不快点道歉!」 顺着亲娘的话,芝琴马上道歉了,不过脸上可没有半丝忏悔,只有捉弄的得意之色。「三姐没事吧?我不是故意的……」 她不禁瞥了继妹一眼,这种事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现在这个家归二娘管,跟她们作对,并没有好处,万一又闹到爹那儿,也只会给他增添麻烦,那是芝恩最不希望发生的事。 「不要紧,是我没有走好。」不只是二娘和四妹,就连府里的下人对她这个不受宠的三姑娘也并不是真的恭敬,但这些芝恩都可以忍受,只希望有一天爹能原谅自己,原谅她的出生害死了亲娘。 「娘,三姐说是她自己的错。」就不信继姐敢拿自己怎样。 李氏觑了下正蹲在地上捡拾碎片的继女,又牵起亲生女儿的小手。「既然是她自己的错,那就没咱们的事了。走,陪娘到花园散步。」 母女俩就这么离开了。 叹了口气,芝恩将茶碗的碎片全都摆在托盘上,还不小心割到手指,连忙放在口中,把渗出的血珠吮乾,然后拿进小厨房,重新再泡一碗毛峰茶。 待她走进小厅,屋里的气氛十分紧绷,于是将茶碗放在几上,静静地站在一旁聆听父亲和二姐的对话。 「……不管爹说多少次,我都不会答应这门亲事的!」叶家二姑娘芝兰生得秀丽端庄,又具有大家闺秀的气质,但脾气可一点都不温驯。 叶老爷不禁吹胡子瞪眼睛。「这次要不是多亏云二爷点醒,爹真的被最信任的手下给蒙骗了,不知他们在背地里用低价跟灶户收盐,好牟取厚利,万一传扬出去,爹这么多年来担任「场商」的信誉也毁于一旦……」 所谓的「场商」指的就是常驻在各盐场的商人,以向灶户收盐为主业,直接控制盐业生产,更与灶户建立包购关系,对两淮盐业影响极大。 「那也不能为了报恩,硬把我嫁给他!」她不服地说。 「嫁给云二爷有什么不好?他今年二十有四,尚未迎娶正室,身边连个侍寝的丫头也没有,更属难得……」 眼看二女儿还是无动于衷,叶老爷更是焦急。「何况云家不只是「运商」,云二爷还是最年轻的「总商」,再说云二爷的二叔还是四川太平县知县,若能结为亲家,不只叶家,更是你的福气。」 「运商」是拥有盐引的行盐商人,而「总商」更是官府从运商当中挑选出来的盐商首领,可与盐政官员交涉,是属于半官半商的代表,朝廷只要有任何盐政大计,也会与总商们商量,能够担任此重任的,皆是家道殷实、资本雄厚,而且办事干练之人,更是两淮盐运的重要核心人物。 「什么福气?」芝兰有些气不过地娇嚷。「爹难道没听说过这位云二爷的亲娘守寡不过半年,就耐不住寂寞,和府里的下人私通,结果丑事被人揭穿,最后投井自尽的事?」 他有些语塞。「那、那不过是传闻。」 芝兰攥紧手上的绢帕,说得气愤。「我已经拜托大姐夫查过,确实真有其事,所以一些有头有脸的人家都不肯把女儿嫁过去,有那种婆母,就算已经过世,也会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的,枉费朝廷为了表扬云家太夫人一生贞节,还御赐了块贞节牌坊,却因为媳妇失节而蒙上一层灰,更不用说云二爷还有个发疯的妹妹,要我去伺候那种小姑,还不如一刀杀了我……」 「云家多的是丫鬟,不会要你去伺候的……」 她又露出嫌恶的嘴脸。「谁晓得她是不是天生的,万一是天生的,云二爷将来说不定也会生出个疯儿子,那真是太可怕了。」 「不要胡说八道!云二爷很正常……」叶老爷气呼呼地说。 「那可就难说了。」芝兰一脸不以为然。「我听大姐夫提起过盐场有个老灶户,也跟正常人一样,却生了个疯儿子,还指望他能够传宗接代,结果生出来的孙子脑子也有问题,一家三代就出了两个疯子,真是怪吓人的,云家已经出了个疯子,难保不会有第二个。」 叶老爷被堵得无话可说,因为这种事谁也不敢保证。 「我还不如嫁给江苏巡抚李大人的次子,他不是还在等待回覆,爹赶紧派人回一声,要李家马上来提亲。」她是抵死也不愿意嫁进云家。 「你之前不是嫌他是次子,将来不会有出息吗?怎么现在又愿意嫁了?」叶老爷大为头痛。「教爹怎么跟云二爷交代?」 一直没有出声的芝恩开口了。「我嫁!」 叶老爷瞪向三女儿。「什么?」 「既然二姐真的不愿意,那么就由我嫁过去好了。」她不想看爹这么烦恼,这也是自己唯一能做的。 他不由得看向平日很少关心的三女儿,想起身子原本就孱弱的妻子若不是执意要把她生下来,也不会失血致死,每回见到这个女儿,就想到深爱的女人,心中难免有怨,因此这么多年来,总是刻意忽视她的存在。 「你真的愿意嫁进云家?」他有些惊讶,原来这个三女儿已经到了可以论及婚嫁的年纪了。 芝恩用力颔首。「只要能帮上爹的忙,女儿都愿意去做。」 至于二姐顾虑的那些事,就算真的碰上了,终究是自己的孩子,她还是会照顾他们一辈子的。 「难得三妹有这个心,爹就快点答应吧!反正都是叶家的女儿,谁嫁过去都一样。」芝兰说得轻松。 「这么一来,我嫁进李家,三妹嫁进云家,各有归宿,爹以后也不用替咱们的亲事操心了。」 直到这一刻,叶老爷心中不禁涌起无限感慨,以及对三女儿的愧疚。「这……爹得先问过云二爷的意思再说。」 「是。」芝恩乖巧地回道。 芝兰语带嘲弄。「三妹总算做了件对这个家有助益的事,要不是为了你,娘也不会死,娘若是还活着,根本轮不到那个女人进门……」 叶老爷低斥。「什么那个女人?她是你二娘。」 「那个女人之所以嫁给爹当续弦,图的不就是咱们叶家的财产,等到肚子里的孩子出生,若真的帮爹生个儿子,这里的一切都是她的了……」芝兰愈想愈不甘心。「我和大姐将来还有娘家可以依靠吗?」 叶老爷拍了下几案。「她生的儿子也是你们的亲弟弟,是叶家的子孙……」 「爹现在只想有个儿子,已经把娘忘得一乾二净了,就知道天下男人皆薄幸,有了新人忘旧人。」她嗤哼地说。 「你……」宛如被说中了心事,叶老爷脸色可比猪肝还红,袖子一甩,脑羞成怒地出去了。 芝兰也跟着站起身来,在丫鬟的搀扶之下,弱柳扶风地走到三妹面前。「你可别突然反悔,又说不嫁了。」 「二姐放心,只要云二爷不反对,我一定嫁过去。」芝恩承诺地说。 她娇哼一声。「那就好。」 第二章 看着二姐步出小厅,芝恩并不后悔做出这个决定,因为她一直想要证明娘没有白死,自己的出生,对于爹和这个家,绝对是有用处的,现在机会终于来了,只要这么想,心里就好过多了,于是把一口都没喝的毛峰茶又端回小厨房。 「三姑娘,泡茶的事就交给下人去做,不必你自己动手,要是把手烫伤了怎么办。」正好进门的福婶见状,心疼地说。 芝恩一脸笑吟吟。「只是泡个茶,没什么……福婶。」 「什么事,三姑娘?」 「我说不定就要嫁人了。」就因为芝恩是福婶带大的,两人情同母女,更没有尊卑之分,从小到大,不管心里有什么事,都会跟她说。 福婶被这句话给吓了一跳。「嫁人?可是二姑娘的婚事都还没定下来,怎么就轮到三姑娘了?」 于是,芝恩把方才在厅堂里的事告诉她,听得福婶是火冒三丈。 「老爷怎么可以这么做?明明都是他的亲生女儿,二姑娘不肯嫁,就让三姑娘嫁,真是太过分了……」 她连忙安抚对方的怒气。「是我自己愿意的,不要怪爹。」 「三姑娘可千万不要勉强。」福婶是最清楚这位三姑娘的心病,都是因为太太死得早,否则不会受这么多委屈。 芝恩笑不离唇,不让别人看出自己内心的不安。「我并没有勉强,只要能让爹开心,不管做什么,我都愿意。」 「三姑娘……」福婶眼眶泛红地说。 「只不过我没二姐生得好看,也不懂得琴棋书画,更没有缠足,就怕云二爷不喜欢我……」 福婶大声反驳。「三姑娘千万不要瞧不起自己,虽然你没有大姑娘和二姑娘的美貌,但也是清秀可人,就算没有缠足,你这双脚也秀气得很,谁敢说它们是大脚,相信那位云二爷将来一定会庆幸娶到的人是你。」 「有福婶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她笑吟吟地偎着对方丰满的胸口,就像小时候那样撒娇。 轻抚着她的辫子,福婶满眼疼惜地说:「太太地下有知,一定会保佑三姑娘,让你得到幸福的……」 「嗯。」芝恩也是这么希望。 半个月后- 一大早,云景琛来到三房叔婶居住的东来楼,被奴才迎进厅堂,并奉上茶水,在等候的空档,不禁看向两侧中柱上贴的楹联,只见上头写到「读书好、营商好,效好便好;创业难、守成难,知难不难」,「几百年人家无非积善;第一等好事只是读书」,不只是所有徽商贾而好儒、崇文重学的思想,更是云家的家训,时时警惕在心。 片刻之后,云贵川夫妇忐忑地走进厅堂,想到云家的生意几乎都是侄子在作主,即便是一家人,也鲜少见面,不禁暗暗揣测来意。 「三叔、三婶近来身子可好?」云景琛起身问候。 云贵川面对外形高大严酷的侄子,被那双宛如徽墨般黑的眼珠盯着,总有种无形的压迫感,气势一下子矮了半截,枉费身为长辈,却被一个晚辈压制到连头都抬不起来,还真是丢人。 「很、很好,我跟你三婶都很好……坐!」他陪着笑脸说道。「听说你昨天半夜才回来,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孙氏也连忙附和丈夫的话。「是啊,是啊!你每一趟出门办事,都很辛苦,既然回来了就好好休息,不用急着来请安。」 「这是应该的。」云景琛看着两位局促不安的长辈,嗓音低沈,带着魄力,仿佛只要他开口说了就算数。 「除了请安,还有件事要禀明三叔和三婶。」 闻言,云贵川夫妇不禁纳罕地对看一眼。「什么事?」 「侄儿打算娶妻,近日便会请媒婆上门提亲下聘,并择日迎娶。」他的口气并不是请求同意,而是告知。 最先叫出声来的是孙氏。「你要娶妻?!」 还以为侄子没有成亲的打算,或许一辈子都不会娶,只想专心栽培兄嫂留下的儿子,她和夫婿也就不便过问,甚至催婚,心想这样也好,将来少个人分云家的财产,他们三房或许可以拿得比较多。 云景琛严肃地看着她。「三婶没有听错。」 「是哪一户人家的千金?怎么之前都没听你提起?」因为事前完全没有预兆,云贵川也难掩吃惊地问。 「是叶明远叶老爷的闺女,和咱们云家也算是门当户对。」他不认为家世有值得挑剔的地方。 就在一个多月前,叶老爷主动提出两家联姻的事,并打算把二女儿嫁给他,云景琛想到大哥、大嫂都已经过世,侄子谦儿还小,自己又经常不在府里,的确需要有个类似娘的女人在身边照料谦儿,何况他也欣赏叶老爷的为人,以及做生意的原则,终于认真考虑娶妻的必要性。 「原来是他……」由于两家都是徽商,又是从事有关盐运的生意,云贵川自然认识。 「叶老爷是个讲求诚信的商人,和咱们也算是门当户对,记得他和过世的元配生下三个女儿,当初我和你三婶在帮景行物色对象时,也曾经考虑过叶家的大姑娘和二姑娘。」 孙氏硬挤出笑脸,表示替他高兴。「不过叶家的大姑娘似乎已经嫁人了,那么就是二姑娘了,听说她才貌双全,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这两年上门提亲的媒婆,都快把叶家的门槛给踩平了,也算配得上你。」 「说得没错。」云贵川点头如捣蒜。 云景琛的回答却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侄儿要娶的是三姑娘。」 直到几天之前,他又与叶老爷一块喝酒谈事情,对方在席间吞吞吐吐地说出已经把二女儿许配给江苏巡抚李大人的次子,聘礼也收下了,可否由三女儿取代,见他说得心虚,云景琛心里自然有数,恐怕是这位叶家二姑娘不肯下嫁,她也不是第一个,没什么好惊讶的。 他当然也私下派人打听过,叶家的大姑娘和二姑娘都是众所周知的美人,自然是心高气傲,不是家大、业大就看得上眼,更重视的是夫家的声望,偏偏云家并不像外表那么风光,还有一些不想让外人探究的不堪过去,令原本有意结亲者,最后也都纷纷打了退堂鼓。 「什么?你要娶的是叶家的三姑娘?」孙氏嘴巴张得好大。「可是……可是听说她不过是中等之姿,并无出色之处……」 对于侄子的决定,云贵川同样百思不得其解。 「你三婶说得没错,咱们也曾经请媒婆探听过,都说叶家的三姑娘样貌普通,根本比不上两个姐姐,而且据说没有缠足,哪有一个大家闺秀的样子,唯一的优点就只是性子温顺,人也孝顺,娶这样平凡的女子,实在太委屈你了。」 云景琛却有不同的见解。「一个过于聪慧的女子,便懂得算计,心眼也跟着多,就算生得再美,侄儿也没兴趣。」 这位叶家的三姑娘就算姿色平凡,那又如何?他要的女人可不是空有一张漂亮脸蛋,以及懂得琴棋书画就好,而是愿意代他照顾过世兄嫂留下的儿子,幸好对方年纪尚轻,若能好好调教,相信假以时日,必定能够胜任云家二奶奶的角色,他这才答应叶老爷的要求,改由叶家三姑娘嫁进云家。 「既然三叔和三婶也认为她性情温顺,人又孝顺,侄儿也取了庚帖,合过八字,并无不妥之处,那么便是最适合的人选。」云景琛不为所动地说。 「你也不用急着成亲,可以再慢慢挑……」云贵川忍不住劝道。 孙氏巴不得他别娶。「是啊!一定有更适合的对象……」 「这门亲事已经决定了。」他坚持地说。 「快劝劝他……」孙氏朝坐在身旁的相公使了个眼色。 在妻子的逼迫下,云贵川只好硬着头皮开口。「景琛,我看还是先缓一缓……」 「侄儿一旦决定的事,就不会更改,由于祖母卧病在床,二叔一家人又远在四川太平县,所以这门亲事就有劳三叔和三婶多多费心了。」说完,云景琛便起身告辞,转身就走。 待他跨出厅堂,孙氏就冲着夫婿发飙。「既然他都已经决定好了,还来跟咱们说什么?根本是存心要气死咱们!」 面对妻子的怒火,云贵川也很无辜。「咱们是长辈,当然要来说一声……」 「他有把咱们当做长辈看待吗?」她气得咬牙切齿。「你这个当三叔的真是一点出息也没有,只要面对他,就像个缩头乌龟似的!」 他一脸难堪。「我……我……」 孙氏愈说愈生气。「当年要不是你一连捅出好几个楼子,逼得才十七岁的他不得不出面收拾残局,从此大权旁落,咱们三房只能仰他鼻息过日子,就连景行想插手生意,还得看他脸色……」 第三章 「这也不能怪我……」云贵川反呛回去。「要怪就要怪你,当年大哥在外地出了意外过世,留下大嫂和三个孩子,你是怎么欺负他们孤儿寡母的,也难怪景琛记恨在心。」 她不禁抱怨连连。「你竟然怪我?我还不是为了景行着想,不把他们母子压着,咱们三房永远出不了头,等到景琛成了亲,到时又生了儿子,就算分家,大房还是分得最多,你和景行又能得到什么?都怪你这个当爹的没用!」一面说着,孙氏一面抡起拳头往夫婿身上挥过去。 「不要打了!」云贵川抱着脑袋,一路逃出厅堂。 待云景琛回到居住的肃雍堂,就见小厮慌张失色地跑过来,阳刚俊挺的脸庞不禁一沈,似乎已经猜到出了什么事。 「二爷回来得正好!」见到主子,阿瑞像是看到了救星,指着小跨院的方向嚷道:「大姑娘……大姑娘又跑出来了……」 闻言,云景琛立刻往位在东侧的小跨院走去,当他跨进小小的院门,已经听到小妹的叫声。 「……我要出去……你们统统走开……」一名年约二十的纤瘦女子披着纠结杂乱的长发,不只脸蛋,连身上的袄裙也脏兮兮的,还赤着脚,可以看出那是一双没有缠布的天足。 「放我出去好不好?我会很乖的……」 张嬷嬷和两个丫鬟全守在院门前,生怕让她跑出去,二爷一定会把她们统统逐出云家,或转卖给别人。 「大姑娘乖,快跟咱们回房去……」张嬷嬷用哄小孩子的口吻说道。 她挥舞着双手。「我不要回房!放我出去!」 「亭玉!」云景琛大喝。 见到这个体型高大、表情又严厉吓人的男子,活像是看到鬼,亭玉赶紧要找地方躲起来。「哇……不要打我……我没有做错事……」 云景琛瞪向负责伺候的奴仆。「怎么让她跑出寝房的?」 「大姑娘咬人……」其中一名丫鬟捧着明显烙下齿印的手腕,哭肿眼皮地说。「咬了人之后就……乘机跑出去了……」 张嬷嬷心想再这样三天两头跑出来闹一次,谁也吃不消,只好建议。「二爷,还是把大姑娘绑起来吧!」 「不准绑她!」亭玉是他同父同母的亲妹妹,可不是猪狗畜生。 她也不想这么做,但是真的好累了。「可是……」 「亭玉,过来!」云景琛命令道。 亭玉躲在盆景后头,摇了摇头。「不要……不要打我……」 「我不会打你的,过来二哥这儿。」他板着脸。 云景琛威严的语调、不容抗拒的眼神和姿态,让她有些畏惧,犹豫了片刻,才从盆景后头走出来。 「你……你真的不会打我?」亭玉一面走着,一面害怕地问。 他口气笃定。「不会!」 「也不会骂我?」她不放心地问。 「二哥保证不会骂你。」云景琛看着小妹一步一步来到面前,想到她在六岁之前,明明一切正常,是那么纯真可爱,比起大哥,她更喜欢黏着自己,可是莫名地生了场病,就突然发疯了,不禁无奈又难过。 亭玉怯怯地看着他,就怕这个长相可怕的男人会突然伸手打人。 「那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放我出去?」 「你不可以出去。」他断然拒绝。 她马上后退,瘪了瘪嘴。「你也是坏人……」 「亭玉!」云景琛伸手要抓她,让亭玉以为他要打自己,马上惊叫一声,开始四处逃窜。 「不要打我……救命……」亭玉大声呼救。 张嬷嬷和几个丫鬟试着拦住她,还被挥了几拳、踢了几脚。 「亭玉,不要再胡闹了!」云景琛喝斥一声,看准她逃窜的方向,一把捉住小妹的手腕,小腿胫马上被踹了两下。 「二爷,再这样下去不行啊!还是先把大姑娘绑起来……」张嬷嬷不敢靠近,就怕连自己也遭殃。 云景琛将妹妹的双手反抓在身后。「听二哥的话!」 「放我出去!我要出去!」亭玉尖叫。 他将小妹拖进寝房内,按坐在椅上。「亭玉,二哥真的不想把你绑起来……乖乖听话好不好?」 「不要把我关在这里!我要出去!」她又抓又踢地叫道。 阿瑞想要制止大姑娘的举动,可是又不敢乱碰,只能朝身旁的丫鬟们吆喝。「还不快点帮忙!」 这声吆喝让丫鬟们回过神来,纷纷过去抓住大姑娘的手脚。 亭玉叫得更凄厉。「放开我!放开我!救命……」 「阿瑞,去拿条绳子过来!」云景琛实在无计可施了。 「二爷……」 云景琛低喝。「快去!」 「是。」阿瑞赶紧去找了条绳子给主子。 他也不想这么对待亲妹妹。「只要亭玉听话,二哥就不绑你……」 「不要把我绑起来!我会听话的……」亭玉哭着嚷道。 阿瑞听得好心酸。「二爷,这么做好吗?」 「要不然你来守着大姑娘!」张嬷嬷瞪道。 「可是大姑娘好可怜……」阿瑞实在不忍心看她被绑在椅上。 见小妹哭得像个孩子,云景琛把绳子抓在手中,就是下不了手,最后又把它扔开了。「别哭了,二哥不绑就是了……」 亭玉哭得声嘶力竭,好不伤心。 「是二哥不好……」他难得流露温柔之色,摸了摸小妹的头。「让丫鬟帮你换件乾净的衣裙,把脸擦一擦好不好?」 她没有回答,只是一直哭着,整个人蜷缩在太师椅上,不过经过这番折腾,似乎累坏了,一下子就睡着了。 云景琛便要张嬷嬷和丫鬟们不要吵她,好好地守着,等到小妹睡醒,再帮她更衣,并喂她吃东西。 待他离开小跨院,不只脸色,连心情都异常沈重,打定主意,就算倾家荡产,也要寻到名医,治好小妹的疯病。 春天接近尾声,也为叶家带来喜讯。 「爹、二娘。」芝恩听到丫鬟来报,说老爷有事要找她,请她下楼,便赶紧放下正在缝补的裙子,来到楼下,才踏进厅堂,除了父亲,李氏也在。 叶老爷已经很多年没跟这个三女儿面对面说上几句话,甚至看清她的长相,总觉得有些生疏。「你先坐下来再说。」 「是。」她回道。 待芝恩落坐,叶老爷清了下嗓子。「爹再问一次,你真的愿意嫁给云二爷?」或许心里觉得愧对女儿,才想听她亲口说。 她一愣,不过还是点头。「女儿愿意。」 「真是太好了,能嫁给云二爷,可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气。」李氏原以为这个貌不起眼的丫头,顶多嫁进普通人家,就算是不错了,没想到能高攀上富甲天下的云家,还真是世事难料。 「再过几天云家就会来下聘,然后择日迎娶。」 芝恩没想到对方会同意由自己嫁过去。「爹,这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爹也问过云二爷的意思,他同意让你代替芝兰嫁过去。」他也没想到云二爷会答应得那么爽快。「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她屏息地问。 叶老爷皱了下眉头。「因为云家目前的生意都是云二爷在作主,又必须经常出远门,除了一切从简,也希望迎娶的日子愈快愈好,原本爹还打算让你和芝兰同一天出嫁,看来是不太可能了。」 「就是因为这样,二娘真怕来不及帮你张罗嫁妆,希望你不要见怪。」李氏惺惺作态地说,其实心里巴不得留给自己的亲生女儿。 芝恩并不聪明,但也没笨到听不懂二娘的意思,想到二娘进门这么多年,向来不敢招惹大姐和二姐,唯独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她已经习惯了。 「不敢烦劳二娘,就算没有嫁妆也不要紧。」 「该有的还是要有,爹都会帮你准备,要不然会被夫家瞧不起的,你娘在地下有知,也会怪爹偏心。」如今这个女儿都要嫁人了,叶老爷才后悔过去没有善待过她,想要补偿。 「你……千万不要勉强,要是真的不想嫁给云二爷就实话实说,爹会想办法,绝不会委屈你。」 感受到父亲的关爱之情,芝恩的眼眶不禁泛热,爹终于不再怪她、怨她,就算因此牺牲自己的幸福,也都值得了。 「女儿没有一丝勉强,是真的愿意嫁给云二爷,毕竟他帮了爹的忙,咱们理当要报恩。」至于嫁过去之后,无论是好是坏,也都是她的命。 见女儿这般孝顺,叶老爷更是惭愧。「没有就好、没有就好。」 于是,就在五天后,云家托媒婆送来聘礼,并将迎娶日期等事项写在红笺上,待女方父母同意,便返回覆命。 第四章 芝恩听说日子就订在一个月后,到时就要离开从小到大熟悉的家和亲人,独自到另一个陌生的地方生活,心里多少有些恐惧不安,却又无人可以分担和倾诉,只能一个人默默承受。 「三姑娘睡了吗?」戌时左右,福婶前来敲门。 她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听见声音,连忙起来应门。「我还没睡。」 「还没睡正好……」福婶左看右看,确定没有被其他人瞧见,这才拎着包袱进房。 「三姑娘快过来坐着。」 「什么事?」芝恩见她神秘兮兮的,不解地问。 福婶先将包袱放在桌上,然后解开上头的平结。「这是太太生前亲手帮三姑娘缝制的嫁衣,终于可以把它交给你了……」 「这是……」她拿起细心保存的红色嫁衣,感动得差点说不出话来。「是娘亲手为我缝制的?」 「太太知道自己身子不好,可还是坚持要把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但似乎也猜到有可能熬不过这一关,于是亲手缝制这件嫁衣,若生下的是女儿,就交给她,若是儿子,便留给未来的孙女……」福婶一面诉说经过,一面用袖口拭泪。 「这十几年来,一直由我保管着,也不敢太早拿出来,就怕会被大姑娘和二姑娘抢去,她们已经拥有太多,三姑娘什么也没有,绝不能让给她们。」 芝恩将它紧紧地揽在胸前,热泪盈眶。「福婶,谢谢你……」这件嫁衣对她来说意义重大,知道娘并不后悔牺牲自己的性命,只为了生下她,还替她设想这么多,心底的内疚也能减轻些。 「三姑娘,我相信太太一直都在你身边,看着你长大,也会陪着你出嫁,你不是一个人。」她湿红着眼说。 「娘……」芝恩怀抱着母亲对她的爱,也扫去了心底的惧怕和不安。 就算出嫁,她也不是一个人,还有娘会陪着自己。 她不再害怕,会努力做好一个妻子的本分。 还有,绝不会让云二爷后悔娶了她。 【第二章】 一个月后- 立夏,四月天。放眼望去,到处一片欣欣向荣。 今天是叶家三姑娘出嫁的大喜之日,天还黑着,芝恩就被福婶叫起来,用香花、石榴枝叶熬汤沐浴,然后梳妆打扮。 她一夜都未合眼,脑袋有些浑浑噩噩,直到梳好头、抹上胭脂水粉,最后再穿上红色嫁衣,看着镜中的自己,都觉得比平日好看几分,由衷希望不要让相公见了失望就好。 福婶不禁眼泛泪光,真的有种送女儿出嫁的感觉。「三姑娘这身打扮多有福气;相信姑爷一定会疼你的……」 「嗯。」芝恩羞涩地点头。 就在这时,李氏挺着圆腹,带着女儿芝琴进来看看准备得如何,也尽尽身为二娘的责任,说些祝福的好话。 偷摸了下三姐身上的红色嫁衣,芝琴一脸嫌弃。「娘,你看她这件嫁衣真是寒酸,将来等我出嫁,可要做一件最好的。」 李氏瞥见福婶的表情变了,也听说了那是过世的大姐亲手缝制的,这么批评确实不妥,赶紧拉着女儿就出去了。 「你不要乱说话……」 「我才没有乱说!」芝琴不明白娘今天怎么怪起自己了。 「算她们识相,走得快,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老爷将来要帮四姑娘挑女婿,可真要头疼了。」 芝恩不以为意。「随她说去,只要我珍惜娘亲手缝制的这件嫁衣就够了,将来若有了女儿,也要让她穿上。」 「太太一定会很高兴的。」福婶频频点头。 过了一会儿,二姐芝兰命丫鬟过来说怕会相冲,所以就不来送她了,让芝恩不禁有些落寞。 「什么怕会相冲?姐妹俩又不是同一个月出嫁,而是隔上两个月,我可没听说过会因此相冲……」福婶就知道二姑娘心胸狭窄,只会斤斤计较。 「她就是不高兴太太把这件嫁衣留给你,还在生闷气,幸好三姑娘没有给她。」 「我什么都可以给二姐……」芝恩抚着身上的嫁衣,一针一线都是娘对她的疼爱之情,「唯独它不行。」 福婶拭了下眼角。「三姑娘要多多保重,如果……我是说如果姑爷真的欺负你,也不要忍耐,南屏村离咱们这儿又不远,记得赶紧托人回来说一声,相信老爷不至于不管。」 「我知道。」她也红着眼眶回道。 接着,芝恩让福婶搀到厅堂,由李氏在她的发髻插上饰物,代表已经抚育成人,再戴上凤冠,并与叶家的亲友吃一顿酒菜,又退回内室。 直到远方的天色露出鱼肚白,迎亲队伍也来到叶家大门口,鞭炮声立刻大作,芝恩又被搀到厅堂,向神明、祖宗牌位和父母拜别,叶老爷亲手帮女儿覆盖上红头巾,而由父母双全、又有福气的好命妇人在旁边念着「烛火光辉照厅堂,两姓合婚寿年长;来年必定生贵子,富贵荣华万万年」吉祥话,最后再用米筛遮在新娘子头上,由李氏扶着新娘子上轿。 芝恩上轿之后,哭到差点忘了把纸扇扔出去,而叶老爷也依照习俗,将一碗清水泼向轿后,迎亲队伍再度出发,往南屏村的云氏庄园前进。 她真的出嫁了…… 这也是芝恩活到这么大,头一次离家,虽然宏村和南屏村都位在黟县,对她来说,却也算是出远门。 「相信娘正看着我、陪着我,不会有事的……」她安抚着自己。 就这样,芝恩满怀着期待和忐忑的心情,途中时睡时醒,又为了解手,才得以步出花轿,到外头透口气。 一直到太阳快下山,花轿也在吉时来到新郎官的家门前。 震耳欲聋的鞭炮声让芝恩惊醒过来,才想起今天是自己的大喜之日,连忙坐正,扶好头上凤冠,不让红头巾滑下来。 外表高大严厉的新郎官来到花轿前,先用摺扇轻打轿顶三下,再以脚踢轿门三下,算是给新娘子一个下马威,接着好命妇人便请新娘子下轿。 芝恩紧张到膝盖发软,走没两步路,身子便开始打斜,一只有力的大掌及时抓握住她的手腕,才没有当场出糗。 虽然头上被红头巾盖着,看不到对方的长相,但芝恩可以感觉到这是一只属于男人的大掌,充满力量,以及霸气,而胆敢碰触新娘子的人也只有新郎官了,脸蛋不禁一片燥红发烫。 接下来的事,芝恩脑袋一片空白,已经不太记得做了些什么,等到进了新房,坐在喜床上,以为可以喘口气,新郎官已经用枰杆挑起红头巾,夫妻俩终于正式打个照面。 她知道自己的相公今年二十有四,却没想到除了英俊出色、高大挺拔之外,还有着这个年纪的男子所欠缺的威严,令人望而生畏,芝恩绞着十指,若此刻脸上没有抹着水粉,一定相当苍白。 云景琛只是觑了刚娶进门的妻子一眼,便在她身边坐下,而他的面无表情也让芝恩心头陡地一沈,心想多半是不满意,泪水不由得在眼底凝聚起来,但又强忍着,不愿让它们落下。 待夫妻俩喝下合卺酒,云家的亲友全都挤进来看新娘子,也就是所谓的「闹洞房」,让芝恩霎时全身紧绷,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位就是我的二堂嫂?不是听说叶家专出美人吗?」三房嫡长子云景行一脸似笑非笑的嘲龙,平常要看这位二堂兄的脸色,处处都得听他的,这口气实在吞不下去,不乘机挖苦两句不甘心。 「看来也不过如此。」 好命妇人连忙打圆场。「新娘子心地好,人自然就美了。」 「是啊!是啊……」其他亲友忙着附和。 「景琛真是好福气……呵呵……」没有人敢得罪云家目前的当家。 芝恩垂下眸子,好掩饰眼底的羞惭,嘴角也努力上扬,不要哭丧着脸,免得更让人瞧不起了。 「洞房也闹过了,可以出去了。」云景琛下了逐客令。 这是芝恩第一次听到新婚夫婿的声音,就跟人一样,嗓子低沈浑厚,还有着不容许他人违抗的严厉,更加见识到他在这个家的地位和分量,只见前来闹洞房的亲友都不敢再吭一声,纷纷退出新房,一下子全走光了。 而已经喝得半醉,不打算这么轻易放过报复机会的云景行,也被其他亲友给连拖带拉的劝离。 云景琛瞥了身旁的新娘子一眼,见她紧捏着嫁衣的十指,指节都掐白了,毕竟年纪尚轻,难免紧张。「我出去敬酒,你就在这儿歇着。」 「是。」芝恩自然没有异议。 就在云景琛踏出新房之后,她不禁大大吁了口气,好命妇人也很了解新娘子的辛苦,便倒了杯水给她,还让她吃点花生、蜜饯好垫垫肚子。 第五章 等到喜宴结束,云景琛带着些许酒意回到新房,好命妇人便安排一名五、六岁的男孩坐在两人中间,不过似乎不太情愿,一直噘着嘴,接着又教他在喜床上翻滚嬉闹,虽然照做了,但是脸蛋还是气嘟嘟的。芝恩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总觉得男孩对她有所不满,甚至还瞪了两眼,直到好命妇人说完「早生贵子」等吉祥话,总算大功告成,才让这一对新人得以安歇。 新房终于安静下来了,不过气氛也开始有些不自在。 芝恩坐在喜床上,想到接下来便是洞房,手脚也不听使唤,只是本能地用目光跟随着高大挺拔的身影移动。 「先把凤冠拿下来……」云景琛已经取下官帽,见娇小的身子都快被缀满金银珠翠的凤冠给压扁,却还坐在那儿,一动也不动,于是开口。 她倏地惊醒,连忙照做。「是。」 「把它喝了。」他递上五分满的酒杯,希望舒缓刚进门的小妻子面对初夜的紧张和恐惧。 对方的口气不怒自威,有着令人不敢反抗的强势,芝恩自然只有服从的分,也没想过要反抗。 「是……咳咳。」因为一时喝得太急,让她呛到脸都红了。 云景琛又把她手上的酒杯拿走。「你比我想像的还要小。」虽然知道这位叶家三姑娘才十五,不过见到本人,更觉得生嫩稚气。 「我已经十五,不小了……」芝恩害怕听到嫌弃的话语。 他在喜床上坐下,让芝恩不禁坐直身子,全身僵硬。「别紧张!」 「是、是。」她也没办法控制。 「其实是因为你二姐不想嫁给我,所以你爹才会让你代她嫁过来。」云景琛出代,小意地问,语气相当笃定。 芝恩没有防备,更别说是他的对手了,脸上的表情已经泄漏一切。 「你怎么知……不,我的意思不是这样的,是江苏巡抚李大人的次子先请媒婆送……聘礼过来,才、才会……」她真的不善说谎,说到这里已经面红耳赤了。 「那么你呢?」他并不在意叶家二姑娘的想法,只想摸清嫁给自己的这个女人所有的心思。「就因为父母之命,才愿意嫁进云家来?」 她摇了下头。「是我自愿要嫁过来的。」 「自愿?」因为云家能让她过好日子,总比嫁给一般人家来得享福,云景琛这么想着。 「爹说相公对叶家有恩,若是嫁过来,能为相公分忧解劳,就算是报答……」芝恩老实回道。「虽然我比不上二姐,既没姿色、也不聪明,但会尽好本分,绝对不会让相公失望的。」 云景琛就事论事,不在意说出来的话会不会伤人。「我若真的在意女人的长相,就不会退而求其次,答应你爹的请求,由你代嫁了。」 闻言,她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是……」 他表情严肃。「你只要做好分内之事,谨守妇道,这一点也是最要紧的,我自然不会失望。」 芝恩用力保证。「我会的,相公。」 「好了,该歇了。」说着,云景琛已经动手脱去身上的大红袍,只穿着衫、裤,让她羞得不知该往哪里看,便把手伸向自己的嫁衣,藉以转移注意力,避免太过尴尬,不过手指实在抖得太厉害,怎么也无法解开霞帔。 云景琛索性帮她一把,很快地除去霞帔和红色嫁衣,才要随手往衣架上扔了上去,芝恩鼓起勇气,抢了过去。 「我、我先把它们摺好……」这是娘亲手为她缝制的,要好好珍惜。 他以为是芝恩的习惯,也就由了她。 把红色嫁衣摺好摆在座椅上,芝恩一脸惊怯地转身,看着坐在喜床上的高大男子,虽然依旧面无表情,不过眼底像着了火似的,正盯着自己,让她浑身发热,也更加手足无措。 「过来!」云景琛用命令的口吻说。 芝恩倒抽了口气,慢慢地走上前,想到二娘跟她讲解过「洞房」的意思,还说姑娘家第一次都会很痛,要是真的受不了,就咬着自己的手背,免得扫了相公的兴,一个过她对这番话又不禁抱持存疑的态度,因为二娘最喜欢看她的笑话,甚至一再纵容四妹的作弄,是真是假,尚且不知。 但二娘的话如果属实,她一定要忍耐,绝不会叫出声来的。 于是,芝恩又在喜床上坐下,两手交叠在膝上。 云景琛伸臂揽住她,感受到羞怯的轻颤,决定多点耐心来调教,这是为人丈夫该做的事,也是每个男人最期待的一刻,就是在新婚之夜,亲自让妻子由一个不解人事的少女,蜕变成为少妇。 他让芝恩躺在铺着大红喜床上,强壮身躯跟着覆上,吻上淡抹胭脂的小嘴,从未体验过的亲密举动,让她只是傻乎乎地闭紧小嘴,任由云景琛亲着,而这个青涩的反应也大大地满足他。 芝恩紧紧闭上眼皮和嘴巴,只要不看她的相公,就不会紧张了,可是当属于男性的味道,在自己的唇上烙下痕迹,还有鼻端嗅到的阳刚体味,让她不禁晕眩,身子却又不由得绷紧。 当男性大掌脱去她身上的内衫,以及红色肚兜,粗糙生茧的掌心抚过芝恩的胸乳、腰际,因为有些发痒,也因为羞窘,她下意识想要闪躲。 「我不喜欢太瘦的女人……」云景琛很满意她的触感,有些圆润、丰满,不像以往抱过的女子,身段苗条纤瘦到只摸得到骨头,总是索然无味,只为了纡解慾望而匆匆了事。「这样刚好……」 她双颊嫣红。「多、多谢相公……」 想到大姐和二姐老是嫌她胖,总要自己少吃一点,可是明明已经吃得很少,就是瘦不下来,想不到相公不但没有嫌弃,反而称赞,让芝恩不禁产生一丝骄傲,至少自己还有令人满意的地方。 云景琛直起上身,也将衫、裤都脱了,裸露结实的胸肌和小腹,以及……从没看过的「东西」,正嚣张赤热地昂挺着,这个画面对芝恩来说太刺激了,连忙又把眼皮闭上,不敢再多看一眼。 不再分心说话,他唇舌和双手并用,爱抚身下这具稚嫩女体,将芝恩每一寸全都摸遍,开发她最敏感的部位。 「相、相公……」芝恩觉得自己的身子变得好奇怪,有些害怕。 他没有停下来,反而更放肆地探索腿间的奥秘,让芝恩想要合拢大腿,那里可是连她都不好意思去抚摸的。 「别动!」云景琛不许她拒绝。 芝恩红着眼眶,不敢抗命,有些羞耻、窘迫地张开腿儿,随着熟练的挑逗、抚弄,不由得蜷起脚趾头,含在口中的呻 吟也呼之欲出。 想到二娘的交代,她赶紧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叫出来。 直到原本的手指被更加粗大火热的异物取代,芝恩猛地掀开眼皮,正好承受那股强悍的挺进,疼得眉心攥紧,叫声也跟着逸出唇畔。 她终于相信二娘这回没有骗人。 真的很痛…… 云景琛曲折她的膝盖,完全的掠夺和侵入,既然嫁予自己为妻,无论身与心,即使死亡,都只属于他一人,不准背叛。 「呃……」芝恩想要咬自己的手背,不过小嘴已经被男性大嘴吻住,叫声全被他吞没了。 幸好二娘说只有第一次会这么痛,以后就慢慢不会了,她拚命忍耐,希望不要让相公觉得扫兴,能够满意她的表现…… 这也是芝恩最后的记忆。 「……二奶奶!」 芝恩陡地惊醒过来,瞪着帐顶,原来已经天亮了,想到自己已经不再是叶家的三姑娘,此刻又身在何处,马上坐起身,不过腿间传来的酸疼,让她又浑身乏力地倒回床上。 昨晚她已经和相公圆房,真正成为云家的媳妇儿了,那么相公呢?看着身边的空位,早已不见躺在上头的男人…… 「二奶奶醒了吗?」隔着帷帐,有道人影在晃动。 闻声,她连忙又爬起来。「醒了!醒了!」 「奴婢堇芳,从今天开始,是伺候二奶奶的……」中气十足的女子嗓音一面说着,一面拉开帷帐,是个比芝恩年纪稍长个几岁的婢女,骨架较粗、个头也高,就站在床畔,等着伺候她了。 「时辰也不早了,二奶奶还得跟着二爷去拜见太夫人,得快点起来准备。」 「我、我马上起来……」芝恩顾不得身子还有些无力,赶紧掀被下床,让婢女拧了条温布巾,为她擦拭身子,再接过对方递来的大袄和马面裙,七手八脚地往身上套,就怕让相公久等了。 一阵手忙脚乱之后,她已经穿上代表喜气的石榴红大袄和马面裙,上头的镶边绣彩,可以说是精美绝伦,整个人也焕然一新。 第六章 芝恩从来没穿过这么美丽的料子,比从娘家带来的还要好,以前总认为是自己害死了娘,愧对爹和两位姐姐,也不敢要求任何东西,只能拣大姐和二姐的旧衣来穿,就算尺寸不合身,或是颜色不适合,也已经很满足了,直到出嫁,才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衣服。 「……二奶奶?」见主子还坐在镜奁前发呆,堇芳又唤了一声。 这个还相当陌生的称谓,连叫了几声,终于让芝恩回过神来,不禁仰起头,愣愣地看着对方。「什么事?」 堇芳虽然看起来粗枝大叶的,却有一双巧手,眨眼工夫就梳好发髻,再插上一支花蝶银簪,也多了贵气。「头梳好了,二奶奶看看。」 「呃,这样就好。」芝恩望着镜中的自己,才不过一个晚上,已经不再是个小丫头,而是少妇,于是朝对方笑了笑,新来乍到,可不敢要求太多,就算对方只是下人,也怕会被讨厌了。 「以后若有不懂之处,你要提醒我。」 看着眼神略带惶恐的芝恩,原本还担心会服侍到一个爱端架子、又喜欢使唤下人的主子,没想到是个怯生生的小丫头,比起三老爷和三太太的那个媳妇儿,可亲切和气多了,让性格直爽的堇芳顿时松了一大口气。「二奶奶客气了,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尽管问奴婢就是了。」 芝恩顿时笑逐颜开,一颗心终于落下。「我会的。」 「二爷在等着。」她又说。 「对!我得赶紧出去,不能让相公久等。」说着,芝恩便从绣墩上起来,顺了顺裙子,摸了下挂在耳上的玉坠子,这才往门口走。 踏出新房门槛,这也是芝恩进门之后,开始慢慢地见识到这座云氏庄园的宏伟壮观、气派非凡。 光是这座院落就跟其他徽州民居一样,有着通风透光的天井,以及代表聚财的水池,里头还养了不少鱼,正面是间正房,也就是夫妻俩睡卧的新房,正房的两端并有大小耳房,再加上东、西厢房,以及位在二楼的厢房数间,再看到屋顶两旁的马头墙高低错落、多檐变化,甚至多达了五叠式,可想而知,整座府第究竟有多大。 当芝恩站在天井中央,看得目瞪口呆之际,穿着长袍和对襟马褂的高大身影正好从二楼书房下来,强大的压迫感袭来,想不注意到对方都很难,这也是夫妻俩头一次在白天见面。 「相公。」她福了个身,忍不住偷觑一眼,心想这么沈稳严肃的男人,在床笫之间,却是放纵纯熟,想到那些亲密举动,脸蛋又不禁冒出热气。 云景琛见她此刻未施脂粉,再次认为媒婆说的话不可尽信,就算容貌比不上两个姐姐,但也是清秀端正,美艳的女子他见多了,第一眼令人为之惊艳,可是再多看个几眼,又容易生腻,而且招蜂引蝶,也不会太安分,根本不适合娶进门来,而昨天才娶进门的小丫头瞧着至少顺眼多了。 「把两只手伸出来。」他说。 她有些不明所以,还是回了一声「是」,将两手举起。 于是,云景琛将一只玉镯子戴进她的左手,另一只金镯子则戴在右手。 「它们现在是你的了。」除非他不要,否则从今以后,生是云家的人,死是云家的鬼,再也摆脱不掉。 芝恩不知该不该收。「这……太贵重了……」 「你已经是云家的二奶奶了,就该有符合身分的打扮,太过朴素,反而显得小家子气,有失颜面。」他强硬地说。 闻言,她只得把婉拒的话咽了回去。「是,多谢相公。」 「走吧!祖母在等了。」说着,云景琛率先走出这座肃雍堂。 看着走在前头的挺拔身影,芝恩告诉自己不要多想,一切有他在,只要照着相公的话去做,就不会错了。 夫妻俩一前一后的走出垂花门,堇芳也跟在后头伺候,穿过庭院,又经过一条高墙深巷,最后来到太夫人居住的宝善堂。 来到寝房,云家三房的长辈也带着儿子和媳妇儿前来,就等着侄子和昨天刚进门的侄媳妇前来拜见太夫人。 云景琛先跟三房夫妇拱手请安。「三叔和三婶也来了。」 「咱们当然要来了。」孙氏一面陪笑,一面用眼角望向侄媳妇,见她果真跟传闻一样平凡,比自己的媳妇儿差多了,心中暗自窃笑。 他向芝恩介绍两位长辈。「他们是三叔、三婶。」 「侄媳妇儿给三叔和三婶请安。」芝恩连忙见礼。 云贵川可不敢为难她,免得惹侄子不高兴了。「以后都是一家人,不用客气,景行、宝秀,还不快见过二堂嫂。」 坐在另外一边的云景行偕同妻子宋氏起身。「二堂嫂。」 芝恩认出云景行就是昨晚洞房时,出言挖苦自己的男子,此刻依然面带嘲弄之色,接着又瞥向他身边的堂弟妹,对她艳丽的容貌,留下十分深刻的印象,而对方似乎也同样在打量自己。 她朝两人颔首。 「爹、娘,既然已经见过面,我跟宝秀就先回去了,免得二堂兄觉得我在这儿太碍事。」云景行哼道。 说完,也不等云贵川夫妇同意,便带着妻子先行离开了。 云贵川和妻子有些困窘,又见云景琛脸上看不出喜怒,不禁怨儿子沈不住气,要当面认个错,说下次不会再犯了,看在一家人分上,侄子一定会重新考虑让他再负责运盐的工作。 「……奴婢恭喜二爷、二奶奶。」就在这时,一名穿着藏青色袄裙,年纪约莫五十的嬷嬷朝他们见礼,让进尬的气氛暂时转移了。 就见她依旧乌黑的发髻梳理得相当光洁,眼角吊高,脸上还抹着水粉,保养得宜,看不出老态,身分虽是下人,却仗恃着是太夫人身边待得最久、也是最亲近信任的婢女,从来没干过粗活,态度上更不见半点卑微。 「她是八姑,服侍祖母已经有三十多年了……」云景琛又对芝恩说明。「祖母在五年前得了脑卒中(脑中风),卧病在床,也全都是她一手照料。」 八姑小心翼翼地扶起躺卧在床上的太夫人。「太夫人,您的孙子和刚进门的孙媳妇儿来请安了,快点张开眼睛瞧瞧……」 已经事先打扮过的太夫人被搀坐起来,六十多岁的她早就满头银丝,额上戴着遮眉勒,瘦小的个子穿了套花青色袄裙,微掀眼皮,目光无神地看着站在床前的孙子和初次见面的孙媳妇,不过脸歪嘴斜,手脚也不能动弹的她只是蠕动唇瓣,嘴角便开始流淌了。 「唔……啊……嗯……」她吃力地发出不明的声音。 芝恩曲膝下跪,接过堇芳递来的茶碗,然后向太夫人敬茶。 「这是您的孙媳妇儿敬的茶,来,喝一口……」八姑先把老主子流下的唾涎擦掉,然后接过茶碗,将碗沿凑近她的嘴边,喂了一小口,意思、意思,然后替主子说着吉祥话。 「太夫人说祝你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云景琛坐在床缘,轻抚了下祖母乾瘪的手背。「多谢祖母。」 「嗯……唔……」太夫人流着唾涎,歪斜的嘴巴又一开一合的,眼神呆滞地看着孙子,像是在对他说话。 因为大夫说过得了脑卒中的病人通常意识不清,根本不知自己说些什么,更无法和普通人一样表达,云景琛也只能握了下祖母的手,希望能够藉这个小动作来传达心意。 「孙儿改天再来看您。」 待芝恩站起身,见太夫人又重新躺回榻上,口中还是不停地咿咿唔唔,却怎么也听不懂,年纪大了,总会有一些毛病,也不禁替她难过。 八姑帮主子盖好被子,这才转身看着芝恩,称赞两句。「二奶奶长相圆润饱满,看来就是很有福气,太夫人肯定会喜欢的。」 闻言,芝恩有些腼腆地朝八姑颔了下螓首,表示感谢。 「出去吧!」说着,云景琛便往外走。 于是,她便跟在相公后头步出太夫人的寝房,就连云贵川夫妇也赶紧出来,为了表现出孝顺的一面,以免将来开口要分家,会遭人指责,所以他们不得不常到宝善堂探望,否则屋内味道不怎么好闻,还真的很不想来。 众人往院门口走去,一路上都没人开口,孙氏朝丈夫使了个眼色,又清了下嗓子。 「昨晚的喜宴上,可真来了不少贵客,比咱们景行成亲那一天还要多,就连你三婶的娘家也送贺礼来了。」 「是啊,是啊!而且邢府的大当家还亲自送来。」顺着妻子的话,云贵川也笑着附和。 「只可惜他另有急事要办,无法当面跟你道贺,临走之前还说等过阵子忙完,再请你喝两杯。」 第七章 在徽商当中,邢、云两家都是有头有脸的大家族,不过云家是盐商,邪家则是以典当起家,当铺遍及全国,两家若能多多走动,对彼此都有帮助。 孙氏不由得觑了下走在一旁的芝恩,又有意无意地瞥向那双没有缠脚的天足,怎么看就是不满意。 「就可惜了邢家的女儿当中,不是已经订了亲,就是年纪太小,找不到适合的,否则两家联姻,那才真的叫做门当户对。」她有意无意地眨低芝恩,否则真是浑身不舒坦。 就算芝恩再单纯无知,也听得懂三婶话中的意思,觉得有些难堪,但也只能垂下眸子,默默地忍受。 「好了,别说了……」云贵川小声地制止,就怕侄子发火。 孙氏张口欲言,却被侄子一道厉阵给吓得吞回去。 踏出院门,云景琛便带着妻子往另一个方向走去,直到走远了,孙氏才唉声叹气地跟丈夫抱怨。 「他根本就是目无尊长,不把咱们放在眼里,什么时候才不用看他的脸色过日子?我看还是快点分家……」 云贵川比了个噤声的动作。「嘘!小声一点!娘还活着,说什么分家?」 「要等到何年何月?」孙氏连声叹气。「真是急死人了……」 他摇了摇头。「急也没用,只能等了。」 而在此时,走了一段路的云景琛总算回过头,注意到跟在身后的小妻子在不知不觉当中拉开距离,便停下脚步。 「二奶奶,二爷在等着。」堇芳凑近提醒。 芝恩这才发现相公为了等她,不知何时停下来,连忙加快脚步。 见她跟上,云景琛才继续往前走,不过似乎也看出芝恩的心情不好,便丢下一句话。 「不必把三婶的话放在心上。」 她先是一怔,不太聪明的脑袋转动了几下,这才领悟到这句话代表的意思,马上露出甜滋滋的笑意,知道相公是在安慰自己,方才难受低落的情绪,瞬间烟消云散,全忘个精光。 还以为她的相公是那种只习惯别人听他的话,严厉又淡漠的男子,想不到也有体贴的一面,芝恩痴痴地望着走在前头的高大背影,双颊不禁开始发烫,而且愈烧愈红,赶紧用手心撝住,不好意思让人瞧见。 这是怎么了?心脏好像快要蹦出来了…… 回到肃雍堂,芝恩脸上的红晕才稍稍退去。 「二爷,奴才见过二奶奶。」阿瑞看到主母就在旁边,马上见了个礼,然后才禀报事由。「谦少爷来了,不过马上进小跨院看大姑娘了。」 芝恩疑惑地问着阿瑞。「谦少爷……那是谁?」 「是我过世的兄嫂唯一留下的儿子,今年已经六岁,昨晚你有见到他。」云景琛这么一提,想起那个像是在生闷气,而且还偷偷瞪她的男孩。 「我想起来了,原来是他。」芝恩点头。「那……大姑娘呢?」 云景琛目光一黯。「是我的亲妹妹亭玉。」 妹妹?她这才猛然忆起二姐曾经提起过云家的情形,拒绝下嫁的原因之一就是因为不想伺候发疯的小姑。 云景琛心想也该介绍另外两位亲人给她认识了。「跟我来。」 「是。」芝恩赶忙跟上。 于是他们一前一后走向正房东侧,除了有大小耳房,原来还有座月洞门,里头别有洞天,另外辟了座小跨院。 进了小跨院,就听到寝房内传出稚气孩童的怒斥声,似正在骂人。 「……我要去告诉二叔,要他把你们全都赶出云家大门……」 张嬷嬷哭着求饶。「谦少爷,奴婢们也是没办法才会这么做-」 待云景琛跨进寝房内,就见张嬷嬷和几个丫鬟全跪在地上,侄子谦儿两手插在腰上,小脸上怒气冲冲。 他沈声问:「发生什么事?」 「二叔,这几个刁奴居然把小姑姑绑在椅子上,真是太可恶了!」头上留着小辫子的谦儿马上向最敬重崇拜的长辈告状。 「非把她们赶出去不可!」 云景琛马上望向整个人都蜷缩在椅上的小妹,她似乎很害怕。 「亭玉……」见他要靠近,亭玉两手乱挥,身上的袄裙也不知沾了什么,一块一块黑黑的,简直脏乱不堪。「不要绑我……我会很乖的……」 「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把她绑起来?」云景琛怒斥。 张嬷嬷和丫鬟们直磕着头,她们真的被骂得很委屈。 「二爷饶命!这也是万不得已-」 「大姑娘一直要跑出去,咱们实在拦不住-」 亭玉趁大家都在说话,看准房门的方向,马上又要冲出去。 「亭玉!」云景琛一把抓住她,将人拖了回来。 她开始乱打乱踢。「我要出去!放我出去丨」 「小姑姑乖,我陪你玩好不好?」谦儿也帮忙哄着。 「你们都是坏人!不要抓我……」亭玉不断地叫嚷。「我要出去!快点放我出去!我不要待在这里……」 对芝恩来说,这个混乱的场面带给她极大的震撼,更是头一回看到人在发疯时是什么模样,只能呆站在旁边,不知所措…… 【第三章】 当天晚上,芝恩独自坐在新房内,头上的发髻已经解下,身上只穿着衫、裤,两手则撑着圆润白皙的双颊,一面等着相公进房,一面想着白天发生的事。 她能帮什么忙呢? 如果连大夫都束手无策的话,自己又能做些什么? 说没有被吓到是假的,倘若要她一个人去面对发疯的小姑,芝恩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不过想到大伯已经过世,这个妹妹便是相公仅剩的亲手足,身为他的妻子,更是责无旁贷,不能当作和自己无关。 芝恩真希望自己能再聪明一点、能干一点,可以为相公分忧解劳,而不是只能苦恼,却什么也帮不上。 这时,房门传来喀的一声,有人推门进来了。 「……相公。」她连忙起身。 云景琛方才又去了小跨院,见小妹睡得很熟,便又训斥了服侍的张嬷嬷和丫鬟们一番,要她们多用一点耐性,想办法安抚她,不准再用绑的,否则家法伺候,然后才回房歇息。 「睡吧!」他解着襟上的盘扣说道。 见状,芝恩也不知该不该问。「相公,小姑她……她……」 「你想知道亭玉的事?」云景琛这才将目光投向她。 她用力颔首。「如果……如果相公愿意告诉我的话……」担心会遭到拒绝,所以问得有些畏畏缩缩的。 「亭玉是在六岁那年,有一天突然发起高烧,连着三天都退不下来,好不容易清醒过来,人却疯了,这么多年下来,不知看了多少大夫,还是治不好。」 云景琛说得轻描淡写,只有自己最清楚心情有多么沈痛,因为娘也是在那一天投井自尽,对当时才不过十岁的他来说,是一连串的巨大打击。 芝恩总算解开心中的疑惑。「原来不是天生的……」就说是二姐多心了,根本不像她说的那么吓人,只要是人都会生病,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当然不是天生的!」他大声驳斥。「在亭玉六岁之前,都很正常,不是打从娘胎出生就是个疯子。」 她瑟缩一下。「我不是那个意思……」 云景深神情冷酷,口气更是不留情面,不管是谁,只要企图伤害唯一的妹妹,就算是刚娶进门的小丫头,他也不会原谅。 「如果你是因为看到亭玉的样子,觉得害怕,也不敢接近她,我不会勉强,府里多的是人伺候,还是照样交给她们。」更何况他也不曾期望她能办得到。 「你只要替我照顾好谦儿就够了。」 「相公,我没有说不敢接近小姑……」芝恩心头连颤了几下,觉得自己的意思被他误解,尝试着解释。 他不想多谈。「好了,睡吧!」 芝恩觉得委屈,只能脱下绣花鞋,躺在铺着绣有鸳鸯等吉祥图案的大红喜床内侧,两眼盯着帐顶看,努力不让泪水从眼角滑下来。 待云景琛吹熄烛火,也跟着爬上床。 「相公不要生气,」她伸出小手揪住云景琛的袖子,小心翼翼地乞求,不希望有任何误会横亘在两人之间。 「我承认是真的吓到了,但是并没有讨厌小姑的意思,一定要相信我。」 闻言,云景琛静默下来,为了保护小妹,不愿再见她受到一丝伤害,自己确实有些反应过度,那也全是因为连亲人都嫌弃了,又如何能期望一个刚嫁进云家的外人愿意接受小妹? 「我相信你就是了……」说着,他便翻身覆在身边的娇小身子,索讨身为丈夫应该享有的权益,不想继续谈论这个话题。 第八章 他是真的相信自己说的话,或者只是随口敷衍?芝恩很想再问个清楚,但又怕惹相公不高兴,心头真的好乱好乱,也根本没有心情,但又不能拒绝求欢,只能闭紧眼皮,等待完事。 直到身上的男人翻到另一侧,芝恩已经泪流满面,却不是因为交合的疼痛,而是觉得好无助。 两人明明已经是夫妻,彼此之间却像是隔了一道高墙,不仅看不透对方的心,更别说是触碰到了。 究竟该怎么做才能让相公喜欢自己,而且愿意了解她? 想到在娘家时,还有福婶可以倾诉心情,随时给她拥抱和温暖,可是在云家,却一个人也没有,都得要靠自己。 芝恩知道不能埋怨任何人,这是她选择要走的路,只能勉励自己更加努力,总有一天,会让相公完全接纳,真正地把她当做妻子看待。 她非要做到不可…… 想着、想着,芝恩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当她再度睁开双眼,已经是第二天的卯时,原本躺在身畔的男人也不在了。 「二奶奶醒了?」堇芳端着洗脸水,推门进来。 「醒了、醒了。」芝恩正忙着把衫裤穿回去,连忙应声,免得让别人以为她还在赖床。「相公……我是说二爷呢?」 堇芳将洗脸水放在架上。「二爷寅时便出门了,约莫两天就会回来。」 「出门了?」她不禁愣了愣,心想这种事总该跟自己说一声,而不是从婢女口中得知。「上哪儿去?!」 「二爷没有交代,奴婢也不清楚。」堇芳捧了一套嫣红色袄裙过来,先伺候主子穿上。 「只有吩咐奴婢,二奶奶对云家还不熟,别到处乱跑。」 芝恩脸蛋上掠过一抹受伤的神色,轻扯了下唇角。「我知道了。」 除了待在这座院落,还能去哪儿呢?看来相公真当她只是个年轻又不懂事的小丫头来管教,并不是平起平坐的妻子。 梳洗之后,她也没有胃口,只吃了两口饭菜就吃不下了。 今天外头的天气很好,芝恩便在院落里头随意走动,想要熟悉一下环境,于是先上了二楼,其中最大的一间厢房就是书房,由于徽商是官儒贾三位一体,最重视的就是儒家思想,好比她爹只要赋闲在家,同样也是关在书房里,其他厢房大多都却是闲置不用。 接着她又下楼,打开东、西厢房,里头摆放了几张桌椅、字画和一些珍贵古董,也打扫得一尘不染,问了身边的堇芳,由于相公之前尚未娶妻,也无侍发,更无子女,所以大多都是用来招待客人。 待她走出东厢房,知道东侧有一大一小耳房,还有座小跨院,也就是小姑居住的地方,便往西侧走去,却只有一间耳房,接着就是一道矮墙,墙上嵌了扇小门,门上还落着大锁,心想里头该不会也有座小跨院? 「这里头有什么?」芝恩随口问道。 堇芳口气一顿,目光闪烁。「回二奶奶,里头什么也没有。」 「既然什么也没有,为何要上锁?」她看着小门四周砌着矮墙,显得突兀,像是刻意围起来的。 「奴婢也不清楚。」堇芳不敢乱说。 芝恩摸了摸上头的大锁,愈是不想让人进去,就愈令人好奇,这是种天性。 「那么钥匙也在二爷那儿?」 「是。」堇芳不希望她再问下去了,因为有些事真的不能说,就连提都不能提。 「二奶奶若不知该做什么,不妨就看看书,或是做些针黹女红。」 芝恩不太好意思让人知道自己认得的字不多,想到大姐也曾经尝试过教她读书识字,偏偏脑子不太灵光,就是记不住。 「我在外头坐一下,待会儿再进屋去。」她又瞥了那扇上锁的小门一眼,这才往回走。 就在这当口,听到有人不停地叫着「二爷、二爷」,主仆俩连忙循声而去,就见一名丫鬟行色匆匆地到处找人,似乎有急事。 「别叫了!二爷出门去了。」堇芳认出那是伺候大姑娘的小玉。 小玉听她这么说,马上哭了出来。「堇芳姐,你说该怎么办?大姑娘又在闹了,咱们也不能绑着她。」 堇芳只好请示主子。「二奶奶,你说该怎么办?」 「我……」芝恩也有些慌了,看着堇芳和小玉都在等她的决定,也只好硬着头皮说道:「我去看看好了。」 相公不在府里,她就必须当个能作得了主的主子,不能逃避责任。 于是,她先深吸口气,便往东侧的小跨院走去,虽然紧张到手心都在冒汗,但脚步没有片刻迟疑。 跨进月洞门,便来到小跨院,可以听到哭泣和叫声,芝恩心里有些焦急,不晓得出了什么事,只能加快脚步穿过院子,来到小姑的寝房。 「……哎呀!疼死我了!」张嬷嬷的右手手背被人咬住不放,便用左手赏了对方一个耳光,这才顺利抽了回去。 见状,芝恩惊呼一声。「你怎么打她?」 亭玉坐倒在地上,瘪起嘴哭着。「呜呜……哇……」 「二奶奶,奴婢手背上的肉都快被大姑娘咬掉了……」张嬷嬷真的受够了。 「也不是真的故意要打人……」 另一名丫鬟娟儿在旁边帮忙解释。「大姑娘的力气好大,若不这么做的话,她根本不会松口……」没被咬过的人根本不知道有多痛。 芝恩没有想太多,便蹲在泪流满面的小姑身边,想要安慰她。 「很疼是不是?快点让二嫂看看。」 「二奶奶小心!」小玉赶紧开口。 她还没反应过来,才刚伸出的右手,已经被小姑抓住,张嘴就往手背上咬下去,霎时疼得眉心紧蹙,只能咬紧牙关,才没叫出声来。 堇芳试图上前救人。「二奶奶……」 「不要、不要紧……」其实芝恩也不懂应该如何安抚小姑失控错乱的情绪,那就让她发泄出来,等到咬累了,自然会松口。 「我没事,就让她咬着。」这点痛不算什么,待会儿上个药就好。 就这样,亭玉咬着、咬着,等了好半天,却还是不见对方打她、骂她,便偷偷地抬眼,觑了下芝恩,而芝恩也在看着她,还露出浅浅的微笑,不禁觉得这个人跟其他人不太一样。 「我可以叫你亭玉吗?」尽管小姑的年纪比她还大,不过辈分上就像是妹妹,芝恩索性当她是个孩子。「心情好些了吗?要是还不够,就再咬着。」 亭玉又用力地咬下去,见对方只是攒紧眉头,也没有凶她、瞪她,甚至动手,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松开牙齿和嘴巴,然后缩到墙角。 「让奴婢看看。」堇芳立刻检视她手背上的齿印和红肿。「还是先上药吧!」 「待会儿再说。」她挥手拒绝,看着瑟缩在墙角,满脸警戒的小姑,脑后的辫子也松松垮垮的,脸蛋更是乌漆抹黑,若是寻常姑娘到了这个年纪,早就嫁人,也当了娘,而不是像这样疯疯癫癫过一辈子,心里也跟着难过。 她轻唤一声。「亭玉?」 听到在叫自己,亭玉又拚命地往墙角缩去。「不要打我……」 「我不会打你的。」芝恩保证地说。 亭玉歪着头打量她。「你也跟她们一样不让我出去……」 「你要出去?要去哪里?」 「我要去外面……」亭玉指着房门口。 芝恩考虑一下,决定冒个险,尝试着和小姑相处看看,也多了解她的状况。 「如果你听话,我就带你出去。」 「二奶奶,二爷有交代过不能让大姑娘离开寝房……」张嬷嬷觉得这位刚进门的新主母根本还搞不清楚状况。「要是出了事,谁担待得起?」 「要是相公怪罪下来,就由我来承担……」芝恩勇敢地迎视满脸不赞同的张嬷嬷,以及两个丫鬟。「不会让你们挨骂的。」 张嬷嬷见她不过是个小丫头,根本就打从心底瞧不起。「二奶奶可要说到做到,别害了咱们。」 「我当然说话算话。」她昂起下巴回道。 既然二奶奶都这么说了,张嬷嬷她们也就乐得在旁边看戏,就看她怎么应付发疯的大姑娘,就不信会做得比她们好。 「亭玉……来。」芝恩朝小姑伸出手,还不忘露出善意的笑脸。「你不是要到外面去?我带你出去。」 亭玉又歪着头看她。「你真的要带我出去?」 「当然是真的。」她点了点头。「不过你要听话才行。」 闻言,亭玉从墙角慢慢地爬了过来。「我听话……会乖乖的……」 芝恩站起身来,有些犹豫,就怕又会被咬,但最后还是握住小姑的手,将她从地上拉起来。「二嫂带你到外面走一走。」 「好,去外面走一走。」她笑嘻嘻地重复。 第九章 就这样,芝恩牵着比自己的个头高上约莫一寸的小姑,跨出门槛,来到外头的院子,虽然还是有些忐忑不安,就怕等一下又失控,难以收拾,但这却是目前自己唯一做得到的事,所以还是决定试试看。 「你看!咱们已经到外面来了。」 亭玉有些紧张地看了看张嬷嬷等人,担心又会被拖回屋里,拚命地摇头。 「不要抓我!我会很乖很听话的……」 「别怕!」芝恩握紧她那只脏兮兮的手。「她们不会抓你的。」 亭玉傻傻地看着她,然后傻笑地说:「她们都是坏人,你是好人……」 「大家都是好人,只是不晓得该怎么跟你相处。」她也在调适中,不过只要拿出诚意,相信小姑会感受得到的。「告诉二嫂,你想去哪里?」 「去……那里!」亭玉拉着她往右边跑,马头墙旁边有一洼池塘,美其名是池塘,其实不过是小小的水池,大约两尺宽,水深不及膝,用石头围起来,还有几尾小鱼在里头游动。 芝恩也跟着蹲下。「亭玉喜欢看鱼?」 「鱼。」她指着牠们傻笑。 「我也喜欢看鱼。」芝恩望向优游自在的小鱼,心里好生羡慕。「因为牠们似乎没有烦恼,比人还幸福。」 她们就这样蹲在鱼池边,观看那些游来游去的小鱼。 「……她们这是在做什么?」 张嬷嬷跟两个丫鬟们不禁在背后交头接耳。 「不过就是鱼,也能看这么久……」 「咱们还是快点把大姑娘带回房里……」 堇芳听着她们的对话,再看了一眼蹲在鱼池旁的两人,自然是站在主子那一边。「还是先看看二奶奶怎么处理,要真的制不住大姑娘再说。」 「万一二爷生气-」张嬷嬷可不想受罚。 她马上顶了回去。「总比又把大姑娘五花大绑,惹二爷大发雷霆来得好,再有下一次,你们可全都要吃不完兜着走了,没瞧见大姑娘这会儿不哭也不闹,还是咱们二奶奶厉害。」 闻言,张嬷嬷和两个丫鬟只能撇了撇嘴角,不再吭声,万一真的出事,一切就由二奶奶承担,不关她们的事。 芝恩偏头看着小姑,身上都飘出异味来了,很想帮她彻底地梳洗一番,再换上乾净的袄裙,但又怕太过急躁,反而出现反效果。 「亭玉真的很听话。」她伸手摸了摸小姑的头,要不是四妹芝琴讨厌自己,真想有个妹妹可以疼爱呵护。 听得懂芝恩是在称赞自己,亭玉傻呵呵地笑着。「我很乖……」 「是啊!真的好乖。」她也跟着笑了。 亭玉害羞地把玩着垂在肩上的辫子,这让芝恩有些惊讶,就算生了疯病,还是会有这些再正常不过的反应,只要好好地跟她说话,小姑一定能明白的。 「要再继续看鱼吗?」芝恩渐渐有了信心,也不再畏惧。 「不看了……」亭玉摇了摇手说。 芝恩便伸手拉她起来。「还要去哪里?」 「去……去……」她看了又看,指着另外一头的石桌、石椅,用希冀的目光看着芝恩。「那里!」 「好,咱们就过去那里。」芝恩顺着小姑的意思。 「快点过来!」这次换成她拉着芝恩,不再露出警戒姿态。「坐!」 「亭玉也坐下。」才这么说,就听到小姑的肚子传来咕噜、咕噜的声响,遂连忙问道:「用过早膳了吗?」 亭玉低头拍了拍发出响声的肚子。「不乖……」 「大姑娘吃过了吗?」芝恩只好问张嬷嬷。 张嬷嬷横她一眼。「咱们当然有准备饭菜,不过大姑娘全都挥到地上,根本就不吃,谁也没办法。」 「堇芳,厨房里除了饭菜,还有些什么?」她问自己的婢女。 堇芳偏头回忆。「奴婢方才好像看到蔚子在蒸双冬肉包……」 「你去看看,若是已经蒸好了,就先拿几个过来。」不吃饭菜,那就吃别的,总比饿肚子好。 「是。」堇芳立刻去办。 张嬷嬷又替自己辩解。「咱们可不是故意饿着大姑娘,而是她不肯吃东西,就算给她双冬肉包,还是会被拿来扔人。」 「可也不能都不吃,人会生病的。」芝恩忧心地说。 「奴婢们也是这么担心,万一真的病倒,咱们可就倒楣了,就算用硬塞的,也要大姑娘吃下去……」 芝恩一脸吃惊。「硬塞?」 「呃……奴婢不是真的硬塞,是死劝、活劝的,也要让大姑娘吃进肚子。」张嬷嬷连忙改口。 她有些不太高兴,认为张嬷嬷根本是在说谎,但也不便表现出来,因为对方在云家待了很多年,要是得罪了,难保不会在背地里跟她作对,芝恩虽然不够聪明,但也明白个中道理,只好隐忍下来。 「你、你生气了?」亭玉一直盯着她看。 「我没有生气。」她连忙露出笑靥。 亭玉缩了缩脖子。「我很乖,没有犯错……」 「二嫂知道。」芝恩摸了摸她的头。「不是你的错。」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然后又偷看一眼,头一次有人对自己这么好,不会绑她、也不会打她,更不会凶她。 很快地,堇芳用盘子装了五个刚蒸好,还冒着热气的双冬肉包来了,才摆在石桌上,亭玉眼睛发亮,马上抓起一个,就往嘴里塞。 芝恩低呼一声。「小心烫!」 「唔……唔……」她塞了满嘴冬菇、冬笋和猪肉的双冬肉包,觉得烫口,又吐了出来,然后把它往地上扔。 张嬷嬷嘲弄地笑问。「二奶奶瞧见了吧?」 没有理会对方恶意的嘲讽,芝恩拿起一个双冬肉包,用力吹气,好让它快点降温。「二嫂帮你吹凉,再等一下就不烫了。」 亭玉睁大眼睛看着她的动作,然后有样学样,也跟着照做。 「呼、呼。」 「多吹几下就不会烫口了……」她先咬了一小口,然后又往里头的馅料吹了几下,示范给小姑看。 见芝恩吃了,亭玉也跟着咬了一口,可还是觉得烫,又再吹了几下,真的不会烫了,马上一口接一口,吃得是狼吞虎咽,显然是饿坏了。 「慢慢吃,不要噎到了。」芝恩掏出手绢,帮她擦了擦嘴角。 看着芝恩擦拭的动作,亭玉突然呆呆地望着她,好像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女人也这么对她好,而且笑得好温柔,可是想不起来是谁了…… 芝恩再拿一个给她。「还要再吃吗?」 「要、要。」她抢了过去,不过这回记得先吹凉再吃。 见大姑娘自己吃着双冬肉包,不用别人硬塞,张嬷嬷和两个丫鬟不禁看得目瞪口呆,只有堇芳露出骄傲的神色,心想果然还是二奶奶有办法,大家都以为她只是个小丫头,都把她瞧扁了。 「亭玉要喝茶吗?」芝恩问。 她嘴巴不断地咀嚼着,只能用点头表示。 「奴婢这就去泡。」说着,堇芳马上又往厨房去了。 「以后要是吃到会烫口的东西,要先吹凉知道吗?」芝恩又用手绢擦了擦小姑下巴上的肉汁。 闻言,亭玉傻乎乎地对她笑着,心想这个人对自己真好。 待茶泡来了,芝恩倒了一杯,教她吹凉之后再喝。 亭玉把茶水吹凉,这才喝了一口,肚子终于不会不乖,又发出怪声了,便一脸满足地发出叹息,让芝恩也不禁笑了出来。 就这样,姑嫂相处了一整天,过程还算是顺利。 待小姑熟睡之后,芝恩决定明天要来帮她沐浴更衣,只要当对方是个两、三岁的孩子,用细心、耐心去教导,一定可以沟通的。 翌日,晌午左右,芝恩已经命人烧几桶热水,打算亲自帮小姑沐浴、洗发,从头到脚都清洗乾净。 「……只要亭玉听话,让二嫂帮你洗乾净,就带你到外面去。」她牵着小姑走进净房,只见大木桶内已经倒了热水,正冒着烟。 亭玉傻笑地问。「要带我去外面玩?」 「对,不过要先把身上都洗乾净……」芝恩把手伸向她的衣襟。「二嫂先帮你把衣服脱下来,不要怕……」 「你不会打我……也不会把我绑起来……不怕……」昨天相处了一天,亭玉已经认识眼前这个对她很好的女人了。 芝恩摸了摸她的头。「亭玉好乖……」 于是,在堇芳的协助之下,芝恩动作轻柔地帮小姑洗了头发,又将身上的污垢全都刷了一遍,不过因为亭玉有些怕痒,总是一再闪躲,最后连她们也无法幸免,袄裙都被溅湿了。 「呵呵。」亭玉就像孩子一样,坐在大木桶内泼着水。 第十章 芝恩用皂角在布巾上抹个几下,然后往小姑脸上擦去。「二嫂帮你洗脸……」 「二……嫂……」一直听到这两个字,亭玉愣愣地喃道。 「我是二嫂。」芝恩比着自己。 亭玉便指着自己。「亭玉……」 「没错!你是亭玉……」芝恩先用手指比着她,然后又比着自己。「我是二嫂,亭玉要叫我二嫂。」 「嘻嘻,二嫂。」她笑呵呵地唤道。 芝恩把小姑的脸蛋擦拭过后,露出本来的面容,那是张清丽的五官,不禁看到呆了。「没想到她生得这般好看……」 「大姑娘若不是得了疯病,全徽州的媒婆早就天天上门,把咱们云家的大门都挤破了,不可能留到现在都二十了,还被关在这座小跨院,什么人也不能见,哪里也去不了。」堇芳感慨良多地回道。 。她轻抚着小姑的脸蛋,真是既心疼又惋惜,更想为对方做些什么。「亭玉的病一定会好起来的,能跟其他姑娘家一样嫁人生子。」 只顾玩水的亭玉有些腻了。「我要出去……」 「好,二嫂先帮你把身子擦乾,然后再出去。」芝恩很快地让她穿上衫裤,再带离净房。 见她们回到寝房内,张嬷嬷原本还两手抱胸,就等着看这位二奶奶的笑话,不过见到大姑娘既没有哭闹不休,也没有光着身子跑来跑去,全身上下还被刷洗得。乾二净,下巴都掉了下来。 「等二嫂帮你把头发擦乾,就可以到外头去了。」芝恩像在哄小孩子一样。「来,坐在这里。」 想到可以出去玩,她很听话地坐好。「亭玉很乖。」 「亭玉最乖了。」芝恩一面称赞,一面把小姑的长发擦到半干,然后让它自然垂放,再穿上一套藕荷色的袄裙,顿时美得就像仙女下凡。 她忍不住又赞美。「亭玉打扮起来真是好看。」 「好看?」亭玉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袄裙。 芝恩微微一笑。「对,亭玉穿上这套袄裙真的很好看。」 「嘻嘻。」亭玉被夸得有些害臊。 堇芳取来乾的布巾,帮主子拭了下沾在脸上的水渍。「二奶奶要不要回房换一件袄裙,免得着凉了?」 「也好。」她看着袖子全湿,以及正在滴水的裙摆,便对小姑说:「二嫂很快就回来,亭玉在这儿等一下。」说完,便往外走。 看着芝恩转身往房门口走,亭玉也跟着起身,脸上有些焦急和惊慌。 「二嫂……二嫂……」她嘴里这么叫着,人已经追出去了。 「大姑娘!」堇芳想拉住她,却怎么也拉不住。 亭玉追到门外,一把抱住芝恩,哽咽地说:「要陪我玩……」 「我等一下就陪你玩……」 「不要走……」只有二嫂愿意对她好,还肯让她到外面玩。 见小姑已经接受她,也开始依赖她,芝恩眼眶不禁热了,是高兴,也是感动,只要肯用心去做,一定可以证明自己是有用的。 芝恩要让所有人看到,自己不是不懂事的小丫头,不要随便瞧不起她,否则会后悔的。 「好,二嫂不走,二嫂陪你玩……」她的话马上让亭玉破涕为笑。 堇芳只好到正房去把袄裙拿过来,让主子换上,又叫丫鬟小玉去泡壷茶,再顺便拿几个苞芦松过来,让她们坐在院子里享用。 看着亭玉拉着芝恩跑出去,这一幕可让张嬷嬷颜面尽失,伺候这位发疯的大姑娘也有好几年了,她可不曾像这样亲近过自己,而这位二奶奶才刚进门,就收服了她的心,更加显得自己伺候得不够尽心尽力,实在很不服气。 她就不信会输给一个小丫头。 就这样,又一天过去了,已经出门两天的云景琛终于回来。 马车就停在府第西边的角门,阿瑞去敲了门,负责看守的门房鞠躬哈腰地迎接云景琛回府,从这里穿过一条石铺甬道,就可以到达肃雍堂了。 云景琛这两天是到屯溪和几位徽州总商谈事情,在座自然还有当地官员,说好听点是为了正事,其实只不过是想找个名目到像姑堂子喝酒狎优,他对像姑没有兴趣,只能装醉,见其他人兴致不减,还想继续玩下去,费了番工夫才得以脱身。 待主仆俩跨进垂花门,踏进居住的院落,云景琛正打算回房换件长袍,再去探望小妹,就听到张嬷嬷喜出望外的叫唤。 「二爷回来了!」张嬷嬷正被二奶奶指派去厨房拿点心,嘴里才碎碎念着,不过看到云景琛,马上换了张巴结的嘴脸。 「亭玉这两天没事吧?」这是云景琛每回出门回来必问的。 张嬷嬷佯叹口气。「二爷,奴婢是真的尽力了,可又不能不听二奶奶的……」 「她做了什么?」他脸色一沈。 她不禁又叹了口气。「二奶奶坚持要让大姑娘到外头来,奴婢怎么阻止也没用,万一大姑娘以后都不肯再乖乖地待在寝房里头,一天到晚只想往外跑,到时说不定真得用绑的才行。」 闻言,云景琛神色更为寒酷,马上往东侧的小跨院走去,阿瑞也一脸担忧地跟上,心想二奶奶这下真的闯下大祸了,因为二爷最不喜欢见到有人违抗他的意思,不照他的命令做事。 主仆俩都没看见张嬷嬷那张幸灾乐祸的小人嘴脸,她可没有胡乱告状,冤枉二奶奶,说的全是真话。 【第四章】 「……这叫绣球花。」此时,在小跨院里头,芝恩手上拿着洒水壶,正在浇花,也教小姑认识这些盆花的名称。 「夏天到了,花都开了,是不是很漂亮?」 亭玉傻乎乎地点头。「漂亮。」 「这盆是牡丹。」她又指着另外一盆。「二嫂在家里也种了好几盆,不晓得福婶记不记得把它们搬到外头晒太阳,有没有忘了浇水?」 「我也要。」亭玉伸手要抢洒水壶。 芝恩把洒水壶给她。「拿好!」 「绣球……花……」她把水浇在牡丹花上。 「绣球花是这一盆。」芝恩指着另一只盆花说。 她便把洒水壶移到旁边那一盆。「绣……球花……」 「没错!」芝恩不忘夸奖。「这盆是绣球花,亭玉真聪明,都记住了。」 亭玉嘻嘻一笑。「都记住了……」 当姑嫂俩有说有笑之际,云景琛已经走进小跨院,当他循着笑声望了过去,一眼就看到正背对着自己的两名女子身影,认出其中一个是他刚娶进门才几天的小丫头,另一个则是脑后紮了条粗粗的长辫子,身形纤细的姑娘,不禁愣了几下,明明很眼熟,却又不敢确定。 堇芳最先发现他的到来。「二奶奶,二爷回来了!」 这一声也惊动了原本背对他的两名女子。 「相公,你回来了!」芝恩倏地转过身,看到夫婿就在眼前,先是喜悦,接着有些无措,就怕他会对自己的自作主张感到不高兴。 而亭玉一见到云景琛,便想到他每次说话都好凶、好凶,真的好可怕,不禁躲到二嫂身后,寻求保护。 她柔声地安抚。「别怕!他是亭玉的二哥……」 不过亭玉还是缩在她的身后,不肯出来。 云景琛已经有多久没看到小妹这副乾净整洁的模样,甚至可以说好几年了,差点认不出来,而且愈大愈像过世的娘。「亭玉她……」 「相公先听我说,」芝恩不由得握紧双拳,仿佛用尽全力,才敢去打断他的话。 「我知道相公希望小姑待在寝房内不要出来,但是……我可以负责看着她,不让她到处乱跑。」 他怔怔地看着躲在芝恩身后的小妹,自从得了疯病,没见过她这么依赖和信任一个人,那是连自己也办不到的事。 亭玉态度相当维护。「你不要骂二嫂……」 「她叫你二嫂?」云景琛目光略显激动,不知她是怎么办到的,假以时日,是否也能听到小妹叫他二哥? 「是,她已经学会叫二嫂了。」芝恩轻颔首。「希望相公能把亭玉交给我,让我来试试看,虽然无法治好她的病,但是至少能让她过得开开心心。」 芝恩不只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能力给大家看,而且更打从心底想要帮助小姑,因为她已经嫁进云家,小姑便是她的亲人,对她好是应该的。 看着黏在她身后的小妹,显然已经被收服了,云景琛自然说不出半个不字。 「好,我答应暂时把她交给你。」 「多谢相公。」能得到他的信任和托付,就是一个好的开始。 他似乎把这个刚娶进门的小丫头给看扁了,以为才不过十五,还只是个不懂得人情世故的小丫头,需要好好调教,可是这样的她却做到了别人办不到的事,出乎自己的意料之外。 第十一章 这一刻,云景琛不得不承认看走了眼,但也庆幸娶对了人,这个小丫头还是挺有本事的,也不得不对她另眼相看。 「亭玉要乖乖听你二嫂的话。」他嘱咐道。 亭玉点头如捣蒜。「亭玉听话……」 「嗯。」云景琛这才转身离开。 「坏人走了……」她这才从芝恩身后出来。 见状,芝恩有些哭笑不得。「亭玉要叫他二哥。」 「他好凶……还会骂人……不让亭玉到外面玩……」亭玉一一数落对方的不是。「他是坏人……」 芝恩摸了摸小姑的头。「他不是坏人,以后亭玉就知道了。」 「浇花……」她拾起丢在地上的洒水壶,又往那盆牡丹浇水。 「这盆已经浇过水,换这一盆……」芝恩指着另一盆,让小姑往里头浇水,忍不住又回头往小门的方向看去。 其实她真的很想念相公,看到他回来,有说不出的高兴,可是一旦面对面,又不知该聊些什么,以及如何去了解他,要是娘在世,至少还有人可以请教,现在只能靠自己慢慢摸索。 一直等到小姑睡着,酉时已过,芝恩才离开小跨院。 「二爷呢?」见到阿瑞端着刚泡好的毛峰茶,正从厨房出来,她便问道。 阿瑞朝她躬了下身。「回二奶奶,二爷在书房里头。」 「这是要送去给他的吗?我来端就好。」她伸手接过托盘,沿着楼梯上了二楼,来到书房外头,瞧见屋里烛火明亮,先深吸了口气,才往门上敲了两下,听见屋里有了回应,便推门进去。 「相公。」看着坐在书案后头看书的男人,她轻声唤道。 云景琛把手上的书放下,看着她走进来,最后将茶碗搁在面前。「要是累了,就回房歇着,不必等我。」 「是-」芝恩抱紧手上的托盘,脸蛋微热地说:「多谢相公愿意相信我,让我照顾小姑。」 他合上书,口气严峻。「照顾她会很辛苦。」 云景琛就是要她先明白这一点,不希望最后又用太过劳累这个藉口,把开始学会依赖她的小妹丢下不管,他绝对不允许那种事发生。 「我不怕辛苦,再说跟小姑相处这两天,我发现只要跟她好好说,她可以听得懂别人的话,就像三岁孩子,多教个几次,就会明白……」她急切地说着,生怕相 公又收回成命。「而且有人对她好,其实她心里都很清楚的,可比咱们以为的还要聪明多了。」 听她这么形容,也给云景琛带来一线希望,或许小妹的疯病真有慢慢转好的那一天。「那么小妹就拜托你了。」 能被委以重任,证明自己受到肯定,让芝恩欣喜若狂。 「是,相公。」她想要走进相公的心,成为他名副其实的妻子。 「先去睡吧!」他重新捧起书。 芝恩并没有移动脚步,想跟相公再多相处一会儿,免得他又要出门,得等上好些日子才能见得到面。 「还有事?」云景琛又问。 她含羞带怯地觑了一眼。「相公也要多保重,不要累坏身子……」 其实很想问他这两天上哪儿去,又是出门办什么事,但又想男人应该不喜欢被妻子问东问西,就好比每次二娘跟爹呕气,就是因为管太多,又喜欢追根究柢,让爹觉得烦。 云景琛觑着她面罩红晕的娇态,心中一动,明明没有过人的姿色,对男女之事也尚还青涩,不过腼腆羞怯的模样却是惹人怜爱。 「我知道了。」他喉头有些乾。 被相公那双墨黑深幽的眼瞳盯得浑身不自在,芝恩脸颊像有火在烧似的,赶忙垂下眸子。 「那、那我先回房了。」话一说完,她连忙夺门而出。 芝恩一面下楼,一面捂着心口,觉得自己的心脏快蹦出来了,从来不曾这样过,只有面对相公时才会出现。 虽然嫁进门没几天,也还不太了解相公的个性和为人,可是只要偶尔对自己温柔和体贴,心情也会跟着雀跃不已。 这应该就是喜欢吧?芝恩不禁扪心自问,喜欢上自己的相公,愿意一辈子跟着他,就算又会伤心哭泣,也无法停止这份感情,更希望能被对方所疼爱。 回到正房,她也累了一天,直到一个人独处,深沈的疲倦才倾巢而出,所以并没有唤堇芳前来伺候,便自己解开发髻,脱下袄裙,决定先行就寝。 待芝恩犹豫是要先吹熄烛火,还是留待相公回房再说,就听到房门被人推开又重新关上的声响,正在想是谁来了,只见高大挺拔的男性身影走进内房,原本应该在书房内看书的云景琛后脚也跟着回来了。 她不禁讶然。「相公不是……」 「我也有些累了。」 他不是没有逢场作戏过,无论是妖娆美艳的名妓,甚至风情万种的像姑,全都见识过,却不曾像此刻这般「冲动」,想到方才在书房中,居然连半个字都看不进去,脑中不断浮现她掮动睫毛、含情脉脉的娇羞模样,只想着早点回房。 芝恩信以为真,赶紧帮忙脱下长袍。「在外头奔波,自然会累了,相公就早点歇着,别真的累坏……」 后面的话,云景琛没让她再说下去,伸臂揽住,便往床上带。 「相、相公……」不是累了要休息吗? 他俯下俊脸,封住芝恩的小嘴,顺势将娇小身子压在下方,想不到自己也有无法控制慾望的一天,云景琛并不喜欢这种现象,但对象既是他刚娶进门的小丫头,没有心机和城府,便不会成为弱点,也就纵容一次。 云景琛迫不及待地将大掌探进内衫下摆,搓揉着包覆在肚兜内的饱满,沈甸甸的分量,令人爱不释手,更引得芝恩不住地细细喘息。 她可以感觉到这次的欢爱似乎不太一样,多了热情,以及渴望,身子仿佛快要融化了般,只能随着身上的男人摆布。 待两人的衫裤尽褪,结合的那一刹那,比之前还巨大灼热的男性,强悍地顶入体内,让芝恩不由得娇呼出声,旋即又被吻住。 随着一波又一波的冲刺,所带来的欢愉,也让她初次尝到快 感,原来夫妻之间做这档子的事,也能这般……舒服。 直到获得满足的男性慾望从自己体内撤出,原本覆在身上的身躯也跟着躺在她身畔,芝恩的脸蛋仍是一片羞红,偷瞄了下紧闭眼皮的俊挺睡脸,想到相公至今还未曾唤过她一声「娘子」,就算不想往坏处去想,还是会在意。 芝恩只好勉励自己,再多加把劲,早晚都要听相公亲口唤她一声娘子。 五月初,天气渐暖。 连着好几天,云景琛都待在肃雍堂,并没有出门的打算,最高兴的莫过于芝恩了,白天陪伴小姑,到了夜晚,则做着夫妻之间该做的事,有了相公的疼爱,整个人跟着容光焕发,也渐渐摆脱小丫头的外表,多了几分少妇的韵味。 这天寅时,芝恩好梦正酣,突然有双粗糙温热的大掌在未着片缕的身子上爱抚,让她先是发痒,接着逸出娇喘,跟着醒转过来。 想到昨晚就寝时,相公才与她敦伦过一回,怎么这会儿又要了?但又忍不住打心底欢喜,尽管夫妻平日交谈的机会不多,多少有些落寞,但是在床笫之间,可以肯定自己是受到怜爱的。 见她醒了,云景琛动作也更大。 芝恩跟着全身发烫,随之摆动,直到在高潮的余韵之下,心跳与呼吸渐渐平顺下来,这才出声。「相公?」 「……什么事?」云景琛闭着眼皮回道。 她决定先跨出去一步,拉近夫妻之间的距离。「在决定嫁进云家之前,我曾经相当惶恐不安,担心相公不满意我,对自己更没有信心,但是自从发现喜欢上相公之后,让我变得勇敢,如今的我,真的很高兴能嫁给相公……」 云景琛掀开眼帘,在昏暗中露出讶异的神情,虽然知道她是心甘情愿代替自己的二姐嫁进门,但没想到会说很高兴嫁给自己,还说喜欢他。 「虽然相公还无法把我当做妻子,而是个外人,我还是会一直努力下去,直到相公愿意接受我、信任我,甚至让我有机会能够真正地去了解你为止。」芝恩鼓起勇气把心里的话说完,心情顿时变得轻松,很快地又睡着了。 云景琛不由得思索着芝恩的话,原来自己让她有这种感觉。 自己究竟把她当做什么? 云景琛不得不承认无论是成亲之前,还是成亲之后,确实只把她当做小丫头,认为她什么都不仅,需要调教,可是她却以女人的身分表明心迹,更为了得到他的信任和接纳,费尽心思。 第十二章 看来真正不明白的是自己,不该以外表来论断一个人,更该深入了解对方……直到芝恩再度醒转,惊觉天色已经大亮,在堇芳的伺候之下,全身还有些酸疼地下床穿衣。 「二爷呢?」她想到那番表白,脸蛋不禁红了。 堇芳见主子虚软无力的模样,笑得暧昧。「二爷在书房里,还交代等二奶奶醒来再用早膳。」 「都这么晚了,相公一定饿坏了。」芝恩瞋她一眼,很快地梳洗之后,赶紧要堇芳去把早膳端进来,并请相公下楼。 待云景琛又回到正房内,早膳已经摆妥。 「相公请用。」都已经是夫妻了,她还是会觉得害羞。 见她脸蛋布满红霞,不知不觉当中添了一股娇态,让云景琛险些移不开目光,便清了下嗓子。 「你也坐下来吃。」 「是。」芝恩便舀了一碗石耳炖鸡,放在相公面前,自己才要动筷,外头突然传来怒气冲天的脚步声。 「云景琛!」一名年纪约莫二十二、三岁,五官和云景琛有几分神似,不过气质却大不相同,生得英俊风流的男子等不及奴才通报,便直接闯进肃雍堂,接着一脚跨进门扉敞开的正房。 「究竟要等到何时才肯让我再插手云家的生意?」云景行用手上的摺扇指着二堂兄,连名带姓,劈头就吼道。 云景琛不动如山,慢条斯理嚼着饭菜,似乎已经习以为常,反倒是在座的芝恩吓了好大一跳。 「……等你学会收敛自己的行为举止,我自然就会考虑。」云景琛又挟了块鱼肉,才淡漠地回道。 闻言,云景行吐出暴吼。「我做错了什么,需要收敛?」 他目光严苛地横睨着堂弟。「为了见一个寡妇,自作主张地将运盐贩售行程延后,也影响到许多人的生计,难道就没有错?」 云景行还在狡辩。「我……我只是看她才不过十七、八岁,就当上寡妇,又没有娘家可以依靠,处境堪怜,所以才想帮帮她……」 「我听到的可不是这样,都说你三番两次纠缠不清,举止轻佻下流,意图毁人名节。」他嗓音转厉地说。 「我看上她,是她的福气。」云景行索性坦白,大言不惭地说。 砰!云景琛目光一凛,举高右手掌心,用力往桌面拍下,碗盘全都震动,芝恩也惊跳起来,见识到相公发火的模样。 「你到底知不知耻?」他厉声责备堂弟的行径。「人家是个寡妇,处境堪怜也轮不到你来关心。」 云景行冷哼一声。「她可以不当寡妇,只要跟着我,就有好日子过,再说她还那么年轻,难道真要为个死人守一辈子的寡?」 「真是愈说愈不像话,别忘了你已经有了妻室,收个寡妇,成何体统。」云景琛寒声地说。 殊不知云景行不但不知反省,反而还见缝插针。 「你是在替宝秀叫屈吗?还是在嫉妒我?她选择嫁给我,而不是你,所以一直记恨在心,宁可让那两个庶出的兄弟担起运盐的工作,也不肯派我去。」 芝恩不禁满脸诧异,想不到这对堂兄弟曾经喜欢过同一个女人,下意识地望向云景琛,忍不住猜相公是不是还忘不了堂弟妹,所以即便成了亲,还是无法让自己触碰他的心。 这么一想,她的心口不禁隐隐作痛。 「无论嫡出还是庶出,只要景初和景容都姓云,就是云家的子孙,与你我是堂兄弟。」云景琛表情没有一丝动摇。「何况我更看重的是能力,也相信他们绝不会为了女色耽搁正事。」 云景初和云景容是五叔所出,由于五叔的生母不过是祖父的侍妾,依他庶出的身分,在家族中的地位原本就不高,连带所生的两个儿子也得不到器重,不过他却认为是可造之材,予以提拔,将他们从别庄调到云氏庄园来工作。 云景行旋即咬牙切齿,怒极反笑地说:「该不会因为那个女人是个寡妇,所以你担心会害她跟大伯母一样投井?」 没想到此话一出,云景琛表情甚为骇人,目光阴沈地瞪着堂弟,就连阿瑞和堇芳也都刷白了脸,因为这件事是云家的禁忌,不准任何人提起。 而芝恩也被相公的脸色给吓到,虽然之前曾听二姐提起过这件事,但是并未放在心上,直到此刻,看着凝聚在云景琛眼底的狂怒和晦暗之色,显然造成的伤害极大,让她不禁感到心疼。 「其实她大可不必寻短,又没人要大伯母非守寡不可,真的耐不住寂寞,想要偷偷改嫁也不是不成,只要祖母同意就好,不过对象也得挑好一点,而不是跟府里的帐房私通……」 见二堂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云景行愈说也愈得意,油然而生一股报复的快 感,好不容易抓到把柄,当然不能放过了。「真是没想到大伯父不过才死了半年,她就忍受不了……」 阿瑞和堇芳心急如焚,又不敢叫他闭嘴。 「你该适可而止了!」芝恩抡紧放在膝上的双手,昂起秀气的下巴,开口扞卫夫婿,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人欺负。 「哪些话该说、哪些话又不该说,你都这么大的人了,应该不用别人教才对。」 她不允许有人伤害相公,想要保护他,不只因为他们是夫妻,更因为是家人,只要他需要自己,她都愿意全力一搏! 云景行这时才注意到她的存在,怔了一下,总算想起对方是谁,更没想到会被奚落一番,阴阴地问:「你说什么?」 「你应该称呼我一声二堂嫂。」她挺直腰,即使发抖,也不能表现出来,何况依自己的辈分,也足以开口教训对方。 「不管婆母生前做过什么,还轮不到你这个当晚辈的说三道四。」 她这番出乎众人意料之外的表现,再次让云景琛脸上真实呈现惊讶的表情,不由得看向芝恩,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小丫头不但挺身相护,还能端起架势,出言教训晚辈,真的是小看她了。 就连阿瑞和堇芳也不禁对这位刚进门不久的二奶奶刮目相看,为了保护二爷,竟敢把从小就备受宠爱的堂少爷训斥一顿,真想拍手叫好。 「你……」云景行才要反唇相稽,桌面又响起一声砰的巨响。 云景琛目光冷酷地瞪视。「说够了吗?」 他还没说完。「你的意思是不肯答应了?」 瞪着堂弟死不悔改的高傲姿态,云景琛除了失望,还是失望。「你到现在还不承认自己做错,就别想管盐的事。」 「好!」云景行一脸恶狠狠地瞪着他。「咱们就走着瞧!」 丢下一句话,转身跨出门外,和恰巧来找二叔的谦儿撞个正着。 「二叔……哇!」小小的身子不禁踉跄。 云景行推了一把。「滚开!」 这一推,自然让谦儿跌坐在地上,他连看也不看,便拂袖而去。 芝恩连忙起身,奔出门外,伸手要扶。「要不要紧?」 「我才不要你扶!」谦儿挥开她的手嚷道。 她只好把手缩了回去,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个孩子对自己抱有敌意。 「好,我不扶,那你自己起来。」 谦儿拍了拍屁股。「不用你说,我当然会自己起来。」 「谦儿,是谁教你用这种口气跟你二婶说话的?」坐在屋内的云景琛见他进来,便开口斥责侄子。 他没有回答,只是瘪了瘪小嘴。 芝恩打着圆场。「不要紧,相公别怪他。」 「不用你替我说情!」谦儿嘟嘴说道。 云景琛对侄子的管教向来严格,不容许对长辈放肆。「你再说一次!」 面对二叔严厉的目光和口气,他不禁红着眼眶,也终于低头了。「……谦儿跟二婶道歉,下次不敢了。」 「负责伺候你的人呢?」云景琛才这么问,站在外头的奴才阿保悚然一惊,连忙低着头进屋。 阿保背脊发凉。「二爷。」 「把他带回永誉堂,跪上一个时辰,才准起来。」自从大哥成亲之后,就搬离这里,和大嫂住进永誉堂,之后两人过世,就只剩下侄子住在那儿。 这个处罚对一个六岁的孩子来说,有些太重了,芝恩才想要代为求情,可是见相公还在气头上,怎么也说不出口。 「谦少爷,快跟奴才回去吧!」阿保说。 谦儿看了二叔一眼,用手背抹去泪水,这才跟着奴才出去。 「坐下来吃饭。」云景琛又重新端起碗筷。 芝恩乖乖地坐下,也失去方才骂人的勇气,直到这时才感到胆怯,不晓得自己是怎么办到的。 云景琛看着坐在身边的芝恩,已经好多年不曾有人袒护自己、为自己说话,冰冷多年的心头感受到了久违的暖意。 第十三章 只有身为他的妻子,才愿意为自己做这些事不是吗? 他不能再当她是个只会躲在后头,需要自己保护的小丫头,而是一个能与自己并肩作战的女人了。 「多吃一点。」有些话说不出口,他只能用行动来表示,见芝恩只是吃着饭,也没挟菜,便挟了口山笋到她碗里。 这个突如其来的体贴举动,让芝恩愣了好几下,望向相公依旧严酷的俊脸,不禁受宠若惊,莫非是感谢她方才训斥云景行,才会主动为她挟菜? 这么一想,令芝恩脸色泛红,甜滋滋地笑说:「多谢相公。」只要能得到回应,就算再微小,都能让她勇气大增。 她不禁有些懂了,相公是个不擅长把感情放在嘴巴上的人,而是用一些小动作来表达,只要细心观察,一定可以更加了解他。 静默片刻,云景琛艰涩地启唇。「至于娘的事,方才你也听景行说了,那都已经过去,我不希望再听到有人提起。」 芝恩见他不欲多谈,只好回了一句「是,相公」,把所有的疑问又吞回去。 用过早膳,云景琛便进了书房,一时半刻不会出来,她想了又想,既不好询问当事人,只好从堇芳口中探听,希望得到答案。 「二奶奶想知道什么?」堇芳小心翼翼地问。 「就是……相公和三房奶奶之间,曾经有一段过去……」她犹豫了半天,终于问出口。「那是真的吗?」像堂弟妹那般的绝色女子,只要是男人见了都会动心,何况相公又是正常男人,也是理所当然的。 堇芳这才放下心来,还以为主子是要问有关大太太的事。 「哪来的过去,是二奶奶想太多了,三房奶奶不过是太夫人的外甥孙女,曾经来府里陪伴过太夫人一段日子,上头的长辈见了相当喜欢,因为二爷较为年长,本来就应该先娶,谁知她最后嫁的是堂少爷。」 「真的是这样吗?」可是听云景行的口气,相公似乎也喜欢对方,并不像堇芳说的那么简单。 「是啊!」堇芳点头。 芝恩只要想到相公心里有过另一个女人,而那个女人最后却嫁给自己的堂弟,还要同住一个屋檐下,一定很痛苦。 「二奶奶怎么了?」堇芳见她似乎快哭出来了,连忙关心。 芝恩摇了摇头,她只是替相公难过,更怕一辈子也无法取代对方在他心,目中的位置,不过就算如此,她也会尽最大的努力,让相公喜欢上自己。 待主仆俩走进小跨院,坐在石阶上等她来到的亭玉马上兴高采烈地奔了过来。 「二嫂陪我玩……」 「好,二嫂陪你玩。」芝恩暂时抛去烦恼,朝小姑笑说。 睡到大半夜,芝恩感觉到躺在身边的男人有了动静,有些迷糊地掀开眼皮,接着是一阵窸窸窣窣的穿衣声,然后在昏暗的光线下,聆听着脚步声走到门口,最后开了门出去。 天都还没亮,相公要上哪里去?是去书房吗? 芝恩来不及思索,身子已经跟着动了起来,迅速地穿上袄裙,套上绣花鞋,蹑手蹑脚地离开寝房。 幸好今晚的月色明亮,一轮圆月就高挂在天上,还是可以看清天井四周,不至于需要摸黑行走。 她左右张望一下,瞥见高大身影正往西侧走去,赶紧尾随过去,芝恩也知道不应该跟踪,但好想多了解这个男人,只有这么做了。 待芝恩见到他在那扇上了大锁的小门前停住,不禁愣住了,大半夜的跑来这里,难道里头真有什么秘密? 此时的云景琛紧握着钥匙,在门外站了片刻,这才打开大锁,推门进入。 「他进去了……」芝恩蹑手蹑脚地上前,不过只敢躲在门边,往里头偷看,其实里头什么也没有,只是座很小的院子,一眼就可以看尽,就好像只是为了将那口水井封在里头。 云景琛站得直挺挺的,一动也不动地面对那口水井,不知在想些什么,但是那背影却又是如此哀伤和悲愤…… 水井? 脑中陡地灵光一闪,让她马上露出震惊的表情,还险些叫出声来,急忙用手心撝住嘴巴。 难道里头那口水井就是…… 芝恩依然捣着唇,一瞬也不瞬地看着那具流露伤痛的高大身影,如果真是自己所想的那样,难怪相公会特地把它封起来,只因为不想看到它。 娘的事……都已经过去了…… 根本就没有过去,她可以肯定,那道伤害还深深地烙印在相公的心底,外表看不出来,里头却流着脓。 「相公一定不希望让人瞧见现在这副模样……」芝恩很想进去安慰他,但也知道现在还不行,只会令他难堪,最好的方式就是当做不知情。 她悄悄地回到寝房,重新躺回床上。 究竟该怎么做,才能抚慰相公的心呢? 芝恩了无睡意,望着帐顶思忖,一个当娘的人,真的会狠得下心丢下三个孩子投井自尽吗?她并不了解当寡妇的心情,会因为耐不住寂寞,而真的跟男人私通? 这些问题在芝恩脑中盘旋不去,却怎么也想不通,如果是她,相公若真的发生不幸,绝对不会寻死或改嫁,不是为了贞节牌坊,也不是为了得到众人的敬重和表扬,而是为了孩子。 不管将来的日子过得再艰苦困难,她也要亲手把孩子扶养长大,就像娘为了生下自己,宁可犠牲性命一样。 所以芝恩真的不明白婆母是抱着何种心情,选择投井自尽这条路,当年究竟发生什么事? 就在这时,房门发出呀的一声,被人推开来,她赶紧背过身去,感觉到相公轻手轻脚地上床,面向外头侧躺,过了许久,都没有动静,似乎已经睡着了,芝恩才全身放松。 她也累了,困意跟着袭来,不过睡得很不安稳,又作了好几个乱七八糟的梦,脑袋变得很沈重。 第二天,芝恩见相公神色如常,她却在窥探「秘密」之后,无法再以平常心看待,多希望他能把心中的愤懑、委屈,都跟自己倾吐,她真的愿意倾听。 要到何时,他们才能成为一对相知相许的夫妻?相公才愿意信任自己,肯对她倾诉心事? 【第五章】 五月中旬,由于一批盐需要运送到销盐口岸贩售,身为「运商」的云景琛便带着两位庶出的堂兄弟出门。 芝恩虽然不舍,但也只能为他打包细软,另外又放了一小瓶保和丸,万一在外头吃坏肚子,或腹痛时可以服用,以及外伤药膏,要是不小心受伤,也可以应应急,虽然不希望用上,但还是以备不时之需,以前还在娘家时,爹每次出门,她都会准备这些,然后交给随行的奴才带着。 「相公路上小心。」她说。 云景琛在长袍外头套了件琵琶襟马甲,腰上系着荷包,看似没有表情的黑眸觑了下芝恩那双泛红的眼眶,很想叫她不要哭,又不是不回来了,偏偏这种肉麻话,他怎么也说不出口。 「祖母有八姑和三叔、三婶他们在照顾,不必你操心,只要顾好谦儿和亭玉就成了。」 「是。」芝恩猛点着头。 待他转身往门口走,被一双小手从身后抱住。 「相公要早一点回来。」芝恩哽声地说。 云景琛觉得心头最坚硬的部分,渐渐地软化,将手掌轻覆住环在腰上的小手,再度出声,口气不再硬邦邦的,多了一丝铁汉柔情。 「办完事就回来。」 芝恩依依不舍地松开环抱。「是,相公。」 「我走了。」云景琛迈开大步地跨出寝房,否则真会不打算出门,有这种念头还是头一遭。 芝恩也跟着出去。「阿瑞,要好好照顾二爷。」 随行的阿瑞连忙躬身,并回了一句「二奶奶放心」,然后赶忙跟上主子的脚步,踏出肃雍堂。 而等在院门外头的还有云景初和云景容两兄弟,他们跟芝恩见过了礼,便随着云景琛往西边角门走去。 她痴痴地凝望着相公离去的方向,直到看不见人影,还是不肯把目光收回。 「二奶奶别再看了,二爷都已经走远了。」堇芳取笑地说。 闻言,芝恩脸蛋微红。「也不知相公这趟出门会去多久?」 堇芳遢以为主子知道。「二奶奶没问二爷?」 「我不敢问,怕相公觉得烦。」芝恩尴尬地回道。 「其实二爷只是外表看来不好亲近,也不是那么容易生气的人,只要不是有关府里的禁忌……呃,总之不要提起过世的大太太,自然不会有事。」堇芳暗骂自己嘴快,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壷。 芝恩看着她,探询地问。「包括那间上锁的小门,也是连提都不能提?我知道里头有一口水井,和相公过世的娘有关对不对?」 第十四章 闻言,堇芳倒抽一口凉气。「二奶奶已经知道了?」 「有一天半夜,我偷偷跟着相公,看到他走进去了。」这件事一直让芝恩耿耿于怀,又不知该问谁。 「既然二奶奶都知道了,奴婢也就不再隐瞒,确实跟过世的大太太有关,听说她就是投进……那口水井自尽的。」她不禁叹了口气。 「那年大爷十二岁,二爷也才十岁,大姑娘更小,不过六岁,而兄弟俩也因为不想触景伤情,便命工匠把原本的耳房拆了,连那口水井用道墙围起来,并上了锁,不让任何人进去。」 「才十岁……」芝恩心都拧紧了。 堇芳不得不提醒主子。「二爷正式接管家里的生意之后,就郑重嘱咐过,不准任何人谈起大太太的死,二奶奶没事的话也别提。」 「婆母她……真的是因为失节,才会投井自尽吗?」她想要确定。 「奴婢也是听那些签了死契、在府里待了十几二十年的仆役私底下偷偷聊起,都说是正好被人撞见奸情,然后跑到太夫人跟前告状,当时大太太还矢口否认,不过看到的人言之凿凿,那名姓纪的帐房还因此被当场杖毙。」堇芳见四下无人,才敢跟主子说起这桩不可告人的往事。 芝恩不免好奇。「是被谁撞见了?」 「这个奴婢就没问了……」堇芳摇了摇头。「太夫人几乎守了一辈子的寡,独自扶养三个儿子、两个女儿长大成人,才得到一块御赐的贞节牌坊,想不到媳妇儿居然做出这等丑事来,原本就应该把她浸猪笼或是活活打死,而大太太也没脸见人,才会走上绝路了。」 那么就是千真万确了,芝恩不禁遗憾又难过地忖道。 「……二叔!二叔!」 这时,谦儿着急的叫喊打断了主仆俩的对话。 芝恩朝奔来的小小身影轻哂。「你二叔已经出门去了。」 「已经出门了?」他满脸失望地喃道。「以前二叔出门之前,都会先把我叫来,当面叮咛一些事,怎么这次没有呢?害我等了好久……」虽然二叔很严格,但对自己来说,就像爹一样,没见到人,心情也跟着沮丧起来。 她有些不忍。「多半是你二叔急着出门的关系,下次会记得的。」 「那我回去了。」谦儿转身要走。 「如果没事,不妨跟二婶去看你小姑姑……」芝恩不由得叫住他。「二婶还让人买了一些秤管糖和麻酥糖,可以一块吃。」 谦儿回头瞪着她。「别以为用糖就能巴结我,我才不会上当。」 「二婶究竟做了什么,让你这么讨厌?」她不得不问。 他稚气地哼道:「反正就是讨厌。」这个二婶不仅抢走了二叔,连小姑姑的心都向着她,自己才不会喜欢她。 「就算讨厌也无妨,要不要一起来?」芝恩又邀他。 觑了下芝恩,见她似乎真的很期待,而自己也很想吃糖,谦儿才勉为其难地回道:「好吧!就只待一会儿。」 芝恩笑盈盈地点头。「那就走吧。」 「奴婢去泡茶。」堇芳也伶俐地说。 待芝恩和谦儿走进小跨院,就见亭玉坐在石椅上,两眼盯着摆在桌上的糖,一脸嘴馋,却没有动手拿来吃。 「小姑姑。」谦儿跑上前唤道。 亭玉见到侄子,马上护着桌上的糖。「不可以吃!」 「原来小姑姑想要一个人独吞。」他孩子气地抗议。 她不理谦儿,看着芝恩。「亭玉很乖……没有偷吃……」 负责伺候的两个丫鬟解释。「大姑娘说要等二奶奶来才要吃。」 「奴婢要大姑娘先吃没关系,她就是不肯,坚持要等二奶奶。」她们已经很清楚大姑娘有多喜欢二奶奶了。 「要等二嫂一起吃……」她一脸傻笑,却说得很认真。 芝恩摸了摸小姑的头。「二嫂知道亭玉最乖了,也分一些给谦儿好不好?」 「你也要吃?」亭玉问着坐在对面的谦儿。 谦儿瞥了芝恩一眼,有些不好意思承认。「这么多的糖,小姑母一个人吃,可是会吃坏肚子的,我就帮你吃一些好了。」 「好,一些给你吃……」亭玉大方地说。 看着眼前这对姑侄像孩子似的吃得津津有味,芝恩不禁左右张望着,然后询问丫鬟。 「张嬷嬷呢?怎么只有你们在这儿?」最近经常来小跨院,才注意到张嬷嬷经常不见人影。 「张嬷嬷她……她……」其中一个丫鬟支支吾吾地说。 「她、她上茅房去了。」要是说出偷懒的事,让张嬷嬷知道,准会令她们往后的日子不好过,只好随便编个理由。 「嗯。」看她们心虚的表情,芝恩也猜得出是在说谎,因为已经好几次,不是说肚子痛,就是头痛,也未免太巧了,不过她并没有戳破,只是把张嬷嬷的事放在心上,等相公回来再请他定夺。 亭玉拿了一块麻酥糖,跑到她面前,凑到芝恩嘴前。「二嫂也吃……」 「好。」她张嘴咬住那块麻酥糖,顿时满嘴的黑芝麻香。 「好不好吃?」亭玉歪着脑袋问道。 芝恩一面嚼着,一面点头。「好吃。」 闻言,亭玉又笑嘻嘻地坐回石桌旁,抓起一根枰管糖,伸到谦儿面前。 「这个给你吃,很好吃……」 谦儿开心地接过去。「谢谢小姑姑。」 过了一会儿,堇芳将茶送来,芝恩便要她把预留的一些糖分给服侍小姑的丫鬟们,说是巴结也好,只是希望她们往后能多用点心来伺候大姑娘。 在云景琛出门的这段日子,过得还算平静,除了照顾小姑和谦儿,芝恩决定每隔数日便走一趟宝善堂,虽然不用亲自照顾,但至少要来探望,也算是替相公尽孝,更是身为孙媳妇儿的她该做的。 这天晌午,她在堇芳的陪同之下,来到太夫人的病榻前探视。 八姑见主仆俩进房,便将老主子扶坐起来。「太夫人,您的孙媳妇儿真是孝顺,今天又来看您了……」 「咿……唔……」太夫人歪着嘴巴,流着唾涎。 芝恩走到床前,看着仍旧意识不清、有口难言的太夫人,询问八姑。「祖母这两天身子可好?」 「还不是老样子,大夫也说这病是好不了了……」说着,八姑又让老主子躺下来。「只能过一天是一天。」 她客气地回道:「要让你多费心了。」 「这是奴婢应该做的。」八姑挑了下眉,瞅着面前身穿嫣红色袄裙的二奶奶,记得第一次见面,还看得出是个青涩生嫩的小丫头,才进门不过一个多月,每见到她一回,就像是蜕变一次,眉眼之间也多了几分成熟风韵,和小女人的娇媚,有了男人的滋润即使不一样。 「虽然太夫人口不能言、神智不清,但奴婢伺候了三十多年,最清楚她想说些什么了,而太夫人最重视的便是女人的贞节,一女不事二夫,丈夫不在人世,也希望云家的媳妇儿守寡,若能够殉节更好,才能博得贞节烈妇的好名声……」 八姑认为自己有资格代老主子训诫这个年纪尚轻的孙媳妇儿,让她严格遵守云家的规矩。 「二奶奶听懂奴婢的意思吗?」 没来由的,芝恩打了一个冷颤。「听懂了。」 八姑大有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架势。「二奶奶可别误会了,这些话不是奴婢说的,而是太夫人的意思。」 「我明白。」她也不确定究竟在害怕什么,就是心里发毛。 「二奶奶明白就好。」八姑看似卑微,实则傲慢地说。 芝恩又待了一会儿才离开,当她步出宝善堂,那股寒意还在,不由得搓了搓手臂,但依旧无法消除。 「二奶奶会冷吗?」堇芳觉得奇怪,都六月了,天气明明很暖和。 「不是冷,只是……」她站在太阳底下,想要驱散心底的寒气。「我也说不太明白,就是觉得方才在里头好冷。」 堇芳点了点头。「八成是屋里有病气,二奶奶可别染上,还是不要太常来探望得好。」 「但不来又说不过去,往后多注意点就好。」芝恩不想让别人担心。 主仆俩走在回肃雍堂的路上,因为实在没人可以商量,她忍不住问身边的婢女,也只有堇芳能够信任。 「你想相公心里会不会还恨着他的娘?」 「当然会恨了,就算再怎么隐瞒,外头的人只要有心打听,都会知道这件事,就连云家的亲戚也认为是种耻辱,所以二爷才会不准任何人提起。」堇芳说得头头是道。 她沈吟一下。「真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如果换做自己,宁可娘改嫁,也不要她死。 第十五章 想到那天半夜,相公悲愤伤痛的背影,究竟是恨自己的娘无法为爹守寡,或是她居然抛下他们兄妹三人寻短? 不过除非自己有勇气揭开这道禁忌,否则芝恩永远无法了解相公真正的想法,更无从安慰他。 今天是云景琛出门的第十五天。 芝恩跟往常一样陪伴小姑用过早膳,经过这段日子的努力,亭玉已经不再吃得满嘴都是饭粒,也不会把菜汤都洒在袄裙上,真的很有成就感。 「……三房奶奶派了人过来,说要见二奶奶。」堇芳在她耳畔说道。 芝恩有些错愕。「人呢?」 「正在外头等着。」 「亭玉在这里浇花,二嫂很快就回来。」芝恩找些事让小姑去忙,免得待会儿见不到她,又会吵着要找自己。 亭玉接过洒水壶,很认真地浇着花。 待芝恩走出小跨院,就见个十六、七岁的婢女等在那儿。 「奴婢平儿,见过二奶奶。」婢女福身见礼。 「有什么事吗?」她问。 婢女转达。「我家主子想请二奶奶到东来楼一趟。」 不等自家主子开口,堇芳已经发难。「论起辈分,也应该是三房奶奶亲自到肃雍堂来,而不是要咱们二奶奶过去。」 「可是……我家主子说她缠着脚,实在不方便走这么长一段路。」平儿缩了缩脖子,呐呐地回道。 「二奶奶别理她……」堇芳岂会听不出是在讽刺二奶奶没有缠脚,开口要赶人,不过却被芝恩阻止了。 「不要紧。」芝恩已经习惯被人看扁,不过忍一时之气,再找机会证明给大家看,比什么都还大快人心。 「回去跟你家主子说,我晚一点就过去。」 「是,那奴婢先回去了。」平儿赶紧回去覆命。 对于主子的决定,堇芳不太苟同。「三房奶奶长得美是美矣,不过眼睛向来生在头顶上,这会儿竟连二奶奶都不看在眼底,真的是太气人了。」 芝恩反过来安慰她。「都是一家人,就不要这么计较。」 「二奶奶不计较,人家可不这么想。」她替主子不平。「要是心肠太好,可是会被对方吃定的。」 「好,我记住了。」其实芝恩也很想知道堂弟妹找自己的目的,说不定在谈话中,可以得知对方与相公过去的关系,虽然也告诉自己,不要追根究柢,因为相公已经娶了她,但是心上就像有一根细针插在上头,不想办法拔掉的话,就会一直不舒服。 于是,芝恩把小姑交给张嬷嬷她们伺候,又换了套新的袄裙,稍作打扮,才在景芳的陪同之下,离开肃雍堂。 待主仆俩来到三房居住的东来楼,被方才那名叫平儿的婢女请进了东厢房,芝恩跨进门槛,就见宋氏艳光照人的起身,以及在精美袄裙和饰物的烘托之下,一双缠得小巧的莲足,连身为女人的她,都看得目不转睛。 宋氏嗓音娇中带媚。「烦劳二堂嫂走这一趟,真是对不住。」 「都是自家人,不用客气。」芝恩含笑回道。 「请坐。」宋氏朝面前的座椅比了一下。 待她笑盈盈落坐,一名丫鬟进来,奉上茶水,又退了出去,屋里只剩下两对主仆。「不知堂弟妹找我有什么事?」 见芝恩面色红润、精神奕奕,宋氏实在不解,为何她能够如此泰然自若?既不愁眉苦脸,也不唉声叹气? 「我听说二堂嫂天天待在小跨院里陪着亭玉堂妹,而且亭玉堂妹也不再疯疯癫癫的,变得很听话,究竟是如何办到的?」当她从下人口中听闻消息,真的不敢相信,因为自己可是亲眼见过对方发疯的样子,实在太吓人了。 芝恩忍不住替小姑说话。「其实亭玉并不像大家想的那么可怕,只要是真心对她好,让她明白没有人会伤害她,耐心地跟她说话,她也会很乖的。」 「二堂嫂在嫁进门之前,难道事先不知道有个发疯的小姑?」宋氏听她说得轻松,有些恼了。 「我知道。」她不觉得有什么好隐瞒的。「但她却是相公唯一的妹妹,既然决定嫁进云家,身为二嫂,就有责任照顾她。」 宋氏不禁咄咄逼人地问。「你真的不在乎要一辈子照顾发疯的小姑?也不觉得丢脸?娘家的人都没有意见?」 「既然决定嫁给相公了,自然不会后悔。」芝恩轻哂。 闻言,宋氏不得不承认输了,当初她就是没办法接受景琛哥有个发疯的妹妹,又不肯将她送到别庄,加上爹娘又反对有个失节的亲家母,就算人已过世,总是不好听,最后才会嫁给现在的相公…… 不!她还没有输! 她怎么可能输给一个没有姿色,也看不出任何特别之处的女子? 「景琛哥的娘是怎么死的,二堂嫂可知道?」宋氏不甘心,想要毁掉她云淡风轻的表情。 景琛哥?不只芝恩认为这个称呼不妥,就连她身旁的堇芳也愣住了,心想三房奶奶都嫁给堂少爷了,就不该这么叫,要是传扬出去,可是会造成误会的。 就算不够聪明,女人的直觉还是让芝恩明显地感受到对方的妒忌。 「对于婆母的事,我大略听说了。」 「你心里又作何感想?不觉得难堪、见不得人吗?」 宋氏的尖锐和鄙夷,让芝恩不禁板起小脸。「虽然这里没有其他人在,但还是要提醒堂弟妹,不要批评过世的长辈。」 「你真的不在乎?」她就不信。 芝恩有些迷惑,因为这位堂弟妹说话的口气,似乎巴不得自己后悔嫁给相公,这样她才会高兴。 「无论婆母做过什么,她都是我家相公的亲娘,这是谁也无法改变的事,只要知道这个就够了。」生育和养育的恩情,可比天还要大。 「你……」宋氏真的很不甘心,为何这个女人能够什么都不在乎?如果自己也能这么想,早就嫁给景琛哥了,而不是把真正喜欢的人让给这个样貌平凡的女人,她有哪一点比得上自己? 「我真的好后悔,当初不该答应嫁给相公……」比起景琛哥,景行哥确实懂得讨好她,甚至会送一些小东西取悦自己,更会将她捧在手心,可是成为夫妻之后,才彻底了解他的聪明、才能永远比不上他的二堂兄,前阵子甚至还看上了个寡妇,简直把她的自尊踩在脚底下。 「这话可别乱说!」芝恩瞟向宋氏身边的婢女,都替她紧张。 宋氏娇笑一声。「平儿是我从娘家带来,不会乱说话的,除非二堂嫂打算到处张扬,那就另当别论了。」 「我当然不会说出去,」芝恩正色回道。「也不希望再听到堂弟妹说这种话,我会当做没听见方才的话。」 「二堂嫂还真是个大好人。」宋氏语带嘲弄地说,可不承认自己嫉妒对方,因为向来只有人家嫉妒她的分。「那么你可愿意把景琛哥还给我?」 这句话让芝恩不由得倒抽了口气,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若她还未嫁人,要相公收她为偏房,也许还有可能,可是既然已经身为云家的媳妇儿,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就该谨守妇道才对。 而面对觊觎自己相公的女人,她又该如何自处? 堇芳忍无可忍地嚷道:「咱们二奶奶是心地好,可别当她好欺负。」 看来三房奶奶才是真的疯了,连这种不知羞耻的话都说得出口。 「如果当初堂弟妹是真心喜欢相公,就不会在乎婆母和小姑的事,定会不顾一切嫁给他,与他分担痛苦……」芝恩总算弄懂她方才问那些事的用意。 「更何况你已经没有资格对我这么说了。」 「你信不信景琛哥心里还有我?」宋氏娇媚地挑拨,其实那个男人让她尝到了前所未有的挫败感,无论她如何暗示,他总是板着张脸,不肯低声下气地哄自己几句,如今方知那样的个性才是最可靠,也最值得女人依赖的。 芝恩用眼神和手势制止堇芳开口,为了维护自己的婚姻,以及保全相公的名声,她一定要冷静应对。 「虽然嫁给相公的时日尚短,但我了解他绝不会做出违背伦常之事,当你选择嫁给他的堂弟,相公便只当你是堂弟妹,如此而已。」 芝恩是真切地相信,无论相公过去是否喜欢过宋氏,如今绝不会再跟她有任何瓜葛。 闻言,宋氏那张艳容顿时一阵青、一阵白。 主子这番话让堇芳不禁想要拍案叫绝,众人都以为她好欺负,可是在关键时刻,总是表现得令人刮目相看。 「若没别的事,我得回去了。」芝恩起身告辞。 直到踏出东来楼,她才两脚发软,不得不抓住堇芳的手腕。 第十六章 堇芳连忙扶好主子,夸赞地说:「二奶奶方才说得太好了。」 「真、真的吗?」芝恩虚弱地笑问。 她点头如捣蒜。「当然是真的。」 芝恩站稳脚步之后,不忘叮咛。「刚刚三房奶奶说的那些话,你可别传扬出去,会闹出人命的。」她不希望云家又添一桩悲剧。 「二奶奶就是太善良了,管她做什么?」堇芳真想骂对方一句不要脸。 「我想她也只是嘴巴上说说,不会真的做出什么来,总之别说出去。」芝恩郑重交代。 堇芳不甘不愿地答应。「知道了。」 接下来几天,宋氏把相公赶出寝房,不让他踏进一步,气得云景行乾脆夜不归营,夫妻冷战的消息传遍府里,堇芳连忙把这件事说给自家主子听。 「……怎么闹成这样?」芝恩诧异地问。 「还不是因为堂少爷真的打算来个金屋藏娇,对方还是个俏寡妇,三房奶奶面子哪挂得住,自然就吵得鸡飞狗跳的……」她哼笑地说。「就算三老爷和三太太居中调解,要媳妇儿忍耐,还是不管用。」 芝恩并不赞同这种作法。「可是她这么做,只会让相公的心愈来愈远。」 「还不是因为三房奶奶进门都一年多了,肚子还是没有消息,想让三老爷和三太太站在她那一边都难,这就叫做报应。」堇芳撇了撇唇,只要想到那天她对主子 的态度,还是满肚子的火气。「二奶奶可千万别多事,想要去劝她。」就怕主子太好心,跑去蹚人家的浑水。 「我才没那么笨,夫妻之间的事,外人是插不了手的。」芝恩还不至于做出那种蠢事,而且还会愈帮愈忙。 堇芳这才放心。「没错,所以二奶奶就听二爷的话,只要顾好大姑娘和谦少爷就够了,其他的事都别管。」 「嗯。」她现在只希望相公快点回来,要不然真的觉得自己快病了,若没有小姑的事让自己分心,真的什么都不想做。 【第六章】 「今天是第二十二天了……」芝恩每天数着日子,就是盼望相公早点回来。 堇芳噗哺一笑。「二奶奶又在想二爷了?」 「当然会想。」她羞赧地承认。 「二爷过去经常一出门就是两、三个月,二奶奶要习惯才行。」堇芳说。 芝恩苦笑一下。「我知道,但还是很想他。」 「……二嫂!」吃完点心的亭玉拉着她的袖子,指着不远处的月洞门。「我要去外面,咱们去外面玩好不好?」 她看着傻笑的小姑。「你要去外面?」 「二奶奶可别真的答应大姑娘,要是打破了花瓶,或跑到二爷的书房,把书撕破,可别怪奴婢没有事先提醒。」张嬷嬷在旁边泼着冷水。 「亭玉会很乖的对不对?」芝恩问着小姑。 亭玉用力点头。「亭玉听二嫂的话。」 「好,那二嫂带你到外头去玩。」她不希望小姑连在家中,都得困在这座小跨院里头,那真是太可怜了。 「快点!」亭玉拉着二嫂就要往外走。 芝恩牵着她的手,跨出月洞门,见小姑开心地像个孩子,想着这么多年,都被关了起来,心不禁都酸了,希望有一天能让云家的亲友都看到她乖巧听话的模样,不要再当她是疯子了。 「坏人……会不会生气?」她口中的坏人指的就是云景琛,还不忘左右查看,就怕他会突然出现。 「你二哥不是坏人,只是说话口气严厉了些,他真的很关心亭玉,等他回来,亭玉叫他一声二哥好不好?」芝恩相信相公一定会很高兴的。 她有些别扭。「二哥?」 「亭玉下次要是见到他,可以试着叫叫看。」芝恩哄诱地说。 听完二嫂的话,亭玉歪着头,像在思索要不要叫二哥,不过一下子就忘了,被天井中央的那座大水池给吸引住了目光。 「鱼……二嫂有鱼……好多好多……」她惊叹地说。 芝恩伸手拨了拨水面。「这个水池可是比小跨院里头的还大,鱼也更多。」 见状,她也学她拨了几下水面,鱼儿马上惊慌地游开,亭玉觉得有趣,于是一直重复同样的动作。「好好玩……」 「这么做鱼很可怜。」芝恩制止她的行为。 亭玉歪着脑袋,仿佛在思考。「可怜?」 「亭玉也不喜欢有人故意吓你吧?这些鱼也是一样,用眼睛看就好。」她当小姑是孩子,即使再小的事,都耐心的教。 似乎听懂了,亭玉挥动双手。「亭玉乖,不会吓鱼……」 「好乖。」芝恩赞许地说。 她接着又仰着脑袋、小嘴微张地打量起这座四合院式的双层建筑,总觉得这里好熟悉,似乎以前曾经来过。 凭着脑中薄弱又错乱的记忆,亭玉开始四周走动,触摸门板上的花鸟几何木雕图案,仿佛在寻找什么。 当她看到通往西侧的甬道,突然停下脚步,两眼睁得大大的,似乎瞧见可怕的东西,接着倒退两步,还不断地摇头晃脑。 「亭玉不要过去那里……」她瞪视前方,挥舞双手。 一直跟在她身旁的芝恩奇怪地问。「你说什么?」 亭玉头摇得更用力了。「不可以过去那里……不要去……」 「亭玉,你怎么了?」芝恩又问。 「不要过去!不可以!不可以!」亭玉连叫了几声,转身就跑回小跨院,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亭玉不要过去!」 芝恩也跟着回到小跨院,才奔进寝房,就见小姑整个人瑟缩在墙角,两手圈抱着膝盖,表情非常惊恐。 「亭玉-」她跪坐在地上,才朝小姑伸出手,对方立刻尖叫。 「走开!不可以过去!」亭玉两眼圆瞠、目光无神,语无伦次地叫嚷着。「救命……救命……不可以过去……」 她心急如焚地抱着不住挣扎的小姑。「好,咱们不过去,没事了。」 「亭玉怕怕……不要去那里……」 「有二嫂在,二嫂会保护亭玉的,亭玉不怕。」芝恩不断地安抚。 亭玉偎在她胸前,好久好久,终于不再挣扎了。 过了将近一个时辰,才让小姑睡着,芝恩既疲累又困惑地踏出房门。 「奴婢说过不要让大姑娘离开小跨院,二奶奶偏就不信邪。」张嬷嬷在旁边冷嘲热讽。「这会儿大姑娘受到刺激,疯病又发作了,等二爷回来,看二奶奶怎么跟他交代……」 堇芳马上还以颜色。「你是什么东西?敢跟二奶奶这么说话?」 「这里没你说话的分!」 「难道你就有吗?」 就这样,堇芳和张嬷嬷吵成一团。 而芝恩却是直直地往小跨院外头走,来到方才小姑所站的地方,一眼望过去,实在看不出有令她害怕的东西。 「那里什么都没有,就只有……那扇上了锁的小门……」在这一刹那,她总觉得好像抓到什么,可是看向掌心,却又是空空如也,芝恩真希望自己的脑袋能更聪明灵活些…… 经过一夜,天终于亮了。 亭玉醒来之后,整个人蜷缩在床的角落,两手抱着脑袋,不再傻笑,也不吵着要到外头玩,让芝恩相当自责。 她真的做错了吗? 是否真的太过心急,才会适得其反? 芝恩找不到答案,只能陪在小姑身边,耐心地哄她吃饭,抚平她心中的恐惧,三天过后,亭玉似乎才忘记那天发生的事,又跟二嫂讨糖吃,还有每天浇花、看鱼,又恢复傻笑的模样,终于让身边的人松了口气。 出门第二十八天,这天下午,云景琛回来了。 他从没想到会有丢下手边的生意,只想要早点回家的一天,幸好还有景初和景容在,也相信他们的能力可以应付,便让兄弟俩留在销盐区处理后续贩盐的事,自己则先回徽帅。 「二奶奶……」堇芳赶紧通报主子。「二爷回来了!」 还以为得再等上一段时日,相公才会回来,芝恩迫不及待地跑出小跨院,冲进夫妻俩的寝房,就见阿瑞正在伺候相公更衣。 「相公一路辛苦了!」她欣喜若狂地说道。 云景琛眼底出现一丝波澜,向来自制严谨的俊脸,更是出现微妙的变化,比以往多了几分柔和。「家里一切可好?」 「小姑和谦儿都很好……」说着,芝恩再也按捺不住思念,扑过去抱住他。 「小姑已经学会自己吃饭,不会再洒了自己一身,夜里也肯乖乖地上床睡觉……还有谦儿虽然不肯承认,不过……我看得出来他已经慢慢接受我了……总有一天会开口叫我一声二婶……」 阿瑞悄悄地把长袍放下,退出寝房,让夫妻俩可以独处。 第十七章 她不禁泪水盈睫,倾吐心中的思念之情。「我每天都在盼着相公回来……一天又一天的数着日子……祈求老天爷保佑相公一路平安……」 「我不是说过办完事就回来?」云景琛胸口不禁窒了窒,就是因为知道有人日日夜夜在盼着自己、等着自己,让他变得软弱,什么事也做不了,只想丢下一切,赶紧返回家门,对过去的他来说,这种心情是不被允许的,但又舍不得舍弃这份感动和温暖。 原来自己是如此渴望得到关怀…… 他终究不过是个普通男人。 一个心头上满布伤痕、想要被爱的男人,名利、富贵都不重要,他最想得到的是妻子的心,能被她真心真意地爱着。 芝恩用力吸了吸气。「可是又不知相公这趟出门要去多久,所以只能天天盼着、等着……还有想着相公……」 「下次若要再出门,会告诉你一个大概的归期,免得你天天盼着、等着。」他心窝一热,收紧臂弯,将妻子紧紧拥在怀中。 对芝恩来说,这句话的意义重大,代表相公开始在乎自己的感受。 她不禁喜极而泣。「多谢相公……」 云景琛看着她扑簌簌地流下泪水,觉得覆盖在心头上的哀伤和痛楚也渐渐地被洗涤了。 「这段日子辛苦你了,娘子。」 为了这一声「娘子」,芝恩等了好久,终于等到了。 「呜……哇……」芝恩嚎啕大哭。 他有些被吓到。「怎么哭了?」 「因为……相公刚刚叫我「娘子」,是第一次这么叫我……我太高兴了……」她顿时哭得像个孩子。 闻言,云景琛不禁仔细回想,确实从来不曾这么叫过她,而她依然努力地照顾亭玉和谦儿,尽该尽的责任,应该觉得惭愧的是自己。 「以后我都会这么叫你。」她是他的妻子,不是外人。 芝恩把泪颜埋在他胸口上,用力地点头。 「娘子……」云景琛轻吻着她的头顶,然后抬起她的下巴,吻上小嘴,仿佛久旱逢甘霖,立刻加深力道。 她一面哭,一面伸手圈住相公的颈项,生涩又大胆地回应这个吻。 云景琛将她打横抱上床,相隔了将近一个月,再度肌肤相亲,压抑在体内的热情也跟着爆发。 在芝恩婉转娇吟地配合之下,这场欢爱几乎耗尽彼此的体力,才获得满足,而此时太阳早已下山。 夫妻关系总算跨出一大步。 夜尽天明。 用过早膳之后,云景琛来到小跨院探望小妹,亭玉见到他出现,还是像受惊的兔子,本能地躲到二嫂身后,芝恩连忙用眼神朝相公暗示,要他口气不要太硬,表情能再柔和些,免得又吓到小姑。 「他是亭玉的二哥,来看看亭玉过得好不好……」芝恩希望小姑能够清楚地了解到在这个世上,自己还有一个兄长。 云景琛看着小妹,口气转轻。「二哥来看你了,亭玉乖不乖?」 「亭玉很乖,听二嫂的话。」她认真地说。 他噙着笑意回道:「那真是太好了。」 亭玉看着眼前的坏人,以前真的好凶,而且还会瞪着她,也都板着脸孔,笑都不笑,二嫂说他是二哥,要叫他二哥。「二……二哥……」 「你叫我什么?」云景琛略微激动地问。 她不由得缩了缩脖子。「二、二哥?」 「你真的叫我二哥……」他眼眶倏地泛红,不敢置信地喃道。 见他眼睛红红的,亭玉有些困惑地从二嫂身后走出来。「你哭了?」 「没有,二哥没哭……」十几年没听到小妹这么叫自己,仿佛又回到兄妹俩小时候的情景。 「有,亭玉看到了……」她笑嘻嘻地说。 芝恩解释给她听。「因为亭玉叫他二哥,他听了很高兴才会哭。」 「高兴?」亭玉呆呆地看着云景琛,试着又叫一次。「二哥!」 云景琛摸了摸她的头。「好乖。」 「嘻嘻……」她好开心地对二嫂说。「他说亭玉好乖呢。」 想到小妹自从得了疯病,被云家的亲友嘲笑、嫌弃,是自己坚持要留在身边照顾,就是希望有一天能请到名医来治好她。 「二哥要跟你道歉……」云景琛喉头一梗。「以前总认为把你关在小跨院,就是为你好,其实真正的原因是不想再看到那些恶意嘲弄的眼神和言语,并不是真的替你着想,而是为了自己,二哥应该更耐心地陪伴你才对。」 亭玉用袖口帮他擦红红的眼睛。「不要哭……」 「好,二哥不哭。」看到小妹有着长足明显的进步,真想让其他人看到,以后有谁敢再取笑她? 「亭玉有糖可以吃……」说着,她便转身跑进房里,端了一碟冻米糖又跑出来。「很好吃,给二哥吃……」 他唇角颤抖着,记起小时候,兄妹三人围坐在桌旁,吃着爹娘买回来的糖,那时是多么的无忧无虑。「二哥可以吃吗?」 「快吃……」亭玉把碟子凑到他面前。 云景琛拿了一块冻米糖,放进口中嚼了几下。「真的很好吃……二哥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糖……」 「再吃一块……」她敞开心扉,接纳这个叫二哥的男人。 他又拿了一块来吃。「剩下的留给亭玉,二哥得去看祖母了。」 芝恩问:「要我跟相公一起去吗?」 「不用了,你在这儿陪亭玉就好……」云景琛微笑地看着她,对芝恩有着满满的感激,若没有她的耐心和用心,以及循循善诱,小妹也不会有今天的进步。「我很快就回来。」 当云景琛走出小跨院,亭玉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不再像以前那么怕他了。 「二哥不是坏人……」 「当然不是坏人,他是亭玉的二哥,会一辈子保护亭玉。」芝恩笑说。 亭玉口中喃着。「二哥……」 他是亭玉的二哥。 就在这当口,浑沌的脑子里突然蹦出好几个清晰的画面,很小很小的她到处在找人,口中不住地叫着「二哥、二哥」,然后「二哥」出现了,朝她快步走过来,接着摸了摸她的头…… 「咦?」亭玉想要伸手敲打头,忘记还端着碟子,顿时摔得粉碎,冻米糖也全沾了灰尘。「啊……」 芝恩连忙把她拉开。「小心不要踩到……小玉,快去拿扫帚过来……」 亭玉两手抱头,一脸疑惑,觉得脑袋里头好像有东西。 「糖弄脏了没关系,二嫂再叫人去买,咱们进屋里去吧!」芝恩并没有发现小姑的异状,牵着她就要回房。 二哥…… 亭玉一直回头看着云景琛离去的方向。 六月底,气候炎热。 云景琛已经回来好几天了,芝恩一直在找机会开口,明知相公可能大发雷霆,甚至还有可能破坏这段日子以来努力的成果,但仍下定决心要揭开那段属于云家的「禁忌」-不这么做的话,夫妻之间永远无法推诚相见。 她希望能走进相公的内心,抚慰他的伤痛。 如果什么都不去做,永远都不会改变。 这天晚上,芝恩正要帮相公宽衣,伺候他就寝,已经准备多日的她,不想再等下去了。 「在想什么?」云景琛将脱下的长袍递给她,却见芝恩正在发呆。 她把长袍披在衣架上,旁敲侧击地问:「相公说过小姑是在六岁那年突然生了一场病,烧退之后,就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没错。」他说。 芝恩沈吟一下。「相公还记得当时的情形吗?」 「当然记得,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云景琛在床缘坐下。「那年亭玉才六岁,有天下午,丫鬟见到她缩在被窝里,全身冒汗,又发着高烧,这才赶紧请大夫,大夫还很生气地大骂,怎么没有早一点发现,差点连命都没了……」 「为何这么晚才发现她病了?」她问。 闻言,云景琛闭口不语。 「相公?」芝恩紧盯着他,就等他开口。 他抽紧下颚,好半天才发出声音,沙哑到连自己都觉得陌生。 「因为……就在那天一早,娘被人发现投井了,府里乱成一团,我跟大哥都无暇顾到亭玉,连伺候的丫鬟也以为她还在睡,没去吵她,一直拖到下午才进房查看,大夫也说或许就是因为拖太久,伤到脑子,才会疯了。」 芝恩见他愿意开口,再不抓紧机会,就要错过了。「我现在要问的事,也许会让相公不高兴,但是身为云家的媳妇儿,我必须知道。」 似乎猜到她想问什么,云景琛脸上透着浓浓的不豫。「没什么好问的,也不需要知道,早点睡吧!」 「为什么不能问,也不需要知道?是因为相公依旧不把我当做妻子?」她握紧拳头,好让自己有勇气去违抗相公的命令。 第十八章 云景琛冷酷地回道:「我说不需要就是不需要,不必有任何理由!」 她告诉自己,不能就这样退缩,否则不会再有勇气提第二次。 「但它还是深深困扰着相公,让你感到痛苦和悲伤,否则也不会在三更半夜跑去对着那口水井……」仿佛想要对着它哭泣或呐喊。 云景琛瞠目怒瞪。「你偷偷跟在我后面?」 「因为相公什么都不肯说,我只好这么做,就算再怎么逃避,那扇小门永远上了锁,它还是存在,不会平空消失……」说着说着,她的嗓音跟着哽咽了。 「住口!」他怒斥。 她摇了摇螓首。「话已经说出口,就再也收不回了,无论婆母生前做了什么,是对或是错,她终究是相公的亲娘,不可能一辈子不去谈她……」 「我叫你住口!」云景琛目訾尽裂,怒不可遏地吼道。 芝恩尽管泪如雨下,也没有停下。「相公若是真的恨她、怨她,就像这样大吼出来,不要再憋在心里,否则那道伤口永远好不了……」 「为什么非要提起它不可?」他只想忘了。 「因为我是你的妻子,想要帮相公分担痛苦,就算只是一点也好……」芝恩试着靠近他。 他后退一步,摆出拒绝的姿态。「我不需要任何人分担!」 「相公!」她啜泣唤道。 云景琛大步走向衣架,抓起披在上头的长袍,顺手套上,便夺门而出,仿佛后头有什么在追逐似的。 「相公……」芝恩马上追出去,看着他三步并作两步地上楼,接着就听到二楼书房的门扉被打开,又用力关上的声响,将她隔绝在外,这个举动也狠狠刺伤她的心。 她站在楼梯下方,除了流泪,不知还能做些什么。 以为相公已经开始信任她、接纳她,结果还是失败,又回到了原点。 究竟该怎么做,才能让他敞开心扉? 芝恩回到寝房内,靠坐在床头,不断地苦思,还是找不到方法。 这夜,夫妻俩一个楼上、一个楼下,都没有入睡。 直到天边露出一抹鱼肚白,她哭得红肿的眼皮,把进来的堇芳吓了一跳,芝恩让她先去告诉阿瑞,二爷昨晚睡在书房,要他泡壶茶上楼伺候。 「二奶奶和二爷吵架了?」不过堇芳认为不太可能,因为二奶奶性子温顺,不可能做出惹二爷生气的事。 她涩笑一下。「昨晚我问了婆母的事,相公就发了好大一顿脾气。」 「奴婢不是提醒过二奶奶,千万别问大太太的事吗?」这下不好办了。 「只要我和相公是夫妻,就必须要问。」她已经是云家的媳妇儿,不是外人,不管是秘密还是禁忌,都有责任承担。 堇芳叹了口气。「现在就只能等二爷气消了。」 「我会等到相公愿意下楼,亲口告诉我所有的事。」芝恩昂起圆润的下巴,眼神坚毅地说。 「就算要熬上十天半个月,甚至更久,都会一直等下去。」 「既然这样,二奶奶就更要保重身子,奴婢这就去把早膳端进来,多吃一点,才能跟二爷耗下去。」堇芳打气地说。 芝恩喷笑一声。「你说得没错。」 于是,为了长期抗战,芝恩抹去脸上的泪痕,然后大口大口地吞着饭菜,用最大的耐性来等待,直到相公明白自己的决心。 到了晌午,谦儿听身边的小厮阿保提起二叔和二婶吵架的事,连忙丢下教书先生,一路跑到肃雍堂。 「二叔呢?」他喘着气问。 正打算去看小姑的芝恩指着二楼。「你二叔在书房,不过别去吵他。」 谦儿可不承认是担心她。「你跟二叔……为何吵架?」 「只是问了一些不该问的事,惹你二叔生气了。」她简单地带过。 他瞄了二婶一眼,小脑袋转得很快,马上猜到原因。 「是不是有关祖母的事?」也只有这件事会让二叔发这么大的脾气了。 「你知道?」芝恩不免惊讶。 「我只知道祖母是投井死的,至于原因,没人肯告诉我,有一回问了二叔,就被凶了一顿,还不准我再问。」谦儿撇了撇嘴。 芝恩可以想像相公板起脸孔骂人的模样,一定把这个孩子吓到了。「我想等你二叔气消了,就会没事,不要担心。」 「我才不是在担心你。」他别扭地说。 她噗喃一笑。「好,你不是在担心,是二婶弄错了。」 「只要以后不再提起祖母的事,二叔就不会再生你的气了。」谦儿马上以过来人的身分自居,教导她该怎么做。 「嗯。」她无法跟小孩子解释夫妻之间的事,只能应允。 谦儿仰头看了二楼一眼,这个时候他也不敢上楼去烦二叔,免得又被罚跪。 「那我明天再过来,希望到时二叔已经不生气了。」 「好。」芝恩笑着送他离开。 待芝恩走向小跨院,二楼书房的花格木窗被人拉开来了。 经过一晚的沈淀,云景琛的情绪波动不再那么强烈,愤怒也逐渐平息,经过冷静思索之后,他气的不是芝恩提起这段禁忌的过去,而是自己居然如此害怕再去揭开它,真是太没有出息了。 可是害怕真的能解决问题吗?就能当作没发生过吗?芝恩是他的妻子,有权知道所有的事,两人既要共度一生,就不能避讳不谈。 再怎么逃避,那扇小门永远上了锁,它还是存在,不会平空消失…… 无论婆母生前做了什么,是对又是错,她终究是相公的亲娘,不可能一辈子不去谈她…… 她说得一点都没错。 当年他和大哥决定把那口水井封起来,当它不存在,也决定忘了娘的事,可是过去的阴影依然盘踞在两人的心口上,不曾离开半步。 难道只有面对它,才能将那份痛楚从心头连根拔除? 不过就算再害怕,云景琛更相信妻子会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成为支持他最大的力量…… 已经第三天了。 想到相公还把自己关在书房内,让芝恩开始担心,要不是阿瑞保证二爷成天看书,饭还是照吃,这才忍住上楼敲门的冲动。 之后就连云贵川夫妇都派人把她叫去东来楼,虚情假意地关心一番,芝恩奸解释是意见不合,过几天就没事了,他们便说了一堆夫妻床头吵、床尾和的好话,无非是要她顺着相公的意,多多忍耐。 待芝恩回到肃雍堂,就见谦儿站在楼梯下方,来回踱着步,犹豫着要不要上去。 「二奶奶!」阿保见到她,先见了礼。 谦儿皱着眉头看她。「二叔还在生气?」 「我让厨子做了冬瓜饺,应该都蒸好了,你也一块来吃。」芝恩没有正面回答他,只是吩咐堇芳去厨房端出来,然后招手,要谦儿跟着去小跨院。 见到二嫂和谦儿,亭玉开心得手舞足蹈。 三人坐在院子的石桌旁,吃着微带卤汁和冬瓜清香的冬瓜饺,不过芝恩看着他们吃居多。「吃慢一点,小心烫!」 「好烫……呼!呼!」亭玉用力吹了几口气,才塞进口中。 吃了几个冬瓜饺,谦儿就停下筷子,脑袋垂得低低的,稚嫩的嗓音听来闷闷不乐的。 「你……嫁到云家之后,会不会想念家里的娘?」 芝恩怔了怔,盯着他的头顶回道:「二婶的娘在生下二婶之后,就因为失血过多去世了,二婶从来没见过她,但是没有一天不想。」 闻言,他抬起头看着芝恩。「二婶……」 这声「二婶」让芝恩又惊又喜。「什么事?」 他脸蛋一红,有些不好意思。「我可以问二婶一件事吗?」 「当然可以了。」她很乐意地说。 谦儿咬了咬下唇。「二婶知道什么叫「殉节」吗?」 「当然知道。」芝恩只是不懂他为何问这个。 「爹生病过世不到三个月,娘就殉节了,每个人都夸她,说她是贞节烈妇……」他气闷地说。「为什么娘一定要死呢?」 芝恩一脸震惊,看向在身旁伺候的堇芳,像在询问是不是真的,她弯身凑到主子耳畔,说了一句「大奶奶是服毒自尽」,证明所言不假。 由于之前一直专注在死去的婆母和小姑身上,不曾去问过大伯和大嫂是怎么死的,如今才知大伯是病死,大嫂则是殉节,芝恩张口结舌,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看来云家还有很多她不知道的过去。 她也想问大嫂为何这般残忍,怎么狠得下心丢下年幼的儿子去死? 「娘明明说过会看着我长大成人,娶妻生子,为何又要殉节呢?」谦儿用袖口抹去泪水。「娘骗我!」 「谦儿……」芝恩心疼地说。「二婶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失去你笮,让你娘很难过、很难过,才想要去找他。」 第十九章 谦儿泪眼汪汪地问:「那我呢?娘就不要我了吗?爹死了,连娘也走了,没有人要我……既然这样,为何要把我生下来?」 「不是这样的……」她坐到谦儿身边,抱住他小小的身子。「二婶相信你爹和你娘都很爱你……」 他发起火来。「就连二婶也骗我!」吼完这句话,使劲地挣开芝恩的怀抱,跑出小跨院了。 「阿保,快跟上去!」芝恩朝小厮说。 阿保马上去追小主子了。 「二嫂……」亭玉感受到气氛不对,有些不安。 芝恩挤出安抚的笑靥。「没事,亭玉多吃几个冬瓜饺……」究竟大嫂心里是怎 么想的?难道殉节真的比养育亲生骨肉长大还要重要吗? 她真的不懂。 【第七章】 到了第五天,芝恩正在房里摺着衫、裤和长袍,好让阿瑞拿到书房去给相公替换,虽然不知这样的日子要过多久,但是她会等下去。 就在这当口,听到有人推门进来,以为是堇芳,便继续坐在床缘,忙着手边的事,直到好半天都没有动静,这才抬起头,发现站在眼前的却是云景琛。 「相公!」她放下长袍,起身唤道。 云景琛除了唇畔和下巴多了些青色胡髭,精神看来不错,只见他两手背在身后,墨黑的双眼凝聚着光芒,仿佛决定出来面对一切。「你跟我来。」 「是。」芝恩没有问要去哪里,无论天涯还是海角,都愿意跟随。 就这样,她跟在云景琛身后,走出寝房,正好遇到堇芳回来,看到二爷肯下楼了,不由得替主子高兴。 「二奶奶……」堇芳才要问她跟二爷要上哪儿去,见主子用眼神示意,要自己别多问,便马上把嘴巴闭上。 待芝恩发现他们是往西侧的小门走去,猛然明白相公想做什么,心中不禁既欣慰又感动。 待夫妻俩站在那扇小门前,云景琛摊开紧握在掌中的钥匙,开启门上那把大锁,锁链所发出的金属声响,冰冷到让午后的暑气也跟着降温。 接下来,就听到「呀!」的一声,小门被推开了。 她随着相公踏进小门,走向那口水井,也是云景琛内心痛苦的根源。 「……娘就是投进这口水井死的。」他才开口,声音因情绪波动而显得沙哑,仿佛又回到那天早上,听到噩耗,和大哥奔回肃雍堂,虽然大人不让他们看,但还是想见娘最后一面,耳边又听着众人的耳语,尽是在说娘的坏话,内心的难堪和愤恨从此不曾离去。 芝恩上前两步,来到身旁,握住他的手,希望能替相公承担一半的悲痛。 「爹在外地出了意外过世,也不过半年,有一天,下人发现娘与府里一个姓纪的帐房私通,两人就被押到宝善堂,祖母怒气冲冲地质问他们是否真有此事,不过两人都否认到底,可是目睹的下人却说看到娘和帐房衣衫不整,还发生苟且之事,祖母便在盛怒之下,动用家法,将那名纪姓帐房杖毙……」云景琛从齿缝中迸出每一个字来。 这些就跟堇芳说的一样,她忍不住问同样的话。「这个目睹的下人又是谁?当时究竟看到什么?」 「我记得……是祖母身边的吴嬷嬷,正好奉了祖母之命,拿了补品到肃雍堂,这才看到,便回去告诉八姑,八姑认为兹事体大,就赶紧跟祖母禀报……」他紧闭了下眼皮,重新再去回忆当年的情景,将尘封已久的记忆打开。 「不过吴嬷嬷早已过世,无法再当面询问一次。」 她抬头看着云景琛,还是纳闷。「如果婆母真与那名姓纪的帐房在这座院落里头幽会,相公和大伯又岂会毫不知情呢?」这么做未免太大胆,也太笨了,再怎么不聪明的女人,都知道会有被人撞见的危险。 云景琛嗤哼一声。「爹的丧事办完之后,二叔便叫我和大哥搬到他们居住的院落,想要亲自监督咱们读书识字,免得因为没有爹管教而荒废了,因此只有小妹住在这儿,而小妹不过六岁,什么也不懂,所以娘才敢把对方叫到这儿来,而身边伺候的婢女自然不敢多嘴。」 「相公不是也说婆母否认吗?」芝恩想了想又问。 他冷笑几声。「娘当时确实极力否认没错,我和大哥便相信她的话,也站在她那边,保护她不受到祖母责打,更不会让她被浸猪笼,因为当时就有家族长辈这么提议,可娘最后却自己跑去投井,不就表示她真的做出那种见不得人的丑事,觉得没脸见人,才会寻短。」说到后面,云景琛几乎是用吼叫的。 就因为他和大哥都觉得被娘背叛,他们相信娘的清白,可是娘却用死来惩罚他们,才会无法原谅。 芝恩眼眶泛红。「相公……」 「明明那天娘才当着祖母的面发誓,说她绝对没有对不起爹,否则不得好死,也跟我和大哥说,她心里只有爹一个,所以祖母才要她待在房里反省,直到家族的长辈们决定如何处置再说,谁知不到三天,她却投井了……」他湿红双眼,哑声大吼。 「她根本在说谎!全都是骗人的!」 她伸臂抱住相公,也泣不成声。 「如果娘真的想要改嫁,我和大哥也会想办法说服祖母同意,而不是跟府里的帐房私通,把事情闹大,却又一死了之,让咱们兄妹成为家族的笑柄……」云景琛仰高头,不让泪水流下来。 「所以我跟大哥就决定了,长大之后,要成为云家的主事者,让所有人都不敢再取笑咱们。」 「相公……」芝恩哭到鼻头都红通通的。「谢谢你愿意告诉我这么多……谢谢你愿意让我分担……」 云景深只是掳紧她,好汲取这副娇小圆润身子的温暖。 「二嫂呢?」小跨院里,亭玉等了半天,还是不见芝恩人影,于是站在月洞门旁探头探脑的。 「二嫂怎么还不来?」 张嬷嬷语带嘲弄。「也许二奶奶已经厌烦,不想再照顾大姑娘了。」 「张嬷嬷,这话要是让二奶奶听到……」小玉面有难色。 她就是知道芝恩不在,才敢说的。「哼!我可不怕她。」想到最近二奶奶盯得愈来愈紧,连想偷懒一下都不成,心里就有气。 「你们在说二嫂的坏话对不对?」亭玉指着她们的鼻子,还是听得出来她们在说谁的事。「我要告诉二嫂。」 「谁会相信一个疯子说的话?」张嬷嬷鄙夷地回道。 亭玉有些生气了。「我要去找二嫂!」 「大姑娘,你别出去……」小玉想要阻拦,还是被她跑出去了。 「二嫂!二嫂!」亭玉跑出小跨院,不住地叫着。 堇芳听见她的叫声,赶紧从寝房里出来。「大姑娘,你怎么跑到外头来了?奴婢带你回去。」 「我要找二嫂!」她不断东张西望,非要找到人不可。 「二奶奶跟二爷有点事,等一下就会去找大姑娘了……」 她耍起脾气,甩开堇芳的手。「二嫂……还有二哥……他们偷偷跑出去玩了是不是?亭玉也要一起去……」 「他们没有跑出去玩。」堇芳握住她的手腕。 亭玉马上指控。「你骗我!」 「奴婢没有骗大姑娘,二爷和二奶奶真的没有跑出玩,他们只是到那边谈点事情。」万不得已,堇芳便指了下西侧小门。 「过一会儿就会出来,大姑娘再等一等,奴婢先送你回小跨院。」 仿佛没有听见堇芳的话,亭玉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西侧,好像有可怕的东西在前头等着,可是又想去找二哥和二嫂,最后还是举步上前。 「大姑娘不能过去!」二爷和二奶奶应该是在谈大太太的事,不能让人进去打扰。 「大姑娘听话!」 「走开!」亭玉又甩开堇芳的手,一步一步往前走,来到敞开的小门前,原以为会出现可怕的东西,结果什么也没看到,不禁拍了拍胸口,给自己压惊,然后往小门里头看了一眼,果然见到二哥和二嫂了。 她脸上一喜,才要开口叫人,可是当目光无意间瞥见那口水井,陡地露出惊恐表情,并发出尖叫。 「啊……」 这声凄厉叫声让里头的两人一惊,同时望向门口,还来不及反应过来,就见亭玉冲了进去,一把将芝恩抱住。 「不要过去!不要过去!」她又哭又叫。「快跑……」 云景琛一脸错愕。「亭玉,你怎么了?二哥在这儿,冷静一点!」 「二哥!」亭玉哭叫一声,用另一只手拉住他,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硬是要把他们都拖到外头去。「二哥也不要过去……快逃……会死掉……不要二哥死掉……也不要二嫂死掉……都不要死……」 第二十章 他尝试安抚小妹。「二哥不会死掉的,你二嫂也一样……」 「真的会死掉的……」她两眼发直,像是陷在噩梦中,醒不过来,两手还在半空中比划。「二哥和二嫂会……跟她一样死掉的……亭玉不要你们跟她一样死掉……不要死掉……」 小妹的话让云景琛大惑不解。「你说跟谁一样死掉?」 「跟她一样死掉……」亭玉一脸恐惧地指着那口水井。 「那个人是谁?」他紧紧扣住小妹的肩头,想到这座府第当中,死在水井里的人也只有娘,没听过还有别人。 芝恩眼看这个举动吓到小姑,连忙出声提醒。「相公,有话慢慢问,这样她才会明白你的意思……」 「二哥不是故意的。」云景琛急忙松开手劲。 亭玉连忙躲到二嫂身后,不肯出来。 「二哥不是故意凶你,只是想知道你说谁死掉了?」他按捺住急躁,把嗓音放缓。「是不是有人死在那口水井里?」 她偷偷瞥了水井一眼,又害怕得闭紧双眼。 「亭玉如果知道,可以跟二嫂说吗?」芝恩细声细气地哄道。 过了片刻,亭玉才又掀开眼皮,看向那口水井,看了好久、好久,似乎在整理脑中那些杂乱不堪的黑暗记忆,好可怕、好吓人,真的不想看到,可是二嫂说想要知道,她只好再把眼睛张开。 「她们……抓着她……」她开始描述「看到」的片段画面。「一直走……走到这里……然后她们就这样子……」 亭玉从二嫂身后出来,两眼眨也不眨,如作梦般走到水井旁,接着比了个推倒的动作。「她就掉下去,死掉了……」 云景琛厉声问:「掉下去的那个人是谁?」 「她死掉了……」她两手紧握在胸前,全身不断地发抖。「亭玉要躲起来,不能让她们看到……」 他心想小妹口中掉下水井的那个人,若真的是娘,那么就有可能是被人给推下去,而不是自己投井。 「亭玉,告诉二哥,那个人是被推下去的吗?」云景琛想确认清楚。 芝恩揽着她的肩。「亭玉不怕,慢慢的想,二嫂在这儿陪你……」 「她们把她推下去了……」她歪着头,也想起那些人脸上诡谲残酷的笑意。 「还一直低头看着井里……脸上在笑……嘿嘿……就像鬼一样……」 闻言,芝恩打从心头发冷,看向脸色惨白的云景琛。「相公?相公?」 云景琛猛地回过神。「什么?」 「相公怎么看?」芝恩有种不好的想法,但不敢说出来。 「亭玉说得不清不楚,我也无法肯定被人推下井的是不是……是不是娘。」他抹了把脸,努力保持理智。「更何况谁会做出这种事……」 说完,云景琛不禁愣住,因为整个云家,只有一个人有权力这么做。「不可能!祖母既然让娘回房反省,又怎会满着所有人动用私刑?」 看着偎在身旁的亭玉,芝恩大胆猜测。「如果小姑说的是真的,当时她才不过六岁,亲眼看到婆母被人推下井,会不会因惊吓过度,才……变成这副样子?」 「你说得没错,一定是这样的……」云景琛从来没有把小妹的疯病和娘的死联想在一起,如今把两者兜笼起来,确实有这个可能,否则原本一个好端端的孩子,怎会突然生病了,而且还病到发疯。 亭玉攥着二嫂的袖子,脸上心有余悸。「不要待在这里……」 「告诉二哥,是谁把那个人推下去的?」他急切地问。 她用力地摇头。「不知道……不知道……」 「相公,不要再问了,还是先出去再说。」于是,芝恩搅着喃喃自语的小姑往外走,堇芳就在门外等着,两人一起搀着亭玉回小跨院。 待芝恩哄小姑上床,坐在床缘,看着亭玉有些不太安稳的睡容,想到方才说的那些话,如果是真实发生过的事,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二奶奶脸色不太好,也回房歇着吧!」堇芳说。 芝恩额了下首,起身离开。 直到步出小跨院,堇芳才吞吞吐吐地问道:「奴婢刚刚在小门外都听到了,大姑娘说的……该不会是真的?」 「我也不敢确定,就算是真的,也不会有人相信她所说的。」芝恩相信小姑不是疯言疯语,而是真的亲眼所见,才有可能描述得那般真实,可是旁人不会当真,只会当笑话来看。 堇芳叹了口气。「说得也是,就算二爷跑去找太夫人,想要问个清楚,她现在不只意识不清,又口不能言,问了也没用。」 「那么八姑呢?」芝恩马上想到另一个人。「她伺候太夫人三十多年,府里大小事应该都很清楚。」 她马上否决这个可能性。「二奶奶有所不知,八姑是太夫人的心腹,也是身边最信任的人,是不可能会说真话,尤其是不利太夫人的话。」 「那么还有谁知情?」芝恩攒眉苦思。 思索一个晚上,翌日辰时,云景琛独自来到宝善堂。 「二爷来了!」八姑福身见礼。 他目光讳莫如深地瞅着面前的八姑。「嗯,祖母还在睡吗?」 「太夫人刚醒,奴婢正准备喂她喝汤药……」说着,她便弯下身子,轻拍着老主子的胸口。「二爷来给太夫人请安了。」 太夫人掀开眼皮,歪着一边的嘴巴,发出咿咿唔唔的声音。 「祖母还是老样子?!」云景琛多希望能当面问个清楚。 八姑先帮老主子拭去嘴角的唾涎,才站直身子回话。「大夫前阵子换了药方,不过喝了之后,还是没多大起色。」 看着这些年来只能躺在病床上让人服侍的祖母,已经不再是幼年记忆中那个以强势姿态主持云家内院之事的女人,自己又对她了解多少?娘的死,真的有可能是祖母一手造成的吗? 见云景琛目光肃然,八姑不禁觉得奇怪,便问:「二爷还有事?」 「确实有点事……」他把眼神调向八姑。「昨天我从亭玉口中听到一些事,一直耿耿于怀,你又是跟在祖母身边最久的,这座大宅院里发生的大小事,应该也是最清楚的人才对。」 八姑脸上透着一抹与有荣焉,可不是她在自夸,而是真的相信府里没有人比自己还要了解。「那是当然了,只不过大姑娘究竟说些什么?」 「她说……看到有人把我娘推下井。」云景琛是故意这么说的,就是为了想看看对方的反应。 她大吃一惊。「大太太当年分明是自己投井,怎么会是被人推下去的?大姑娘得了疯病,她说的话,二爷可千万不能当真。」 云景琛不放过她脸上每一丝细微表情。「我娘是真的自己投井的?」 「二爷不是一直不希望有人再提起大太太的事,怎么今天突然主动问起来?」八姑纳闷地反问。 他笔直地盯着八姑。「亭玉或许病了,可是她所说的事,却让人不得不怀疑我娘的死因不单纯。」 八姑不禁夸张地叹了口气,语带怜悯地对他说:「奴婢知道二爷这么多年来,心里很不好过,但大太太投井寻短,却也是不争的事实,二爷可别受大姑娘的影响,脑袋跟着傻了。」 「祖母当年宁可相信吴嬷嬷的话,也不相信我娘的清白吗?」云景琛对祖母并不了解,只知她一生守寡,把女子的贞节视若性命,对云家的媳妇儿更是要求甚严,在她的掌理之下,云家才有今天在徽州的名望。 「大太太是太夫人的长媳,一向把她当女儿般疼爱,当然想要相信她,才会命她在房里反省,只是没想到……还是让太夫人失望了。」她惋惜地说。 云景琛却对她的话产生怀疑,祖母真的相信娘吗?她向来认为一女不事二夫,真能忍受云家的媳妇儿传出不名誉的风声?不过也明白再问下去,八姑也不会说实话的,决定从其他人身上着手。 「我改日再来。」说完,他便转身离开。 八姑福了个身,送云景琛出去,再度抬起花白的头颅,脸上露出沈思表情,不禁心想,那天晚上的事,莫非大姑娘全都看到了?不过就算看到又如何?谁都不会相信一个疯子说的话。 她看向床上的老主子,唇畔挂着令人发毛的笑意。「太夫人尽管安心,大太太的死,除了你知、我知,这世上再也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了。」就连吴嬷嬷也是暗中在饮水食物里头下药,一点一滴慢慢地把她毒死了,早就死无对证。 云景琛在离开宝善堂之后,便前往东来楼,想到当年大哥十二岁,自己也才十岁,虽然并非完全不懂事的年纪,但是长辈们还是不愿让他们参与审问过程,所以对于娘当时的说辞,也不是很清楚,只好二询问当时在场的人。 第二十一章 此时云贵川夫妇正好邀请几位有些后台的客人到府里来看戏班子表演,无非是希望帮儿子铺路,既然不能参与家里的生意,打算买个官来做,今天的戏码是八阵图,好戏才正要开锣,就听说侄子来访,只好先跟客人告罪一声,心头惴惴不安地来到小厅。 「有什么事吗?」想到儿子最近总算老老实实地待在书房里看书,应该不会又闯祸才对,云贵川不禁问得心惊胆颤。 孙氏也跟丈夫同样的想法,等着帮儿子说话。 「只是有一件事,想要请教三叔和三婶。」云景琛沈声地启唇。 夫妇俩面面相觑了下,异口同声。「什么事?」 他开门见山地问:「我娘当年是怎么死的?」 「怎么突然问起你娘的事?」云贵川没想到这句话会出自侄子口中。 「你不是向来不准云家上下的人提起吗?」 「是啊!是啊!」孙氏附和。 云景琛并未多加解释。「我还记得娘亲口否认和那名帐房有任何苟且之事,当时是怎么说的?」 「都过了这么久,我也不太记得了……」云贵川捻着胡子。「你娘好像说只是跟他在屋里说话,绝对没有踰矩之处。」 孙氏马上接腔。「可大嫂到底是个寡妇,让一个男人进到屋里,本来就是不对,加上吴嬷嬷又说看到他们不但有说有笑,而且还举止亲密,甚至当着众人的面发下毒誓,说她确实亲眼所见,难道还会故意冤枉他们吗?」 「咳!」云贵川清了下嗓子,示意妻子少说两句。 她望向云景琛,见他脸色不好,这才闭上嘴皮子。 「不是还有我娘身边的婢女,应该可以证明她是清白的?」云景琛想要相信小妹,抱着希望地问。 云贵川瞥了侄子一眼。「我知道你想替你娘平反,但是那个婢女跟你娘感情很好,自然会替她说话。」 「记得好像叫瑞什么来着……」孙氏叫了一声。「对了!叫做瑞珠。」 瑞珠?云景琛也想起来了,确实有这么一名婢女,不过长相已经不记得了。她又撇了撇唇。 「大嫂进门之后,瑞珠就一直在身边伺候,就算口口声声说大嫂没做出有失妇节之事,否则会被雷劈死,也没人会信。」 云景琛下颚一紧。「所以大家都不相信我娘?」 「当时娘让大嫂在房里反省,就是希望她能老实地认错,再决定如何惩罚,没想到大嫂却投井了,不就等于承认自己犯了错。」当年他也不敢相信秀外慧中的大嫂会做出让云家蒙羞的事,还是跟府里的帐房,委实替过世的大哥感到不值。 孙氏佯叹道:「大嫂一定是没脸当众承认,才会在羞愧之余,选择投井,自我了断,不过她这么一死,总算让这桩丑事平息了……」 「咳!咳!」云贵川又清了两下嗓子。 她不满地斥道:「你干什么?」 「别再说了。」眼下可不能惹侄子生气。 「是他自己要问的。」孙氏顶了回去。 云景琛见眼前这一对斗嘴的长辈,不像是在说谎,或有所隐瞒,看来是真的一无所悉。 「那么伺候我娘的瑞珠呢?之后似乎都不曾再看过她?」 「你知道吗?」云贵川问着妻子。 孙氏想了好久。「记得好像是在大嫂投井之后,就被卖了。」 「卖了?」云景琛紧皱眉头。「卖到哪儿去了?」为何突然把人卖了?是瑞珠知道些什么,担心她说出去吗?这么一想,确实十分可疑。 她一脸不在乎。「谁知道卖到哪儿去了。」 「多谢三叔、三婶。」他拱了下手,便起身走了。 云景琛想到奴仆的卖身契,不管是死契、活契,都有记录,或许可以查出瑞珠的去向,只要找到她,一定可以知道更多。于是,他立刻命府里的管事尽速查出当年把瑞珠卖到何处,只要对方还在人世,都要想办法找到人。 待云景琛回到肃雍堂,便将此事告诉芝恩。 「相公千万别灰心,咱们一定可以找到瑞珠的。」她打气地说。 他也不想放弃,经过这么多年,突然发现自己所知道的「真相」有可能不是真的,不禁后悔没有早一点察觉。 「娘或许不是自己投井,而是被人推下去,只要有一丁点可能,我都要查出来。」 芝恩用力颔首。「是,相公。」 「祖宅那儿还有几位长辈健在,或许他们还记得更多细节,我决定亲自走一趟西递村。」虽然西递村同样位在黟县,不过这一趟不知会待上几天,云景琛还是要她打包简单细软,并吩咐阿瑞去备妥马车。 过了两、三刻,大致都准备好了。 「相公一路小心。」她会祈求老天爷,但愿能有好消息。 云景琛看着她笑盈盈的圆润脸蛋,就像一道温顺的水流般,逐渐洗涤心中的愤恨,直到恢复原本的自己。 「原以为只要不去揭开那段不可告人的过去,时间一久,便会淡忘,可现在我才知道错了,里头说不定还藏着骇人的秘密,娘更有可能是冤死的,我居然拖到现在……」只要想到过去只顾着怨娘,他顿时懊悔不已。 「相公现在开始还不迟。」芝恩柔声地说。 他张臂抱住妻子,从没想过这副圆润身子会为自己带来温暖和力量。「多亏了娘子,因为有你在我身边,让我知道自己并不是一个人,一点都不孤单,才有勇气重新去面对过去。」 「只要能帮上相公的忙就好。」这句话比任何鼓励还要来得有意义,她更高兴可以派上用场,证明自己没有做错。 阿瑞拿了细软。「二爷,马车已经在角门等候了。」 「那我走了。」云景琛希望此行能够找出真相。 待门房打开西边角门,送云景琛出门,坐在前头的车夫见了个礼,等待主仆坐上去,这才甩动缰绳,让马前进,车轮也开始转动。 「二爷慢走!」 门房这句话惊动了窝在粉墙边、病到昏昏沈沈的乞妇,她吃力地掀开眼皮,看着渐行渐远的马车,颤巍巍地问:「这位大哥,马车上的人……是哪位少爷?」门房上下打量了下浑身穿得破烂的乞妇。 「自然是咱们二爷。」 「是、是大老爷和大太太所、所生的景琛少爷吗?」她颤声地问。 「没错!」门房回道。 乞妇一把攥住门房的衣服。「大少爷呢?景国少爷呢?」 「大爷在两年前就已经病死了……你问这么多做什么?快点放手!」他嫌脏地挥开乞妇的手。 她撑起虚弱不堪的双脚,想要叫住马车。「二少爷……二少爷……」 她有好多话想告诉他,否则就是死也不能瞑目。 「你干什么?」他粗鲁地推了乞妇一把。「要乞讨去别的地方,不要在咱们云家门外,去!去!走远一点!」 说完,门房也不管乞妇死活,便把门扉用力关上。 「二少爷……」她咳到都咯血了,整个人又缩回角落,哪里也不去,要在这里等。 「我还不能死……不能就这么死了……咳……」 过了一天- 晌午时分,门房发现乞妇还窝在门外,想要赶人,却发现她只剩一口气,要是就这么死了,那多晦气,问了三房老爷和太太,他们也不管事,二爷又不在府里,只好去请示二奶奶。 芝恩带着堇芳来到西边角门,见乞妇都咳出血了,要是不管她,真的会死,只好找来几个奴才,用块板子把她抬到后罩房(婢女丫鬟居住的地方),先找张床安置之后,又延请大夫来医治。 「大夫,怎么样?」她关切地问。 大夫摇了摇头,示意芝恩到一旁说话。「病人能拖到今天,已经很不容易,喝什么药都没用,还是准备办后事吧!」 「多谢大夫。」芝恩颔首。 待大夫走了之后,几个婢女丫鬟议论纷纷,认为不该把人带进府里,万一真的死了,会沾上秽气。 「二奶奶心地好,才不会见死不救,哪像你们只想到自己……」堇芳护主心切地斥责她们。「什么秽气?二奶奶都不在乎了,你们有脸说什么?」 几个婢女丫鬟只好把嘴巴闭上。 见乞妇在昏迷中,咳得相当难受,芝恩帮她翻身拍背,总算不咳了,又喂她喝了水,既然大夫说已经药石罔效,至少让她舒服些。 「你们去烧热水,我想帮她梳洗乾净。」她的提议让婢女丫鬟都瞪大了眼,不过在堇芳的带头下,只得照做。 就这样,芝恩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总算让乞妇从头到脚都焕然一新,还穿上乾爽衣物,又喂了米粥,希望她能快点醒来。 第二十二章 「接下来就由你们照顾她。」她对两名分别叫小文和彩儿的婢女说。 「可是二奶奶,奴婢还有别的工作要忙……」 「咱们可忙得很,哪顾得了她?」 小文和彩儿马上提出抗议,就是不想被指派来照顾乞妇。 「其他的事就交给别人去做,还是我这个二奶奶没资格命令你们?」芝恩难得板起脸孔。「那么就等二爷回来……」 「奴婢做就是了。」她们不敢再多说。 芝恩心想再不树立威严,真的使唤不动这些奴仆,不过只要有相公撑腰,她就不怕。「等她清醒,或是病情突然恶化,马上来通知我。」 「是。」小文和彩儿不情不愿地回道。 她还是不忘叮咛。「要记得喂她喝水,要是咳得很厉害,就帮她翻身拍背,虽然救不了她,但咱们能做的就尽量做。」 「听到二奶奶说的话了吗?」堇芳大声地问。 小文和彩儿小声回道:「听到了。」 「那就交给你们,我晚一点再过来。」芝恩说完便出去了。 【第八章】 虽然已经七月初,天气还是很炎热。 张嬷嬷躲在月洞门旁,先是探头探脑的,确定没人,这才悄悄走出小跨院,快步穿过天井,来到院门外头,似乎在找人。 「阿祥!阿祥!」她小声地唤道。 一个声音从后头冒出来。「东西呢?」 她惊跳起来。「臭小子,差点把我吓死!」 「是你自己作贼心虚,不要怪到我身上。」叫阿祥的小厮反唇相稽。「我家主子要的东西呢?」 「拿到了!拿到了!」张嬷嬷从袖中拿出一条绢帕。「这是前阵子二奶奶遗落在大姑娘寝房里的……」 阿祥将绢帕抢了过去。「我回去了。」 「景行少爷要这个做什么?」她忍不住问道。 他低哼一声。「你就别多问,事成之后,有你好处。」 「可不要害我。」虽然不喜欢二奶奶,可是张嬷嬷更怕惹祸上身。 「要是敢说出去,到时连你也脱不了干系。」阿祥先警告她一番,这才回去跟主子覆命。 张嬷嬷有些心神不宁,可是已经做了,后悔也来不及,只能转身走进院门,而芝恩和堇芳正好从寝房里头出来,顿时吓出一身冷汗。 「二、二奶奶……」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见对方脸色发白,芝恩不免关心一下。 她支支吾吾地回道:「是、是天气太热……晒得头都晕了……」 「要真的不舒服,就去休息。」芝恩也不希望张嬷嬷真的病倒了。 「多谢二奶奶。」张嬷嬷说了一句,赶紧返回小跨院。 堇芳哼了哼。「八成又在装病了,二奶奶应该戳破她的把戏,不要再纵容下去,等二爷回来,就跟他说要换人来伺候大姑娘。」 「等相公有空再跟他提。」因为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办,芝恩不想拿这点小事去烦他。「走吧!」 于是,芝恩又去了后罩房,昨天那名乞妇还在昏迷中,不时咳着,小文和彩儿轮流翻身拍背,好让她能够舒坦些,至于能撑多久,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她在 那儿待了好一会儿才离开。 就这样,三天过去了,今天是云景琛到西递村祖宅的第四天。 芝恩站在天井,仰望着从头顶飘过的朵朵白云,想着相公也该回来了,不知问得如何,可有好消息。 「二奶奶!」陌生男子的叫声让她回过头,那是一名面皮白皙,长相不错,约莫二十出头的奴才。「二奶奶!」 她看着眼前的陌生奴才,还在纳闷对方来做什么。 「奴才叫李泰……」他连忙报上名来。「因为二爷刚刚回府,似乎身体不适,突然昏过去了,赶紧来跟二奶奶说一声……」 「他在哪里?」芝恩焦急地问。 「奴才这就带二奶奶过去。」说完,李泰转身就跑。 芝恩原本要叫堇芳跟自己一块去,才想到她拿点心去给小姑,想叫其他人,李泰又催着,她又很担心相公的状况,便不假思索地跟在对方后头。 「二爷在哪儿?」她不断地追问。 叫李泰的奴才用手比了比。「就在日新堂……」 「怎么不把他送回肃雍堂来呢?已经派人去请大夫了吗?」芝恩放慢脚步,一面拭着汗水,一面问道。 就在这时,李泰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她。「二奶奶不要着急,二爷没事。」 「可你不是说……」她这才感觉到不对劲。 李泰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二奶奶不要怪奴才……」 「你做什么?放手!」芝恩大惊失色,原本的忧心一下子转为惊惶。「再不放手,我要叫人了……」 他露出得逞的笑容,只要按照景行少爷的话去做,不但可以拿回卖身契,还能再得到一笔银子,就可以远走高飞了。 「二奶奶真的要叫人吗?万,让人误会,二奶奶不只名节受损,二爷更会把你给休了……」李泰威吓地说。 「相公一定会相信我的!」她急得两眼泛红,好不容易推开对方,才转身要跑,又被一把抱住,不禁发出惊呼。「放开我!」 就在拉拉扯扯之际,躲在一旁的云景行和他的小厮阿祥马上跳出来,义正辞严地指控两人的行为。 「这是在做什么?」他要报复!要让云景琛尝尝绿云罩顶的滋味,然后痛苦一辈字。「真是太不知羞耻了!」 芝恩吓白了脸,小嘴一开一合,不知该如何解释。 「我跟二奶奶没做什么……」李泰慌忙地放手,更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 云景行用手上的摺扇指着他们。「还说没有?我可是看得一清二楚,二堂嫂,二堂兄前脚才出门,你就不甘寂寞,后脚就跟这个奴才,偷偷在这儿幽会……」 「我没有!」她大声喊冤。「我今天才第一次见到他……」 李泰佯装着急。「二奶奶怎么可以翻脸不认人?你不是说二爷不在府里,要奴才多陪陪你吗?」 「你胡说!」芝恩哽声叫道。 「二奶奶!」幸好这时堇芳因为到处找不到主子,以为又跑去后罩房探望那名乞妇,于是一路寻了过来。 她像是见到救星,眼泪直掉。「堇芳!」 「怎么回事?」以为主子被欺负了,堇芳赶紧将人护到身后。 「问问你的主子就知道。」云景行冷笑一声。「跟个奴才躲在这儿私会,不小心被我撞见了,看你还能如何狡辩?」 堇芳瞪大眼珠直呼。「二奶奶才不会做出那种事!」 「我可是亲眼看见的,由不得她抵赖!」他说得义正辞严。「二堂兄不在府里,就先把你们带到东来楼……来人!快来人!」 好几个奴才、婢女赶了过来,在云景行的命令之下,将不知所措的芝恩和心怀不轨的李泰带往东来楼。 很快的,这件事传遍整座云氏庄园。 云贵川夫妇原本请了戏班子回来,正在演周郎挑琴,两人看得正入迷,却被儿子打断。 待他们听完儿子说明事件原由,还把一对「奸夫淫妇」都抓到面前,不禁呆坐在座椅上,连下巴都合不拢。 「是不是你看错了?」云贵川呐呐地问。 孙氏也同样反应。「景行,你真的没有看错?」 「爹、娘,你们一定要相信孩儿,孩儿真的没有看错,二堂嫂跟这个奴才在院子里搂搂抱抱的……」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芝恩大声喊冤。 堇芳揽着主子,为她作证。「二奶奶绝对不会背叛二爷的,何况奴婢也从来没见过这个奴才。」 「你叫什么?」府里的奴仆太多,云贵川也不可能全都见过。 李泰马上跪在云贵川夫妇跟前,道出事先编好的说辞。 「三老爷、三太太,奴才叫李泰,进府两个多月,前些日子送柴火到肃雍堂,碰巧遇到二奶奶,就聊了几句,二奶奶说二爷不在,整天又要忙着照顾大姑娘和谦儿少爷,真的好累,连个说话解闷的对象都没有,所以……」 「你胡说!」芝恩哭嚷。 站在主子那一边的堇芳也大声疾呼。「三老爷、三太太不要相信这个奴才说的鬼话,二奶奶照顾大姑娘和谦少爷,从来没喊过一声累。」 芝恩又急又慌。「三叔、三婶,请你们一定要相信我……是他说相公才回府就突然昏倒,人躺在日新堂……我才会跟着他走……」都怪她太过心急,才会上当,要是坚持让堇芳跟着,就不会发生这种事。 「就算二堂兄真的昏倒,也应该送回肃雍堂,怎会躺在日新堂呢?那儿根本没有人住……」云景行嗤笑。「二堂嫂分明是在说谎。」 第二十三章 云贵川听了,也觉得儿子说得有道理。 「没错,就算真是如此,你也不该连个婢女也不带,就一个人跟着奴才走了,这可是会弓起误会,招来闲言闲语。」他教讯。 孙氏更是说起风凉话。「这儿不是你的娘家,由得你随便胡来,咱们云家可是最在意媳妇儿的贞节。」 「我知道不该没带婢女就跟着他走,但我真的没有说谎,是他说相公昏倒了,我才会……」芝恩实在百口莫辩。 「分明是二奶奶先勾引奴才的,怎么全都推到奴才身上?」李泰演得相当卖力。「二奶奶要凭良心说话。」 她用力摇头。「我之前根本没见过你!」 「三老爷、三太太,奴才还有证据-」他又拿出一条绢帕。「这是二奶奶送给奴才的,奴才一直贴身带在身边。」 孙氏接了过来,将它摊开,询问芝恩。「这是不是你的?」 「那是……」芝恩脸蛋更白了,无法否认那不是自己的物品。 「就算是二奶奶的,也不能证明她做了对不起二爷的事,说不定是这个奴才偷来的。」堇芳全力护航,一定要撑到二爷回来。 云景行哼了哼。「那么二堂嫂是承认这条绢帕是你的?」 「是我的……没错。」她脑袋早已一片空白,想不出自己随身的物品,为何会落在李泰手上。 他看向双亲。「爹、娘,你们可都亲耳听见了。」 「老爷,你说该怎么办?」孙氏一时拿不定主意。 云贵川端起茶水,喝了口毛峰茶,面有难色。「这会儿景琛又不在,我看还是等他回来再说。」 「三老爷、三太太。」八姑的出现出乎众人意料之外。 孙氏诧异地问:「你怎么来了?」 「奴婢听说了二奶奶的事,所以替太夫人过来看看。」她不苟言笑地睇向脸色泛白的芝恩,就知道这些年轻媳妇儿没有男人不行,相公才不在几天,一个个都守不住,看来得靠自己来保住云家的名声。 「如果二奶奶真的做出败坏云家门风之事,可绝不能轻饶。」 堇芳马上顶回去。「二奶奶是冤枉的!」 「八姑,如果祖母没有生病,还能开口说话,你想她会怎么说?」云景行笑里藏刀地问。 她轻哼一声。「太夫人一定会说若是当场抓个正着,自然就用家法,将其活活打死,要不就是浸猪笼。」 闻言,芝恩全身发冷,抖得像片落叶,幸好有堇芳揽着,靠着她的支持,才没有昏倒。 「我没有……我没有做出对不起相公的事……我真的没有……」 八姑来到芝恩面前,睥睨的眼神冰冷至极。「奴婢曾经提醒过二奶奶,太夫人最在乎的是云家媳妇儿的贞节,丈夫真的不幸过世,也要守寡,若是能殉节更好,如今二爷都还活着,就不知检点,勾引下人,坏了云家的名誉,二奶奶应该知道该怎么做,不用奴婢多说才对。」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看八姑的眼神,仿佛真要置自己于死地,芝恩简直是吓坏了。 堇芳本能地护着主子,往后退了两步。「就算你是太夫人身边的人,也没有资格这样跟二奶奶说话。」 「我只是在传达太夫人的意思。」八姑理直气壮地回道。 她大声吼回去。「现在当家的是二爷!」 八姑口气倏地阴冷。「你的意思是太夫人的话就可以不听了?」 「那也要太夫人亲口说出来,才能算数……」堇芳可不认为身为下人的八姑有资格代表太夫人。 「说得好!」 低沈浑厚的男子嗓音让所有人的目光都移到小厅门外。 云景琛没想到才从西递村的祖宅回来,迎接他的却是妻子被人撞见与奴才之间的丑事,若是过去,第一个反应绝对是愤怒,听不进任何理由,马上休妻,将人赶出云家大门,不过此刻只觉得荒谬。 因为他脑中浮现的是芝恩用羞涩和饱含情意的眼光看着自己的神情,为了保护自己,勇敢斥责堂弟的不当言行;还有为了他,尽心尽力地照顾亭玉和谦儿,只希望能亲口听他唤一声「娘子」;最后更为了分担他的痛苦,不惜揭开被视为禁忌的过去,一切一切都是为了他,怎么可能会背叛自己? 他相信芝恩打从心底喜欢自己,甚至爱着自己,没有半点虚假。 「……记得来跟我领赏。」他对护主有功的堇芳说。 见到二爷回来,堇芳如释重负地笑了。「是,奴婢记住了。」 「相公!」芝恩膝盖发抖,还是努力走向他,两手紧抓着云景琛的手腕,因为这个男人是自己唯一的依靠,他的信任,对她非常重要。 「我真的没有做出对不起你的事,你一定要相信我……」 他原本肃穆的表情,露出一丝温柔笑意。「我当然相信你。」 这句话让她喜极而泣,」切的担忧恐惧全都化为乌有。 只要相公相信她,芝恩自然就有了勇气来面对其他人的质疑。 八姑口气冷淡地插嘴。「二爷才刚回来,应该先问个清楚。」 「问当然要问,但我更相信她不会做出伤害云家门风,以及对不起我的事。」云景琛横她一眼,口气恢复原有的严酷。 「还有你也别忘了自己的身分,就算是祖母身边的人,并不代表就是云家的主子。」 她脸色有些难堪,不过什么也没说,只是福了个身。「奴婢告退。」 待八姑离去,云景琛扶着芝恩在椅上坐下,自己也跟着落坐,徽墨般的黑瞳扫过在场的人,形势立刻逆转。 「由谁先开始说?」他立刻掌握主导权。 云贵川夫妇顿时闭上嘴巴,不敢再吭声,不约而同地看向儿子。 「是我亲眼看到二堂嫂和这个奴才在院子里搂搂抱抱,偏偏二堂兄又不在府里,才会把他们带到这儿来,请爹娘作主……」云景行又指着身边的小厮。 「你要是不信,可以问问阿祥。」 阿祥马上附和。「奴才真的看到了。」 「李泰也承认这不是他和二堂嫂第一次幽会,就因为二堂兄经常出远门,让她独守空闺,才会耐不住寂寞,而且还有证物,就在我娘手上,据说是二堂嫂送给他的。」他指着母亲拿在手上的绢帕。 「二堂嫂也承认那是她的东西。」 「那条绢帕确实是我的没错,但实在想不出为何会落在他手上……」有了相公的信任,芝恩惊恐万分的情绪缓和许多,也能把经过说得有条有理。 「……我真的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叫李泰的,要不是他说相公突然昏倒,我也不会慌了手脚,没让堇芳跟着,就随他出去,然后他就突然抓住我不放,我死命挣扎,正好被人看到。」 云景琛目光如箭地瞪视着跪在地上的奴才,敢轻薄他的女人、他的妻子,简直是不想活了。「你叫李泰?」 「是、是。」李泰还是第一次面对云府的当家,散发出来的气势,根本不是云景行比得上的。 他凝视片刻,施予压迫感。「进府多久了?」 「奴才进府才、才两个多月……」李泰战战兢兢地回道。 「你说那条绢帕是二奶奶给的?」他眼神锐利地问。 李泰硬着头皮点头。「是。」 「你去把三太太手上的东西拿过来仔细确认,到底是不是你家主子的。」云景琛朝堇芳说。「我要听实话。」 堇芳回了一声「是」,便走到孙氏跟前,将绢帕拿了回来,翻看了几下,也不得不点头。「回二爷,的确是二奶奶的没错……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他问。 她「啊!」了一声。「奴婢想起来了!这条绢帕是二奶奶放在大姑娘那儿的,因为上头绣了条鱼,大姑娘见了喜欢,说什么都不肯还给二奶奶,二奶奶只好送给她,怎会落在一个奴才手上呢?」 云景琛俊脸一沈。「你没有记错?」 「奴婢非常肯定,要不然可以问大姑娘,她一定记得。」堇芳喜道。 「亭玉那疯丫头说的话能当真吗?」云景行心头暗惊,怎么也没料到事情并没有按照自己原本的计划走,还以为有了生母的例子,听到自己的妻子与奴才私通,云景琛一定会在盛怒之下,马上休书一封,将人赶出云家,而内心也会再度遭受折磨和痛苦,想不到他会如此冷静,看来是低估了他们夫妻的感情。 闻言,云景琛瞬也不瞬地睇着堂弟,见他似乎千方百计要定芝恩的罪,实在不想怀疑自己的亲人,但事关妻子的清白,非要查个水落石出才行。 第二十四章 「亭玉说的话不能当真,那么伺候她的嬷嬷、丫鬟说的话,总该可以信吧?」他马上把阿瑞叫进来。「去把张嬷嬷她们带到这儿来,我要一个一个问,二奶奶送给大姑娘的绢帕,怎会落在一个奴才手中。」 芝恩听他这么说,连忙开口。「相公要把张嬷嬷她们带到这儿来,小姑没人看着也不行……堇芳,你跟着阿瑞回小跨院,留在那儿陪大姑娘,她若是问起我,就说我有点事,晚一点就会回去,要她乖乖听话。」 「是。」于是堇芳和阿瑞一起走了。 这时,李泰真的怕了,求助地看向云景行,云景行马上朝他使了个警告眼色,要他小心,不要自乱阵脚。 这一来一往全逃不过云景琛的双眼,放在座椅扶手上的大掌不禁抡紧,若两人真是事先串通好的,委实令人心寒。 过了片刻,阿瑞把张嬷嬷和两个丫鬟带来了。 「见过二爷、三老爷、三太太。」 云景琛瞪着三人。「听说二奶奶有一条绢帕,上头绣的是鱼,大姑娘见了喜欢,硬是不肯还给她,你们可曾看过?」 叫小玉的丫鬟先点头了。「奴婢看过,大姑娘一直放在身边,不过突然不见了,今天早上大姑娘还到处找它。」 这下子张嬷嬷可紧张了,悄悄地望向云景行,可惜云景行连看都不看她一眼,让她急得快晕了。 见张嬷嬷神情不太自然,云景琛低喝一声。「张嬷嬷!」 「二、二爷饶命……」她两脚发软,跪倒在地。 「还不快说!」他用力拍打了下座椅扶手。 张嬷嬷只好招了。「奴婢……把那条绢帕交给景行少爷身边的阿祥了……」 「张嬷嬷你别乱说。」阿祥赶紧否认没这回事。 「奴婢真的把东西交给阿祥了,说是景行少爷要的,至于用来做什么,我真的不知情……」她好后悔,只求能保住这条老命。 云贵川夫妇惊愕地看向儿子。「景行,这是怎么回事?」 「这不关孩儿的事。」云景行可是撇得一乾二净。「阿祥,你快点把话说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祥当场跪下,逼不得已,只好把全部的责任一肩扛起。「是……是奴才自作主张,跟张嬷嬷要了这条绢帕,然后交给李泰,要他陷害二奶奶……只是想替少爷出口气……谁教二爷看不起少爷……不让他再管家里的生意……」 「你怎能做出这种事来?」云景行很满意小厮的忠心。 他俯首认罪。「奴才错了……」 云景行痛心疾首地嚷。「你这是在陷我于不义!」 「奴才知错……」阿祥哭道。 见这对主仆一搭一唱,真以为能骗得了所有人,云景琛很想看在自家人的情分上,原谅堂弟这一回,可是下次呢?依他死不认错的个性,不可能就此收手,更别说真心忏悔,会不会又故伎重施?或变本加厉呢? 「景琛,这次都是奴才不对,跟咱们景行没有关系……」孙氏可不相信儿子会做出这等毁人名节的事来。 云贵川也忙着说情。「都是这个该死的奴才一个人干的,和景行无关,连累了侄媳妇,咱们心里也很过意不去,如今真相大白,证明侄媳妇是清白的,就不要再追究下去了。」 「我事先可是一点都不知情。」云景行说得脸不红、气不喘的。 云景琛瞪着三叔一家人,真是厚顔无耻、自私自利,目光扫过跪在地上的阿祥和李泰。 「来人!把这两个该死的奴才,还有张嬷嬷一起拖下去,每个人都重责一百大板。」 顿时之间,阿祥当场尿裤子,张嬷嬷则是直接晕死过去。 「一、一百大板……」李泰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不必等到打完,早就一命呜呼了。「二爷饶命……二爷饶命……奴才说实话……只求二爷饶了奴才一命……」 他就不信还不招。「还不快说!」 「是景行少爷唆使奴才做的,这一切都是他想出来的……」李泰叫道。 云贵川夫妇惊跳起来。「这种话可不能乱说。」 「他说要让二爷戴绿帽子,一辈子受人耻笑、痛不欲生,才能解心头之恨……只要奴才照做,不仅能拿回卖身契,还会另外给一笔银子……」李泰一五一十的说了。「是景行少爷要奴才这么做的……」 云景琛看着堂弟,心都冷了。「你当真这么恨我?」 「恨!我当然恨了!」云景行索性认了,难不成还能打死他? 「要是你跟大堂兄一样病死,那该有多好,二伯父和二伯母没有儿子,云家的一切就是我的,当家应该是我才对。」 「景行,你说的是什么话?!」云贵川出声制止。 孙氏急得拉住儿子。「不要再说了!」 「爹、娘,你们不是一直想要分家吗?不如早一点分一分……」他才说到这儿,嘴巴就被孙氏捣住。 看着不知反省的堂弟,云景琛摇了摇头,失望透顶地说:「若你能把这一丁点小聪明用在正事上头,那该有多好。」 云贵川连忙替儿子求情。「三叔保证他下次不敢了。」 「侄媳妇,你就原谅景行这一回,别跟他计较,快替他说几句好话。」孙氏居然还有脸求芝恩帮忙说情,谅芝恩性情再好,也无法宽恕对方。 芝恩缓缓起身,嗓音听来柔细,却十分坚决,想到这回陷害自己,说不定下回就轮到相公,绝不能容许那种事发生。 「还请三叔、三婶见谅,在他真心悔改之前,恕侄媳妇难以从命。」她要跟自己的夫婿站在同一阵线上。 云贵川夫妇登时面色如土,一副大势已去的神情。 于是,云景琛将阿祥、李泰和张嬷嬷交给管事,分别责打四十大板之后,再逐出云家大门。 「……明天一早就把景行送往别庄,交给五叔他们看管,让他待在那儿读书,好好地修身养性。」他又吩咐了管事。 说完,云景琛便牵起妻子的手,不再理会堂弟的叫嚣、辱骂,步出小厅,却在外头遇到宋氏,宋氏看着他们夫妻紧握双手,这个男人原本是她可以拥有的,却白白让给一个处处不如自己的女人,对丈夫的幼稚无能,虽然有些小聪明,却又办不了大事,最后反而自食恶果,也就更加失望了。 他淡漠地觑了宋氏一眼。「景行就交给堂弟妹了。」 这句话让两个女人有截然不同的反应。 芝恩心中的小疙瘩不见了,在相公的眼里,宋氏是堂弟的媳妇儿,是他的堂弟妹,只要知道这个就够了。 而「堂弟妹」三个字听在宋氏耳里,却是格外刺耳,因为从头到尾,这个男人就没把自己放在心上,将来也不可能有任何改变。 宋氏不得不把「景琛哥」三个字又咽了回去,不想自取其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云景琛夫妻离开。 「……你乾脆杀了我!」云景行还在里头叫嚷。 「快去跟你二堂兄认个错……」云贵川夫妇劝着儿子。 他兀自叫嚷。「我没有错。」 孙氏急得要命。「你这次一定要听娘的话……」 「相公!」宋氏香风袭袭地跨进门槛,莲步轻移地来到丈夫跟前,一个巴掌就甩过去了。 「你竟敢打自己的相公?!」云景行惊怒不已。 她瞟向早已目瞪口呆的云贵川夫妇。「公爹、婆母,媳妇儿明天就要回娘家,两位多多保重。」 云景行勃然大怒。「你要回娘家?就不怕我休了你?」 「当初真是不应该嫁给你。」宋氏高傲地回道,有这种没用的丈夫和公婆,真是太丢脸了,都怪自己瞎了眼才会选错了人。 妻子遇到相公有难,竟然选择抛弃他,云景行就像只战败的公鸡,全身虚脱地坐倒在椅上。 「宝秀,你不能丢下景行回娘家……」孙氏哀求媳妇儿。 云贵川不禁红了老眼。「宝秀,你跟景行好歹是夫妻……」 可惜宋氏心意已决,谁说都没用。 【第九章】 肃雍堂- 回到夫妻俩的寝房,芝恩被相公紧紧搂在怀中,所有的惊惶恐惧,一下子全都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安心。 云景琛收紧臂弯。「让你受惊了!」 「是我太笨了,才会上当……还请相公原谅。」她余悸犹存地说。 他轻叹一声。「娘子是因为太担心我了,才会让那该死的奴才有机可乘,只不过以后千万记得,就算遇上再危急的事,也要把婢女带在身边,不要落单。」 这次就当做一次宝贵的教训,希望芝恩能更懂得保护自己,否则他往后出门,也会不放心。 第二十五章 芝恩倚在他胸口,用力颔首。「是,相公,还有谢谢你肯相信我。」 「如果是以前的我,一定不相信,但就因为是娘子,我愿意打从心底信任,你一定不会做出背叛我的事。」云景琛衷心地说。 闻言,她泪水掉得更多,却是因为高兴。「这辈子我只爱相公,不是因为一女不事二夫,而是因为除了相公之外,我再也无法接纳其他人。」 「即使我比你先死,也会为我守寡?」他笑问。 她抬起哭得红肿的秀眸。「若相公真的比我先死,我会用下半辈子来照顾谦儿和小姑,不会改嫁,可若有人逼我殉节,我也不会答应,这一点要请相公原谅,因为这条命是娘犠牲自己才换来的,我必须好好珍惜。」 云景琛皱了皱眉头。「我也不要你殉节。」想到大嫂跟着大哥走了,留下谦儿一个人,真是太可怜了。 「我更希望的是相公能够长命百岁,不要太早丢下我。」芝恩想要为他生儿育女,两人白头到老。 他郑重允诺。「好,我答应你。」 「谢谢相公……」她又哭了。 「咱们不会太早分开,我更不会丢下你一个人,一定会活得很久很久,这是我对你的承诺,就算是阎王爷也不能把我带走……」云景琛吻了吻她。 「我真的庆幸娶到的是你,更值得我用一生一世来回报……」是她教会自己,如果没有敞开心扉,伤口永远不会痊癒,也不懂得如何去爱人。 最后这句话不禁让芝恩又哭、又笑。 两人的吻愈来愈热切,愈来愈难分难舍,还掺着带有咸味的泪水。 除了言语,他们还渴望能透过肢体,来表达内心的感情。 当一件件衣物从两人身上脱下,两人急切地用双手和唇舌来证明,自己有多需要对方,又有多爱着对方。 芝恩忘记了羞怯和矜持,尽力迎合和取悦,想要满足相公,让他得到快乐,自己也会跟着开心。 「娘子……谢谢你愿意嫁给我……」 她紧抱住相公的背,指甲还不慎划出几道抓痕,在娇喘和高潮之中,更深切地体会到被爱的滋味…… 待芝恩醒来,窗外的天色已经暗了,寝房内的烛火早已点燃。 「醒了?」云景琛听见动静,正坐在几旁看书的他便起身来到床前。「晚膳已经命人重新热过,起来吃一点。」 芝恩这才感觉到饥饿,便穿回衣物,在几旁坐下,夫妻俩静静地吃着简单的饭菜,也不失是种幸福。 「相公,有件事不知该不该问。」用过膳,她才启唇。 他啜了口茶水。「想问什么就问吧!」如今在妻子面前,已经没有什么不能说的秘密了。 「我听说……大嫂是殉节的?」芝恩慎重其事地问。 云景琛语气透着伤感。 「大哥那时过世刚好三个月,大嫂便在房里服毒自尽,等到隔日一早被人发现,已经没气了,幸好不是谦儿第一个看到,否则无法想像那伤害会有多大。」 「可是我却听谦儿说,大嫂亲口答应过会看着他长大成人、娶妻生子,不可能会突然寻死,这件事伤他极深,到现在还不愿相信自己的亲娘会丢下他,还以为大嫂根本不爱他……」芝恩一直挂念着这件事,希望能找到合理的答案,让谦儿得以释怀。 「相公真的确定大嫂是殉节的吗?」 他愣怔一下。「除了殉节之外,应该不会有其他原因,官府的人也来查过,她喝的那碗鸡汤还剩下一些,毒药就是掺在里头,府里头不可能有人会害她,只有可能是大嫂自己放的……你在怀疑什么?」 「我也说不上来,只是在想,如果我是大嫂,儿子年纪还小,就算再悲痛难忍,也不会就这么抛下他,追随相公而去。」芝恩就是想不透,才忍不住要问。 「失去了爹,又失去了娘,对那么小的孩子来说,实在太残酷了。」 「其实大嫂是个外柔内刚的女子,我一直以为她能够度过丧夫之痛,独自扶养谦儿长大,所以对于她殉节的举动,也十分讶异。」他反覆思量。 「更何况没有人要求她非这么做不可。」 芝恩耳畔突然响起八姑说的话…… 太夫人最重视的便是女人的贞节,一女不事二夫,丈夫不在人世,也希望云家的媳妇儿守寡,若能够殉节更好,才能博得贞节烈妇的好名声…… 一股没来由的寒意,又在她心底升起。 「怎么了?」见她脸色泛白,云景琛有些担心地摸了摸妻子的额头,并没有发烫。「哪儿不舒服吗?」 她实在无法形容那股异样的感受,或许是自己多心了。「没事……对了,相公这一趟去西递村,可有收获?」 「没有。」他苦笑回道。「每个人的说法都差不多,实在找不出娘可能冤死的证据,加上管事也查不出瑞珠的下落,那么亭玉就是唯一的证人。」 「可是小姑根本说不出「她们」究竟是谁,再说也不会有人相信她的话。」芝恩对此也很烦恼。 云景琛站起身来,两手背在身后,来回踱着步子,似乎犹豫不决,可是为了死去的娘,又不得不这么做。「我有一个法子,只不过有些风险。」 「什么法子?」她忙问。 他俊脸一整。「就是带亭玉去见祖母,如果真是祖母将娘推下井的,八姑也脱不了干系,一定也有份,只要见到她们,说不定就能够想起整个经过。」 「可小姑就是因为受到太大的惊吓,才会生了疯病,万一又受到剌激,她的神智好不容易清醒些,我怕又会……」芝恩实在不忍心那么对待她。 「我明白你的顾虑,但这是目前仅有的办法,只能试试看。」云景琛决定冒个险,也希望娘在地下有知,能帮助小妹指认「凶手」。 芝恩想了又想,实在没有其他法子,也只能支持相公的作法。 但愿这个法子真的有用。 翌日,一大清早,云景行又叫又嚷地被几个奴才押着,送往别庄,尽管都位在南屏村,只不过那儿的生活起居比不上云氏庄园,凡事都得靠自己动手,没有奴仆成群,也不会有人为他张罗衣食,云贵川夫妇尽管舍不得,可也不敢替儿子求情,免得连他们也被赶出去吃苦受罪。 而芝恩则去后罩房探视乞妇,病情似乎又恶化了,额头上的高热让她不禁忧心忡忡,便又赶紧把大夫请来,虽然开了药方子,但也坦言作用不大,病人恐怕拖不过这几天。 「……二奶奶,她睁开眼睛了。」负责照料的小文叫道。 才要离开的芝恩连忙又回到屋内,来到床缘坐下。「大娘、大娘!」 乞妇掀开眼皮,却是一脸茫然。 「这位大娘,你前几天昏倒在门外,是咱们二奶奶救了你。」堇芳在乞妇耳边嚷着,希望让对方听进去。 就见她稍稍转动眼珠,看向噙着温笑的芝恩。 「这位就是咱们云家的二奶奶。」堇芳介绍。「二奶奶还请了大夫来帮你看病,不知大娘住在何处,家里还有些什么人,才好派人去通知他们。」 云家?二奶奶? 听到这几个字,让乞妇的神情出现变化,情绪也激动起来,嘴巴一开一合,试图要表达什么。 「大娘别担心……」芝恩温柔地握住她相当粗糙又瘦骨嶙峋的手掌。「我已经跟相公说了大娘的事,他答应让你住下来,直到病好为止,大娘的病一定可以好起来的。」 虽然是谎言,也是出于一片善意,只盼能让她平静地离世。 乞妇又是一阵剧咳,咳到内脏都快吐出来了。 她终于又踏进云家了…… 老天爷,请让她再多撑一会儿…… 「大娘别急着说话,以后有的是机会。」她动作轻柔地帮乞妇拍背。 「好些了吗?大娘就住在这儿,安心地养病。」 芝恩的细声细语抚慰了乞妇的心,已经有多少年不曾被如此温柔地善待过,全靠毅力才活到现在。 「……药煎好之后,记得喂她喝下。」芝恩不忘叮嘱。 小文和彩儿回了一声是,知道她现在有二爷撑腰,可不敢说声不字。 芝恩又帮乞妇换了条湿布巾,贴在额上,希望能够退热。「这儿有她们照顾,大娘就把心放宽,养病要紧。」 二奶奶真是个好人…… 是景深少爷的媳妇儿吧?谢谢你…… 乞妇一面想着,一面合上眼皮,又昏睡过去。 「大娘!大娘!」芝恩见她叫不醒,想到大夫的话,只能叹气。 堇芳在旁边安慰。「生死有命,二奶奶已经尽力了。」 「我知道,只是想到身边没有一个亲人送终,还是替她难过。」又坐了好一会儿,她才带着堇芳回肃雍堂。 第二十六章 待主仆俩回到居住的院落,却不见相公的身影,芝恩还以为他在楼上的书房,就不去打扰,直接往小跨院走去,才走进月洞门,就见云景琛在里头,而小姑站在身畔,于是站在兄妹俩身后,听着他们的对话。 「……这是绣球花。」亭玉指着盆花,笑呵呵地跟二哥说。 云景琛颔首。「想不到亭玉知道花的名字。」 「二嫂有教亭玉,亭玉都记得……」她又指着另外一盆。「这是牡丹。」他赞许。「是牡丹没错,亭玉真聪明。」 亭玉有些不好意思地搔了搔脸颊。「嘻嘻,二哥夸亭玉聪明,亭玉还会每天给花浇水,让它们快快长大。」 「亭玉还要记住,不管将来发生什么事,二哥都会保护亭玉,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云景琛疼惜地摸了摸小妹的头,这是他们兄妹之间最熟悉的小动作。 「要是有人对你不好,就跟二哥说,二哥会替亭玉讨回公道。」 她看着眼前的二哥,觉得心头热热的,这种感受好像很久、很久以前也有过,可是想不起来了,只知道不再害怕。 「亭玉都记住了吗?要是心里难过,就跟二哥说,二哥会陪着你。」云景琛只想让小妹知道,他会永远照顾她,绝不会抛弃她。 闻言,亭玉很认真地点头。「亭玉记住了。」 听着兄妹俩的对话,芝恩感动地泪水盈眶,便和堇芳又悄悄退出去,让他们有更多机会独处,找回那份失落已久的手足亲情。 就这样,又过了两天。 云景初和云景容从销盐区返回覆命,和云景琛讨论当前私盐猖獗,已经影响到官盐贩售,官兵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得面对官吏的明勒暗扣,建议抬高盐价,其他运商早已这么做,对此他并不赞同,因为这等于要百姓被迫淡食,将会造成民怨沸腾,而让私盐大行其道。 就这样,连着好几天,云景琛都在烦恼这件事,只要想到皇上每一回南巡,或是朝廷重大军需、庆典、赈务和工程,也都是靠两淮盐商主动捐输,少则数十万,多则上百万,这笔庞大的金额,真像是无底洞,但又不得不拿出来,因此不少盐商才会抬高盐价,有时比产地还高上十几倍,甚至几十倍。 芝恩见他有心事,小心探询,云景琛这才随口提了一下,并不寄望她能够想出办法,只是想要有个倾吐的对象,这在过去,可是不曾有过的想法,原来自己在不知不觉中有了极大的转变。 看到相公渐渐学会对自己敞开心扉,愿意与她分享喜怒哀乐,芝恩心里再高兴不过了。 「我不懂得盐价该怎么订,既能让百姓吃得起,咱们又能赚到银子,足够应付所有开销,又得如何避免被那些盐运官员勒索,不过至少懂得开源节流……」 芝恩自认头脑不够聪明,没有本事在生意上头帮相公的忙,但府里的小事,她还是知道该如何做的。 云景琛挑了下眉。「你说说看该怎么做?」 「就好比说锦衣玉食和粗茶淡饭,同样都是过一天,别人能简简单单地过,咱们自然也可以,我还注意到府里有好几座院子都没有住人,不如把它们关了,就不必每天派仆役前去整理打扫,这么一来,奴仆也不需要太多,若是有贵客上门,就住在二叔他们的追慕楼,里头一应倶全,不必另外修建或增添家具……」她将这段日子的观察结果提出来。 听到这儿,他嘴角上扬。「还有呢?」 「还有……听说祖母喜欢看戏,还养了戏班子,不过自从她老人家生病之后,也只有三叔和三婶会不时请他们到府里演出,也是他们平常用来打发时间的,可这也是一笔可观的数目,不如省下来,以后用在更适当的地方,不过就怕他们不高兴。」芝恩为难地说。 他唇畔笑意加深。「三叔和三婶要是真的不高兴,你就不做了吗?」 「当然不是,我会努力说服他们,让他们明白这是为了云家的将来着想,不要为了养个戏班子,而让往后的日子过得拮据,要做长远的打算。」她圆润的脸蛋透着果决。 「这就对了。」云景琛很满意她的回答,看似胆怯软弱的妻子,其实比任何人都还要强悍。 「你认为该怎么做,就怎么做,每个月的吃穿用度,直接跟管事和帐房商量,要是真的不高兴,就说是我同意的。」 芝恩心中一喜。「我只懂得这些小事,不能帮相公太大的忙。」 「只要管好内院,就是帮了我。」云景琛看到的却是她的努力,不单是为了云家,更是为了他,那才是弥足珍贵之处。 「是。」有了相公的赞赏,芝恩对自己更有信心。 她能做的事还很多,只要多用点心,一定可以办得到。 七月中旬,早晚多了一丝凉意。 这天,午时过了一半,连着照顾乞妇好多天的小文和彩儿,一个坐在床缘打着盹,另一个则是去煎药,就算勉强乞妇喝下去,烧依然没退,还是得照样喂她,免得二奶奶以为她们故意偷懒不做事。 就在这当口,直到昨天都还不醒人事的乞妇,突然热退身凉,也不再咳到像快断气似的,接着睁开眼皮,慢慢地自行坐起身。 乞妇看着坐在面前打盹的小文,伸手推了她一下。「醒一醒!」 「嗯……」小文先是揉了揉眼皮,这才定睛看去,这一看可不得了,吓得整个人弹跳起来。「你……你……」 瞥见已经病入膏肓,只剩下最后一口气的乞妇,应该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更不可能自己坐起身来,此刻正用两颗圆滚滚的眼珠子瞪着她,不吓死才怪。 「你什么你?」乞妇低喝。「我在云家的资历可比你这丫头还久……」 小文尖叫一声,马上往外跑。 「小心!」彩儿正端着汤药进来,险些撞个正着。 她惊恐地指着屋里。「你快看!」 彩儿只顾着把汤药端进屋去。「看什么?」 「你看她……」 「已经死了吗?那这碗汤药就用不着……」彩儿才说到这儿,却见人好端端地坐在床上,气色看起来比她还要好,不禁呆在原地。 乞妇瞪着两个丫头,没好气地数落。「都愣在那儿做什么?快扶我去见二少爷,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跟他说,再晚一点,就来不及了……」 这是老天爷赐给她的最后机会,不能错过,否则她死也不能瞑目…… 她必须说出真相,还大太太清白…… 谁是二少爷?小文和彩儿听得一头雾水,见乞妇不只是头脑清醒,说话也中气十足,嘴巴不禁张得好大,难道她的病突然之间好了? 同一时间,芝恩走进小跨院,就见小姑蹲在小水池旁看鱼。 「二嫂!」亭玉拉着她。「一起看鱼。」 她柔声问。「待会儿再看,二嫂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好,出去玩。」亭玉两眼发亮。 芝恩牵起她的手。「亭玉的二哥也会去。」 听到二哥也要一起出去玩,亭玉顿时笑得像个孩子。「快走!」 当她们走出小跨院,在天井和云景琛会合,夫妻俩脸色有些凝重,只有亭玉很开心能跟着二哥和二嫂出去玩。 「走吧!」云景琛两手背在身后,走在最前头;姑嫂俩则是在后头,还有阿瑞和堇芳,一样跟在身边伺候。 一行人来到宝善堂,亭玉面对不熟悉的环境,有些不安,挨在二嫂身边,连头都垂得低低的。 「二爷和二奶奶来了……」八姑才开口跟他们招呼,就见到一位年轻姑娘站在他们身后,心脏顿时紧缩了下,脸色也跟着变了,因为长得太像死去的大太太,看到的第一眼,真的以为大太太还活着。 不对!大太太早就死了! 她亲眼见到大太太淹死在井里,不可能还活着。 八姑很快冷静下来,心想她应该是大姑娘才对,真的已经很多年不见,不只是长大了,也不像个「疯子」。 「二爷怎么把大姑娘也带来了呢?万一待会儿大吵大闹,可是会打扰到太夫人静养的。」她恢复原本的神色说道。 云景琛有些不悦。「亭玉很乖,不会大吵大闹。」 「亭玉听二哥的话。」躲在二嫂身后的亭玉,大声回道。 这时,八姑不禁又多看了亭玉两眼,见她不再浑身脏兮兮,又哭又叫,让人不敢靠近,想起不久之前二爷说过大姑娘提起大太太是被人推下井,这会儿又突然带她来请安,不禁怀疑另有目的。 「就因为亭玉已经好多了,才会特地带她来探望祖母……」云景琛回头唤着小妹。「亭玉,过来二哥身边。」 第二十七章 亭玉有些紧张,一直低着头,听到二哥的话,又在二嫂的鼓励之下,这才怯怯地从她身后走了出来。 「这是祖母,亭玉有好多年没见到她了,先来跟她请个安……」他在旁边教导。「祝祖母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于是,她怯生生地看向躺在病床上的老妇,嘴里照着二哥的话念道:「祝……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见小妹没有特别的反应,云景琛心想难道没有想起来?还是过了这么多年,祖母也苍老许多,所以一时认不出来? 「看来大姑娘的病好了不少,真是可喜可贺,二爷这些年来,不知为她请了多少大夫,总算有了代价。」八姑假意替云景琛高兴。 大概是听出他们在谈论自己,亭玉终于偷偷抬起眼帘,朝八姑看去,见她弯起唇角,脸上挂着笑意,眼底却是一片冰冷,不由得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也曾经见过这种恐怖笑容。 那一晚的记忆突然鲜活地跃进脑海中…… 她瑟缩了下脖子,不敢再看八姑。「亭玉要回去!」 「怎么了?」芝恩轻问。 亭玉用充满惧意的口吻说道:「亭玉要回去,不要看到她。」 「亭玉不要看到谁?」云景琛尽力把口气放缓,就怕会吓到小妹。 「告诉二哥,别怕,二哥会保护你的。」 「她……」她很快地比了一下八姑。「她是坏人!」 云景琛顺势追问。「亭玉再仔细看清楚,她真的是坏人吗?」看来小妹对八姑的印象最为深刻。 听到二哥的话,亭玉不得不鼓起勇气再看向八姑,马上又垂下头,躲到二嫂身后。 「她是坏人!看着掉进井里的人……嘿嘿地笑……就像鬼一样。」 「看来大姑娘的疯病还没好,又开始胡言乱语了,二爷和二奶奶快点带她回小跨院。」八姑嘴角往下垂,不再笑了,也更加笃定那天晚上的事,大姑娘真的全都看到了,还以为她不过六岁,还不懂事,因此才会疏忽了。 他又问小妹。「八姑真的有嘿嘿地笑吗?」 「她们把她……把她推下去……」亭玉比了个推倒的动作,然后用手指扯高自己的嘴角。 「坏人就嘿嘿地笑……亭玉看到了……亭玉都看到了……」一幕又一幕的画面,又浮现在自己的脑海中,比以往都还要清晰,仿佛昨天才发生一样,让她全身发抖。 八姑脸上看不出半点心慌之色。「大姑娘说话疯疯癫癫的,谁知道她究竟看到什么,又是不是真的,二爷和二奶可不能相信。」 「亭玉没有说谎……没有骗人……是真的……」她情绪变得甚为激动,尖声地嚷道。 「你是坏人……把她推下去……害她死掉……」 说到这里,亭玉很害怕地抱住自己的头,哭到泣不成声。「我要跟大哥和二哥说……二哥会相信亭玉说的话……二哥最疼亭玉了……」 「二哥在这里。」云景琛握住小妹的肩头。「亭玉要跟二哥说什么?」 亭玉仰起布满泪水的脸蛋,把他的脸孔和记忆深处中才不过十岁的二哥重叠在一块,马上伸手抓住他。「二哥……二哥……快去救她……」 「你要二哥救谁?亭玉,告诉二哥!」他知道快问到关键处了。 泪水不听使唤地从亭玉眼中滚落下来。「二哥救救她……快去救娘啊……娘死掉了……娘死掉了……」 云景琛虽然早就猜到是这种结果,听到小妹亲口喊出来,心中还是大恸。 「娘是怎么死掉的?」 「她们把娘……推到井里……娘就死掉了……娘……我要娘……」亭玉顿时像个孩子似的放声大哭,那天晚上她吓得躲在被窝里头,连哭都不敢哭,现在终于可以哭出声,不必担心会被坏人听到了。 他眼泛泪光。「亭玉做得很好。」 芝恩泪流满面地揽着小姑,任她哭倒在自己怀里,亭玉也将那段封印在内心的骇人记忆,随着泪水倾泻而出。 「八姑,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云景琛厉喝。 「大太太是自己投井的。」八姑还是同样这句话。 云景琛嗤哼一声。「到现在还不肯说实话吗?是因为怕死,还是想要袒护真正的主使者?」 一双墨黑的怒阵射向躺在床榻上,脸歪嘴斜,唇角淌着唾涎,不时发出咿咿啊啊的祖母,她才是害死亲娘的凶手。 「除了大姑娘方才说的疯言疯语,二爷有什么证据说是太夫人害死自己的媳妇儿?」八姑淡定地问。「这么大的事可不能乱说。」 他恨恨地瞪着八姑,要她亲口招认,还需要有更强而有力的人证,偏偏吴嬷嬷已经死了,瑞珠又下落不明,难道就只能认了吗? 【第十章】 「还有我……可以作证!」 寝房门口传来一道气息不稳的妇人嗓音,在小文和彩儿的搀扶之下,从肃雍堂一路找到宝善堂。 芝恩满脸诧异地看着乞妇。「大娘?」就连大夫都说她熬不过这几天了,一个濒死之人,居然有办法走到这里来,还能开口说话,简直匪夷所思。 「八姑,你还认得我吗?」乞妇靠着两个丫鬟的搀扶,吃力地跨进门槛,然后恶狠狠的看着对方。 闻言,八姑仔细地端详眼前的妇人,当她终于认出对方,表情和口气倏地跟着变了。 「你是……你是瑞珠?」 瑞珠忿恨地说:「你没想到我还活着吧?」 「瑞珠?」云景琛大吃一惊,要找的人竟然出现在自己府中,一定是老天爷特意安排的。「你是当年我娘身边的婢女瑞珠?」 她眼底闪动泪光,马上曲下双膝,跪在云景琛的面前。 「你是……二少爷?奴婢终于见到二少爷了……还有,大姑娘?你已经长得这般亭亭玉立,就跟大太太一模一样。」看到亭玉的脸孔,瑞珠就想到枉死的主子,不由得泪如雨下。 云景琛口气流露着急切。「我娘当年究竟是怎么死的?到底是自己投井,还是被人推下井死的?」 「大太太是-被八姑和吴嬷嬷联手推到井里淹死的,她们之所以这么做,全是因为太夫人的命令。」瑞珠娓娓道出真相。 「就因为太夫人不能容忍原本应该安安分分守寡的媳妇儿,有一丝一毫失节的行为,那不只会让云家,更会让得到御赐贞节牌坊的她成为徽州百姓的笑柄,与其将大太太活活打死,或是浸猪笼,不如让她因为羞耻惭愧,自认做错了事,选择投井,来得好听些,所以那天晚上……」她先缓了口气,才继续说。 「太夫人突然带着八姑和吴嬷嬷来到肃雍堂,把她硬押出去,不管大太太怎么解释,就是不肯听,奴婢跪在一旁哀求也没用,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们把大太太推下井……太夫人还威胁奴婢,要是敢把大太太的事说出去,自己也别想活命……奴婢只能闭上嘴巴,一个部不敢説……因为如果死了,谁来告诉大少爷和二少爷真相……大太太的冤屈永远无法平反……」 他喉头紧缩。「接着祖母就把你卖了?」 「没错,为了不让奴婢泄漏半个字,太夫人便把奴婢卖到外地,这么多年来,不管过得再苦,奴婢也没有一天忘记大太太……想尽办法也要回到徽州、回到云家来,一定要将真相告诉两位少爷……」瑞珠啜泣不已。 「就是不希望你们以为大太太真的做了对不起大老爷的事……」 云景琛嗓音乾哑。「我娘……没有与那名姓纪的帐房私通?」 「当然没有!」她嘶声叫道。「大太太只爱大老爷一个,大老爷死后,天天想他,被思念折磨到都快疯了……而纪长昇又是大老爷最信任的手下,每次出门办事,一定会带在身边,他和大老爷相处的时间,可是比大太太还要长……所以纪长昇就会把过去和大老爷在外头的点点滴滴,跟哪些人说过话、又做过什么,全都告诉大太太……大太太听他描述那些景象,就好像大老爷还活在眼前似的,脸上总算有了笑容,人也精神起来……」 他有些明白了。「所以娘才会时常把那名帐房叫到肃雍堂来?」 「为了避嫌,奴婢每回都跟在身边,我可以对天发誓,大太太和纪长昇真是清白的……」瑞珠头部一阵晕眩,身子也愈来愈冷,不行!她的话还没说完,再给她一点时间,只要再一会儿就好了。 「可吴嬷嬷却不知是怎么跟太夫人说的,说什么两人衣衫不整、举动亲密,根本没那回事,她真的死得好冤……二少爷一定要相信大太太……」她把额头用力磕在地上,恳求地说。 第二十八章 「吴嬷嬷早就死了……」云景琛再次瞪向八姑。「祖母也无法回答任何话,那么就只有你了,当年为何要诬赖我娘?」 八姑嘴角轻扯,哼了一声,知道瞒不下去,终于肯吐实了。 「寡妇就该有个寡妇的样子,大老爷才死了半年,照理说连男人都不能见到,可她却跟府里的帐房有说有笑,分明就是不甘寂寞,再这样下去,大太太早晚会做出败坏门风、见不得人的丑事来,等到那个时候就来不及了,奴婢也是为了云家的名声着想,才会那么跟太夫人说的,这也是为了太夫人好。」 这番话让芝恩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那些全都是你一手捏造的?」 天底下怎么会有人的心肠如此恶毒残忍? 「大老爷生前那么疼爱她,不但不肯纳妾,连侍妾都不收,大太太却不肯安分地为他守寡,这种不要脸的女人就应该受到惩罚。」八姑阴阴地笑说。 云景琛从这番话里头,看穿了她的私心。「该不会是因为你喜欢我爹,所以才会嫉妒我娘?」 提起这段往事,八姑的表情变得分外狰狞。「原本太夫人有意让奴婢去伺候大老爷,大老爷却一口拒绝,没想到大老爷一死,那个女人就跟别的男人说说笑笑,真是不知羞耻……」 「所以你就要吴嬷嬷在祖母面前扯谎,要她陷害我娘,说我娘与帐房私通?」他恨不得亲手杀了她。 八姑脸不红、气不喘地说:「想不到太夫人一下子就相信了,因为她最在乎的还是云家和自己的名声,怎能忍受被媳妇儿给毁了。」 「阿瑞,去把管事找来!」云景琛无法饶恕她的行为。 听得一愣一愣的阿瑞猛地回过神来,马上衔命去办。 「二爷打算动用家法,将奴婢活活打死吗?」 八姑脸上没有惧怕之色,她在世上最恨的两个人,大老爷和大太太都死了,老主子也撑不了多久,她早就累了,死对自己来说,也是一种解脱。 云景琛死瞪着她,没有说话。 杀她容易,但是他更想为死去的娘平反,让整个家族的人都知道从头到尾她都是清白的,既没有做出对不起爹的事,也没有对不起云家。 「大娘……」就在这时,芝恩留意到瑞珠还跪在地上,连忙开口。「你的病还没好,快点起来……你们两个快扶她起来。」 小文和彩儿这才赶紧上前,伸手要把人搀起,而额头抵着地面,呈现跪姿的瑞珠因为有人碰触,身子跟着往旁边倒下。 「啊!」小文发出惊呼。 彩儿也吓白了脸。「二奶奶,她……」 见状,芝恩忙不迭地蹲下身来,先让瑞珠的身子躺平,发现她双眼紧闭,早已气绝,可是表情安详,嘴角还噙着笑容,她总算为大太太洗刷冤屈,可以安心地离开人世,终于可以休息了。 「她……死了。」芝恩哽声地说。 以为瑞珠的病情有了好转,才有办法走到这里来,还说了那么多的话,可是才一眨眼工夫,人却断气了。 原来只是回光返照…… 为了替主子伸冤,才会努力到现在…… 云景琛不禁感慨地说:「多亏娘有这么一位忠心的婢女,否则真要含冤而死了,瑞珠,你就安心地去吧!云家会好好厚葬你的。」 待管事赶来,他第一件事就是嘱咐要办妥瑞珠的后事。 见瑞珠被抬出去,八姑不禁想起许多过去的事,她们曾经是一对无话不谈的好姐妹,可为何到了最后,却变成了仇人?该说造化弄人?还是老天爷不公平?或是因为自己命贱,活该得不到男人宠爱? 「……立刻派人走一趟西递村,到祖宅那儿把伯公和堂叔他们请过来。」云景琛将管事叫到跟前。 管事虽然还没把事情弄清楚,可也不敢违抗,赶紧吩咐下去。 而云贵川夫妇则是听到奴才禀报,只说宝善堂这儿出事了,还以为是缠绵病榻多年的娘亲过世,赶紧酝酿情绪,好在人前当个孝子,要哭得最大声,孙氏心想婆母终于死了,这下可以分家了,结果却是空欢喜一场。 「你、你说什么?」云贵川呐呐地问着侄子。 云景琛俊脸一凛。「八姑已经亲口承认,当年是她故意陷害我娘,我娘根本没有与帐房私通,两人只不过是在聊我爹的事,祖母却因此命八姑和吴嬷嬷将我娘推下井淹死了。」 「这、这是真的吗?」孙氏惊讶到差点咬到舌头。 八姑冷冷一笑,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不过事后太夫人也都知道了,并没有责怪奴婢把事情夸大,以及诬赖大太太与帐房有苟且之事,因为她说孤男寡女、乾柴烈火,迟早都会出事。」 这番话让云景琛震怒到说不出话来,一向受家族中人及徽州百姓敬重的祖母,竟有一颗扭曲变态的心。 连云贵川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娘……真的这么说?」他从来不知自己的娘亲有如此心狠手辣的一面。 「对太夫人来说,守寡是一条艰辛又荣耀的路,同样身为寡妇的大太太却有脸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跟个男人说说笑笑,当然无法容忍……」她太了解老主子嫉妒的心理,因为都是女人,自然渴望能被男人疼爱。 「你们都不明白守寡有多痛苦,太夫人又是如何度过漫漫长夜,只有奴婢知道。」 芝恩不由得看向床上的太夫人,觉得她真是既可怜又可恨。「守寡不是为了别人,更不是为了贞节牌坊,而是因为对相公的爱。」 「二奶奶,你还太年轻,又正受二爷宠爱,是不可能理解寡妇的心情……」八姑嘲讽地说。 「太夫人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云家的媳妇儿要真死了丈夫,就得守寡,若能殉节更好,也能留下贞节烈妇的好名声。」 「不要把殉节说得这么简单!」芝恩说话向来细声细气,难得地吼道。 「每个女人都是她们的娘怀胎十月,冒着生命危险生下来,含辛茹苦的扶养长大,怎能说死就死?难道把年幼的孩子丢下,为相公殉节,真的就是对的吗?」 亭玉从没见过芝恩发这么大的脾气,给她拍了拍胸口。「二嫂不要生气……不要生气……她是坏人……不要理她……」 听芝恩说得愤愤不平,八姑逸出一声嗤笑,小丫头就只会说大话。「那是因为太夫人比谁都要清楚年轻寡妇想守寡,可说是难上加难,还不如殉节,也可以不必忍受夜晚的煎熬。」 经她这么一说,云景琛不禁联想到什么,目光一凛,旋即逼问八姑。「我大嫂真是殉节的吗?谦儿说过他娘亲口答应,要看着他长大成人,将来娶妻生子,又怎么可能殉节?」 「相公是说……」芝恩一直不敢往那方面去想,如今看来,愈来愈有可能。 「难道大嫂是被人害死的?」 他咬了咬牙。「尽管当时祖母已经生病,也无法开口说话,可是八姑自认为最了解祖母的心思,该不会真的做了什么?」 「二爷猜的没错,确实是奴婢把毒药加进鸡汤里,骗大奶奶喝下的。」八姑也爽快地招了。 孙氏一手搁在额头上,简直快要晕倒了。「天哪!天哪!小翠,快来扶着我。」她叫着伺候的婢女。 「怎会出这种事?」云贵川跌坐在椅上嚷道。 芝恩想到谦儿因此失去了娘,没娘的孩子有多可怜,她是再清楚不过的,不禁气到哭了。 「你这人好狠毒!」 「奴婢只不过是遵循太夫人的命令,云家的媳妇儿若有一天成了寡妇,担心她们守不住,想要改嫁,还不如殉节,换来另一块贞节牌坊,这一切都是为了云家着想……」 她对老主子的忠诚之心,可不是他们这些外人能够理解的。 「太夫人尽管口不能言,但奴婢最为了解她的性子,相信她一定会夸奴婢做得对。」 「三叔、三婶,你们可都听到了?」云景琛铁青着脸,磨着牙说。「不只我娘,就连大嫂都被这对主仆给害死,等伯公和堂叔他们来了之后,要让所有人知道她们所受的委屈。」 云贵川惊跳起来。「再怎么说,她也是你的祖母,要是传出去也不好听,咱们自家人明白就好,不必让云家其他亲戚知道……」 「是啊!是啊!」孙氏也赞同丈夫的话。「反正你大嫂都已经死了,还不如说是殉节,将来还能得到一块……贞节牌……牌坊……」 在云景琛厉目瞪视下,她的声音愈来愈小。 第二十九章 「为了云家的名声、为了贞节牌坊带来的荣耀,究竟要付出多少代价,犠牲几条人命才够?」他要的不过是个公道,以及还无辜死去的亲人一个清白。 「难道真要让我娘和大嫂含冤于九泉之下才甘心吗?」云家的名声若要靠虚伪和谎言才能建立起来,还不如毁了它,重新开始。 「这……」云贵川夫妇登时语塞。 云景琛又看向此刻躺在床榻上,脸歪嘴斜的老妇,抡紧双拳,恨恨地说:「不必担心,您还是云家的太夫人,我云景琛的亲祖母,身为云家的子孙,会继续奉养您一直到您咽下最后一口气为止……」 不知是否听懂云景琛的话,太夫人眼角蓦地滑下两行泪水,嘴角流着唾涎,发出不明的声音,像是在祈求孙儿的原谅。 云景琛把头撇开来,不想再多看一眼,要不是老天爷已经惩罚她了,难保他不会做出弑亲的举动。 「先把八姑关起来,派人好好看着。」他又叮嘱管事。 管事马上找来两个婢女,将八姑带走了。 没有任何抵抗,或为自己辩驳,八姑面无表情地跟着她们走了。 就在一个时辰后,八姑多半知道自己死罪难逃,与其死在别人手中,还不如自我了断,于是趁着负责看守的婢女没有防备,把簪子刺进心窝,就这么死在血泊当中,结束一生。 真相大白之后,留下的是深深的懊悔。 当天稍晚,云景琛独自一人走进那扇不再上锁的小门,站在那口水井前,弯下膝盖,跪倒在地。 「娘,孩儿错了……孩儿自始至终都不相信您是清白的,这么多年来,始终认定您是因为做出了丑事,羞于见人,才会投井,孩儿的愚蠢和无知,让您含冤至今……还请娘原谅……」 他若坚信母亲的清白,早就察觉事有蹊跷,可是却固执地不肯正视,只会一味怨恨,枉为人子,简直不孝。 「请原谅孩儿……」云景琛满脸悔恨地喃道。 而在小门外头,芝恩红着眼眶,默默地陪伴着他,并没有进去打扰。 「二哥在里头……」亭玉见二嫂躲在门边,也学她偷看。 芝恩颔了下螓首。「你二哥很难过……亭玉进去安慰他好不好?」 「二哥难过……」她口中低喃着,双脚有自己意识般,走进小门,来到云景琛身边,跟着跪下。 「亭玉……」见到小妹,云景琛湿红双眼。 「二哥没有保护好你,那天晚上要是住在肃雍堂,没把你一个人丢下,一定可以来得及找人救娘,也不会害你惊吓过度,生了疯病……都是二哥的错……」 亭玉模仿二哥平常的动作,摸了摸他的头。「二哥不要难过,坏人抓起来了,不怕不怕……」 「八姑已经死了,不会再有人受害,娘和大嫂的冤屈得以昭雪,相信她们地下有知,也都能够瞑目了。」他衷心地说。 她听得似懂非懂,不过见二哥有了笑意,也跟着傻笑。 既然已经证明母亲是清白的,云景琛当务之急便是将她的牌位迎进云家祠堂,谁也没有资格再说她不是云家的媳妇儿。 而能够还云景琛的母亲一个清白,云家的长辈们自然开心不已,不过对于当年她是被太夫人给推下井一事,还是意图掩盖,只因为太夫人在家族中的地位崇高,更受到徽州百姓的赞扬,不容玷污。 见伯公、堂叔他们为了保护一块贞节牌坊,个个拚死拚活的,甚至不惜跟自己下跪,就是求他别毁了云家的名声,让云景琛只觉得可笑透顶,名声究竟是什么?说穿了不过是为了面子。 最后,云景琛答应以「母亲为了证明自身的清白,才会以死明志」的理由,让她的牌位可以顺利进入祠堂,不过又提出一个交换条件,那就是在族谱上载明大嫂是遭府里的婢女毒害,并非殉节,以正视听,几位长辈私下研议再研议,硬是拖了半个多月,总算勉为其难地同意这个要求。 八月中,天气转凉。 这天下午,云景琛把侄子叫到二楼书房,听到敲门声便说:「进来!」 谦儿跨进书房,见二婶也在座,察觉到两位长辈的态度相当慎重其事,再加上最近府里的气氛怪怪的,奴仆私下的耳语,这个年纪的孩子又最为敏感,不禁有些不安。 「见过二叔、二婶。」 「二叔找你过来,是想告诉你,有关你娘的事。」他从书案后头走出来,严肃地看着侄子。 「二叔,我娘到底是怎么死的?阿保他们在背地里说是被人害死,可是问他是谁,又都推说不知道……」谦儿真的被搞糊涂了,急急地问。 「想来问二叔,又怕二叔会生气……你们不要当我是小孩子,都不肯跟我说实话……」说着、说着,就委屈地哭了起来。 云景琛看着侄子哭泣的脸蛋,他曾经犹豫过要不要告诉他这残忍的事实,但是不说出来,便会跟自己一样,被谎言所蒙蔽,造成永难抹灭的伤害。 「二叔之所以叫你过来,就是要告诉你,你娘确实是被人下毒害死的。」 「是被谁害死的?」他一面呜咽、一面问道。 他省去一些曲折,尽可能用侄子可以理解的方式说明。 「凶手是八姑,她担心你娘以后想要改嫁,到时有损云家的名声,才会下毒,好让别人以为她是为了你爹殉节,将来就能跟你曾祖母一样得到皇帝御赐的贞节牌坊。」 「就为了云家的名声害死我娘,真是太可恶了……」谦儿又哭、又骂。「贞节牌坊有什么用?我要我娘活着……」 「八姑自以为忠心耿耿,其实错得离谱。」同样都是对云家忠心,和瑞珠的作法却是截然不同,云景琛只能摇头。 见谦儿哭得脸上全是眼泪、鼻涕,芝恩便蹲下来,用绢帕为他擦拭。「现在你明白了,你娘并不是故意要丢下你,也不是不要你,不要再误会她了。」 闻言,他放声大哭。「娘……娘……」 娘是爱他的,并没有为了殉节,就狠心丢下他不管,受伤的幼小心灵,终于得到大大的慰藉。 过了片刻,当阿保带着抽抽噎噎的小主子回去,芝恩见相公似乎有些担忧,不禁安慰地说:「虽然谦儿还小,但是他比咱们想像的还要坚强。」 「若不是你跟我说,我还不知道他心里一直怨着大嫂,以为大嫂不爱他,才会丢下他,选择为大哥殉节。」云景琛自我检讨。「过去的我实在太自以为是,也太过盲目了,居然没有早一点看出来,也不肯听他说话,以为照顾他就是关心了,说来真是惭愧。」 芝恩握住他的手。「那是因为相公同样受了很重的伤,伤口太深,才会让你忽略了别人的痛苦。」就因为体会过那种滋味,才能够理解这份心情。 「你说得没错……」他不想日日夜夜承受那份痛楚,就把心封住、眼睛闭上,自然什么也看不见,感受不到。 「我害怕被别人知道自己是多么脆弱,所以不让任何人接近,幸好遇到娘子,能娶到你是我最大的福气。」 「我生得不美,脑袋也不够聪明,更没有缠足,可是为了相公,我什么都愿意做。」芝恩满怀情意地说。 云景琛低笑几声,将圆润娇躯拥进怀中。「只要有这些就够了。」 「真的吗?」她傻气地问。 他嗅着妻子的发香。「若真的在意女人的长相,就不会退而求其次,答应你爹的请求,由你代嫁了……如今我更庆幸你肯嫁给我。」 同样一句话,如今再次听到,却是分外甜蜜,让芝恩的心都融化了。 「我也很庆幸能嫁给相公。」她真的好高兴来到这个世上,更谢谢娘把自己生下来,才有这么幸福的日子。 接下来的日子,逐渐回归平静。 云景琛还特地找来工匠,将封住那口水井的围墙全都打掉,不再视它为禁忌,只留下深深的悼念。 由于必须经常出远门,云景琛便又从家族同辈里头找出几位能力不错的,夂办他们一些事情,好让自己能多点时间待在家中,陪陪家人。 就这样,冬天已经到来。 十一月的某天早上,福婶奉了叶老爷之命-其实是她自告奋勇,带了好几帖昂贵的补药来到云家,让芝恩既开心又困惑,因为她的身子很好,又没病没痛,应该不需要吃这些东西才对。 「……三姑娘嫁给姑爷都半年了,肚子还没有消息,老爷当然会担心,所以要我来问问,你们夫妻的感情好不好?姑爷疼不疼你?」 第三十章 芝恩喜出望外地问:「爹真的担心我?」 「那是当然了,自从二太太替老爷生了个儿子,他就成天笑哈哈的,也更常提起三姑娘,想着何时能抱到外孙……还真是现实。」最后一句话,福婶只是在嘴里咕哝,说得并不清楚。 芝恩眼底闪着一抹泪光。「回去告诉爹,相公对我很好,也很疼我,这些补药我一定会煎来喝的,请他不用担心。」 「知道姑爷待三姑娘好,我也安心多了。」见从小带大的主子面色红润,也没少块肉,福婶一颗悬在半空中的心才放下。 于是,福婶留在云家住了几天,直到回去之后,云景琛才从外地回来,芝恩顺口跟他提起这件事。 「岳父太心急了,咱们才成亲半年,孩子的事不必勉强,你也不要想太多,孩子要来,自然会来。」云景琛不希望影响到她的心情,让芝恩成天愁眉苦脸的,自己就是喜欢她温温的笑意,令人跟着全身放松。 「不要去在意旁人说什么,就算是岳父也一样。」 芝恩因为他的体贴,跟着放宽了心,而当家主母的工作,她也在学习当中,希望能慢慢上手。 就在一个下雪的夜晚,云家太夫人咽下最后一口气,当时连伺候的婢女都不在身边,直到天快亮,才被人发现,就这么孤伶伶地走了。 在几位长辈的要求之下,云景琛把丧事办得相当隆重,不只乡亲,就连官府都派人前来吊唁,一块贞节牌坊,代表女人的一生,其中包含着血泪,以及荣耀,但是背后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待太夫人的丧事办完,已经是春天了。 这天,三房的媳妇儿宋氏被云景行从娘家接了回来,就算她想一直待在娘家,长辈们也不会同意,只能怪自己当初不长眼,嫁错人,怨不得谁,而曾在别庄「修身养性」过一段时日的云景行,也被爹娘逼得指天誓日,绝不会金屋藏娇,也不再去找那位寡妇,夫妻才和好。 就在芝恩以为可以过太平的日子时,云贵川夫妇又偏偏挑这时候提起分家的事,他们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好多年,决定用捐官的方式帮儿子买个五品官,心里盘算着到时再依靠拜门、拜乾亲的方式,来个攀附权贵,谋取更高的官位,总比在家里看侄子的脸色要强多了。 云景琛面无表情地听完之后,只丢下一句「只要二叔同意,侄儿便没有意见」,心想远在四川太平县担任知县的二叔,为官耿直,又重视家族和兄弟感情,只要能说服他答应,自然就不反对。 回到肃雍堂,他将这件事告诉妻子。 芝恩轻磨眉心。「就算分了家,还是一家人,三叔他们若是出了事,咱们又不能袖手不管。」 「景行的能力如何,我比谁都还清楚,别以为到时还能依靠大房和二房,顶多接济他们一下……」云景琛当着两位长辈的面,也不想把话说得太白,加上还有个二叔在,就让他来作主。 「不过我看二叔也不会同意的,免得三叔他们将来落魄了,丢了整个家族的脸面,所以你不必去操这个心。」 她抬眼看了下相公。「那么我有一件事,想跟相公商量。」 「什么事?」他问。 「我想让谦儿暂时住在肃雍堂,我也好就近照顾,等他成年之后,再搬回永誉堂也不迟。」芝恩希望能尽自己的努力,多关心一下那个孩子,只要自己办得到的,都愿意用心去做。 云景琛岂有不答应的道理。「当然好,不过就是辛苦你了。」 「我不怕辛苦。」她盈盈一笑。「以前在娘家,就算主动关心家人,也没人会领情,如今出嫁了,相公的家人便是我的家人,有人可以关心,也愿意被我关心,是件很幸福的事。」 这番话令他为之动容,不禁伸臂圈抱住妻子。「你才刚进门时,我只当你是个不懂事的小丫头,可是却教会了我不少事,有你这么好的媳妇儿,爹娘若还活着,一定会很喜欢你的。」 芝恩泪光莹莹地偎在相公胸前,想着为了生下她,不惜用自己的性命来交换的亲娘,看她过得这般幸福,也可以安心了。 半个月后- 一早,芝恩正在伺候相公用膳,想到他过两天又要出门,该带什么东西,要记得事先准备,免得有所遗漏。 「来!」云景琛见她发呆,挟了一大片腌鲜鳜鱼,放到妻子碗里。 芝恩朝他笑了笑。「多谢相公。」不过才吃下一小口,就有点恶心想吐,连忙喝了口茶。 「看你最近精神不是很好,是不是太累了?」他搁下手上的碗筷问。 她连忙摇头。「我一点都不累,只是这几天没什么胃口。」可能最近真的事情太多了,忙到有些头昏脑胀的,才会影响到食慾. 「还是让人去请大夫来瞧瞧,免得真的病了。」云景琛有些担忧,对妻子的依赖渐深,绝不能失去她。 「是。」芝恩感受到他的心意,笑得眼儿都弯了。 不期然的,外头传来小姑的叫声。 「二嫂!二嫂!」亭玉不由分说地闯进门来。 堇芳忙不迭地提醒。「大姑娘跑慢一点,别跌倒了。」 「亭玉才不会跌倒……」尽管已经想起那段可怕的过去,不过她的言行举止还是像个稚龄的孩子,而不是个到了出嫁年纪的姑娘家,恐怕一辈子都是这样,但是对云景琛和芝恩来说,已经很感激老天爷垂怜了。 「亭玉吃过了吗?如果还没有,也坐下来……」芝恩话都还没说完,就被小姑的举动给愣住了。 亭玉弯下身子,把右手贴在她的小腹上。「小娃娃什么时候出来?」 「小娃娃?」云景琛也愣住了。 她用力点了点头。「娘说等二嫂肚子里的小娃娃生出来,亭玉就可以跟他玩了,小娃娃什么时候才会生出来?」 云景琛半信半疑地问:「娘这么告诉你的?」 「嗯……娘在梦里头跟亭玉说的……娘手上还抱着白白胖胖的小娃娃,要亭玉疼他,亭玉就跟娘说好……」她努力地表达。 「阿瑞,马上去请大夫。」云景琛想到妻子食慾不振,加上小妹作的梦,说不定真是娘来暗示他们就要有孩子了。 阿瑞急急忙忙地走了。 「说不定二奶奶真的有喜了。」堇芳也不禁这么猜,想到主子这个月的日子就是这两天,不过还没来,本以为是晚了,所以没放在心上。 这下子芝恩也紧张起来。「说不定只是梦……」万一没有,岂不空欢喜一场? 「宁可信其有,再说原本就打算请大夫来一趟,正好把个脉。」他也顾不得用膳,只等着大夫来。 亭玉还是摸着二嫂的小腹。「小娃娃快点出来,咱们一起玩……」 「真是有了吗?」芝恩也不禁升起希望。 很快的,大夫被请到府里来了,马上望闻问切。 结果,居然真的有喜了。 「娘说有小娃娃,亭玉没骗人……」亭玉得意地说。 「恭喜二爷三奶奶!」阿瑞和堇芳连忙跟主子道贺。 云景琛已经高兴到说不出话来了。 「相公,咱们有孩子了!」芝恩惊喜交加地说。 他在床缘坐下,喉头微哽。「娘把孩子送来给咱们……她原谅我了……」 云景琛对于没有早点察觉到母亲是含冤而死,这件事一直让他耿耿于怀。 「没有一个当娘的,会生自己孩子的气,我相信她根本没怪过相公。」芝恩可以肯定地说。 听她这么说,云景琛这才释怀,不禁咧嘴大笑。「我要当爹了……」 芝恩头一回见到他开怀大笑的样子,仿佛心底的阴霾尽数扫去,也跟着扬高嘴角。「第一次看到相公笑得这么开心。」 「娘子就别取笑我了。」他清了下嗓子,有些窘迫。「不过既然有了身孕,有事就交给下头的人去办,你已经不再需要为了证明能帮上我,和帮这个家,这么拚命和努力了,因为你已经做到了,要是把身子给累坏,那我可要生气了。」 她一直希望相公能多了解自己,这个愿望终于达成了。「是,相公。」 「……还有亭玉也要多帮帮你二嫂。」云景琛对小妹说。 「亭玉会浇花,还有喂鱼,等小娃娃生出来,也会陪他玩……」亭玉很高兴受到二哥的托付。 云景琛把重责大任交给她了。「那就拜托你了。」 每个人都笑了。 再过几个月,等孩子出生之后,相信这座院子会更热闹。 【全书完】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