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美人》 序 五月,春夏交替之季。 “娘,开了、开了!”双颊红扑扑、年约五六岁的小女娃,一手牵著年幼的妹妹,朝庭院内唯一种植的白花蹦蹦跳跳跑去。 “慢点,珍珠,别把你妹妹摔著了。”慢步在女儿身後不远处的少妇娇软的嗓音提醒著,手里同样牵著一个粉嫩嫩的小女娃。 两道细细的柳叶眉,映著天上繁星点点的璀璨眼眸,小巧的鼻梁,不点而朱的水唇,虽然已经生了四个女儿,但不见体态走样的少妇美丽依旧,从她隆起的腹部来看,过不久又将为这个大家庭添加新生命。 眼见二女儿听话的放慢了速度,使三女儿得以跟上,少妇转而向凉串内捧著书的大女儿问:“胭脂,你不一同过来吗?” “从这儿看得清楚。”小脑袋瓜从书中探出,水胭脂和少妇如出一辙的黑润眼眸传达出固执。 真要说起来,她家的庭院满满都是昙花,不论哪儿都看得见,毋须特意走向前去看,再说远近各有一番风味,她喜欢远远的观赏,近了,只怕会连细微的缺点都瞧得明白,何必呢? 小小年纪已有自己想法的水胭脂摇头晃脑了番,又埋首回书本中。 少妇也不勉强,继续牵著四女儿慢慢走向前头两个玩得不亦乐乎的女儿。 “娘,可以摘下来吗?”水珍珠伸长手想摘取花期短暂的昙花。 少妇脸上挂著淡雅的微笑,制止了二女儿的动作。 “再等会儿,昙花绽开仅二到三个时辰,等盛开之时再摘下来,让厨房的葛大娘搁进冰窖,明儿煮成甜汤喝。” “为何不等花儿快谢了才摘呢?”散著一头长长的发在背後,水青丝睁著一双迷蒙的眼,偏著小小的头颅问。 昙花多在夜晚开花,通常已是女儿们熟睡的时间,今天是二女儿坚持非看到昙花否则不睡,甚至把睡梦中的水青丝硬挖起来等花开,连带著跟水青丝睡同张床的老四水绮罗也被吵醒:两姊妹同样呵欠连连,满脸困意。 少妇撩起水青丝散乱在面颊前的柔软发丝,顺顺女儿有些凌乱的衣装,柔美的脸庞有著慈母的光辉。 “花凋了,风味亦跟著流失。” “娘,绮罗在吃花。”水珍珠发现妹妹嘴角有片花辦,连忙告状。 少妇转过头,改面向四女儿,柳眉倒竖展现出严母的一面,“绮罗,吐出来。” 年纪尚小的四女儿几乎所有东西都会用嘴来摸索,著实令少妇烦恼。 水绮罗像是怕人家同她抢,短短肥肥的小手把露出来泄底的花辦往嘴里一塞,吞人腹中。 “绮罗!”美目一瞠,少妇想蹲下好好教导女儿可吃和不可吃的东西为何,却碍於大腹便便,一时间蹲不下去。 趁著娘亲行动不便,水绮罗聪明的觑了个空,便想溜走。 “绮罗——”少妇急忙转过身想捞住四女儿小小身躯,却被人抢先了一步。 身材颐长的男人抓到漏网的小鱼儿。 “爹。”两道甜腻的童稚嗓音响起。 原本在处理商事的父亲突然出现,另外两个小女娃也绕著顽长挺拔的男人打转。 男人瞥了少妇的肚子一眼,眼神中传达出要她动作轻柔点的讯息,再转而询问最小的女儿,“你惹娘生气了?” 语气很轻柔,但会看脸色的水绮罗就是知道爹爹不太高兴,嘟起红嫩的粉唇,她一句话也不说。 “再呕气就送你回房。”拿出做父亲的威严,男人伸手轻掐四女儿的脸颊,算是给她一点小教训。 水绮罗嘟了嘟嘴,接触到父亲威严的目光,最後气势还是弱了下来,伸长肥胖的两只小手想投靠温柔的娘亲。 少妇也不是真的生气,担心的成分比较多,一见女儿找她,伸手就要接过水绮罗。 男人退了一步,暗示性的看了她的肚子一眼,才开口:“夜深了,还不带孩子们进屋里去。” “我们在等盛开。”水珍珠抱著他的左腿,仰起小脸宣布。 抓著父亲右腿的水青丝则打了个不小的呵欠。 “妹妹困了。”男人的话相当於送她们回房的决定。“胭脂,带妹妹们回房。” 水胭脂这才搁下手中的书本,慢慢朝家人走去,随後领著妹妹们乖乖回房。 目送女儿们消失在视线之内,男人才走近少妇。 “忙完了?”主动牵起男人厚实的掌心,她柔声问。 家业庞大,她知道丈夫常忙到夜深才会回房。 男人注视她的目光透著深刻的温柔,“花开了,便想起你。” 挑起眉,少妇故作不悦,嗔道:“只有花开才想?” 男人比女人还美的面容勾起一抹浅浅的笑,将她收进怀中。 此景,就像八年前他为她种植满院的昙花盛开时,他俩赏花的景象。 当时他们还年轻,膝下无子,曾几何时他们共组的家庭,成员已经多到让他们老年时都不觉寂寞,他们的孩子们,最大的已经开始读书识字,最小的也快要出生,这样的日子之於她既平淡又幸福。 倘若这一生还能许其他愿望的话,她或许会放弃许愿的机会吧,因为她已找不著任何需要再奢求的幸福了。 她,很满足。 男人扣住她精巧的下颚,无比认真的看著她。人比花娇。就算昙花再美,也比不上他的妻子。“在花开的时候特别想。”男人的尾音消失在彼此紧贴的唇间。昙花,又名月下美人,是他特地为她种的花。因为,那是有含意的。 第一章 时值腊月,细雪随著不断吹拂的萧瑟北风,缓缓飘落。 覆盖著积雪的石板路上,由远至近延伸出四道小小的足迹。 那是一对主仆。 在这热闹的东大街上熙来攘往的人群不少,但那对慢步穿梭过东大街的主仆却吸引了大部分人的目光。打著伞遮去冻人飞雪的丫鬟杏梅,开口道:“小姐,咱们快到了。” “嗯。”被唤为小姐的是一个绝艳无双的美人,她对於自己所吸引的注视不为所勘,仅只是轻轻应了一声。 一身素白裘氅绫罗绸缎,明眼人只消一眼便知质料上好,似乎总带著水气的璀璨大眼儿波光流转著,媚眼如丝,挺直的鼻梁,瑰嫩的唇辦,再加上因风雪冻红的两颊,一头青丝在脑後梳了个未出嫁姑娘的发髻,她全身上下透露出一股既娇又贵的气质,定是个出身极好的世家千金。 杏梅觑了眼主子鞋上的白雪和湿渍,忍不住叨念:“小姐为何不乘坐马车呢?从北大街走到东大街可不是段短距离。” “反正咱们都快到了,能用脚走到的地方,又何须雇马车?”露出柔美的笑容,余美人娇软甜腻的嗓音听来毫无杀伤力。 “杏梅是怕小姐酸了腿,回客栈後会不舒服……”杏梅嘟囔著。 “安心吧。在家的时候,我不也镇日跟著爹到茶园里巡视,这点路我还走得动。”余美人笑笑的打断杏梅的唠叨,丝毫不在意丫鬟对她的决定有所不满,毕竟杏梅也是为她好。 小丫鬟没有再开口,主仆俩继续著缓慢却坚定的步伐,一路朝东大街最热闹的地方走去。 良久後,她们在一幢极为精致典雅的大宅院前停下脚步,然後抬首。 门顶精致的石区上刻著“艳城”二字。 “终於到了。”杏梅先让主子走进店家搭起的遮雪棚,才收起伞,顺便抖落了伞上的薄雪。 余美人一双美目紧锁著那二字,移不开视线,放在暖筒里的小手忍不住握紧成拳头,纤细的娇躯不住颤抖著,旁人或许看不出来,但此刻的她是既紧张又不知所措。 她来了,从位属南方的永乐城来到偏北方的长安京,就是为了来到这名声响亮的“艳城” 长安京是王都所在,也是繁华富丽的地区。 在长安京里天天都有新鲜事,稀奇古怪的行业特别多,其中最为人津津乐道的就属艳府水家的独门生意。 水家以卖杂货起家,到了水明月父亲那一代,开始大量引进女人家用的胭脂水粉,因为和关外民族有所来往,另有些新奇的玩意儿,造成盛况空前的热卖,连皇城内的嫔妃公主们也都抢著下订单,於是奠定了水家专做女人生意的基础。 至水明月和水朝阳这一代,两兄妹重是将水家的祖业发扬光大,只要是和女人有关的生意,他们样样皆做,甚至发展出更多让女人趋之若骛的服务。 女人爱美古今皆然,胭脂水粉只是基本,金银珠宝等首饰也是必备,卒长安京独占这两项行业鳘头的水家还不满意,他们甚至开了间独为女性打造全身行头的店——艳城。 天子脚下,放眼望去胆敢自诏称“城”的也只有水家这两兄妹,偏偏後宫成群妃子与公主们都是艳城的忠实客户,皇帝也只得买水家的帐。 在事业上成就超然的两兄妹除了“称城”还不够,更是将主意动到自家门榍上,原本刻有大大的“冰府”两字的木区,硬是让兄妹俩拆下,换成有著“艳府”二字的石区,左右两边甚至刻上两行对联——“钦点红妆,绝艳天下”,说明了两兄妹以女人至上的行商概念。 这也成了长安京百姓茶余饭後的话题:有人说水家这两兄妹数典忘祖,拆了门楣定会遭祖先报复;也有人认为水家生意是在这两兄妹手上兴隆的,他们本来就有权决定自己家门上要挂的是啥名字。 总之,长安京的人继续说著水家独到的事业和水家两兄妹的离经叛道,同时也得倚靠著水家人创造出来的无限商机生活。 艳府水家是长安京的一大话题,亦是骄傲。她是个女人,目的地亦是艳城,但她却不是为了买胭脂水粉或是姑娘家的玩意儿而来,她这趟来,是来看看自己未来的夫婿。 “杏梅,你确定水公子在艳城吗?”站在门口,余美人犹豫著该如何踏出第一步。 “在这长安京,艳府水家人的行动似乎是百姓们关注的焦点,传闻水大当家打个喷嚏,到了当晚便人人知晓,”杏梅立刻向小姐保证,“杏梅打听过这位水大当家在艳城的时间比待在白个儿的家还久,肯定是在这儿的。” “那咱们进去吧。”小巧的绣鞋几乎被雪水湿透,她现下也想进入艳城好好的休息一番,至少为自己褪去这一身的寒气。 艳城的总管惠舜禾第一眼见到余美人便知晓对方来头不小,即便是生面孔,他仍是带著一脸诚意十足的笑容迎上前。 “姑娘,先喝杯热茶祛寒,再容小的替您介绍艳城,可好?”凭著多年的待客经验和艳城对女性绝对至上的服务态度,惠舜禾立刻点中余美人现在最渴望的需求。 轻颔首,余美人露出一抹温和的娇笑,“劳请掌柜的带路了。” 惠舜禾忍不住在心里称赞,虽然在艳城每日都可见到各式各样的女人,不论王公贵族或是青楼出身,但没有任何一个比得上眼前这位娇滴滴的美人儿,以她的绝丽之姿或许能跟主子一较高下。想到这儿,惠舜禾偷偷拧了自己一把。 他家主子最讨厌别人说他漂亮,而他刚刚居然忘了,还拿眼前的美人儿和他做比较,要是被知道了,下场肯定不好过。 惠舜禾将王仆俩领进二楼招待贵宾的上房,待余美人一落坐,立刻有丫鬟送上新沏的热茶。 “掌柜的,先不劳烦你,我歇一会儿即可。”余美人支开了惠舜禾和所有他带来的丫鬟。 “那麽姑娘请先好好休息,如果有什麽需要的话,差人唤小的一声便行。”惠舜禾也没强留的意思,躬身後离去。 捧起上好的瓷杯,余美人嗅了嗅香气,继而轻啜了口,茶的微甘和涩味在口中蔓延开来。 “小姐,如何?”杏梅在一旁问。 “这包种茶,香味虽较春茶淡薄,但同其他冬茶比起来可一点也不逊色,称得上是顶好的茶。”余美人只喝了一口便能将茶的好坏道尽。 包种茶实属冬茶,能有此番风味已属上等。 余家在南方的永乐城,世代都以香茗茶叶为业,以种茶为基础向下扎根,另外在永乐城和长安京以及其他地方都拥有许多茶庄,“天下第一茶”这个名字更是皇帝亲自赐封的最高赞赏,於是余家的茶叶就这麽祖传下来,早已不知经过了多少代。 她,是余家新上任的当家,由於是独生女,从小她便熟记泡茶的方式,茶的种类和辨别茶叶好坏的能力。 当然,这一桩和水家联姻的决定并不是她自己允下的,而是在她父亲还是当家的时候便替她应允了这桩婚事,如今在她上任余家的当家之时,便决定要来看看究竟要娶她的是如何厉害的商贾。 传言,他是长安京里的首富,虽然做的是跟女人家有关的行业,但在各地拥有的商号和铺子可不少,且经营的事业样样跟女人沾得上关系。 “光嗅著味道便知这茶肯定没有余家茶庄来得好。”同样打小生长在余家,杏梅对茶的味道多少能分辨些优劣。 余美人抿唇笑言,“卖瓜人人懂自夸,你忘了“谦虚”二字怎么写吗?” 杏梅吐吐舌尖,“小姐忘了杏梅不识字。” “我的意思是要你惦记著这二字,别忘了其中包含的意思。”拿这个会钻她话里缺缝的小丫鬟没辙,余美人直摇头。 “杏梅去看看水公子来了没。”一听到余美人的责备,古灵精怪的小丫鬟禀报了声,便一溜烟地出了上房。 余美人无奈的轻叹,再度捧起瓷杯。 才溜出房门没多久,杏梅嚷著声折回房内,“小姐,来了!来了!”捧著瓷杯的小手一震,差点抓不稳杯身,余美人不小心让惊慌浮现於柔美的瓜子脸上。 好在随侍在侧的杏梅神经粗,只当她是因为自己的嗓门受惊,忙替主子搁下瓷杯,再拉起她的手连声催促,“快,水公子就要进艳城了!” 还没定下心思的余美人就这麽任由杏梅半拖半拉地来到廊上,跟著杏梅手指一比,告诉了她该往哪儿瞧。 “就在那儿呢!”杏梅的声音里全是激动和兴奋。 能最先见到未来的姑爷,她当然开心。 可余美人则是提著一颗忐忑不安的心,紧张的盯著艳城大门口。终究是待嫁女儿心,纵使她对他的样样不要求,也还是会为即将见到未来的夫婿而不安。 他是个怎麽样的人?好相处或是相反?如果跟对方处不好该怎麽办?这些问题全都在她的设想里。 虽然婚事是凭媒妁之言订下,虽然她从未见过他一眼,虽然她不能拒绝这场富商间的政策联姻,不过,她对父亲只有一个请求,就是先让她偷偷来长安京看他;其实趁著这一趟上长安京,亦是圆了她广见永乐城以外的世面的愿望。 而明年开春,她就得嫁来长安京。 几乎陷在自己的思绪中,没有防备,等到耳边传来阵阵女眷们的惊呼声,余美人才拉回了远游的心思。 “是水朝阳!” “水朝阳终於来了!” 莺莺燕燕们的低呼和热切的呼喊声此起彼落,全对著那个甫踏进艳城,便受到所有姑娘目光洗礼的男人。 一身暗紫色的长袍绣上漂亮的金色梅花,寻常男子不会穿上有绣花图案的衣裳,穿在他身上却一点都不突兀,没有女性的柔媚,反倒突显了他独特的气质和开放的思想。 他是背对著她,所以她仅能看到那麽多,仍是不见他的面貌。 垂敛下的水眸倒映著顽长的男性身影,她立刻知道那就是她未来的夫婿,只不过…… “水朝阳?”她淡淡启唇,语气里带著浓浓的不解。 如果她记得没错,来提亲的不是水明月吗?水家只有两兄妹,假使提亲的是眼下这名长相漂亮的男子,那麽水明月是谁?是妹妹吗?难道是媒婆搞错两兄妹的名字了? 泛著水雾的大眼没将视线移开,蓦地,正在一楼和惠舜禾谈论事情的他抬起头,一双明媚的凤眼直直对上她。 余美人几乎忘了该如何呼吸。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如此美丽的男人,他甚至比在场的每个女人都还要来得出色,即使有段不小的距离仍可看出他的皮肤细致得吹弹可破,端正的五官,就连眉形都似姑娘般弯如月。 他的美,连她都看傻了。 “小姐,他往这边看了!”杏梅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轻声点。”余美人回过神,低斥,同时点头对他致意,然後踩著软软的步伐,回到上房内。 杏梅连忙跟上,“小姐不看了?” “给你那麼一嚷,岂不是所有人都知道我的目的了?”回头睐了杏梅一眼,余美人将桌上早放凉的茶一口饮尽。 “反正所有姑娘都在看呀……”杏梅替自己辩白。 喝完茶後,余美人重新站起身。 “小姐要去同水公子打声招呼吗?”杏梅低落的情绪又升起。 “不了,咱们走。”余美人率先踏出上房,从人群的後头一路畅通无阻的离开,有一时片刻间她甚至很接近他,但她没有再瞧过他一眼。 明年春天,就是她要下嫁的日子,到时,她想怎麽瞧都没人说。 进入艳城,她是他唯一正眼瞧过的女子。 不同於其他姑娘对他的热切呼唤,她就像尊精致却不会言语的娃娃,直直地看著他,当他发现了她的目光,她也不逃不惊慌,只是从容不迫地向他点头致意,随後离开。 嗯;生面孔,在艳城内不曾见过如此美丽又气质高贵的女子。 顺著主子的视线看去,惠舜禾同样瞧见了方才当上宾款待的姑娘。 不待主子问起,他便开口:“是小的开上房招待那位姑娘。” “探得身份了吗?”收回视线,重新专注在惠舜禾递上前的帐册上,艳府水家的现任当家——水明月,淡淡的开口。 “水朝阳”是他妹子的名字,但因为她几乎终年关在艳府水家足不外出,才有了水朝阳是他,水明月是他妹子的误会。 毕竟,有哪户人家会给儿子起个“明月”,给女儿起名为“朝阳”的呢?这误会他懒得解释,索性任由误会扩大,直至现在,几乎长安京里的所有百姓都以为他是水朝阳。 “尚不清楚。姑娘说她想先歇歇腿,小的让她等需要的时候再差人来唤小的。” 波澜未兴的丹凤眼垂敛而下,“现在也甭问了。” “咦?”惠舜禾对主子的话著实困惑。 “人已经走了。”即使没抬眼,水明月都能清楚察觉艳城里的大小事,当然也包含余美人离去的事。惠舜禾连忙抬头,只来得及看见余美人主仆二人撑伞离去的背影。 余美人前脚一走,後头身著青色布衫的小厮跟著追出去。 “姑娘!”小厮高调的喊声,引起水明月眉问的皱痕。 惠舜禾见了,赶紧喝斥:“没规矩,谁让你在这儿大声嚷嚷的!”他这麽说可是在解救那名小厮,否则要是让水明月来惩处,肯定下场更不好过。小厮瞧了走远的那对主仆一眼,只得先走回来,掌中还揣著一锭银两。 “那位姑娘留了一锭银两便离去,可她也只喝了一杯热茶。”所以他才想追上去,告诉姑娘她给多了。 “上房是做什麼用的?””清冷的语调配上水明月那笑意未达眼底的浅笑,在艳城打杂工作的奴仆都知道,这绝不是个好现象。 “是……”小厮怯怯地看了惠舜禾一眼,希望能得到帮助,惠舜禾只是爱莫能助的别开头,他只好鼓起勇气回答:“招待上宾用的。” “你知道光是使用上房便要花费多少银两吗?”水明月的声音有一丝压人的气势,纵然他从头到尾没将眼神移至小厮身上。 小厮在他无形的威胁下冷汗湿透了全身,哪还来勇气回答,只顾著摇头,赶忙把银两交给惠舜禾,差点就要下跪。 “下去吧。”清冷的凤眼一睐,水明月摆了摆手。 “是、是。”小厮衔命,躬身後迅速离去。 “惠叔,等等把帐册全送进皓月楼里。”交代了声,水明月踏出徐缓却坚定的步伐,自在的穿梭过艳城里所有女性的目光中,往后头的别院走去。 “是,主子。”即使是在水明月的背後,惠舜禾仍然躬身恭送他离去。 这就是水明月,看似毫无杀伤力,总挂著浅浅的笑痕,却能在短短几年间将艳城推向长安京最赚钱的商号,何时让艳府水家的名声在长安京以外的地方响亮无比,其高妙的手段和聪明的脑子,以及处事态度正是他成功的原因。 只要是在水明月手下做事的奴仆,不论男女,无分老幼,全都必须熟背水明月亲自订下的“艳城规”,依照艳城规为行事准则,并且不得忘记,因为违规者都必须回到艳城里最严格的“礼仪房”里,重新接受训练。 对水明月来说,“礼仪”指的除了是一般世俗的规矩之外,更重要的是行为举止的优雅,所以艳府水家和艳城里所有的奴仆各个都气质出众出众,仪表非凡,即便是在厨房烧菜,抑或是打杂跑腿的仆役都相同。 这就是水明月的规矩。 正月开春,艳府水家喜临门。 厚壁高墙让人无法窥探的艳府水家沉浸在一片的喜红中。今日是现任当家水明月的大喜之日,新娘从南方的永乐城嫁过来,带著一身同样雄厚的资产,相当的家世背景,嫁给水明月。 艳水家席开百桌,几乎绵延了整条的中央大道,在喜宴的最前头摆了张写上新郎和新娘名字的红纸,用以昭告天下。 “水明月?”路人甲看了,沉吟道。 “怪了,这婚礼不合该一男一女吗?”路人乙也有同样的疑问。 水明月和余美人?横看竖看都是两个姑娘家的闺名。 “是啊,怎麽会是水家的女儿呢?难道是招赘?”路人甲猜测。 “不对呀,今儿大婚的的确是水大当家没错。”路人乙反驳。 “也对,这余美人听来也不像男人的名字。”路人甲同意的点点头。正当两名前来吃喜宴的路人都一头雾水,一旁途经此地的老乞丐见状,忍不住摇头嗤笑,“笨哪!水明月才是水家的长子,水朝阳是女儿。” 被耻笑的路人甲不甘心的反驳,“谁道来着?” “打水家在长安京扎根,俺就在这乞讨了,有谁能比俺更了解长安京的大小事?”老乞丐粗哑的嗓音嗄暖说逼。 路人甲乙窒了窒,面上仍有欲驳斥的神情。 “不信?等会儿新郎倌出来,你们自己瞧个清楚。”老乞丐说罢,步履跟舱的离去。长安京百姓料想不到,当晚的喜宴,间接解开了两兄妹被搞混的误会。 新房内,新娘端坐在床前。 余美人正在等着,等着那个约莫一盏茶功夫前成为她丈夫的男人。 艳府水家忒是大气,前任当家水氏夫妇远游无法赶回长安京,於是水明月请出当今圣上主婚,这是她决计料想不着的。 她知道自己嫁来艳府水家即是一场联姻,一场让双方相互得利的婚姻,永乐城的人都在传,水明月是为了余家遍布天下的茶庄和“天下第一茶”而娶她:事实上亦是如此。 想必长安京百姓也是这么想的。 嫩白的小手捏紧了大红罗裙,掌心早巳湿成一片,余美人连呼吸都显得格外小心翼翼,心底很是紧张。 不管外面的人怎麽说,对她而言,这只是一场再平凡不过的婚姻,她也是个普通的女人,盼的仅是嫁给一个能够肩负她一生的男人。所以对於那个仅有一面之缘的男人,她的心里是既期待又担忧。 余美人不敢多喘的等著,然後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了,接著一炷香的工夫也过去了,跟著是一个时辰流逝,圆桌上时而闪烁时而明灭的蜡烛即将燃烧殆尽,只剩烛芯仍残喘着。她数著时间,惶惶不安的情绪并没有因时间的经过而放松,倒是升起了疑问。 若是宾客的敬酒时间应该不出两个时辰,虽然外头还是热闹得宛若白天的市集,新郎倌这麽久还没进来,著实让她狐疑。 正当余美人心头泛疑,贴著喜字的门突然被打开。 轻巧的门轴扭转声传进了她的耳中,霎时,余美人又恢复了局促的心思,正襟危坐,动也不动,等待即将出现的光明。 可等了半晌,没等到人,只等到声音—— “小姐……”更甚的还是她从娘家陪嫁过来的杏梅的声音。 余美人心下一凉,新婚之夜丫鬟通常是不会进来打扰新人,而这会儿她的夫君还没回房,杏梅倒是先进来了,这意味著什麽? “他……醉了吗?”娇软的嗓音透过喜帕传了出来。 杏梅站在门口,不知该如何回答主子的话,也不敢踏进新房。 她这一踏进去等於是坏了新婚之夜,可不踏进去,她可怜的主子定会痴痴的盼著那不会回房的姑爷了,到底该如何是好? 没得到杏梅的回应,余美人也料出一二。 “夫君上哪儿去了?” “姑爷去了艳城。听总管说是艳城里有要紧事,所以姑爷去处理……”杏梅将得来的消息婉转的告知余美人。 事实上,水明月几乎是在拜过堂後,便换下一身喜服,乘著艳府的马车直驱往艳城,连片刻停留都没有,可这教她如何同余美人说? “是吗?”柔嫩的嗓音夹著丝丝的落寞。 “小姐……”杏梅踌躇著,头一次这麼气自己不识字没读书,才会连安慰主子的话都说不出半句。 “替我更衣吧。”未了,是余美人出声解决了杏梅的窘境。 素闻水家两兄妹皆醉心於家业,把所有时间都花在这上头,原来不假。 在杏梅的帮助下,余美人很快褪去厚重的凤冠霞帔和一身大红喜衣,心里忖度的却是另一回事。 如此看来,她的夫君似乎没有要同她相互认识的意思。 这下,她该如何才好? 第二章 薄雾中的淡淡阳光洒在艳府水家的厚瓦上,只用片刻工夫便照亮占地广阔的院落。 艳府水家上下合起来超过四十来座院落,经过几代的翻修形成院套院的形式,从正门经过天井一路走过五进式穿堂院,再绕过曲折回廊,到达艳府最深处可不是段短距离。 天方亮,艳府的奴仆已开始一天的工作。 昨日的新房内仍是一片岑寂。 沉沉睡著的余美人一夜好眠。从小生长在南方的永乐城,嫁来长安京之前,她曾担心气候不同於故乡,会有一段克服习惯的日子,没想到这夜她倒是睡得安稳。炕下煨火,使得芙蓉帐内暖得有如春日,且她一直感觉靠近床的外侧有股暖意,让她不自觉地往那儿靠。 暖意? 白嫩的小手探出暖被外,摸摸身侧,掌心探得一股余温,余美人瞬间清醒,从炕上爬起,眨著带有浅浅困意的清亮眼眸透过芙蓉帐向外,瞧见了那道顽长挺拔的身影。 他回来了! 急急忙忙掀起暖被,余美人拉紧单衣,一手撩起芙蓉帐,两条纤细的腿儿探出了芙蓉帐外,寻找地上的绣鞋。 正在梳洗的水明月从铜镜中看见了她忙碌的纤影。 余美人也发现他的视线,忙挂上微笑,“夫君日安。” 镜中的水明月也露出浅笑,“日安。” 瞧他云淡风清的神态完全没有要为昨晚晚归的事给个解释的打算,即便她早知道实情,但还是希望他能稍微安抚她;他甚至对没掀喜帕这件事也毫无在意之情。 他是否记得曾见过她一面?虽然他们未曾说上半句话。 余美人并没有心急的询问,穿好鞋後,她缓步走至他身边。接过早巳准备好的长袍替他更衣。今天他穿的是一身簇新的赭红色缎袍,精致的刺绣花样绝对是出自名家之手。 水明月没有拒绝,凤眼里闪过一丝怪异的光芒,直觑著面前仅及他下颚的女人。 纤细单薄的肩膀,露在单衣外的白皙颈项,小巧的鹅蛋脸未施脂粉,有著专心一意服侍他的认真。 他之所以娶她,就如同世人所看的一样,为的是余家遍布天下的茶庄和御赐封名的“天下第一茶”。 艳府的商号同样遍布天下,无论是票号、杂货、胭脂水粉、珠宝首饰、绫罗绸缎、布庄或饭庄,只要牵扯上女人的行业,他绝对不会放过;偏偏有一项一直打不进市场中,那便是茶。 艳城使用的茶叶虽为上等,却比不上南方余家的茶。 向来要求使用的东西不论是吃还是用都必须为最好的水明月,曾喝过余家的“天下第一茶”,当下让他决定不管用任何方法,势必要让余家的“天下第一茶”完全属於艳城。 於是,他娶了余家新上任的当家,也是余家唯一的继承人——余美人。 他希望夫妻雨人相敬如宾,他不会亏待她,但也不会特别疼宠她,而她除了带来余家的茶叶,另外只需要替水家传宗接代就好。 是以他从未仔细看过他的妻子。 昨日他回房时,她已睡下。没有灯火的房间里他摸黑上了床,连看看自己妻子的心思都没有,累得倒头就睡。说来,这还是他第一次仔细的瞧著她。 人如其名,她活脱脱就是个气质高雅、容貌瑰丽的美人。 “夫君,今儿要上艳城吗?”余美人替他东上墨色的腰彩,随口提道。 他愿意给她不愁吃穿的日子享受,唯一的要求只是——她必须不过问任何与艳府有关的事,最好是学会装聋作哑别插手。 水明月不动声色,仍是一派温文尔雅,“从今而後艳府便是自家,如果娘子有任何疑惑,可以请问葛总管。” 余美人颦起眉。 他话里的意思似乎是要将她交给总管负责,她难道是嫁过来的下人,否则怎会归总管“管”呢? 她敏锐的察觉水明月不愿她过问他的工作日程。 “是的。”余美人敛容,乖巧的应诺。 她能体谅艳府家大业大,他的忙碌自是不在话下,他们亦称不上熟识,料想再过一阵子,彼此间的隔阂感会消失的。 “为夫的有样东西要给娘子。”水明月扬手按下她替他整理衣襟的纤纤玉手;掌心里柔软润滑的触感,让原本打算放开的手转而微使力握著她。 “嗯?”余美人顺从的跟著他走到圆桌边倚桌坐下。 水明月从虎皮交椅上拿起一本厚厚的书。 余美人始终注视著他的动作,在他拿起书时,右手小指上的翠玉尾戒闪了下,随即吸引了她的目光。同样生长在富裕之家的她看得出那色泽和质地皆属上乘,同时发现水明月全身上不仅戴了那样饰品。 他将书本摆在她的面前。 “这是?”认真的瞅著书皮上斗大的三个字,余美人一时间没能意会他的意思。 “艳城规”是指? “在艳府,不论是下人或是王子都必须熟读艳城规。”水明月轻柔温文的微笑像是刻在脸上不会抹去。 成为当家後,水明月甚至连爹娘都不放过,年纪一大把还被逼迫背诵规矩的水老爷和水夫人,为了逃避儿子订下的艳城规,才会终年远游在外,不愿回府中共享天伦。 “是吗?”这次她没有柔顺的应允,连翻阅艳城规的兴致亦无。 她有种被买来当下人的屈辱感,即便他说不论主子或奴仆都得熟读,心头那块沉甸甸大石头仍是压得她不舒坦。 他真当她是买来的下人? “我想娘子不会让我失望才是。”似是瞧出她不明显的反抗,水明月故意这麽说。 清亮的墨润眼儿对上那双不够柔和的凤眼,窒了窒,她最後只得回答:“妾身清楚了。” 或许,她把一切料想得太简单了,到底,他似乎不愿和她有太多交集啊! 艳府里最偏旁的一座小庭院,弥漫著茶香。 刚成为水家少夫人的余美人在水明月离去後,先见过了艳府总管葛京,然後来到了人烟稀少的小庭院,偕同贴身丫鬟杏梅一起泡茶。 “小姐……”一时改不了口的杏梅在接到主子苛责的眼神後乖乖改口,“少夫人,少爷今天也上艳城去了吗?” “祖业庞大,夫君守著家业至今更加扩大规模,委实忙碌。”余美人三两句便将水明月冷落她的行径合理化。 “但,今天是新婚的头一天!”杏梅担心主子在夫家不快乐。 “谁让你碎嘴的?”余美人制止她。 “可小……少夫人,杏梅也是担心少夫人您呀!”杏梅委屈的反驳。 眼见不远处有艳府的丫鬟经过,余美人扬手一挥,“好了,以後别乱碎嘴碎舌。” 她想过,倘若不能和水明月做对人人称羡的神仙眷侣,那麼多留给彼此空间去做该做的事也没错,且余家在长安京也有不少分号,她得抽时间上分号去走走,打声招呼,免得让分号的掌柜说闲话。 杏梅不敢再多说,乖乖在一旁替主子换水冲茶。 过了一会儿,主仆二人面前的长廊有几名小厮与丫鬟踩著紊乱的脚步,匆忙离去。 “少夫人,似是有急事。”杏梅拿著茶壶替主子斟满茶。 “嗯。”余美人啜著自家带来的鸟龙茶,“许是前堂出事了。” 一杯热乌龙下腹暖肚後,她缓声道:“收拾收拾,咱们上前堂去。” “少夫人要过去?”看热闹吗? 余美人睨了在心中编派她不是的丫鬟一眼,“夫君不在,爹娘远游於外,这家如果发生了什麽事,不该由我来担吗?” 於情於理,她都该去关心一下。 艳府总管葛京一看便知是聪明人,假设他无法处理,她才会出面,否则她只消静静作壁上观便行。 当余美人缓缓踏进前堂门槛後,便见葛京神色一片慌乱。 “少夫人。”抬眼见到她,葛京连忙上前请安。 “葛总管。”她漾出柔美的笑容,点头示意,“出事了吗?” “是……”葛京正要开口,猛然想起少爷交代别让少夫人过问艳府的大事,欲出口的话随即咽下。“小事而已,少夫人不用担心。” 余美人水雾迷蒙的大眼里有著谅解。 “那麽葛总管你忙吧。我就坐这儿,可以吗?”她可以从葛京的神色中看出事情的严重程度,也了解了水明月不让她插手艳府事情的决心。 她应该是他的妻,却有种被当成贼在防的感觉。 “差人给夫君去消息了吗?” “去了,只怕……”提到这儿,葛京的面色更是难看。 “只怕?”余美人鼓励他将含在嘴里的话说出来。 深吸口气,葛京决定全盘托出。“少爷只要一进艳城处理事情。通常不到子时是不会回府的。” “平时?他卯时便出门工作,要一直到子时才回府?“夫君在艳城处理商事时,下令不准打扰? “不准打扰还好,是根本无法打扰呀!” 余美人听不懂他的意思,“葛总管,劳烦你说清楚点。” “少爷在批帐摺的时候,无论是谁叫他,都没反应的。”就是这样才麻烦,如今佟爷说来就来,即使差了下人给少爷送口信去,也不见得有办法盼得少爷回府。 他当真醉心家业到如此地步? “来了!来了!佟爷的马车已在北大街尾,现下正往咱们艳府来了!”站在门口探消息的小厮跌跌撞撞地快步进来,也知道事态紧急。 “这会儿该怎麽办呀?”葛京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不能让佟爷先回去歇著,改明儿再来吗?”虽然要万里长途而来的贵客在家门前折返有失礼数,但如今似乎也仅能如此了。 “佟爷今天便要回边关了。”事情都撞在一块,情况著实不妙。余美人掐著下颚,沉吟片刻。 “葛总管,开门让佟爷进来,另外派人去准备些婴孩的衣物和金手链。” “是。”葛京领命匆匆办去。 接著她转向杏梅,道:“杏梅,去取春茶来。” “春茶?那可是茶农们为了小姐出嫁特地采收的……”余美人难得锐利的眸光一睐,杏梅只得乖乖去做。 约莫一盏茶工夫後,余美人在前堂接待远道而来的佟邦雪。 边关和塞外的民族们来往甚繁,更有通婚的关系,是以不同於长安京里的商人总带著温文之气,边关来的佟邦雪蓄著满脸的大胡子,体格也魁梧许多,服装亦有塞外民族的色彩,尤其嗓门更是不输塞外的汉子。 “水夫人。”洪钟般响亮的声音,佟邦雪人还没进屋里,声音已经先到。 “佟爷,日安。”余美人迎匕前,福了身,并将佟邦雪带人上座。 “水当家呢?”佟邦雪也不罗唆,开门见山直问。 “这几天艳城忙了些,夫君著实分身乏术,特让妾身款待佟爷,还请佟爷见谅才好。” 早先沏好的新茶让整个前堂飘散著茶香,余美人在落坐後,随即亲自替佟邦雪斟了一杯。 “水当家忙是应该的,佟某不请自来才会错过。”佟邦雪的表情看不出喜乐,倒也没拂袖走人就是。 “佟爷千万别这麽说。”顿了顿,她续道:“先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吧,长安京虽无边关来得严寒,亦相去不远了。佟爷风尘仆仆的来到艳府,若妾身没好好招待,那可真是让您见笑了。” “水夫人都这麽说了,佟某不喝这茶,似乎不赏水夫人面子。”佟邦雪举杯,一口饮尽。 一旁的杏梅见了好不心疼。 这可是连“天下第一茶”都比不上呢!这个粗人喝起来如牛饮,真是糟蹋! 孰料,佟邦雪停顿了片刻,忍不住赞道:“这茶味儿真甘甜!” “能得佟爷的脾胃,妾身甚感荣幸。”余美人柔笑,同时替他又斟满杯子。 “天下第一茶?瞧,佟某这都忘了水夫人可是余家茶庄的当家呢!”佟邦雪拍拍宽高的额头,朗笑道。 眼见佟邦雪终於笑了,余美人和葛京不由得同时松了口气。 “佟爷过奖,这茶非天下第一茶,而是妾身的陪嫁,春茶。”她善尽解说之责,“春季雨量丰沛,茶树经过秋冬两季的休息,使春茶芽叶肥壮,色泽清新饱满,叶质软嫩而香味浓郁,更有茶以春茶为贵的说法。” “既是水夫人的陪嫁,想必也是上等之品,佟某算是傍了夫人的福气了。”佟邦雪缓下手势,慢慢品尝起来。 艳府前堂里尽是宾主尽欢的声音,葛京在心里直赞少夫人的好,实在不懂主子为何阻止少夫人过问艳府的事宜。 至少在这件事情上头,少夫人处理的比他好多了。 当佟邦雪在艳府水家做客的事传进水明月耳中时,他人并不在艳城,而是在长安京里艳府旗下的其他商号巡视。 一得知消息後,他立刻让车夫驱车赶回艳府。 当藏青色篷顶的马车停在艳府大门时,余美人正领著佟邦雪出来,三人在门口碰了面。 “夫君万福。”佘美人率先福了身。 “水当家。”佟邦雪朝水明月拱手,“水当家真是讨了门好亲事,娶了水夫人真是好福气。” 莫测高深的丹凤眸先是瞥了眼安分待在他身侧的余美人,继而转向佟邦雪,“哪儿的话,佟爷过奖了。” “佟某是当真这麼认为。”佟邦雪朗笑数声,“那麽,关於水当家在信上跟佟某提过的事,佟某会仔细考虑,十五前定会让人回覆水当家。” 水明月心头掠过丝丝诧异。 佟邦雪一开始对於两方合作是采保守观望的态度,如今这麼一说,不啻正是答应的意思嘛! 是因为她? 精锐的眸光被抑藏在深不见底的凤眼中,他看著她的神情多了点不同的意味。 “夫君。”余美人低唤了他一声。 “嗯?” “妾身给佟爷准备些礼物。”她附在他耳边低语,得到水明月的首肯後,她才出声:“佟爷,且慢。” 正要跨上马车的佟邦雪止了脚步,“水夫人还有指教?” “不,只是听闻佟夫人月前给佟爷添了子,夫君让妾身准备了些送给小孩的礼物要给佟爷呢。”余美人将功劳全加在水明月的头上,朝葛京使了个眼色,後者随即奉上一只精致的漆盒。 “愿小公子能平平安安,顺顺利利的长大。”她向时送上几句祝福的话语。 “水当家的美意,佟某就不客气的收下。来日艳府喜获麟儿之时,佟某必定送上大礼祝贺。”佟邦雪显得很高兴,连声承诺。 “水某先谢过佟爷了。”水明月点头致意。 佟邦雪收下礼物,上了马车,很快的离开。 夫妻俩伫立在门外,直至佟邦雪的马车消失在中央大道。 “夫君今儿已经没事了吗?”余美人轻声询问,没有其他意思。 收回拉远的视线,水明月回首望著她,“有事?” “已近午时,既然夫君在家,何不用过膳再继续接下来的工作。”她纯粹是出於客套挽留他,毕竟他们俩之前的熟识程度也只到如此,若非他是她的夫君,她可能不会留他。 随侍在旁的葛京可吓白了脸。 在艳府,决计无人敢说出这种话,水明月以商事为重这是众人皆知的事,几乎没有人敢浪费他的时间。 “少夫……”葛京正想替余美人搭个台阶下,水明月则有动作了。 “也好。” “呃?”这声带点错愕的单音,是出自葛京。 余美人当然也感讶异,不过她懂得隐藏,立刻吩咐道:“葛总管,请你让厨娘准备些夫君喜欢的菜,咱们就在後堂用膳,可好?” 最後的问句是请示水明月的:她将大小事情的最後决定权都交给他,不希望他认为她是在强出头。“娘子决定便好。”这会儿水明月倒也好说话,给了个不置可否的答案,反将决定权丢给她。 他知道余美人是余家新上任的当家,对於她的行事作风却不甚清楚,毕竟她上任不久便下嫁於他,在商场上的资历太过轻浅,无法判断:不过同业相忌,一个家有两个当家,不是他所乐见的情况,是以才不让她介入太多。 她有著足以蛊惑人心的美貌,只要抛出几抹柔笑,饶是铁汉也会化为绕指柔,更懂得适时送上些关心,这样的她出现在长安京诡谲多变的商场上,或许能成为异军突起的一匹黑马也不一定,瞧,佟邦雪不就栽在她手中了吗? 有趣! 在长安京几乎没有人能斗得蠃他,换个角度来看,他的枕边人或许就是最大的劲敌也说不准。 敛下锐利的眸光,水明月将对她的兴趣收起,撩起长袍率先踏入艳府。 余美人赶紧踩著细小的步伐跟上。 “今早给娘子的书读了吗?”水明月在她跟上後,始开口问。 小巧的绣鞋在石板地上踏出清脆的声音,她没想到他看起来从容不迫的步伐,实则快得令人跟不上。 “稍、稍微读过。”差点呛了气,她一手轻抚胸,另一手提著裙摆,努力追上他。 听见她岔气的回答,水明月慢下脚步,回身等她。 见状,她深呼吸喘了口气,然後慢慢的踱到他跟前,漾出微笑。 “艳城规第五则,无论是否为要紧事,切记慢步轻移,勿做出奔跑等举动。” 刚好,她也就看到第五则。 此话一出,原本暗责她拖累他时间的心思,立刻烟消云散,毕竟她也没要求他等她,是不? “娘子真是好记性。”水明月唇畔浅浅的笑痕,有著平日不易见到的赞许。 余美人不经意的挑眉。 通常他都在笑,但这抹笑却特别的不一样。 “夫君过奖。”她喜欢这样的笑容。 “适才娘子同佟爷说了什麽?”拾级而上,水明月放慢了脚步让她跟在身侧。 她也没有隐瞒,诚实道:“聊了点和春茶有关的事。” “春茶?”如此而已? “嗯,妾身为佟爷沏了壶新的春茶,佟爷似乎很爱那味儿,一连喝了几杯,还问了些关於茶叶的事。”她主动将经过简述给他听。 “嗯哼。”水明月轻哼。 他原以为她使了手段,没想到仅是如此简单。 夫妻俩一前一後进了後堂,镂刻著精致雕花的玉面圆桌上已奉了热茶,袅袅轻烟在初春仍显寒冷的空气中,有股暖烘烘的幸福感。 余美人站在他身後一步的距离,待水明月先坐下後,才款款入座。 水明月举止优雅的端起釉色鲜艳的瓷杯,不点而朱的红润唇辦轻启,热茶缓缓淌流进嘴里,很快暖了他的脾胃。 出身同为良好的家世,但余美人仍是愣了一会儿。 明明同样是端茶就口的动作,她完全没把握自己能像水明月使来那般吸引人目光,却又泰然自在,他良好的教养仿佛天生的。 “有问题?”放下瓷杯,他用缎子按压擦拭嘴边浅浅的残渍,不解问道。 她的目光太直接,著实令人无法忽视。 余美人收起呆愣的神情,绽开愉悦的笑容,“没,妾身只是觉得夫君长得很好看。” 话甫落,在她身後响起一阵不小的抽气声。 回首就见葛京一脸惊恐万分的表情,连随侍一旁的小厮丫鬟们都是同一号表情。 “怎了?”困惑布满小脸,她不解他们的反应从何而来。 水明月眉微挑,“没事,上菜吧。” 顷刻,丫鬟们逐一端上膳食,不消盏茶工夫,圆桌已布满开胃的凉碟,热腾腾的菜肴,同样冒著热气的参汤和甜晶。 水明月举箸片刻,却发现妻子没有动箸。 “不合口味?” 轻轻摇首,她问:“妾身在想,是否该请明月妹子一起用膳?” 兵兵兵兵! 这次,除了抽气声更加上瓷器落地摔碎的声音。 她今天的好运似乎从佟邦雪走後便用尽,话一直说错,弄得所有人都紧张兮兮的,这会儿更打翻了一地的热菜。 余美人连忙转向葛京,希望能从他那得到一些提示。 “那个……” 水明月向来极厌恶别人将他当成女人,如今新上任的少夫人不但夸他长得好看,甚至将两兄妹搞混,葛京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替她搭台阶。 “朝阳现下住在艳城。”孰料,水明月并没有动怒,莞尔笑言。 朝阳……老天!她居然将自个儿的夫君和小姑搞混了! 粉嫩白皙的脸蛋飞快的染上一抹绯红,余美人既羞又窘,连忙低下头。头一次无法在他面前笑得轻松,直想将自己埋起来,省得面对眼前的窘境。 怪只怪去年上艳城时,被那群莺莺燕燕给误导,才会使她犯下如此可笑的错误,她根本不知如何收拾自己的失言。 “对不住……妾身……”聪慧的脑袋一片空白,她的手足无措连旁人都能轻易瞧出。 精锐的凤眼里闪著兴味,觑著她垂首烦恼,布满红晕的脸蛋娇艳得像朵花儿,原本就色泽光润的朱唇经她贝齿紧咬,闪著更加醉人的红润,她羞窘的模样比起悠然自得是另一番风情,令人疼惜。 他确实不爱人评论他这张貌似女人的脸蛋,许是她一脸无城府的真诚,同样的话由她说来,他倒也不觉有何不悦;可被误认为妹妹水朝阳,即令他有些动怒。世人皆可不认得他为水明月,只有他的妻不能。 不过,看她如此懊恼便知她不是有意的,这次就算了。 “无妨。”他简单的二字,轻易解决了她的窘境。 他的乾脆,反倒使她怔愣。瞧葛京他们反应如此,她原以为他不会那麼轻易饶恕她,任谁也料想不著他只云淡风清的吐出两个字,甚至主动夹菜给她。 “谢谢夫君。”她忙动箸。 一旁的葛京见了,半是安心半是埋怨。 想他们只要一说错话,可没那麽简单解决呢!看来少爷很疼这位少夫人。 正当夫妻俩平静无声的用膳,葛京突然附耳在水明月耳边说了几句,只见他的表情没变,但隐约能看出他的笑意从眼里消失。 余美人默默的观察著,等到葛京说完从差使那得来的消息退到一旁後,随即夹了样菜放进他的碗里,慢慢地开口问:“夫君有要紧事?” 水明月没答腔,只是进食的速度加快,般没多久工夫便搁下碗筷。她知道他就要离开了。 “夫君,妾身有一问。” 啜口茶去除口中味道的水明月用眼神示意她开口。 “不知夫君今夜几时进房?”今早听了葛京的话,她委实认为他处理商事问题的时间过长,才会有此一问。 比黑夜更深邃的凤眸瞅著她,半晌後水明月才启唇,“有事?” 她让下人将满桌的菜色撤下,同样啜著清口的茶水。 “今晚妾身想等夫君回房,可好?” 等他? “晚了就睡下,甭等了。”话落,水明月站直身躯,举步跨出後堂。余美人跟在後头,朝他轻喊:“妾身会等到子时。” 他的步伐有片刻短暂的停顿,几乎快得令人看不出来,但她捕捉到了。 她有十成的把握,水明月今夜会在子时前进房。 第三章 深夜,冬春交替的夜晚仍带著寒气。 房内被烘炉烤得一片温暖,余美人靠坐在虎皮交椅上,两手捧著本书边看边等水明月回房。 “杏梅,几更了?”著迷於书中的内容,等她再度回到书外的现实,已不知时辰,於是她随口问了陪在身侧的丫鬟。 等了片刻没得到回答,她扬眸一睐,就见杏梅站在一旁打起盹釆。 余美人失笑,喊了几声:“杏梅、杏梅。” “苏——”杏梅吸了吸淌溢出来的涎沬,睡眼惺忪地问:“是,少夫人有伺吩咐?” “你先去睡吧,接下来我自己等就好。” “不,杏梅陪少夫人一起等……”边说,她的眼睛又慢慢的闭上。 见状,余美人差点忍俊不禁,扬起手拍拍她,“得了,下去吧。” “不行!不行!等会儿少爷回来,少夫人还得伺候少爷沐浴,杏梅得去请人帮忙烧水。”掌了自己两巴掌,杏梅努力维持神智清醒。 “这麼点小事,还怕我做不成?”埋首回书里,余美人语调轻柔却不失坚定,“总之,下去睡吧,有事我会唤你的。” 在余美人的坚持下,杏梅拖著浓浓的困意行礼後才离开。 空气里是静默的。 不到一盏茶工夫,她听见了打更的声音。 “已经二更了。”放下手中的书,她打开窗向外瞧。 除了淡淡的月光洒下,只剩一片看不清楚景物的漆黑,窗外吹进的北风和房内的温暖形成反差,竟令她有些昏昏欲睡。 是她说要为他等门的,所以绝不能食言。 於是她掩起窗扇,翻开书页,欲将心思埋回书本里。 许是房里太温暖,许是从未如此晚睡,脑袋一片浑沌不清,她最後的知觉渐渐被抽走。 啪! 脱离她手上的书掉落在地,发出轻微的声响。 在一片温暖的房内,她沉沉睡去。 水明月在接近平时回到艳府,平时他都是过了子时才会回府,今日的反常让总管葛京差点错过迎接主子的时机。 甫下马车,葛京立刻提著灯笼上前,替水明月照亮脚边的路。 “她呢?”若不是惦记著她的话,他也不会亥时便打道回府。 “少爷,是说少夫人吗?”葛京想了想,未了还是决定询问清楚。 当映著摇曳灯火的凤眸不愠不火地睨了他一眼,葛京立刻知道主子就是在问少夫人。 “少夫人早早便回房里歇著了。” “睡了?”他的眼神黯了下来。 到底是跟在水明月身边多年,葛京听出主子语气里不明显的情绪起伏,忙道:“小的不清楚。” 水明月踏著惯有的快速步伐,很快来到自个儿的新房。 烛火还亮著,虽然微弱。 看来她还醒著。 这个想法让他原本不悦的心情转好。 不自觉的加快脚步,来到房门前,他扬手要葛京先退下,才打开门,撩起袍角跨了进去。 人不在床上。 鹰隼似的视线环顾了偌大的室内一圈,最後在虎皮交椅上找著了那个睡著的小女人。 缓缓踱向她,他先是捡起掉落地上的书,随意搁在桌上,然後直挺挺的伫立在她面前动也不动,专注的瞅著她,眼里闪动著比火还要亮,也比子夜更为黑暗的光芒。 余美人在阴影的骚扰下,眨眨眼,慢慢转醒。当一抹伟岸身影映入水雾的大眼里,她直觉地露出一抹娇憨的笑容。 “夫君万福。” 霎时,水明月眼底的璀璨光亮更加深,且复杂。 刚打了个小盹醒过来,余美人的思绪尚不清楚,所以没瞧见那抹他深藏在眼底的异样光彩。 “夫君要沐浴吗?妾身让人烧水,可好?”伸直缩在椅上的两条腿,她举高手拉拉筋骨,伸伸懒腰,然後从椅上起身。 “我在艳城洗过。” 没错过她任何一个小动作,带火的凤眸注意到她伸懒腰时胸前曲线优美的隆起,不盈一握的纤腰,露出单衣的两条纤细白皙的手臂,以及那双盘曲在椅上的腿。 “洗过了?”她的神情浮现一丝懊恼。 她原就想做个尽责的妻子,至少替他沐浴更衣这些事情得由她亲自来,结果又晚了一步。 “那,夫君要歇息了?”仰起细致柔美的脸蛋,她问。 没有答腔,水明月眼神莫测高深的直观进她眼中。 他有个美丽的妻子,这一点绝对是不容置疑的。昨夜他错过了洞房花烛夜,但今夜可不同,至少现下才子时,他们有的是时间。 “嗯。”他低应了声。 余美人没错过他声音里的沙哑,於是多瞥了他一眼,“那麽,让妾身替夫君宽衣。” 他今晚的话比起今早来得少,难不成得了风寒? 水明月如同早上让她接手料理他衣裳的事,没有拒绝,如炬的目光却没有片刻离开她身上。 替他解开白日由她亲手系上的腰彩,余美人开口问:“夫君身子还好吗?” “为何如此问?” “夫君的声音听来有点沙哑。”赭色的长袍随著她的话被她褪下。 眸心闪著莞尔的笑意,水明月回道:“我没有染风寒。” 是没有染风寒,只是身体同样上火:另一种难以以扑灭的火。 “嗯。”余美人欲替他将发上的发带解开,但不够高。“夫君请坐下。” 水明月依言拾了张凳子坐下。 余美人立刻绕到他身後,柔软的小手没两下便解开他的发带,比女人还柔软滑顺的长发倾泄而下,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 “过来。”他的语气一贯淡漠,但话里的命令意味浓厚。 不舍的收回小手,她踱到他的面前。 这会儿换水明月由下往上看她,“这儿的一切还习惯吗?” “习惯。”大致上来说和她在娘家的生活并无太大不同,至多就是睡觉时身畔多了一个人。 水明月拉起她好似没有骨头的滑嫩小手,搁在掌心里缓缓摩挲。 冰凉的寒意随著他的手传递给她,余美人不加多想,随即反被动为主动用自己暖暖的手温,抚揉那双同样纤细修长的手,两道弯弯的柳眉拧著忧虑。 他的体温间接告诉她房外的天气还是寒著。 “会冷?妾身让杏梅在烘炉里多加点柴火。”有些心急,余美人放开他的手,转身便要去唤丫鬟。 伸手扯住她的脚步,水明月摇首,“甭麻烦。” “可……”眼里染上一丝丝的担忧,她仍犹豫。 “別愁了。”总是带著疏远的凤眸渗出一丝疲意,他道:“过来。”他并没有猴急的将她拉回去,只是等她自个儿走到他跟前。余美人又觑了眼紧闭的门板,再看看两人交握的手,最後还是乖巧的回到他面前。 透著凉意的手爬上她的颊边来回轻抚,指间薄薄的笔茧搔刮著她的脸,所到之处引起阵阵酥麻,亦在她心里掀起不小的涟漪。 此刻,他紧锁著她的眸光,用著她未见过的明亮眼神。 余美人不自在的避开,“夫君累了,还是早点歇下吧。”他看她的眼神太赤裸直接,他不觉害臊,反倒是她羞赧了起来。 “我不累。”长指紧扣著她的下颔,他不让她闪躲逃避。 “那……妾身累了……”一对上那双如炬的目光,她便慌忙的垂下眼避开。 水明月没答腔,看似单薄实则健壮的手臂在她没发觉的时候,偷偷爬上了纤细的柳腰,跟著一使力,霎时,两人间的距离缩短。 “夫、夫君!”不习惯这个距离,她越发慌张。 “有事?”从来都是笑弯的细眉一挑,竟略带轻佻的意味,他唇边勾起的笑容更是莞尔。 余美人轻微的挣扎了几下,没料想到他力气如此之大,她只得轻叹,“没。”她当然没事,有事的是他! “不喜欢我碰你?”流连在她颊边的长指放轻了力道,像是阵阵的风轻轻吹拂而过,丝毫不带威胁,想让她习惯他的碰触。 余美人注意到他对她的称呼由疏远的“娘子”,改为“你”心头忍不住发烫轻颤了起来。 这代表他比较重视她了吗? “没……的事。”她嫁给他,那麽他即是她的天,她亦是他的人,出嫁前娘亲已经将新婚那晚会发生的事同她说过,只是昨晚她根本连他何时回房的都不清楚,是以该发生的事根本无从开始。 可今夜就不同了,她可以看出他眼神里志在必得的眸光,只是她还没做好心里准备。 “如果你不喜欢,那就睡吧。”说完,他作势放开她。 水润的唇辦一抿,墨黑的眸心悄悄凝固一股坚决,她首次主动拉住他的衣袖。 背对著她,水明月唇角勾起一抹笑,他知道她会妥协。 “嗯?”回过身,他佯装一脸不解。伸手去拉他,已经耗尽她所有的勇气,余美人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灵气逼人的秀美脸蛋在烛火的映照下满是苦恼,数度欲言又止的眼神直往他瞟。 看来他的小妻子面皮很薄,她现下肯定後悔死自己方才的拒绝,要是顺势发展下去,根本用不著经历眼下的情况。 “你不说,我怎麼知道呢?”水明月仍逗著她。 “夫、夫……”要她怎麽说? 慧赔如她这会儿也踢到铁板了,脑子里转呀转的想不出个好词,用来能不羞人亦可表达出她的意思。他一双丹凤眼里闪著促狭光芒,兴味更加盎然。 “想必娘子是有要紧事想同为夫的说,是吧?”清朗的嗓音掺杂逗弄她的意思,如果她仔细听必定能听出来,只是这会儿她又羞又急,根本没法子专心。 余美人一听,连忙摇头,继而又点头。他挂上温文尔雅,堪称最亲切的笑容,“那麼,到炕上说可好?房内著实冷著。” 他可以了解她的不自在,毕竟两人成亲前只见过一次面,但能不能体谅又是另一回事,至少可以确定今晚是别奢望他有那等宽宏大量了。 从他的眼里,余美人清楚的看见深沉的火焰,完全明白他在打的主意。 小脸烧著一片火红,她垂下头,良久後,才轻轻的点了一下。 得到首肯,水明月也不再废话,直接将她抱起。 “呀!”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给惊吓,余美人轻喊了声。 水明月低眸垂视著她,眼睛异常晶亮“别担心,好吗?”他的问话好轻好轻,像是怕吓著她。 合眼片刻,当她再度张开眼时,眼里只闪著对他的信任。 “乖。”带著赞赏的笑容柔化了他的脸,使余美人看呆了。 水明月手脚俐落的将她抱上暖炕,放下芙蓉帐。但没隔多久,衣襟敞开的男人,面无表情的下了炕,只有额际隐隐闪著的薄汗泄漏出他的心急。他踏著沉稳的步伐,来到桌边吹熄蜡烛。 烛火,灭了。 翌日,她在水明月的怀中幽幽转醒。 当知觉回笼,她的第一个感觉是全身上下所有的骨头快散了。她原想今早一定要赶在他之前醒来,帮他做好晨间梳洗的准备,虽然是这样没错,但横在她腰间的手臂没松开,她也爬不起来,身子每一处都泛著酸疼,索性就这麽赖著。 抬眼瞅著闭目沉睡的他,余美人不得不承认自个儿的夫君真的很好看,无论用任何字眼称赞他都稍嫌差了点,无怪乎男人看他会称上几句“倾国倾城”,而女人见了却又觉得他“俊俏温文”。 同样是人生父母养,他的好皮相真会招人嫉妒呀! “几时了?”饶是他再贪睡,被她这麼一直看下去也会醒来。 两双同样媚眼如丝,一则透著淡漠,一则闪著柔和,气质全然回异的眼眸对上。 “妾身也是刚醒。”水明月的手臂稍微使劲,将她往自己怀里压,同时嗅著属於她的香气。余美人後知後觉的意识到两人未著片缕,忍不住扭捏了起来。 “我等会儿还得上艳城处理商事。”他闷哼了声,声音突然变得沙哑。 羞红了两颊,她听懂了他的意思,也感觉到自己制造出的“灾难”,她嗫嗫嚅嚅地说:“对不住……” 水明月拉开两人的距离,眼神跟昨晚一样灼热而清亮,只有表情仍是一贯的淡漠冷清,“我让下人烧些热水给你清洗。” 她本想拒绝,因为怕让丫鬟见著她身上那些欢爱过後的羞人痕迹,但念头一转,她清楚自己要是不好好泡个热水舒缓舒缓筋骨,今日肯定会很难受,便由他去了。 “今儿没事的话,便留在府里。”他交代,她只是点头,并没有开口答应。 她早拿走计划今儿要上余家茶庄的分号处理些事情,决计不可能待在府邸里的。 这些话她搁在心头,聪明的选择不说出口。 确定腰腹间的火热消退,水明月才从炕上起来,一身白皙的皮肤跟女人一样吹弹可破,早晨的阳光透进来,照射在他肌理分明的身上,他并不是风一吹便倒的单薄身躯,虽然是瘦,却是劲瘦且精壮。余美人不经意的朝他一瞥,轻喃:“难怪穿起衣裳会好看……” 早已穿妥衣袍手里拿著束发带,水明月听见她的话,喉头发出不明的低沉笑声,“帮我。”他回到床边坐下,同时将束发带递给她。余美人依言坐起身,拥著绫锦被包妥好自己,才替他绾起一头长发。 “夫君记得先前曾见过我吗?”由於有了夫妻之实,再者水明月对她说话时也不再使用那些感觉疏远的称呼。自觉的放松,以“我”代换“妾身”二字。 “在艳城。”是的,他记得。 以她的绝色容貌,要令人忘记也困难。 那时在艳城他便已知晓她的身份,因为那不是他们头一次碰面,早在更久之前他们便见过。他之所以会问惠舜禾知不知道她的身份,只是想测试惠舜禾的处事能力。 余美人没想到自己只是随口问问,他居然记得,当下心头一暖,这比任何话还要让她来得高兴。 “为何这麼问?” 手下的动作缓了缓,她在他身後露出了绝艳的笑靥,摇首道:“没事,只是问问。” 水明月转头想窥探她的表情,未了,又转回直视前方。 没多久工夫,丫鬟们送进一桶桶的热水,装满整个桧木桶,偌大的房里弥漫著氤氲水气。 丫鬟朝水明月和余美人福了福身,在旁候著服侍她净身。窝在芙蓉帐里的娇俏人儿还是难为情,在里头磨蹭许久。 水明月见了扬掌一挥,遣退了丫鬟们。 跟著他拉开芙蓉帐,身著一身湛青色长袍的水明月露出浅浅笑意,“不好意思?” “唔……嗯。”她颔首。 这毕竟是她头一次经历这种事,一时间还无法习惯。 他招手,要她靠近一点。不疑有他,余美人徐徐朝他靠过去。 等她一接近,水明月立刻将她连人带被抱了起来,长腿一跨,几个大步便来到桧木桶旁,才把她轻轻放下,站在一旁等著接过她防止春光外泄的绫锦被。 “嗯……谢谢夫君,但……”她用眼神暗示他先转身。 不多说,他很乾脆的转过去,一阵宪牵声和轻轻的水声传来,余美人忍著腿间的酸麻,缓缓浸入水里。 水明月这才转回身,捡起落在地上的绫锦被,“好了再唤我。” 余美人舒舒服服的泡著热水,约莫一盏茶後才换妥衣裳坐在玉面圆桌前,而他就坐在她身旁,跟昨天相比似乎不急著离开。 担心昨夜的轻狂会伤了她,水明月连早膳都让人送进房里。 水明月举起象牙箸,慢条斯理的吃起早膳,举止一如昨天进食那般优雅贵气,丹凤眸里透著温和的光彩,此刻的他像只温驯高贵的猫儿,不带半点杀伤力,但她就是觉得奇怪。 “夫君今儿不上艳城?”这似乎成了她最常问他的问题。 咽下口中的食物,他佣懒地回答:“不急。” 不急?那前两天尽往艳城跑的又是谁? 余美人举起象牙箸,红润的唇辦轻启,一小口一小口的吃著早膳。对於他留下来用早膳还是很好奇,澄澈的眼眸不住地往他身上瞟,象牙箸扫过每一样看来精致却食之清淡的菜色,并不忘替他布菜。 “我的脸上有东西?”放下象牙箸,水明月只手撑著下颔瞅著她。 “夫君的脸还是跟往常一样。”连颗麻子也找不著。 “少爷,少夫人,日安。”葛京在门口行了个礼才踏进房内打扰他们。他恭敬的用双手奉上一封信,余美人不经意的一瞥,上头的封蜡正是水家的家徽。只见水明月拆开封合处,很快读过信里的内容,眼神也从温和瞬间转变为严肃。 他把信兜进怀中,吩咐她道:“慢慢吃,有什麼需要就跟葛京说。”话落,水明月迈著泰然自若却速度极快的步伐离去。 余美人默默地夹了几口菜,但进口中的味道是越来越淡,直到再也尝不出口中嚼著的食物是甘是咸,她才放下象牙箸,让人撤下一桌没吃完的早膳。 唉,他果然很忙,忙得连吃东西都嫌浪费时间。每当他们用膳的时候,要不了多久时间,葛京便会进来带口信,或是传书信的,直催他回去工作。 看来她嫁了个非常了不起的男人呀! 藏青色篷顶马车一路由中央大道驶来,车轮辗过石板道路,马蹄亦嚏嚏地响著,但最引入注目的是几匹年轻力壮的马儿身上全有著艳府水家的标志,明眼人一看便能知晓马车里头坐的人肯定是水明月。 南大街上的人群有的扶老携幼,有的三两成群,可不论是赶集的,或是出来逛市集的,全都将视线投向那辆马车上。 艳府水家在长安京人人爱说嘴,久而久之,长安京百姓也养成了只要碰上艳府人便多瞧上几眼的习惯。毕竟只要是和艳府水家沾得上关系的人,十个有八个长相称得上是好看,在艳府和艳城里工作的奴仆丫鬟更是个个气质脱俗呢! 是谓不看白不看,索性,就看了哏! 这会儿车夫让马儿停在一间茶庄前,然後拿出踏脚凳,所有的人也都伸长了脖子,张大眼睛等著水大当家现身。车门被推开,先下车的是一名长相端丽的小丫鬟,接著是一名身著素白色绸缎,肩披粉嫩红色的披巾,生得灵秀娇俏的女人。 谜底揭晓,马车上坐著的并不是水明月,而是他刚新婚没多久的美娇娘。 “少夫人,好多人正瞧著咱们呢。”杏梅跟在余美人身侧低语。 “由他们去看,咱们只管做好分内的事。”余美人泰然处之,丝毫没有被影响。这下有更多人停下手边的工作,并争相告知其他人这个消息,引起一阵窃窃私语的讨论声。 没有多做停留,余美人很快进了茶庄。南大街有许多客栈和饭馆,当然茶庄也不少,余家在这儿便有三处分号,今儿她就是来拜访这儿的掌柜,了解目前的买卖情况。 老早接到余美人会来的消息,掌柜已经沏上茶,备了上座迎接新上任的当家。 “大当家,日安。” “掌柜的,别多礼。”寒喧过後,余美人专注在掌柜送来的帐册上。倒是边泡著茶,边小心翼翼瞧著她的掌柜,几次欲言又止的行径,影响了她的注意力。 “掌柜的有话便直说吧。”掌柜仍是犹豫,踌躇了半天,才按捺不住地开口:“大当家,小的听说余家所有茶庄很快就要纳进水家的产业下,当真有此事?” 闻言,弯弯的秀眉微拧,余美人放下帐册,捧起添人新茶的陶杯,轻啜了一口,才问:“是听谁说来著?” 余家茶庄全要纳人水家的产业下?怎麽她这个当家的一点消息和头绪也没有? “南大街上其他两家分号的掌柜都知道啦!想必长安京里其他分号的掌柜也都有所闻。”掌柜连忙告知实情。 纤细白皙的手指在桌上点了点,她看著他问:“依掌柜的认为呢?” “若这只是个传闻,大当家千万得澄清。在这长安京传得最快的就是这些要不得的小道消息,若让其他那些有生意上往来的饭馆客栈起了警戒心,那可不好了。”这些天来早有合作的东家来探问情况,那可不好受。 余家以诚信做生意,态度好些的说来瞧瞧有无新进的茶,当然也有些上门的东家开门见山的质疑余家现下的情况,这教他们这些忠心耿耿的掌柜颜面往哪搁? 垂下眼睫,她反问:“如果纳入水家旗下不好吗?否则怎会让往来的其他铺子起戒心?” 据她所知,艳府水家可是长安京最富甲一方的大商人,商誉亦是有一定程度的影响。 掌柜颔首,“纳入水家旗不是无不妥,但如此一来,会让余家的商誉蒙上一层阴影,来往的饭馆客栈的东家们会以为是我余家茶庄已经不行了。” “真有如此严重?”让余家的商誉背上恶名,的确不是她乐见的。 “大当家不知道,在长安京有两种传言,一是说水当家看中了余家茶庄遍布天下,而他艳府水家想吃掉这一块商机,才会向老当家提亲。” “另一说呢?”她亦认为水明月是为了余家茶庄而娶她。 “另外的传言可就大大的中伤我余家茶庄了,有人说余家茶庄表面风光,实际上已经赔光老本了。这种子虚鸟有的传言,听在合夥的东家们耳里当然不好。” 原来除了第一个她早已耳闻的消息外,还有另一个版本。虽说空穴来风的传言不足采信,但三人成虎的力量更可怕,尤其在商言商,即便是合作几代有姻亲关系的老东家,都可能为了利益随时拆夥,她的确是该为了这种传言好好思考应对的法子。 “我知道了,关於掌柜的建言,我会好好看著办,思忖出个好的解决方法,请掌柜的放宽心。”余美人安抚了情绪有些激动的掌柜,也明白他们的苦处。 如果本家一倒,位於外地的分号总是最晚知道,却得面临接踵而来的东家讨债,股东要求抽股银,这当然会让分号的掌柜们食不安稳,坐立难安了。 “是小的僭越了,不过兹事体大,还望大当家慎思。” 一时间,余美人只是看著远方沉默不语,半晌後,终於开口问:“这事的起因都是因为我下嫁水家引起的?” “长安京所有分号的掌柜都盼望大当家嫁给水当家,这是门好亲事,问题仅是出在那些恼人的流言蜚语。”掌柜赶紧澄清。 “嗯,我明白了,各位掌柜的祝福也已经收到。”收回远游的视线,她暍下那杯冷却後苦涩许多的茶。“还有其他分号的掌柜得去打声招呼,那麼我先告辞了。” “大当家慢走。”掌柜一路送她出了分号。 方踏出分号,余美人抬头望了望暗下的天际。 沉厚压人的乌云像口大锅紧扣著长安京的上空,有股山雨欲来的湿闷感,令人跟著闷厌不快。 “少夫人,看样子快下雨了。”杏梅有些著急,这一趟出来她并未准备伞。 垂下头,余美人拉起裙摆踩上踏脚凳,进马车前留下一句:“往下一间分号走。”杏梅只得乖乖跟上。 马车里,余美人卧在软软的缎枕上,眉梢染上浅浅的苦恼。 掌柜提到的事情,确实不可轻忽,而应变的对策她一时半刻间也无法思索出个头绪。 没想到来到长安京的第三天她便碰上难题。 究竟她这一嫁,是对还是不对? 第四章 过午後下了一阵不小的倾盆大雨。 雨势来得猛烈突然,打断了热闹的市集,路上的行人纷纷躲避到店家搭出的遮雨棚躲雨,茶庄饭馆前更是搬出了好几张桌子椅子,店小二满堂跑忙著招呼,为了应付突然涌人店里躲雨的客人,并乘机赚上一笔。 “果然下雨了。”杏梅掀起帘子的一角看看外头的雨势。 连续走了几间分号,感到些许疲累的余美人坐卧在缎枕上,淡睐了帘子一眼,没有伸手去拨开的冲动。 “找间小店休息一下,让车夫和马儿避避雨。”雨势大,要在这样的路上行走委实麻烦,乾脆让人马都休息片刻,等雨停了再上路。 她话才说完,马车一阵摇晃震荡,跟著车厢便倾斜了。 “哎呀!怎麽了?”杏梅叫得比主子还大声,忙扬声问著前头的车夫。 “方才会车的时候车轮陷进水坑里了!”雨势过大,车夫嚷著的声音,夹杂著雨声一起飘进车厢里。 杏梅挤皱了一张脸,“少夫人,您在这儿等著,杏梅下去看看。” “不。”思索片刻,余美人摇摇头,“咱们一起下去,这样马会比较容易将车子拖出水坑。” “不行,少夫人,外头雨正大著呢!”杏梅头摇得跟博浪鼓似的,连声制止她出马车。 “附近都是店家铺子可避,淋点小雨罢了。”柔荑理了理衣裳上的皱褶,整整衣襟,余美人准备踏出马车。 “少夫人等等,至少让杏梅去跟店家借把伞来。”杏梅匆匆说完,便冲下马车。 不想辜负杏梅的一番好意,余美人在歪斜的马车里又坐了一会儿,直到杏梅拿伞来接她,她才撩起裙摆,踩著踏脚凳小心的步下马车。 “小心脚边,地很湿泞的呢!”杏梅像只保护小鸡的母鸡叨叨念。 余美人不禁失笑,“得了,我又不是三岁的娃儿。”不过她还是提起裙摆注意脚边地上脏污的雨水。 “哎呀!鞋都给弄脏了。”一进入店家的遮雨棚,杏梅赶紧拿出帕子要替主子擦拭鞋上的污渍。 余美人扬手制止,“回府再洗就好。”接著她觑著一侧车轮深陷泥泞里的马车,忍不住问:”差不多要多久工夫才能拖出来?” 在马车上还没感觉,这会儿下了马车才发现车轮陷得可深了,恐怕要五六个壮丁一同使力才能推上来。 “看情况陷得颇深,少夫人请等等。”车夫也下了马车,边赶著马儿边帮忙推。 “不打紧,慢慢来,安全最重要。”她不急,也要冒雨赶马的车夫安心。 余美人坐在遮雨棚下静静的看著。 没多久,雨势渐歇,虽然还有些细雨,不过已没有稍早前来得大。马车车轮依然陷在水坑里,车夫赶了又赶,鞭鞭抽在马儿的身上,可积满雨水的石板路变得湿滑,无论马儿怎麽拉,车子仍是动弹不得。 “杏梅,挽好袖子,过来帮忙。”确定雨势趋缓,余美人挽起衣袖,准备过去帮忙。 杏梅方会意过来主子的意思,头猛摇并急忙嚷喊:“少夫人,您就坐这看吧,别让杏梅为难啊!” 她这主子什麽都好,最不好的一点就是人太好,看到旁人有麻烦总会忍不住想帮助对方。 “我帮忙推车是哪为难你了?”余美人轻笑,佯装不解,同时迈步往马车走去。 到底这马车是自个儿家里,而非雇来的,她怎能放著不管?施点力帮忙推一下,快快离开这里回府不是挺好的?她看不出有哪为难了。 阻止不了余美人,杏梅只好匆匆跟上,护在一旁。 “少夫人,您别……”车夫见了也发窘,委实不敢让艳府水家娇柔的少夫人做这等下人做的工作,要是马车一推动她没站好摔著了,倒楣的可是他。 “是啊,少夫人,这把伞您撑著,杏梅来推就好。” 接过伞收下还给店家,余美人从容的对车夫说:“麻烦你到前面赶马吧。”她丝毫不在意被绵绵细雨给打湿一身料子极好的衣裳。 就在杏梅和车夫不知该如何阻止余美人是好时,从他们身後传来了清朗醇厚的声音—— “美人。” 和声音的主人相处了数日,余美人怎麽也不会错认。 “夫君万福。”转过头,由奴仆撑著伞的水明月就站在那儿,她朝他福了福身。 等等,他唤她美人? 慢半步意识到他对她的称呼改变,被细雨沾湿的眼睫低垂,水润的脸蛋也浮现一抹嫣红。 水明月用眼神示意随侍在侧的小厮为她打伞,问口询问道:“发生什麽事了?” 冒雨赶著马的车夫恭敬的回答:“会车时车轮陷入水坑里了,天雨地滑的,马儿拖不动车子。” 正眼也没瞧车夫一眼,水明月抬手撩起几缯落在她颊畔被雨水沾湿的发,“我是问你。” 又不是没长眼,他当然瞧见车轮陷在水坑里。 秀美的脸上一片热红,对於他亲昵的举动,余美人的头简直快垂到胸前,连看都不敢看他。 “我想帮忙……”她怯怯地回答。 帮忙? 凤眸在她和马车间来回,很快便了解她的意思。 只要看到他,似乎连对的事都会变成错的,她明明是出於好意想帮忙呀!可他看她的目光,好像她做了件错事。 余美人试著迎向他的目光,不想被他的气势打败。 挑眉回觑著她,没有苛责她不合身份的行为,水明月牵起她的手,将她带回遮雨棚下落坐,同时吩咐道:“向店家讨根木棍,一端抵在车轮下,另一端让人施力往下压。” “是。”一旁的奴仆和车夫赶紧领命照办。 初春时节,乍暖还寒,长安京正飘著蒙松雨,偶尔吹拂而过的春风还掺著寒意。 一身被细雨点打得微湿的丝质衣裳紧贴著曼妙的身躯,被风拍红的粉嫩两颊闪著水气,镶上两颗墨色的宝石璀璨而耀眼,万种风情的余美人吸引了不少视线,而她倒是没自觉。 看似温和实则冷淡的丹凤眸闪著锐利的眸光,扫过所有偷觑著她的目光。不论是老是少,一接触到那两道备感压迫的视线,任谁也不敢明目张胆的继续看,纷纷别过头装忙碌。 纤细的肩头突然一阵暖,余美人偏首看向身上多出来的鹤氅,那原本是在他肩上的。 “披著,别受凉了。” 轻柔的鹤氅阻断众人美景,亦替她挡去寒意。 白嫩的小手摸上鹤氅拉拢了些,随後朝他漾起娇美的笑,她软声道:“谢谢,夫君。” 深不可测的丹风眼瞬间闪过熠熠光辉,很快又被他压下消失无踪。跟著,水明月向店家讨了杯热茶给她暖身。 余美人先嗅了嗅茶香,接著轻啜了几口,茶的滋味徐徐人喉,她的眉心也渐渐蹙起。 “不顺口?”相较於她,他的面前只摆了杯清水。 他早已耳闻余家几代的当家皆有高明的品茶功力,茶的风味、甘甜和茶叶的新鲜以及优劣,只要一口,便能辨别得出来,是以他光看她脸上细微的表情,便能知晓她的想法。 “风味……嗯,只能称得上是普通。”余美人客气的下了评论,却不再碰那杯热茶。 如果是值得一喝的好茶,就算茶放凉了,为了表示敬意,她亦会喝完整杯,可这会儿她的手连碰都不愿去碰,表示这杯茶的品质低劣。 这小本经营的店家能喝到何等好茶?她不能太强求。 暗暗在心里告诫自己对品茶的完美要求不得在此用上,她将目光重新摆回前头的马车。 余美人从头到尾仔细的观察仆人们的动作,等到木棍架好後,她才明白水明月想做什麽。 “原来是想借力使力。” “总比使用蛮力来得简便,更节省人力。”余美人不得不佩服他的心思敏捷,至少她便想不出这样的法子。 “今儿怎麽不在府里休息?”水明月转了个问题。 像是同时拥有两颗脑袋,水明月对发生过的事都清楚记得,更甭提早上他才说过的话。 思考片刻,她决定不告诉他出来的目的,避重就轻道:“出来逛逛市集,想瞧瞧这儿跟永乐城有何不同。” 他形状优美的薄唇勾起莞尔笑意,“从辰时到未时,想必你一定将所存的店家都仔细走过了。” 她听出他玩味语气下的戏谵,俏脸一红。 他是如何知道她辰时便外出的?他不是卯时便离开艳府? 即便知道她脑子里转著什麽样的思绪,水明月亦没打算告诉她原因。 稍早,他回到艳府想同她用午膳,整个府里却找不著她的人,才从葛京那里得知她一早出府未归,也没交代要上哪儿,於是他做了件连自个儿都觉愕然的事——出来找她。 不到一盏茶工夫,马车车轮终於离开水坑回到石板路面,水明月淡淡的问:“要到处走走吗?” 余美人一愣,瞠著一双水蒙蒙的眸子瞅著他,螓首略偏,显是对他的话感到困惑。 他的意思是……一要跟她一起逛市集? 没解释,他仅是用眼神询问她。 “啊?……嗯。”於是,水明月让奴仆和马车先在附近歇息,然後撑起伞偕同她,两人并肩漫步在细雨中。 余美人聪明的不去问他今日为何不上艳城,静默的跟著他。 雨丝飘摇似水雾,包围著一高一低的身影,在他们四周搭起自然的帘幕,让两人的身形显得扑朔迷离。 雨幕同时阻碍了视线,余美人没看清楚眼前有一洼积水,直直的踩进去——水声响起时,绣鞋跟著浸得满是湿意。 “糟了!”她轻呼,赶忙缩回腿儿,原本就泛著淡淡红霞的脸蛋染上更鲜艳的红色。 弄湿鞋她并不在乎,她在乎的是在他面前出糗。 将她的羞窘尽收眼底,水明月贪看的是她脸上那抹醉人的红潮,和每当她慌乱的时候那无辜却又懊恼的眼神,总是让他心头一阵荡漾。 他喜欢美丽的事物,而她便是他目前最感兴趣的一样。 “湿了。” “嗯。”她赧然颔首。偏偏在这种时候出纰漏,她快恨死自个儿了!孰料水明月将伞交给她,屈膝蹲在她面前。 腿儿被抬起,她有一瞬间站不稳。 “手搭著我的肩。”他开口,余美人连忙将手压在他的肩头上,站稳了身。 水明月替她褪去绣鞋和湿透的罗袜,露出惹人遐想的白皙脚踝,上头有著微微的湿意,好似沐浴过後一般。 腰腹间猛地窜过一阵火热,他只是看著捧著她小巧的玉足,已经口乾舌燥,昨夜的感觉清楚的苏醒过来,蛰伏在他心底的欲望来势汹汹,理智差点尽数崩溃。 “夫君?”等得有点久,她出声轻唤。不料水明月突然将她打横抱起,余美人差点让伞掉了地,没拿伞的那只手攀上他颈问,她赶紧打好伞替两人遮去绵密的雨丝。 “看来今儿似乎不适合用走的。”泛起轻笑,他决定打道回府。 没错,必须快点回去,即刻! 艳府水家的奴仆,自从有了少夫人之後,日子变得忙碌起来? 虽然还是一样卯时前上工,戌时歇下,但现任的当家水明月开始不定时的在午时回府用午膳,婚前艳府的厨子午时只须负责奴仆下人们的伙食,如今却得时时做好准备,以应付水明月突然回府用膳,著实让府里的奴仆提著一颗心,望门等待,就怕怠慢了。 今月,水明月仍是一声不吭的回到艳府用膳,余美人照例陪在他身旁。 她想起葛京说过的话,不了解一个埋头进帐册里便不知天昏地暗的人,如何能在午时回府用膳,在艳城里吃不是更方便吗?但是看到葛京对於几乎每天回府用膳的水明月感到高兴,每天到水家祖宗牌位前烧香祝祷的,她便也没多问了。 “不合口味?”见妻子举著象牙箸却甚少移动,水明月开口询问。满桌丰富的菜色,凉碟、热菜、羹汤、甜品样样不缺,在艳府虽然吃食看上去精致,但大多味道平淡,让生长在南方口味偏重的余美人不太习惯。 “没……”想都没想就要否决,但在水明月坚持的目光下,她缓缓吐露:“味道淡了些。” “你吃辣?还是咸?”余美人摇摇头。 “甜。”她特别喜欢甜味的食物,但在水家似乎很少见到。 “葛叔。”他唤来葛京,“晚膳起,让厨子加重口味,做些南方料理。” “是。”恭敬的应了声,葛京退回一旁。没料到他会为了她改变口味,余美人连忙说:“其实不打紧的,过一阵子便能习惯。” “那麽这阵子你打算都不吃吗?”水明月简单的一句话便等於决定。 “也不是……”说不过他,她只好言谢,“谢谢夫君。” 他的体贴她都看在眼里,感激在心底,但除了谢谢以外,她不知道该说些什麼。 “吃饱就好。”他别具深意的打量了她一眼。 对於她纤瘦的娇躯他虽无不满,还是觉得有待加强。 没听出他话里的意思,没胃口的她为了不让他将注意力再摆在自个儿身上,开始忙碌的替他布菜。 “这几日你都上哪儿去了?” “到处走走。”其实是上分号去。 分号的掌柜们她还没拜访完,未免人家说她闲话,就算花再多时间,她都得亲自走一遭。 知道他午时会不定时的回府用膳,她如果早上出门也得赶在用午膳前回来,然後再出府。如此的来回奔波,实在令她感到疲倦,接连几日为他等门时,总会不小心睡著。 不过,她也希望他的饮食能正常,用膳时间就用膳,该休息便休息,所以对於他回府用膳一事,她并无排斥或不悦。 她的一举一动都在他掌握之中,水明月当然知道她去了哪里,做了哪些事,只是不想拆穿她罢了。 “早点回来,晚了外头也不安全。” “是,夫君。”乖顺的回答,她彻底的阳奉阴违。念头一转,余美人拿了个主意。 “夫君。”她轻轻唤著,声音软软甜甜的。甜腻的嗓音,馥郁的气息都在他耳畔,让他有些沉醉,“嗯?” “妾身想接下来的日子可能有些小改变。”一有要求,她的语气充满了恭敬。 “改变?”还没被她完全迷惑,水明月的声音透露出质疑。 盛了碗汤给他,余美人拿起汤匙舀了口汤吹凉後送到他嘴边,讨好的意味十足。 多看了她几眼,他才就口喝下。 “这几日妾身逛著这繁华的长安京,每日回房之後,总感觉疲倦。”她边说边舀汤,反覆著吹凉和送到他嘴边的动作。 没有打断她,他用眼神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所以妾身在想,接下来的日子,怕是只能等到亥时了。”余美人诚意的送上一双无辜的眼神。 亥时?初闻片刻,水明月头一次脑中空白。 亥时。这代表他得在亥时前便赶回艳府,才能享受得到娇妻服侍他,否则她会在亥时後就寝。 “只能等到亥时?”他接下她拿著汤匙的手,重复她的话。 “是啊。”适时的送上几记秋波,她状甚无奈。 凤眼里首次对她展现出不悦的光彩,“你在威胁我?” “没的事,妾身是同夫君报备。”螓首轻摇,她眨巴著灿亮的眼儿,模样著实令人怜惜。 如此一来,饶是穷凶极恶之人也舍不得骂她一句,或是拒绝她;偏偏水明月的心是铁做的,无坚不摧。 魅人的凤眸一眯,仅剩快快不悦。 余美人提起勇气和他四目相对,事实上她连呼吸都快忘了。 良久,水明月用缎子拭了拭嘴角,眼神冷冽。 “由你。”他道,跟著拂袖离开。 “那麽掌柜的,这儿就烦请您多担当了。”余美人嫁到长安京的第三日起,便四处拜访分号的掌柜,同时开始接触长安京里所有的饭馆茶庄,藉以了解长安京的商业形式。 连续十来日,她几乎踏遍了整座长安京。 这一日,她来到长安京内距离艳府水家最远的一间茶庄分号,同茶庄里的掌柜讨论过近月来的营收和去年的获利後,余美人踩著软软的步伐,出了茶庄。 “当家请尽管放心,往後每个月小的会将帐册汇整後送进艳府的。”掌柜将余美人出了分号。 娇滴滴的美人儿从来到这条西大街,下了马车後,便一直是所有人的目光焦点所在,众人对这位近来常出现的水家少夫人除了好奇外,更带著赞赏和倾慕。 见余美人踏出了茶庄,立刻又引来一阵惊叹和视线。 “先谢过掌柜了。”余美人带著笑意,踩上车夫拿出来的踏脚凳,人了马车。 马车驶向前,车轮压在石板路上,发出震动的声音。 “少夫人今天心情很好。”杏梅看出主子嘴角始终挂著的浅浅微笑.忍不住好奇。 半躺卧在舒服的缎枕上,原本合眸小憩的余美人逸出浅浅轻笑。她的心情是很好。 前些日子用午膳时,她试探性的跟水明月提到,因为白日外出“逛长安京”,所以她晚上为他等门的时间得往前提到亥时,她瞧得出他的不悦,但仍坚持。初时几日他一如往常拖到近子时才回来,可连续几日下来,他发现她当真不再替他等门,终於在昨日乖乖的於亥时前回来。 不枉她前阵子日日替他等门,辛苦总算有了代价,她计划就这麽把他的作息时间调成正常,要让他如同寻常人般,卯时出门,申时回府。 有了初步的成功,是以她今天心情当然会好。 “没漏了哪处没去吧?”杏梅捧著画满横线的分号摺子,点点头,“都去过了。” “那,让车夫往艳城驶去。”余美人吩咐。 自从唯一那次上艳城的经验後,她便再也没去过,如今是该去走走了。杏梅告诉车夫接下来的目的地後,回过头问:“少夫人要去看少爷?” “难不成是去做买卖?”余美人打趣反问。 主仆俩有一搭没一搭的聊著,没多久便到了东大街,车夫在艳城门口将马车停下,让她们下了马车。 余美人理了理衣襟,“杏梅,帮我看看有哪儿失态了?” 杏梅噗哧一声笑出来,“少夫人是怕在少爷面前有不当,给少爷看笑话,对吧?” “杏梅!”心思被看穿,她既羞又窘,佯装发怒低喊丫鬟的名字。见主子脸皮薄禁不起戏谴,杏梅连忙送上保证,“少夫人很美,美得连女人都舍不得不瞧您几眼,甭担心。” 余美人无奈的睨了她一眼,“真是促狭鬼。” “少夫人说的都是。”杏梅装模作样的回应著。主仆俩一前一後的踏进艳城,最先见著的是艳城总管惠舜禾。 “少夫人。”惠舜禾向她行了个礼。 “惠总管,别多礼。”她扬手来不及制止惠舜禾。“夫君呢?” 第一次来由於不识得惠舜禾,是以称他为掌柜,这次来她已经知晓他的身份,便改口称他惠总管。 “少夫人来早了,主子近来都在末时後才进艳城。”惠舜禾将余美人领到水明月的别院里。 “未时?那麽未时前呢?”端坐在太师椅上,余美人发现室内有茶几,上头摆放著一套精致的茶具。 拧眉细看,她注意到茶具有被使用过的痕迹。 她不知道水明月有喝茶的习惯,至少她从未为他泡过半壶茶,毕竟他们相见的时间甚少,仅只夜晚他回房休息,或白日用膳,其余的时间他们是各忙各的,根本见不到面,更别说泡三亚茶所需要的时间。 成亲到现在近月余,她才看清他们相处的时间少得可怜。 “到处巡视分号。” “巡视分号?夫君不都卯时便上艳城处理商事?”余美人沉吟,不解水明月的举动。 “主子是为了能准时回府用膳,才会改变作息。”经过这些日子,惠舜禾也看出水明月如此做的原因。 “何以这麽说?” “少夫人,您有所不知,主子在审视帐摺的时候,往往对咱们这些下人的呼唤没反应。” “这我知道。”葛京曾经说过。惠舜禾点点头,“所以主子常常会忘了用膳,就算摆出满桌的东酸、西辣、南甜、北咸的丰富菜色,都不见得能唤回主子的注意力。” “你的意思是,为了不错过用膳时间,夫君索性用了午膳再来艳城审视帐摺?”她不知道一个人对於生意能够看得如此重要,甚至连吃饭都会忘记。 “是啊,别说用膳了,有时他连茅房都会忘了去,要不是下人们送进来的水都有减少……总之,主子的身子实在教人担心。”当然他们的工作量也让人吃不消呀! 余美人听得眉心紧拧。 原来他醉心家业到如此程度,的确令人担忧,她该用什麽法子才能让他自己记得用膳,或者处理生意以外的事呢? 墨润的瞳眸转呀转,转到了那组精致的茶具上,停留许久。 惠舜禾注意到她的目光,问:“少夫人想喝什麽茶?” 跟在水明月身边,惠舜禾当然知道新上任的少夫人是何出身,或者当说,全长安京的人都知道了。即便这艳城用的都是上等的好茶,惠舜禾还是不敢私自决定,於是多此一问。 “夫君喜欢何种茶?” “未闻主子有特别偏爱的茶。”事实上只要是他们端进来的.水明月都不挑。 “这样嘛……”细想片刻,余美人露出绝艳的笑靥,“惠总管,有件事想麻烦你……” 当下,她有法子了。 第五章 水明月在仆人的通知下得知余美人现下正在艳城,於是他没有绕道回艳府,直接来到了艳城。 他的步伐是一贯的轻快,称得上迅速。 艳城里总共有五座别院,除了专司招待宾客的“主楼”以外,其中有两座分属於水家两兄妹的别院,分别是水明月的“皓月楼”和水朝阳的“骄阳楼”:另外则有存放艳城里最贵重物品的“库房”,以及其他常驻艳城的师父们所居住的“醉艳楼”。 这五大别院里还有上百余间房,几十座庭院,长而曲折的回廊,造成了特殊且华丽的建筑景观。 莫怪来过艳城的人都戏称“皇家看皇城,民家属艳城”,一句话道尽了艳城之大,不可小觑也莫可能比。 当然,要穿过这些大大小小的院落,绝对需要一番工夫。水明月创造了这座商机富饶的艳城,同时也造就了他步伐快速的习惯,全是为了节省时间。而艳府里工作的奴仆丫鬟早习惯了他这种速度,每每行礼声方落,早已不见水明月的身影是常有的事。 可身为下人,他们还是得在主子经过面前时敛容行礼。 水明月迅速走进皓月楼的主阁,一阵扑鼻的茶香,犹如暖和的春风迎面而来,还有那抹素白的纤影。 坐在茶几前的是他的妻。 她手里拿著的是他收集来最喜爱的一套茶具。 而壶里沏的是他从没闻过的香气。 这就是他第一眼所看到的景象,却是深深的刻烙在他的心头上,抹灭不掉。 “夫君万福。”听见脚步声,螓首抬起,一见是他,余美人立刻送上甜笑。 手里忙著沏茶的动作,她没有起身迎接他,水明月也不介意,迳自走过去,在她身旁落坐。 “什麽茶?”他对茶并无研究,若非艳城接待的宾客中家世良好的上宾居多,人人以品好茶为乐趣,他可能不会去在意茶的种类为何;毕竟光是去记那些茶叶的名称和叶片的形状,便会浪费他太多时间。 余美人淡笑不语,手上动作如行云流水般俐落的冲开第一泡茶,然後倒掉。 “为何第一泡不要?” 她舀起热水沿著壶口边缘,以高冲细流的方式将热水冲进壶中,开口解释道:“第一泡是温润泡,作用於将茶叶中的杂质和附於表面的异味清除掉,是以第一泡并不是用来喝的。” 水明月没再答腔,只是静静的看著她动作。 空气是静谧的,流动的只有缓溢的茶香和氤氲不绝的雾气,透过那冉冉上升的白烟看过去,是她精致瑰丽的面容,长长的眼睫低垂,专注的凝视著她所泡的茶,总是一身淡雅的素白衣裳像染了层浅浅的光晕,衬托得她整个人更为灵气。 能让余家茶庄的现任当家亲自沏茶,想必是无上的荣宠,可惜他是贪杯之意不在茶,爱看的是她替他泡茶时心无旁骛的举动。 试问,当今世上能有多少人瞧见? 泡第二回,她拿出闻香杯,将搁置了一会儿的茶汤缓缓倒入其中,然後把闻香杯摆在他面前。 “夫君可以闻闻看。” 水明月依言照做,先看了看茶色清澈,再嗅闻茶汤香气分明。 接著余美人又拿出品茗杯,将闻香杯里的茶倒人品茗杯内。 “可以喝了。”她扬手做出了请的姿势。 他姿态优雅的捧起品茗杯就口,茶水的柔润,滑顺的在口中散开来,丝毫苦涩也没有,茶水下腹之後甘甜的味道由喉咙延伸回口中,回甘甚久。 “好茶。”即便他不懂这茶叶为何,还是品尝得出个中滋味。 “夫君方才问我这是什麽茶,”捧起面前的品茗杯,余美人嗅了嗅香气,“这是我和茶农一起培育出来的花茶。” “花茶?” 她打开壶盖递到他面前,让他看清楚里头的并非茶叶,而是风乾後的花辦。 “品茶虽为高雅的乐趣,但茶叶里的成分会使人精神良好,睡不著觉,花茶则毋须担心。且花茶还有特殊的疗效,有些能舒缓疲劳,顺血气等等。”她只喝了一小口,然後放下。 这茶也是她的陪嫁,更是她专门为他泡的,每日处理那些繁复庞大的家业,他实在应该好好放松一下。 “为何不喝了?”他问,对於她的每一个动作都感好奇。 “外头常有花茶是妇道人家喝的玩意儿的说法,可大夫曾说过花茶属凉,女性体质本属阴,实该少喝为上。”即便她偏爱这味儿,也会提醒自己适度饮取,不可过量。 “这麽说来,花茶应当是男人的玩意儿了。”水明月低笑。 “夫君若喜欢,我可以每日为你沏上一壶。”光闻这茶香便有舒精缓神的功效,如果每日替他沏一壶,效果会更好。 她总是会替身旁的人著想。 连著几日只要她出门,他便会派下人跟著,而回报回来的,大致上是她去了余家茶庄哪间分号。通常她只是在分号待个一盏茶时间便离开,可她沿路做的“善行”不少,现在这长安京人每日见著她,都如同看见当今圣上出巡般欢迎。 有时是帮助路边摘野花来卖的小女孩;有时是看见老妇人跌倒了便去扶个一把,帮忙叫大夫;前阵子大雨冲垮了城郊运河旁的民宅,她也派人去帮忙整修。总之,只要她认为需要帮忙的,不管帮不帮得上忙,定先伸出一臂之力再说。 他有个心软的妻子,才会替他如此担忧,连泡壶茶都考虑到他的需要。 “为何泡花茶?”他突然问。 “夫君这套茶具为上釉瓷壶,与寻常的紫砂壶不同,釉料封闭了瓷壶的细孔,泡出的茶汤鲜味封存,茶的滋味与优劣自是一览无遗,适合泡重香气的生茶。”余美人纤细的手指画过茶具,对这一套茶具的评价极高。 水明月是有眼光之人,纵然对品茶无兴致,还是能收集到如此有价值的茶具。 “生茶是指轻焙火的茶?” “是的,如香片、花茶或高山茶等。”她举例,同时为他见底的品茗杯内注入新的花茶。 “那麽紫砂壶适合什麽?”没有立刻喝下,他嗅著那仿佛真能让人放松心情的茶香。 他喝过许多茶,其中亦不乏对茶有研究的名士泡出来的好茶,如今一比较,都没有她亲手泡出来的好喝。 “紫砂壶的优点在於软化茶的滋味,以及吸附小部分茶汤的苦涩,可同时亦会降低香气的表现,长期使用会吸附杂味。当然也有作工较为细致的紫砂壶,价格不便宜,是以许多爱茶品茶之人,除了收购茶叶外,另有玩壶或养壶的乐趣。”喜爱泡茶之人通常会有特别习惯的壶,那可能是泡出来他喝了最顺口最喜爱的味道。 “如此说来,此二种不同之壶,皆有不同的功用。”放不再度见底的晶茗杯,水明月双手交握在茶几上,不自觉的抚著右手小指的尾戒。 “没错,好的紫砂壶能将适才说的缺点降低,且较适合於重喉韵的熟茶,如铁观音、冻顶鸟龙、炭焙鸟龙、陈年老茶等。”余美人只把自己面前那杯花茶喝完,接下来那一壶花茶几乎都进了他腹中。 花茶的香气配上她的声音,奇异的令水明月的脑子昏昏沉沉的。 现下不过才近午时,怎麽会有股想睡的冲动? “夫君累了吗?”注意到清亮的凤眸染上朦胧,余美人轻声问,不想吓跑了他难得的睡意。 “嗯……没的事。”他等会儿还有许多帐册及多笔生意需要过目,没时间打盹。 瞧他连回话都回得心不在焉,不是倦了是怎麽著? 快速的冲洗收拾过茶具後,余美人起身,拉起他的手。 “怎麽了?”他问,还是起身跟著她走。 余美人将他带到一旁的贵妃椅前,方便他能躺著休息。“既然累了,何不休息一会儿?” 每夜都比任何人晚歇下,每日都比所有人早起,他劳心劳力的程度任谁也无法凌驾,真不知道他的身体是怎麼禁得起如此操劳。 这女人非常坚持他累了的说词,即便他反驳也没用。 罢了,偶尔休息一会儿也不是坏事,歇歇脚步才能行到更 把他压坐在贵妃椅上,余美人捡了张雕花精细的圆椅,就坐在贵妃椅前,“稍微歇息一会儿,我就在这儿陪你。” 水明月见她从怀里拿出艳城规,翻到先前看的篇页,仔细阅读起来。 弯弯的眉挑起,他直瞅著她,不动。 察觉他的视线,她重新抬首,问:“不睡?” 摇摇头,他难得附和她的话,“休息一会儿也挺好的。” 余美人等著他接下来的动作。 “过来。”他朝她招手。 璀璨的眸心冒出疑问,“我不就在这儿?” 水明月拍拍身畔的位置,“坐上来陪我。” 目光从他脸上移至他身旁的位置,再移回去,余美人朱唇轻启,“我坐过去,夫君便会考虑小睡片刻?” 就连讨价还价的出发点都是为了他好,教他怎舍得拒绝她? “嗯。” 听见他的应允,她笑得喜不自胜,好似赢得了至高无上的荣誉。 蓦地,他同样粉色微红的薄唇染上和她相同的上扬弧度。 余美人乖顺的坐上了贵妃椅,水明月随即侧躺下,把头枕著她的大腿,长发披散在她的腿上,映射出窗外照进的光泽,白暂无瑕的侧脸被几缯调皮的发丝盖住,於是她伸手替他拨去。 “我打个小盹,惠叔进来便唤醒我。”他的咬字或许清晰。声音早已经带著丝丝睡意。 “嗯。”她应了声,但并没有答应。 她当然会唤醒他,等到他们该回府的时候。 然後他们没有再说话,也无人不识相的打扰,室内的岑寂透著淡淡的茶香和温馨。 她轻轻的翻著书页,他沉沉的平稳呼吸,偶尔他因阳光照射的角度不同而皱起眉心,她便会悄悄移动位置替他挡去扰人的阳光。 静谧而无声。 突然,主阁外不远处响起一阵脚步声,只是太过专心的余美人没有分神听见。 “主子,您要的……”过了午时准时送上帐册的惠舜禾边嚷著边踏进皓月楼主阁,差点被眼前的景象给吓傻;他们高高在上的大当家,艳城的统筹主子居然像个孩子一样睡得毫无戒心,头就枕在少夫人的腿上。 察觉惠舜禾的存在,余美人纤细的手指按在唇上,示意他噤声。 “别告诉任何人。”她几乎只用嘴形告诉他。 惠舜禾连忙点头如捣蒜,轻手轻脚的退出主阁,将安静还给他们夫妻俩。仲春的日子,天还微凉。 余美人一手执著艳城规,另一手轻轻的拍抚著枕卧在她腿上的尊贵猫儿:他是人前看似温文有礼,实则冷漠骄傲的艳城当家,在她面前却只是一个疲惫的孩子,寻找一处能令他安心的歇腿处。 屋里的宁静与安详,使人不舍去破坏,只想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那日,她果真到了太阳西下才唤醒他。 艳府里少爷和少夫人的感情极好,人人都看在眼里。 虽然水明月在府里的时间还是不多,但只要他在的时候,都可以看到余美人陪在他身边,两个人可能漫步在宽广的庭院,或是在某个凉亭里泡茶,他们说话的机会不多,但仍能从两人亲密的举动和体贴彼此的小细节看出夫妻俩的情感甚好。 当然余美人也会上艳城去陪他用膳,说好听点是作陪,其实是怕他忘了用膳。 不论艳府或艳城,下人们都在传水明月变了,而让他改变的正是余美人。 这些改变看在从小看水明月长大的艳府总管葛京眼里当然是好的,却苦了艳城总管惠舜禾,一旦水明月休息的时间拉长,那麽他休息的时间就跟著减少了;但惠舜禾也认为这是个好现象,至少他们高高在上的主子不再只是看著帐册才会笑了。 某日余美人巡视过分号後,回到艳府,瞧见府里多了许多工人,里里外外忙著,她找到监工的葛京,问:“这儿在忙什麼?” “回少夫人,少爷想改变庭院里栽种的花。”葛京恭敬的回答她的问题。 艳府里人人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少夫人,对她更是尊敬。 她的视线飘呀飘,在工人手上的绿叶来回了许久,终於问:“是要种什麽花?” “这小的就不清楚了,少夫人得等少爷回府後再行询问。” 看著挥汗如雨下的众人,她想起现下的时节早已推进到初夏。 余美人也不急,只道:“让厨子做些甜糕.泡壶凉茶给工人们休息一会儿。” “是,少夫人。”葛京差了一旁经过的小厮去办。 余美人也先行离开。 隔没多久,她换了一袭简单的衣裳,再度出现在庭园不远处的步廊上。 “到底是要种什麼花呢?”她轻声低喃。 蓦地,她的腰间图上一股暖意,清朗的嗓音在她耳畔响起,“你喜欢哪种花?” 宛若一阵最柔软轻送的薰风,缓缓的包围著她的是他的体温。 知道来者是水明月,连她自个儿都没有察觉嘴角勾起了动人的笑容,“什麼都好,只是好奇。” 他并不是个举止轻浮的人,也不爱在外人面前表现出夫妻俩亲昵的一面;但很奇怪,看到她的时候,他定会忍不住靠过去,只是抱抱她,闻闻她的发香,都能让他感到放松。 他曾想过或许是她身上总带著一股淡淡的茶香,能安定抚慰他的心神,但无论他让人在皓月楼里沏多少壶的茶,纵使弥漫著满室茶香,都远不及看见她出现时的心安。 “想知道?”他的语气带点少见的调皮。 小手罩上他修长的掌,她笑言:“听你这麽说,怕是不会告诉我了。” 水明月扬起称许的微笑,“走,同我去个地方。” 余美人没有拒绝,顺从地让他牵著手往前走,直到上马车後才问:“要出府?” “前些日子京里来了一队杂耍班子,听闻他们的功夫极好,表演的内容丰富,正巧今儿没事,便想去看看。” “杂耍班子?在哪儿?”她怎麽没听说? 水明月但笑不语,摆明又是另一个关子。 问不出个所以然,余美人也不追问,反正到了目的地自然会知晓他葫芦里卖著什麽药。 马车在中央大道缓缓行驶著,没多久便来到西大街。 西大街这会儿可是热闹滚滚,由玄武庙口延伸出来一长段绵延不绝,好似看不见尽头的庙会市集,比肩继踵的人群杂沓,形成了壮观的景象。 水明月在离庙会有一段距离的地方让马车停下,先行下了车,才小心扶著余美人下来。 “好多人。”她忍不住低叹。 这麼多人,没个准她一走进去就被人海给淹没,到时候定是连方向都抓不清。 紧握住她的手,他的眸心深处有某种东西正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数不尽的柔情和宠溺。 “跟紧。”水明月提醒她,要她别被人群给冲散了。 事实上也毋须担心,长安京百姓一见到水明月,先是愣了愣,跟著看到余美人,便自动让出一条能让两人顺利通过的路。 “是水夫人。” “还有水当家。” 人群里寒宰的耳语全听在他们耳里。 受过余美人帮助的路人更放大胆子和她打招呼,“水夫人,今儿天气好,也出来逛庙会呀!” 即便记不住对方的名字,余美人仍亲切的回以笑容。 “是啊。” 跟著有更多人在他们经过的时候道声好,不论小孩老人,男的女的,大部分是因为余美人的关系。 “在这儿,你比我还出名。”水明月打趣道。 “若非我嫁了个出名的夫君,我又怎麽可能会出名呢?”余美人聪明的反褒他一句,顺便奉上一记甜笑,然後岔开话题,“西大街今儿为何如此热闹?” “初夏会有一次赶集是为了因应玄武庙的庙祭而办,庙口还会有杂要班子助兴表演,所以特别盛大热闹。”水明月解释著,边走边替她挡去与其他人的肢体碰触。 余美人颔首表示了解。两人信步而行,一路上东看看西看看,何曾见过如此阵仗,她脸上带著如同孩童一般的神情,每一个摊位前都驻足了好一会儿才离开。 “我在永乐城不曾见过这等盛大的庙会。”在茶铺里休息吋,余美人啜著凉茶,一边拿著刚买来的檀香扇,扬呀扬的。 初夏还带著微凉的清风,可西大街人潮汹涌,著实热著。 “喜欢吗?”水明月只手撑著下颔,漂亮的凤眼在阳光下微眯,呈现出另一种不同的风情。 让人远远瞧了,还以为是两个外型迥异的大姑娘相偕出游,正在茶铺歇脚呢。 “挺有趣的,今年逛不完的话,明年还可以再来。” 明年再来…… 眸心闪动,他心下有了主意。 “定吧,咱们到玄武庙上个香。”休息了约莫一盏茶时间,余美人顺了顺衣襟站起身。 庙会最前头的玄武庙,拥有百年历史,信徒众多,踏进香烟袅袅的庙里,许许多多虔诚的信众或跪或拜,人人手上拈著三住香,嘴里喃喃念著心底企盼的愿望,用最真诚的心向神明祈求著。 余美人拈了六炷香,三炷分给他,接著她双腿一屈,跪落在地上,认真的拜了起来。 半句不吭,水明月也跟著跪在她身旁,用跟她同样的坚定眸光凝视著前方被香烟熏得发黑的神像。 她拜得很虔敬,费了好一番工夫才从地上爬起。 “默念的如此久,你把接下来一生要许的愿望都用尽了吗?”水明月故意取笑她。 余美人面皮薄,禁不起被说些玩笑话,柔美的脸蛋一红,她忙说:“我还有其他殿想参拜。”话声甫落,她便朝後殿走去。 嘴边勾起一抹笑,他并没有立刻赶上去,而是让仆人随侍在她身侧,以防她有任何不测。 余美人娇小身影逐渐被人群给掩没,水明月将目光调回主殿上的神像,揣测她方才究竟祈求了什麼。 她的眉心有著浅浅的刻痕,似有事困扰著她。 想起她凝重的侧脸,他的心底窜升起一股郁闷。 他确定自个儿不爱看她拧皱著一张小脸的表情。 夜,又深又沉,大地像被一只大盖子扣上,暗得连星子都看不见。 案上,烛火熠熠。 案後,一名有著魅人风眼,乍看之下雌雄莫辨的男人端坐著。 宛若深潭不见底的黑眸注视著面前摊开的摺子,那是早先派出去调查的探子送回的消息。 接著他摊开一张长安京的街道图,上头做了大大小小的标记,他对照过回报的摺子後,拿起纸就火烧掉了摺子,不留任何痕迹。 深沉睿智的目光没有离开案上的街道图,右手食指轻敲著案面,发出答答的声音,在黑夜里更显响亮。 那些标记是余家茶庄在长安京的分号,是他觊觎已久的一块广大商机,光只是长安京就有不下数十间铺子,余家卖的茶又是鼎鼎有名的好茶,这一块市场说什麽他都无法放弃。 只是…… 水明月垂下眼睫,握著狼毫笔的左手忍不住放下笔杆,轻轻抚上右手的玉石尾戒。 那是他心下有主意时的小动作。 突地,案上忽明忽灭的烛火熄了,在一旁随侍的小厮连忙换上新的蜡烛。 “惠叔。”就这麼一明一暗之间,水明月拿定了主意。 “是。”夜夜跟著水明月处理帐册的惠舜禾迅速步人书房。 “前日交予你办的事,妥当了吗?” “是,已经依照王子的话下去办。”惠舜禾脸上出现迟疑,犹豫的开口:“只不过……” “想说什麼?”清朗的嗓音沉下来,显然对惠舜禾质疑他的做法感到不悦。 即便头皮发麻,明知自己僭越,但主子终究是给了他说话的权利,所以惠舜禾还是问出口:“这……呃……主子这样仿真的好吗?” 只有两人知晓的问题让水明月瞬间敛下了眼,风眸里闪著玩味的光芒。 “这是我一开始的目的。”良久,他给了如此的答案。 他要把余家茶庄纳入自己的事业版图,娶了余美人还不够,下一步他便要蚕食鲸吞整个余家。 原本他以为娶了余美人之後,余家茶庄便能不费吹灰之力手到擒来:但他太小看她了。或许表面上她看似柔弱,但天生就流著商贾的血液,让她稳稳的掌握著余家所有分号,丝毫不因下嫁於他有所差别,余家和水家还是划分出一条界线,井水不犯河水。 余家因为有了她主事,他始终无法名正言顺的将之纳入旗下,使得他只得重新布局,为得到余家而使些手段。 也罢,多一点困难达成後的成果更甜美。 他知道凭妻子的聪慧定会想出解决的法子,或许还能看出是他从中作梗,想来便让他觉得血液沸腾,能嗅到利益和挑战的味道让他兴奋。 始终瞧著水明月的惠舜禾发现他眼中发亮的神采,随即明白他的想法。 只是—— 到底,重要的是余家遍布天下的茶庄分号,还是那能泡出一壶好茶的当家? 第六章 这日,余美人难得待在府里没有外出。 每月的二十日是分号掌柜送帐册到艳府水家的日子,是以这天她只需要留在府里等著审查帐册即可。 当然,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如何?”溢满担忧的语气从房里隐隐透出。 站在门外候著的小厮同样关注著里头的情势发展,想听到更多关於少夫人的事情。 一早,艳府上下弥漫著刺人的阴霾气氛,一干下人争相走避。却又在当家夫妇的房门关上後,如雨後春笋般——探出头来,大胆点的跑到门前偷听,胆子小的站得老远,不断用眼神和嘴形询问偷听的小厮。 房内,满室骇人的岑寂,全由守在床畔的顽长男人散发出来。 原本用过早膳,余美人照例到门口送他离开,当马车驶出中央大道没多久,随即有仆役赶上马车,同他报告余美人昏厥的事情。 当下,艳城也甭去了,他让车夫急急掉头回府,而葛京早已让人把余美人抬回房里歇著,另外去请了大夫过来。 这会儿房里除了躺在床上的人儿之外,只有水明月和葛京,以及被请来看诊的大夫。 葛京冒著冷汗,瞧见那上了年纪的大夫,脉象把了半天工夫,越把头越低,连眼皮都快合上了。而主子则是越看眼色越阴沉,脸色忒是难看,眸心都快冒出火花,老大夫还是慢慢的医,徐徐的把脉。 这看得葛京宜著急,连声催问:“怎样啊?” “唔……”也不知道年迈的大夫是在梦呓还是准备说话。 “到底如何?快说呀!”眼前这位可是艳府上下最宝贝的少夫人,如果少了根寒毛,虽然不是他的错,但依主子现下的神情来看,等会儿的情况肯定不会太好。 冷汗悄悄从葛京头上滑落至下颔,他甚至忘了伸手去擦拭,一双眼骨碌碌的转动著,眼角的皱纹微微颤抖著,额上的纹路更增添了几条。他小心翼翼的觑著水明月的脸色,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主子有这样的表情—— 既冷淡又阴鸶。 水明月的太阳穴隐隐浮现出青筋,即便他一脸平静淡漠,搁在腿上的手却却紧握成拳,泄漏了他的心思。 他说不出半句话来,怕一开口就是失控的咆怒。 到底是哪个办事不力的下人去请了这个连把脉都快睡著的老大夫? 水明月杀气腾腾的眼神直盯著老大夫,可老大夫浑然未觉。 好半响,年迈的大夫收回了把脉的手,慢吞吞地抬起头,仍是一脸迷迷糊糊刚睡醒的模样。 “呃……”老大夫面向葛京,眯起眼,“你是水当家?” 葛京忙摇头,退到水明月身後,“咱只是个管事的,大当家在这儿。” “水大当家。”老大夫话一出口,跟著要跪下。 心头一凛,水明月眼神更锐利。 葛京一边将老大夫扶起,边在心里暗念是哪个不明事理的下人去请了这麼一个老胡涂的大夫回来,但嘴上还是问:“您别跪呀!到底咱们家少夫人如何了?” 老大夫被扶起,微喘著,气息有些不稳。 “上茶。”按捺著最後一丝性子,这是水明月出口的第一句话。 待老大夫喝完茶顺过气後,水明月凤眸闪著深沉晦暗的眸光瞪向他,克制後的低沉嗓音逸出,“她到底怎麽了?” 他要的不过是她昏厥的原因,并不是问如何让人起死回生! 老大夫恍恍惚惚,隔了一会儿才像听懂他的话,以非常缓慢的速度开口:“夫人……很好……” “这很好的话,怎麽会昏了呢?”好半天才等著答案,却不是个令人满意的回答,葛京忍不住抢白。 太阳穴上的青筋一抽一抽的,丹凤眼也眯了起来。 “夫人……很好……”老大夫重复,断断续续道:“是有喜了……恭——” 老大夫话尾还没落,葛京像姑娘般尖叫出口:“少夫人有喜了?” 总是慢半拍的老大夫连颔首的速度都嫌慢,“是——” 又是话尾没落,打断的人仍是葛京,“恭喜少爷!得赶紧给老爷和夫人去消息,另外要给少夫人补补身子,还得……”边嚷著,葛京边忙不迭地冲出房外,逢人便告知这个天大的好消息。 老大夫不清不楚的话出口,霎时间水明月还无法做出反应。 “她有孩子……了?”他瞅著收拾药箱准备离开的老大夫,语气很是不确定。 停下手边的动作,老大夫回望他,“水当家……要是对老朽的话真……存疑,不妨……多找几位大夫来看看。”断续的说完,老大夫朝水明月施了个礼,起身踏著不稳的步伐离去。 水明月微愣著,坐在床畔,不自觉握紧她的手,想将力量传给昏睡中的她,原本冷冽的目光在接触到她显得安详的脸蛋时变得温柔许多,紧绷的身躯也逐渐放松下来。 视线扫过她的腹部停下,他仍没有真实的感觉,在她的身体里正孕育著另一个小生命,一天天的长大,也许再过个…… 眉心耸起,他喃喃道:“忘了问大夫有几个月身孕。”瞧他甚至忘了问这基本的问题。 蓦地,他轻轻笑了开来,笑花在他嘴边不停的扩大,清朗的笑声听来让人心情愉悦。 笑声同时传进了余美人的耳中,隐隐地震动著她的心弦。 “唔……”睁开眼第一个看见的是他,她显然有些困惑,“……夫君?” 无法停止笑意,水明月好不容易克制住,却让眼角和唇畔的笑纹泄漏了他的好心情。 看见她睁开眼,一脸睡迷糊的可爱相,他心里头一次如此踏实。 “想吃些什麼?”他问。 被他握著的手无法动弹,於是她抬起另一只手,摸上他上扬的眉峰,忍不住感染了他的好心情。 “有大事?”而且是令他开心的大事。 “嗯。”他不急著告诉她。 余美人不负他所望,随即问:“是什麼?” “会累吗?”水明月偏偏答非所问,“先吃点东西,吃完我在同你说。” 她记得自己昏倒了,但不知道经过了乡久。“现下几时了?过午了吗?”虽然不认为自个儿昏了那麽久,不过从他关心她饿不饿这点来看,她只能如此猜测。 余美人作势要下床,水明月扶起她,动作无限轻柔,深怕一不小心弄伤她。 “刚过辰时。” “那岂不刚用过早膳不久,怎麽可能会饿呢?”她好笑的反问,缓步走至桌边落坐。 她又不是有两个胃,哪里装得下那麽多食物? 余美人话才说完,葛京咚咚咚地跑了进来。 “少夫人,我给您送鸡汤来了。” 瞧著葛京匆忙步伐,她确信这已经犯了水明月的艳城规了,可他却是半声不作,明摆了放水。 “这会儿是发生什麽事了?为何要我喝鸡汤?”一大早的,她不过是因为太阳大了点,一时晕眩昏了眼,休息一会儿即可,没必要用热腾腾的鸡汤伺候她吧? “进补呀!”葛京一脸理该如此的神情,没料想到水明月尚未将事情告诉她。 璀璨的美眸睐了睐水明月,余美人知道问题是出在他没说出口的话上。“这鸡汤非喝不可?” “別辜负葛叔的一番心意。”他利用她的心软,不正面逼她,还是让她无法拒绝。 余美人窒了窒,停顿片刻,才道:“端上来吧。” 葛京立刻眉开眼笑,奉上一碗鸡汤在她面前。 长安京地处偏北,跟以前她住的永乐城在气候上有所不同,夏季不至於热到发昏,无奈她天生怕热,即便是在这长安京都有些承受不住,在这种天气要她喝口热茶都不可能,如今他们却逼著她喝刚上桌的热腾腾鸡汤。 余美人小口小口的喝了一点,连半碗都不到,然後问:“这样可以了吗?” 见她没喝几口,香汗倒是布满整片光滑的粉额和颈项,水明月拿起帕子替她拭汗,吩咐道:“葛叔,弄点凉的甜汤来。” 听闻,余美人喜孜孜的笑了。自从她说过爱吃甜之後,几乎每次用膳餐桌上都会出现甜品,即使是早膳,也都会弄点甜汤给她吃。 “谢谢夫君。”当然她也懂得嘴甜讨人爱的道理,尤其她知道只要说了这句话满足他大男人的自尊心,也会让他感觉到自己照顾得了她是件很光荣的事,这样不是挺好的。 水明月凤眼里闪著轻柔的眸光,替她去掉鸡肉上的骨头,然後递到她面前,“再多吃点鸡肉。” 余美人奇怪的瞧了他一眼,眉心颦起几条细致的痕迹,别开螓首拒绝,“我吃不下。” 这天气,光看到她便反胃。 “吃一些。”他的语气温柔且坚定,坚持要看到她吃下。 无奈的看著他良久,她才叹道:“真的只有一些?” “就一些。”只要有办法让她吃下,还怕送进她嘴里的会少吗? 余美人张开檀口,就著他递在她面前的汤匙,小口地吃下那飘著热气的鸡肉;每吃一口,她的脸便更加红润些,额上汗涔涔一片,直往下颚滑。 见了,水明月也不忍再逼她吃,随即放下那碗鸡汤,改端起刚送上的甜汤。 冰镇的沁凉甜味一人口,余美人立刻泛起同样甜腻的笑花。 “喝慢点。”担心她一会儿热的,一会冷的身子会受不住,他不忘叮咛嘱咐。 就算他不说,她也会照做,那甜汤含在口中冰冰凉凉的感觉她恨不得多感受片刻,根本舍不得吞咽下腹。 “夫君还没告诉我是何大事呢。”确定自己乖乖的照著他的话吞下鸡汤,余美人这才开剛司。 “也没啥大事,”水明月继续喂她,语气云淡风清的提起,“大夫说你有喜了。” “嗯。”点点头,下一瞬她瞠大了眼,“什麽?” 大夫说她怎麽了? 他知道她没听仔细,觎著她讶异的表情,垂首再舀起一汤匙的甜汤,笑而不语。 余美人难得按捺不住的连声催问他,水明月只是笑著,好半晌才一字一句清楚的告诉她。 倏地,她笑了,眼眶泛著泪,他搁下手上的碗,轻轻的抱住她。 初夏,长安京天气不到燥热难挨的地步,空气里除了阳光的温暖还带著一丝丝的浓情蜜意。 忘了把大夫交代的安胎药端进房里的葛京,在经过窗前时不经意的朝房内一瞥,看清楚之後,脚步慢了下来,最後在房门前打住,然後转过身悄悄退下。 房内的两人静静相依偎在一起,脸上都洋溢著幸福的笑容。 暂时,还是别去打扰他们的好。 五月的下旬,偶尔晚风吹来几阵沁凉,让这夏夜不至於热昏人。 沐浴後,余美人披著夏衣,坐在虎皮交椅上倚窗向外看;这已经成为每晚她为水明月等门时最常坐的位子和动作。 “少夫人。”突然,门外传来了葛京的低唤。 余美人拢紧衣襟,扬声问:“有事?” “少爷回来了,他请您到前院去。” “去前院?”虽然有些困惑,不过她还是起身让杏梅帮她更衣。 片刻後,她在点了灯笼的前院亭子下看见那道顽长的身影。 “夫君万福。”余美人娉婷地福了身。 水明月招招手,要她在石桌旁坐下,桌面上摆著崭新的茶具。 “泡壶茶。”他要求。 “现下快亥时了,还要泡?”她没有立刻动手。 “今晚我们晚点回房。” 挑起眉,她不发一语开始泡茶。 夜空中,月光淡洒在周围的暗云,光芒由深至浅看似遥远,却能照亮四周的景物,虽不甚清楚,已能明白。 半晌,她把飘散著清新茶香的品茗杯搁置在他面前,随後说:“夫君真是好兴致,今儿是想赏月吗?” “卸下一身疲惫,偶尔偷闲休息片刻,不也挺好的?”没给正面的回答,水明月咽下满口的茶香。 “是很好。”但不应该是在这时间。她悄悄在心中反驳。 又替他斟了一杯,余美人夹了一块莲子茯苓糕入口,配上茶香,闲逸的看看四周的庭院,赏赏月,当然不忘数数高挂夜空的点点星子。 糕点是水明月事先让人准备的,知道她爱吃甜品,这石桌上少说摆了几十道甜品,不论吃的喝的样样俱全,令人无法挑剔。 “身子好些了吗?还会不会晕眩?”水明月天外飞来一笔的问。 “不会了。”余美人摇摇头,同时想到这几日又是进补的食材,又是哄骗她多吃一些甜品,实在不知做何感想。 现在几乎所有奴仆都知道,要让艳府水家的少夫人乖乖吃下补品或药膳,只要祭出甜品即可,简直令她哭笑不得。 这些同样的招数能使几次?他之所以告诉下人们用这种方式给她进补,其实是掐中她心软好说话这点,才能肆无忌惮的用了好一段时间。 “肚子会不舒服吗?” 听了,余美人掩唇轻笑。 自从她有了身孕後,他表面上看起来一如平时,实则有很大的不同,例如:她没说,他便自个儿将回房的时间提前到戌时,每晚回房先是若无其事的询问她一整天做了哪些事或者身子如何,然後她替他宽衣的工作也暂时卸下,他们立场对调,换成他为她宽衣。 这些还不打紧,他虽无限制她出府,但加派给她的奴仆丫鬟人数众多,每当她要出府,身後总是跟著浩浩荡荡的一群人,简直可比皇上出巡时的盛况,她只好减少出府的时间和机会,除非真有要事,否则一律差人去办,而她只须待在府里让人伺候即可。 “夫君切莫为我担忧了,我自个儿的身子我很了解,没事的。”她轻声软语的安抚著。 每天等著他过目的帐册不少,他必须亲自走访的铺子分号更是不在话下,所以有任何事,她都不希望他太过操烦。 水明月听了不置可否地挑起眉。 他有些了解自己为何会愿意从不想她干涉他的事,到现在放任她一点一点的改变他的作息习惯,牢记她的每一句话,在乎她的喜好,吃东西的口味,甚至宠她。 就因为任谁也无法像她这般毫无目的的为他著想,她从不贪图他什麽,却能奉献给他全心全意的关怀,如果想了解她说的每一句话背後的意义,只要往为他著想这个方向去思考便行。 如今,他总算了解那日佟邦雪说过的话——他娶了个贴心的妻子确实是福气。 两人坐了好半晌,闲聊没几句,大部分时间是他喝茶,她吃甜品,直到余美人感到有些困倦,才开口问:“夫君还不打算回房?” “再等会儿。”水明月扬手斥退了随侍在旁的奴仆丫鬟,朝她道:“我们到处逛逛。” 余美人搭上他的手,缓缓站起身,两人相偕漫步在前院中。 前阵子整修过的前院少了四季都会开放的花儿,仅剩下一整片的绿色枝叶环绕和一些大小不一的花苞,她曾经好奇水明月为何会将庭院做如此改变,可他总是说等时候到了,她便晓得,是以她也没再问过。 “夫君今夜打算要将这庭院里的秘密告诉我吗?”走著走著,她打趣的问道。 水明月抬头望了眼天际,答道:“不急,再等会儿。”他第二次说出同样的话。 顺著他的目光往上看了片刻,她偏著头,盈盈笑道:“夫君是想等到太阳打东边出来时才打算说?” “吃甜,连说话都溜了?”清朗的嗓音发出沉沉的低笑。 “说来这几日吃的甜品,大概是我有生以来最多的时曰。”余美人半是无奈的苦笑。“所以请夫君撤回用甜品哄我进补的方法吧,吃多了也难受呀!” 她虽爱吃甜,但一直吃也受不住。 他伸手掐捏著她的脸颊,“嗯,的确是太补了。” “还说!”余美人娇嗔。 蓦地,一抹白影晃进了水明月的视线,他松开掐著她脸颊的手,改为牵著她的手,带她迎向前去。 余美人也看见了,忙问:“这是?” “嘘。”他做了个要她噤声的动作,“仔细看。” 他们紧盯著那一株不小的花苞以缓慢却看得清楚的速度进裂,仿佛还听得见声音,花辦徐徐的伸展张开,像个娇艳欲滴的美人伸著懒腰,动作既轻柔又妩媚。 倏地,花儿完全绽开,就在他们面前。 “昙花,又名月下美人。”站在她身後,他用著低低的声音告诉她。 “月下美人……”她凝视著花儿洁白怒放的姿态,喃喃重复著。 “嗯,月下美人。”既有月又有美人,这花是他特地为她种的。 鼻头有些泛酸,水雾弥漫的大眼闪著璀璨的光芒,用不著他说出口,余美人从花儿的名字便能察觉出他藏著不说的情意。 月下美人,有他水明月的“月”,又有她余美人的“美人”,他大肆动工整修艳府里的庭院造景,全都只为了向她诉说那些他绝口不提的话,他以行动证明了给她的真心真意。 教她如何能不感动?如何能不鼻酸得想哭? 四周有更多的花苞一一绽开,她的眼帘里映人一片粉嫩的洁白,同时模糊了她的眼。 “不喜欢?”许久没听见她开口,他的声音有些紧张。 她摇了摇螓首,一回身就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娇软声音由他胸前传出,“喜欢,好喜欢。” 她的话成功的安抚了水明月心里的不安,原本绷紧的身躯松懈了下来,劲瘦有力的臂膀环上她纤细的腰,眉问惯有的冷冽被卸下,只剩给予她一人的柔情。 月光下,美人惹人怜。 教他如何不爱? 为了调养身子,余美人几乎都待在府里没出去。 搁在书房内的帐册没有人动过,被细心的收拾好,已经慢了好几日,余美人知道不能再拖,於是她一大早照例送走水明月之後,便来到书房,想把落後的进度多少补足一些。 杏梅和另外一个丫鬟拿著檀香扇,一左一右替怕热的她插凉。案上除了文房四宝与帐册之外,还奉上了让她解渴的冰凉甜汤,可这会儿,不管东西准备再齐全,余美人的眉心都染上一层阴影散不去。 杏梅偷偷的打量著王子的脸色,问:“少夫人有烦恼?” 纤细洁白的指头掐著下颔,如羽扇般的长睫垂下,墨润色的瞳心紧盯著手中的帐册,压根没听见杏梅的问话。 跟在余美人身边好些年了,杏梅甚少看见她的表情如此凝重,不由得瞥了眼那本帐册,可惜大字不识几个,完全看不懂上头写了些什麽。 “唉。”难得的,余美人叹了口气,小手改为托著腮帮子,眉心紧拢。 “少夫人不能叹气呀!这一叹,福气可都给叹掉了。”杏梅大惊小怪的说。 双眼无神地瞪著帐册发愣,余美人喃喃道:“问题是,这如何能不叹气?” “少夫人究竟为何事而叹气?” 螓首从手上抬起片刻,她睐了杏梅一眼,接著又搁回手上,然後又是重重一叹。 杏梅忍不住扁嘴,哀怨道:“少夫人是认为杏梅不够可靠,无法了解您的烦恼就是了。可怜杏梅跟在少夫人身边也有十几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杏梅……” 余美人被她的话逗得哑然失笑,“如今你怎生来著?是老了,还是不能动了?我何时嫌过你来著些。 见她笑了,杏梅便松了口气。“是杏梅言重了。” 余美人摆摆手表示不再追究,重新打起精神专注於眼前的帐册,只不过她一看见上头的帐目,脸色便有些沉。 毕竟有哪个当家的看到自家经营的铺子连著几个月营收掉了近两成还会开心的? 可她左思右想,就是不了解到底哪儿出问题了。以往在这天子脚下的长安京,有钱有势的权贵之人不少,营收都可以达到永乐城的一倍以上,如今却掉了两成,是一夜之间所有人都不喝茶了,还是他们余家的茶出了问题? “杏梅,差人去请东大街上余家茶庄的赵掌柜来。”继续翻著帐册,她决定先请铺子的掌柜来询问状况。 “是。”杏梅得命去办。 合上帐册,余美人吃了一块桂花糕,甜而不腻的清爽在口中化开,多少舒缓了她紧绷的心绪。 半盏茶工夫後,赵掌柜在下人引领下来到书房。 “当家。”赵掌柜朝她施了个礼。 余美人拿起帕子拭去唇边的残渣,边说:“赵掌柜请上座。” 入座後,赵掌柜先开口了,“当家找我来,是有要事相谈?” “嗯,今日找赵掌柜来,是想请问铺子里的状况。”她让人奉上茶和精致糕点,然後款款落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开门见山的说,“到底都算自家人,我就不客气的问了。” “当家请说。” “我想知道近来营收掉了两成的原因。”说著一口车语柔调,她的话不像是责问,说是客气的询问还差不多。 闻言,赵掌柜的脸色也沉了,“这……” 虽然他早有预感当家的找他来不为别的,就为了这事,可他还是不知该如何回答。 “赵掌柜请宽心,有话便直说,如今咱们是要讨论解决问题的症结,而不是徒增烦恼的。”眼见趟掌柜连茶都没喝上半口,她随即吩咐道:“这茶凉了就不好喝了,杏梅,去换杯新茶来。” 新茶奉上後,赵掌柜迟疑地喝了一口,心里忖度著该如何回答。 瞧见他脸上多变的神色,她猜测道:“是跟我有关吗?” “不是的、不是的!”脸色大变,赵掌柜忙摇头否认。 “那麽是什麽?”她极有耐心的继续问。 赵掌柜欲言又止的瞟了余美人一眼,突然以万千的气势一口豪饮,把茶当酒壮胆,重重地放下杯子,开口说:“最近京里开了许多茶庄,皆是隶属於刘家茶庄的分号。” 余美人颔首,同时宽了心。 她一直惦记著个把月前另外一间分号的掌柜说的话,还以为又是谣言惹的祸。 “刘家的分号并没有我余家来得多,况且茶的优劣一喝便能分辨,如何能使营收掉了两成?”刘家并无法撼动余家在长安京的生意,这点她身为当家早巳确认过。 “这刘家今非昔比呀!”趟掌柜解释,“东大街刘家茶庄硬是多了咱们余家茶庄一间,听西大街、北大街和南大街的分号掌柜说也是相同情况,且小的差人去刘家买过茶叶,这茶也跟以往刘家所卖的大大不同,不但风味绝佳,那茶香更是号称三日不散,唯一不变的,大概就是他们的价格了。” “削价这事难道没有引起其他茶商的反弹?”所有价格都是茶商讨论後订下的,不得过低也不得过高。 “不,刘家并没有削价,而是维持一贯的低价,却卖出超乎价格的好茶。” “那茶……难道比咱们余家的还要好?”最重要的还是这一点。 “不能说比咱们余家好,而是该说……”赵掌柜面有难色.停顿了半晌,才说:“应该说是跟咱们余家不相上下。” “真有此事?”这下余美人的脸色也无法维持平常。 “当家若不信可以去瞧瞧。” 灿亮的眸心漾著深思,纤指重新掐上下颚,她点头道:”我懂了。谢谢赵掌柜跑这一趟,我让马车送你回去。” 赵掌柜离去後,她兀自沉思著,却怎麽也想不通。 百思不得其解,最後余美人决定亲自跑一趟刘家茶庄去準瞧。 第七章 东大街的刘家茶庄原是间小茶庄,在长安京里没有太多分号,而且铺子小,装潢更是阴暗,是以余美人从来未曾仔细注意过。余美人让马车在东大街口停下,一路步行至刘家茶庄,这一看可真让她心里一惊。 原本低矮的门面经过重新整修後变得宽敞明亮,大至屋内摆设,小至雕花栋梁,样样比照余家的铺子,就连一走进去都有股同样清新的陈年茶香味弥漫:刘家茶庄在东大街上所有的分号几乎都是同一个模样,摆明了就是冲著他们余家茶庄而来。 “这刘家肯定是一觉醒来後突然多了堆银子没地方用,才能砌出这样的铺子。”杏梅在一旁小小声的开口。 睨了杏梅一眼,余美人款款走进刘家茶庄。 正在谈事情的掌柜一见著她立刻迎上前,一脸和气的笑容,给她一种置身在自家茶庄的错觉。 “水夫人日安。”余美入朝他颔首,“掌柜的别多礼,我今日来是来喝茶的,一切随意即可。” “那麽,水夫人这边请。”掌柜领著她到接待上宾的上房,“水夫人想喝什麽?最近白毫鸟龙有新货,要不要试试?” 余美人想了一会儿,“不了,白毫乌龙太浓,我不偏爱重口味的其他都行。” “那麽碧螺春如何?”掌柜又问。 “好,就碧螺春吧。”余美人这才颔首。 “夫人请等等。”掌柜差人去取了适量的茶叶回来,亲自替她沏了壶新茶。春茶浓郁的香气开始飘散四周之时,余美人嗅著茶香,眼神有些困惑。 先不论她喝过这茶与否,这香气分明就是…… 她的思绪被打断,掌柜将品茗杯奉上她的面前,“水夫人请。”余美人如同往常拿起杯子先嗅了嗅香气,然後才浅尝了一小口。当茶的滋味在口中化开来,她的神色从原本的疑惑丕变,媚眼惊瞠,握著杯子的小手不断颤抖,差点抓不住杯身。 “水夫人,您还好吗?”掌柜见她脸色不对劲,忙问。 余美人愣愣的望著他,眼神对不准焦距,神情慌乱无措,看得人好不心疼。 杏梅赶忙低唤她:“少夫人、少夫人!” “嗯?”余美人好半晌才回神,惊觉自己泄漏了太多情绪,随即一整面容,嘴角勉强扯出微笑,“这碧螺春香气浓厚,茶色碧绿清澈,味道甘醇韵喉,风味绝佳,果真……是好茶。” 掌柜听了好不骄傲,“这是咱们茶庄里卖得最好的一种茶。虽有茶以新为贵的说法,但这碧螺春无论放得再久,亦多得是人抢著买。” “……毕竟有些茶种是陈茶更佳,这碧螺春人人会抢著买也不无道理。”嘴里说著口是心非的应对。捧著杯子,她仔细的凝视著杯中的茶汤,越看越出神,心头也越来越杂乱。 当今圣上爱喝的就是碧螺春,几代以前的余家茶庄早就为皇室钦点的御用茶庄,到了现在更以碧螺春为主,细心研发栽培出最好喝的碧螺春,而御赐亲封的“天下第一茶”指的便是他们余家不泄漏栽种方式的碧螺春。 而今,为何会出现在刘家的铺子里?赵掌柜说他喝过刘家的茶,可不知他有没有喝过这碧螺春?如果喝了,难道喝不出来这是余家的茶? 她对自己喝茶的味觉极有自信,绝对不会错认,所以她可以肯定这是自家出产的碧螺春。 “是的,水夫人果然不愧为从小生长在茶庄,对茶的品味和见解别有一番见地。”掌柜不知道她心里的疑惑,顺口褒奖她。 “掌柜过奖了。”她的回答仍是心不在焉。 一旁有小厮上前附耳对掌柜说了几句话,掌柜起身道:“水夫人,小的有事先失陪了,今日的茶就记在小的帐上便行,夫人您请慢慢品茶。” 余美人微微颔首,没有答腔。 待掌柜离去後,杏梅才问:“少夫人,您在想什麽?”主子一整天心不在焉,就连喝茶都能喝得脸色大变。 她看得出神,像是想将茶的浓度颜色以及所有的细微之处都刻在脑子里。 “不,没什麽。付帐,咱们走吧。”余美人站起身,准备离去。 “可刚才掌柜的不是说记他帐上嘛……” “我说付帐。”她的声音略沉,出水芙蓉般娇嫩的脸上表情凝重。有些事,她必须好好厘清才行。 等到主仆俩的身影走远,水明月才从隔壁的房里走出来,看似温和的目光有著凌厉,直瞅著那道素白的身影。 “水当家,这样做真的好吗?””适才的掌柜跟在水明月身後,有些局促不安地问。 “能够赚钱的生意,难道你要拒绝?”佣懒的眉一挑,水明月态度是可有可无,令人摸不著他心里想的。 掌柜面有难色,支吾的开口:“这要是让水夫人发现了,以後我刘家茶庄可就……” 水明月扬手,不甚在意道:“到时你尽管去说是我拿的主意。”话落,率先迈步离去。 掌柜愣眼巴睁地看著水明月离去。只要是商人都知道白纸黑字的力量有多大,如今又没签约押印证明出主意的是水明月.掌柜只能在心里苦叹,到时候要是拿主意的水明月翻脸不认帐,他上哪儿喊冤? 掌柜一脸苦哈哈的表情,与虎谋皮的道理他在此刻有最深的领会。 出了刘家茶庄,余美人首先来到赵掌柜的分号,进入後堂一坐上太师椅,她立刻掏出揣在衣襟内的帐册,摊开看著。 “赵掌柜,咱们茶庄里的碧螺春还剩多少?”她翻看著帐册里有关碧螺春的所有帐目,一边问。 “碧螺春?”跟著人内的赵掌柜不解她为何突然问起,但还是回答:“东大街这边只有艳城会成批收购碧螺春,当然他们也收购其他的茶。” “艳城买了多少?”在商言商,她丝毫不因为对方是水明月而忽略查明事实的真相。现在,她必须知道是谁买了余家的“天下第一茶”,再转卖给刘家茶庄。 “三分之二。”赵掌柜照实回答。余美人总算翻到碧螺春的帐目,水亮的眼儿眨也不眨,仔细地盯著上下直瞧。 “这笔。”蓦地,她指著其中的一笔问:“剩下的三分之一,是谁一次买走了?” 赵掌柜上前一看,思索片刻,才道:“是名小厮,他是替主子来买的,听说是京外的大产人家。” “小厮?”这会儿换她陷入沉思。 饶是爱喝茶的人都会亲自上门试个味道,他们余家也不在意让人试喝,京外不远,如果是爱品茗赏风雅之士,想必会自个儿登门:如果不是的话,派小厮来买的确也没有奇怪的地方。 只是寻常大户人家需要用掉三分之一的碧螺春吗?倘若非爱茶之士,又何须会买这麼多? “是哪户人家?” “这小的就不清楚了。”人家买茶他们卖茶,非熟客是不会过问私事的。 “少夫人,杏梅拿来了!”门外远远响超的是杏梅的嚷嚷声,跟著门被大力的推开,杏梅两手捧著满满的帐册进门。 “搁著便行。”纤纤细指扬起,指著桌面的角落,接著她又道:“没事就下去休息吧。” “是。”杏梅又咚咚咚的跑出去。 “赵掌柜,劳烦你帮我一个忙,替我找找其他帐册里关於碧螺春的帐目,我要最近这两个月的,只要找到便做个记号。”说著,余美人的手早就快速的翻起帐册来。 赵掌柜领命抱起一叠帐册,开始认真的找著。 一时间室内充满了纸张的翻页声,速度或急或缓,或轻或重,他们都很专注投人开口。 “赵掌柜。”余美人想到了一件事,软著嗓音不慌不忙的说:“你可喝过刘家茶庄的碧螺春?” 赵掌柜停下手边的工作,认真思索後回答:“上次有让人买了来,不过小的偏好铁观音,并无试过碧螺春。” “你有?泡出来。”余美人头也不抬,吩咐赵掌柜去沏茶。 “是。”忙碌的赵掌柜一会儿得翻帐册,一会儿又得泡茶,但主子下的命令不得不听呀! 待赵掌柜再回到後堂来,即刻为她奉上刚泡好的碧螺春。 “你喝喝看。”还是没有停下手边的动作,余美人软甜的嗓音在命令人时显得有些清冷。 “嗄?”赵掌柜有些傻眼。 “劳烦赵掌柜你替我喝喝这茶,然後告诉我你喝到什麼。”余美人总算停顿下来,柔美的小脸对上赵掌柜,笑得如沐春风。 “是、是。”连声应是,赵掌柜垂首端起杯子一口饮下,不敢多看她几眼。 “美人”这个名字之於她可不是浪得虚名,所谓一笑倾城就之指她,如果再多瞧几眼,魂可是会被勾去的。 喝得太急,赵掌柜被热烫的茶汤烫口更呛了喉,差点噎著。 余美人朝一旁的仆役使了眼色,让人帮忙赵掌柜顺气。“慢点喝,不赶时间。” “咳、咳……是……”赵掌柜涨红了脸,又咳了片刻。 “等你咳完了再说。”说完,余美人又埋头重回帐册中,一刻也不愿浪费。 好半晌,赵掌柜顺了气後,答道:“当家,这茶很好喝……” 可话才说不到一半,杏梅的嚷嚷又窜进了後堂—— “少夫人、少夫人……”一路奔进後堂,杏梅这次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门方打开,脚下跟著一软,连滚带爬了的跌了进来。 “沉著点,怎麽今日你们状况如此多?”没有责备的意思,余美人纯粹是觉得无奈。 杏梅手忙脚乱的从地上爬起,一手按上胸口喘得说不出话来,却又一脸著急想要告诉她大事不妙的表情。 “慢点说,又不急。”今儿大夥也都很赶。 “不……呼呼……很、很急……”杏梅大口大口喘气,也张大嘴想说出完整的句子。柳眉一颦,她问:“急什麼?” “急……少爷他……” “夫君他如何了?出事了吗?”一听到有关水明月,再瞧见杏梅的表情如此焦急,余美人跟著慌张起来。 “少爷他……”余美人瞠大了眼,聚精会神的细听她的话。 杏梅顺了顺气,确定自己气息较为平稳後,一口气说出来,”少爷他已经到前堂,现下正往这儿来呢!”紧蹙的眉心一松,她睨了贴身丫鬟一眼,“这有啥好大惊小怪的?” “杏梅是特地来通知少夫人的呀。”杏梅很是委屈。 “成了,你们都下去吧。”余美人斥退一千奴仆和赵掌柜,准备迎接突然前来的水明月。 “赵掌柜,麻烦你拿些香片过来给我。”余美人在赵掌柜踏出门前吩咐。 她总是不忘为他准备一壶清香的花茶,替他舒缓心神。 後堂始净空片刻工夫,水明月穿著一身鲜艳的橙橘衣袍,滚了墨色的边,上头绣著精致的图案,头上只用了一根样式简单的墨绿色发簪,几缯不安分的发丝垂落,身为男儿身的水明月,却比长安京任何姑娘都来得漂亮……当然这是指余美人还没嫁到长安京之前。 自从长安京多了个余美人,京里的两大“美人”的头衔便被他们夫妻俩稳稳霸住,街坊上时常可以见到有人为了争执他们谁比较美而大动肝火;不过,对当事的两人来说,是丝毫没有影响就是了。 “夫君万福。”余美人款款上前恭迎他上座。 “嗯。”水明月应了声,落坐在她先前坐的太师椅上,他不著痕迹的扫了眼帐册,才道:“这几日不都待在府里,今儿有要事?” 看来她已经察觉不对劲了,远比他料想的还快。 余美人拣了他身旁的位子坐下,熟练的替他泡起茶来,温顶的回答:“不,府里待久了也闷,索性出来逛几圈。” “逛到余家的分号来?”他一路尾随她而来,可不曾见她脚步如此坚决过,几乎快得忘了四周的人事景物,专心一意的穿过街道直往这分号来。 途中他见她绊倒跟舱了几次,吓得他冷汗直冒差点冲出去扶她,若非是偷跟在她後头,他现在肯定好好数落她一番。 “正好经过,便来歇歇腿。”她自有一套说词。 不置一词,他颅著清澈的茶汤由壶嘴缓缓流出注人品茗杯堅,眼神不露痕迹的盘算著主意。 是他让人大量收购余家的上等茗茶——碧螺春。以往由於余家碧螺春的数量不多,价格昂贵,大部分只有王公贵族能负担得起,这次他大量收购,再转交给最不起眼的刘家茶庄去卖,绝对给余家茶庄带来不小打击。 当然这样还不够,如果不让余家的缝隙再大一点,要打击遍布天下的余家茶庄根本是痴人说梦话。 所以他仍是按兵不动,在能够完全打倒余家茶庄之前,他只须暗著来即可;但他倒是没料想她会那麽快便发现刘家茶庄的动向,甚至亲自上了刘家茶庄去品茶,就不知她是喝出一个结论了没有。余美人没注意到他深沉的眸光,把品茗杯送到他面前,“夫君,请喝茶。” 接过品茗杯,他将凤眸中所有的计谋隐藏在袅袅的白烟後。 像这麽样同她在一起喝茶,任何事都不用劳心操烦,是他最享受的时刻,如今他所做的事,一个弄不好可能会把这一切的和平都给破坏掉。 想到这儿,一双漂亮细长的凤眼更是深不见底。余美人其实是有些心不在焉,满脑子全绕著茶庄生意掉了两成的事情打转。 她记得适才翻到西大街那几家分号的帐册,今年所进的碧螺春也几乎被买光了,她几乎可以料准其他分号一定也是相同的情形,如此一来便证实了她所想的:刘家派人买了余家的碧螺春,然後再转手卖出;要不就是有人收购了余家的碧螺春,然後再卖给刘家。 可不论是哪一种情况,这项买卖都无利可图,更可以说是赔钱的买卖,她实在不懂如此做的人的动机。 眉心紧锁,苦思不出个结果,使她的烦恼不自觉全写在脸上。 见她不开心地皱眉,眼神不若平时来得光彩动人,水明月亦失了喝茶的兴致。仅有这个时候,他才会怀疑自己做的事是错的,也许就维持现在的状况,他放弃争夺余家的茶庄,让所有事情恢复原样:但真要他舍弃到现下为止的努力,说什麽都是不可能的!是以再怎麽矛盾,他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别太累著自己。”修长的手指抚平她眉间的皱痕,淡漠的语气充满著浓浓的关心。 察觉自己的失神,余美人笑了笑,“没的事,只是在想事情。” “能让你皱眉的事想必是很令你烦恼了。”水明月垂下眼,不给别人猜透他心思的任何机会。 “是挺烦恼的。”她老实承认,对於烦扰的事情内容则是只字未提。她不说,他也就没问,只道:“过来。” 放下了品茗杯,水明月要坐在隔了一张茶几的余美人向前。 余美人一如往常跟只温顺乖巧的小兔子般,软著步伐缓缓靠近他,最後窝在他的怀里。 他故意将话题带开,温热厚实的掌心罩上她仍显平坦的腹部,“你肚子里的是我水家的骨肉,你是我水明月的妻子,凭水家的情况还需要你烦心?” “是啊,是不需我烦心,我烦心的也不是这件事。”她将头枕在他的肩上,半眯著眼瞅著他线条优美的侧脸,喃喃应道。 “那就别想那些没意义的事。”余美人轻轻的笑出声,声音带有一丝撒娇,“当然是有意义的事,才能使我烦心嘛。” “不管有意义或没意义暂时都别想了。”水明月霸道的下令,这种专制的语气只有面对她的时候才会出现,是他关心她的表达方式。 “不想,要想啥?”当她一坐下,全身的茶香立刻飘进他的鼻梢,现在她檀口轻启,吐出的一字一句都化成了清风吹拂在他的脸庞,吹得他整个人陶陶然的,差点忘了今夕是何夕。。 幽暗的凤眸转向她,既深邃又惑人,“想我。” 绯红迅速染上白皙的鹅蛋脸,她娇嗔:“也不害臊!” 手抚上过於乾净连颗麻子都找不著的白皙脸颊,他状似若有所思道:“是不会。” “没个正经。”故作杏眼圆睁貌,余美人努力板起脸孔,可是艳红的双颊却泄漏了她想藏起的害臊。 早先心情上的矛盾与阴霾一扫而空,水明月开始有了兴致和她打哈哈,“难道你害臊?” 看穿他故意逗著她玩,脸皮薄的她慌著转移话题,“夫、夫君怎麽会知道我在这儿?” 捏了捏她小巧的鼻头,水明月不慌不忙的回答:“正巧看见你走进来,为何不坐马车?”同时又把话题扯开。 “我想是该走走,成天坐著都快忘了怎么走路了。”只要不兜著先前那令她羞赧的话题,脸蛋虽红,她还是能顺利的应答。 “大路上人难免多了点,倘若不小心绊了脚或跌跤该怎么办?”暗示性的看了她的腹部一眼,水明月的话带著些许责备的意思。哪那么容易绊著?这路上哪个人不知道她是水家的少夫人?只怕她这一出门,所有行人都避得远远的不说,人人还争著让路给她走呢! 想是如此,不过她并没有说出口,“夫君所言甚是,妾身以后会谨记在心。”许久未听见她用上“妾身”二字,不消多想,水明月也知道她是随口敷衍。 “我的话不只要放在心里,更要清楚该怎么去做。” “是,妾身明白。”明白不见得会照做。接二连三的被敷衍了事,他也懒得说了,到底水家做主的是他,要让她乖乖坐上马车的方法还会少吗?给车夫施点压力即可。 “夫君是特地来找我,还是纯粹想喝茶?”余美人随口问道,螓首枕在他的肩头上,让她有点昏昏欲睡。 夏季的午后,平日这个时间她都是在午睡的,那是有身孕后才养成的习惯。 水明月的掌心一下一下轻拍在她的背后,哄她入睡的意图很明显,用很轻很轻的语调说:“喝茶不也得找到你才能喝,这两者没啥不同。” “当然不同。”在睡与不睡间做拉锯战,她努力把持住理智,拿乔道:“如果是来喝茶,并不是特地来找我。” “是吗?” “嗯。”杏眼直眨,那是她困了的小动作。 “好吧,我是特地来找你,有些事想同你说。”他细心的替她调整最舒服的位置,让她能在身心都很放松的情况下人眠。 “什么事?” “现下说或许有点早,今年中秋艳城安排了一项节目,府里所有人都必须参加。” “所有人……”嗯,包括她就是了。 “到时如果你觉得累可以先离开,不过一开始你一定得在。” 好在她看似娇弱,身子骨还挺健康的,至少让他少操心些。 “是什么样的节目?” “点妆宴。” “点妆宴?”困惑的尾音上扬,她想起艳府的对联上刻的“钦点红妆”。 “由艳城里头工作的师父们选出当年长安京里最美的女人,艳城会负责打理她从头到脚的服装和佩戴的珠宝首饰,然后由她来展示。”水明月轻声解释著,不想打扰她的睡意。 “展示?”偏偏她已经提起兴趣。 “中秋那夜艳城门外将会筑起高台搭上梯子,让姑娘家站上去。”他拍拍她,示意她重新将螓首枕回他肩上。 余美人不依,坚持问清楚细节,“然后呢?” 见她没了睡意,水明月暗叹一声。“被选出来的姑娘负责站上台子展示艳城最新的服饰和珠宝。” “也就是说把人变成活招牌,增加艳城的生意。”余美人把他所料想的结果说出来。 凤眸充满赞赏,他颔首。 “好特别的法子。”她不禁对水明月绝往的商业头脑感到折服。 “也算是增加京里中秋时的活动,越多人来参加越好。”这是他筹画一阵子的大事,许多必要的商家结盟和细节处理早就开始动作,会挑在中秋,也是希望所有长安京的住民都能参加。 “届时定会热闹得跟赶集差不多。”媚眼漾著娇美的甜笑,他可以从中读出她的期待。 事实上,他的确是为了她而举办这项活动,上次在玄武庙前的庙会见她一脸开心,是以他才做这样的决定,不管热不热闹,他都有办法让这场点妆宴变得有趣。 当然,只是为她。 “是啊,会很盛大的。” “真令人期待。”余美人笑得甜蜜,终于愿意乖乖将头枕回他看似单薄,却能将属于她的一片天撑起的膀子。 是啊,他就是她的天。 第八章 艳城举办的点妆宴,随著水明月和她说过后,如同解禁了般,长安京百姓口耳相传著,几乎每天都能听到有人在猜测被选上的是哪家的姑娘,且不论是王公贵族或是寻常百姓家的姑娘都在期待,期待著能被水明月挑上。 甚至有人开盘下注,所有人等著结果出炉呢! 不过这件事并不能让余美人完全放松,接连几个月过去,余家茶庄的生意不见好转,反而每下愈况,长安京里的分号营收大不如前。 自从生意掉了两成之后,帐册改为每半个月送进艳府一趟,每次审视帐目都在余美人的眉间添了几道新痕。既深刻又无力,模样令人见了好不心疼,多想将她捧在手心怜惜,抹去她眉心的痕迹。 “少夫人,听说外头人人都在猜艳城会选出哪家的姑娘呢!” 杏梅开了话题,企望能转移她的注意力。 “嗯。”余美人漫不经心的应了声。已经有好一阵子她都是这样,虽然她还是笑著同所有人说话,却变得心不在焉,不论是行进间或是用膳,她总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少夫人,您觉得呢?”杏梅不放弃又问。 “嗯。”她仍是用同样的回答敷衍杏梅。 “话说这中秋就快到了呢?”做出愉悦兴奋的表情,杏梅继续自弹自唱。 “嗯。” 连三次得到冷淡的回应,杏梅一脸灰败,现在谁都好,她只希望有人能够让主子一展笑颜舒展眉心。 才想著,眼角余光瞄到水明月经过窗外的身影,当下杏梅便知道那个人来了。 在水明月踏进书房前,杏梅一马当先的替他把门打开,恭候他大驾光临。 “少爷。”她福了个身,随后退至一旁。 没听见余美人甜腻的嗓音呼唤,水明月开口询问:“她怎么了?” “回少爷,少夫人正忙著看帐册。”杏梅将显而易见的事实告诉他。 他当然看得出来,所以他问的是她失常的原因。 好一段时间了,她的反常行为是越趋严重,不单一个奴仆同他说过这件事,且就算不用别人说他也看得出来。 水明月手一扬,在场的仆役轻手轻脚没发出半点声音退出书房,自动替他带上门。 偌大的书房只剩下他俩,以及翻页声和偶尔从红润的双唇间逸出的几声叹息。 “为何而叹?” 清朗的嗓音一出,打破了满室岑寂。 “嗯……”分辨出是水明月的声音后,余美人忙不迭的抬起头,“夫君,你来了。” “已近午时还不休息?”他的目光由她柔美的脸蛋往下移至隆起的腹部,“我让人将午膳送进书房。” 日子逐渐过去,余美人的肚子一如充了气般不断膨胀起来,水明月除了加派人手伺候她,更舍不得她劳累自己,已经到了能不让她动,什么事都会替她做得好好的地步。 “不了,咱们到饭厅去吧。”倘若真在这儿用膳,她铁定食不下咽,满心悬挂在茶庄的生意上头。 水明月来到她身旁,小心翼翼的帮忙她起身,举手投足间尽是护著她的温柔宠溺。 夫妻二人漫步在曲廊上,水明月放慢了速度,配合著她的步伐。 “你最近吃得少,要不要请大夫来看看?”日子久了,他不再提起使她忧愁的问题,因为那是他造成的。 “甭麻烦。”她淡然地拒绝他的好意,脸上的笑容比平时少了些,一双水眸直视著前方,却没有焦距。 “今儿若没事,不如上艳城去看一下。” “上艳城?”看啥? 挑起眉,他道:“不是说要到处走走?最近很少看你上艳城。” 或许就是都让她窝在艳府里,才会使她心神全绕著余家的生意打转。 余美人失笑,反问:“不是夫君要我待在府里的?”说要好好休养的是他,这会儿要她出府走走的也是他。 “我怕你闷坏了。” “闷是不会……”只是烦了些。 会整日锁眉也不是没道理,眼看长安京分号的生意几乎剩下到五成,教她这个当家的如何不心烦? 水明月将她凝重的表情全看在眼底,仍选择闭口不言。 他的心头也很矛盾,很犹豫,数度想收手放弃,却又放不下,只能僵持著,任由两种不同的想法在心里分庭抗挣,面对她时还得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以往他用计谋使心眼的时候,未曾感到心虚过,可近来每每直视她的眼都会让他下意识的撇开视线。 是他陷自己于这种左右两难的困境中啊! 两个人同样满腹心思,好不容易来到饭厅,水明月先让她踏过门槛后,才撩起袍子跨过去,桌上早已搁著甜汤,先让余美人开胃。 见她坐下后也没动箸,水明月端起碗,舀了一匙甜汤递到她嘴边,“多少吃一点。” 事实上他也没胃口。 “夫君。”听话的喝了一口,她突然问:“点妆宴上,可以请你帮我展示余家的茶叶吗?” 水明月绝美的脸上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但手边的动作明显停顿了片刻。 余美人灿亮的眼儿注视著他停顿的手,随即笑言:“我只是打个趣儿,夫君别当真。” 她怎么可能是在打趣开玩笑,若非真的很烦恼,她不可能会去求人。 当然她亦清楚虽然嫁进了艳府水家,但两家的生意基本上还是划分的清楚,彼此井水不犯河水,就算有往来,也是银货两讫,互不相欠,其余的并没有太密集的来往。 如今要不是她实在想不出应对的办法,否则她决计不会把主意动到他的点妆宴上。 “茶庄出事了?”水明月明知故问,半点心虚不安都没有显露出来。 一提到茶庄,余美人抿紧了唇,柔美的脸上重新覆盖一层阴影,点了下头,“嗯。” 敛下眸心的精光,他又问:“很麻烦?” “……嗯。”犹豫了一会儿,她又点头。 “是……”水明月话还未落,葛京匆匆来报,说是有要紧事要请他回艳城一趟。 余美人更沉默了。 但他并没有匆忙的离开,仍然慢慢用膳,不忘盯著她吃下厨子特地替她烹煮的补身膳食。 “夫君不赶紧去吗?”两人都有要背负的家业,有时难免忙碌了些,彼此倒也都能体谅。 “不急,用完膳再去即可。”什么事也比不上她。 打她有身孕起,他学会的不只是放慢脚步等待她,连同好多事情都可以等,只要是为了她,也只能是为了她。 余美人嫣然一笑,笑容一扫持续了好些日子的阴霾,甜美得醉人。 瞧见她的笑靥,水明月有一瞬间心软,几乎想停止对余家茶庄的打击行动,但随即心一凛,收起妇人之慈,告诫自己不得心软。 为了顺理成章的接收余家茶庄,他耗费的心力和投资在刘家茶庄上头的银两可不少,当然不能说收手就收手,否则先前做的努力全付诸东流,也是一笔不小的损失。 他可不是那种以肥了他人田产当善事,自己却毫无利益可收的傻愣子,他要的东西,一定得得到手。 “既然夫君有要事,我就不上艳城了。”她决定再到分号铺子去走一趟,至少要安抚各分号掌柜的心,不能让营收减少的事挫了自家人的士气。 “你要出府?”水明月满意的看她吃下该吃的膳食,随后问。 不想让他多操心,余美人难得对他说了小谎,“没有,晚点我想午睡。” “嗯,多休息,肚子里的孩子才会健康。”他伸手抚上她的腹部,感受著那隆起的美好线条。 在那里暂时住著一个小生命,是他与她共同孕育的小生命,随著时间的推进,慢慢成长,每当他将手放上她的腹部,都会感觉到无比的骄傲一一即将成为爹的成就感,只要一想到再过不久孩子即将出世,那种期待总会让他暂时忘了商场上的诡谲与纷争。 他还记得第一次感觉到胎动之时,她红了眼眶,他虽然抱著她不吭一声,但心里也是开心的,那曰他们共同分享的喜悦,到现在他还能回忆得清清楚楚。 “孩子还没出世已经一堆人忙著宠,葛叔带头,天天有人问我需要什么,就连小孩子的新衣都有人替我做好了,你说孩子怎么可能会不健康?”余美人笑著道,纤细的手掌交握覆在他的手背上,跟他一块感受腹中胎儿的动静。 “不论是男是女都会是咱们水家的宝贝。”这是水家第一个孩子,谁会不疼? “到时候肯定会被宠坏了。”她笑著直摇螓首,神情倒没有太多的反对。 闪著高深莫测光芒的丹凤眸颅了她一眼,水明月道:“值得。” 他的话使她笑眯了眼,完全忘了心里头烦恼的事情,全心全意只在乎著未出世的孩子。 如果,可以一直窝在他怀里什么都不用想,不需操烦的话,那该有多好? 水明月轻轻地放开她,准备离去,她下意识的揪著他的衣袖,不愿让他离去。 “怎么了?”未曾见她有这种撒娇的举止,他问。 “不。没事。”嘴上这么说,她却能感觉到自己的指梢有著犹豫迟疑,无法干脆的放开他。 自有身孕后,原本就心思纤细的她,变得更敏感,且容易感伤,夫妻俩平时相处的时间少是婚后便时常有的事,可如今她会觉得寂寞。 紧盯著自己松不开的手,她了解就算不放开也不行,早晚他都是要走,虽然如此,她还是想多留他一会儿,即使只是眨眼的工夫都好。 水明月从她的脸上瞧见了无助,于是他又坐回椅子上,重新将她揽回怀中,纵容她少见的任性。 鼻头有些泛酸全起于他的温柔,即使不说,他也看出了她埋在心底的渴望。 余美人轻轻靠在他的胸膛,此生能嫁予他,足够了。 入秋,在这繁华富丽的长安京不见苍然萧瑟,仍然如往常一般的热闹。今年天公作美,没有水灾或旱灾,雨水充沛,阳光普照,是个收获丰硕的季节,人人脸上都挂著满意的笑颜。 当然几家欢乐几家愁。 余美人刚从自家铺子走出来,脸上浓浓的愁意散不去。上马车时还因不经心踩空,要不是杏梅跟在旁边扶了她一把,肯定摔得不轻。 “少夫人,接下来要上哪儿?” 马车静止在原地,因为余美人还未下令。 茫茫然的,她连自己怎么上马车的都不清楚,又怎么会知壬要往哪去。 “就……艳城吧。”恍惚中,她想起午膳时水明月要她上艳城的话,于是拿了决定。 她现在只想见到他,躲到他的庇护下暂时休憩一双拍动得倦累的翅膀。 说起来余家茶庄其他分号都没问题,就属长安京的分号生意一路惨淡,制止碧螺春的销路也没用,强势收购的敌人像是早有预谋,每次都派不同的伙计来购买,有时候是一小部分,有吋候数量众多。总之,余家的碧螺春最后还是会落到刘家茶庄手里,改了包装印上刘家的标记去卖。 “到底是谁在从中作梗?”视线透过帘幕看向外头,没有凝聚焦点,余美人边想事情边喃喃自问。 接连几个月,杏梅早已习惯主子拧眉发愣自言自语的行径,索性不再开口询问任何事情,只是照著水明月的吩咐,看好她的安全最重要。 车轮压过石板道路,不疾不徐的奔向艳城,车外的景象余美人都看在眼里,却也不是真的看进了心底,就连到了目的地,都要杏梅提醒她。 踩著车夫拿出的踏脚凳下马车,然后杏梅扶著她进了艳城大门,一如往常人满为患的景象,让她不禁停下脚步凝视著。 此景,不知多久未曾在余家茶庄见过了。以前生意很好的时候,她还想过不需要如此操累,只要大伙都能图个温饱,余家茶庄遍布各地的伙计有饭吃便行;如今她才知道,有那种想法是非常奢侈的。 情况再这么拖下去,父亲那边肯定会有动作,如果让父亲出面,只会让情况更糟,外人对她这个当家的处事能力必定存疑。到时该如何稳定局势? “唉……”声声叹,却唤不回余家以前的大势。 “少夫人,不进去吗?”停在门口太久,杏梅认为这儿人太多,可能会撞伤她,遂开口问。 “嗯。”四下寻望未见著总管惠舜禾,余美人也不在意,一路畅通无阻的往皓月楼走去。 皓月楼内没有半点声响,也不见人影,斥退了杏梅,她拣了一旁的贵妃椅坐下,倚著窗半声不吭地等著水明月。 没盼到他的身影,倒是一名小厮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手里还扛著一大袋东西。 “少爷、少爷!小的买到了!” 贵妃椅前有一道屏风遮著,是以小厮看不见坐在里头的是何人.仅能隐约看见有个人影,且误会了那个人影是水明月。 “我……”余美人正想出声否认,小厮的声音比她更快一步。 “少爷,这些碧螺春该放在哪里?” 碧螺春? 寻常她听到这话并不会特别在意,可如今事态严重,提起碧螺春都会让她起疑,而她心底确实立刻升起一股异样的预感。 非常不好的预感。 “少爷?”没得到回答,小厮又唤了声,“小的先将这些碧螺春放在这儿,行吗?” 喉头像鲠了根鱼刺,她知道自己该出声否认身份,却无法开口,过了好一会儿,她听见自己沉著的应了声,“嗯。” 仅只是一个单音,小厮也听不出是男是女,行礼后便退了出去。 直到确定人已经走远,余美人才从屏风后走出来,步伐慢慢靠向桌边,她必须好好确认桌上那些碧螺春的来处。璀璨的眼儿一下就搜索到目标物,当瞥见袋子上东绳和印记时,她的身体忍不住一阵冷颤。 那是她余家的印记,东绳也是余家特有的花样! 不对,艳城每年都会购进大批的碧螺春,这或许…… “或许只是库房送来给他喝的……” 余美人要自己别疑神疑鬼的,她打开了束绳,掬起些许茶叶在手心,凑近鼻端嗅了嗅味道,更仔细凝视著茶叶形状观察,随即又想到方才小厮嚷著的话。 “这是新进的碧螺春……”她很快下了判断。 如果说真是平时进的碧螺春,为何那名小厮要如此激动的镶著他买到了的话? 隐约察觉的不对劲渐渐在心里扩大,她开始拼凑著这些线索,在脑子里不断揣测,然后再推翻。 她当然不希望将自己逼到如此绝境的是她的丈夫,但她也确实暗地派人调查过刘家茶庄,知道买茶的人皆不是出自刘家茶庄指使的,这一度让她怀疑是自己的味觉出错,才会误认刘家的碧螺春是她余家的。 握紧手中的茶叶,想起艳城订购的碧螺春总是派人直接从京产地押运至长安京,根本不需要下人去买,而眼前这一袋则是分号里卖的包装,这种种的迹象都显示出,收购余家碧螺春的即是水明月。 但,究竟是为什么?真的是他把碧螺春转卖给刘家茶庄? 余美人为自己的猜测感到一阵恶寒,握著茶叶的手不停发抖,仓皇失措的脸色比见到鬼还难看。 “不会的……不是他……”怀疑一旦在心更冒出头,不确定的因素便越来越多,就算她再怎么否忍自己的想法,所有的可能性全被牵扯到他身上。 蓦地,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接近,她想也不想的立刻将东绳重新绑好,在外头的人快到达门前吋才慌忙的往里头走,躲在能够完全遮掩她的所在。 这种出自下意识的动作,等她躲好之后,才发觉自己不需这么做,她大可摆出一副平静无事天下太乎的模样,然后迎接他……只是,她怀疑现在的自己能够做得到吗? 余美人方躲好,门便打开了,水明月快步走进来,身后还跟著几个人的脚步声。 都躲起来了,现下出去也挺尴尬的,于是她决定找个适当的机会再出去,况且她必须先整理自己纷乱的心思。 等一伙人都坐定了,其中一名声音较为低沉的长者先开口,“水当家。” 余美人心下一惊,这声音不正是刘家茶庄的大掌柜吗?他跟刘家茶庄的掌柜有来往? “大掌柜请说。”水明月沉稳的声音一出,更是让她心儿怦跳得紧。 “这件事……咱们实在是做不下去了。”刘家茶庄的大掌柜伙同几间分铺的掌柜一同前来拜访水明月,不为别的事,就是为了这天下第一茶的事。 水明月没有开口,而是静待大掌柜把话说完。 心里对水明月还是有些畏惧,大掌柜希望其他掌柜能助他一力,偏偏其他掌柜一接触到他求救的目光,纷纷扭头避开,于是他只能豁出去,一口气道:“是有关余家茶庄的天下第一茶!” 闻言,余美人发出细小的抽气声,软嫩的小手赶紧捂住自个儿的嘴,大气不敢喘一下。 天下第一茶?是她的碧螺春! 那声音细得不该被任何人听见的抽气声让水明月斜眼往里头休憩的地方瞟。 “水当家?”大掌柜得不到回应,心急的催促著。 人家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商人更是以有利可图为出发点,但要他们昧著良心帮水明月夺取余家茶庄,他们真的做不出来! “诸位掌柜的意思是……要收手?” 移回视线,水明月凤眸一瞥,原就是一身冷淡的气息散发。 再加上他不怒而威的眼神,虽然他的语气是询问,但那些掌柜一个个都低下了头,期待有人先开口送死……喔,不,是回答他。 “掌柜们不说,明月怎么会知道呢?” 谁说他们不想说?他们是不敢说呀! 一群年纪加起来好几百岁的掌柜有苦不能言,在水明月面前完全抬不起头,每个都担心下一瞬水明月会点到自己来问话。 当初到底是谁提议要集体来和水明月“讲理”的?如今却无半个人说得出话来,他们现在可真是悔不“当初”呀! “明月能体谅诸位掌柜近来因生意繁忙,难免心情浮躁了些。”水明月边喝著茶,狭长的丹凤眼随意的扫过屋内,正好是余美人躲藏的地方。 原想窥探情况的她察觉了视线,慌乱得躲回掩蔽自己的柜子后,大气不敢喘一下,制止不了抖动的娇躯就连靠著柜子,都还是隐隐发颤著。 众掌柜你瞧我,我瞧你,最后还是决定由大掌柜站出来说话。 “兹事体大,待……咱们商量后,会再同水当家详谈。” “是、是!”其余的掌柜连声称是。 水明月晶亮的凤眸再度扫过所有人惊慌失措、冷汗直冒的神情,蓦地,薄唇勾起一弯浅笑,“真是操烦诸位掌柜了。” 像是接到赦令,掌柜们纷纷起身,鱼贯而出。 待外人离去门重新被关上后,跟在一旁的惠舜禾才问:“主子不打算收手吗?” 水明月挑起眉,睨了他一眼,眸里有著要笑不笑的神色。 收手?怎么可能!他现在才正准备收网,很快的,他布下的那张天罗地网只要伸手一探,他要的东西将如同囊中取物般轻易的手到擒来。 惠舜禾立刻了解主子的心思。 就连自个儿的结发妻子都能用尽心机去谋算,完全不惜成本的打击对手,只为了谋取更大的利润,即便是他这个同样在商场打滚几十年经验老到的总管,也忍不住感到胆寒。 不过可怜的是他们心地善良的少夫人,被蒙在鼓里不说,且以水明月这种借刀伤人毫不眨眼的手段来说,最后少夫人肯定不会知道设计陷害的就是自己的枕边人。 “记住,事成之前切莫声张。”水明月交代了声便离开,惠舜禾亦跟了出去。 听到这里,余美人已经了解得很透彻,完全清楚谁是刘家背后的操纵者。 “他怎么可以……”她刚才听见了一桩大阴谋,被谋算的人还是她自己,而谋算她的人却是她最信任的夫君。 此时此刻,她不知该做何反应,她应该愤怒的奔至他面前询问他这么做的原因,但双腿早已瘫软,她居然连哭都流不出泪。甚至不知该如何将心口上那沉重的气息给叹出来。 她是那么的信任他呀!他怎么能如此对待她? 是否在他心里她永远是颗让他得到余家茶庄的棋子,他根本不需要她能干,会处理任何事,只要带著万贯的家产嫁进来,然后什么都别管? 她看著桌上根本没人多看一眼的碧螺春,心中满是苦涩。 他们这桩买卖的主角就在他们面前,却没有人注意到,究竟卖这茶是要让人喝得开心,还是为了谋取更高的利益? “我只是想来依靠你呀……”他怎么能够伤她如此深? 他怎么能呢?他是她孩子的亲爹,是她的丈夫,是她的天,是她最爱的人……她那么的爱他呀!他却处心积虑的算计她,让她沉溺在那些他给的温柔假象里,还沾沾自喜的以为自己得到的是全部的他。 是否对他来说…她是多余的? 到底,他要的也只是余家茶庄罢了。 鼻头的酸涩比不上喉间说不出的苦处,她哭不出来,未了,仅能愣愣地跨出颤巍巍的步伐,神智不清的离开。 第九章 八月十五日,月中秋。 这日,原该是艳城举办的点妆宴,而今艳城依旧灯火通明,却没有半点热闹欢愉的气氛,反被浓浓的愁意给笼罩著。 一屋子的奴仆丫鬟像是解了禁,舍弃优雅的慢步,全都步履匆匆的奔走著,且不时交头接耳的交换得来的消息,然后离开,去传达给还不知道的人了解。 整个艳城上下弥漫著一股安静又诡谲的气氛。 约莫半个月前,艳府水家最宝贝的少夫人失踪了,时至今日尚未寻获,点妆宴也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急急的喊停。艳府水家旗下的镖局派出了大批人马寻找,接连好长一段时间都看到身著艳府标记的镖师在长安京里到处寻找余美人,当家的水明月更是在第一时间亲赴永乐城余美人的娘家,仍是扑了个空,余美人并没有回去娘家。 这可急煞了水明月,他翻逼了整个长安京,就是寻不著她的人。那道素白的影子就像一场梦,等到梦醒了,徒留一地的相思散不尽。水明月的脸色不好看,是以仆人们皆争相定避,能逃多远就逃多远,没人想靠近皓月楼受气。 连著好一段时日未曾好好睡过,水明月这会儿不小心在皓月楼沉沉睡下,紧闭的丹凤眼底不是深深的疲惫黑影,看来短时间内是难以消散了,那张被长安京百姓誉为绝艳的脸庞,而今下颚覆满了参差不齐的胡碴,完全遮掩住他平日的丰采;两道细眉之间覆盖著愁思,即使在睡中他亦不安稳。 “美人……”正要赶来报告今日搜寻情况的惠舜禾见王子歪倒在贵妃椅上的姿态,一想起那儿向来是少夫人陪伴主子午憩的位子,再听见主子嘴里念著少夫人的名儿,心头一酸,不禁老泪垂流,赶紧用衣袖频频拭泪,在心里祈祷少夫人能快点回来。 惠舜禾拿著薄被正想帮主子盖上御寒,原就不安浅眠的水明月听见细微的声响随即惊醒,满脸困倦却还是冲出门外,喊著:“美人?” 被撞开的惠舜禾赶忙追了出去,拉住已经神智不清的水明月,喊道:“主子!少夫人还没回来呀!” “不!我听到声音了!”水明月的眼神越发清醒,直嚷著余美人已经回来了的话,不肯乖乖回房里待著。 见状,惠舜禾早已擦干的眼泪又流了出来,他实在不忍心看到以往意气风发的主子变成如此德行啊! 看著水明月像无头苍蝇在庭院间来回寻找,脸上的表情既是疯狂又是心痛,直教惠舜禾于心不忍。如果可以,他也想替主子带来好消息,在这月圆人团圆的日子里,今夜合该是充满笑声与欢乐的;但艳城却是一片死气沉沉。在此工作的人不多不少,一个也不差,偏偏就差了那个最重要的人。 所有人都不晓得挺著六个多月身孕的余美人为何没由来的突然失去踪影,以她的个性不可能和人结怨,所以不会是被人强行掳走,最后见过她的贴身丫鬟杏梅说过当天她确实有来艳城,还是杏梅陪她走进皓月楼后才离开,接著她便下落不明,至今已失踪了半个月。 “少夫人,您究竟在哪儿啊?主子想您快想疯了,您知不知道呀!”惠舜禾半是哽咽的低声自间,“求神问卜,派人寻找,四处询问这些事情都做了,如果还有什么是没做到的,希望老天爷能给个指示,就算要舜禾赴汤蹈火也不会喊苦的呀!” 惠舜禾两腿一屈,两掌相合,跪在地上望著苍穹频频祷念。 “没有!”倏地,不远处传来一声怒吼。 惠舜禾顿感大事不妙,知道自己要应付眼前的情况是捉襟见肘,无能为力,赶忙唤来下人帮忙。正巧葛京带著一篮由艳府厨子做的饭菜和余美人留下的衣物前来,两个年纪长了水明月许多,同样关心他的老者才一同靠向他。 秋夜,艳城的庭院中还是开满了各种不同的花儿,就在那岭花海中,水明月颓然坐在地上,整个人看起来像崩溃了般了无生气,动也不动,只是看苫地面发愣。 “少爷。”葛京怯怯地唤了声。呆坐在地的水明月没有反立,整个人彻头彻尾的一副失魂样。 “主子。”两人互看了眼,这次换惠舜禾开口喊。 他似乎动了一下,也可能是两个上了年纪已有老花眼的总管没瞧清楚,四目第二度相交,最后在交会的眼神中有了共识,双双上前搀扶起水明月。 水明月也任由他们扶起。葛京和惠舜禾扶著他,讶异于主子顽长的身躯比看起来更加瘦弱,负责料理他膳食的葛京感到深深的自责,少夫人失踪后,他不管准备任何菜色,主子都吃得很少,有时甚至根本没人口。 两人一左一右将水明月扶回皓月楼,葛京忍不住开口劝道:“少爷,不管怎样多少吃一些吧,人就算是铁打的也必须吃饭,再不吃如何等到少夫人回来?” 水明月坚持坐在余美人最常让他靠腿小憩的贵妃椅上,神情终于比较清醒,丹凤眼里慢慢恢复清明,除了气息还有点凌乱微喘外,他逐渐回复成那个冷静的水明月。 “她眼下在哪里?吃饱了吗?”他突然这么问,随后脸上露出苦笑,“一想到这,我怎么吃得下?” 她为何会不见?是自己离开的吗?又为何离开?这些问题从她失踪后就不断的在他脑海里打转。 杏梅说过她在离开之前就在皓月楼,此照过时辰,当他和刘家茶庄的掌柜们在皓月楼谈事情时,她应当也在场才是。依他的推测,她定是听见了他们的对话内容,也知道了是他对余家茶庄使计。 所以她是自己离开的,不,该说是被他逼走的。 “你们说……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反覆思忖,他开口征询两人对于他所做的事情的看法。 “这……”葛京犹豫著,不知该不该照实回答,毕竟这件事情他了解的不多,更不想在这个时候再给主子任何打击。 “既然主子问了,小的就直说了。”反倒是自始便参与这件事情的惠舜禾直言不讳,“主子的确是错了。” 或许其他人不知道余美人离开的真正原因,不过他们这两个跟在水明月身旁已经大半辈子的人当然清楚。 打从一开始他们苦口婆心的劝著,要他不该这么做,如果出了纰漏,受伤的肯定不只少夫人;偏偏他一意孤行,对于想要的东西绝不放手,是以造成今天这种局面。水明月发出凄凉的笑声,喃喃自语:“是吗……是我错了吗……” “少爷只要把少夫人找回来,好好的同她陪个不是,以少夫人的宽容慈悲心定会原谅少爷的。”葛京连忙安慰他。 水明月没有答腔,迳白看著窗外一轮明月,想起半个月前同她说过的点妆宴。那些为了讨她欢心而举办的节目如何,对他来说已经不重要了,他现在只希望她能够平平安安的站在他面前,对他说一句“我回来了”,其余的都是他的错,他愿意陪罪,愿意接受惩罚,就是不愿意她离开他。 事到如今他才能够体会她的心痛,才知道她有多伤心。他怎么能在知道会伤她心的情况下做出那种决定,还沾沾自喜的为即将到来的结果而开心?殊不知自己铸下的大错伤她多深。 “就怕……她再也不愿意回来。”凤眸里有著无尽的悔恨自责。“回府吧,让人继续找,我要回府里等她,在我们的家里等。” 水明月摇摇晃晃的站起,葛京和惠舜禾上前想扶著他,却被他挥开。低喘了口气,他努力站得直挺挺的,只要走出这扇门,他就有责任必须维持完美的仪态。 只是两个忠心的老仆仍可从他眼中看出痛苦,同时在心里祈祷一一 少夫人,求您快点回来呀!再慢了,主子就撑不下去啦! 明月当空,举杯饮清风。 月光下,余美人端坐在椅凳上凭窗动也不动,螓首维持偏仰的角度,直瞅著高挂夜空中的咬洁白月,跟月光同样璀璨的大眼儿里泛著一些痴迷,眸光流转间又有无奈的叹息。 是月儿吸引她的注意力,又圆又亮的皎洁明月,优雅得就像他,是以让她如此的著迷移不开视线。 她是这么的爱他,所以才会如此恨他。 门被打开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一道填满整个门框的庞大身躯出现门外,在跨过门槛时,似乎还摩擦到门框。 由黑暗的夜色中走进点著烛火的明亮屋内,才能看清楚来者的面容,那是一个生得满脸麻子、倒三角眼、塌鼻子,宽厚的嘴唇紧抿和一头凌乱蓬松卷发的姑娘,如果不仔细看绝对认不出她是女儿身。 余美人收回了视线,淡然一笑,“朝阳,你回来了。” 站在余美人面前的正是水明月的亲妹子水朝阳,但相貌可说是完全不一样,无一处相像的。 就是因为长相吓人,水朝阳才拒绝踏出门外,打算一辈子窝在骄阳楼里,做个不露脸的艳城二当家。 那日余美人在艳城里无意识的乱走,恰巧来到骄阳楼碰到水朝阳,无处可去被收留。同样对自家生意了如指掌,水朝阳没有多加过问嫂子和大哥之间的事,答应让她待到想离开的时候再走。 水朝阳倚桌坐下,小眯眯的三角眼扫过她强打精神的微笑,随后替她倒了杯茶,顺口问:“嫂子饿了吗?” “还好。”余美人接过茶水,啜饮了口,“点妆宴热闹吗?” 虽然她暂时不想见到水明月,但还念著点妆宴,没忘记他说过点妆宴她必须出席的话。 “取消了。”水朝阳一脸无所谓的表情,仿佛取消了点妆宴与她一点干系也没有。 “取消?”余美人一阵愕然。那是他精心策画许久的点妆宴不是吗?为何取消了? “现下外头不只艳城的镖师在找嫂子你,皇家的禁卫兵、街坊百姓,几乎整个长安京的人都在找,何来人有心思参加点妆宴呢。”水朝阳让信任的贴身丫鬟去张罗膳食,一边告诉她最近的情况如何。 “找我……”有能力请出皇家禁卫兵的也只有水明月,这代表是他在找她? 余美人抿著苦涩线条的红唇吐出低喃:“何必找我?” 柔荑覆上隆起的腹部,眉心蹙紧,余美人眼眶下的阴影不比水明月来得少,半个月来她吃的也不比他多,脸色当然也没比他来得好看。 她知道离开他有多难过,每日每夜她耗费在思念他的时间有多少,她自己都清楚,但她实在无法在知道他的计谋手段后还能若无其事的和他相处,更何况他要的是余家的祖产,她如何能放手? “大哥很担心你,已经连著好几日都没睡好吃饱了。”水朝阳不是危言耸听,仅是将事实说出来。 这还是她头一次见到大哥如此失魂落魄的模样,他最在意的生意也不做了,许多事情都搁著不理,皓月楼里等著他过目的帐册多到没地方堆,可大哥坚持一切等找到嫂子再说。 大哥对于嫂子的感情不言而喻。他们当然看在眼里,但错的是水明月自己,就算她真的想劝余美人,也无立场劝起。 “他若真担心我,为何要做出这样的事?”口气中已经少了忿忿不平,她只是怨他,怪他如此伤她的心。 他陷她于不义,教她如何面对她的家人?那些始终相信她的话,相信一切都将会没事的分号掌柜,她要如何告诉他们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竟是她的夫君? 他背叛的是她的信任和真挚的感情,她无法轻易原谅他。 所以她躲起来,躲在艳城里,深信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在骄阳楼她不怕被找著,更不用担心随便跑出去会流落街头,过著有一餐没一餐的日子,因为现在她吃饭可不是只为了自己一个人吃。 “大哥只是不明白对嫂子的感情究竟到何种程度,才会铸下大错。”水朝阳分析给她听,不像是要替水明月说情。 “什么意思?”向来聪慧的余美人竟不解她的意思。 “嫂子爱大哥,是吧。”这是肯定句,但水朝阳的神情明显是要她的亲口回答。 突如其来的问句使得余美人娇柔粉嫩的脸泛起红霞,整个人看上去终于比较有气色些。她扁著嘴,一开始还不打算承认,磨蹭了好久,才几不可察的颔首。若不是掏心掏肺的爱他、又怎么会对他做的事情难以原谅释怀。 “大哥也是,只不过他太晚认清事实,才会认为自己这么做没有错。”水朝阳有武功底子,侧耳听见脚步声,赶忙起身来到窗边,锐利的眸光一扫,随即关上窗,不让任何人得知余美人在她这儿。 余美人也捧著肚子往里头靠,她们早有默契,只要有人靠近骄阳楼,她便会避到二楼去,那里有只水朝阳使用的桧木浴桶,她可以躲在高大的浴桶后,确保自个儿的形迹不会暴露。 突如其来的动作让余美人漏听水朝阳的话。 隔了一会儿,水朝阳才道:“没事,大概是经过而已。” 余美人这才安妥紧揪的心,也不敢再靠窗而坐,改坐到离窗子最远的椅凳上,举手投足问除了她惯有的淡雅贵气外,还多了轻柔。坐下时她忘了水明月不在身边,仍伸手想扶著他坐下,随即后知后觉的想起现实,孤零零僵在半空中的纤细小手让这幅美人倚坐的景象更突显了寂寥。 水朝阳见了,福泰的身躯走向她,伸手扶著她坐下,并继续刚才未说完的话。 “我想嫂子应该也知道大哥娶你为的就是余家。” 水朝阳动作亲切,口里却吐出伤人的事实,余美人像是狠狠的被甩了一个巴掌,可无力反驳。以往便已知晓的事实,现在听来却让她感觉难堪,她原以为自己不在意,但是心中那股沉痛的撕裂感却是那么的真切无法忽略,需要好几次深呼吸,方能强压下快窒息的感觉。 她连欺骗自己不心痛的法子都没有。嫁入水家初时,她并不在意的,原来爱上一个人要付的代价是这么的深。 余美人自嘲的笑了笑,沉浸在浓浓的哀伤中无法自拔。 “不过那只是一开始。”水朝阳依照自己说话的步调,听起来像在卖关子。 螓首仰得高高的,湿润的眸子重新燃起光芒,余美人屏气凝神等待她的下文。 瞧见她满脸的期待,水朝阳的倒三角眼微眯,一瞬间好像在她身上看到万丈的刺目光芒。 爱情让人变成真正的傻子呀!她暗忖。怀疑自己还没说嫂子已经期待成这般,如果她说了真不知道会是怎生的情况。 “我很清楚大哥,若不是对嫂子有情,大哥是不会处处让著你,听你的话的。”水朝阳替她撩起散落的青丝塞到耳后,终于露出浅笑,“至少我从未看见大哥那么宠一个女人。” “你的意思是……”他也爱她吗? “嫂子也是聪明人,有些话点到就好。”水朝阳故作神秘的笑笑,其实话意已非常明显。 如果他真的爱她,又怎会一一“如果他的所作所为是对我的感情象征,那还不如……” “嫂子,“缘分”这二字写来简单,可实际求得是很难的,何必出言打散?大哥或许是错了,可就朝阳看来他已经反省,知道自己犯下的错误不仅伤害到嫂子,同时亦带给他自个儿很大的伤害,嫂子或许一时无法原谅大哥,可千万别一概抹灭了大哥曾对嫂子的好。” 水朝阳一席话说完既不偏袒水明月,也不帮她,完全中立的立场。余美人也知道是自己即将说出口的话过重了,心里颇感激水朝阳阻止了她。 没错,他究竟是疼她的,虽然他做出的事情…… “嗯。”发出沉思时惯有的单音,余美人的眼神逐渐清明。 有些事情,她如果不好好的思考,是不行的。 夜深,又黑又沉。 艳府水家里属于少爷和少夫人的房内,自从少夫人离开后便没有亮过烛火,因为余美人是在艳城失踪的,所以水明月坚持待在艳城,如今他回来了,立刻差人点亮整个房间,即使夜深,即使他要休憩都不愿让烛火熄灭。 他不希望她看不清回来的路和地方。 明亮的屋内放眼望去没有任何的变动,所有物品的摆设都还停留在余美人离开的那一天,就连她替尚未出世的孩子缝绣的新衣,也还搁在桌子上,这问房的时间好似停在那日不曾推进过。 水明月就倚在她替他等门的虎皮交椅上,推开窗扇,视线紧盯著屋外,深怕漏了梦中那道白净的影子。 他想起往日妻子替他等门的景象,那时每当回房总让他的心情轻松,紧绷了一天的神经舒畅,但他从未想过为他等门的月她是做何感想,如今他是深刻的体会到了。 如此既担心又期待,同时还夹杂著淡淡的惆怅,假使他晚了,她定会担忧他的安危,无怪乎他每晚回来,她总带著一脸松懈的神情,仿佛她恨不得能跟著他出门,知道他是平安的。 她将一颗心紧紧系在他身上了呀! 就像现在的他一样,满心牵挂的是她,却又无能为力。 “美人……”他瞅著天际一轮银白的玉盘,决定起身到前院去看看为她栽种的昙花。 时节已过了花期,徒留一片绿叶独自垂落凋零。 有月无花。 就像现在的他们,有他,便无她。 中秋的明月如此美丽,却照不到开花时辰仅只片刻的昙花,是否她就如这又名月下美人的昙花,不到下一个花季不会再出现? 可到时,便无中秋的月。 是否他们之间会就这么走下去一一永远的错过彼此?为自己可怕的想法打了个冷颤,他拉紧身上披著的绫罗罩衫。 他不愿永远独自观月或赏花,只盼她能偎在他身畔。 以往总是有她在身边,失去了才知道早已习惯不能没有她的日子,没有她,就连呼吸的方法都不同了;少了她,他连何以需要吃东西都无法解释。她不在,任何事都不需要了。 垂落在身侧的大掌捏成拳头,握得死紧。 “只求你回来……”懊悔的低语无法传达到她耳中,他只盼望上苍听得见,这一生他愿用所有的一切去交换,只求能实现这个愿望。 人家说醉过方知酒浓,直到现在,爱过他才知情重。 可一切……是不是太迟了? 第十章 中秋的隔日,太阳还未升起,水明月已经来到艳城。 倍大的艳城才刚卸下一晚不熄的灯笼烛火,今日照例不对外营业,能进出的除了在艳城工作的奴仆丫鬟外,敞开的大门只为迎接他们的少夫人。 矫健的步履迈向皓月楼,水明月刻意隐瞒了心里的沉重,要自己打起精神。 或许她今日会回来,那么他决计不能让她看出自己的颓废丧志,必须用笑容去迎接她,就好似她每晚待他回房后给的抚慰笑容。 打定主意后,他欲先打理自己一身的颓靡,于是顺手招了个丫鬟想差遣她去烧水。 被唤住的丫鬟突然一脸惊愕,怯懦的福了个身。 水明月发现她手上捧著一只托盘,好奇的问:“你要将这些食物送去给谁?” “是、是小姐。”丫鬟稳著声音回答。 “朝阳?”扫了眼托盘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甜品,水明月蹙起眉,“她不是不爱吃甜的?” “小姐最近改了胃口!”丫鬟急急的应道,反而给他一丝欲盖弥彰的感觉。 改胃口?他又不是不了解自己的亲妹子,如果她真有可能改胃口,要她少固执点就不是难事了。 隐约察觉不对劲,水明月多看了丫鬟几眼。 沉不住气的丫鬟先开口了,“少爷有事情要交代春桃?” “没,你先下去吧。”水明月挥挥手,放人离去;但他跟著脚下步伐一转,决定上水朝阳那儿去看看。 整座长安京都被他翻了过来,还是没有余美人的下落,远在南边的永乐城他亦亲自去了一趟,老丈人的表情确实不像是骗他,他确信妻子也不在那儿,那么到底在哪儿? 如果他们不断扩大范围的找人,其实她却是在这座广大的艳城里呢? 要在拥有五座别院,几十座庭院,上百间房间的艳城里藏一个人有多难?或许答案比他们想的都还要简单,因为他们从未仔细搜寻过的地方只剩一个一一骄阳楼。 感觉到水明月跟著她,水朝阳的贴身丫鬟春桃不禁慌了,真想直奔回骄阳楼去通风报信,免得少夫人被找著,她这个干系人一定脱不了罪。 “少爷还有事……”不得已,春桃硬著头皮僭越的问。 水明月光是一个眼神便遏止了她的问题,同时在心里打量著妻子被妹妹包庇的可能性有多大。 这下糟了啦! 春桃在心中哀叫,不自觉的加快脚步,一进入骄阳楼的前庭,便扬声朝里头喊道:“小姐,少爷来看你了。” 春桃反常的举动看在水明月眼里更是可疑。 来到门前,春桃提起最后一丝丝勇气,回头面对主子,“少爷,小姐尚未更衣,请少爷稍待一会儿。” “嗯。”水明月也不怕她们耍花样,只要余美人真的在这里,他便有办法找出她来。 春桃将门推开快速闪身入内,随即关紧门扉。 屋内方躺下的余美人一听见水明月就在门外,赶忙躲到大浴桶里。等到一切准备就绪,春桃才请水明月入内,水朝阳则一副没事的模样迎接他。 “大哥日安。” “嗯。”缓缓颔首,水明月在妹妹面前也不多隐瞒,放肆的打量著和皓月楼完全不同格局的骄阳楼。 他知道骄阳楼有两层,除了一楼以外,可以躲人的地方就剩二楼,所以他也不担心,直接坐上太师椅。 “听说你最近改吃甜。”没有多余的问候,水明月劈头就是这么一句。 吃甜? 虽然不懂哥哥的话,不过从丫鬟心急如焚的眼神里,水朝阳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 “偶尔换换口味罢了。” “是该换换。”水明月不疾不徐的吩咐,“既然来了,今日我便同你一块用早膳。” 水朝阳知道胞兄是想亲眼见她吞下那些甜得足以腻死人的甜品,若他没有一定程度的把握是不会上门来的,这不要避也没法子了。 她最讨厌的就是甜品,怎么可能办到? 于是她很干脆的说:“我要求将功抵罪。” 听见妹子承认妻子在她这儿,水明月精锐的眸光一瞪,沉声问:“她在哪?” “大哥还没答应我。”如果不能让自己全身而退,那她收留嫂子的这件事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一点好处也没得沾吗?她是个商人,至少得保全自个儿。 “告诉我她在哪。”水明月耐性尽失,清朗的嗓音变得阴恻恻的,瞪人的目光足以致人于死地。 水朝阳吞了口唾沫,好半晌才在他无声的恫喝下找回声音,“二楼的木桶里。” 好吧,她考虑现在离开长安京,然后永远不再回来,除非大哥原谅她。 不安地缩藏在桧木浴桶里的余美人屏气凝神,竖起两耳注意著外头的情况。 有水朝阳在她很放心,可水明月一早杀进骄阳楼的举动确实让她怀疑自己的行踪已暴露。 “不打紧的,或许他只是来找朝阳谈事情……”她小小声的安慰自己,试图放宽心。 “别让我进去抓你。”蓦地,水明月清朗的嗓音窜入。 余美人大大一惊,浑身一震,碰撞到木桶发出细微的声响。 他来了!该怎么办? 心下慌乱到不行,她几乎无法思考,只能躲在木桶里不敢出声,也不敢踏出去。 要承认吗?还是装做没听见?或许他并不清楚她藏身的地方,不会搜到木桶来,还好水朝阳顺手拆了纱帐替她盖在木桶上。 余美人抱著逃避的心态,殊不知水朝阳不但已经出卖她,连她的藏身之处也一并供出来。 若非她不小心发出碰撞声,水明月当真会怀疑妹妹是骗他;好不容易找到她的踪迹,倘若结果还是不如他的意,那么他可能会克制不了自己想杀人泄气的欲望。 但妻子不出声欲装傻的行径直接触怒了他,水明月几步来到木桶边,看著那超过他腰际的木桶高度,不明白她是如何躲进去的,这种高度一不小心摔著了该怎么办?她没有更安全的地方可躲了吗? 抿紧薄唇,水明月下颚抽搐,隐忍著怒火,大掌抓住纱帐一掀一一 光芒霎时从上方照射下来,来不及去想自己被发现了,余美人只得先眯合著眼,等待眼睛习惯光亮。 当光影交错的面孔映入眼帘,她才知道自己有多想他,视线胶著在他的脸上无法离开。 他瘦了,两颊明显的凹陷,覆满下颚的胡碴和风眼下的阴影让他整个人添了一股沧桑的气息,她认识的那个尊贵的他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倦累颓丧,看得她好不心疼。 “你……” 水明月紧瞅著她,深怕眨了眼她便会消失,他承受不了再一次的打击! 他没说话,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时间他们只是互望著彼此。 忽地,他伸出手想确认她的存在,她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些。 她闪避的举动,让他的眼神闪过一丝受伤的光芒。 知道自己伤了他,余美人差点心软的吐出歉意,随即又想到错的不是自个儿,嘴一扁别过头,不想再心软。 她的态度决绝,水明月在心里暗骂葛京说什么她会心软的原谅他,这下若不好好的说,别说原谅了,她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和他说话! “美人。”他轻唤了声,声音有著苦涩。 低沉沙哑的嗓音直撞进余美人的心头,才刚想著不要心软念头立刻换成一摊春泥,不舍的鼻酸呛上来,她差点忍不住哽咽。 “是我错了,原谅我好吗?”他低声下气,努力将悔过之情表现的更突出,只为了求得她的原谅。如今她已近在眼前,倘若他还不能成功挽回她的心,那……就继续努力。 余美人背过身,心中砌起的高墙就快被他敲出一个大洞,她只好闪避。 “美人……”他声声唤著,每一声都代表他欲唤回她的决心。 他太狡诈了,做出这么让她伤心的事,居然想要她轻易的原谅,算准她是个心软的人,拒绝不了他…… “你怎么能如此伤害我?”她终于愿意正眼看他,只是眼神泛著被背叛的哀恸。 她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再相信他的话,是不是他给予她的疼爱全是有目的的?全是为了隐瞒他所做的事情所给的假象?一思及此,她便感到退却,无法真正敞开心胸面对他。 “我……”她的不信任都是他造成的,这一点水明月再清楚人过,是以不知说什么为自己辩解。 “你把我对你的信任和感情全都打散了,是不是要连缘分一起打散你才甘心?”水漾的眸子泛著泪光,她指控著, 紧咬著牙,他怒驳:“不是!”他从没那么想过! “那么你就是真的想要我余家的产业了。” “我……”水明月窒了窒,语塞得说不出话来。 那的确是他欲夺取的,但现在他已经不要了呀! “如果你真的那么想要,给你算了,都给你,你想要什么都给你!”余美人使劲的想推开他从木桶里爬出来,可惜木桶高度土高,没有人帮忙她根本无计可施。 “别乱动!”见她情绪激动得想爬出来,水明月捏了好几把冷汗,屡次伸手帮她都被推开,未了,他冷静下来,眼神一黯,沉声道:“别拿孩子和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余美人受了惊吓,手一滑,原本攀在木桶边缘的身躯站不稳,差点往后倒。 “当心!”水明月扶住她的腰,顺手将她往木桶外带,眨眼间,她已经平安无事的站在地上。 水明月一手仍搭著她的纤腰,气息微喘,早吓出一身冷汗。 “你在干什么?”他的怒吼震得她一阵呆愣。 “要是摔著了该怎么办?你肚子里还有孩子啊!”他破口大骂,语气既硬又强势,完全忘了自己是来道歉的。此时此刻,他满脑子只有她差点摔著自己的画面,教他如何冷静下来? 余美人有些瑟缩,腰间隐隐的颤抖是来自于他的手臂,她一抬头,就看见他写满了惊慌失措的面容,耳边听到的话或许凶狠大声,但全都是替她著想的话。 他是发自真心在担忧她。 “……听见没!以后不准你再爬进木桶里!”他像个父亲在教训孩子,但眉心的刻痕除了严肃还有关爱。 蓦地,余美人轻笑出声。 许久未见她的笑靥,水明月好片刻都说不出话来。 她的笑容就好像泯逝了所有恩怨,浅浅的笑.却深深的触动著他的心弦。 “为何笑?”怒火被一闪而逝的柔光取代,他问,想永远记住使她发笑的原因。 “这是我第一次看你这么生气,而且是为了我。”那些话轻易的攻入了她的心房,使她得以看清他真正的想法。 这些日子以来他也瘦了不少,困倦的模样就跟她一样,虽然她逃开了他,却无一夜好眠,虽然她告诉自己应该恨他,却又无时无刻不想著他,到底分开的这段时间是给他的惩罚,抑或是她也相同? 如今他有反省,也放下身段请求她的原谅,事情应该到此结束了吧?毕竟他们有多少时间能够浪费在那些无尽的悔恨和绵绵的相思呢? 她终于愿意听他说话,水明月赶紧把握机会,“原谅我好吗?” 凝视著他良久良久,她终于松口,“好吧,我原谅你,你必须保证不会再犯,无论对象是不是我。” “……我答应你。”商场上的变化诡谲多端,但他还是选择答应她,纵然他很犹豫。 松了颦紧的眉心,余美人朱唇轻吐:“其实余家茶庄早是你的,我只是不愿看你操烦这些生意,才揽下当家的工作,如此看来我是多此一举了。”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当她嫁进水家后,余家的一切同时也是他水明月的囊中之物。 “我以为……”她竟是因为体贴他而扛下一肩的责任,而他居然…… 亏欠呀!此生他亏欠她已太多太多,如何补偿? “谁教你什么都不同我说。”她仍是有些怨慰。 “是我的错。”水明月不得不承认自己错得离谱,连妻子的一片美意都看不出来,枉他还以识人功夫熟练沾沾自喜,却连她的心思都摸不透。 “知道就好。”她故意板起脸数落他。知道她愿意原谅他了,水明月将头靠在她的肩上,松懈满身的紧绷,疲倦开始冒出来。 “回去吧,今日回房好好休息。”他决定罢工一天。 “行,夫君请便。”余美人站在原地,表明了和他“道不同”。 不愿强行逼她走,他带著疑问的眼神看著她。 “虽说是原谅你了,但不好好惩罚你一下,我和孩子都不舒坦,”她故意藉著孩子的名义出口气。“所以我决定暂时住在朝阳这儿,要回去的话,你请便吧。” 收留她的好心小姑,她可得好好感谢水朝阳,只要她一走,难保水明月不会回头惩治自己的亲妹妹胳臂向外弯的行为,所以她留下,是惩罚他,也是保全水朝阳没事,况且她还想好好和小姑培养培养感情呢! “美人……”她这惩罚可真是下了帖猛药。 “你不答应?”她故意拧紧眉头,雾气迅速漾满大眼。 瞧她泫然欲泣的表情,他怎么舍得说不?水明月牙一咬,闷声道:“你高兴就好。” “那妾身谢过夫君罗。”娉婷的福了身,余美人欢送水明月离开。被请出骄阳楼的水明月只得猛叹,暂时忍受看得到妻子,却摸不到抱不著的日子。 正月十五,元宵。 在所有鼎沸的人声浪潮和艳城师父一致的肯定下,第一次的点妆宴选上了余美人这个名副其实的“美人”来担任“站台”的工作。 当艳城的师父们贴出告示,长安京的百姓无论是赌输还是睹赢、猜对还是猜错,各个都很兴奋开心,这个原本是艳府水家最宝贝的少夫人,在经过了许多事情发生后,俨然成了长安京的宝贝。 传闻,她是唯一能制得了水明月的女人,是唯一能和水明月平起平坐的女人,是能够从水明月手中夺回生意的女人,更是艳府水家实际掌权的幕后主事者……不过这些都比不上她所做的善事,和中秋前夕所引发的寻人暴动来得众所皆知。 长安京的百姓都庆幸水明月娶了余美人,如今她可是长安京最受人爱戴的人物,由她担任点妆宴的重头戏自然是当之无愧。众人都很开心,所有人也都很高兴,偏偏就是有一个男人脸色紧绷,一身阴霾晦暗的气息,吓得没人敢靠近他。 被迫得面对他骇人怒气的是艳城的四位师父;每一位都专有不同的长才,且眼光独到,他们由各方面评断一个美丽的女人需要具备的条件,最后选出余美人为最适当人选。 “她不行。”水明月直接拒绝。 眼下余美人已经怀孕足月,随时可能准备生产,虽然他不能寸步不离的守著她,但丫鬟下人们可是争相以伺候她为荣。每当她一个走动,身旁总是跟著一大堆人保护,倘若不小心打了个喷嚏,惊动的可不止一个人,而是一堆人。 这样的情况下,他怎么可能让余美人站上去? “主子,这点妆宴顾名思义即是钦点红妆,那么只要是女的,而且又是咱们几位师父一同决定的,可就没得反对了。”负责服装打点的朝师父没将他的怒气放在眼里。 虽然称水明月一声主子,但他们可都是被水明月花大把银两聘请回来的,自是有一番骄气。 “而且赋予我等这项权利的即是主子。”一脸冷漠的倚在门边的路师父开口。对,一开始是他赋予他们决定人选的权利……但该死的!他就是想反悔不行吗? “总之不妥,依她现下的情况就是不行。”拿出当家的气势,水明月摆明了这件事没得谈。一边吃著桂花糕,负责打理妆容的苗师父提醒他,“可再过两个时辰点妆宴就要开始了。” “当然主子也可以临时喊停,只不过少夫人可能会很失望。” 一手打掉苗师父手上抓著的桂花糕,负责膳食调配的温师父满脸不敢苟同有人能吃下如此甜腻的食物。 丹凤眼倏地放大,水明月无法反驳。 这点妆宴的确是为讨好妻子而举办的,只是他一开始的打算是让妻子安安全全的坐在艳城的最高楼阁观看,而不是站在高台任人观赏呀! 见主子神情苦恼,朝师父说:“我倒是有别的方法。” 不光是水明月,其他三位师父同时瞥向他。 “就怕主子不肯了。”朝师父露出别具深意的微笑。 向来算计别人的水明月对朝师父的笑容颇为反感,但眼下又没有其他的替代法子,姑且听听也好。 “说吧。”不管是什么方法,都好过让妻子站上高台。说穿了,水明月只是私心不愿让妻子供人观赏的成分占了大部分反对的原因。 点妆宴 艳府联合皇宫将整个长安京主要的四条大道点亮,以艳城所在的东大街为主,那儿的花灯更是新奇,种类繁多,不过到这儿来赏灯的人还有更想看的,那就是一一点妆宴。 无论见过或没见过余美人的人,都想知道艳城将她打扮成怎生的模样了。 艳城大门外筑起一座高高的台子,台子底下四周围出约莫两个人的距离,避免人群造成的推挤会把台子推垮,台子的后方直接通往艳城大门,同时备了把坚固的梯子,让准备登台的余美人使用。 当然,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当整个高台上的灯火亮起,早已登上台子的美人终于出现在众人面前。“咦?那不是水家少夫人呀!”人群里起了骚动。 “对啊!那是……”另一边有人在猜。 “水当家!”看清楚后,众人齐声惊喊。高高在上的水明月一身女装打扮,长长的一束发披垂而下,部分梳起绾了个髻,上头插著随著他步伐而摇曳的金步摇,深紫色的绸裳衬托出他高雅不凡的气质,和与生俱来的尊贵威仪。 没错,点妆宴的人选是由四位师父会同水明月一起决定的,既然有人提出反对,那该名人选便会被推翻;但点妆宴从去年的中秋延到今年的元宵,势必不能再拖下去,于是朝师父提出的建议就是由原本他们同样看好的水明月来代替余美人。 初时他们便在水明月和余美人之间摇摆不定,他们夫妻俩可说是不分轩轾,由于水明月终究为男儿身,他们才敲定由余美人雀屏中选;当然,如果是中秋那时候的话,就不用担心余美人的肚子。 站在高台上的水明月对这身扮相当然不高兴,他最讨厌的就是被人当女人看,如今却得穿上女装,站上高台展示自家的商品台,心里的不舒坦可不是三言两语能够形容的。 他丝毫不愿去多看底下的人一眼,惦念的只有妻子一人。 不想让她穿梭在人群里,他在艳城主楼的最高阁设立了观赏区,同时差人准备了许多她爱吃的甜品,希望她能在最舒适的情况下参与这场点妆宴。 水明月的视线直往特别设置的观赏区瞟,偏偏余美人并不在那里。 “该死的!”忍不住啐了声,他早该知道这种热闹宛如庆典的活动,她是决计不会乖乖待在他为她准备的地方。 那么她在哪儿? 将视线移往人群中,其实不用多加寻找,水明月很快便发现了妻子的踪迹。只见上一刻还对著他高兴招手的余美人,下一刻突然抱著肚子蹲下身,然后是一大群的仆人对他又是挥手又是呐喊的,只不过距离太远,他根本听不见他们想说什么。 不过,看情况也知道一一她要生了! 水明月飞身窜出高台,底下的众人急忙让开,他使著轻功准确的落在余美人身旁,一把扶起她。 “呼……”余美人已经开始喘气,话也说得断断续绩,“夫、夫君……你来了……” “疼吗?要生了吗?”水明月连声问,整个人是前所未见的慌张。她喘著气,虚弱一笑,“我想……是快了……” 水明月二话不说把她抱起,一旁的仆人早已替他们开辟出一条道路直通艳城,众家仆簇拥在他们后头,人人脸上都带著心急。他们的少夫人要生了,怎么可能不急! 水明月急切的走进皓月楼,产婆已在里头候著,他轻柔的将妻子放到床上,即使是命令人惯了的他也不得留下,只能被请出房外干著急。 等待的时间总是刻骨的难熬,葛京和惠舜禾陪同在水明月身边,两老一左一右的来回踱步。 水明月则是神情平静的坐在主位上,一杯温热的香片从他坐下开始就握在手中,直到茶水变凉他一口也没饮下,沉著镇定的外貌是费了好一番功夫伪装出来的,其实他心中也是一片乱糟糟,连换下一身华服赘饰都忘了。 折腾了一夜毫无动静,终于在东方天际露出鱼肚白时,从旁内传来了等待已久的声音。 “是女孩儿!是女孩儿呀!”入内帮忙的杏梅在孩子的第一道哭声响起时,忙著出来报喜。 “生了……”水明月一脸失神,好半晌才恢复,急忙问:“可以进去了吗?” 得到产婆的首肯,向来呼风唤雨的水明月才得以入内。 满脸汗湿和泪痕的余美人正合著眼休息。 “水当家赶紧去看看吧!少夫人很努力,连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来,说是怕水当家会担心,老妇未曾看过这么安静的产妇呢。”无怪乎半点声响都没有,葛京还直喊怪异,想当初葛大娘产子时呼天抢地的跟被抢了一样。 原来是怕他担心。唉,他的妻子傻得令人心疼,总是为他如此着想,要他如何能放开她的手? 来到床畔,水明月半跪著,紧紧的握住她软软的手。 手中传来的温热唤醒了余美人,眨眨眼睫,见着了他。 “同我回去可好?”他伸手替她拭去眼睫上残留的泪,问道:“很快就到花期了,孤芳自赏的感觉可不好受。” “胡说……”噗哧笑了声,她轻摇螓首,“花期明明是在夏季,这会儿才早春呢!” 方才使力的汗滴由她的额际滑落,晶莹得有如朝露,耀眼的阳光破窗而入,把她映照得闪闪发光,令他著迷得无法忘怀。 “回去好吗?”他不死心的又问了一次。 此时,产婆将小女婴交到他手中,抱著甫出世的女儿,水明月胸中的感动涨得满满的,大掌轻轻拍抚著沉沉入睡的女儿,父女俩沭浴在阳光之中。 “起名了?”余美人美目柔兮,看著这一生她最爱的两个人一一她的丈夫和她的女儿,鼻头一酸,眼眶盈满了泪珠。 “胭脂。”搔搔女儿软软的腮帮子,水明月回首看著她,“水胭脂。” “胭脂水粉的胭脂?” “嗯。”他颔首,抱著女儿回到床边,同时开口:“回去吧。” 他水明月的妻子怎么能不回家?没有她的日子他过得可不好。再说,他已经不想夜夜上妹妹的骄阳楼讨床睡了,不趁现在有女儿在捞些油水好处怎么行! 看在女儿的面子上,她会同他回去吧?余美人伸手也摸了摸女儿小小的脸蛋、小小的手掌,脸上沁出甜蜜的笑。 “好,回去,我们一起回去。”回他们家去,回那个有他的家去,这次他们要带著一个小小的新生命一起回去。 又是花季。 今年遇上突如其来的骤雨,打断花期,也打落一地未开的花苞。生了对龙凤胎,如愿求得一子的余美人月子还没坐满,倒是整日盯著院子里的昙花,偶尔逸出几声低低的叹息,那模样让艳府上下所有人看了好不怜惜。 几个女儿瞧见,大的牵小的,小的拉大的,一群小萝卜头涌进父亲处理事情的书房,向父亲报告母亲的近况。 小脑袋瓜搁在案上,水珍珠明亮的眼睛盯著父亲正在翻阅的折子。 “娘成天叹气。”她嘴上不忘报告余美人的状况。 不够高的水绮罗跑到水明月坐著的椅子边,猛点头,附和道:“一直叹,一直叹。” 水明月将年纪最小还走不稳的水蔻丹抱上大腿,漂亮的凤眼扫过五个女儿。 “有用膳吗?”他问的当然是余美人。 水绮罗忙回答:“娘今日午膳吃得很少。” “三日前的早膳也是。”水珍珠抢著应话。 “还有大大前日。”水青丝也帮腔证实。年纪尚小不太会说活的水蔻丹看著三个姊姊争先恐后的模样,咯咯猛笑。 合眼片刻再张开,水明月开口寻找少话的大女儿,“胭脂。” “爹。”站在离门口最近的水胭脂小声。 水明月将小女儿放下,朝水胭脂招手要她过来。“之前交予你的事,处理的如何?” “东西由葛叔亲自护卫,今儿晚上便会送来。”水胭脂和母亲最为相似的眼里,闪著和父亲同样聪慧的光芒。 水明月唇畔勾起笑,摸了摸大女儿的头,表示赞许。跟著水胭脂又将妹妹们领出书房,还水明月一个安静的空间。凡事喜欢追根究底的水珍珠,一出房门便问:“爹指的是什么?” 淡觑了她一眼,水胭脂不答反问:“想知道?” 几个妹妹都点头。 “待天色暗了,再告诉你们。”水胭脂硬是要卖个关子。 几个妹妹立刻相约今晚谁都不许睡。 深夜。 往年这个时候庭院里的昙花齐放,今年因狂雨打散了一切,徒留无法映衬花儿的绿色枝叶。 替一双刚出生的儿女哺过奶后,余美人趁丈夫还没回房前先来到庭院里,心疼的看著今年等不著的花儿。 “不睡?”醇厚的男音在她身后响起。 余美人轻巧的回过身,面对他,“吹吹风,房里委实热著。”她编派小借口。 水明月没有拆穿她,仅是牵著她漫步在月光下。 快要离开种满昙花的前院时,余美人依依不舍地回眸望了一眼,这些小举动都落在水明月眼底。 向来清冷的丹凤黑眸黯了黯,他向一旁随侍在侧的葛京使了个眼色。接到主子的暗示,葛京悄悄离开。 “今年真可惜。”水明月淡淡地开口。余美人听出他所指的,答腔:“天灾无法避免,我并没有很在意。” 才怪,她透明如水的心思全写在脸上。 水明月仍不戳穿她的口是心非,带著她信步往后院走。 入夏的夜,微风阵阵带来几许舒适的凉意,彼此之间没有谈话声,气氛虽静谧却不僵硬。 那是她和他相处的方式。 蓦地,一道小小的白影吸引了余美人的注意; “那是……”水亮的大眼紧盯著黑夜中的一点白。那模样、像极了花季时常会看到的昙花,虽然只有一朵,却依然让余美人惊艳不已。 “还有没被雨水打掉的吗?”太过欣喜让余美人忘了自家后院没有种植半棵昙花,直往那方向走去。 水明月没开口,只是静静的陪在她身后。 绕过曲折的院道,她很快来到后院,那里的景象顿时让她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是昙花,满满整个后院的昙花。余美人这才发觉不对劲,连声问:“昙花哪来的?是你买的吗?” 正值花季的昙花昂贵且不易取得,每年有大批的昙花在这时候送进宫内,更是让想赏玩这些花期短暂花儿的人们知难而退。 这些她都知道,所以才更讶异这满院的昙花从何而来。 打从骤雨开始他便知道妻子的挂心,不舍她整日蹙眉,面对他时又要佯装一副不甚在意的神情,水明月让聪慧的大女儿去处理收购昙花的事,而他只要坐收渔翁之利便行。 水明月带笑的日光和躲在树丛里窥探一切的女儿们对上,继而移开,转向妻子。 “年年,我为你送上这些花儿。”他摘下一朵昙花亲手交到地手里:“岁岁,我以花儿做为对你不渝的誓言。” 轻柔却坚定的捧著昙花,余美人心头一阵紧缩,有暖流淌过。 他不知道,每年期待著昙花的绽放,是他为她养成的习惯。 又名“月下美人”的昙花,是他特地为她种的花。 意为一一水明月保护下的余美人。 他种的花,完全向她吐露出他誓言爱她一生的决定。 而她知道,在他的羽翼下自己会活得很好,就像这年年盛开的昙花一样,他给的爱不会只是片刻,而是一辈子。 如同这月下美人,一瞬亦永恒。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