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俏惹郎君》 楔子 「把东西交出来,不然我杀了你!」 若不是事实摆在眼前,没人敢相信抵住咽喉的锐利薄刀和语调凶狠的恐吓竟然来自一位姑娘家,更让人不可置信的是,这位姑娘的长相还非常娇俏可人。 如星的杏眸清澈澄亮,白里透红的肌肤吹弹可破,再加上粉嫩嫩的樱桃小口,任谁见了都想将她捧在掌心里呵护疼惜。 但,并不包括他——被压制椅上的项沛棠朝她咧了个示好的笑,即使生死操在别人手中,斯文俊秀的脸庞仍镇定如恒。 他很清楚隐于无害皮相下的她有多表里不一,骨子里满是反叛、冲动、暴躁易怒,是所有姊妹中最让他头痛的一个。 「子欢,和姊夫说话可以不用那么紧张。」项沛棠将上身悄悄后仰,刀锋却如影随形地紧贴他的颈侧,微微的刺痛感让他连咽口水都不敢太用力。 「你才不是我姊夫!」那声称呼踩到了她的痛脚,莫子欢一把揪起他的衣襟,熊燃的怒火和杀机自眼中进射而出。「再不把解药给我,我立刻杀了你!」 更加使劲往前抵的刀刃和狠戾的眼神都明白表示她的言出必行,而项沛棠也很清楚——她真的下得了手。 「好、好,我拿。」保命要紧,项沛棠只好探进怀中摸啊摸的。「听到你要约我私下谈心,你都不知道我有多高兴,想说你终于认了我这个姊夫,甘愿冒着被你姊姊误会的危险和你在书房独处,没想到、唉……」他长吁短叹,一脸心碎的模样。 「师姊!孙沁是我师姊,我没有姊姊,也没有姊夫!」莫子欢气呼呼地瞪着他。「而且我哪有说要谈心?我只说有事要跟你谈,谁叫你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这王八蛋老爱攀关系,明明是他把解药扣在手上,让她们一票师姊妹必须受制于他,却满嘴仁义道德,说这是关心她们、为了她们好。呸!她才不吃这一套! 为了这一刻她已计划许久,接下来几天是师姊妹们陆续回来跟项沛棠拿解药的日子,她知道他会把药都随身带在身上,抢定那瓶药也够她吃上好一段时间,只要能远离他的魔掌,逃得几年是几年,就算之后药吃完了毒发身亡她也甘愿。 项沛棠终于摸出药瓶,却握在手中,可怜兮兮地看着她。「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你把药全都拿走,姊妹们怎么办……」 莫子欢直接夺走,将药瓶揣入怀里。「那是你的问题,与我无关,敢用『天水寒』控制我们,你就必须承担拿不出解药的后果。」最好她们气得将他千刀万剐,众人一起动手,任孙沁武功再好也护不了他。 「你好无情呐,再怎么说她们也是你的同门手足……」虽然对她的个性早已熟透,也明白她们这群师姊妹的想法都与常人回异,但每次看到她那张天真娇媚的容颜吐出这种骇人听闻的无情话语,他还是忍不住想叹气。 莫子欢依然不为所动,手掌在他的眼前摊平。「把你身上的银两都交出来。」 项沛棠瞪大眼。「你、我不是说抢钱这种坏事不能做吗?」他居然年纪轻轻就尝到这种教女无方的痛心滋味,瞧瞧,她连勒索都如此熟练。 「不准再跟我说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莫子欢眯着眼,漂亮的小脸好生气。「要不是你用『天水寒』的解药当要胁,我需要听你这些屁话吗?」 她们师姊妹自幼在「天水宫」长大,只要别违逆师父、只要能完成任务,她们可以为所欲为,身为御史的他却在半年前灭了「天水宫」,把她们带回京城,买了几幢屋宅安置她们,然后她有生以来最悲惨的日子也跟着展开。 他说她们师父教的观念全是错的,靠着杀人盗物来赚取酬金的方法也是错的,他要帮她们改邪归正,开了几间店铺教她们做生意,还定下一堆规矩。 抢钱,不准。骂人,不准。打人、杀人更不准!还要每天记下自己做了什么事、有什么想法,然后每个月拿着记下的东西排队去跟他拿解药,上、下半月的分一次领走,再强迫奉送一堆让人耳朵长茧的陈腐大道理。 嫁他的孙沁是最先倒戈的人,然后一些师姊妹也陆续被他骗了,还夸他宽宏大量。呸、呸、呸!若他的心肠真那么好,干啥不把解药的药方直接给她们?他根本就不安好心眼。 「『天水寒』又不是我种的,怎能怪我?」项沛棠嘀咕,为自己叫屈。 天水宫主为了防止门徒叛离,在她们身上种下「天水寒」,这个剧毒必须以血为引介,谁种的毒就得用谁的血来解。半年前,天水宫主为了毁掉解毒的药方不惜赔上自己的性命,血和解药都没了,她们身上的毒注定永远没办法解,只能靠着每半个月服用缓毒的药来压制毒性。 「你不把缓毒的药方给我们,跟下毒有什么两样?」莫子欢的手劲因怒收紧,很想乾脆一刀让他毙命。 感觉刀尖抵进了肌肤,项沛棠屏住呼吸。「冷静,子欢,冷——静——杀了我,孙沁会舍不得的。」 这个名字提醒了她,莫子欢恼怒抿唇,冲动总算抑了下来。若杀了他,孙沁师姊肯定会上穷碧落下黄泉,追杀她要她以命相赔,她才不想惹祸上身。 「银两拿出来,快点!」手上的力道总算松了些,莫子欢催促,一边往门口看去。再拖下去怕会被孙沁师姊发现,她打不过师姊,别说抢到解药和钱,连能不能顺利逃跑都是一个问题。 「哦……好啦。」项沛棠当然知道她的顾虑,故意拖延时间,东摸摸西摸摸的,动作慢得跟乌龟一样。「怪了……钱袋跑哪儿去了……」 莫子欢不耐地轻啧了声;,直接伸手探进他的怀里摸索。 「喂、喂——」碍于匕首还压在颈侧,不敢闪躲得太厉害的项沛棠一脸窘迫。「我的身子是你姊姊的,你别乱摸……」呜,他守身如玉的清白就这么给毁了。 莫子欢才不管他,摸到一个锦囊,取出掂了掂,拧眉瞪向他。「就这么一点?」这点钱连丢在路边她都懒得捡。 「我穷啊!」项沛棠耸肩,一点也不觉得丢脸。「而且你们这群姊妹开什么倒什么,把我的钱都败光了,手头很拮据呢,你们都不晓得一家之主有多难当……」 莫子欢懒得再听他罗嗦,倒转手中的匕首以刀柄点住他的穴道,烦人的唠叨顿时终结。 项沛棠身于僵直,只剩骨碌碌转动的眼珠子可以表达他的抗议。 她俯身看他,娇俏小脸扬满灿烂动人的笑。 「永、别、了。」她每说一宇就用力拍一下他的脸颊,笑得好快乐。 烂漫无邪的神情和她的言行举止一点也不搭轧,项沛棠苦于无法发声,心里暗自饮泣。呜~~这半年来的苦心教诲全白费了,她一点也没长进嘛! 临去前,莫子欢还送了他一份礼——纤足踢出,将他坐的椅子一只前脚踹断,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他没连人带椅整个摔趴在地上,而是随着折断的椅脚倾斜一边,摇摇欲坠、要倒不倒的。 「撑住啊,可别摔疼您了,『姊夫』。」莫子欢柔声道,美眸里满是捉弄得逞的愉悦笑意,就这么扔下岌岌可危的他,脚步轻快地翩然离去。 逃脱成功的她太开心,完全没发现被她遗留现场的项沛棠眼中闪过了一抹诡谲的光芒。 过了好一段时间,书房微敞的门被人推开,一名艳丽女子走了进来。 看到他的惨况,孙沁顿了下,美颜上读不出思绪,她缓步走到他面前,屈膝伸指轻轻戳他的肩头。「你自己躲在这儿练什么绝世神功?」 全身动弹不得的项沛棠只能用哀怨的眼神瞪她。要报复他之前拘禁她的所作所为也不用这样嘛,不帮他解穴也就算了,还拿话揶揄他。 看出他的恼怒,孙沁柔笑,手掌运劲拂过他的背,解开穴道后顺势在他的腰间托了一把,以防他失去平衡而摔倒在地。 结果项沛棠不但没借力站起,还故意朝她倒去,将她整个人压在身下。 「明知你相公不会武功,还这样讽刺我,太过分、太过分了……」每咕哝一句,就低头在她的唇印下一记,最后语音都被吞噬,只余下缠绵热切的吻。 等他抬起头,两人的呼吸都乱了。 「看到我被点穴居然一点也不紧张,该罚。」项沛棠又轻咬了下她的唇以示薄惩,才拉她一起起身。 孙沁的唇畔微微勾扬,并没为自己辩解,因为她知道他很清楚她不紧张的原因。 身为御史的他负责纠举百僚,时常引来杀机,类似的遭遇已不胜枚举,聪明狡诈的他每一次都能全身而退,如今他并未设法求救或自救,定是有他的考量。何况对手真要加害于他,不会只点了穴就离开,他的生命安全无虞,她紧张又有何用?他只不过是逮着机会想和她打情骂俏一下。 「谁做的?」她只好奇是谁让他甘愿被点穴。 「子欢。」项沛棠叹气,哭丧的俊容看起来好委屈。「她离家出走,还把我的药和银子全拿走了。」 孙沁没忽略他眼底的那抹光。「然后?」他的心思细密周延,个性毛躁的子欢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她怀疑这是一个圈套。 「还是我的亲亲娘子了解我。」满脸的委屈顿时一扫而空,项沛棠眉开眼笑的,一点也没有被看破计谋的愧疚。「我请御医帮我做了批新药,除了暂缓『天水寒』的毒性之外,还有一个小小的功效。」 「什么功效?」看着那张笑弯了眼的俊容,她开始同情起子欢了。 「你也试过的啊。」项沛棠揽着她的腰,一起走出书房。 「……化解内力?」之前他擒住她,每晚都要她喝下药,把她一身的功力全数化去。 「没错。」项沛棠用力点头。「而且这次御医配出一种药方,只要吃一颗,半个月都不会恢复内力。我还在考虑要不要把这种药给姊妹们,正好子欢就自告奋勇想尝试药效。」 自告奋勇?孙沁挑眉睨他。子欢是所有师姊妹中最难驯服的一个,安稳的平常生活已让她痛不欲生,怎么可能会愿意连内力都被剥夺? 「我真的想跟她说,但她点了我的穴道嘛!」面对她质疑的眼光,项沛棠也挑起了眉,说得很理直气壮。「她抢得很高兴,我也只好依她啦。」另一瓶和原来配方相同的解药好端端地躺在他的袖里,谁叫她临走前不好好搜个身呢? 他早料到脾气极差的子欢迟早会爆发,也猜到她可能采取的行动,于是将计就计,乐得把特地为她做好的药全送给她。要缓毒就得吃解药,吃解药就会没内力,还怕等不到她乖乖回来认输吗? 明明是加害者还一脸无辜?孙沁忍俊不禁地笑了。「你猜子欢多久会回来?」 「一个月吧,她身上没太多钱,加上失去内力,她会吃很多苦。」项沛棠说出自己的推测。 子欢是只小虎,外表可爱却野性十足,一直束缚住她只会引起更大的反弹,倒不如让她出去挫挫锐气,才是磨去她棱角最好的方式。 闻言,孙沁笑意敛去,沈默不语。 项沛棠停下脚步,勾起她的下颔凝视着她。「你担心她吗?」 「……我担心子欢会伤害别人。」孙沁犹豫了下,才说出自己的顾虑。 师父深植在她们心中的信念太根深柢固,利用人性弱点毁掉对方是她们的看家本领,杀人、掠夺也早已司空见惯,世人认为淫乱罪恶的行径,她们却觉得理所当然。 曾经她也是视道德教条如无物,冷血无情,若不是遇见他,教会她正常人该有的七情六欲,她或许现在连担心子欢离去的感觉都不会有。 「你忘了,没内力的你连我的力气都敌不过,又要怎么伤害别人?我怀疑子欢连钱都抢不到。」项沛棠笑道,将她揽进怀中。「而且子欢虽然冲动,但也很狡黠机警,她懂得衡量利弊得失,不会傻到和人同归于尽。」 「那她只剩下一种方式。」孙沁埋首他的胸口低语。 自幼被教导善用美色诱敌已成了种本能,当失去一切,子欢会用什么方式照顾自己是可想而知的。她庆聿遇见的他不在乎她的过往,但她无法忍受师姊妹们再继续重蹈覆辙。 项沛棠脸上的轻松笑意褪去,沈徐地叹了口气。这一点他当然想过,当他剥夺了她所有的利因后,唯一能用的只剩她擅长且没人能够取走的天赋。 他像是亲手将她推入火坑,但他不得不如此。子欢的敌意太强,不管谁劝都听不进去,用世俗礼教来强硬规范她反而让她更加抗拒。只有让她自己去体会,当她沿用旧法试得一身疲累时,她会明白,她一直抗拒的生活才是真正幸福的依归。 「这是个下下策,但我只能用这种方式。」他拥紧她,语音变得坚定。「置之死地而后生,我相信聪颖的她会顿悟的。」 「嗯。」感受到他所给予的支持与力量,孙沁点头。 她希望子欢会回来,更希望回到这儿的是个浴火重生的子欢。 第一章 正午时分,位于官道旁的小店生意正好,店小二的招呼声和客人的吆喝声活络了整个店面。 一名书生打扮的年轻男子背着包袱走进,迳自挑了个空位入座。 「这位公子要点什么?」店小二送上茶壶,顺势打量对方。 「来碗素面,一碟牛肉,两颗馒头。」男子扬笑,温煦的表情让人如沐春风。 「好,马上来。」记下东西,店小二通知厨房去了,没事做的他站在厨房前等出菜,视线忍不住朝那名男子看去。 他张阿牛在这间店待了近十年,每天招呼的客人多不胜数,锻练出他一双好眼力,只消视线往来人身上绕一圈,就能猜出对方的职业、身分,而且通常都八九不离十,偏眼前这人让他看不透。 这位公子长得浓眉大眼、相貌堂堂,眼角的笑纹显示出他是个笑口常开的人,穿着文人服饰的身材挺拔结实,不像常见的读书人那么文弱没用,衣袍的式样虽然朴素,但料子极佳,看得出家境不错。 明明坐在龙蛇混杂的小店里,他却散发着一股悠然自得的气息,炯然有神的眸子随兴地看向周遭,唇角微微勾扬,好似这嘈杂的环境带给他的不是纷扰而是一种乐趣。 「快、快、快,再不上菜那两个武师就要翻桌了!」另一名店小二冲到厨房口迭声催促。 「欺,小李,你猜那位客人是做啥的?」店小二努努嘴,示意要他朝那名男子看去。 小李瞥了一眼,没多大兴趣。「九成九是准备上京赶考,这时候会出现在宫道上的书生哪还有别的原因?」没空多聊,接了菜,他又赶紧胞开。 但、不对呀……店小二拧眉。上京赶考的儒生哪个不是背着重得要死的书箱?活像书没带齐就考不中状元似的,可是这位公子只带着简单的包袱,也没像那些紧张兮兮的考生一坐下就拿书出来啃,反而好整以暇地环顾起四周,完全不见赴考应有的担虑及慌张。 「素面、牛肉、馒头好了。」厨房里传来喊声。 「哦!」店小二接过东西,快步往男子的桌位走去,将二碟一碗摆上桌。「公子,您的菜来了。」 「多谢。」孔聿微笑颔首,饥肠辘辘的他立刻举筷搅拌面条,正要送入口,却发现店小二还站在原地直勾勾地看着他。他停下动作,挑眉询问:「小二哥,请问有什么事吗?」 「请问公子要往哪儿去?」店小二满脸笑容,开始发挥闲聊的技巧。要是不弄个清楚,他今晚铁定睡不着。「如果不知道怎么走,我可以帮你指点哦!」 「我从浯州要往京城去,这方向应该没错吧?」看出店小二眼里藏着深究的光芒,孔聿不但没回避话题,反而主动和他聊上了。 「是往这方向没错。」没碰钉子,店小二放心地继续深问下去。「公子打算上京城做啥?探亲、访友还是做生意?」 「我是去应考的,不像吗?」孔聿扬笑。 店小二挠腮。「是像啦,但……您的书箱呢?」就因为这样他才不敢断定他是考生的嘛!而且他没见过有哪个书生大考在即还能这么气定神闲的,若非自信过人,就是有满腹的真材实学。 「我只带了几本书准备路上无聊读的,用不着书箱。」桌上的面香喷喷的,孔聿忍不住了。「虽然有点失礼,但我可以边吃边和小二哥聊吗?走了一早上的路,我饿坏了。」 总是被人呼来喝去,难得有人如此客气对待,店小二有点受宠若惊,对他的好感自然也多了几分。 「当然可以,您快用。」见他吃得津津有味,满腔好奇的店小二又问道:「可是很多人都是趁着进京这段路程把书再读过一遍,您不怕太久没看把内容忘了?」 「行万里路胜读万卷书,我还是在读书啊。」看到店小二一脸茫然,孔聿莞尔。 太多人误解了读书的方式,以为把每篇文章都背下就是把书读好,只顾着钻研字句,却不晓得触类旁通,成了活生生的四脚书橱。不想让自己落入这样的窠臼,他遍览群书但不读死书,将看过的内容融会贯通后,他就再也不碰了。 人因不能走遍天下、与众人聊过,所以必须凭藉书册浏览自己无法亲眼见识到的事物,但当有这个机会却还困在书里,未免也太本末倒置了。 知道这样的想法对一名店小二该是难以理解,孔聿转移了话题。「小二哥见多识广,可惜我赶着上京时间不够,不然真想留下和您好好讨教。」 若非孔聿说得真诚,店小二真要以为他是在讽刺他了。「您这不是笑话我吗?我大字不识一个,哪比得过您们读书人?」他窘得直摇手。 「读书人眼界才小呢,小二哥见过的人、听过的事绝对比我多上许多,这不是一般人能有的际遇。」孔聿轻笑,促狭地朝他眨了下眼。「或许等我落榜返乡经过这儿,届时就能和您长谈了。」 「什么落榜?您这么好的人怎么可能落榜?!」瞧店小二愤慨的,才聊这么短短时间,他已将孔聿视若至亲好友。「跟我讲您的名字,我回去叫我娘子每天请菩萨保佑,我相信公子您一定会高中状元!」 「在下孔聿,请问小二哥名讳是?」孔聿大方告知。他平易近人的个性常引来热情的回应,好人缘的他已经很习惯。 「……张阿牛。」这还是他第一次被客人问到名字,店小二有点羞窘。 「多谢张大哥,也请您帮我谢过嫂子。」孔聿抱拳一揖。「如果我真的幸运高中,定会回来答谢张大哥。」 「不用不用,只要捎个讯息我就很开心了。」店小二感动不已,突然忆起一事,立刻压低声线问道:「孔公子看起来应该是出身有钱人家,怎么没请家里派辆马车护送?这比您走路来得快又安全。」偏偏他连个书僮或随从也没带,独身行走在外,让人忍不住为他担心。 「搭马车就失了这趟旅程的意义了。」难得有机会离乡远游,路边的一单一木、旁人的简单对话都是他不想错过的细节,每样看似乎凡的事物背后或许都隐藏着人生的顿悟。「张大哥放心,我从小习武,虽称不上武功高强,但防身绰绰有余。」 「不过路上危险,孔公子一个人还是要当心点。」店小二依然关怀地细心叮咛。「从这儿到临州的路都算平顺,但一过临州就得留心了,盗匪多、村落又散得开,只要到了申时看到落脚处就别再走下去了,因为天黑前肯定走不到下一个……」 孔聿边吃东西边聆听点头,吃完面,把剩余的牛肉夹进馒头里正要张口大啖,身旁滔滔不绝的交代却突然噤声,他抬头,发现店小二正目瞪口呆地看着门口,他转身看去,这一眼,让他也目瞪口呆了—— 一名妙龄女子站在那儿,绝艳俏丽的容颜是他生平仅见。 小巧挺俏的鼻、丰润红嫩的唇,最美的是那双圆灿透亮的眼,仿佛不曾被人间的险恶沾染,只消一眼,就会让人坠入那片澄澈中。 她身上没有多余的装饰,长发简单地扎成辫子,虽一身布衣布裙,姣美脸蛋显得有些疲惫,却丝毫无损她的美,反而增添一股我见犹怜的风韵。 这难得一见的美人儿突然出现店门口,犹如天仙翩翩降临,也难怪连阅人无数的店小二都看傻了眼。 那姑娘像在找人,水灵瞳眸在店里的客人脸上梭巡,当视线掠过他时,孔聿心跳难以控制地加快,却见她蹙起黛眉,迅速别开目光,好似多看他一会儿都会污了眼。 孔聿愣了下,低头端详自己。他没衣衫不整吧?怎么那位姑娘见了他就一脸嫌恶?开朗和善的他很容易和人打成一片,这还是第一次被人冷眼对待。 「……这姑娘好美啊!」店小二好半晌才说得出话来,低声证叹。 「是啊。」孔聿点头附和,强迫自己敛回视线坐正,一直盯着姑娘家瞧是失礼的行径。 店小二可没他的好品行,依然看得目不转睛,随着那位姑娘迈步,视线也跟着转移,看她坐到孔聿后头那桌,不禁诧异地低嚷:「想不到这姑娘和那个药商居然是一路的。」 孔聿还来不及答话,就听到身后传来声音—— 「这位爷,能请我吃顿饭吗?我饿了。」银铃般的嗓音清脆好听,问得自然的请求语调里带着点娇蛮,不会让人感觉无礼,反而有种直率的可爱。 但话里的意思却让孔聿和店小二怔愕对望。他们不认识?难不成这美貌的姑娘是独自成行,并没有任何家人或同伴在旁跟着? 这比没带书箱赶考的书生更加令人匪夷所思! 雀屏中选的药商乍见美女,挟起正要入口的菜肴就这么停在半空中,完全发不出声音。 此时店里不少人都发现了她的身影,再看到药商那一脸和她完全不熟的表情,店里原本的高声谈笑逐渐被交头接耳的细微声响取代。 莫子欢对这情景早已习以为常,无视己身引起的骚动,她只专注在这名被她挑中的冤大头身上。 「怎么样,请不请啊?不请我找别人喽!」她半嗔半笑地说道,红润的唇办勾起诱人的弧度,只要是男人看了都会意乱神迷。 「青、请——」难得有此艳遇,药商点头如捣蒜,兴奋得连话都说不清,正要招来店小二点菜,却冷不防被人粗鲁地推下板凳。 「谁……」药商抚着摔疼的屁股跳起正想找凶手算帐,但在看到两个虎背熊腰的大汉矗立面前,他顿时噤声,拿了自己的东西乖乖转坐到别的空桌去。 仗着人高马大,两名武师浑然没将其他人放在眼里,其中一个色胆包天硬和她挤在一张板凳上。 「嘿,美人儿你没看我们兄弟俩桌上大鱼大肉的,要人请客也该找我们呐!」 「就是啊,别说一顿饭,其他的我们也都给得起。」另一个武师则是坐上她身侧的板凳,两人一左一右将她包夹。 对此变故,莫子欢一点也不慌张,美眸迅速瞟过他们身上,慢条斯理地倒了杯茶喝着,唇畔仍噙着浅笑。 「是吗?还能给我什么?」她笑睨他们,看似纯真的脸庞却又透着勾人媚艳。「可以给我银子吗?我身上的银子都用完了。」 「银子当然没问题,只是不能白白给人,你总得做些什么来换。」武师脸上挂满色欲横流的笑,任谁看了都知道他们居心不良。 「要做什么才换得到呢?」莫子欢轻眨大眼,问得好无辜。 漂亮又傻气的美人儿自动送上门来,不吃就不是男人!瞄到她裹在朴素衣裙之下的曼妙曲线,两个武师都是心痒难搔,只想当场把人带走。 「没关系,你先跟我们走,我们再慢慢告诉你。」 「别去……」一旁有人好心发声,但被他们兄弟俩凶狠一瞪,顿时没声没息。 「我不要。」方才还扬着甜笑的漂亮小脸不悦地板起,却不是因为那句警告,她坚持的另有其事。「我饿了,我要先吃东西。」 「我们有乾粮,路上吃。」怕又会有人多话坏事,他们只想赶快把到嘴的鸭子吞掉,其中一人伸手就去拉她。 莫子欢迅速把手藏到桌下,连根手指头也没让他碰着,眼底掠过一抹冷光,却是像个孩子似地嘟起唇抱怨:「我讨厌乾粮。你们连东西都不让我吃,要我怎么相信你们会给我银两?」 伸手拉她的武师几乎要破口大骂,另一人赶紧使眼色,要他稍安勿躁。难得有这么好骗的货色出现,多花点时间也值得。 「好、好,你爱吃什么就点什么,吃完我们马上走。」他安抚她,见她天真可欺,一只禄山之爪朝她腰上环去。 谁知还没碰到香软的身躯,手就让人硬生生给拦截了,一道沈稳的嗓音在身后响起—— 「抱歉,舍妹给两位添麻烦了。」孔聿松开握持,对莫子欢温和一笑。「妹子,该走了。」 莫子欢合声抬头,看见是他,眸中又出现那抹接近嫌恶的光芒,她别过头,单手支着下颔,没回应也没反驳他的说词。 若不知情的人见了,还真会以为他们是兄妹俩在闹别扭。孔聿有点啼笑皆非。她对两个意图如此明显的色胚子都能甜笑以对,偏偏只要一看到他就没好脸色,他们素昧平生,他到底是哪里得罪她了? 「你骗谁啊?你明明是一个人走进来的。」以为他要来分杯羹,一名武师拍桌站起。「这女人是我们兄弟先看上的,你别想抢!」 「怎么会是抢呢?她真的是舍妹。」孔聿陪笑。「妹子,要吃东西我那儿有,别烦两位大哥了。」我是想救你,不是心怀不轨呀!他对她猛眨眼,努力想把心中的意念传达给她,偏,她还是理也不理。 「我看你是真的想找死吧!」站起的武师火大,出拳朝他袭去,原以为一拳就能将他摆乎,没想到却被对方扭了手,痛得他发出惨叫,还来不及看清发生什么事,庞大的身子一翻,摔得他眼冒金星,整个人平躺地上。 「你敢打我大哥!」另一人怒吼,奋力扑去。 孔聿侧身避开,手肘在他的腰背用力一击,借力使力,当场把这名壮汉撞得仆跌在地,哼哼唧唧地痛呼。「哎哟我的腰,痛死了……」 旁人见状无不咋舌,谁能相信两个高壮的武师竟被一个书生打败? 「快走。」趁对方还爬不起身,孔聿抓起包袱,隔着衣袖紧抓住莫子欢的手腕就要离开。 「孔公子——」有人大喊,一回头,一个油纸包朝他扔来,原来贴心的店小二趁乱帮他把馒头打包了。「带着路上吃。」 「张大哥,谢了!」孔聿接下,带着她快步奔离。 被拉出去的莫子欢一脸怒意,偏他紧得像铁箍的箝握让她挣不开,不想被扯得摔倒在地,只好被迫卖命跟着跑。 *** 凤鸣轩独家制作 *** bbs.fmx *** 跑了好一会儿,喘不过气的莫子欢终于受不了,手用力往后一扯。 「喂,够了吧?别跑了,放开我!」 微小的力道不足以挣脱他的手,但倒是强调了她的存在。孔聿停下脚步,松开手,脸上的红潮半是因为狂奔,半是窘迫所致。 「情况危急,唐突了姑娘,尚请见谅。」虽然是隔着衣袖抓着,这举止还是稍嫌腧炬。 读书人就是这样,罗哩罗唆的,烦死了!莫子欢翻眼,朝他伸出手。「拿来。」 孔聿怔住。「……拿什么?」 「馒头啊!」不等他反应,莫子欢抢走他手上的油纸包,坐上路旁的大石头,拆开后拿起其中一颗馒头就开始啃咬起来。 看看空掉的手,再看看她大口吃着他的馒头夹牛肉,孔聿既觉讶异,又觉得想笑。看来她真的饿坏了。 「你怎么知道我有馒头?」 莫子欢连应都懒得应,吃完手上那颗馒头,又开始啃另外一颗。废话,找猎物当然要看准什么人可以下手、值不值得下手,早在踏进店里时,她就把众人的衣着和桌上的菜色全瞄了个一清二楚。 面对她的无礼对待,孔聿不以为意,还从包袱里拿出水囊放到石头上,然后退到半丈之外坐下,不着痕迹地打量她。 看到水囊,她毫不客气地拿起,灌了好几口水,然后又继续啃咬馒头,这和方才回然不同的气质让孔聿颇感惊讶。 若说在饭馆里的她清灵得犹如从画里走出来的一般,那此刻的她就像是被赋予了生命,原本澄澈一片的水眸流转着灿烂赔光,即使脸上透着冷淡傲气不见任何笑容,仍让那双美眸妆点了无与伦比的活泼神采。 「你又不是打不过他们,干么跑?」一直埋头猛吃的莫子欢突然开口。「而且一开始废话那么多做什么?直接把他们打倒下就得了?」 要不是这儿只有他们两个,她那浑然没拿正眼瞧他的神态还真让人猜不到她是在对他说话。 「我练的武功是用来防身,不是为了和人争斗,出手是迫不得已。何况我是出其不意才得手,若是真的对招,我恐怕敌不过他们。」孔聿解释,对她的敌意依然百思不得其解,这姑娘真的很讨厌他。 「也是,你连轻功都不会。」莫子欢撇嘴。刚跟在他后面跑,早看出他的程度,若不是因为她的内力没了,不然她又何苦沦落到被这种三脚猫搭救的地步? 内、力——想到这点她就气。莫子欢咬牙切齿,丽颜布满了怒意。那个姓项的王八蛋不知给了她什么奇怪的药,毒是缓了没错,却连她的内力也一并化去! 已经九天了,不管她怎么修练心法,内力就是回不来,要不是这样,她用得着忍辱负重叫别人请她吗?老早挑上这种类似的落单书生抢钱逍遥去了。 瞥见身旁的孔聿,那一身文人装束让她想到项沛棠,愤恨之情油然而生,将满腔的不满迁怒到他身上。 「既然你没那么厉害,那就别出手嘛!」她怒声埋怨。 一番好心反而被骂,孔聿好冤枉。 「他们不是真的要帮你,而是另有所图。」那两个武师所打的主意,他连说都说不出口。以为她真的不懂世事,孔聿好心提醒:「姑娘,你别那么容易相信人,人、心险恶……」 「停——」莫子欢不耐地扬手,制止他再说下去。她好不容易才逃离项沛棠,为什么老天爷又派了个酸儒来折磨她?「我当然知道他们有所觊觎,不然他们怎么可能舍得花钱?」 她原本看准药商是最好得手的目标,有色无胆又小有闲钱,只要对他笑两下、眨个眼,别说吃他一顿,就连要点零花钱都能手到擒来,没想到却引来那两名武师。 「他们、他们不是只想和你说说笑笑……」孔聿尴尬不已。老天,他要怎么跟一个纯真的姑娘解释这种龌龊事? 「他们要的是我的身子,我再清楚不过了。」吞掉最后一口馒头,莫子欢抹抹手。「他们想要还得看我愿不愿给呢,只为了顿饭,划不来。」 以为这样就能够得到她,这如意算盘未免也打得太简单了。装傻和他们谈笑,不代表她真会笨到让他们予取予求。那两人虽然比药商难缠一些,但她仍有把握能治得服服帖帖。即使少了内力,她勾诱、欺瞒的本领一点也没受到影响,加上天生的美色可轻易降低对方的防心,她原本打算吃掉丰盛的一餐后就乘隙开溜,却被这个强出头的二愣子破坏计划,害得她只能坐在路旁吃馒头。 「你知道?」孔聿诧异低喊。 那……她刚刚和武师的那些对话都是装出来的?不可能啊,她看起来是那么的不解世事……在看到她脸上的表情时,孔聿怔了下,那不容错认的轻蔑世故让他开始有点相信了。 看到他的呆样,莫子欢冷冷地嗤笑——又一个被她外表骗过的人。 「人心险恶,这点请你牢记在心。」用他说过的话反讽回去,她跳下石头就要离开,走了几步突然停住,又踱了回来。「给点钱吧,我晚上没地方住。」没央求也没放低姿态,下颔微扬的她骄傲得活像主子在对下人吩咐。 孔聿拧起了眉,不是为了她的态度,而是她所透露的处境让他担虑。「你盘缠花光了?没人跟你一起走吗?你要去哪里?路上会不会有人接应你?」 连串的问题听得莫子欢心烦,就是这样她才不想和书生打交道。「小器!」她低啐了声,转身就走。 第二章 孔聿赶紧追上。 「我不是吝啬这些钱,而是你自己一个人真的很危险。你打哪儿来的?如果还没走远,要不要先回家,等有人能和你一起成行时再离开?」 「不给钱就算了,别问那么多!」简直就像项沛棠跟在身边,烦死了! 「不然你身无分文要怎么继续走下去?」无视她的排斥,孔聿锲而不舍地劝说。 「会有男人愿意请我的,不劳多心。」她甜甜一笑,用宣示魅力来证明她所言不假。 孔聿被她突然散发的娇媚惹得脸红耳赤,但想到她将找陌生男人攀谈的举止当成家常便饭,神情顿时沈凝了下来。 「而且没钱你也没办法投宿啊。」他希望这一点能让她心生害怕。一个娇滴滴的姑娘家应该没勇气自己露宿在外,何况这也是很危险。 没想到她的回答让他傻眼。 「也会有男人愿意邀我同住,我还可以趁他熟睡时摸走一些钱,一举两得。」想到那些被她得手的呆子,她扬起讥讽的笑。 「同住……一间房?」还偷钱?孔聿眼睛瞪得好大,怀疑是自己听错。 他不敢相信会从一个粉雕玉琢的可人儿口中听到这么惊世骇俗的事,偏她又说得那么轻松自然。这种口吻应该是在讨论她绣花技巧有多棒的时候出现啊! 「看人,有些假道学的人会刻意安排两间房,半夜来敲门我就装没听见。」那落寞离去的脚步声,都让她大笑好久。 「那其他的人就、就……」孔聿咽了口口水,觉得很难启齿。「就……同睡一张榻上?」再接下来发生什么事,他根本问不出口。 「睡一起又不会少块肉,你紧张什么?」莫子欢睨他一眼。跟别人睡的是她又不是他,而且她挑人眼光很准,避开了那些会霸王硬上弓的人,所以就算同榻也无妨,她一躺上去就装睡,他们拿她没辙,顶多只敢偷摸几把。 这点小利小惠用这些代价去换已经很够了,再多她就没办法接受。越危险的人她越懂得回避,尤其她现在并没有抵抗的能力。虽然身体是她的利器,但不代表她会随便滥用,几次例外是因出任务时失手被擒不得不藉此解除敌人防备,若非到了危及性命的最后关头,她绝对不会考虑使出这个杀手鐧。 面对她的理直气壮,孔聿反倒哑口无言了。因为太过震惊、因为她的态度让他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太多虑……哪里是!一个清白的好姑娘不该有那种行径! 「姑娘,你这么做是错的,不能为了一餐一宿就随便出卖自己,别说睡在一起,你连跟男人攀谈都最好尽量避免。」他完全不敢问是否有人对她做了不该做的事,但综观而论,她做的事每一件都很不应该。 「不然你要叫我餐风露宿吗?」莫子欢没好气地回道,很想把他打昏让他闭嘴。她这一路上对书生都避之唯恐不及,没想到还是招惹上了。「你也是男人吧?那依你所言,别跟我讲话。」 「不一样。」她的伶牙俐齿让孔聿拧起了眉。「我是真的想帮你。」 「哈,每个想吃我豆腐的男人都是这么说。」莫子欢嗤笑,倏地停下脚步,回身擦腰恶狠狠地瞪着他。「要嘛就直接给我钱,要嘛就闭嘴走开,别一直跟着我!」 直至此时,孔聿已经完全看清她的真面目。她在小店里所流露出不谙世事的无瑕灵气早已消失无踪,那张容颜现在只余下狡黠冷傲,微勾的唇畔噙着鄙夷的笑,口气充满冲撞及无礼,还用不屑的眼神看人。 明明该是让人厌恶的组合,但被她那双晶灿的杏眼一睇,所有冒出的批判都会瞬间遗忘,就算清楚知道她的想法有多离经叛道,还是会忍不住在心里为她找理由开脱。 他相信,那些男人在发现付出代价却没得到希冀的回报时,只会觉得扼腕,而不是怨恨。 「我刚好也是往这个方向。」这是实话,巧合不能怪他。 闻言,莫子欢掉头就往另一个方向走。成!反正她没有目的地,要往哪儿走都没问题。 「当心遇到那两个武师哦!」孔聿好心提醒她走回头路的危险。 那两人已被激怒,要是再次遇上可没那么好脱身。莫子欢顿步,心头暗暗盘算。都是这个死酸儒害的,惹恼她的猎物也就算了,现在还不放她清静!她越想越气,乾脆不走了,在路旁的大树下席地而坐。 同方向又怎样?她等他走远再动身总成吧?眼角一瞄,结果却看见他也走到路边,在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住。莫子欢杏目圆瞠。「你干么?」 「走累了,休息。」孔聿盘坐在地,拄在膝上的手撑着下颚,还真的开始闭眼假寐。 实在是很阴魂不散耶!莫子欢很想摸出怀里的匕首把他杀了,但他会武,力量又比她大,如果没有一举得手,害到的还是自己。 她咬牙,深吸口气。没关系,她时间多的是,要耗大家一起来耗!她无声嗤哼,转过身子,曲起双腿,将脸埋在膝上环臂抱住,打算来个眼不见为净。 感觉她就坐在左近没再动作,孔聿张眼,看到她背对自己的玲珑背影,那彰显的敌意及怒气让他不由得苦笑,忆起她刚刚说的话,笑意缓缓褪去,他陷入沈思。 她真的吓到他了。原以为她是不懂那些有心人的歹念,没想到她不但深谙此道,还刻意装得无辜藉以迷惑人心。 为了换取温饱,她可以轻易牺牲色相,完全不觉羞耻或是有什么不对,这太奇怪了!她到底是哪里来的?为什么会有这么异于世俗的观念? 即使给了她银两,又能帮她多久?当钱花完了,她是否又要故技重施?一思及此,他的呼吸就窒塞了起来,他没办法眼睁睁看着她堕落。 犹豫了会儿,孔聿缓缓开口:「在下姓孔名聿,浯州人,准备上京赶考。」怕提出问题会激起她的防备,他从介绍自己开始。 莫子欢听见了,但姿势不曾或动,只当那是风声。 早料到她不会有反应,孔聿仍然自顾自地说道:「在下家业酿酒小有恒产,家人让我带的盘缠用来支应路上的花费绰绰有余,即使再多负担一人的食宿也不成问题。」 「那就直接把钱给我啊!」听出他的意思,埋首的莫子欢闷闷冒出一句。可恶,在没内力的她面前炫耀他多有钱,等于是在被关入牢笼的老虎眼前吊了块肥肉嘛! 「给钱这方式并无济于事。」孔聿回绝她。「你的旅程有多远?要给多少才够 ?要是钱花完了你却还没抵达目的地,又该怎么办?而且撇开没有盘缠不谈,单凭你一个女子只身在外行走就是一种危险。」 「这不关你的事吧?」莫子欢抬头,拧眉瞪他。 被她那双澄澈的眸子直视,那么美,那么灿然,孔聿的心蓦地一震,跳得又急又快。 是不关他的事,他也是这么告诉自己。他要赶考,虽然他有将可能耽搁的时间估算进去,提早动身,但还是禁不起太多的拖延。 何况他和她非亲非故,就算同行,又能保护她多久?他们终有一天要分道扬镳,她过什么样的生活、做什么样的事都与他无关。 这些他都很清楚,可他却无法狠心走开。就算只是短短一段路程,他也想尽力导正她的观念,保护她别被人骚扰,不让她再做出错的事,在她那张姣美俏丽的容颜上,清灵无邪应是唯一适合的气质,而不是这些语出惊人的举止。 「刚好我们的方向相同,我想我们可以结伴而行,路上也好有个照应。」见她拧起了眉,孔聿赶紧补充:「姑娘放心,我绝对没有任何邪念或恶意。」 「不然你图的是什么?」她才不相信世上有不求回报的人!莫子欢冷哼,斜眼睨他。「转什么心思你就老实说,说不定我还可以考虑陪你一晚。」 孔聿脸色微微窘红,分不清是恼她的大胆言词,还是被她的撩拨乱了心。 「我绝不会对姑娘做出失礼的事。」他正色道。「会有此提议,是因为有人同行路上才不无聊,而且对姑娘也有好处,至少你不用再为食宿烦恼。老是求人施舍,姑娘多少会感到有些屈辱吧?」 「施舍?」莫子欢眯起了眼。他竟敢用这个词来羞辱她?!「那都是我用心计美色换来的,哪是施舍?」 孔聿头痛到很想伸手按揉。她的价值观到底错乱到什么程度?那是他说得含蓄,他倒宁愿她是乞求而得来施舍,也好过她实际所用的方式。用美色把人迷得晕头转向就会比较清高吗?他完全无法苟同。 「抱歉,是我失言。」为了说服她,孔聿只好更正。「但每为了饱食一顿就必须跟人虚与委蛇,我相信这应该很累吧?更别提有些人是多么讨人厌了。」 「没、错,真的很讨厌。」俏目直勾勾地看着他。 「你……」毫不掩饰的攻击让孔聿哭笑不得。可以想见和她同行的日子绝对不会太好过,但他实在放心不下她。「……你考虑一下吧!」该说的他都说了,她如果不肯答应,他也没办法。 莫子欢将脸靠回膝上,虽然还是觉得他很烦,但她有些被说动了。 离家近半个月,这段重获自由的日子只有在刚开始的前三天过得逍遥快活,她可以不用管锦囊里还剩多少银两,只要钱没了,在经过城镇时挑间富有人家趁夜潜进搜刮银两即可。 结果,这愉快的时光却让缓毒的药给毁了。没了内力,徒有招式的她简直就是花拳绣腿,别说抢钱,她连一个不会武功的男人都打不过。于是,她开始锱铢必较,钱花完了,当首饰,首饰当完了,就把主意打到色欲薰心的男人身上。 连要找只肥羊还得千挑万选,拣个最无害的才敢下手,这种缚手缚脚的窝囊日子让她好生气,但她不想让项沛棠称心如意,依然在外游荡,反正只要世上还有男人,她就不可能饿死。 只是……她也有点累了。不过为了衣食温饱就得如此牺牲,让她觉得自己好廉价。 现在有人自愿负担她的开支,她不用再假装无辜娇媚,甚至可以凶他骂他——她刚刚也真的骂了不少——她干么不接受? 她抬头,转身看他。「你说你要去京城?」 「赶考,考期是下个月初五。」孔聿微笑。虽然她的口气还是很冲,但肯主动和他说话已算是好的开始。「姑娘也是要去京城吗?」 对他的问题置若罔闻,她又继续问:「我要吃什么、要用什么,你真的都会付钱?」 「是的。」孔聿点头应允。「而且投宿时你自己睡一间房。」 莫子欢坐正,整个人面对他,冷冷的目光将他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细细地打量。 他长得没项沛棠那么俊俏,但五官端正、还有对浓眉大眼,其实还满顺眼的。 他常挂着笑,笑容爽朗,不像项沛棠总笑得阴险,像随时会在背后捅人一刀。 他习武健身的体格挺精实的,比起瘦弱的项沛棠称头多了,如果能别穿得那么像书生,那就更好不过了。 她在心里一一分析,努力挑出他和项沛棠不像的地方,因为若不这么做,她没有办法忘记他是个文人,更没办法忍受和他同行。 这是她第一次正眼瞧他,还看得那么肆无忌惮。没遇过这么大胆的姑娘家,孔聿神情尴尬,又不能如法炮制看回去,只好瞟向上头的蓝天白云,要自己别在乎她的视线。 经过一番自我说服,莫子欢总算接受眼前这人和项沛棠有所不同的事实。 就算他是她最讨厌的文人又如何?敢在她面前自夸有钱,还敢不自量力邀她同行,就让她把他的盘缠花得一点也不剩,狠狠教会他世间冷暖! 眼里闪过一抹诡谲,莫子欢一跃起身。「好,走吧!」 见她脚步轻快地领头先行,孔聿愣了下才反应过来,赶紧跟上。「姑娘您答应了?」 「不然呢?」跟他去京城,不代表她要回御史府,这段路程她要好好计策,看怎么把项沛棠手中正常的解药夺过来。 孔聿开心地扬起了笑,要是让她就这么独自离去,他总有种见死不救的内疚,她肯答应真是太好了! 「既然如此,在下有件事想请教。」这个问题打从她出现他就一直挂在心上。 「要开始谈条件了是吧?」莫子欢瞬间沈下脸,眼神利得像刀。就说吧,世上没善心人士,他这种道貌岸然的家伙比那些把欲望直接写在脸上的人更加无耻下流! 「不是,你误会了。」孔聿双手直摇,很怕她一气之下当场走人。「我只是想问你为什么那么讨厌我。」 「……就这样?」莫子欢狐疑地看向他。「没别的事了?」 那怔愕的神色令孔聿莞尔,想不到防备带刺的她也会出现这种表情。 「这很重要。」他诚恳说道。「因为若没弄清楚,可能一路上我都会在不知情的状况下一直得罪姑娘。」 莫子欢撇撇唇,算是接受了他的说词。很好,又发现一个他和项沛棠不像的地方了,有话直说、不拐弯抹角,不像那个王八蛋老是话中有话。「我很讨厌书生。」 「……可以问为什么吗?」这个回答未免也太笼统了。 「因为书生都很惹人厌!」想起项沛棠加在她身上的束缚,莫子欢握拳。「罗哩罗唆、小里小气,一张嘴从早到晚就只会念些有的没有的,明明自己的行为也没多光明磊落,却总爱引经据典说些陈腔滥调,把别人贬得一文不值!」 孔聿不知该安慰她,还是该为被批得一无是处的文人辩解。 如果是在半个时辰前听到这些,那时还被她甜美外表迷惑的他,肯定会相信她受尽欺凌,为她的遭遇感到义愤填膺,同声唾骂那个造成她心灵创伤的文人之耻。 但经过这段时间的了解之后,他开始怀疑那番话加入了多少主观的想法。因为就连他自己也有许多想纠正她的地方,而只要他一开口,所说的话极有可能就会成为她口中的「罗哩罗唆、陈腔滥调」。 让他不解的是,若她身边有人这么严格地指正她,为何她的想法和行为还会如此偏差?他想不透,但照她目前的激动程度看来,现在应该不是发问的好时机。 「呃……不是每个文人都是这样子的。」他只好用模棱两可的答案含糊回应。 「半斤八两啦!天下的男人都一样,只是读书人更懂得把自己的恶行说得冠冕堂皇。」莫子欢才听不进去,还把攻击的矛头指向他。「不然你说,要是我长得又老又丑,你还会提议说要和我结伴同行吗?」 孔聿被问住了,一时之间答不出话。会吗?她若不是她,他还会那么挂虑她吗? 「瞧,被我说中了吧!」把他逼得哑口无言,莫子欢很得意,这状况在她和项沛棠的对峙中是见不到的,因为他就像是打不死的蟑螂,不管怎样都有话说。 走在后方的孔聿没听到她的话,因为他正认真地思索她所丢出来的问题。 不讳言,当初是因为她绝世的美貌才让他留意到她,进而出手相劝,但由此定论并不公平。如果她不美,就不会惹来麻烦,她也不会连身上没钱都还有恃无恐地想从男人身上捞得援助。 觉得说赢了他,莫子欢开心地昂首阔步往前走,隔了会儿,后方突然冒出的话语顿住她的脚步—— 「会,我还是会帮你。」 莫子欢回头,秀气的眉蹙得好紧。「啊?」然后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回答她刚刚的问题。老天!这需要想那么久吗? 「不管是美是丑,一个姑娘家单独行走等于是在引人下手,我不能坐视不管。若是你年纪大,很容易生病或体力不济,那我会更放心不下。所以不管如何,我还是会邀你同行。」这是他思考后的真诚回答,她若不是她,他还是会帮,只是当面对她的无礼神态时,怒气可能会没那么容易平复。 莫子欢怔住。她的质疑被反驳回来,她应该要感到生气,但此刻她却觉得好笑。「你刚刚不说话就是在想这个?」 她那个问题是讽刺他的意思居多,还以为他就算回答,也只会义正辞严地说句不会来敷衍她,结果他却想了那么久,好似她问的是一个深奥的人生大道理。 「要模拟假设,所以想比较久。」尤其是要把她那张美颜逐出脑海,难度颇高。「不是所有的男人和书生都像你想的那样,天底下好人还是很多的。」 不想被他察觉她脸上的笑意,莫子欢快步往前走,没让他看到她的表情。 或许吧,他和她之前遇过的人好像真的不一样。不像那些对她有所希冀的人那么小心翼翼、巴结奉承,也不像项沛棠的心思打了千百个结那么难以猜透。他呆呆的,很耿直,有点讨人喜欢。 即使这么想,她还是嘴硬地说出违心之论。「随便,反正你只会帮同类说话。」 他答得那么慎重,她却用一句随便来打发他?孔聿微愠拧眉,最后还是忍不住勾扬了笑。 要是她少了倾国的容颜当依恃,这倨傲蛮横的态度会有多惹人厌?偏偏只要出自她那张樱桃小口,倨傲成了诱人的轻嗔,蛮横成了可爱的娇俏,让人连气都生不上来。 但,这不是个好现象,就算拥有与生俱来的美貌,不代表她可以恣意挥霍。在前往京城的这段路上,他一定要导正她的心态,让她明白名节对一个姑娘家真的很重要,不是区区一食或一宿就能交换的。 只是……她到底让人碰到什么程度?即使孔聿已经很克制着不去想,心思还是忍不住飘离。 「……叫我姑娘了。」走在前头的她突然开口,想得入神的他听到时,只来得及捕捉几个尾音。 「姑娘抱歉,可以再说一次吗?我没听清楚你说什么。」他歉道,因心虚而有些脸红,希望她不会发现他在想什么。 莫子欢翻眼。她才刚觉得这人不错,他就又出现这种让人不耐烦的行径了。要是什么话都要她重复一次,她会烦死! 她停下脚步,回身瞪他。「好话不说第二次,你懂不懂啊?」 「……是。」孔聿自觉理亏,只好自己努力回想。她刚刚到底说了什么?叫她姑娘?他一直是叫她姑娘,这不需要特地强调啊…… 这人真的挺好玩的。那拧眉苦思的神情逗得莫子欢的唇角忍不住微微上扬,烦躁的心情随之褪去,转身继续走。 「我说——我的名字是莫子欢,别再叫我姑娘了。」 第三章 在晴阳的映照下,街道上熙来攘往。 虽然这里只是个小城镇,但因客栈、饭馆、各式铺平一应俱全,不少过路人都会选择在此落脚歇息,行经的商旅也会顺道做点买卖,形成热闹的市集,吃的、用的都少不了,美味的各式小点也多得让人看了直流口水。 「我要吃麻花。」 「不行。」 这类对话在市集里时常听得到,没人会觉得怪异,只是当提出要求的姑娘家长得漂亮得紧,声音又好听,难免会让人忍不住多去看几眼,也不禁好奇是什么样的人居然会狠心拒绝她的要求。 隔了会儿,悦耳的嗓音又响起了。「我没吃过驴打滚……」 「不行。」话还没说完,立刻被人截断。 「你说过不管我要吃什么、要用什么你都会付钱的!」莫子欢火了,不顾街道上人多,站定步子瞪着那比她高出半颗头的身影。 「没错,我是说过。」被她瞪着的孔聿意识到众人投注的目光,很少这么丢脸的他觉得困窘,但他忍了两天,已经不想再退让了。「可你不是吃,你是在浪费。」 「我哪有?明明是你出尔反尔不肯花钱!」即使气得蹙眉抿唇又咄咄逼人,有着明眸粉颊的小脸还是很惹人怜爱。 一旁的路人听到,都责怪地看向孔聿,低声咕哝着他不是个男人。 「一路上你浪费了多少东西?」发现自己已快成为众矢之的,孔聿连忙用细数恶行反驳回去。「糖葫芦才舔一下就嫌甜,窝窝头才咬一口就嫌难吃,还有莲蓉包、炸糕、豌豆黄、煎包、油饼,你哪一样真的吃进去了?」 路人批判的眼神立刻转移到漂亮小姑娘身上,不过莫子欢一点也不在意,还是恶狠狠地瞪着他。 「若不先买来尝尝,我怎么会知道那些东西合不合胃口?」没事记她吃过什么东西干么?还记得比她清楚! 「就算不合胃口也要吃完,而不是随手扔掉。」她暴殄天物的行径让他很看不惯,为了不让雷公因为浪费的行径将他们两人劈死,他必须负责收拾她不屑一顾的食物,都快把他撑死了。「而且我们刚刚用过早膳才离开客栈,我不相信你真的饿了。」 「不买是吧?好——」莫子欢不想再跟他罗嗦,扭头大步往卖麻花的摊子走去,待在摊前站定,脸上已换成甜美迷人的笑。「这位大哥,我好想吃麻花,可是我没有钱。」一双水蒙蒙的大眼无辜地眨呀眨的,说着说着,她还伸手抓住对方的手臂轻轻摇晃。 卖麻花的汉子被那撒娇的柔软嗓音唤得浑身酥软,眼睛都笑眯成了一条缝。「没关系、没关系,看你要吃多少,大哥我请客!」 孔聿脸色一变,赶紧上前。 「多谢您的好意,不用了。」他对小贩歉疚一笑,扯了莫子欢转头就走。 「放开我啦,放、开、我!」不管怎么挣就是挣不开他的手,莫子欢双颊气鼓鼓的,只能任由他拉着走。 她真不该相信一个书生的,他只有在第一天有求必应,后来就开始会跟她讨价还价,还会念一大堆烦人的话,叫她要跟男人保持距离、要珍惜自己、要爱惜食物——可恶!她都会背了! 孔聿直走到角落才停下,一回头,眉宇已经拧起,看起来不是很高兴。 「要什么直接跟我说,你别再用这种方式找人请你了,这样会给人很多遐想。」还主动摸上男人的手臂,瞧那汉子笑得有多心花怒放? 「我说啦,」要不是因为打不过他,她早就一脚踹去。「结果你说什么?不、行!那我只好自食其力,又有什么不对?」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他很难伺候耶! 「你那不是自食其力,是骗!」自食其力被她拿来这样解释,古圣先贤都会在坟墓里摇头。「而且我不是不让你买,你若真的会全部吃完,要什么我都会答应,但是你……」 「说够了没?」莫子欢打断他,双手环胸,脚尖不耐地用力点呀点的。 当然还没!孔聿绷紧下颚,把这声大吼连同满腔没说完的话硬生生咽下。 他这不是退让,也不是宠溺,而是因为他知道就算再说上一个时辰,她依然会是这种顽劣鄙夷的态度,然后就撂下狠话—— 「你如果看不惯,咱们现在就各走各的。」 就是这句话,两天内他听过好几次了。这教他怎么再跟她说下去?说再多都只是白费他的力气。孔聿叹了口气,揉了揉抽痛的额角。 慢慢来,不要太操之过急,一开始先戒除掉她用美色诱骗东西的习惯就好,观念的部分再逐渐潜移默化,她的个性火爆又没耐性,硬碰硬是没有用的。 「你要麻花还是驴打滚?选一个。」他妥协了,不过并没有全盘让步。 「都要。」莫子欢抬高小巧的下颔,神色傲慢。惹她生气还想用其中一种就打发她?门都没有! 这是打蛇随棍上嘛!孔聿好不容易压下的火气又开始冒了起来。「你吃不完的。」 「你管我?」对,她是吃不完,气都被他气饱了,但要是真依他的话只选一个,不就表示他以后可以这样吃定她?「不然各走各的嘛!」跟着他是有吃有住没错,但她有本事可以照顾自己,根本不需要这么委曲求全。 又听到一次。孔聿再叹口气,头还是很痛。 「老天爷把优点全放在你的皮相上了。」他不禁感叹。在她身上,他充分体会到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 「这叫金玉其外、败絮其内,我被骂过,我懂。」什么事都很容易引她暴跳如雷,在面对他的暗喻时不但一点都不在乎,反而还会自我嘲讽。「还有下流、随便、淫荡、不知羞耻,这些你也可以拿来用。」 孔聿原本被她的话逗笑,但一听到后头,沈下了眸色,愠怒和不舍盈满了黑湛的眼。 他猜不透她的过往。短短两天的相处,他已将她看透,她很好懂,虽然个性带刺,却很好懂,但只要提到她的故乡或是家人,她就直接闭嘴,完全不愿多谈。 他可以感觉到她会那么容易动怒,是因为怕极了被剥夺自由,不管是肉体或心灵上的,所以只要稍微对她叮咛,她就嗤之以鼻,对她耳提面命,她就激动得像有人拿刀在剐她的肉。 偏偏当真的批评到她的个性时,她反倒一笑置之,而且从她的反应看来,像是那些批评她早已听得麻木。 她之前过的到底是什么样的生活?为什么会有人用那么重的字眼骂她?她不以为意,是因为习惯了,还是她根本不觉得自己是错的?到底是谁把原该慧黠活泼的她教成这个样子的?! 见他一直沈默地看着自己,莫子欢觉得不耐烦了。「欸,你到底买不买?」他该不会是在想什么长篇大论来对付她吧?要是他敢再多说一句,她就要当场掉头走人。 望进她那双充满生气的眼,孔聿察觉自己竞动怒了,气害她变成这样的始作俑者。他徐缓呼息,抑下心头的烦躁。别急,离京城还有段路,再相处久一点,她或许就会卸下些微的防备,让他探知原因。 「买。」他扬起温和的笑,眼中的情绪已经敛去。「在这里等我。」 莫子欢看着他走进人潮,心思开始转动。 趁这个机会离开吧,这里人这么多,他找不到她的,这样她就不用再听他说那些废话了。有股声音这么说道,催促她迈开脚步。 留下吧,他其实没那么讨人厌,虽然会管她,但也懂得适可而止,像他现在不也去买麻花和驴打滚了?要是离开了,上哪儿找这么好使唤的人?另一股声音跟着响起,拉她停下脚步。 莫子欢咬唇,纷杂的心音让她不知该如何取舍,向来动作总是比心思还快的她,难得有这种犹疑不定的时候。 结果在她还来不及下决定时人已经回来了,她因错失机会而懊恼,却又有点因不用取舍而微微松了口气。 「我两种都买了,时候不早,路上边走边吃好吗?」孔聿晃晃手中的纸包,知道命令的语句会让她不高兴,聪明地把建议换成了问句。 「走吧。」她立刻领头先行。 孔聿微笑,把纸包收进包袱里,跟在她后头往城门的方向走去。看吧,只要懂得如何避开她的禁忌,她比什么人都还好商量。 只是——他无声喟叹——有些时候他必须明知故犯,即使会触碰到她的禁忌,他还是得做,否则是非对错她将永远都不会明白。 *** 凤鸣轩独家制作 *** bbs.fmx *** 离开城镇,他们就一直走,晌午时路经一间饭铺,在那里用过午膳后,稍做歇息又继续前行。 一路上,孔聿试着起头闲聊,但莫子欢不是冷冷地用简单几字堵了回去,就是相应不理,所以两人并没说太多话。她又不像他独自行走时会悠闲地观看风景,有了她加入,脚程反而比孔聿自己一个人走时还快上许多。 走了一阵,莫子欢突然想起早上离城时要他买的点心到现在都还没吃,头也不回地扬声喊道:「我要吃驴打滚。」早上看到黄澄澄的一片,让她很好奇,不晓得会是什么滋味? 「等一下,」孔聿在包袱里翻找,找出那个纸包递了过去。「拿去吧。」 莫子欢接过,兴奋地拆开纸包,当她看到那一块块被压得变形的黄色物体、还被挤出的豆沙馅弄得又脏又黏时,脸色变得难看,将纸包一揉,就要往旁丢去。 孔聿眼明手快地抢下,不悦地指责她的行径:「这不是你说要买的吗?你甚至连吃都没吃!」 「那种恶心的样子我怎么吃得下去?」莫子欢嫌恶地吐吐舌。「什么驴打滚,根本就是驴大便吧!」 被她这么一说,那他还要不要吃?孔聿不知该气还是该笑。虽然……还真的挺像的。「这种东西本来就很容易压坏,但味道还是一样。」他勉强板起脸,忍着没笑出来。 莫子欢翻了个白眼,摆明没将他的话听进去。「给我麻花。」 「先吃掉驴打滚再吃麻花。」孔聿拒绝。他可以猜想得到麻花到了她手上会有什么下场,与其两种都被毁了,倒不如逼她接受其中一个。 「我不想吃驴打滚!」讨厌被人逼迫,莫子欢上前想抢走那个纸包丢掉,却被他举高让她碰不到,她转向去抢他肩上的包袱,同样也被他用高举对待。「手、放、下!」她气得去攀他臂膀,想用全身的重量把他的手拉下。 她几乎整个人靠在他身上,少女的幽香窜入鼻际,孔聿一惊,意识到她软馥的曲线紧紧贴着他,脸蓦地红了起来。 「你快放手,别这样贴着一个男人!」他恼声喝道,分不清是气她的行径,还是气自己竟开始心猿意马。 「怎样,你怕啊?」看出他的局促,莫子欢娇笑,不但没放,反而更加和他紧密相贴,还踮起脚尖附在他的耳旁轻吹了口气。 酥麻的感觉自耳畔往颈际向下扩散,孔聿呼吸凝住,一时之间只能怔立原地,耳际突然被一股温暖包围,发现她竟轻咬着他的耳垂,他大骇,立刻推开她,活像踩到蛇一样迅速跳离三尺远。 「别这样!」孔聿捣住耳朵气急败坏地大吼,脸完全胀红。「现在是光天化日之下,这里还是官道旁,随时都会有人经过,你竟然、竟然……」他气得说不出话,心跳和呼吸都紊乱不已。 「如果是晚上、如果没人看见就可以了吗?那晚上客栈继续喽?」莫子欢故意曲解他的话,还用暧昧的眼神睨他。「我看你好像满喜欢的。」 「……是满喜欢的。」孔聿哑了半晌,才困窘地咬牙低道,随即用更义正辞严的语调咆哮:「但不代表你可以这么做啊!别碰任何男人,包括我,可以和你这么亲昵的只有跟你拜过天地的相公,你身上的每一寸只有你相公能碰!」 她身上的每一寸……明明是在训斥她,他的脑海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她的身影,有只手轻柔地抚过她的脸、她的肩、她的……天!他在想什么?!孔聿冷汗涔涔,连忙捉回脱缰的心思。 他竟然真的承认?莫子欢先是傻住,然后开始疯狂大笑。 「你、哈哈、也太、哈哈哈、诚实了吧、哈哈哈哈~~」她笑到全身无力,抱着肚子蹲在路旁,双肩狂抖。 被她毫不留情地嘲笑,孔聿又羞又恼。诚实是他的优点,又哪里不对了?「你要笑无所谓,但我说的话你还是要听进去。」 莫子欢好不容易才停住笑,声音都笑哑了。她清了下喉咙,斜眼觑他。「你脾气很不好耶,不吃驴打滚也生气,稍微离你近一点也生气。」 「我?爱生气?」孔聿不可置信地指着自己。 他才该笑吧,这是他听过最好笑的一个笑话。他的好脾气是人人称证的,要不是她太顽劣难驯,他会老是被她气得跳脚吗?何况她的脾气比他坏上不知千百倍,哪有立场谴责他? 「你那哪叫近一点?你根本是整个人贴到我身上,我甚至闻得到……」你身上的香气。最后几个字硬生生地吞下喉头,忆起她刚刚靠在身上的感觉,孔聿脸又红了。 「闻得到什么?」明知他对男女之间的事很保守,莫子欢还故意捉弄他。老爱跟她讲道理,现在换她报复回去了。 「令堂没教你《女诫》或《女论语》吗?」怕自己又胡思乱想,孔聿当作没听见,继续他的严正教诲。「凡为女子,先学立身。立身之法,惟务清贞。清则身洁,贞则身荣。你要更洁身自爱一点。」 听到他提到「令堂」这个词,原本残存笑意的丽容瞬间冷了下来,莫子欢别过头,不发一语。 「还是你有姊妹吗?她们都是像你这样吗?」顺着话题,孔聿仍试着看能不能引她说些什么关于家里的事。 莫子欢乾脆走到一旁的草地坐下,仰首望天。 她没有父母,没有手足,自她有记忆以来,她就在「天水宫」长大,里头除了身为宫主的师父以外,其余的全是和她一样貌美的年轻姑娘。 听说她是师父向一对穷夫妻买回来的。比起其他强抢或是偷抱回来的师姊妹,她的身价算高的了。 她没想过要去追寻自己的身世,追到又如何?会穷到把她卖了,养得起她吗?她宁可待在「天水宫」里,不愁吃、不愁穿,只要学会如何善用天生的美色和勾诱人心的媚术去完成任务即可,要心计、使媚术、下手冷狠,这些她都学得很好。 然而,这分安稳却在半年前毁在项沛棠手上。她完全不想提「天水宫」这个词,不是怕被知道身分后会让人视若蛇蝎,而是它已经被灭了,不存在了,成了一种失败,原本赖以维生的天地将她遗弃,推她陷入痛苦深渊。 察觉到她筑起的无形防备,孔聿暗暗叹了口气。每次只要一提到她的家人,她就是这种不想多谈的反应。 他走到路旁坐下,开始吃着被她嫌弃到不行的驴打滚。 「思,好吃。」掐了一块送入口,孔聿夸证道。 「别装了,骗不过我的。」莫子欢一点也不相信。 「真的,黄豆香、豆沙甜,吃在嘴里又黏又润的。」连沾在手指的豆粉都吮指回味,孔聿自己也没料到一个小小乡镇的点心竟做得这么道地。 他应该不是骗她的吧?之前他捡她剩下的东西吃都不曾出现这种表情。莫子欢半是怀疑半是被挑起了兴趣,靠了过去。那东西……看起来好像真的没那么恶心了。 「我试看看。」 「来。」心地磊落的孔聿没乘机酸她几句,反而大方地把纸包递到她面前。 莫子欢用指头捏起一块,还是有点迟疑,见他拚命点头鼓励她,她眼一闭,张口咬下——她睁大了眼,对它的香甜惊讶不已。 「好吃耶!」他没骗她,甜而不腻,柔软有嚼劲,吞下喉咙后嘴里还留有黄豆香。莫子欢意犹未尽,又拿了块送进嘴里。 看到她吃得津津有味,孔聿愉悦扬笑,两个人你一块、我一块地吃着那些差点被她丢弃的驴打滚。 他又有所发现了,与其说她奢侈,倒不如说她为所欲为更来得贴切。 像投宿客栈时,她不在乎住的是上房或是下房;走再多的路也不嫌累,没吵着要他生辆马车来代步:即使每天扎着简单的辫子,连根发簪都没得用,她也不曾要求要买首饰,更别说是姑娘家都爱的胭脂水粉。 她的花费都只在吃的方面,而且大多都是因为好奇,一旦发现她要的东西和想像中不一样,她就毫不留情地丢弃。 认真来说,她比一些娇生惯养的干金小姐还好伺候,像现在,只不过是道简单的小点心,就让她吃得那么开心。 此刻的她,散扬着和她外表完全相符的纯洁气息,沾着豆粉的嘴角微微上扬,老是瞪他的眼睛因满足而眯成了一条缝,他没办法想像这和老是不悦板脸的她竟是同一个人。 视线被她的美紧紧勾留,孔聿别不开眼,只能凝视着她,迷醉在她矛盾又诱人的魅力之中。 「我饱了。」莫子欢抹抹嘴。「水。」 迷人的魔障顿时消失,孔聿在心里暗叹。只要她一开口,立刻原形毕露,什么虚幻都没了,像被人从美梦直接打回现实。要是她的个性观念能再改一改的话,她真的就完美无缺了。 他拿出水囊递给她,然后把剩余的驴打滚吃了乾净。 莫子欢喝完水,把水囊扔回给他,一跃而起,伸了个懒腰。 「自己吃得那么高兴,早上你还不准我买?哼!」气他老爱在食物这方面限制她,抓着机会莫子欢当然要反击回去。 「小心眼。」孔聿咕哝。这只不过是例外,她若把麻花也吃完了,再呛他也还不迟。「你应该是属猫的吧?看起来温驯无害,结果心思却那么愤世嫉俗,充满攻击性。」他有感而发。 她有着迷人魅惑的外表,还会睁着圆滚滚的大眼增加说服力,心存诡计时,刻意装出来的无知天真更是骗死人不偿命,把人们诱上鈎后,却又冷不防地伸出锐利的爪子和尖牙,翻脸无情。 「你才是属狗的!」莫子欢不服气地皱鼻。「不让你跟还硬要跟,结果一路上老是吠吠吠,吵得人耳根不能清静。」 听到她传神的形容,孔聿也不生气,愉悦笑开。「这么说我们是天敌喽?」难怪他们两个老是起争执,他看不惯她,她嫌他烦。 「别抬举自己了。」她冷哼,一脸得意。「有人说我是虎,管你是什么狗,一口就把你吃得连根骨头都不剩,你哪敌得过我?」 「谁说的?」孔聿随口问道。老虎哪有她那么可爱?这比喻不好。 「项……」发现自己差点说出项沛棠的名字,莫子欢咬唇。她不想提到那群人,更不想提到那段背离她的过往。「不跟你说了。」她沈下脸,快步踏上旅程。 孔聿追上,对她的情绪变化感到不解。「我说错话了?」他们刚刚还在斗嘴,怎么突然问她就生气了? 莫子欢完全不答,恼怒抿唇,走得更快。 以为她不知道吗?他想乘机探知她的来历,就像他这两天老是藉着闲聊问她家里的事一样,她才没那么容易被骗! 她只不过对他客气点,他就得寸进尺了。管她、念她、烦她,还企图挖掘她的秘密,她才花了他多少钱啊?却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一点也不值得! 欵,不对。莫子欢发现问题点了。她原本是打算把他的盘缠花得精光,再顺道拐点钱到她荷包里的,怎么两天过去了,她一点收获也没有? 都怪这段时间经过的城镇不大,没什么东西好买,让他以为她真这么好打发。哼,这未免也太小看她了。听着跟在身后的脚步声,她诡谲地眯了眼,姣美的丽容浮现狡猞的笑。 等着吧,接下来他会见识到她的厉害,她要把他的钱全部花光,让他连回乡的旅费都没有! 可怜的孔聿完全不知道自己的随口一问竟在无意间得罪了佳人,斯文俊秀的脸庞还在认真寻思,拚命想着自己到底说错了什么话。 第四章 傍晚时分,他们抵达一个村庄。 「大婶,叨扰您一下,请问您们这儿有没有客栈可以投宿?」 「有、有,往前走,经过那个街口往右拐……」 把安排落脚处的麻烦全丢给孔聿去处理,莫子欢没事人样地啃着麻花,一双灵动大眼四下张望,只有简陋屋舍的情景让她轻啧了声。 又让这酸儒逃过一天,这村庄小得连间像样的铺子也没有,有钱还没处花呢! 「走吧,天快黑了。」问完路的孔聿回来。 莫子欢顺着他指的方向往前走,手上啃到一半的麻花随手往后一抛。 「你又乱丢!」孔聿赶紧接住,没让麻花落地。他猜得没错吧,驴打滚真的只是个例外。 「它很硬,咬得我下巴很酸,而且待会儿进客栈就要吃晚膳了。」要不是因为路上无聊想让嘴巴动一动,她连一口都不想咬。 「那也用不着丢,留着明天再吃不就成了?」他觉得自己好像个老妈子。孔聿低叹,开始认命地啃起那根麻花。 「上面有口水还要留到明天?」莫子欢吐舌,做了个恶心的表情。 牙齿已咬进麻花的孔聿动作僵住,想到上头留有她的气息,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再咬下去。他不是觉得脏,而是觉得自己好像侵犯了她…… 突然掠过的念头让他红了脸,原本觉得再自然不过的举止,在意识到某些不曾在意的细节时,顿时变得暧昧不已。他都只想到她浪费食物的行为不好,浑然没发现把她咬过的东西吃下肚,这样的举动有多亲昵。 没听到脚步声,莫子欢回头,却看到他咬着麻花站在那儿动也不动。 「喂,你干么?」还脸红?看起来好诡异。 「没、没事……」爱惜食物的好品行让他选择继续把麻花吃完,却是越咬脸越红。 「就说它很硬吧,看你咬得脸红脖子粗。」误解他的反应,莫子欢哼笑。 不,不是这个原因。孔聿默默地咬着麻花,却只敢在心里反驳。 「哥哥,要是你不想吃,可以给我吗?」脚边传来的童稚嗓音拉走了他的注意。 孔聿低头,看到一个高度及他腰际的小男孩,手里牵着一个比他再矮一点的女孩,两人直盯着他手上的麻花,一脸垂涎。 他们身上的衣服满是补钉,看得出来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孔聿抑下眼中的同情,蹲下和他平视,展露出最和蔼可亲的笑容。「当然好,可是这很硬哦,你咬得动吗?」他没将手中那根已被两人啃过的麻花递去,而是从包袱中拿出其他的麻花。 「嗯!」有东西吃才不管它有多硬,小男孩只顾着猛点头。 「来,拿好。」他各拿了根交给他们。 家里穷得没吃过点心,他们一拿到手就忙着送进嘴里,即使硬得咬不下去,仍张大嘴含着,舔舔外面的糖也很开心。 半晌等不到人的莫子欢走回他身边,看到两个孩子,眉头蹙了起来。「走了啦,我饿了。」 「等一下。」看他们吃得辛苦,体贴的孔聿把纸包里剩余的麻花压碎,托在手上递了过去。「你们吃这个吧,那两根收好拿回去给爹娘。」 小男孩欣喜接下,捏起碎片吃得眉开眼笑,不忘喂旁边的妹妹。 「你好棒,会照顾妹妹。」孔聿揉揉他的头。 被人夸奖,小男孩觉得高兴又有点不好意思,扭捏得直挠腮。 那神态逗得孔聿轻笑不已。「你们好可爱。」 「哪里可爱了?」莫子欢嘀咕,冷淡的表情和他们一大二小的和乐气氛明显地格格不入。 「哪里不可爱了?」孔聿抬头看她,因她鄙夷的口气而微蹙眉宇。「童稚天真,无欲无求,这在成人脸上是看不到的。」 「无欲无求还会跟你要麻花吗?」她真不懂这两个脏兮兮的小鬼有什么讨人喜欢的地方。「小孩子全都是麻烦,肚子饿就只会哭,也不会自己去挣来吃,一点用都没有。」 她偏颇的言论让孔聿啼笑皆非。小小孩童怎么可能懂得如何挣饭吃?这要求未免也太无理了。「想想你小时候,每个人不都是这样?」 「我不是。」莫子欢一脸冷冽。「别把我和那群废物相提并论。」 从小她们就被教会凡事要靠自己,要是没达到师父的要求就会被罚,为了让自己表现出色,她们甚至勾心斗角,看到有人犯了错,没顺道踩一脚已是仁慈,更别说是暗中伸出援手而将责罚惹到自己身上。 在师姊妹中她算聪明的,师父教的她都学得很快,下手狠、行事大胆,从没挨过罚。她不懂怎么会有人光是出个杀人的任务就吓哭了呢?只不过是条人命,一刀刺下去就成了,管他七老八十还是三岁小儿还不都一样? 什么叫心慈手软她不懂,什么叫怜悯同情她不懂,她只知道要独善其身,这世上除了自己以外,没有人帮得了她。 这是顺着问出她童年过往的好时机,但孔聿的喉头却梗住了。她那双眼太冷,里头没有任何情感,只有荒芜一片的冰寒,像世上没有任何事物可以羁留住她的心。他不由自主地起了寒颤。 他问不出口,他甚至怕会挖掘出让他无法承受的过往。他宁可在把她惹得愤怒叫嚣时再问,至少那时候的她眼中依然闪耀着亮丽活泼的光采,而不是像现在这么无情。 或许是他看错了吧,或许她只是心情不好所以表情冷厉了点,别想太多。孔聿试着说服自己,但心里那抹震惊还是难以乎复,如此冷绝的她吓到了他。 「我们走吧。」他只说得出这句话,起身准备离开。 莫子欢迈步,察觉有股力道扯住她的裙角,她回头一看,眉拧了起来——原本只顾着吃麻花的小女孩不知何时来到她的脚边,还一脸痴迷地看着她。 「放手。」莫子欢沈声道。看吧,就是他对他们太客气,他们就开始爬到头上了,人都是这种得寸进尺的动物,不管大人小孩都一样。 从没看过这么美的人,小女孩看得目不转睛,嘴里呐呐低喃着说:「姊姊好漂亮……」 离得较远的孔聿没听到她那声警告,看到这情景,不由得笑了,正想着她应该会被小女孩的真诚夸奖感动,却突然见她身形微晃了下,下一刻小女孩已整个人仆跌在地。 孔聿脸色倏变,赶紧上前扶起小女孩,抬头朝莫子欢怒道:「你踢她?」他的位置看不清发生了什么事,但想也知道这变故定和她脱不了关系。 那声谴责让莫子欢脸色整个沈下。她只不过是想要转身离开,谁知道那个小鬼手抓得那么紧,自己被扯得跌倒,他却把错全怪到她头上? 「踢她又怎样?」被误会的狂怒让她完全不想解释,直接反呛回去。 「你……」孔聿更气,站起要和她理论,身旁却爆出号啕的哭声。 原来小女孩被吓傻了,直至此时才感觉到怕和痛,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她一哭,身边的哥哥也跟着大哭。 忆起两个孩子的存在,孔聿连忙将怒气暂时敛下,审视小女孩的周身,发现她只是受到一些惊吓并没有受伤,心总算放了下来,开始扮笑哄着他们。 「不哭哦,看,小兔子出来了。」他伸手比二,食指和中指还弯呀弯的。「哎呀,兔子妹妹你要去哪里?我要去玩要呀——」另一只手也加入阵容。 这招果然有效,小女孩和小男孩都忘了哭泣,好奇地看着他的手指,不一会儿就被他活泼的故事逗得乐不可支。 对她那么凶,对两个小鬼就那么好?一旁的莫子欢越看越火大,不想再待在这儿,转身迳自往客栈的方向走去。 察觉到她的离去,孔聿知道她要去客栈,所以并没有追上,仍和两个孩子说笑,脸上虽然扬满亲切的笑容,眼里却满是怒火。 直至把两个孩子都安抚好了,确定他们已不再害怕,他才道别离开。 *** 凤鸣轩独家制作 *** bbs.fmx *** 村庄小,客栈当然也不会豪华到哪儿去,但有着石砖围墙的建筑已比四周民宅好上太多。 远远地,孔聿就看到她坐在客栈门前的阶梯上,让他满腔愤怒更火上加油的,是她身边多了个男人,而那个男人正在掏钱袋! 「请问兄台找舍妹有何指教?」他大步走近,双眼进射出怒焰,虽然言词有礼,语气却是冰冷到了极点。 男人抬头,看到那张阴郁的脸和狂肆的气势,原本还笑得开心的脸瞬间变白。「没事、没事……」怕惹祸上身,那人赶紧溜进客栈。 她踢小孩的事已让孔聿很生气了,看到这场景,更是让他的怒气整个爆发。 「你竟然又跟别人要钱?!」她到底要怎样才会改?他已经跟她说过那么多次了,也不曾亏待她,她却还是一找到机会就想扮娇卖笑地坑人! 若会被他吓到,那她就不是莫子欢了。 「我哪有?」她比他吼得更大声,即使坐在阶梯的高度让她必须仰首看他,气势却一点也不输人。「我只不过是坐在这儿,他就自己靠过来,问我干么不进去,我说没钱,他就直接掏钱,我根本没跟他要!」 她还在生气,连笑都笑不出来,哪还有心情去找肥羊调情?他却一来就不分青红皂白地骂她,她都还没跟他算刚刚凶她的帐呢! 知道她说的是事实,孔聿恼怒抿唇。她虽然观念偏差,但从不曾为了替自己脱罪而说谎。他坐到她身旁,烦躁地抚着额头。 「对不起,我气坏了,所以没弄清楚就骂人,真的很抱歉。」他真诚地道歉,误会了她,他觉得愧疚,可是另一件事仍让他怒气难平。「你刚刚为什么要踢那个孩子?她又没做错什么事。」 听到他道歉,莫子欢才刚觉得怒气稍微消褪了一些,但责怪立刻紧接而来,把她的情绪又整个挑起。 「我警告过她了!」那小鬼不放手能怪她吗?而且就算她真的踢她又怎样?他该庆聿她现在没内力,否则她真的有可能将那小鬼踹飞出去。 「她只是个孩子!」孔聿倒抽一口冷气,不敢相信她竟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有错。「她比你小、比你脆弱,你竞踢得下去?你一点恻隐之心都没有吗?」 「我是没有,如何?」莫子欢嗤笑,骤冷的眼神和她娇俏的丽容形成强烈的对比。「她就算被我踹死我也不会多看她一眼,敢惹我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孔聿的脸色变得铁青,她的话让他心寒又愤怒。她的坏习性可以慢慢改,她的观念也可以慢慢导正,但他没办法看她这么残忍无情,像是完全没将人命放在眼里,别人的死生都与她无关——即使她是那个下手的人。 他陡然攫住她的手腕,用力将她拉到面前,凌厉的眼神紧紧锁住她。 「不准再在我面前说这种话,也不准你再伤害无辜的人。」他沈着嗓音,每字每句都透着让人背脊发凉的慑人气魄。「否则我保证会让你也尝到那些人所受的苦,听到没有?」 望进那双蒙上厚厚冰霜的眼,莫子欢倔强咬唇,一瞬也不瞬地怒目相视。 以往他就算骂她、再怎么被她气得跳脚,眼中总还带着一丝无可奈何的笑意,这是第一次,那么严厉地、冷峭地对她发出那么大的怒气,而且还是为了两个非亲非故的小孩! 「听到没有?!」得不到回答,孔聿收紧手中的力道。他不曾被逼得这么生气,但对她的怜惜让他不想看她这样下去,她怎能没有感情?怎能如此残忍? 「你能管我多久?」她冷声道,尽管手被握得发疼,仍倔得不让脸上显露出一丝一毫的痛楚表情。凭什么这她承诺?等她把他的钱花光他们就再也没有关系了。 孔聿震住,在她的眼里,他看见了自己,看见了隐于愤怒之后的真实情绪。 在见到她如此冷血无情时,他除了感到震惊和愤怒外,还是不想放弃她。 如果可以,他希望能将她永远留在他的身边,用尽一生的时间去感化她也在所不惜,但她并不想,对她而言,他无足轻重,一旦失去利用价值,她会毫不留情地甩开他。 他懂,就是因为懂,所以被激起的怒气才会更加猛烈,连人命都能视如草芥,她还在乎什么?她懂得什么是情吗?她懂得什么是不舍吗? 他松了手,滔天的怒火已经熄灭,只剩下怜悯,怜悯她,也怜悯自己。早在第一眼,他的心就被她诱走了,即使后来发现她是个恶魔,他的心却早已深深沦陷,再也收不回来。 旅程会有终点,他一直不愿去想这件事,结果却被她这句问话赤裸裸地揭了开来。越清楚,心越痛,看到小女孩,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终会被她一脚狠狠踢开。 得回自由,莫子欢揉着发疼的手,不懂他脸上的狂怒为何会瞬间褪去,甚至换成了她看不懂的表情,有点哀伤,有点落寞,还有点……温柔。 孔聿深深地看着她,同时也看出了她眼中的疑惑,他苦涩一笑。像这样并肩坐在一起的机会,还有多少?分离后,她会记得人生中曾有过他的存在吗?他徐长地吁了口气,心头仍梗塞着。 「希望没我在旁边念着,你也能记得我说过的话。」还有他这个人。孔聿轻道,把眼中的感情敛下。「我去问有没有房间。」他起身往客栈里走去。 他以为装得若无其事的模样,就什么问题都没了吗?被破口大骂的她还是觉得很火大!莫子欢很想掉头离开,但天已经黑了,她也饿了,现在离开对她一点好处也没有。 不想虐待自己的她只好冷着脸跟了进去,一进客栈,就看到他在跟掌柜交涉。 「……请您再尽量安排吧,我们需要两间房,再差都没关系。」孔聿虽然扬笑,但从微拧的眉宇看得出他遇到麻烦了。 「我们只是间小店,只有五间房,其他四间都住了人。反正您说是兄妹俩嘛,我帮您加个地铺就成了。」掌柜倒是笑得开心,这个村只有他这间客栈,加上天色晚了,不怕眼前的客人跑掉,当然高兴。 偏那只是他为了方便所假扮的关系啊!孔聿有苦难言。「麻烦您帮帮忙,还是有什么柴房让我窝一晚也成。」 「……这、不好啦!」掌柜面有难色。打地铺还能多收一人的床褥费,窝柴房的话就什么钱都收不到了。 「这当然不好,我怎能让大哥您住柴房呢?」 突然插进的轻柔语调把两人的视线全拉了过去,只见莫子欢站在一旁,水眸闪动灿光,扬起颠倒众生的笑容—— 「我们兄妹俩住同一间房就好了,麻烦掌柜了。」 *** 凤鸣轩独家制作 *** bbs.fmx *** 孔聿从来没像此刻如此坐立难安过。 厢房不大,除了张榻,还有一桌一凳,现在全被推到墙边,地上铺了床褥,几乎连走路的地方都没有了——这也表示他的床褥和榻是紧紧靠在一起的,只除了高度之差而已。 莫子欢坐在榻上,拆开辫子梳着她如瀑的长发,自在得好似在她自己的闺房一样。而孔聿只敢僵硬地坐在被推到墙边的圆凳上,手拿书猛读,上头的字却完全看不进去。 她能不能对他有点防心啊?别的姑娘家对这种事都避之唯恐不及,只有她还主动说要住同一间房,听到她这么说时,他的下巴都快掉下来了,稍早之前的争执和,心伤全抛到九霄云外去。 「原来你还是会看书的啊,我都差点忘了你是要上京赶考的。」明知他已经很手足无措了,莫子欢还故意找他讲话,不让他忽视自己的存在。 「我晚上的时候都会看书。」孔聿强自镇定,努力不朝她的方向看去。 一个娇艳欲滴的美人儿斜倚榻上,有多么地撩人心弦?尤其是在他发现……自己已深深迷恋上她了之后。 「说的也是,要不是同房,我也猜不到你平常在房里做什么。」莫子欢笑睨他,意有所指地说道:「只有看书吗?没做什么不可告人的事?」 「当然没有。」被她的娇笑撩得心烦意乱,孔聿决定放弃。「我要睡了,你也早点休息。」刻意和她睡的方向头脚相反,他不想一坐起就发现她的丽容近在眼前。 无趣。见他真闭上了眼,莫子欢皱鼻无声低啐。不过她的心头另有计划,早点睡也好。她将吊在榻旁的灯吹熄,和衣躺下。 黑暗中,听着他沈稳的呼吸声,想到他傍晚怒斥她的表情,心没来由地扯动了下。她按压心口,那种陌生的感觉让她觉得疑惑,最后她决定归类成愤怒。 愤怒,没错,她真的好生气,他竟然为了一个小女孩把她骂得狗血淋头,说得她好像犯了滔天大罪似的,还把她的手握得那么痛。 她摸上手腕,即使知道他没伤到她,那时的疼痛还是让她很不好受。她还以为……他把她当成同伴的。 莫子欢咬唇,觉得心口又在阵阵地扯痛。怪了,这次生气的感觉怎么和以前都不一样?她烦躁地拧起眉,决定不去管它,专注地继续在心里痛批他的不是。 他曾提过他的家人,听起来一家和乐,不用担心有谁会陷害自己,也不用担心做错事会挨罚,和她在「天水宫」里的生活宛若天壤之别。 当他谈起自己的家人时,眼中盈满的温暖光芒是她无法理解的。她想不透为何他会出现那种表情,她和师姊妹们也是朝夕相处,但分离这么久她完全不曾想过她们,就连师父死的时候,她也没有任何感觉。 她不羡慕他,一点也不羡慕,因为她在「天水宫」里也过得很好,如鱼得水,要不是因为被灭了,她现在还会是一样地快乐。 她和他的生活方式不同又如何?她不懂什么叫恻隐之心,也完全不觉得那两个小孩哪里可爱,这又有什么不对了?她过去也是一直这样活着的啊,为什么现在却都变成错的?不只项沛棠,连他也这么说。 莫子欢越想越气。一路上罗哩罗唆的也就算了,竟然为了这点小事骂她,她连杀人都不会眨一下眼,踢那个小女孩一脚又算什么? 她还在想要用什么方法来报复他,结果老天爷就给了她这个好机会。趁他睡着后,她要把他的钱偷走一些,要是他下次再敢这样对她,她就可以肆无忌惮地远走高飞。 莫子欢并没有发现,她心里动的念头是偷定一些钱,而不是把钱全部偷走;她想的是下次,而不是钱一到手明早就拍拍屁股走人。 她只是等着,等着他的呼吸变得规律,甚至还发出轻微的鼾声,才蹑手蹑脚地下了榻,在他的包袱摸索一阵,拿了两锭元宝和一些碎银后,又蹑手蹑脚爬回榻上。 将收获二收进钱袋里,紧紧握在手中,晶亮的杏眸在黑暗中笑眯了眼。 第五章 翌日清晨孔聿去付帐时,莫子欢还在喝粥。看到他的背影顿了一下,她的心也跟着跳了一下。 他发现钱少了吗?会立刻回来质问她吗?她不以为然地撇撇嘴,把粥喝了乾净。最好他会问,她就不认,怎样?有本事来搜她的身呀! 「吃饱了吗?该走了。」结果走回桌旁的孔聿一脸温和的笑,提醒她准备离开。 奇怪,他到底有没有发现?是没有怀疑到她身上,还是没胆子问她? 出了客栈,整段路程这些问题不断地在脑海里翻腾,莫子欢想不透,却又不能直接问他——一问就等于不打自招,她才没那么傻。 无法获得解答的疑问一直悬在心上,让她心情很不好。而且不知怎么着,平常总会找机会和她聊个几句的孔聿今天也不讲话了,除了问她累不累、要不要喝水、吃什么,没有其他多余的话。 不会是因为昨天的事还在生她的气吧?该生气的人是她才对,他呕气个什么劲 ?莫子欢越想越觉得烦躁,火气跟着上涌。要冷大家一起冷,他能闭嘴最好,可以别听他唠叨她还求之不得呢! 她沈着脸,背脊挺得笔直,头也不回地拚命往前走。 跟在后头的孔聿并没像她所想的那样一脸怒意,他脸上甚至还带着笑,静静地把她的身影敛进眼里。 昨晚同房所造成的影响,让他有点不晓得该怎么面对她。 他……作了场春梦。孔聿愧疚地红了脸。他梦见自己将她抱在怀里,她的身躯娇小柔软,像是他稍一用力就会折断了似,他试着停止,却意乱情迷地吻上了她的唇,然后——他就吓醒了。 醒来后他就再也睡不着,只能望着上头的横梁,受尽煎熬直至天明。想到昨夜的情景,孔聿觉得羞惭不已。都怪她就躺在离他不到一尺的榻上,都怪她扰人心思的幽香萦绕着鼻际,害他无法克制地作了那场梦。 要是他没醒来,不晓得接下去的梦境会如何……发现脑海里开始浮现旖旎的念头,他呼吸一窒,更惊慌地发现到自己对于梦境被打断竟有些懊恼。 你这个禽兽!卑鄙、下流、无耻!他只差没狠狠地掴自己一巴掌,赶紧把思绪捉了回来,捆得牢牢的,不敢再胡思乱想。 这样教他怎么还有脸像之前那样和她说话?光是要做到看着她而不会脸红就已经很难了。孔聿无声地吁了口长气,他也真是的,她明明对他并没有任何感觉,他却依然一厢情愿。 忆起昨天那场激烈的争吵,他的心猛地揪紧。即使知道她无情,他还是祈望着能勾起她一点点的眷顾,就算不是情感也罢,只要一点点另眼相看他就心满意足。 但,希望微乎其微。 他很清楚,那双眼太冷、太空,没有任何事物可以在里头停留。 他只能像现在这样,默默地跟在她的身后,把握住抵达京城前这段所剩无几的时间,将和她相处的情景一一深刻于心。 *** 凤鸣轩独家制作 *** bbs.fmx *** 「姑娘来瞧瞧,京城里时兴的款式我这儿都有,多挑几样我还可以算你便宜点 !」卖首饰的小贩一见客人靠近,立刻热络招呼。 莫子欢拿起一根发簪,才瞄了眼就知道它不值钱,看了看摊上没什么好货色,她把发簪放了回去。 昨天傍晚他们进了这座城,早上离开前到市集逛逛,还以为这座城的规模大,能买的东西应该也会变多,结果依然看不到什么名贵的东西。 她不晓得那是因为她在「天水宫」里看多了金银财宝,加上也盗过不少稀世宝物,这些寻常的东西当然入不了她的眼。就是因为平常看太多,她对首饰并没多大的兴趣,要不是为了刁难他,她压根儿就没想要买。 她还准备敲他一笔呢,谁要他昨儿个惹她整天都不高兴?瞥了跟在身旁的孔聿一眼,莫子欢皱了下鼻头。算了,没差,偷来的钱还好好地躺在她的钱袋里,先再放他一马吧。她继续逛着,没发现身后的人短暂消失了会儿,然后才又跟了上来。 「连卖驴打滚的都没有,回客栈吃早膳去。」逛完一圈,她旋步往客栈走去。 她还真爱上了驴打滚。孔聿微笑,跟着她一起回到客栈。他怕她乱买食物又吃不下,提议到市集用早点,结果她反而什么也没买。 回到客栈,点了东西,莫子欢随意张望四周,突然发现坐在对面的孔聿有些欲言口又止。 「这次我可没乱买吃食哦!」她抢先开口。这样他可不能再骂她浪费了吧! 「我知道。」孔聿扬笑,而后抿了抿唇,向来有话直说的俊容染上一丝丝的腼覜。「这个,给你。」手迅速伸至她眼前的桌面,又迅速收了回去。 留在桌面上的,是一支银簪,那支她刚刚在摊子前拿起看了下的银簪。莫子欢愣住,看了它好半晌,不解的视线才调向他。 「我想你应该是喜欢这支发簪。」第一次送姑娘家这种东西,孔聿的脸好红好红。「别担心,我的盘缠够,别帮我省钱。」 这种几乎等同定情之物的东西不该由他来送的,她应该不会多想吧?他完全没那个意思,他只是想到她连根发簪都没有,刚好又看到她好像喜欢这支发簪…… 好吧,他承认,他是有点私心,希望能留点什么事物在她身边,就算之后两人分开了,在看到东西时,她也能偶尔想起他。 莫子欢难得有说不出话来的时候。这些日子以来,他还看不清她有多自私吗?他竟然以为她是在帮他省钱…… 她拿起那根银簪,在市集上她只顾着评估它的价值,没好好看清它长得什么样,直到现在才算真正仔细看它,簪尾雕了梅花,花心用珍珠镶缀,材质差、手工粗糙,却……好漂亮。 这是第一次有人送她东西,不是完成任务得来的赏赐,也不是迷惑人心诱来的报酬,这是他主动送她的,因为他以为她喜欢,就这样。 不知怎么的,她觉得心酸酸的,却又像盈满了蜜,甜了整个心窝。 莫子欢想也不想立刻把辫子拆开,盘了个髻,用银簪固定。「好看吗?」她微侧身子,让他能看到那朵珠花。 她当场簪上的举动让孔聿的心激烈地跳动着,哑得说不出话来,他必须不断地深呼吸,才有办法开口:「嗯,很适合。」她不嫌弃,还把它戴上了……他觉得自己愉悦得像浮在云端。 莫子欢回头,欣喜绽笑。「真的吗?」瞧不见自己的她只能不断地用手摸着。 那笑容让孔聿看得痴了,那双璀璨的瞳眸里只有单纯的快乐,闪耀着动人的光芒。 只要能看到这张笑靥,他别无所求了…… 「您的烧饼、豆浆和馒头。」送菜来的店小二毁了一切。 莫子欢敛了笑,虽然唇角还微微勾扬着,但那双眼已染上了惯有的冷淡。孔聿难掩失望,不过只要一想到他送的银簪还好好地簪在她头上,心就忍不住雀跃,失落也跟着一扫而空。 莫子欢把豆浆端过来,撕了半片烧饼开始吃喝,像是已经忘了刚刚发生的事。还沈浸在喜悦中的孔聿也不以为意,专心用他的早点。 结果吃到一半,面前的她突然冒出一句:「……谢了。」头也没抬,说得又急又快,要是不留心很容易就会听漏了。 正咬着馒头的孔聿停了下,眼中蕴上了满足的笑。虽然只是随口一声,但他很清楚这对不曾放软姿态的她已属难得。 吃饱后,孔聿去结食宿费,莫子欢坐在原位等着,等她发现时,手已摸上后脑上的珠花,用指尖感觉它的起伏纹路。 她不自觉地扬起笑,在瞥见从楼上走下的两个男人时,笑意顿时僵凝于唇畔。她赶紧别过头,不让他们瞧见她的容貌。 该死!怎么会在这儿遇上仇家?想到自己目前失了内力的状况,她脸都白了。她唯一能伤人的只剩怀中那把匕首,但那根本敌不过对方。 见邻桌有人起身,她上前将那人当了屏障,若无其事地来到孔聿身边。 「快走。」一接近他,立刻拉住他不由分说地往门口走去。 「怎么了?」那惊慌的神情让孔聿觉得有异。 莫子欢没有应,只是迳自往外走,她甚至连头都不敢回,怕一回头就会被人认出。看出状况不对,孔聿没再多问,和她出了客栈。 即使心急,她仍故作镇定,并没有直接前往城门,而是在巷道里绕来绕去,确定身后没人跟着,一直提悬的心才放了下来。 「发生什么事?」孔聿严肃问道。她总是天不怕地不怕,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她这么惊惧的神情。 「不关你的事。」莫子欢转身要走,却被他挡住去路。 「是不关我的事,但我担心啊!」她完全回避的态度将他稍早的喜悦完全毁灭,不过是刚刚而已,他才觉得自己踏进了她的心房,立刻又被冷硬地推到千里之外。 莫子欢倔强地抿唇不语。要她怎么说?说她为了盗物和人结下梁子?说她失手被擒,为了逃脱先是利用色诱让对方失了防备,一刀将他刺死之后,还把他兄弟的脚筋给挑断了? 她们出任务时会蒙着面巾,见过她容貌的人不多,偏偏那名余下的活口将她的相貌印进了眼。要不是那时对方的后援来袭,她急着要逃,当时真该也一刀将他刺死! 面对她防备的表情,孔聿觉得挫败又无计可施。他不知道她的过往,不知道她在怕什么,他甚至不知道她躲避的是谁!她什么都不肯跟他说! 「走不走?如果你要耗在这儿,恕我不奉陪。」莫子欢冷冷地看着他。她必须赶快离开这个城镇,离得越远越好。 除了答应,孔聿还能如何?他满脸寒霜地越过她往城门的方向走去,强烈的担虑让他完全无法扬笑以对。 那挺得僵直的背影散发出浓浓的怒意,莫子欢跟在后头,为他的反应感到心烦。 告诉他又能改变什么?对方是武林世家,他这个练武防身的半吊子敌得过吗?而且听到她的所作所为,他搞不好还会揪着她去跟对方赔罪哩! 她一直告诉自己现在不是顾虑他的想法的时候,专心避开仇家才是她该做的,但思绪总忍不住飘到他身上,她,更烦了。 *** 凤鸣轩独家制作 *** bbs.fmx *** 出了城,莫子欢脚步比之前的速度还快上许多,几乎快跑了起来,足见她的心焦。孔聿紧紧跟在后头,两人都没说话,沈凝得化不开的气氛笼罩着彼此。 远远地,从城的方向有马骑急奔而来。 莫子欢心里一惊,往后望去。官道上本来就常有车马经过,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可她却有种很不好的预感,来人奔得太急,急得像在追赶什么似的…… 「我们走小道。」她拉了孔聿往一旁的岔路走去。或许是她多虑,但她不敢冒险。 孔聿察觉她好似是在闪躲什么,回头一看,有两骑正逐渐接近,距离太远,根本看不清对方的面貌。 走了一阵,马蹄声越来越近,莫子欢凝神倾听,发现到对方非但没有往官道直行,反而岔进了小道,她的心漏跳了一拍,开始拔足狂奔。 「他们到底是谁?」匆忙间,孔聿只来得及看清对方是两名劲装汉子,他们脸上的腾腾杀气即使隔着大老远都感受得到。 那疾驰的马蹄声像是催命符,每一下都敲得人心惊,莫子欢没有时间回答,看到不远处有间小庙,转向朝小庙奔去。 他们一冲进庙里,她立刻关门,临时找不到门闩,连神案都拖来挡门。情况危急,孔聿只得把疑问抛到脑后,帮着拖神案抵挡外敌。 马蹄声来到庙外停住,门上传来用力的撞击。「里面的人给我出来!」外头的人怒声大喝。 「我说是她你就不信,要是在客栈就逮住她不是简单得多吗?」另一名男子喋喋抱怨。「她那张脸化成灰我都认得出来!」 「妖女,快开门!」被骂的人显然越来越火大,厚重的木门被他撞得不住摇晃。 孔聿和莫子欢必须奋力抵着,才能不让门被撞开。 「离开门口。」冷不防,身后传来警告,莫子欢惊骇回头,看到一个跛脚男子拿着长剑阴狠地指住她——他竞趁着他们忙着挡门时,偷偷地从窗口爬了进来! 莫子欢陡然抄起案上的香炉往他掷去,飞扬的香灰侵入了眼,痛得那人哇哇大叫。 「我的眼睛、我的眼睛——」突然间声音没了,莫子欢已抽出匕首笔直地刺进那人的心窝,结束了他的生命。 「三弟,你怎么了?回答我啊!」外头的人心急不已,更加奋不顾身地撞门。 所有的事在顷刻间发生,不曾经历江湖血腥的孔聿被她的冷狠震得怔站当场,这一失神,让门外的人觑得机会给撞了进来,强力的撞击连同神案将他撞得摔倒在地。 莫子欢很清楚她只能攻其不备,对方一闯进庙里,不等他看清状况,她已拾起被杀那人的长剑刺了过去。 虽然屋内的昏暗让男人一时无法适应,但单凭声音已听出攻势,他轻易避了开,随即掌力一吐还击回去。 莫子欢惊险避开,虽没被打中,但对方强劲的掌风仍刮得她往后跟跄,撞上了身后的神案。 「你杀了我大哥,又杀了我三弟,我要你偿命!」男人皆红着眼,手上运劲要再痛下杀手。 莫子欢无路可退,这一刻,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跨步,掌力朝她使劲击出,突然间她的视线被遮蔽了,有人挡在她身前,为她接下了这一掌。 她无暇细想,本能地往旁一跃,手中的长剑乘隙激射而出,没料到有此变故的男人来不及防备,被长剑穿透胸膛,不可置信地张大眼往后倒去。 阎罗殿前走了一遭,莫子欢心惊胆跳,一回头,她怔住了——她看到孔聿神色痛苦地倒卧在地,大量的鲜血不断地从他口中涌出。 痛……好痛……强烈的痛楚让孔聿几乎无法思考,无意识地发出呻吟,五脏六腑像被震碎了般,每一次吐息都痛得他难以承受。 他恨自己的武功不够高,什么忙也帮不上,能为她挡下这一掌,他直想感谢上苍,再痛都无所谓,只要她平安无事就好了,这样就好了…… 「咳、咳……」他突然激烈地咳了起来,又呕出大量的血。 莫子欢走到他面前,并没担心地蹲下审视他的伤势,也没有焦虑地关怀他的情况,她只是站在那儿,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他会死。这掌打得太重,把他的脏腑全震伤了,她没有内力可以渡气助他疗伤,也没有药可以暂时先吊住他的命,他死期到了,人命就是这样,脆弱得很,她早看多了。 以往深植的无情占据了整个脑海,她的心蓦地抽了下,又一下,但那种感觉是之前不曾有过的,她只能选择漠视,紧紧攀牢她所熟知的情绪和思想,她的表情变得好冷好冷,淡然的视线像在看着地上的蝼蚁。 孔聿试着将她看清楚,但身上的痛让他的视线变得模糊,昏暗中他只看到两点星芒在隐隐闪耀,冷若玉石,和前天她冷言回应时的眼神一模一样。 你一点恻隐之心都没有吗? 我是没有,如何? 那时的对话,清楚地浮现脑海。刹那间,他明白了,没有什么能在她心上停留,她没有情,没有心,包括他。 原来,这些日子的相处依然改变不了他在她心里的地位,对她而言,他和一个陌生人没有两样,即使为她挡下一掌,仍是个无足轻重的人。 她伸手抽下发簪,如丝的长发滑散开来,美得像幅画。孔聿虚弱地半睁着眼,最后一次将她的美敛进眼里。 莫子欢松手,发簪掉在他身上,然后滚落在地。 到此为止。她不用再听他罗嗦,不用再被人束缚,一切到此为止。救了她又如何?他自己要帮她挡这一掌的。 心里那抹不明的波动愈渐扩大,她只能不断地用冷硬填满所有的心思,说服了自己,然后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听到她离去的脚步声,孔聿的唇畔浮上凄苦的笑,手无力摸索,找到了那根发簪,握进掌中。 他早知道的,却还存着一丝希冀,直至此时,才被她用深刻的绝望残忍唤醒,狠狠地将他的心绞拧成碎片,比身体的痛都来得剧烈。 恨她一视同仁的无情,恨自己还是爱着她,如果时光能够倒回,他依然会选择救她,义无反顾地救她……他闭上眼,眼前浮现她戴上发簪时的笑。 只要能看到那张笑靥,他已经别无所求了…… *** 凤鸣轩独家制作 *** bbs.fmx *** 出了小庙,莫子欢看到那两人骑来的马,想也不想就跃上其中一匹急驰离开。 她不断震抖缰绳催促马儿快跑,像是要逃离洪水猛兽,但不管它跑得多快,迎面而来的风刮得脸蛋生疼,那种奇怪的感觉还是如影随形地跟着她。她只能咬紧牙,放空心思,专注地看着前方。 不知奔了多久,眼前出现了一个小村庄,几名孩童在村口前嬉戏,看到一匹马儿疯狂地朝他们奔来,吓得尖叫四散。 你就不能慢一点吗?他们都是些孩子,你这样很容易伤到他们的! 耳边彷佛响起了怒斥,莫子欢勒缰停马,直觉就要反击回去,一转身才蓦然惊觉那人已经不在。 她失神地下了马,被风吹散的发披散她的肩头,更衬出她的无助。她环顾四周,连马儿乘机奔离都没发现。 这儿和前天那个村庄好像,一样小、一样破旧,但那时狠狠骂着她的人呢?她开始慌乱搜寻,却看不到那只要她一回头就会扬笑望着她的温和脸庞。 你忘了?你把他丢在那间小庙里了。心里响起了指责,提醒她的无情作为。 莫子欢呼吸一窒,心开始狂跳。不,她没忘,她只是不让自己去想,结果她却那么熟悉他的存在,下意识地寻找着他。 他没救了,想他做啥?反正你身上有钱,没他也无所谓,更不会有人在旁叨叨念念的。她听到自己在心里这么说着,那口吻就像她之前杀了人、骗了钱一样地无所谓。 你没去试怎么知道他没救了?至少你该跟他说句话,而不足就这么丢下他啊!她又听到自己的声音了,里头的伤心和懊恼却是如此地陌生,她从不用这种口气说话的。 「姊姊,你迷路了吗?」原本奔离的孩子见高大吓人的马匹跑得不见踪影,才有勇气纷纷靠了过来。 望着那一张张关心的小脸,她的脑海里还是他。如果她把他们全踢倒了,他会不会气急败坏地出现?眼前浮现他气若游丝倒卧在地的身影,她被这残酷的事实震慑到无法呼吸——不会的,他不会出现了!他已经快死了! 莫子欢慌了,手脚冷得发颤,她想尽快回到小庙,却找不到马匹,她无暇细想,直接撩起裙摆往来时路奔去。 或许还来得及的,他身子很健壮,说不定熬得下去的,她必须回去救他!她一直跑,即使缺了气的肺几乎快炸开了也毫不停步。 纵马奔驰的一段路跑起来竟然那么远,若不是凭意志力撑着,虚软的身子早已瘫软倒地。好不容易终于接近了,自远处即可见到的白烟让她的心凉了半截。 那是庙的方向!她奔得更急,一爬上坡,所见情景震得她脑海一片空白—— 小庙成了焦黑的断垣残壁,屋顶塌了,梁柱折了,周遭弥漫着灭火后所余下的焦臭味。 「小心呐,那边还会塌!」 「挖出一个人了,里面还有尸首,快点来帮忙!」 「没事怎么会起火呢?还烧得这么烈,唉……」 赶来救火的邻近居民忙着清理现场,议论纷纷。 地上躺着一具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尸首,就体形看来,是被她杀死的敌人。 看到那具尸首,莫子欢整个人像被掏空了,视线移到那座已然颓圮的小庙,水眸一瞬也不瞬。想到他被压在里面,同样地被烧得焦黑,前所未有的痛狠狠地撕扯着她的心。 为什么?为什么?!她回来了啊……她往前走去,疯狂地搬开石块,连手被割伤也不觉得痛,一心只想把他挖出来。 「姑娘,危险啊——」看到她手都流血了,一旁的妇人赶紧阻止她。 莫子欢被拉得后退,她拚命挣扎,结果用力过猛,手是挣开了,她却也仆跌在地。她撑地要再上前,但手掌被某种东西刺得发疼,她移开手,看到了那根被火烧得变形的银簪。 她伸手拾起,才轻轻一碰簪身就断了,只剩下那朵被烧黑的珠花。它和他都被她狠心地留在这里,发簪毁了,他也……死了…… 见她怔愕,妇人乘机将她拉离,这次她没再反抗。 「你认识里面的人吗?你们打哪儿来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察觉到她应该与此事有关,一旁的人逐渐聚集了过来。 连串的问题激起了她的防备,莫子欢握紧手中的珠花,任它刺着掌心,脸上的表情变为木然,所有的情绪都已隐去。 她不发一言,转身离开,把曾有过的回忆和曾被激起的感觉全留在这片废墟中,再也不去触碰。 第六章 两年后 京城 天方透亮,整座京城还笼罩在一层淡淡的薄雾中,御史府的厨房已有了动静。 一抹窃窕的身影在里头忙碌着,先将昨夜浸水的糯米放到灶上蒸煮,趁此空档拌煮豆沙馅,待豆沙弄好刚好糯米也煮熟了。 把糯米捣得匀烂,取了些摊平铺在石板上,再将豆沙铺在里头,卷起成圆柱状,搁置一边放凉。她动作俐落,一条条成形的糯米卷堆成了座小山。全做好后,再一一切块,均匀地裹上黄豆粉,用纸一份一份包好。 有人在微敞的门上轻敲两下,推门走进。 「子欢,可以跟你买两份吗?」项沛棠走到她身边,深吸满室的香甜味道,露出嘴馋的模样。「唔,三份好了。」两份给御医当礼物,一份自己吃。 「二两银子。」莫子欢直接从旁边拿了三份递到他面前的灶台上,头连回都没有回。 「少算我一百文啊,你对姊夫真好。」项沛棠咧嘴笑,摸出二两银子放上桌。 莫子欢闷不吭声,仍专心地做她的事。碰了个软钉子,项沛棠不以为意,就这么靠在墙边拆开其中一份开始吃了起来,看着她的背影,默默地叹了口气。 以前的她听到他自称姊夫都会气得跟什么似的,但两年前,子欢离家近一个月,回来后她就再也不在意这些了。 他要她搬到御史府以防止她再次逃离,她就真的乖乖搬了进来;他要她去跟好友的妻子学厨艺开始做生意,她学成的驴打滚吃过的人都赞不绝口;还有她失去内力的事,要不是他主动提起,她连要把解药换回来都忘了。 这样的转变,他一点也不乐见。他放她出去闯荡,为的是磨掉她的锐气,她却将她的生气也一起磨掉了。不管他再怎么用话逗她、激她,她最多只会冷冷地瞄他一眼,并不像以前那样老是被他气得跳脚。 他很担心,想知道她失踪的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事,却不管他怎么问,子欢都绝口不提。他宁可再看到会跟他反唇相稽的她,而不是一个无心的空洞躯壳。 所有的驴打滚都做好了之后,莫子欢将纸包全放入篮子,用扁担挑起,临走前把那二两银子收进袖里。 「慢走哦!祝你全部都能卖光光。」即使知道不会有回应,项沛棠还是热情地对她挥手道别。 果然那抹身影毫不停步地走出厨房,头也不回。 上次听到她真正说完成串的话是什么时候?他已经快想不起来了。项沛棠又重重地叹了口气,把东西全部吃掉后,拿着那两包驴打滚离开了厨房。 *** 凤鸣轩独家制作 *** bbs.fmx *** 临近河港的街口有间「元家面」,里头卖的东西味好料实,店里常常是高朋满座的热络景况。 而元家面馆前摆了个小摊子,没卖别的,就卖一样驴打滚,摊子主人是个冷若冰霜的漂亮美人儿。 「姑娘,你在卖什么?」初次来到京城的旅人在港口下了船,看到这么漂亮的姑娘立刻踱了过来。 「驴打滚,一份七百文。」莫子欢冷冷淡淡的,并没有寻常小贩的热络招呼。 「好不好吃啊?」贪看她的美貌,旅人藉机想多聊个几句。 「很难吃。」红嫩的唇扯动了下,仿佛那味道难吃到光想就觉得厌恶。 「……啊?」旅人傻眼。 「她说笑的,真的很好吃。」面馆里的一位姑娘听到,赶紧冲了出来,脸上堆了满满的笑。「您瞧她每天做这么多还不够卖,当然是好吃生意才会这么好啊!」 旅人被说动了,买了一包离开。把代收的钱交给她,姑娘大叹:「子欢啊,你不笑没关系,至少也别说自己的东西难吃嘛!」 前老板娘分了这个位置让她摆摊,还特地交代要他们帮忙看顾,都快两年了,她的行事作风他们还是不太能够适应。幸好她做的东西口味不错,客人习惯了她的态度也就见怪不怪了。 莫子欢看着前方,摆明没将她的话听进去,姑娘无计可施,又帮着卖了几份驴打滚后,就回面馆里忙去了。 真的很难吃啊。视线瞟到摊上的商品,莫子欢嫌恶地微拧起眉,然后又看向眼前人来人往的街道。 她只吃过一次好吃的驴打滚,它被压得烂糊糊的,惨不忍睹,那滋味却让她永生无法忘怀。之后不管她再怎么找,没有一家可以做出那个好味道,就连自己做,都做不出来,即使别人都夸她做的好吃,她还是觉得难吃透了。 尽管莫子欢板着张脸,生意还是很好,有些相熟的客人知道她的个性,连声招呼也没打,直接摆钱拿了东西走人,她也完全不介意。才短短一个半时辰,东西已卖得差不多了。 她开始收拾摊子,捧着剩余的驴打滚走进面馆,依照惯例放在柜台寄卖。 「你今天生意不错哦,剩下这些而已。」面馆掌柜是名妇人,正要拿出本子登记,却被外头的骚动引走了注意。她好奇地探出身子,刚好外头有认识的人跑过,她急忙喊住:「喂,小三子,街上发生什么事?」 「新科状元游街啦,要看要快,状元、榜眼、探花全一起出现,错过这次可就看不到了!」年轻汉子兴奋道。 「真的啊?我好想看,听说今年都是些青年才俊哎!」妇人也很兴奋。 「可以快一点让我签吗?」莫子欢冷冷开口。她对看热闹一点兴趣也没有,而且她不想听到和科举有关的字眼,那会让她……很不舒服。 「好啦。」妇人只好把心神拉回,在本子上记下今天的数量,然后将笔递了给她,让她签名。「哎,你们说,今年哪一个长得最顺眼啊?」没办法飞奔出去看,妇人和里头的姑娘闲话家常了起来。 「当然是状元周青啦,那么有才气。」 「我倒觉得孔聿还不错,要是能被探花看上我就心满意足啦!」 深埋两年的名字陡然窜进耳际,莫子欢一震,不敢相信她所听到的话。 「你们说的是谁?孔聿吗?」她急急问道。 聊天聊得正起劲的她们吓到。莫子欢一直都是凡事无动于衷的模样,从没见她反应这么激烈,更别说是主动找她们攀谈。 「是、是啊,今年的探花郎就叫孔聿。」 莫子欢一听到这儿,扁担、钱袋都顾不得拿了,立刻转身奔了出去。 他没死吗?还是同名同姓罢了?心跳急得像是要穿破胸口,她快步奔上大街,看到面前挤满了人,最前头有三人骑在马上,不断对四周的百姓挥手。 她看不到脸啊!她急得将人推开,拚命往前挤,还离着好长一段距离,就被官兵挡下了。 「退后、退后!」 官兵形成层层的防护,任何人都无法近他们的身,再加上周遭热情的百姓推挤,莫子欢非但看不清他们的长相,还被挤得东倒西歪。 她好想把这些挡路的人全杀了!莫子欢气得咬牙。这是两年来她第一次想杀人,但人这么多,她根本杀不完,而且只要一动手,官兵马上就会保护他们离开,她更是见不到人。 不想再继续浪费时间,莫子欢往回走,一脱离人潮,立刻施展轻功往御史府掠去。 「项沛棠,你在哪里?在家就快点出来,快出来!」一进家门,她扬声大吼,踹开房门开始找人。 听到声响的孙沁出来,发现吵杂来源是她,不禁一愕。她已经很久没看过她这么「充满活力」的样子了。 一看到孙沁,莫子欢飞掠到她面前。「项沛棠在家吗?」 「他去找御医。」孙沁回答,还在想是什么事让她这么急着找他,却看到她往大门奔去。「你要去哪?」她赶紧上前拦下她。 「去找项沛棠啊!」莫子欢答得很理所当然。 她就知道。孙沁不禁庆幸自己心思动得快。御医都在皇宫里待命,多亏得御史的身分项沛棠才能随意进出,但不代表其他人也是如此。 「皇宫哪是一般人能说进就进的?被发现的话连相公也保不了你。」 莫子欢才没将皇宫放在眼里,她只想赶快找到项沛棠问出答案,管它龙潭虎穴也照闯不误,偏偏孙沁大有一副不打倒她就没法离开的气势。 「不然项沛棠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嘛!」平常老是无所事事地东晃西晃,真正要找他的时候反而不见人影了。 「我好像听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被她喊了一路的人儿终于现身,项沛棠掏了掏耳朵,怀疑自己听错。子欢已经很久没直呼他的名讳了,更别说是这么激动地大吼大叫。 才一眨眼,原本还在庭院另一端的莫子欢已冲到他面前。 「你认不认识新科探花?他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哪里人?」连番问题咄咄丢去,只差没扳住他的肩头用力摇晃。 「你是问孔聿?有过一面之缘、我哪知道他哪里人……」项沛棠答得忙乱,话还没说完,就被她打断。 「真的叫孔聿?带我去见他,快!」莫子欢一把拉住他就往大门疟去。 「子欢,等一下、等一下……」他是想见到以前的子欢没错,但也别出现得这么让他猝不及防啊,早上她明明不是这个样子的!敌不过她的内力,项沛棠赶紧用眼神向孙沁求救。 「子欢,放开他。」孙沁挡住他们的去路。「别逼我对你动手。」 知道她言出必行,莫子欢只好抑下满腔的焦躁,放开项沛棠。若真要打起来,她铁定打输。 「别吓她啦!」项沛棠赶快扮白脸。干么那么狠,好好地说不行吗?都那么久了,她们这群姊妹之间的相处方式还是很难像平常人一样。「子欢,探花不是我说要见就能见的,至少也该先送个拜帖……」 「那你快点写拜帖!」莫子欢再次打断他,若不是孙沁警告地看着她,她早就伸手把项沛棠拉向书房了。 「你先说为什么要见他,我再决定要怎么做。」直觉此事和她失踪的那段时间有关,加上有妻子在一旁当护身符,项沛棠当然没那么轻易放过她。 莫子欢哑然。她不想提起两年前的事,就像「天水宫」一样,她已经要自己把它忘了,但此时此刻她不得不正视。 她挣扎半晌,终于开口说道:「我……我想确定他是不是我知道的那个人。」 「你怎么认识那个人的?」两年前发生什么事至今他仍猜不出来。 「我……」或许不是呢?那么重的伤,那么大的火,他不可能逃掉的……想到满腔的希望可能成空,莫子欢急切的神情瞬间黯了下来。「算了。」突然间,她开始害怕了起来。 项沛棠将她的情绪变化全看在眼里,和孙沁对视一望,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诧异。「天水宫」的人自幼就被训练成冷血无情,但子欢的表情,确确实实是动了情的模样。是谁教会她感情?新科探花郎吗? 「还是我请他来家里做客如何?」他没再追问下去,因为他知道感情对她们是很陌生的情绪,若逼得太急,她反而会更加逃避。「你可以就近看他,不然就算他答应见我,我也没办法带你去。」 「今晚吗?」那双眼立刻亮了起来。 「你好歹也算一下请帖来回的时间吧!」项沛棠哭笑不得。「最快也得等到明晚。」 「那就明天晚上,可以吧?可以吧!」惶然不安的心让她连多一刻都等不下去。 「不是我说可以就可以。」项沛棠叹气,然后扬起笑,对她眨了下眼。「不过,热情邀约这事儿我最会了,妹子难得提出要求,我这个做姊夫的当然要全力以赴。 』 还有整整一天一夜要等,她等得住吗?莫子欢咬唇,仰首望向天色,恨不得日头能走得快一点。 「但我们得先说好,他来府里之前,你绝对不能自己跑去找他。」他很怕没耐性的她会故态复萌随便闯进别人的家。「还有,你不能与宴,只能在暗处看他。」在无法确定他们之间的关系时,先将两人隔开是最保险的方式。 「好。」两年的时间她都这样过来了,这一段时间有什么等不了的?而且在还不能确定是他之前,先别当面见到也是件好事。 莫子欢双手交握,说服自己以平常心视之,却怎么样都没有办法忽视占据心头的恐惧。她怕,怕真的是弄错了…… 「子欢,」看出她的焦急,项沛棠轻唤,眸中惯有的戏谑褪去,只余诚挚及关怀。「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找我商量,我永远都会站在你这边。」 那恶心巴拉的态度让莫子欢拧起了眉。「你快去写请帖吧!要是对方不接受你的邀请,就别怪我直接找上门去。」 项沛棠感动得都快哭了。这才是他记忆中的子欢啊,活力十足,他总算见到睽违已久的她了! 「娘子快来帮我磨墨,你相公我要大展身手喽!」 *** 凤鸣轩独家制作 *** bbs.fmx *** 月牙高悬天空,光芒映照着大地,不分贫贱富贵都在那温暖银光的环拥之下。 有了月色的映照,这幢屋宅在闪闪发亮,处处都透着刚翻修完成的崭新气象。只有三个院落的占地不算大,但装潢精致富丽,看得出来屋主具有相当的身价—— 这儿是新科探花的府邸,圣上赐下了它当成额外的奖赏。 书房里亮着灯,偶尔会有几声咳嗽声传上了长廊。 一名女子端着药碗来到书房门口,一听到咳嗽声又响起,她那张充满英气的脸立刻皱起了眉,推门走进。 「孔大哥,这么晚了还不休息?当心又病了。」把药放到桌上,古欣不禁嘀咕。 「我没事。」相貌斯文的男子扬了抹笑,虽然嘴上说着没事,脸色却不怎么好,气息很虚弱。 古欣担虑地看着他,倾心的爱意完全表露无遗。 「你休养了两年,好不容易才把身子调养到这个程度,别因为考上探花就让这些努力付诸流水了。」自从高中后就看他一直忙,看得她好心疼。 「御史送来请帖,时间是明晚,我必须尽快回覆。」虽然脸上的笑不似当年开朗,虽然精实的体格变得瘦弱,但他确是孔聿没错。 两年前,原以为自己会就这么死在那间小庙,却让经过的镳队给救了。 见现场死了人,他们怕他惹上什么仇家,于是放火烧庙抹去他的踪迹。经过镳师们不断地渡气相助,再加上他们珍藏的「大还丹」吊命,总算把他从鬼门关前救了回来。 他们将他带回镳局,经过一年多的休养才康复,但从此之后变得体弱多病,成了名副其实的百无一用是书生。 「你会回绝吧?」古欣只差没直接开口叫他别去了。孔大哥身子那么差,哪有体力跟人交际?他要做的应该是没事就回到府里好好休养啊! 「听闻项御史聪明绝顶、清廉正直,难得有这个机会可以和他深谈,我求之不得。」把回帖写好,孔聿站起想要拿出去给仆佣,却被古欣拦下。 「我来吧,你先把药喝了。」舍不得让他多走路,古欣拿了回帖往外走去。 看着那碗药,孔聿叹了口气。 古姑娘对他的心意他很清楚,早在镳局时他就察觉到了。她对他悉心照料,随侍在侧,连他决定进京赶考,她也毅然决然地陪着他来到了京城; 这些恩泽他都铭感于心,但对她的关爱,他只能选择视而不见,因为这辈子他都没办法回应她的感情。他的心里早已存在一个人,即使那个人已离他远去……感觉心口猛地抽痛,孔聿闭眼。他习惯了,每次忆起她时,心就宛如刀刨般地痛,两年了,依然无法消去分毫。 他常会想,自己拖着一身残破的躯体,为何不直接回乡,却依然那么执着功名 ?是因为当年想要治理家乡的宏愿尚未达成?还是觉得读了多年的书必须要有所作为来证明自己? 几番深思,最后总会有股心音冒了出来——他想见她。当年她并没说出她的目的地,但是在听到他要前往京城才答应和他同行的,所以他总有股希冀,或许来到京城后就能发现她的身影。 他想见她,却是想死命地握住她的肩头,质问她为何要丢下他!孔聿握紧了拳,强烈翻腾的恨意让他的呼吸变得急促了起来。 他恨她当初就那么抛下他,走得那么决绝。就连素昧平生的镳师们都能伸出援手,为何她不能?就算陪在他身边看着他合眼他都满足啊! 感觉胸口开始窒塞,孔聿拧眉将那抹恼人的身影排出脑海之外,徐长吐息把气息调匀。找到她又能如何?或许她已不记得他了。 他该放自己自由,但他放不开,爱与恨缠绕成解不开的结,紧紧捆绑着他的心,逼他陷在无法挣脱的泥沼里。孔聿吁了口长气,端起药碗,将药连同喉头的凄苦一饮而下。 交代完仆人的古欣回来,看到他的表情,心里觉得很难过。 在他被救回镳局后,才相处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她就爱上他了。他文质彬彬、谈吐优雅,即使重伤仍能和善地对待每一个人,和她所见过的男人是那么地不同。 爹也说这样的好青年她要把握住,连她提议要陪他进京赶考,爹娘都还帮忙打点安排,她以为日久可以生情,他总会对她有好感的,但两年过去了,他对她的态度还是那么有礼,有礼却带着距离。 孔聿放下药碗,看到她,扬起了淡淡的笑。「古姑娘谢谢你,要不是你的照顾,我的身子恐怕没办法康复到这种程度。」 听到他的感激,古欣好高兴,颓丧的心情又振奋起来。「别客气,我心甘情愿的。」 孔聿的笑意微微沈淀。他就担心这一点,怕伤到她的心,他只能婉转透露他只将她当妹妹看的意思,但她不知是真不懂还是假装不懂,仍义无反顾地对他好,这份感情让他觉得好沈重。 他一直想着要用什么方式来报答她,钱会诬蔑了这分恩情,但她要的感情他又给不起,事情就这样一直悬着。 「你离家已经两个半月了,不会想回去看看吗?」如果让她离开,拉远了距离,或许她对他的情感也就跟着淡了。 他要赶她走了!古欣脸色一白,却依然故作不懂他的暗示,勉强扬笑。她用照顾他的名义好不容易才住进这儿,在还没听到他说喜欢上她之前,她不能走。 「不会啊,我爹娘都会捎信息给我,何况让你一个人留在京城,我不放心。」不让他有回话的机会,她自顾自地说下去:「哎呀,时间晚了,我要去睡了,孔大哥你也早点休息。」她端起药碗,匆匆忙忙地离开。 又失败了。孔聿轻声喟叹。如果他能直接言明就好了,但太多的顾虑让他必须再三斟酌。 觉得疲倦阵阵袭来,他苦笑。白日那场游街真让他累坏了,曾经他连走数里路都不会累,如今不过坐在马上晃了不到一个时辰,他的身子已经撑不住了。 他起身吹熄了灯,离开书房。 第七章 「孔兄弟请进,一些薄酒小菜,希望你不会嫌弃。」 「御史大人太客气了。」 听到厅上传来的声音,莫子欢心整个揪紧。一整天她都觉得度日如年,天黑后就进到这厅旁的小室候着,坐立不安地等着这一刻。 那声音,有点熟悉又有点陌生。他的嗓音没这么低沈的,他的语调总是快活愉悦的,那真是他吗?她的脚像被钉在原地,无法挪移。忐忑了一天,但当这一刻真的来临时,她反倒却步了。 「只能在门后看,不能出去,知道吗?」孙沁低声提醒。怕子欢违背承诺,她和沛棠都觉得由她镇守在旁是最好的方式,一方面也可就近将子欢的反应尽收眼底。 「我知道。」莫子欢心已够烦了,这提醒更是让她感到不耐。 深吸口气,她略微抑压心情后走到门边,屏住呼吸,从事先留下的门缝中看去 她震住了,时常出现梦中的那张容颜如今近在眼前! 他瘦了,憔悴了,但真的是他,他没死!强烈的喜悦急涌而上,莫子欢情不自禁就想推门冲出。 一直留意情况的孙沁见状抢先点向她的穴道,处于狂喜中的莫子欢毫无防备地被点个正着,动作倏然僵止。 感觉自己的身子被人拖走,无法动弹的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面容自视线里远去,任由孙沁把僵直的她拖出房间。他还活着,她要看他,她不要离开!莫子欢在心里不断呐喊,澎湃的情绪几欲将她的胸口冲裂,却连声音也发不出。 「你答应过会待在隔室的。」直把她拖至大厅听不到的地方,孙沁才停下脚步,谴责地看着她。 她不是故意的,她只是太急了,拜托,放了她,她会乖乖的,她才见到他一眼,这不够啊!拜托……无法说话,莫子欢只能用眼神哀求,急得眼眶泛红。她好怕师姊会整晚点住她的穴道,那她就看不到他了。 那诚挚的情绪孙沁感受到了,她从没在子欢眼中看过如此示弱的神情。「不准出去。」她再次叮咛,才伸手解了她的穴道。 一得到自由,莫子欢只想赶快奔回刚刚的房间,但她的脚软了,勉强禁锢两年的情感整个爆发,崩毁了她的心防,喜悦、自责、难过,心伤,各种强烈冲击的情绪让她无法承受,她倏地蹲在地上,伏膝大哭了起来。 心好痛,痛到她几乎喘不过气来,以为他死亡的哀恸在那时被她用冷情狠狠压下,直至此时才猛烈地扑上心头。 她以为她不在意,以为自己忘了的,除了会梦见他以外,清醒时她都不曾想起他,却在知道他没死时,深埋的感觉才排山倒海而来,原来她不是忘了,而是一直强迫自己不去想而已。 在离开小庙后,她的心一片茫然,只是漫无目的地走,当她发现的时候,她已经回到京城,站在御史府前。曾经是那么让她深恶痛绝的地方,当她再次看到时,她却没有感觉了。 她不知道这两年她是怎么过的,她不仅封住了与他的回忆,连带地把其他的情绪也一起封住了,她甚至到现在才为他的死感到难过……她紧紧咬唇,哭得泣不成声。 冷静的孙沁很少有被吓到的时候,但她现在却瞠目结舌地看着莫子欢。子欢她不只是掉泪,而且还……抱头痛哭? 虽然已被项沛棠教会了情感,但对于这种情况孙沁还是不晓得要怎么处理,更别说是出口安慰,她只能站在一旁,沈默地等子欢哭完。 莫子欢终于停下哭泣,抹去泪水。 「我要看他。」她喃喃念着,像是在告诉自己,扶着墙踉跄地走回刚刚的小房间。 回到隔开他们的那道门前,曾经以为天人永隔的人如今就坐在那儿,她梗住了呼吸,泪又不由自主地滂沱而下。 随后走进的孙沁来到她身后,偏头从门缝看去,也不禁好奇这位探花郎是什么样的人物。 *** 凤鸣轩独家制作 *** bbs.fmx *** 门的那头,两个相谈甚欢的男人已完全聊开,浑然不知隔邻的小房间发生了什么事。 「怪了,你文采很好啊,怎会只考上探花?」谈了一阵,项沛棠大感纳闷。他和状元、榜眼聊过,他们都不曾给他这种惊艳的感觉,而且孔聿这种谈吐有度的人应是当今皇上欣赏的人才类型。「是因为殿试太紧张表现失常吗?」只有这个理由才说得过去了。 「不瞒项兄,我……是故意的。」孔聿有点尴尬。 这件事他不曾告诉过别人,但他和项沛棠一见如故,许多想法、见解不需言明就已心领神会,难得遇到如此投合的好友,如果有所隐瞒他会觉得于心有愧。 「为什么?」如果是别人这么说,他肯定会觉得是在放马后炮,但出自孔聿口中,他完全相信。 「我会进京赴考,是为了谋得官职后振兴家乡。」虽然家中衣食无虞,但县城百姓仍有人陷于贫苦之中,唯有求得功名后才能帮得了这许多人,也因此他才会动了参加科举的念头。「而状元虽功成名就,却会受到太多瞩目,反而无法轻易离开,这和我赴考的立意相违背。」 「浯州……」忆起他的来处,项沛棠沈吟。气候温和、地产丰饶,却因离京城太远又没善加开拓交通,有点浪费了这个好地方。「这么说来,在分配官职时,你会自愿请调回乡喽?」 「是的。」孔聿颔首。这段时间他因身体关系不便远行,因此一直暂居镳局,只靠书信与家人联络,离家两年余,也该回去了。 「那我可得把握住你还在京城的时间,好好地和你把酒言欢了。」项沛棠帮他倒酒。可惜,他还满喜欢这家伙的,而且——他悄悄地往那道门缝看去——不知道他是不是子欢口中的那个人,若是,那可就有点不妙了。 「抱歉,我的身体不好,对酒不太有办法……」看到他端起杯子,孔聿面有难色。 「没关系,你随意就好。」项沛棠一点也没强迫他。 孔聿犹豫了下,举杯一饮而尽。对方是如此值得深交的朋友,可遇而不可求,他想喝下这杯酒,敬这段难得的友谊。 「一杯就好。」反倒是项沛棠担心他,不再让他喝。「你的身体怎么了?」 「之前受过重伤,内脏全受损了,再怎么调养也回不到过去的状态。」孔聿眼中浮现一抹幽暗,只一瞬,随即隐下,扬笑自嘲:「虽然变得弱不禁风,但至少比以前更像书生了。」 项沛棠没忽略那抹情绪。难道这就是子欢变得槁木死灰的原因?他很想深究,但这不是他该做的,两年后的重逢应该由当事人亲自揭开,而不是被他这个局外人破坏了惊喜。 「哦?想必聿弟之前体格很不错喽?不像我,一点武功也不会,老被我娘子嗤笑。」 打定主意要再另外安排机会让他们两人见面,项沛棠并未刻意探话,而是尽情和他谈笑,天南地北地聊着。没多久,他发现孔聿的脸色有点不对了。 「聿弟,你还好吧?」才那么一小杯酒耶,他脸红的样子却像灌下一大酒缸。 「有、有点晕而已。」发作的酒力让孔聿浑身躁热,神智开始浑沌。 不该喝那么猛的,他的身体负荷不了那杯酒,一下子就醉了,但,值得啊,聊得这么尽兴,值得啊,他已经很久没这么开心了…… 「今晚先到此为止,我送你上轿吧。」项沛棠无限惋惜。难得聊那么愉快,他以后绝不会再叫他喝酒了。 「项兄留步,我自己走……」孔聿起身,立刻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连忙按住桌子才没跌坐回椅。 项沛棠吓死了,赶紧上前搀扶。「我送你,拜托拜托,你千万别客气。」要命,不知情的人见了还以为他灌了他多少酒呢! 孔聿也没力气再推拒,只好让他扶着出了大厅,一路上走得东倒西歪,折腾一阵,总算上了轿。 目送轿子离去,项沛棠抹去额上的汗,吁了口气,走回厅堂。 「子欢呢?」看到孙沁在收拾桌面,项沛棠上前帮忙。 「你们离开她就回房了。」孙沁顿了下,才又开口:「她哭了。」 「回房了啊……」那他今晚就不方便找她了,只能等明天再说……忙着思忖的项沛棠隔了好半晌才将她最后那句补充听进耳里,眼睛立刻瞪得上如铜铃大。「你说……她哭了?」 「还哭得很惨。」想到自己刚刚应该也是和他一样呆愕的表情,孙沁不禁笑出。 「可恶,我没看到!」项沛棠很扼腕。大哭耶,子欢耶,这天下奇景他居然错过了?! 「你到底是要帮她还是笑她?」孙沁睨了他一眼。 「当然是帮她啊,可是、哎哟,还是很可惜啦!」项沛棠不断地叹气又叹气。「子欢还有没有说什么?我觉得她和孔聿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我也这么觉得……」 就在他们认真讨论的时候,有抹窈窕身影掠出了御史府,远远跟着那顶轿子,隐没在夜色中。 *** 凤鸣轩独家制作 *** bbs.fmx *** 「小心点,别撞到。」古欣指挥仆人把孔聿扶进房里,一脸担虑。 「古姑娘,你回……回去歇息。」发现她要跟进房,意识已变得模糊的孔聿勉强凝聚尚存的神智开口阻止。 「可是我要照顾你啊!」他醉成这样,叫她怎么放心得下? 「有他们就好。」孔聿虚弱到眼睛半闭,但话里的坚持不容反驳。他只想尽量和她保持距离,又怎能让她在深夜时进他的房? 「这……好吧。」古欣无法,只好离开。「你们要留心看顾,知道吗?」又看了他一眼,她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她走了之后,仆人为孔聿宽衣,服侍他上了榻。 连番的折腾耗去了孔聿大半体力,现在他只想躺在榻上,动也不想动。 「……你们也退下吧。」孔聿闭眼喘了好几口气,低声吩咐。 「是。」仆人为他覆上丝被,放下帐幔,然后退出房间。 孔聿陷入半沈睡状态,酒力让他晕沈沈地,又有点飘飘然地,他闭着眼,在黑暗中听到呼息声和心跳声交互回响着,分不太清自己是睡着的还是清醒的。 恍惚间,有抹柔软覆住他的唇,手指爱怜地轻描他的轮廓,手抚到哪,温软的唇办就轻印到哪,掠过他的眉、他的眼,再深深吻上他,小巧的丁香探进,勾诱他为她启唇。 他挣扎着睁开眼,看到那双在梦中出现过千百回的眼,一如记忆中的圆澄清澈,里头不再冷如寒冬,而是盈满了深刻的浓浓情感。 他铁定是睡着了,孔聿迷迷糊糊地想。只有在睡梦中她才会出现,这么温柔,如此全心地给予。 看到他睁开眼,莫子欢笑了,她捧住他的脸,细细地看了一遍又一遍,忆起他对项沛棠说的话,心一阵扯疼。难怪他变瘦了,难怪他的脸色那么差,那一掌差点打掉他的命。 他活着,就在她的怀中……她不禁又俯下身吻他,手在他身上游移,感受他的温暖与存在,藉着触抚将他的改变和每一寸起伏烙进脑海。 她的主动带起了比醺然更加焚身的烈火,孔聿的呼息变得粗重紊乱,在该不该回应之间徘徊。 清醒时不断提醒自己的恨意,在意识模糊时少了自制强撑,就变得如此薄弱。 他爱她,即使她伤他极深,他还是爱她。他已经够禁锢自己了,让他在梦中稍微松懈一下,不为过吧?不然醒来时要面对她并不在身边的事实,是那么地让人难以承受…… 他环上她的腰际将她拥近,大掌顺着她优美的曲线婉蜒,放任自己沈沦在她的诱人之中。 感觉到他的热切,莫子欢轻啮着他的耳垂,无言地鼓励他。 她也想要他,她不曾这么紧张过,心跳得好快,听到他闷闷的呻吟声,她的手探进他的衣襟里,更加撩拨着他。 「孔聿……聿……」她在他耳畔吐出醉人的低喃。 那绵软的呼唤瓦解了孔聿所有的理智,他翻身将她覆在身下,任由本能引领他品尝她的甜美。 这两年来他不曾睡好过,直至此刻,满腔的空虚及失落被满足拂去,他环拥着她软馥的身躯,唇畔扬笑,香甜地沈沈睡去。 *** 凤鸣轩独家制作 *** bbs.fmx *** 些微曙光方从窗棂透进,莫子欢就醒了。 她着迷地看着身旁熟睡的男子,纤指轻抚过他的五官,虽然他就躺在身边,温热的躯体在被窝里和她熨贴,她仍然有种很不真实的感觉。 那触抚虽轻,还是将他扰醒了。孔聿先是蹙了下眉,垂覆的眼睫轻扬,张开后又缓缓闭上,一闪而过的眼芒满是乍醒的混沌,隔了会儿,他全身僵住,眼睛又猛地睁开,满脸怔愕地看着她。 「睡得好吗?」莫子欢拂开他额前的发,轻笑问道。 不好。空白的脑海反射性地浮现了回应。他觉得宿醉,觉得头晕脑胀、身体酸痛……但、这一点也不重要!他无法反应,只能痴傻地看着她,看着她对他扬起愉悦的笑靥,强烈怀疑自己还没睡醒。 「是不是昨晚让你太累了?」想到他的身体,她有些担心。 片段的回忆被她的话完整勾起,他抱了她,对她做出不该的事……天!那不是梦?那都是真的?孔聿吓得弹坐起身,顿时面红耳赤,直往榻边挪。 这一动,把大半丝被扯向他这边来,看到她只着肚兜,又赶紧将丝被推回给她,这一推,才发现到自己未着片缕,俊脸窘迫不已,手揽住丝被的一角,不知该拉还是该放。 「给你,我不冷。」没让他继续为难下去,莫子欢将丝被全推了给他,倚坐床沿含笑凝睇着他,完全不在意在他面前裸露了肌肤。 他有好多好多话想问,却哑了。他还以为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她,结果一觉醒来,梦成了真实。 「你怎么会在这儿?」乍临的震惊逐渐褪去,孔聿总算有办法开口。 「我跟着你呀!」莫子欢娇媚一笑,忆起他所遇到的事,笑容染上了心疼。「还好你没死,还活着,还活着……」她捧着他的手贴在脸侧,不断低喃。 她的话提醒了他,孔聿的脸瞬间冷下,用力将手抽回。 「记得吗?当初是你把我丢下,现在凭什么说这种话?」他咬牙沈怒道。 他恨自己,不断在脑中演练要诘问她的话,在真正遇到她时却什么都忘了。他刚刚竟只能那样傻傻地看着她,像看着美梦成真一样地看着她!她不是美梦,她是场梦魇,是他心中永远挥之不去的痛! 「我有回去找你,可是、庙被烧掉了……」莫子欢解释。「之后发生什么事?是谁救了你?」 「不关你的事。」以往是她挂在嘴边的话,现在换成他丢回给她。 像被当面甩了一巴掌,莫子欢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他真是她认识的那个人吗?他脸上的笑呢?对她感到莫可奈何的宠溺呢?都不见了,他用幽寒的眼神看着她,像看着一个他深恶痛绝的人。 「你昨晚还紧紧抱着我的!」她生气了。昨晚他是那么地热情如火,现在却变得寒峭如冰,叫她怎么能接受? 尴尬破坏了孔聿脸上的冷狠,极力不去想的火热画面清晰地浮上脑海,更是将他强力堆积出来的厌恶击得溃不成军。 「我、我醉了。」他觉得自己好像在说推托之词。 如果没醉,他就能拒绝她吗?他很想信誓旦旦地告诉自己绝对可以,但诚实的个性抬头,他脸红了——他知道自己做到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 「可是你没认错我,你知道我是谁。」他一直喊她的名字,喊得她的心都融了。 「不一样,那……不一样。」孔聿词穷,只能呐呐开口。 不断提醒自己恨她的决绝,在梦中意志力变得薄弱的时候,只会余下对她的思念,他以为那是梦,所以才会放任自己迷醉。但这些他怎么能说?这变得不是在指责她,而是在对她表露爱意! 「你怎能随便爬上一个男人的榻?」找不到话反驳的他,只能用另一项他所在意的事来攻诘她。「我们拜过堂吗?成过亲吗?你怎能就这样把身子给我?!」 定下心后,昨晚的美好经历全成了熊燃的妒火,她并非处子,之前由她的大胆行径他虽可推猜出二一,但事实真的摆在眼前时,那蚀心的嫉妒仍让他几乎撕裂了 「为什么要拜堂?我想给就给啊!你喜欢、我喜欢,这不是很好吗?」莫子欢沮丧又生气。说得她好像什么人都好似的,若不是他,她会那么轻易把身子给人吗? 这不是她想要的重逢!她是那么地高兴,只想和他在一起,可他的态度却不断反覆,最后还搬出两年前挂在嘴边的教条来训斥她。他到底在想什么?她不懂啊! 「这一点都不好!」孔聿咆哮。他更气的是这一点,两年了,她的观念还是完全没有变。「你说,和你敦伦过的人有多少?」这是个他不该挖掘的秘密,但他忍不住。 他们不是在讲他和她的事吗?为什么话题突然跳到那些不相干的男人身上?莫子欢回想,烦躁地拧起了眉。「我哪记得了那么多?」为了保全性命不得不使出的下下策,她刻意遗忘都来不及了,哪还会记在心里? 她说了,却是那么地不以为意。孔聿全身的血液都冷了,他闭眼,强忍的怒意和妒火让他不住地颤抖。如果她能明白这些作为是错的,他是可以说服自己不去在乎她的过往,偏偏她觉得自己行得正、坐得端! 这是不是代表若她一旦有想要的事物时,又会轻易用她的娇媚去勾诱别的男人 ?一思及此,他的心痛得无法呼吸。 再次见到她,到底是对还是错?他很想爱她,很想不恨她,她却逼他面对这些活生生血淋淋的痛苦! 「我没有办法面对一个这么冷血又不知廉耻的人。」他紧握着拳,逼自己一字一字吐出这些伤人至深的话。「在我为你挡下一掌后,你却弃我于不顾,两年后,还恬不知耻地爬上我的榻!你走吧,就当我们从来没见过面。」 他必须凝聚所有的意志力,才能说得如此决绝。此话一出,他可能将永远见不到她,就这样吧,就当他的心真的在两年前死了。他这么告诉自己,却彷佛听到心里有人在哭泣。 莫子欢握拳,不明白心里的揪扯是什么。那些话她早听多了,从来就不曾在意过,但从他口中说出,却让她有种心痛的感觉。她一直都是这样的人,为什么他之前可以面对她,现在却不行了呢? 好,她承认自己错了,但她只错在丢下性命垂危的他,和他欢好又没什么错,他昨晚的反应明明很喜欢的! 「我是不该丢下你,可我还是有试着回去找你。」她不是故意的,她以为他真的会死啊,对她而言人命都是这么轻贱的,包括她自己的也是一样。 「这都不重要了,我不想再见到你,我只想过我安稳的生活。」安稳,却了无生趣的生活。这两年来,他至少还怀有一丝希望,如今希望完全破灭,他的生命已失去了支撑。 在她那么兴高采烈地找上门后,他竟然说这种话引莫子欢咬唇,怒火灼灼地瞪着他,突然坐起身,狠狠地吻住他。 孔聿想避开,却被她用双手托住后脑,连退都没办法退,只能毫无招架之力地任她吮噶他的唇,吞噬他的气息。 直到把他的唇都吻肿了,莫子欢才放手。 「你……」孔聿后退,连他自己都无法厘清脸上的潮红是因为羞恼,还是被她挑惹了欲望。 「有本事,在能做到对我不为所动时再来撂狠话!」她忿忿地下榻,拾起散落的衣物开始穿上。 他伤到她了吗?望着她的背影,孔聿发现他竞还是想将她拥进怀里温柔呵护。 「爷,卯时了,您起榻了吗?」门上传来轻敲,有人在外头唤道。 知道是奴仆要来伺候他梳洗,孔聿脸色大变,赶紧抓了丝被裹在腰际下榻。 「你们晚点再来,再一刻、再……算了,不用再来了。」被丝被缠了脚的他顾不得狼狈,慌忙跳到门边大喊,生怕他们没听到会直接推门进来。 外头的奴仆就算满脸疑惑,也没胆子质疑主子。「是。」脚步声渐去渐远。 孔聿总算松了口气,吓出一身冷汗。惨了,他该怎么不被人发现地把她送出去呢?他拧眉苦思,一回头,空无一人的房间为他解决了这个难题。 敞开的窗说明了她的去向。孔聿走到窗边,只见后花园的景致,完全不见伊人踪影。 她离开了,他该觉得卸下心中大石,但横亘心头的却是满满的懊悔与失落。他对她太狠心了,至少他该问问她的居所,问问她现在过得如何…… 这样也好,就这么断了吧,她应该不会再来了,就算他意志不坚想去找她,也无从找起。 他沈窒地叹了口气,将窗户关上。 第八章 当莫子欢踏进家门,一脸怒意的项沛棠正双手环胸地站在前庭等着。 「你跟我过来!」一看到她,他就气冲冲地转身走向大厅。 跩什么跩啊?莫子欢微眯杏眸,非但不觉得害怕,反倒还皱起鼻头暗嗤。怪了,这两年她到底是怎么忍耐过来的? 听到她跟在身后,项沛棠强装出来的冷板表情被哭笑不得取代。 昨晚回房后,他越想越不对劲,因为不方便擅闯闺房,所以他要孙沁找她出来问个清楚——果然被他猜着了,个性急得跟什么似的她哪有可能乖乖回房?老早就不见踪影了,而且光用膝盖想也知道她去了哪里。 闺女彻夜未归耶,难得有这个机会可以现一现兄长的威风,他当然不能放过,只是……子欢应该完全没将他放在眼里。也罢,他过过干瘾也觉得开心。 来到大厅,项沛棠坐在上位,待她坐定后,他清了下喉咙。「嗯、咳,你……你把探花给采了?」 「嗯。」莫子欢不很在意地哼了声当作回应。这也值得大费周章地把她叫到厅上? 哇,聿弟明明说他身子很虚,结果还被她辣手摧花?这未免也太惨绝人寰了。项沛棠为自己教导无方感到汗颜。 「你怎么认识孔聿的?」憋了一整夜,他好奇极了。 「路上遇见的。」她言简意赅,脸一板,对他提出警告:「你不准跟他提到我的事,听到没有?」 「为什么?你跟他……『交情』不是很好吗?」都叙旧叙了一整夜了。 莫子欢烦躁地蹙起眉。因为若是孔聿一旦知道她和项沛棠认识,肯定会问他们的关系,然后就会不断地深问下去,最后挖出「天水宫」这个秘密。 「不准说就是了。」她不想再为那段过去多说些什么。 「好,我不说,可你要不要说说你们是怎么在路上遇见的?」她是当事人,不想让人介入他可以配合,但他还是很想知道两年前发生了什么事,刚刚那短短几个丰说了等于没说一样。 「问那么多做什么?」莫子欢眉蹙得更深,突然忆起一事,眼睛放亮。「你跟御医很熟对不对?你去跟他拿增强体力的药方和药材,越珍贵越好!」 项沛棠翻了个白眼。想也知道是要拿去当灌溉探花的肥料,但要利用他又不让他知道事情的始末,这很呕耶! 「你至少也得告诉我孔聿是怎么受伤的,御医才好对症下药啊!」他开始旁敲侧击,看能不能多探得一些线索好让他把故事完整拼凑起来。 「他被击了一掌,五脏六腑都给震坏了。」眼前浮现他那时倒地吐血的样子,心瞬间绞拧了起来。莫子欢咬唇,强迫自己将那吓人的画面抹去。不要想!他现在活着,这就好了。 闻言项沛棠开始分析,那时子欢没内力,不可能打伤孔聿,加上子欢这两年的失魂落魄和昨晚那场他扼腕错过的大哭,极有可能是孔聿为她挡下这一掌,而子欢以为他死了。 不说是吧?凭他的聪明才智还是可以串连起来的。项沛棠暗自得意地哼笑。 见他没再说话,莫子欢起身就要离开。 「你要去哪?」项沛棠急忙喊住她。孔聿这段日子每天都必须到朝廷各部观摩,真怕她会就这样直接杀进皇宫去。 「做驴打滚。」问问问,什么都要问,他烦不烦啊? 「现在太晚了吧?」等她做好,都到她平常的收摊时间了。 「我想做,不行吗?」莫子欢没好气地回答。 从孔聿早上对仆人敲门的反应看起来,他应该不会想让别人知道她的事,这样也好,省得旁人问东问西的。所以她只能趁晚上天色昏暗时才能翻墙进去找他,白天这段时间她需要做些事来打发,不然她会不断地想着他的事。 想到他说的话,她的心口突然像梗了什么似的。他变了,不仅外形变了,个性也变了。难道人在生死关头走了一遭后,性情就会变吗?即使如此,她还是想看到他,即使他会口气冷狠地骂她,她还是想听他说话。 如果当初她没丢下他,守着他一直到被人救了,他是不是就还是会像以前那样 ?觉得心情越来越低落,莫子欢深吸口气,用傲气把那些烦人的情绪统统驱逐出脑海。 以为他说不想再见到她,她就会乖乖听话吗?她还是会去,就气到他火冒三丈,怎样?哼! 看到她站在那儿发起怔来,项沛棠心念一动。 「子欢,你当初为什么会想学做驴打滚?」教她的黎家嫂子来自御厨世家,会的菜色多不胜数,以前不觉得子欢学这道点心有什么特别,但现在仔细想起来,才发现这之间似乎很值得玩味。 这问题来得突然,莫子欢有些被问住了。 那时黎嫂子问她想学什么,「驴打滚」这三个字自然而然地就脱口而出。她怀念那股滋味,又香又黏的滋味,却怎么也无法重现。 「我还满喜欢的。」看到他笑得暧昧,她不悦地拧起眉。「你别傻笑了,快去找御医,限你傍晚之前把东西带回来。」丢下话,她快步离开大厅。 「你说去找我就得去啊?至少也喊声姊夫或是加声请啊什么的……」即使人都走远了,项沛棠还是哀怨地在那儿嘀嘀咕咕。 能不能中和一点?他开始有点怀念那个文静沈默的子欢了。希望孔聿能压得住她,只是……他更怕孔聿被吃得死死的啊! 项沛棠叹了口气,眼稍却满是愉悦的笑意。 *** 凤鸣轩独家制作 *** bbs.fmx *** 做好驴打滚后,莫子欢挑着扁担到「元家面」前摆摊。虽然时间比平常晚了许多,但「元家面」生意好,许多客人用完膳后顺道买个甜点吃,卖的速度反而更快,才过正午东西就卖光了。 她把收好的摊子搬到柜台后头放置,柜台前正好有人在问掌柜大婶事情。 「听说你们会帮忙送菜到府是吧?」问的人是位姑娘。 「是啊,您先预点好,我们就会送过去,很方便的。您要我们送到哪儿?」 这对话常见,莫子欢并没多留意,放好东西就要离开,但那位姑娘接下来的话却拉住了她的脚步—— 「柳树胡同,新科探花的府邸。」 孔聿他家?原本淡漠的眼神犀锐了起来,莫子欢望向那位姑娘,来回打量她。 她相貌清秀,有种俐落大方的英气,不像一般闺女那么胆怯害羞,她身上的衣着和流露的神态完全不会有人错把她当成仆婢看待。 她跟他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会住在他家?莫子欢一直看着她,莫名地觉得心情开始浮躁了起来。 古欣专心和掌柜讨论菜色,直至一切敲定,才感觉到有股锐利的视线自背后射来。她疑惑回头,看见一个俏丽姣美的年轻女子正看着她。 好美的人啊……这是看到莫子欢的人第一个会有的反应,直到发现她还是一瞬也不瞬地看着自己,古欣才觉得怪异。因为她看得一点也不避讳,丽容面无表情,什么话也不说,只是用晶灿的美眸一直看着她。 「有事吗?」古欣开口询问。 莫子欢防备地微拧起眉,她向来不爱和人闲聊,若想追究她的身分,她宁可直接问孔聿去。何况这女人住他家又如何?她还是可以去找他,一点也不会有影响。 她别过头,迳自迈步离开,丢下一脸错愕的古欣。 「姑娘别介意,她的个性本来就孤僻,您别理她。」怕得罪客人,掌柜赶紧打圆场。「我再跟您确认您点的菜……」 古欣被转移了注意力,忙着确认,也就忘了这段奇怪的插曲。 *** 凤鸣轩独家制作 *** bbs.fmx *** 她会来吗?孔聿状似从容地坐在榻沿,视线却不受控制地瞄向房门,然后再瞄到窗户,从进了房他就不断重复这个动作。 没锁过的房门如今上了木闩,向来不关的窗户也扣上了,就算她来了也进不来。发现自己还等待着她的出现,俊容黯了下来,他自嘲一笑。他在担心什么?她不会来了,他再也见不到她了。 明明是他自己下的命令,为什么他却觉得好生气?孔聿烦躁地抚着额头,正要熄灯上榻睡觉,却听到一声轻响,循声望去,他看到一段刀刃从门缝消失,门闩已被挑开,他还来不及反应门就被打开了——一直缠绕脑海的身影就站在门前。 她竟然会这一招!孔聿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更不敢相信在看到她时,他的心竞狂喜地跳动了起来。 莫子欢收回匕首,关上房门后不疾不徐地走向他,就算被人目睹擅自闯进的过程,她也依然一派轻松自在。 「喏,这些给你。」她把手上的包袱放在桌上拆开,一一介绍里面的东西。「天山雪莲丸可以补气血,千年灵芝可以强本固元……」 这两年来成了药罐子,孔聿对补药多少有些了解,他惊讶地发现到她带来的都是些大夫口中难得一见的珍贵药材。 「你怎么会有这些?」他疑惑地问道。其中有些东西甚至有钱都买不到。 「有人给我的。」莫子欢简单带过。「这些你先吃,以后我再带别的给你。」项沛棠唯一的好处也只有这个了,他和御医熟得很,要什么有什么。 她又找上哪一个男人了?想到她唯一会用的方式,孔聿感受到的不是她的关怀,而是狂炽的妒火及愤怒。用她换来的东西,她真以为他吃得下去吗?她到底要伤他到什么程度才甘心?! 「拿回去,我不需要!」怒气让他忘了方才坐立不安的期待,往门外一指,说出狠绝的话语:「我说过不想再见到你,你马上离开!」 莫子欢不但没走,反而重重地把东西一放,踢了鞋直接跳上榻,抬高下颔挑衅地看向他。「我不走,我要留在这儿。」 那举止更是让孔聿气得呼吸急促。他说过多少次了,别轻易上男人的榻,别随便玷辱了自己,为什么她一直不懂?她到底是不珍惜自己还是不在乎他?! 「我要成亲了,能上我的榻的,只有我明媒正娶的娘子而已,你快下去!」在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之前,话已先脱口而出。 成亲……是啊,他是该成亲了。当他返乡,家人一定会催促他尽快成家。他一直不愿去想这个现实的问题,却在情急之下连同难过心伤一起揭了开来。他想要的只有一个人,但那个人却不是他该娶的…… 莫子欢忆起在日间遇见的那个姑娘。「你今晚吃了『元家面』的东西?」 这突来的问题让孔聿一愣。「你怎么知道?」古姑娘说那间店的料理名闻遐迩,特地请人送来。 他要娶的人是她?难怪她一副主母的架势。胸口扯痛了下,莫子欢咬唇,把心里浮动的怪异情绪抹去。「你成你的亲,我上我的榻,这又没有关系。」 她的观念里从不曾有礼教的存在,当然不懂夫妻之间会有什么羁绊和责任,她只觉得他还是可以和她在一起,并不会有变化。 「当然有关系!」孔聿怒声咆哮。「拜了堂我就会宠她、怜她,对她从一而终,我怎能背弃妻子做出苟且之事?你说得出我做不到!」 他不想用成亲这种谎言骗她,因为那会越让他感到自己的悲哀,除了她之外,今生今世他可能都无法另娶他人,但她的话让他失了理智。 要他怎能信任她?她都说得这么清楚了不是吗?就算是成亲也无法束缚她的所作所为,她一点都不在乎这无用的名分! 心头火直往上冒,莫子欢完全没办法接受他所说的理由。「谁说的?那些碰过找的人有大半都成了亲,为什么他们就没这种问题?」 「因为他们卑劣、无耻,我不是这种人!」怒火烧得他浑身发烫,但深沈的悲只却让他的心冷结成霜。 曾经以为他可以改变她,可以扭正她的想法,结果这一切都只是他在痴心妄想。他和她之间的鸿沟如此之宽,他根本无法跨越。 「我会返回家乡,成亲生子,我娶的妻子这辈子只会有过我这个男人,我们会忠贞不渝,白头偕老。」 他的心不断流着血,因为他口中的远景没有她的立足之地。他可以不是她唯一的男人,只要她在接下来的岁月里愿意与他忠贞不渝,但他该死地知道她做不到他的冀求! 「我只是想现在陪着你,你干么扯那么远?」莫子欢握紧拳头怒嚷。 她知道他会回浯州,在昨晚他和项沛棠聊天时她听见了,她一直要自己不去想,她未来会如何、是不是能跟他去,这些她都还不想去思考,她只想先好好感受他在身边的温暖。 但他不是,他一直拒绝她、打击她、泼她冷水,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他们一见面就要吵架?以前他至少还会对她笑的! 「好嘛,我再也不对其他男人笑可以了吧?」如果他这么执着这一点,她也可以做到。 「不是这个问题,问题在于你根本不觉得自己有错!」孔聿说不下去了,漫然的无力感压垮了他的双肩。不管他再怎么说,她就是不懂…… 她都已经退让了,他还想怎么样?! 「书呆子、臭书生、死酸儒!」莫子欢气炸了,跳下床一把抓起桌上的东西用力朝他掷去。「我不管你了!」她忿然离去。 门砰然甩上,方才激烈争吵的房间里如今寂静一片。 孔聿看着散落一地的东西,怔立半晌,然后才弯身一样一样地拾起,遗落榻前的绣花鞋攫住了他的注意。 她气到连鞋都没穿……他拿起,握在手中,沈痛地闭起了眼。须臾,他才压下激动的情绪,把鞋摆放于榻旁,熄灯上榻。 过了许久,那双原该闭上的眼,依然清醒地睁在那儿。 他好累,这番争执耗去他太多的心力,他应该累到一沾枕就呼呼大睡的,但他却睡不着,身体控制不了意志,不让他藉由睡梦获得短暂的逃避。 咿呀——几不可闻的开门声在寂静的幽暗中显得特别清晰,眼稍瞥见她的身影,孔聿赶紧闭眼装睡。 她只是回来拿鞋的,拿完就会离开,你睡了,你不知道她来了……他用尽所有的自制力,说服自己遗忘她的存在。 缓缓地,有只手温柔地抚过他的额,耳旁传来细微的叹息。 叹息声很轻、很短,却让他闻之恻然。孔聿勉强维持呼吸平稳,怕会被她发现他没睡,他不想再和她争吵了,每说一次伤她的字汇,他都心如刀割。 她收回手,就在他以为她要离去时,传来一阵窸窣声,然后丝被被人揭开,一副温暖的胴体倚进了他的怀中。 孔聿怔住。怎么办?他要跳起来把她推开吗?当他还在犹豫不决的时候,她环上他的颈际,轻轻地拥住他,将头靠在他的肩窝,然后就没再动了。 那声叹息仿佛还在耳畔回荡,想将她推开的动作停顿了。她依偎着他的举止,就像是只受伤的小动物蜷缩在自己的窝。 孔聿内心交战许久,终于,他紧绷的肌理缓缓地放松了。就当他真的睡了吧,他真的狠不下心推开她…… *** 凤鸣轩独家制作 *** bbs.fmx *** 「爷,卯时了,该起榻了。」 睡得深沈的孔聿被敲门声惊醒,他愣了半晌,混沌的脑袋才清醒过来。 昨晚她在他怀中,他的心思一直无法定下,拖了好久才人睡,感觉好像刚合眼不久,天就亮了。 她应该走了吧……一转头,映入眼帘的明亮水眸吓得他呼吸都停了。 「别进来,我自己会梳洗!」孔聿急忙对外大喊,一边逃下榻。 「……是。」仆婢像昨天一样听话地离开了。 再次落进相同的窘境,孔聿脸都红了。连续两天都这样,仆人应该不会觉得他在做什么不可告人的事吧? 回头看到她还好整以暇地躺在那儿,他急得大喊:「你还不快点离开!」 虽然今天的状况比昨天好上许多,至少他和她都穿着单衣,没那么衣不蔽体,但、这还是不对啊,没名没分他还一直跟她同床共枕,更何况他们昨晚还为了这一点激烈地针锋相对! 莫子欢慢吞吞地下榻,套上外袍后并没有马上系好,就这么让它敞着。 「快一点。」孔聿催促。他知道她不会在乎名节,但他还是会担心她被人撞见从他家离开所造成的影响。 她蓦地仰首,笔直地望进他的眼里。 「你到底觉得我哪里不好?」她不懂自己为何会这么耐得住气,没人可以给她脸色看的,就连多说一句她都觉得烦,却为了他,她一而再、再而三地低声下气。 被她这么问着,孔聿哑然,她眼中那片纯净让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到底是哪里错了?她明明是这么率真的个性,为何装满她脑里的却全是离经叛道的思想? 「孔大哥,怎么了,你不舒服吗?」略急的敲门声打断了他们。 古姑娘怎么会来?孔聿一惊,已没有心思回答莫子欢的问题。「你快走。」他抑低声催她,然后扬声朝外喊道:「我没事,我待会儿就出去了。」 是那个姑娘的声音。莫子欢拧眉,听到他要娶那女人时,她还不觉得怎么样,但他竟为了她急着赶她走,这就让她很不高兴了。怎么?他重视那女人比她还多吗? 「还是你先开门吧?」没想到古欣竟坚持不走。 孔聿轻啧了声,胡乱披上外袍,正想让她看一眼后尽快打发她走,结果腰间被戳了下,然后他就不能动了。 怎么回事?孔聿惊骇不已,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 莫子欢睇了他一眼,随即往门口走去。 不能开、不能开啊……孔聿在心里狂喊,在她拉开门时,他的心跳都停了,很想能就此不省人事,偏偏她们的对话他都听得一清二楚—— 「你……」看到从孔聿房中走出一个衣衫不整的女子,古欣都傻了,再看清是昨天在「元家面」盯着她看的姑娘,她更加惊讶。「你怎么会在这里?」 昨天孔大哥不让仆婢进去服侍,热心的仆婢把这状况告诉她,她已觉得担心,今天听到他又不让人进去,她忍不住直接过来。她是怕孔大哥身体不适却隐忍不跟她说,但她完全没料到里头竟有暗藏春色的可能性。 「我在这儿过了一夜,现在还那么早,我当然还来不及离开。」莫子欢冷道。 此话一出,古欣和跟在她身后的婢女都抽了口气,她却对她们的反应视若无睹,接着又说出更骇人的话语。 「不管孔聿是孤家寡人还是成亲,我每晚都会来陪他,没有人能管得着。」她刻意停下,冰冷地看着古欣。「你听清楚了吗?」 古欣脸一阵红一阵白,想到孔聿竞放任这突然冒出的女人在奴婢面前羞辱她,悲愤一涌而上,掩面哭泣奔离。怔立原地的两名婢女不知如何是好,面面相觑。 莫子欢也不理她们,转身回房,关上门一转过身子就看到孔聿怒火狂炽地直瞪着她。 要吵就来啊,谁怕谁?她拍开他的穴道,一脸倔强地瞪回去。 「你凭什么?!你和我什么关系都不是,你凭什么这么对她说?」一能动作,孔聿立刻嘶声大吼。他是想拒绝古姑娘没错,但不是用这种方式!「你哪里不好?这句话你竟然问得出口?你全身上下找不到一丝及得上她的优点,更糟的是你完全没有自知之明!」他气到口不择言,随后追了出去。 他只担心那位姑娘,一点也没顾虑到他这么骂她后,她心里的感受。难道这就是成亲与没有成亲的差别吗?他说过会宠她、怜她——能享用这一切的是他的妻子,不是她,他说她连一丝都及不上她…… 莫子欢笑了,泪却漫上了眼,她咬牙忍住,硬把那股热潮逼了回去,面无表情地离开房间。 孔聿奔到古欣的厢房外,着急唤道:「古姑娘,请你出来一下好吗?」 「你走,我不想听,你快走!」向来温柔对他的古欣隔着门痛哭失声。 孔聿自责不已。他早该说清楚的,拖越久,伤她越深。 「古姑娘,对于这一切我感到万分歉意,一直以来我只把你当成妹妹……」他停住。这些话,他希望能当面对她说,要打要骂他都该受。「等你愿意见我时,我们再谈好吗?对不起,这都是我的错。」 里头传来的只有哭泣声,没有任何话语。 孔聿看了紧闭的门扉一眼,深叹口气,转身离开。 第九章 莫子欢完全没心情做事,回到家后,她就钻进项沛棠的书房里,翻找出《女诫》和《女论语》开始读,她想找出她为何及不上那个女人的原因。 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已有耻,动静有法,是谓妇德。这说的是什么东西?她想恣意妄为,想从心所欲不行吗? 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故曰夫者天也。为什么?男人能做的女人也能做啊,凭什么只要求女人专一?而且男人怎么会是她的天?她的能力甚至比大多数的男人还强! 读了一整天,莫子欢越读越生气,满肚子都是火,却有抹惊惶不断地从心灵深处冒出来。 这就是他要的吗?在这两本书里完全找不到和她的相似之处,也和她从小学的东西完全不一样。她错了吗?书上和他说的才是对的吗? 不,不会是这样的,师父夸她学得很好,她不可能是错的,一定是书上乱说,他被书骗了!莫子欢不断安慰自己,心里却越来越慌,慌得让她忐忑难安。 她必须要纠正他的观念,不让他再被那两本妖书迷惑下去。好不容易熬到了亥时,她立刻施展轻功往孔聿家中掠去。 一进他的房间,里头的灯还亮着,却不见他的人影。莫子欢在里头等着,等了一阵,人都没回来,原就惶惑的心变得更加浮躁。 他不会刻意避着她所以不回房吧?怕真是如此,沈不住气的她出房跃上屋顶,开始四下寻找他的身影。 在翻过另一个院落时,她在长廊上看到了他,而他的面前站着那位姑娘。 他早上追出去还说不够吗?连这么晚了还在跟她说话!莫子欢觉得不悦,悄声从屋脊上接近,想偷听他们在说些什么,却看到那女人突然吻上他。 她脸色霎变,顾不得掩藏行踪,直接跃至他们面前将古欣一把拉开。 「你怎能亲他?」莫子欢美眸喷火,活像被侵犯领域的野兽。 没料到竟被人看见这一幕,古欣脸整个胀红,呐呐地说不出话来。 从被吻到突然有人介入,孔聿都莫名其妙,还没回过神来,就被人揪住衣襟用力摇晃。 「她亲你、你就让她亲啊?你不会闪吗?不会把她推开吗?你怎能让她碰你?」莫子欢气红了眼,激动地怒声狂吼。 从惊愕中回神,她的话让孔聿感到苦涩又讽刺。 「那你呢?你让人做了什么?」他反过来厉声质问她,这是他俩不断争吵的主因,她却从来都不懂。「你让人做的事何止这些?你又凭什么指责我?」 那番话轰然在耳旁炸开,莫子欢只能怔怔地看着他满是怒意的俊容,完全无法动弹。 刹那间,困扰她许久的疑惑豁然清明。她怎会一直想不通?她不希望有人碰他,他当然也是啊!光是看到有人吻他,她的心就痛得像被人刺了一刀,何况是对他做出别的事? 当他听到她毫不隐讳的言谈时,他的心是否也这么痛?当他苦口婆心的规劝却换来她的冥顽不灵时,他的心是否更痛上千百倍?而她,竟还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有错…… 一思及此,莫子欢的丽容惨无血色。为完成任务她善用美色计诱,为保全性命她用委身藉以乘隙脱逃,她有多脏?!他竟忍得住她? 她如遭雷殛的神情让孔聿不忍,他想握住她的手,但才微微一动,他就立刻握拳顿住。拉了她又如何?他的芥蒂就不存在了吗?如果她能懂,这是最好的结局了吧?他们的差异太大,不可能会有结果的…… 望进他盈满难过及不舍的眼,莫子欢别开头,急扑而来的自惭形秽让她浑身冰冷。她没有办法面对他,更没有办法面对自己,她只能逃,逃到他看不见的地方!她倏地转身跃离,几个起落后已不见踪影。 孔聿来不及留住她,只能望着她离去的方向,久久无法收回视线。 「她武功这么强?」 古欣的诧异低喃让他忆起了她的存在,孔聿敛下所有情绪,回头看向她的俊容只余严肃与真诚。 「古姑娘,对不起,我没有办法接受你的心意。我早该言明,却用自以为是的仁慈伤害了你。」孔聿沈痛地垂下眼眸。 紧瞅着那张让她爱慕不已的面容,古欣红了眼眶。 她以为他喜欢的是那种行为主动的女子,所以趁他不备时献上了她的吻,希望能改变他的心意,结果他还是拒绝了她。 希望破灭的心伤让她崩溃大哭。「我对你那么好,我付出了这么多,你为什么……」 打从救了他时她就感觉得到他心里有人,但她以为时间可以取代一切,结果事实证明,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取代。是她吗?是那个漂亮的姑娘一直占住了他心里的位置? 「我配不上你,你值得更好的人。」孔聿愧疚低道。「我知道我的行径和利用你没什么两样,我不冀求你的原谅,只希望你记得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只要你开口。」 「任何事?」古欣抽噎地问。 「除了感情以外,任何事我都答应。」甚至是命,他都愿意给子。 「那我要你放弃现在的功名跟我回镳局,一辈子都待在我身边当小厮伺候我!」 「好。」孔聿点头应允,毫不犹豫。 他答得乾脆,古欣反倒傻住。「一辈子耶!」她只是说说气话,他真答应了? 「我的命是你救的,用尽一辈子偿还也是应该的。」孔聿非但没有一丝怨怼,反而对她扬起温和的笑。她愿意让他弥补,他感激都来不及。 这样的男人教她怎么恨得起来?古欣想哭又觉得想笑。 「她好还是我好?」即使输了,她还是想问。 「她傲慢无礼、目无礼教,完全及不上你。」忆起她离去前的表情,孔聿的眼眸染上了黯色。 古欣知道他说的是肺腑之言,也知道即使那位姑娘如此差劣,他还是喜欢她。 「你以为你不是探花了,我还会稀罕你吗?你身体这么差,当小厮我还嫌你碍手碍脚呢。」她皱鼻哼道。算了,两年的等待算什么?她值得更好的。「你就留在这儿,这份人情我要你永远欠着。」 「古姑娘……」听出她的释然,孔聿惊讶抬头。 「我要去整理行囊,明天一早我就要回家。」古欣抹去眼泪,转身朝房间走去。 「需要我还人情时,记得一定要告诉我!」孔聿扬声道,眼中满是感激。他真的亏欠她太多了…… 古欣没回头,只挥了下手,也不知是在表示她听到了还是不用还了,她就迳自进了房间。 看着房门关上,许久,孔聿才缓步走回自己的房间。 为什么他的心胸及不上一个女子?古姑娘可以说放就放,他却如此执着,不肯为自己留一条生路? 孔聿长叹口气,仰头望向天际的明月,明月如此皎洁,他的心却缠绕如麻。 *** 凤鸣轩独家制作 *** bbs.fmx *** 哗啦……哗啦…… 正在书房里看书的项沛棠听到奇怪的声响,不禁好奇地放下书卷,往外循声找去。奇怪,这么晚了是什么声音? 绕过回廊来到院后,看见水井旁站了一个人影,他定睛一看,发现是淋得浑身湿透的子欢,而她还不断提水往头上浇淋! 拜托,现在虽然才入秋,但晚上可是凉得很啊!项沛棠赶紧冲上前,抢下她手中的水桶。 「子欢你做什么?」 莫子欢看向他,眼神却涣散空洞,像是认不出他,好半响才慢慢回过神来。 「我想……净身……」她喃喃低语。她好脏,只要想到她让那么多男人碰过,她就直想把那一层层的污秽刷去,但不论她再怎么冲,就是洗不乾净,她还是觉得自己好脏。 是不是要整个人浸进水里才会乾净?她望向井里,上身不自觉地往前倾。 见她几乎整个人栽进去,项沛棠眼明手快地拉住她的腰带,用尽力量把她拉离井边,吓出他一身冷汗。 「子欢!我们家只有这口井,你千万别长住在里头啊!」老天,别告诉他她是想寻死。怎么回事?她不是才刚恢复生气吗?怎么没两天反倒变得更严重了? 那她该怎么办?莫子欢茫然地望向四周。她是错的,她花了那么久的时间才发现自己是错的,为什么?为什么师父没告诉她?为什么师父要教她那些错的事? 「我很差劲,对不对?」她问。之前项沛棠一直在纠正她,为什么她不听? 听到这句话,项沛棠懂了,他心疼地看着她,疼惜这个妹妹所经历的事。他希望她能够明白,但他希望是用循序渐进的方式让她想通。从排斥到接受这之间她跳得太快了,教她怎能承受? 「这不是你的错,是上天作弄了你们。」他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笑,即使他心里很难过。「还来得及,只要你明白,一切都来得及的。」 来不及了,她已经脏了,就算剥了她的皮也乾净不了,一切都太迟了……她推开他,神色木然地往长廊走去。 目送她离去,项沛棠双手按着井沿,向来轻松扬笑的俊容难得有如此严肃的时候。轻轻地,有只手按上他的手背,他回头,看到妻子眼眶微红地凝视着他。 对于子欢的心情,孙沁感同身受,因为她也历经过这一切,只不过那时有他在旁守护,给了她信心与支撑,但子欢呢?她是否能像她一样幸运? 「有我在,别担心。」他将她拉进怀中。「再给子欢一些时间,如果不行,我就会出手帮她。」 孔聿是个读书人,观念守旧是可想而知的,他却仍抱持一丝希望,希望孔聿对子欢的感情可以让他抛开那些固有的成见。 让他们彼此冷静一下也好,若不是自己想通,就算他使计让两人在一起也不会幸福。在孔聿离开京城之前,这是他给他们的最后期限,若状况还是如此,他就要出手介入了。 *** 凤鸣轩独家制作 *** bbs.fmx *** 那天之后,莫子欢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里,每天送去的食物都只吃了一点点,让项沛棠和孙沁很担心。 「子欢,用膳了。」孙沁敲门,等着她来接托盘,等了半饷却都没回音。「子欢?」她又敲了下,还是没回应。 子欢应该没离开房里……心中窜过一股不祥的预感,孙沁凝神倾听,听到房里传来抑压的微弱呻吟。 她心一惊,放下托盘伸手推门,发现门是闩着的,无暇拿东西挑开的她直接聚集内力以掌击门,门应声而开。 然而发出这么大的声响却不闻子欢有任何反应,孙沁更急,飞掠进房,一到榻边就发现子欢整个身体蜷缩着,表情万分痛苦。 她的脸苍白如纸,被咬出血渍的唇是脸上唯一的颜色,孙沁一看,心凉了半截——子欢的状况和以前「天水寒」发作的师姊妹们一模一样! 怎么回事?子欢没吃解药吗?沛棠应该已经先把解药给了她们,子欢怎会算错日期了呢? 「子欢,来。」她拿出放在她这里的备用解药,扶起子欢准备喂下。 莫子欢却别开了脸,不肯让药碰到她的唇。这一挣扎,痛得她不禁逸出呻吟。好痛……她全身都好痛,像有人拿刀将她体内搅碎,同时又割着她的手脚。 她知道她会先从手脚末端开始溃烂,然后烂到面目全非,受尽两天的痛苦折磨后才会死去。 无所谓了,就让她痛着吧,让她承受自己的错死去,或许来世她就能拥有一副乾净的身子了……她握紧手,即使那更加剧了她的疼痛,她也不松手。 子欢不是算错日子,而是故意寻死!孙沁惊骇地发现这一点,立刻强硬地将她的脸扳过来,掐住她双颊要逼她张嘴。 莫子欢拚命挣扎,用尽全身的力气把她推开。 「别……逼我……吃……」她勉强吐出这几个字就又痛得整个人趴伏榻上,全身因忍住呻吟而不住地颤抖。 从她的眼神孙沁看得出来,若逼她吃下解药,她绝对会再用别的方式寻死。可恶,为什么这时候沛棠反而不在? 孙沁犹豫了会儿,只好丢下子欢,飞掠离开去找项沛棠。 没人会再烦她,她可以专心承受剧毒了。莫子欢缓缓将手举至眼前,她松开,看着那朵焦黑的珠花静静地躺在开始溃烂的掌指中。 她要是早点明白,他就不会受伤了,也不会被她伤了心……她闭起眼,唇畔勾扬了笑,两行清泪却滑落脸庞。 *** 凤鸣轩独家制作 *** bbs.fmx *** 孔聿的视线落在书上,那一页看了许久,里头的字却完全读不进脑海。最后他终于决定放弃,把书合上。 一抬头,才发现天色已全然昏暗,贴心的仆人不知何时帮他点上了灯。 古姑娘已经离开了,还不熟悉的仆人都不太敢来打扰他,一回到家,寂静就环绕着他。然而他很清楚,他心里的空虚其来有自。 自那一晚起,她已经四天没来找他了。 他真的打击到她了,对吧?她离去前的神情,他只要一闭眼就会浮现,狠狠地指责他的残忍。 他总会忍不住地想,或许她已经懂了呢?懂得他在乎的是什么,愿意去修正自己的想法。他该给她机会让她反省的,而不是每次见面就赶她走。这下子他称心如意了吧?现在她真的不来了,他连要找她,都无从找起。 「……等等、御史大人……您要让我们先通报啊……」 书房外传来一阵嘈杂声,孔聿才刚疑惑抬头,门就已被用力推开,一脸急切的项沛棠冲了进来。 「他会见我的,你下去吧你。」项沛棠不耐地对紧跟在他身后的仆人猛挥手。 「下去吧。」孔聿开口,尽责的仆人这才退出书房将门带上。「项兄这么急着找我有什么事?」他一点也不介意项沛棠的无礼,但低落的心情让他笑得有些勉强。 「时间急迫,我就不迂回了。」原本还想让两人自己想开,但子欢采取的手段如此激烈,他只好提早介入。「我想知道你对舍妹莫子欢的想法。」孙沁找了他一天,但他出城去了,直至傍晚回来才知道子欢毒发的消息,立刻就赶到这里。 没料到会从他口中听到这个名字,孔聿怔愕地看着他。「你……她……」他们怎么会是兄妹?他们的姓氏完全不同,而且御史家中怎会教出如此乖戾的个性? 「子欢是我的小姨子,我把她当妹妹看待。」没等他问,项沛棠立刻解释,若是多拖一刻,子欢就会多受一分苦。「你嫌弃她吗?所以你骂了她一顿,要她别再来找你?」 孔聿不知该怎么回答,他所言是真,却也不完全对。 「她并不觉得她是错的,这一点我没有办法接受。」他长长喟叹,却叹不去胸口的沈窒。 「你该知道她身不由己,我以为依你宽厚的个性应该会体谅她的。」项沛棠的口气不禁严厉了起来。 身不由己?孔聿拧起了眉。「我不懂你的意思。」 「子欢没跟你说过?」项沛棠立刻明白。他以为子欢只是不想让孔聿知道他和她有关系,但他没猜到她竞连来历也没让孔聿知道。「『天水宫』你听过吧?」 「一个作恶多端的组织,项兄你灭了它不是吗……」孔聿突然没了声音,惊讶地站起。「子欢是『天水宫』的人?」 「没错,她们可以杀人不眨眼,视贞洁如粪土,在她们身上完全找不到一般人所该有的情感。」 孔聿震惊得说不出话来,想到自己深爱的女子竟是如此冷血的杀人凶手,他不禁颤抖了起来。 项沛棠知道这个消息来得太突然,害怕是正常人都会有的第一反应,但接下来孔聿是否能听进他的话,这才是主要关键。 「但子欢因为你,开始有了情感!」他的音量因激动而加大。「她自幼就被她的师父灌输了一堆该死的思想,如此根深柢固,她不懂什么是怜悯、不懂什么是懊悔,连快乐、心伤、难过与不舍她全都不懂,却在遇见你之后,我在她身上看到了这些情感的存在。」 难怪她的眼神总是那么冷,但两年后,那抹冷然已经完全不见了……想到她的心情转折,孔聿心痛得无法呼吸。那些礼教、那些女诫,她又怎么可能会懂?没人教过她,甚至教她错的方式,他却不断地用斥责去伤害她。 「这两年她人回来了,但心魂完全不在,直到知道你还活着她才又恢复生气。你知道驴打滚吗?她什么都不卖,就只做驴打滚,她每天都做满满一笼,就算刮风下雨也不曾停过。」 他记得,他们曾坐在路旁,边拌嘴边一起把它吃完·孔聿眼中涌现热潮。她说她曾回小庙找他的,这对视人命如草芥的她有多难得? 她不是无情,只是不晓得怎么面对,其实她已默默地在试着付出情感,他却不曾将她的努力放在心上。当他指责她残忍,最残忍的人其实是他自己…… 「子欢快死了,要让她活,或是要让她就此结束这被人操弄的一生,全由你决定。」 他的话让孔聿惊骇地白了脸。「她怎么了?」这四天来究竟发生什么事? 「你要不要她?」项沛棠逼问。「如果你还是无法接受她,就算救回她也没用。」 「我要!除了她我心里容不下别人了!」孔聿急吼,无法得知她的状况让他心都慌了。「她到底怎么了?」 太好了!得到他的回答,项沛棠扬笑,紧捉住他的手臂快步往外奔去。 「把握时间路上我再一边告诉你……」 *** 凤鸣轩独家制作 *** bbs.fmx *** 几将身体撕裂的剧痛让莫子欢不住地在榻上翻来覆去,她的意识逐渐模糊,但恶质的天水寒毒却不让她陷入昏迷,要她清楚感受每一分痛楚。 「子欢,张嘴好吗?」有人抱起她,哽咽地在她耳畔唤道。 那声音跟他好像,但……不可能是他,他要跟别人成亲,不想再见到她了……莫子欢依然紧紧咬唇,乾涸的伤口又被咬出血来。 「子欢,给我机会让我好好跟你说,我们不会再吵了,求你张嘴好吗?把药吃下,求求你……」温暖的手抚过她的唇,那人语里的哽咽更明显了。 她想看清那人的脸,却痛得只能拧眉闭眼,没有办法放松分毫。是不是吃了药她就可以张得开眼?就可以看见他了? 温醇柔唤的嗓音勾起了她的求生意志,一直紧咬的唇总算放松,孔聿赶紧将药丸递进她的嘴里,随即捣住防止她吐出。 不多时,发挥的药效抑下了毒性,她的表情开始缓和,呼吸变得平稳,疲累地沈沈睡去。 孔聿轻柔地扶她躺下,她的手松开,落下了一样物事。他拾起,悬挂眼眶的泪漫然滑落—— 他看到了那朵珠花,被烧得漆黑的珠花。 *** 凤鸣轩独家制作 *** bbs.fmx *** 是窗外清脆的鸟叫声扰醒了她。 莫子欢躺在床上,眨了眨眼,从房里的明亮就可以知道外头的天气有多风和日丽,但她的脑袋却空空的,想不太起来入睡前她做了什么事。 她想撑坐起身,才微微一动,整个身子和手就痛得让她低呓出声。她将手伸到眼前,发现手掌绕满了纱布。 怎么回事?她拧眉思付,遗落的记忆总算回到了脑海,包括那在她意识模糊时的呼唤。 那是她痛昏了所产生的幻觉吧?莫子欢哀戚一笑。他不会出现在这儿的,没用的她却因此而张了嘴,让项沛棠他们喂下药。 「你醒了!」一声惊喜的大喊从门口传来。 莫子欢不可置信地看着满脸笑容的孔聿快速朝她奔来,蹲在榻旁,爱怜地轻抚她的脸。 「你终于醒了,还会不会痛?饿不饿?吃得下东西吗?」 这么罗嗦的他,她只在两年前见过,在他被她弃之不顾后,他就不曾这么对她了。莫子欢不敢眨眼,怕这只是一场梦。 「你……你不是要成亲了?」 「古姑娘回去了,我不会跟她成亲。」孔聿微笑摇摇头。「她当初救了我,我对她只有感谢,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了。」 他不娶她了?那他现在陪在她身旁,是……喜欢她吗?望进他的眼里,那满盈的温柔竟让她发起颤来。不,她那么脏,她连被他摸着脸都怕染脏了他! 她脸色一白,不顾身体还痛着,迅速缩到靠墙的角落。「我不想见到你,你快走!」她抱着头,连脸都不想让他看到。 「子欢……」孔聿没有强硬靠近她,而是依然蹲跪原地,轻声低道:「你的过往我都知道了。」 他知道她是「天水宫」的人了?莫子欢一震。那他应该会更觉得她更作恶多端吧?她杀人如麻,连小孩都可以面不改色地踹开,甚至连他救了她,她还可以丢下他…… 「我很后悔对你说过那些重话,不过话说出口就收不回来了,我希望你听进去,但是别放在心上。」温柔的声音又继续轻轻暖暖地传进了她的耳里。「我不在乎你被多少人碰过,你知道吗?我不在乎的。」 「骗人!」莫子欢忍不住反驳。「你在乎!」若不是如此,她又怎会明白自己的污秽?若她还是像以前那样什么都不知道,是不是她就不会这么痛苦? 「……我是在乎,但我现在已经完全释然了。」孔聿停了下,尴尬地承认,随即又以更严正的声明表达自己的立场。「其实最让我生气的不是你的过往,而是我无法矫正你的观念,那让我害怕,害怕我可能有朝一日还是会失去你。」 莫子欢放下手,茫然地看着他。「可是……我竟然对你见死不救,我还为了骗得食宿随意和男人调笑,我……」 他倾身拉过她手的举动顿住了她的话,他让她缠着纱布的掌心向上,在上面放了样东西——那朵她一直贴身收藏的珠花。 「不重要,在看到你这么深刻把我挂在心上后,那全都不重要了。」他覆上她的掌,将她和珠花一起包覆在他的手中。「我会再买别的发簪给你,还有耳坠、金步摇,这种订情之物只有我能送你。」 「我……不脏吗?」是不是她又弄错了?不然他为何会这么温柔地看着她? 「在我心里你是如此的纯洁无瑕。」难得说这么露骨的话,孔聿的薄脸皮红得跟什么似的。「饿不饿?吃驴打滚好不好?」他赶紧把话题带开,把进房就放在桌上的盘子端到她面前。 「你买的?」想到那时吃着驴打滚的情景,莫子欢红了眼眶。现在他依然陪在她身旁,还有驴打滚。 「……我做的。」孔聿有点不好意思地搔搔头。「我手很笨,做得很丑。」刚刚离开就是去学做驴打滚,想让她在醒来时能吃到她爱吃的东西。 她好高兴,她应该要笑才对,可是为什么她好想落泪?她想咬唇忍住,但牙齿才一碰到下唇就痛得轻叫:「啊——」 「不要咬、不要咬,伤口好不容易才结痂的!」他心疼急喊,像她咬痛的是他而不是她自己。 「好痛……」她捣着唇,眼泪忍不住落了下来。却不是因为痛,而是他的呵护让她感动不已。 看到她哭,孔聿更是慌了手脚。「我去拿药来帮你搽好不好?不要哭……」 「我要吃驴打滚。」她抽了抽鼻子,哽咽说道。「喂我,我没办法拿。」 「好,我喂你。」孔聿捏起一块,小心避开她下唇的伤放进她的嘴里。 糯米捣得不够匀,豆沙太甜,黄豆粉又裹得太多,却……好好吃,比那时吃过的驴打滚还好吃。莫子欢忍不住再度哭了起来。 「碰到伤口了吗?」孔聿又开始慌忙了。 她摇头,悬泪的美眸看向他。「你真的不嫌弃我?」 「你哪时看项兄嫌弃过嫂子了?我只想把你留在身边。」孔聿用项沛棠的例子当了保证。「跟我回浯州好吗?我想成亲,而我想娶的人只有你。」 一直苦苦缠绕的心结得到了松解,在他的倾诉安抚后,她的自我厌恶被慢慢平复。他让她明白,只要她能改,过去的事都可以付诸流水。 「好,我跟你回去,我也不准你娶别人!」她扑进他的怀里,紧紧拥住他。 孔聿热切回拥,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 她依然蛮横,依然为所欲为,却是只爱他一个人,从今而后只专属于他,在她眼中,他终于等到那抹真正的光灿。 尾声 一辆马车停在官道旁的小店前,布帘揭开,一名容貌娇媚的女子俐落地跃下马车,须臾,一名脸色惨淡的男子才探出身来,动作摇摇晃晃地,看起来像要晕倒了似。 「你还好吧?」莫子欢上前相扶,担虑地看着他。「我说要慢一点,你就不肯,急着赶来这间小店用午膳。」 「因为我们是在这里相遇的,而且我答应过人,我不想就这么错过它。」孔车朝她虚弱扬笑,靠坐在马车边缘调整呼息,直到觉得体力较为恢复了,才试着下车。 在他的请求下,皇上派任他为浯州司马,沛棠兄将缓毒的药方交给他后,他和子欢带着他们所给予的祝福启程返乡。他的身子太差,就连搭乘马车对他都是种负担,一路上行进的速度颇慢,反倒变成有点在游山玩水了。 想到第一次见面的情景,莫子欢蕴上甜笑。那时她很讨厌书生,一看到他,脸就臭得跟什么似的,结果现在反倒一天没见到他就觉得心慌。 「我自己走,还没成亲这么亲昵不好。」发觉到她贴着他的身子扶他,孔聿略白的脸色染上红潮,尴尬低语。 「不说人家又不知道我们没成亲。」莫子欢不放,还是紧紧靠着他。 他坚持要回浯州成亲,所以两人现在没名没分的,但她一点也不在意。现在还没拜堂又如何?他最后还是会娶她,那不就成了吗? 「你……唉。」说不过她,孔聿叹气。她说她之前个性太差、太霸道,决定开始把那些坏习惯改掉,要他只要发现她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就纠正她。 他原本还担心她的本性会因此完全被磨灭,但事实证明,他白操心了,因为她所谓的改掉,是必须建立在他能够说服她有错的基础上,十次有七次他都说不过她。 不过,他一点也不在意,因为现在的相处让他满意极了。她的个性收敛了,却还是那个让他深深着迷的俏人儿。他宠溺一笑,没再反驳,任由她扶进了小店。 「两位客倌请上座。」一见他们进店,店小二立刻上前招呼。 「张大哥。」孔聿没随他的招呼挪步,而是对他点头微笑。 店小二狐疑地看向他。怪了,他哪有这种尊贵的朋友? 知道他忘记了,孔聿低笑。「多亏您和嫂子请菩萨帮忙保佑,我才能顺利考中探花,趁着回乡的路上过来跟您报喜及道谢。」 「孔公子?」店小二总算认出他,不禁惊喊。「你怎么变这么瘦?你以前明明健壮挺拔、体格很好的啊!」 「生了场病,身子变虚了。」孔聿轻描淡写地带过。 「唉……怎没好好保重自己的身子呢?」店小二叹气,想到他刚刚说的好消息,立刻又笑逐颜开,活像是他自己考上探花。「我就说嘛,您一定考得上的!探花已经很不得了啦……欵、您……我是不是也见过?」突然他发现孔聿身旁的漂亮姑娘也很眼熟。 「就那一天在贵店里遇见的那位姑娘。」孔聿脸有点红。她居然在背后偷摸他的掌心,也不怕被人看见。 「你们成亲了?」店小二更是开心大嚷。 「……嗯。」孔聿只能点头。没成亲就同车而行这是于礼不合的,他不希望因此而害她被说闲话,即使……她根本一点也不在乎。 「想不到咱们小店竟成了媒人,您的英雄救美赢得了美人心,真是太好了!」聊得正开心,店小二才想到他们竟还站在这儿,赶紧热络地拉着他直往里走。「我不管,您双喜临门又难得来此,今儿个我请,来来来,快坐、快坐!」 一拉他们坐定,兴奋的店小二没让孔聿有反驳的时间,立刻奔了开去。 「有什么好菜都帮我出上来,全从我的薪饷扣……」那声音直至跑进了厨房都还听得见。 「你人缘还真好。」莫子欢戏谴地对他皱了下鼻,对人老是臭脸以对的她很少有这种际遇。 「因为我遇到的人都是好人。」孔聿挑眉回道。包括她,丰富了他的人生。 「我问你一件事哦。」这个问题她想了好久了。「你到底知不知道我偷过你的钱啊?」 孔聿犹豫了下,然后点点头。「我是发现钱少了,但我不觉得是你拿的。」他甚至没用「偷」这个字。 「那一晚我和你同房,不是我拿的不然会是鬼拿的吗?」而他竟然连问都没问她? 「我不想怀疑你,而且就算你真的拿了,也是因为有苦衷,问了反而让你难过。」何况那一晚同房已让他心神荡漾,要克制自己别乱想就已经来不及了,哪有心情再去介意这些事? 「你……傻子。」莫子欢心疼地看着他。那么傻气地对她好,她却一直凶他。 「又傻、又弱,你还想嫁我吗?」无法保护她总让他觉得自责。 「当然要嫁,你弱我强,再适合不过了。」她微仰下颔倨傲地说道。 那散扬自信光采的丽容让孔聿挪不开眼。感谢天让他遇见如此特别的她,让她留在他的身边,即使必须用一生的健康去换,他也愿意。 在这里,他们相遇,两年后再回到这里,他们都变了,却是将彼此的心紧紧拉系在一起。 曾经她让他沮丧失望,而今他深深相信她会给他一辈子的幸福快乐,他们会携手共度余生,白头偕老—— 【全书完】 编注: 1.再见阔别五年的妻子,阎记当家阎逍面对众人总是冷漠疏离,为何面对娇羞妻子却甘愿化为绕指柔?请见花蝶系列1129【情陷京城之一】《愿嫁严夫》。 2.对于被休离的前妻,黎氏当家黎之旭为何仍不断找麻烦,是针锋相对,抑或断不了思念?请见花蝶系列1144【情陷京城之二】《悔休媚妻》。 3.面对敌人以美色使计挑惹,斯文正直的御史项沛棠能反将一军,抑或无法把持而沈陷?请见花蝶系列1162【情陷京城之三】《艳挑清官》。 后记 继陪伴小席子最久的元老电器——电磁炉挂点后,又有一项东西追随前辈的脚步而去,而且还是小席子最最不可或缺的东西—— 有人要猜吗? 哈哈,谜底揭晓——俺的电脑啦! 当它挂点时,那震撼、那惊吓、那无措,筒直非电磁炉坏掉时可以比拟,因为它贵得多、资料存得多,更重要的是……小席子在赶稿啊! 由这件事小席子发现自己果然是行动派女王,震撼、惊吓、无措的情绪只在骂出「靠!」的那一瞬间即消失无踪,接下来脑中迅速搜寻可以借我备用电脑的人选,再以电话联络,一方面联络可以帮我修电脑的人,三十分钟后,已搭上火车准备前往桃园找老哥搬东西去。 话说这台电脑陪小席子整整三年,这段期间它连一次脾气都没闹过,也就是说,小席子已被宠到完全没危机意识,一旦它gameover,小席子也跟着over。 虽然这状况实在让人很讨厌,要处理也很繁琐,但小席子自认算幸运的了,现在已回归正常。 更让小席子庆幸的是,孔聿和莫子欢这对男女主角很乖呀,整个写稿过程非常顺利,将电脑挂点的影响降到最低。 而且,小席子必须承认自己偏心,因为这一对实在太可爱了,让人忍不住心疼他们。有时明明写的是悲惨的情节,小席子也边写边拚命哭,但不知为何,心里一角还是存在着喜悦的感觉,而下一秒他们之间的对话或剧情也真的让小席子笑了起来。 或许是……希望吧,总觉得有种希望之光在他们之间。 哇哇~~愈说愈玄了,但那种感觉真的很难形容,不知道看完此书的你们是否会有与小席子一样的感觉? 连续两个系列都不小心蹦出了番外篇,其实都是一开始时不曾预料到的,写着写着就变得欲罢不能,彷佛得将番外篇写出来了才算完结。 其实,小席子脑中还存着一个番外篇,不时思索着什么时候让它出现比较好。 在过去的作品里,是否有让大家想敲碗的角色呢?好像没有厚,因为小席子不太会去写那种让人心痒痒的配角,就算有,也忍不住直接就拖出来写了——如褚君堂。那,到底是哪个曾出现过的人物还能拿出来写番外篇? 说到这儿,就忍不住想逗逗各位啦!(小席子很坏心眼,问咱席家的猫就知道喽~~)大家不妨猜猜,只是……要解答可能得再等个半年。 哦哦,小席子看到有人拿刀准备射过来了。别这样嘛,让小席子卖个关子咩,不然那么早得到解答,却要那么久才能看到,不是更加难熬吗? 或者大家有什么想看的配角也可以传达给我,说不定小席子会被勾起灵感,动心为那个角色写出一篇专属他的故事。 不过,千万别跟我伸傅俊凯,人死不能复生,就让他安息吧! 啥?有人问我傅俊凯是谁?哼哼,不说,自己从第一本书开始慢慢去找喽! 小席子真的很坏,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