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女愁嫁》 第一章 【第一章 与玉哥哥的缘分】 大齐 这些年,迁进乐梁城的百姓越来越多,百姓多,生活需求自然跟着多了,城里的铺面越开越大、越精致,南来北往的新鲜货物处处可见。 许多人都说乐梁城风水好,特会养人,可不是,这些年乐梁城确实出了几个了不起的家族,提起他们,老百姓都觉得与有荣焉。 这些家族当中最让人讨论的有三个,一个姓黎、一个姓苏、一个姓童。 黎家之所以风光,得从黎老太爷那辈说起,年轻时,黎老太爷是皇子太傅,亦师亦父,后来皇子登基为帝,他成为皇帝身边重臣。但几个儿子可没依着他的名声入朝为官,而是个个凭真本事考上进士,并且在职位上都有不错的政绩,几次受皇帝下旨褒扬。 孙辈更不用说了,寻常人家要养个进士多困难,黎家的进士不用一个个算,而是用一把把来算,这当中最厉害的是三元及第的黎育岷,皇帝看重他的才干,让他一个文人到处跑、到处办差,几年历练,凡在朝堂当几年官的人心里都有底,他是皇帝要大用的人物。 黎家除了文状元之外还有个武状元呢,武状元黎育莘在边关立下战功无数,年纪轻轻已是珩亲王手下得用的小将,他是四房庶出少爷,后来寄于嫡母名下,他还有同母妹妹黎育清嫁给平西大将军,是个堂堂的将军夫人。 这样的家族自是人人羡慕的,看来黎府定可再撑个百年不衰。 至于苏姓一家,与黎府截然不同,但为什么有那么多的谈资供人说呢?那是因为实在是太传奇了。 苏老爷是个商人,虽称不上富可敌国,却也把生意做得风风火火,几年前身子不好,怕自己死去,身家财产被族人瓜分,独生女儿被人欺凌,于是在死前将女儿苏致芬嫁给黎府四老爷。谁知四老爷后来养外室、生儿子…… 说到这位黎四老爷,他缺功名、缺前程,就是不缺儿子,他足足生下四个儿子呐,黎家的武状元黎育莘和文状元黎育岷皆出自他膝下。 照理说不过是个外室,顶多去母留子,问题是,他招惹的外室夫人是皇帝的私生女,普通百姓的私生女上不了台面,但那可是皇帝的私生女呐,再不济也是个公主,黎四老爷这可是招惹了大麻烦,幸而苏致芬是个宽容有德的,听闻此事,不哭不闹,还为丈夫着想,主动求和离。 然和离的女人只能青灯古佛,孤苦一世吗?错! 后来苏致芬陆陆续续开厂子、铺子,全大齐最有名的衣铺子「天衣吾凤」和香胰铺子「沐舍」就是她的,她的生意做得比苏老爷还大,最后皇帝还亲自为她赐婚,她成了静亲王王妃。 至于童家,童老太爷曾经当过官,可做没几年便回到乐梁城本本分分的做生意,后来生意传到儿子手上,童老爷是个精明能干的,大刀阔斧四处拓展营生,二十几年下来,粮铺、米铺、古玩精瓷、宝石金饰……你能想到的生意,童家都沾上一点边儿。 这还不是最厉害的,最厉害的是童老爷创立大通票号,规模是大齐最大的,近年来,官银、税银全在大通票号进出,每年挣的银子几乎可抵国库一半进帐,要说富可敌国,苏家不算,童家肯定算是。 后来童老太爷过世,全家举迁、搬至京城,听说里头也有皇帝的意思,约莫是想把这些富人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别让对方给折腾出祸事。 不过这天底下没有十全十美的事儿,童家什么都好,就是子嗣上有些困难。 童老太爷直到四十岁才生下童老爷,童老爷直到三十几岁才生了个女儿童心。 从小童老爷就把女儿当儿子养,教她认字读书,教她算数营生,十岁那年,更是带着女扮男妆的女儿到处做生意,看得多、见识广,童心眼界自然比许多数男人来得宽。 大伙最津津乐道的是童心在十二岁那年,童老爷便给她一笔银子开商铺,本是打算让女儿练练手,却没想到她一出手就把当时京城里最有名的绸缎庄给打趴了,从此童心在商人圈子里崭露头角。 照理说有苏致芬的例子在前头,谁会看不起她? 可童心与苏致芬不同,一来苏致芬做的是女人生意,从不与外男打交道,二来若要与男人打交道,苏致芬的爹爹给她留下不少好帮手,根本用不着她出头。 但童老爷一心一意培养童心,以期接下童家的生意,她不能有一丝怯懦,甚至要比多数的男人果敢坚决,才能面对生意场上的诡谲风云、尔虞我诈,若是一点点小事就要躲起来哭,可成不了将才。 因此,在第一间绸缎庄成功打响名号后,童老爷慢慢让童心参与自家的生意,有计划地培养她,让她在人前行走,与男人周旋。 许是输给一个女人,或者说是输给一个小丫头,心里不服气吧,从那些败在她手下的男子口中便开始传出些不好的名声,有人说她是铁血娘子,有人封她常胜将军、巾帼英雄,还说她不让须眉胜须眉,这些话要是往好听上想倒也没什么,问题是一群不服气的男人聚在一起,哪会有什么好听话? 都说女人嘴碎,男人也不遑多让,渐渐地,京城传出对童心的谣言,恶毒的说:童姑娘光凭着裙下功夫便能拿到大笔生意,京城富商谁没尝过她的味道。嫉妒的说:又怎样,将来童府是要招婿的,能吃好穿好像皇帝一样被供养起来,哪个男人不前仆后继。 若这些话放在普通姑娘身上,约莫就要抹脖子上吊了,可童心岂是一般女子,听见谣言,也不过是淡淡笑道:「不招人嫉是庸才。」 不管怎样,那些谣言里确实有几分真实性,童老爷的确打算给女儿招个赘婿进门,早在童心十二岁时,便从各处商铺里挑来几个年纪相当的少年,让她挑选。 宫里是皇帝选妃,童家是姑娘择婿,几个样貌出众的少年往她跟前一站,一个个都被她那双精明的大眼给看得害羞低头。 她毫无忸怩,开口便道:「把你们最擅长的事儿说说。」 一个个说了,有人会算帐、有人会管铺面、有人擅长挑货进货,童老爷挑的人还真有几分本事,是日后能助女儿一把的,可不是外人所讲,一心进门当被人供养的童家皇帝。 童心接着问:「如果你当老板,会怎么让一间铺子在最短的时间内扩大五倍?」 这哪是挑丈夫,简直就是挑管事,她就差没学皇帝殿试选状元,一人发一份纸笔,让他们写下对朝廷治理的看法与计划。 能够想象吗?一个十岁出头的丫头坐在上头,听那些少年谈着对事业的规划,偶尔提提问题,偶尔讽刺几句,整整花一个下午「面谈」过后,她没有录取状元、榜眼或探花,只淡淡地摇摇头,满脸失望地看向童老爷。 童老爷是把女儿给宠上心的,既然没有看上眼,也不勉强,只是每隔个一年,就会有相同的情景上演,皇帝三年选一次秀,她是年年选,这点她要比皇帝强得多。 但情况转变,三年前,童夫人作主给童老爷纳进一个八字多子的丫头,进门一年多,果真生下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童夫人大喜,不但把儿子寄在自己名下,还带在身边养。 这种时候,童心的存在就显得有些尴尬了,若是把女儿留着,招婿进府,女儿是个能干的,儿子年纪尚小,若真的闹到姐弟阋墙,儿子能得半分好吗?对童家生意而言也不妥,一辆马车双头马,拉的方向若是不同,要让车夫怎么驾驭?早晚要车散人亡。 可当初是为着让女儿继承家业,童家不曾对外招亲,一心一意为女儿挑个上门女婿,如今……哪家的儿子不是十五、六岁便说上亲事,而自家女儿蹉跎至今已经十七、八岁,要到哪里寻一门好亲? 比她大的男子,早就有正妻,难不成要委屈女儿当人家的小妾或继室?比她小的男人,女儿哪里看得上眼? 可再难,女儿的婚事还是得操办起来,因此从去年起,童家便积极替女儿物色对象。 只是童府招亲的事才不久,便有传言道:童心长年以男装行走商场,性子失了温良。而过去那些恶意中伤她的谣言更在此刻四起,这等媳妇……说白了,有几个男人敢求娶?即使心里想着丰富嫁妆,不过童心那等心性岂是可以随意拿捏的,要从她手中挖银钱?自己的命别让她给挖了才好。 第二章 为此童老爷把女儿送回老家乐梁,不让她插手家中生意,还聘来教习嬷嬷跟着,让她好好学规矩。 果然,大半年的时间足以让不少谣言消停,前些日子,京里来信要她回去,说是已经替她定下亲事,让她回京备嫁。 对于这事,童心盘算错误,她以为爹爹终究心疼自己,不教她盲婚哑嫁,应会像过去那样,挑选几个好男儿,让她瞧瞧才做决定,却没想到她的婚事就这样尘埃落定,她竟没有发表意见的机会。 她想,也许自己过去的恶名让众家男子却步,以至于爹爹能够为她挑选的对象不多。她有点后悔了,那时不该骄傲地放任谣言散播,她太过自信,以为算无遗漏,殊不知天意是最难算计的。不招人嫉是庸才,可不避人嫉是蠢材呐。 最后一个箱笼搬上车时,童心对车夫道:「先绕到桐花巷吧。」 车夫应声,鞭子一抽,往桐花巷行去。 那个地方他熟,小姐回乐梁城半年里,去过七、八趟,也不知道那里有什么好,就是间破旧屋子,十几年没人住了,不过每个月小姐都让人去打扫,里头也不怎么脏乱。 所谓桐花巷,指的便是家家户户屋里门前都栽上几棵油桐树,那宅子自然也不例外,院子里就种着一棵油桐树,长得挺好,每年四月驱车往这里走一趟,白色的花儿落满地,景致挺赏心悦目。 马车里头,紫衣、紫裳一左一右挨着童心坐着,她们是童心的贴身丫头,紫裳擅长梳头描妆,紫衣善厨事。 童心有八个丫头,四个对外、四个管内宅,对外的秋桦、秋桐、秋杉、秋棠随着她四处做生意,会管帐、会经营、会周旋,有她们在身边,她事半功倍。对内的除紫衣、紫裳外,还有个擅长女红的紫袖,和懂得医术、总管内院的紫襄。 童家产业众多,她无法事必躬亲,信任下人、给予职权是她用人的规则,这些年她能处处顺利,这八个丫头功不可没。 先前,爹爹只让她带紫衣、紫裳回乐梁,理由是担心她有充足人手,又在乐梁摆弄出生意来,这对她的名声有损无益。 看向紫衣、紫裳,童心莞尔一笑。 就这样了吗?舍弃一片大森林,从此关在狭窄的后院里,困于那片不能不低头的屋檐下,像只黄莺似的被豢养起来,以斗婆婆、斗小妾、生儿子为生命重心,直到老死? 真是不甘心呐。 只是……天底下女人谁不是这样过一生?她不过是运气好,能够见识花花世界,比起别人,她已是幸运了。 「小姐为什么那么喜欢那间破烂屋子?」 它破烂吗?并不,那屋子在她的记忆中鲜明而美丽…… 「你们记不记得,五岁的时候我逃过家?」 紫衣比童心大,进童家又早,那件事她有印象,那回童家上上下下闹过好大一场,几乎要把乐梁城给翻了过来,紫衣想说话,可车夫的声音先一步传来—— 「小姐,已经到了。」车夫在一阵吁声后,停下车子。 童心下车,走到那扇木门前,掌心轻轻熨贴着那扇门,感受着门上传来的丝丝凉意。 那年,她就是这样用掌心贴着门,肚子咕噜咕噜饿得厉害,还两腿发软—— 「你是谁?」门打开,一个大哥哥走出来,他在笑,笑的时候眼睛弯弯的,看得人舒心极了。 童心很饿,本来要说:你可不可以给我一个馒头? 可她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哥哥,眼睛那样圆、那样亮,嘴巴那么鲜红,像园子里头成熟的樱桃似的,她仰头看他,看到发傻。大家都说阿路长得好看,可同大哥哥一比,阿路只能给大哥哥提鞋了。 见她怔怔地望着自己,大哥哥觉得这丫头有趣,更加弯了两道眉,他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道:「你在想什么?怎么不说话?」 童心回神,呐呐说道:「大哥哥,我饿了。」 这话很奇怪,哪有人平白无故跑到人家家门前喊饿的? 照理说,他应该问:「你家在哪里?为什么跑到这里?你爹娘呢?」 可是大哥哥二话不说,牵着她,把她带进屋里。跨进门,她看见一名女子坐在油桐树下,轻轻弹着古筝,白色的桐花落在她青色的衣服上,美得像一幅画。 童心不懂得琴艺,却也知道那琴声好听得紧,何况她哪里见过这样漂亮的女子,她想,她是仙女吧。 童心呆呆地站在原地,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不知道大哥哥何时松开自己的手,也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直到一碗热腾腾的面递到自己跟前。 那碗面,是她人生中吃过最好吃的面。 她在这间屋子里住了三天,三天的记忆并不算多,但每一桩、每一件,她都记忆清晰,玉哥哥给她雕陀螺、教她爬树,还握住她的手教她练字。婶婶也疼她,给她弹曲子、教她唱歌,虽然她的歌声惨不忍睹,却还是将她搂在怀里说:童童唱歌儿真好听。 她记得婶婶身上的香气,记得玉哥哥身上的皂角香,记得他握住自己手掌心时,那个温暖的味道。 三天后,玉哥哥牵着她上街,他进铺子给婶婶抓药,她不爱药味儿,在铺子外头闲晃。 没想到自己会被家丁找着,也不知道那个家丁在乐什么,不理她乱吼乱叫、不管她拳打脚踢,硬是抓着她飞奔,直接把她抱回家,害得她连再见都来不及对玉哥哥和婶婶说一声。 她回家后被爹狠狠训斥一顿,娘不忍心,却不能为她说项,她从未见过爹爹这样生气,吓得她发傻,一语不发。 然后她被关进祠堂,虽然有吃有睡,可每天要练上三十张大字。 十天后,爹爹终于放她出祠堂。童心再三央求,想去找玉哥哥,但爹爹铁了心不允许,他怀疑对方是拐子,否则捡到小丫头怎么不报官,直到爹爹出远门做生意,娘才瞒着爹爹,令人送她去找玉哥哥。 可她忘记路了,她坐着马车没日没夜地找个不停,固执得连娘都火了,找不到玉哥哥的家,她就拚命哭闹,捶打自己的脑袋,怨自己笨,为何记不住。 奶娘哄她:也许那位婶婶和玉哥哥是仙人下凡,特地来助小姐一臂之力,现在小姐安全回家,人家自然要返回天庭。 哪有这种事?童心不相信,硬是发脾气,执拗着非找到人不可。 但她一不记得路、二不记得住址,就只有玉哥哥三个字,要让人往哪里打听才好? 幸好,她还记得那棵「开满很多白花的树」,聪明的阿路联想到油桐树、联想到桐花巷。 再次看到那间熟悉的屋子,童心忍不住快乐尖叫,她跳下车、冲进屋子,可是……人去楼空。 婶婶和玉哥哥都不在了,她只在墙角处找到玉哥哥用竹子拼接出来的小木马。 只是五岁的孩子、五岁的记忆,任谁都会认定,那些事情会随着她长大而逐渐淡去。也许吧,她的确不太记得婶婶和玉哥哥的模样,但她记得在这里的每一刻及发生过的事。 看着小姐,紫裳、紫衣微叹,每一回小姐都要做同样的动作,仿佛这样子用掌心贴着门扇,下一刻就会有人为她开门,给她一个大笑脸。 可是,从来没有人为她开过门。 双手推开大门、走进屋,油桐树又长高了,童心仰头望着,风一吹,白色的小花纷纷落在她的衣衫上。 她买下这个宅子,在她五岁那一年,那是她人生第一笔交易,用自己一颗昂贵的南海珠子换来的。屋主告诉她:婶婶死了、玉哥哥被人带走,至于带去哪里,谁也不知道。 五岁的她,问不出太多情报,她只知道,那三天将成重要的记忆。 童心进屋,像过去那样,走一圈、走一圈,再走一圈,屋里屋外、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绕过三遍,然后走回到油桐树下,她闭上眼睛深吸气,默默地把那三天发生过的事、讲过的话,在脑海中复习一次,确定它们依然鲜明后,离开。 像是进行一场仪式似的。 把门锁好,将串在链子上的钥匙挂回颈间、收纳入怀,轻拍两下胸口,这是她随身必带之物,像是……护身符,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样坚持,也许是期待未灭,她始终期待玉哥哥再次回到她面前,对她微微一笑,把那双比湖水更清澈的眼睛笑成两道弯月亮。 第三章 车往京城方向驶去,童心叹口气,或许此生,她再也不会回到乐梁城,再也不会进这间小屋了。 心空落落的,也不知道谁从里头掏走什么,只是……难受。 「小姐,那时你为什么要逃家?谁对你不好吗?」 紫裳一问,紫衣忍不住笑出声,童心也跟着笑开,看向紫衣道:「你说啊,我不怕人笑的。」 紫衣抿抿嘴道:「这可是小姐让奴婢讲的。」 「你知道?快说给我听听!」有哪家的丫头运气这么好,能当着主子的面拿主子说闲话。 「那时老爷给小姐换了一个严格的新夫子,那位夫子天性严谨、态度周正,做事负责得紧,想起日后小姐身上要担起重担,便片刻不敢放松。 「他把小姐的功课排得很满,从早到晚念书习字还得拨算盘,没有片刻休息时间,五岁的孩子哪坐得住?忍耐过几日,大家都以为小姐咬牙忍下了,偏偏那天厨房换了新厨子,小姐嘴刁,半口都不肯吃。 「上课的时候,肚子饿、脾气差,居然倔强起来,打死不肯拨算盘珠子,夫子问她理由,小姐半句话都不说,夫子面子下不来,便打小姐几个手板,结果小姐一怒之下就逃家了。」 五岁的小姐挨打,倔着脸,半声不吭,六岁丫鬟却哭成泪人儿,夫人身边的嬷嬷直到现在还喜欢拿这件事打趣小姐。 「小姐真可怜。」紫裳满眼同情。 「若不是下过苦功,小姐哪有这等本事,上回那笔米粮生意,老爷谈不下来,还是小姐给谈下的呢。」说起小姐的功绩,她们几个丫头都与有荣焉。 童心浅哂。可不是吗,都说她青出于蓝,还有谄媚者道:若童家交到童姑娘手上,定会发扬光大。 她着实杰出厉害,厉害得最疼爱她的爹爹都担心,日后若是姐弟相争,弟弟会争不过她这个外姓人。 外姓人?以后她不再是童心、童小姐而是某夫人,她将成为男人的附属品,为他生儿育女,直到自己从外到里、从身子到内心……都成为外姓人。 「后来呢?」紫裳追问。 「那次的事闹得太大,把夫子给吓着了,再不敢把小姐逼得那么紧,可小姐却变了,回到家后像脱胎换骨似的,每天追着夫子多教她一些,夫人以为咱们小姐着魔,还为此到庙里烧香求佛。」 童心看看两人,笑着解释,「不是着魔,而是那屋子里的玉哥哥对我说过:小鸟要飞得高、看得远,得拥有一双强健的翅膀,如果不想拘在小小的一亩三分地里,当个浅薄的人,就得培养足够的实力。 「不经历风霜,小树无法茁壮,被霜打过的果子才会甘甜,短短三天,玉哥哥教会我许多道理,出走一趟,我再不允许自己当娇惯的富家千金。」 她的玉哥哥很厉害,会读书、会写文章,还练得一笔好字,他能砍柴、收拾屋子,还会做菜、照顾婶婶。 他同她说过很多话,婶婶却笑着搂紧她说:玉哥哥那些话才不是在对童童说,他是在勉励自己呢,玉哥哥想念书科考,想当大官、入朝堂,好替婶婶争个诰命。 于是她对玉哥哥说:等我回家,我把家里的书全带来给玉哥哥看,也让夫子一起教玉哥哥念书好不?可我们家夫子很凶,书默不好,要挨打的。 玉哥哥爱怜地摸摸她的头说:能为这种事挨板子,是多幸福的啊。 可惜玉哥哥消失了…… 之后,她想飞得高、看得远,战战兢兢、努力学习,她发誓要成为比爹爹更好的商人。 没想到到头来,身为女子的她,终究逃不过成为外姓人的命运。 「小姐,以后真的不能做生意了吗?」紫裳忍不住问。 「傻,小姐以后要当官夫人,怎还能像过去那样?」紫衣戳上她的额头。 「那以后要做什么呢?小姐又不是做针线的料,缝件衣服也能把手指头给缝上去。写诗作画?别傻了,小姐哪有那个耐心,摆弄那些儒酸东西。至于弹琴嘛……欣赏别人弹琴可以,装扮成男子,摸摸青楼姑娘、调笑调笑也行,可让小姐弹琴,那不是在整别人,是整我们这群逃都逃不掉的小奴婢。」紫裳苦着一张脸叨念。 「合着你是在消遣主子啊?」紫衣瞪她一眼,这丫头越发大胆了。 紫裳没讲错,可嬷嬷也说过:眼下状况,不管老爷作主哪一家,小姐都是要嫁人的,懂这种东西比懂得帐本更能得到丈夫的怜惜,总不能不拢着丈夫的心,却教那些下贱女子得了便宜。 唉,千金难买早知道,早知道老爷会老来得子,就该让小姐早点学会琴棋书画,别事到临头才来逼迫小姐,岂不是摆明欺负人? 童心不禁调侃自己几句,「就算不嫁入官家,哪个男人能让女人抛头露面?于他们而言,女人是用来生孩子,不是生银子的。」 除非爹爹将她嫁入穷户,穷得对方把银子看得比名声重要,否则这辈子她只能抱着那堆嫁妆银子到老,问题是,爹爹怎么可能替她寻那样的亲家? 「不让小姐生银子,是浪费小姐的本事,唉,要是小姐能嫁给玉哥哥就好了。」会鼓励小姐别困守一亩三分地的,定是乐意见小姐展翅高飞的大度男子吧 紫衣重重掐了紫裳一把。「你这嘴巴,还真什么话都能说,要是让老爷听见,不揭了你的皮才怪。」 闻言,童心脸红,玉哥哥啊……怎么能?桐花依旧、夕阳几度,她与玉哥哥的缘分终结于多年以前…… 心微闷,亲事定下,爹娘来信要她安分守己,像大家闺秀那样,如果没猜错的话,她的嫁妆里头会有金有银、有上好的家具和庄子田产,但绝对不会有铺子,至于秋桦、秋桐几个,必定不能跟着她嫁过去。 早知道无论如何都要走上这条路,这些年就不该让自己看见那样多的好风景,就该用篱笆将自己给豢养住,让她的心小、眼界小,小得只会在乎一座宅院、一个男人。 唉,还没嫁呢,她已经开始觉得喘不过气来。 【第二章 吃顿饭不简单】 卖身葬父 黎育岷多看了对方两眼,那是个年轻姑娘,十五、六岁的模样,身形单薄,肌肤莹白如玉,有几分丽色,眼睛灿亮,眼珠子四下转动,她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一个不小心,两人目光相遇。 她飞快打量黎育岷几眼,他穿着一件紫色绸衫,足下一双青缎黑皮靴,服饰虽然贵重却不甚张扬,长身玉立,朱面丹唇,丰神俊朗,浑身透着股书卷气,是位名门贵公子。 略略垂头,泪水在瞬间凝聚,她再度抬头时,几颗晶莹泪珠滑落颊边,教人心动的小模样,令驻足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黎育岷并没有停留的打算,他与人有约,且这等模样的姑娘自有怜惜之人,不必非要他出手。 可是,当他经过姑娘面前时,对方唤住他,她哽咽的声音带着几分楚楚可怜,让人忍不住心软。 「求公子发发善心,收留小女子。」 黎育岷顿了顿脚步,眼睫微敛,唇角轻扯。他本不想招惹麻烦的,可偏偏就是有人不怕死……笑容略略扩大,在转身那瞬间,他的笑意微敛,换上满脸真诚。 向前跨一步,他与姑娘面对面,从容问道:「姑娘唤在下?」 「是,求公子拨冗听小女子一言。」 「姑娘但说无妨。」 「小女子与爹爹进京投亲,可爹爹一路风霜,不幸病逝,小女子在这京城里举目无亲,无处求助,但见公子相貌堂堂、丰神俊朗,必是心慈之人,万望公子伸出援手,助小女子完成一番孝心。」 话说得楚楚动人,不时一颗泪珠滑落颊边,仿佛他不襄助、不成全她一番孝心,便是不慈之人。 黎育岷看一眼围观百姓,有人满面动容,他心底却一声冷笑,若对方姿色普通,还引不出这等效果,人呐,果然常教双目误事。 他忍不住扬起眉梢淡然一笑,半晌开口道:「姑娘怎知这围观百姓当中没有心善、愿伸出援手之人?为何非要唤住在下、认定在下心慈?难道在下与姑娘是旧识?」 姑娘闻言一怔,仓卒间眼珠子滴溜溜转过,急急回道:「公子忘记了吗?小女子与公子曾经有过一面之缘。」 「这样?」 「是。」她眼底的犹豫一闪即过。 第四章 「可否请教姑娘,在哪里见过在下?」他从容再问。 「小女子在街上见过公子一面,公子神态清俊,气度高贵,必是出身不凡,区区十两银子公子定不会放在心上,若能因此救人于危厄苦难,小女子愿意、愿意……」 黎育岷截下她的话道:「愿意屈身为奴,终生服侍在下?」 「是,助葬之恩恩大如天,小女子愿以此身还报恩情。」她紧咬下唇用力点头,脸上已是一片绯红。 你愿意?我还不想要呢!黎育岷轻哂。「在下心底有几分疑问,还望姑娘为在下解惑。」 「公子请说。」姑娘抬起脸,细眉微蹙,那模样令人心动。 「姑娘方才说道,与父亲进京投亲,怎么未去寻找亲人?」 「爹爹进京不久后便染上恶疾,小女子忙着照顾爹爹,没有时间去寻访亲人。」她低下头,寻思这番说词有没有漏洞。 黎育岷点头再问:「既然姑娘忙着照顾父亲,之前怎有时间上街?」 「小女子是……」她顿了顿,发现所有人的目光全落在自己身上,颔首轻声道:「小女子是要上街替父亲找大夫。」 「不知姑娘住在哪间客栈?」 「万福客栈。」急切中她说了个京城里的大客栈,大客栈人来人往,小二必不会记住所有入住的客人。 黎育岷看着她的眼光中带出三分得意、两分悲怜,就像猫看着被逼到角落的老鼠,也像老虎盯着被咬断腿的小绵羊。 他真不想残忍的,可那万福客栈恰恰是静亲王经营的地方,也是他们几个暗地聚会的场所。 「姑娘不是京城人士,必然不知,凡有病弱者投宿,客人要求,万福客栈的小二便会代客上门寻医,姑娘大可不必亲自跑一趟。」 「小女子并不晓得小二会办此事,所以才亲自出门寻医。」该死,她住在京城,没事怎会跑到万福客栈投宿,该挑个小客栈的。 「既然姑娘人生地不熟,怎会知道哪里有大夫,正常人遇到这等事,第一个询问的必是住店老板或小二吧?万福客栈知道此事,必会为姑娘代劳,怎会让姑娘只身一人上街?」 黎育岷烁亮的目光紧盯那名姑娘,她额头微微渗出汗水,显然心慌意乱、无措不安,可惜他没有怜香惜玉之意,直接把话给接住往下说:「好吧,就当姑娘不同吾等凡人,但父亲既死,是否应该尽快上亲戚家求助,而不是跪在大马路上卖身葬父? 「就算亲戚势利不愿伸出援手,不过是区区十两银子,姑娘大可将自己卖给人牙子,由他们替姑娘谋求生路,尽早将父亲下葬才是,怎能跪在这里求路过百姓? 「万一,十天半个月过去,姑娘都没有碰到善男信女,你父亲的尸身岂不是要在客栈里摆上许久?万福客栈乐不乐意让人停尸不好说,就算乐意,万福客栈收费不低,到时怕这十两银钱付了住宿银子,还不够让你父亲下葬。」 「可是……」 姑娘还想出声反驳,但黎育岷已失去耐心,不想同她多说话,决定终结她的谎话。「最重要的是,在下已近三个月不在京城,实在无从与姑娘在街头邂逅。」 语毕,姑娘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这会儿,围观路人眼底的怜悯转为轻鄙,都信了这个俏生生的小丫头在说谎。 可她不死心,紧咬牙关硬声道:「是小女子的错,错认了公子,可是……能否请公子……」 好心性、肯忍辱负重,这丫头不一般呐,如果她挑上的不是自己,黎育岷还能给予几分欣赏。 「不过是十两银子,就如姑娘所言,在下不是付不起,只不过有些事得先说在前头,这十两银子就当施舍,姑娘不必卖身、不必随我回府,日后也不得有任何牵扯,便是在路上遇见,也请姑娘假装不认识在下,因为……在下对于美貌丫头、通房、侍妾都不感兴趣。」 听到最后一句话,百姓们顿时心中了然,原来俏丫头心底存的是这个主意,这哪是卖身葬父,是在钓金龟婿呢。难怪方才有个妇人心善想买下她,她居然想也不想便拒绝人家。 众人哄堂大笑,立刻有人道:「姑娘,不如我买下你,本公子也是翩翩风采,而被窝里少了个妙龄女子添暖。」 「在下再添十两给姑娘凑个二十两,姑娘足足可以葬父两回呢。」 「要不是我家婆娘太厉害,我怎么也得把这样的解语花给带回去。」 一人一句,小丫头再也忍受不住,一把拿起地上卖身葬父的牌子,掉头就走。 黎育岷看着姑娘的背影,扬眉一笑。 他啊,最痛恨女人的欺骗,真要算计,也只有他算计别人的分。 转过身,黎育岷继续朝刚才的方向走去,他约的人就在前方的福满楼等候。 他并不知道那姑娘在转进街角后飞快跳上一辆马车,马车上有另外一个年纪稍大的丫头,她瞪了姑娘一眼道:「早告诉你别做这种事,那人是得皇帝看重的,心眼比你多、城府比你深,你想作弄人家?省省。」 姑娘不满道:「一定是我没弄具尸体过来,才会被看出破绽。」 「尸体?你还想去掘坟?」她掐姑娘一把,便命令车夫往前行。 黎育岷走进福满楼,刚上二楼,一名浓眉方脸,年约五十岁上下的老先生起身笑脸相迎。 不笑时,老先生双目不怒自威,但微微拉起嘴角,便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样貌,他是童老爷,黎育岷未来的岳父大人。 「黎四公子,快快请坐。」他客气而亲切,盛满笑意的脸让人无法拒绝他的热络。 「多谢童老爷。」 黎育岷躬身拱手,面容平静,不带半分倨傲,事实上,他有骄傲的本钱,一官一商,不管到哪里,他可以看都不看对方一眼。 他选择坐在童老爷对面,小二很快上前为他添上茶水,口里介绍,「这是上好的雨前龙井。」 雨前龙井是贡茶,祖父曾得皇帝赏赐,他也不过喝了那么一回,一两茶一两金,是矜贵物儿。 尚未开口,已有人将菜一道道送上来,黎育岷虽然不重视吃食,但和静亲王、三皇子、齐靳几个富贵人混久了,多少知道眼前的每道都是功夫菜,没有一、二十年经验的老师傅做不出来,这桌菜必然所费不赀。 「黎四公子,尝尝这道脆皮吊烧鸡,这是严师傅的拿手好菜,得先用豆腐乳、葱姜蒜和许多名贵香料整整腌渍上一整天,再吊起来风干两天两夜,才能送进炉子里烤熟。 「这烤也是一门功夫,得用将熄的炭火慢慢闷熟,火候过与不及都不行,之后再用热油不断往上浇淋,将外皮上色后,再炸得金黄酥脆,方能上桌。」 童老爷夹一筷子鸡腿往黎育岷碗里送。 不过是一道菜,居然这样讲究,果真是富可敌国的童家,日常吃的用的不知要精致到什么程度。 这样的家庭门风……黎府娶得起? 他不赞成祖父为自己定下这门亲事,但事已成局,他便是不乐意也得接受。 昨儿个他曾到童府拜访,本想见童大小姐一面。 听说童小姐聪明慧黠,自主独立,是个不让须眉的女子,她长年在商场上与男子拚搏,其见识能力非一般女子可比拟,这样的女子要将她拘在后院,心底怕是委屈得紧,人,心有委屈……难保不多生事端。 他有足够的自信能够说服童小姐拒绝这门亲事,却没想到童小姐被送回乐梁老家,他连见上一面的机会都没有,很快他又要离京为皇上办差,再回府时,怕已是迎娶日。 他不需要一个能干精练的妻子,他要的是温婉乖巧,能够安静待在府里替他生儿育女、孝敬长辈的女子,他很清楚,自己是皇上要大用的人物,日后必定不会经常待在府里,他可不想娶个镇压不住的妻子,把黎府大房闹得天翻地覆,他受够萱姨娘给的苦头,怎么都不希望府里再起风波。 他当然明白祖父的想法,眼下父亲和几位叔叔都在朝堂上占有一席,自己和五弟弟也很得皇帝看重,再加上几个已经考上进士、等待官职的堂兄弟,以及嫁给平西大将军的妹妹、娶了公主的父亲…… 本是平凡家族,却在不知不觉中成为朝堂上一股重要势力,这样的黎府要做的不是与人争锋,而是低调行事。 第五章 皇帝最恨朝臣结党,以黎家眼下状况,不知道有多少想拉拢自家的朝臣贵胄想藉由联亲,与黎家建立关系,因此黎府尚未成亲的子孙辈全被当成肥肉被人给盯紧,这不是好事,皇帝眼睁睁看着呢。 在这种状况下,与无人出仕的童府结亲,无疑是最聪明的选择。 一来,可向皇帝表态,黎府无结党立派心思;二来,可证明黎府的确清廉,虽然有许多子弟出仕为官,却无分毫贪渎,因此需要娶一门富贵妻,荣华大房,帮衬二、三房。 事实上,他并不反对与童家结亲,如果童家有其他女子的话,他会二话不说点头答应,偏偏童家就这么一位声名狼藉、性格嚣张、能力不输男子半分的大小姐。 「尝尝这道蜂巢芋酥蟹肉,它得先将上好的芋头蒸熟、压成泥,和上猪油、生粉后裹上蟹钳肉下锅油炸,这时候最重要的功夫是控制火候,火太大易焦,太小无法定形,要炸到金黄酥脆、芋泥膨胀成蜂巢状才算成功,这样子一口咬下去,才会感到外酥内软、满口芋香,而蟹腿的鲜美融合在芋香中,有股无法形容的鲜美余韵。四公子,试试。」 童老爷不断介绍菜色,不断往他碗里夹菜,黎育岷怀疑,难不成他今儿个找自己出来只是想显摆童家的富裕?如果是这样的话,这道功夫大可省下,童家之富,便是高坐在龙椅上的皇帝也清楚。 虽不确定童老爷葫芦里卖什么药,黎育岷却也沉得住气,他一语不发将桌上的菜一一吃进肚子里。 不过他嘴上吃着心里却想笑,从小他就不是过富贵日子的,在被寄到黎府大房名下之前,他只是四房的小庶子,上头的萱姨娘视他如敌,坑害、构陷的事儿从没少过,而苛扣三餐更是经常的事,在那种情况下,他对食物的要求只有一个——管饱。 入朝后,他领着皇差到处跑,出门在外,什么事都讲求简、快,能填饱肚子就行,哪有闲情逸致管入口的菜肴是什么滋味,把这么精致的美食摆在他眼前,是把关老爷的青龙偃月刀送给李后主,浪费了。 童老爷一面介绍菜色,一面细细观察黎育岷。 丈人看女婿,通常是越看越不满意,偏偏这个黎育岷就是合了他的心意,他不但性子沉稳,模样斯文,还无半点官家的张扬傲气,虽然他的亲生母亲出身差了点儿,可如今他寄名在黎家大房名下,又得圣上看重,日后定然前程似锦。 最让他满意的是,他无妾无通房,是个洁身自好的男子,女儿性子傲、不服输,更不耐烦与那些小妾周旋,若能嫁得这等男子,是前世修来的福气。 前阵子他放出风声,要将童家一半财产给女儿当嫁妆,本担心上门的全是贪婪之辈,没想到能诱得黎府媒人进门。 他并不担心黎府会霸占女儿嫁妆,黎家的门风摆在那里,是正是歪,一目了然。 何况他还令人将黎府打探得一清二楚,尤其是生出黎育岷的四房老爷。 当年乐梁富商苏老爷嫁女儿,那十里红妆可不是嘴上说说,苏老爷把全副身家都给女儿当嫁妆了,黎府不但连碰都没有碰,供吃供住供用度之外,和离时更是二话不说让苏姑娘把娘家之物全带出门。 既然黎府对媳妇的嫁妆无心,为啥纡尊降贵上童府求娶? 这点,童老爷思思虑虑了好几天,又分析过黎府其他少爷、小姐的嫁娶,终于让他给捉摸出些许脉络,想通彻后,他的结论是——黎老太爷聪明! 黎府对皇帝这样表心,黎家子弟岂能不受皇上重用?高招啊,难怪黎老太爷能成为皇帝身边的重臣。 饭吃完,黎育岷依然不动声色,即使心底怀疑这顿饭的用意,也没开口提问。 撤下席面,净过手,几句客套话后他本想起身告辞,没想到这时候童老爷终于说出本意。 「听内人道,昨儿个四公子来访,想见小女一面?」 「是。」这种事瞒不住,他并不想找借口推托。 「四公子是前天才回京城的吧?」 「是。」 「四公子回到京城便急急到童府见小女,老夫猜测……四公子怕是不满意黎老太爷定下的这门亲事,对不?」 语出惊人,黎育岷眼底闪过一丝诧异,他怎么也没想到,童老爷光凭这点就能猜出自己的心思。 脸色微动,但他在瞬息间便恢复正常,可童老爷在商场上打滚多年,察言观色是本能,黎育岷的表情怎能逃出童老爷那双利眼。 童老爷叹口气续言道:「老夫想,四公子定是信了外头那些传言,老夫也不说谎,确实,小女不是普通的家宅闺秀,她从十岁便随着老夫到处行走,十二岁凭自己的本事开了第一间绸缎庄,打下名号,之后为生意上的事曾经同不少男人交手,但手段绝对光彩,无半点阴私,至于外头传的那些肮脏事……」 黎育岷接下他的话,「童家富可敌国,而童老爷膝下只有一个千金娇女,自然是当成眼珠子般疼惜,恐怕比起一般的闺阁千金,要受到更多的严密保护,怎会让她因为几笔生意有所折损?谣言止于智者,那些话不过是男人输不起的嫉妒之言,童老爷不必挂心。」 这番话让童老爷满意极啦,这等男子、这般见识,果然配得上他的女儿。笑弯眉毛,童老爷成了一尊有求必应的弥勒佛。 他捻捻胡子,笑着续道:「多数女儿养于女子之手,从小听多、看多后宅争斗,理所当然认定后宅是阴私手段的交会所,不狠不毒、不出头天。 「可小女是老夫一手带大的,她可不像一般女子,活在那么点方寸地界,眼光短小、心胸狭隘,计计算算那点蝇头小利,想坑人害人,谋求己益,相反的,她气度恢宏、聪明磊落,心志坚定、气节清高,于内宅事只有八个字——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自然,那些栽赃陷害、毁人名节、投毒……各种肮脏手段,她也不是不知道,只是不屑,若非犯到她头上,小女对这等事是半点不感兴趣的,甚至会觉得与那些女子交手短了身分。因此四公子所虑之事,不会发生。 「不是老夫自夸,小女见识广阔、胸有丘壑,若真有四公子该思虑之处,应该是如何让她心甘情愿为四公子守护那片方寸地,这才是真正考验四公子的智慧。」 拿起杯子,童老爷轻啜一口茶汤,眼底的笑意不减,他在等待黎育岷回话,但对方沉默无声,片刻他放下茶盏,正视黎育岷。 「就当老夫唠叨,再提醒四公子几句,小女遇事见事不似一般小女子,她的见解看法比许多男子更见精辟,若四公子能善加利用小女才华……所谓妻贤夫祸少,四公子应是受益者。」 黎育岷微蹙双眉,在童老爷脸上搜寻细微表情,说实话,他有些吃惊,自己不过一趟拜访,便让童老爷联想出这么多事,甚至猜中自己七、八分心思,这个人,不容小觑。 若童心尽得童老爷真传,那他还……真是期待。 拱手欠身,黎育岷收敛心思,勾起微笑道:「童老爷多虑了,在下并无此想法。」 「是吗?那就好,如果四公子不忙的话,再略坐一会儿,老夫有些事儿想同四公子商量。」童老爷笑着点头道。 「什么事?」 「多着呢,要成亲家有不少事得说清楚,免得两方误会。」 「清楚?难不成童老爷还要签下契书?」 「今日前来,的确有此想法……」 离开酒楼,黎育岷眉角微扬,他尚未见过童大小姐,但对童老爷这位岳父,心生佩服,他把人心估摸得很准确,不管是他或是童心,难怪能在生意场上翻云覆雨,若他有心出仕,应是朝廷的一大助力。 于是,他轻言暗示,但童老爷想也不想便婉拒,那是所有人想要却求不得的机会,没想到他…… 童老爷说:「天底下的人,均以士为尊、商为贱,殊不知天底下最好使的两样东西,一是权力、二是金钱,便是当朝圣上没有后者,也无法大展手脚。」 童老爷看得清楚、想得透,名声是给外人看的,金钱是自己享用的,人生短短数十载,何必把旁人的目光看得比自己的快乐更重? 简短几句话,把黎育岷的心给戳透。 他长久以来一直把旁人的目光看得比自己的感觉更重,他要出息、他要荣耀、他要证明青楼女子的儿子也能闯出一片锦绣前程。 第六章 不管怎样,这次的谈话两人都相当愉快,童老爷甚至暗示,他极疼爱女儿,爱屋及乌,若自家女婿在朝堂上有需要用钱才能解决的事,身为丈人除挺身相助外,绝无其他考虑。 这是个相当诱人的条件,即使他明白,天底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第三章 婚前杠上柳姨娘】 童心玩着系在裙带上的翡翠,翡翠上头刻着油桐花,雕工精致细腻,仿佛风一吹,花瓣就会随风轻颤。 那是各地管事在年节时送上来的,她一眼便瞧中这个。 每年两季,各地管事进京送帐,都会花点心思给主子送礼物,珍珠玛瑙、翡翠水晶……什么稀罕物事都有,也有人送鲜果进京给主子品尝。 说到送果子,功夫可大了,果子不像珠宝,放个百年也不烂,是得争时效的,却也不能快马运送,万一撞烂,送比不送更糟,这样一篮果子呈到主子跟前,那份心思,做主子只能承着。 桌上的甜瓜便是章管事送来的,晶莹剔透,甜得紧,就是童心身上的油桐花翡翠也是他寻来的。 章管事是童心的师傅之一,四十来岁,精神奕奕,他忠心耿耿,竭尽心力,童老爷把他拨到童心身边,便是想在日后让他成为童心的左右手。 可惜最终她无法继承家业,章管事只好回到童老爷身边。 屋子里,童夫人坐在软榻上,看着童允在自己旁边爬来爬去,周岁大的孩子最有趣,稍稍一逗,就咯咯咯笑得翻过去,让满屋子女人忍不住跟着笑。 生下童允的柳姨娘站在童夫人旁边,两只眼睛紧紧盯住儿子,表情满是骄傲,偶尔挑眉,似笑非笑地向主母望去一眼,带着挑衅与轻鄙。 童心原本低头把玩着玉佩,却不料一抬头竟发现柳姨娘的不敬表情,不自觉地眉心微蹙。 发现童心目光,柳姨娘心头倏地一紧,连忙拉起笑脸迎上,童心恍若无视地将目光转开,看向弟弟。 童心不喜欢柳姨娘,从她刚进童家大门那天便不喜,娘还笑话她:「怎地,怕人抢走你爹爹?」 童心摇头,她不喜欢的是柳姨娘那股子狐媚样儿,说她是良民?可那走路身段、同人说话一双眼睛就东飘西瞟的姿态,哪有半点良家妇女的样子,她去过青楼,那里的女子什么姿态她一清二楚,若不是章管事保证她是清倌,童心怎么都不会让她进童家大门。 对母亲,她并未多言,心底明白若非母亲无法替爹爹生儿子,哪会想用别人的肚皮来替自家丈夫传宗接代。 童心也坐到软榻上,摸摸弟弟圆鼓鼓的小肚子和肥嘟嘟的小腿、小胳臂,这孩子长得真好,尤其是那对丹凤眼,微微上扬的眼角,浓密的眉毛,日后定是个招惹女人心的秧苗。 离家大半年,走时童允还是个软绵绵的小婴儿,才多久时间便像灌了气似的,一口气眉眼全都长开了,这会看仔细,还真是个好看得教人疼惜的小子。 她似有意似无意地对母亲说:「娘,这娃儿要长到多大,才看得出来他像爹还是像娘?」 话一抛出,目光闪过,童心迅速捕捉到柳姨娘瞬间惨白的脸色。 一句玩笑话这么大的反应?有鬼! 童夫人把童允搂进怀里笑道:「哪有每个孩子样貌都会像爹肖娘的?我们家童允长得像不像爹娘不打紧,要紧的是他得肖了你爹、你这姐姐的本事,以后才能支撑门户,把咱们童家家业给世世代代传下去。」 「娘想得真远,弟弟才周岁多一点,就想到撑门户的事?女儿不过是觉得奇怪,祖父母、爹爹都没这样一双丹凤眼,连柳姨娘也没,怎么弟弟会生出这样一双祸国殃民的漂亮眼睛?」 「瞧瞧你说的,什么祸国殃民,让你爹爹听见,定要说你嫉妒弟弟。只不过话说回来,允儿的眼睛还真漂亮,这么小就把满屋子女人的魂给勾上,长大还得了。」童夫人细看说道。 柳姨娘这才回神,像解释什么似的急急回答,「夫人、小姐,小少爷的眼睛像婢妾早逝的娘。」 她不解释还好,这个解释语气中带着些微的迫切以及……心虚,善于察言观色的童心眉头不自觉地蹙紧,抬眼与柳姨娘相对。 她不动声色与柳姨娘对望,什么话都没说,可表情却摆出三个字——我知道。 本是四目相对,慢慢地柳姨娘禁不住了,她悄悄转开眼。 童夫人忙着和童允玩,没注意到两人的目光交会,半晌,她抬头对童心说:「心儿,你的嫁衣绣得怎样了?你可不能总懒着,把绣活儿全推给紫袖,至少得帮着打打下手。」 「让女儿打下手,不是帮忙是添乱,时间都不充裕了,我还在旁捣乱,紫袖不气得跳脚才怪。」童心不在意的自嘲道。 紫袖话说得刻薄,却也真实,她说:给小姐一根针,小姐会直接把手指头给缝在一块儿,给小姐一把剪子,怕是连头发都要绞掉了,让小姐帮忙绣嫁衣,除添乱二字之外还真寻不出好说词。 「你啊,都回老家住大半年,就没好好琢磨琢磨这手功夫?」 童心笑道:「娘,你这不是为难女儿吗?让女儿学女红做菜,怕是比让鱼学着在地上行走、让母鸡学着飞上天空还难。」 听到这里,紫裳忍不住噗哧失笑出声。 「瞧,连丫头都听不下去,你这个当主子的呀……」童夫人羞了羞女儿。 「禀夫人,是奴婢想起前事儿才忍不住笑出来,无意取笑小姐。」紫裳回话时,眼眉弯弯的觑了童心一眼,笑意尚未敛回。 「什么事,说说,也让你家夫人乐乐。」童夫人见状道。 「那日,小姐还真拿起针线想替自己的嫁裳尽一份力气,紫袖不放心,挑了个边角处给姑娘试试手,姑娘试着绣朵花,结果那花像在水里泡过三天似的,全给泡糊了,那叶子……」 「叶子怎地?」 「像是煮熟的菜梗子。」 紫裳说完,满屋主子下人全笑成一团,童心也不见半分羞惭,叉腰、戳指,重重把紫裳的头给戳到一边道:「这还不叫无意取笑,分明就是有心。」 紫裳见夫人笑得前俯后仰,小姐也无恼意,便凑趣儿续道:「这不算取笑,要说到后面那段,才是真取笑。」 「还有下文?快说、快说!」童夫人连迭催道。 紫裳说:「后来姑娘一拿起针线,紫袖便惊得大声喊救命,让咱们快把小姐给绑出去,免得坏了嫁裳,她可没时间重做一件。」 「下人绑主子这玉琼轩反了,乖心儿,娘打紫袖二十板子,替你出气。」童夫人笑折了腰。 「那可不成,好歹等她把嫁衣给缝好才打她板子,不过,女儿想的出气法子更狠,这二十板子就免啦。」 「你想了什么出气法子?」童夫人好奇。 「等女儿嫁进黎府,长日漫漫、无事可做,就裁件嫁衣,上头绣满泡水花儿和煮熟的菜梗子,等紫袖出嫁时逼着她穿上。」 紫裳苦着一张脸说:「小姐,您这可是恩将仇报呐,紫袖为小姐的嫁衣熬得两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你还这样冤她,万一男方看见紫袖的嫁衣,硬把她给退回来,不是害她一辈子吗?」 「还不快来人,把这丫头的嘴给撕了。」 紫裳道:「主子要撕就撕吧,反正紫袖给奴婢备下针线包,随手就能缝上。」 听她说话俏皮,童夫人失笑,掐了掐女儿的脸道:「你啊,都要嫁人了,还这副性子,日后要怎么与公婆丈夫相处。」 童心叹气,可不是吗?她这副性子…… 童心勾住母亲的手臂,靠上她肩膀低声道:「娘,爹怎么就给女儿定了黎家?」 「怎么?不喜欢吗?听说黎四公子是个白面郎君,温文尔雅、卓然有成,这样的丈夫多少女子愿意下嫁。」 「就是这样才有问题呀,他有更好的选择,干么将就女儿,难不成背后……」 童夫人瞪女儿一眼。「你可别胡思乱想。」 「怎是胡思乱想?第一,黎府是官家,那样的门户怎会与商户为亲,传扬出去定会遭人笑话;第二,黎四公子不但样貌好、才情高,还得皇帝看重,这样年轻有为的公子,有多少豪门贵户、王孙贵胄想与之结亲,他怎会考虑到女儿身上来?第三,女儿在外头的名声如何,娘又不是不知道,怕是黎府老太爷也多少听过,再者,黎四公子未曾娶妻,身边又无侍妾、通房,说不准是多少名门淑媛的深闺梦里人,女儿怎么想,都想不出黎家要同咱们家结亲的理儿,除非……」她挑挑眉,笑得让人碍眼。 第七章 「除非什么?」 「除非黎家有什么难言之隐,需要女儿的嫁妆去帮衬一二。」 也除非……黎四公子好男风,想娶个门户低、管不着他的女子,各过各的生活。后面那个「除非」,她断不能在母亲面前说,否则真要领一顿板子。 「你啊,满口胡言,黎老太爷是何等人品,会觊觎孙媳妇的嫁妆」这话童夫人压根不信。 「爹爹不是放出风声,要把一半的家产给女儿当嫁妆吗?」 风声放出去那会儿,引得多少媒人上门,几乎要把童家的门槛给踩破,秋棠写信到乐梁,提及那时的空前盛况,惹得紫衣、紫裳大笑不已道:「咱们家姑娘几时掉价儿了,居然得用一大笔钱才送得出门?」而黎府,不就是在那时候给引上门的吗? 童夫人无奈摇头,女儿这个多心眼的,怎能把做生意那套拿来盘算未来夫君,这怎么得了。 「你别胡思乱想,那黎四公子娘是见过的,至于你爹,你以为你爹会随随便便把你给嫁出去?要不是老早把人家祖宗十八代全给刨出来、盘问过几遍,就算是皇子求娶,你爹也不见得会点头。你就相信爹娘这一回,绝不会拿你的终身大事开玩笑。」 童心仍存疑,「我哪里不知道爹娘一心一意为女儿好,只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谁晓得黎家是个什么景况,居然愿意与商户联姻。」 「这当中弯弯绕绕,你爹也没同我说清楚,只教我放心,也让你放心。」 童心耸耸肩说:「知道了。」 婚期已经定下,不放心又能怎样? 「还有一件事,你爹可是把话讲在前头了,秋桦那几个丫头不准你带去黎府。」 早就猜到!童心笑道:「爹这是怕我进了黎府不安分,要把能管帐的、能做生意的都给留在家里,可是娘,她们几个年纪都不小了,爹又不能把她们给带出去做生意,与其让她们在童府里空耗着……不如娘帮我求求爹,让女儿亲自替她们安排去处,终归是主仆一场,她们尽心尽力为女儿,好歹也让女儿替她们尽尽心。」 「这行,不必你爹同意,娘可作主。回去后,好好问问她们,如果她们想回老家,咱们就替她们置点田地、铺子,让她们风风光光的回去,若想嫁人,那对象得好好挑选,女孩子家最怕嫁错郎。」 「女儿明白。」童心低下头,掩去眼里的算计。 「过去后宅之事娘从没教过你,老认为你用不上,可现在却不能不多唠叨个几句。」童夫人心疼地替女儿顺顺头发,这大半年的,教习嬷嬷真把女儿教出几分样儿。 「女儿谨遵母亲教诲。」 「对待丈夫和对待客户是不同的,你素来聪明,自然知道人心相对,咫尺难料。商场上讲究买卖不成仁义在,可到夫家,可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了,不管喜欢或不喜欢、是不是受了委屈,都是你要待上一辈子的地方。 「所以不能论理较真,就算你事事占理,但身分摆在那里,你就是个小媳妇,你上头有长辈、有丈夫,就算看不过去也得内敛隐忍、万般迁就,必要时还得委曲求全,睁一眼、闭一眼,海纳百川,心有多宽,福就有多厚。懂吗?」 童心苦笑,她当然懂,这大半年,天天学着的就是这个。 只是这事儿该在她三岁的时候开始教,然后日积月累,让自己的脑子将它当成天地真理,理直气壮去遵循,而不是在她争强斗狠了十几年之后才告诉她,身为女子该懂得委屈自己。 但这话,她是说不出口的,如果母亲有选择,怎会愿意将女儿当成儿子养? 她只能奉上一个安心笑容,安慰母亲。「我明白的,教习嬷嬷耳提面命着呢。」 「你能明白最好,当娘的总是希望女儿能嫁个好丈夫,安安稳稳的过一辈子。」童夫人拍拍她的手。 「女儿会努力让自己过得好。」童心点头,虽然她对好的定义和母亲想象中的不一样。 「那好,先回去休息吧。」 童心点点头,却在离去之前突然转头,朝柳姨娘抛去一眼,她没想到这个临别秋波,竟让自己捕捉到柳姨娘眼底一闪而过的凌厉。 事情会是她想的那样吗? 垂眉浅笑,童心潇洒旋身离去,那个意味不明的笑容,让柳姨娘心头突突跳个不停。 童心领着紫裳、紫衣回到玉琼轩里。 一路上,紫衣忧心忡忡道:「小姐,你这是何必,都要嫁出门了,还去挑衅柳姨娘,这会老爷正宠着柳姨娘呢,万一她大吹枕头风,说动老爷心思,把你的嫁妆大打折扣,岂非多事?」 紫衣从头到尾都没说话,却把柳姨娘和自家小姐的眼神交会给看得清清楚楚。 「就是快要嫁出门,要是不好好清理清理府里,留着几个祸胎,我怎能放心得下。」童心感叹。 娘是个软绵性子,看谁都是好的,那只狐狸精生下儿子,爹真当她命中多子,夜夜在她屋里歇下,这会她还真担心,自己前脚出门,后脚童家后院就变了天。 「清理?难不成姑娘想把柳姨娘……不行、不行,老爷还盼着柳姨娘替童家开枝散叶呢。」 童心一笑道:「继承家业的儿子,一个就够,好好栽培,日后定能出头天,总比生上一大把,却个个纨裤来得好。」 她本只盘算用几句话、一点小计气得柳姨娘跳脚,对自己暗地使手段,只要能抓住她陷害自己的证据,依恃爹爹对女儿的宠爱,即便看在开枝散叶的分上,必也会将她送到府外,寻个地方安置,日后她若再生下孩子,便把孩子接回府交予母亲教养。 这样的话,便不怕她把诡计用到娘身上,可柳姨娘急迫解释的模样、瞬间惨白的脸色……会吗?可别让她误打误撞给撞出难堪…… 她轻轻咬唇,唉,时间还真是不充裕,她等不起,只好主动出击,虽然她真的不屑在女人身上使心计。 回到玉琼轩,几个丫头全守在厅里,看见童心回来,急急忙忙凑到主子身边,倒茶递水、上点心、拧帕子……事事有条不紊。 待童心坐下来,所有人全眼巴巴地看着她,她们就等着小姐回来,指定谁来当陪嫁丫头。 丫头当中,以紫起名的负责童心的生活起居,紫袖有一手好绣工,紫裳专管她的首饰头面及私房钱,紫衣有一手好厨艺,她做的吃食,大馆子里的厨子也及不上,而紫襄懂医术,眼下掌理院子里的丫头仆婢,且她有功夫傍身,也练得一手好暗器,因此她虽然不懂得生意、算帐,却也经常跟着童心在外头跑。 以秋起名的,全是被训练来帮自己做生意的,秋桦、秋棠擅长算帐,秋桐、秋杉擅长套交情、谈生意,这些人个个都是好管事,亦能独当一面,差就差在身为女子,并且她们年纪太轻,不跟着童心,还真寻不到更好的去处。 「姑娘,老爷、夫人决定了吗?」大家异口同声,想知道的是同一件事。 「先别管老爷夫人怎么决定,你们自己说说,谁想同我嫁进黎家?」 童心一问,八个婢女齐齐向前走一大步。 「都想清楚了吗?黎府是官家,规矩多,你们家小姐嫁过去,恐怕自己都难能扑腾,更何况是你们。」 「要跟。」又是一次异口同声。 童心的嘴角勾出两分笑意,看来,自己是个还算不错的主子。 「好吧,既然你们已经确定心思。紫襄,去把门关起来,再找两个小丫头在门口守着,别让人闯进来,你们一个个都拿把椅子过来坐着,大伙儿凑得近些。」 生意做太久,童心没大家闺秀那等派头,在她心底没有什么主仆尊卑之分,只有四海之内皆朋友。 待众人坐好,她才低声道:「嫁进官家、成为官夫人,我估摸着,老爷再不会让我碰生意场上的事,没猜错的话,我的嫁妆不是田产庄子就是银票,半间铺子都拿不到,运气好的话,也许会分点票号的股份给我,但不管怎样,我都别想再插手生意。」 这时候,童心还不知道父亲与黎育岷已经密商过自己的嫁妆,她只能凭猜测想象父亲的心思。 叹呐,嫁进官家就是麻烦,要管名誉、要注重风评,身为官太太不能轻易露面,更不能把赚银子那张贪婪嘴脸给泄露出来,以免害夫君在官场上失了颜面。 第八章 黎育岷娶童家姑娘进门,怕已有不少人在背后说嘴,她若是再敢重操旧业,和离大概离眼前不远了。 「所以老爷必定不让我们四个陪小姐出嫁?」童心开了头,几个秋丫头算出接下来的话。 「对,所以如果你们想回老家、想嫁人,都可以告诉我,我会尽全力为你们安排。」 话一出口,秋桦、秋桐、秋棠、秋杉几个全垂下头噘着嘴,脸色阴沉,像是被人欠债不还似的,一个个都不肯开口说话。 童心见状,既得意又满足地道:「行了,别一个个给小姐撂脸子,既然你们想跟我,也行,我会给你们一笔银子,你们置下宅院先待着,等我在黎府混熟,再把你们一个个接回来。」 听见童心的话,秋丫头们瞬间眼睛发亮,脸上笑容洋溢。 那个意思她们听懂啦,小姐早晚要出手生意场,只不过身分不允许,只能让她们出面,届时就是她们几个大展长才的时候。 「这安排,你们可喜欢?」童心问。 「喜欢,喜欢极了!」年纪最小的秋棠第一个跳出来说话。 「那好,除了置办宅子外,在出嫁前,你们还得替我办成一件事。」 她勾勾眉,几个婢女看着忍不住发笑,每回小姐想使坏就是这副表情,只是不晓得这次轮到谁倒霉。 同一天下午,秋桦和秋棠出门,两个人行经柳姨娘的院子时轻声交谈。 「真不懂,小姐为什么要咱们去寻吴郎中,那人看病本事低微,上回紫袖生病,接连吃几天药都不见成效,还是紫襄回来才把人给医好的。」 「吴郎中看病的本事虽然不怎样,可他有一门祖传秘方,可以监定父子的血缘关系。」秋桦刻意压低嗓门说话。 「监定血缘关系作啥?难不成小姐以为自己不是老爷、夫人的女儿?」秋棠惊吓得扬声道。 「喂,这话可不能随便乱说,也不怕夫人揭了你的皮。」 「我哪有乱说,要不,小姐干么寻吴郎中的秘方?干么监定血缘关系?」 「小声点,你这丫头!」 秋桦重重掐了秋棠一把,疼得她呼痛,秋桦气得一跺脚,把秋棠的嘴巴给摀紧。 这些话,很快从柳姨娘院子里下人的嘴巴传进柳姨娘耳朵。 那天下午,柳姨娘不早不晚,恰恰在吴郎中进府欲往玉琼轩时病了。 出门寻医的丫头发现吴郎中,二话不说强行拉着他先绕到院子里替柳姨娘看病。 门一关上,柳姨娘和吴郎中在屋里吱吱喳喳说个没停,外头还派两个丫头守着,谈什么没人知道,只不过后来吴郎中并没有往玉琼轩去,而柳姨娘的婢女将吴郎中送走后,他绕到后门,紫襄在那里等着他。 这天,吴郎中发了一笔财,柳姨娘院子里两个嬷嬷、三个丫头也发笔小财。 隔天,童心被父亲唤去,叨念一顿,「往后,你说话得多点心眼,同女人打交道与男人不同,要处处细心谨慎,日后嫁进黎府,要是说话还像现在这样没心眼,万一得罪长辈可怎么办才好?」 闻言,童心明白,昨儿个夜里风大,枕头掀过。 柳姨娘定是向爹爹哭诉白天之事,说大小姐影射她的清白有虞,也许还闹上一阵,说她不想活之类。 唉……傻了她。 那话在娘那里,娘不会多想,只当童允真肖了他外婆,可听在爹爹耳里,会有另一番味道。 何况,柳姨娘越是过度反应,爹爹越会起疑心。 不过隔天谣言便传扬出去,说老爷狠狠训了大小姐一顿。 不到几天,几个经常在府里进出的年轻管事住进童府,说是老爷有笔新生意要让他们到南方去洽谈,把人给留在府里待上几天,一起谋略。 这是爹爹惯用的手段,童心明白,爹爹决定出手了。 照理说,接下来的事自有爹爹处理,做女儿的插手爹爹后院,长辈面子上会下不来,她绝对相信南院那边已经安插人手,没有当场捉奸,应是爹爹为童家名声着想,打算暗地处置两人。 事至此,她大可不必理会了,但不知为何,总觉得心中隐隐忧虑,仿佛有事将要发生似的。出嫁在即,时间窘迫,再三考虑后,她决定斩草除根,不把后患留给母亲,于是决定踩对方一脚,让对方把火烧到自己身上。 管事们被安排在南院,白天,姨娘屋里的大丫头进出两次,深夜,柳姨娘穿着深色披风走了趟南院,殊不知童心早派了人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童心还刻意让两个丫头陪着在园子里头逛,待柳姨娘回屋的时候与之撞个正着。 柳姨娘双眼含春、香腮微红,一脸甜滋滋的模样,像是刚刚得了个好事似的。 童心笑道:「柳姨娘去哪儿了?那个方向不是南院吗?这几天那里住着几个年轻管事,柳姨娘可得小心,就算只是侍妾,若传出不好听的风声,童家虽是商户,也容不得不贞女子。」 乍见到童心,柳姨娘已是满心惊惧,听见这话更是吓得满头大汗,急急道:「大小姐看错了,婢妾不是从南院过来,婢妾方才是去看小少爷。」 「是吗?」童心轻轻丢下两个字,一脸的诡异笑容,转身离去。 【第四章 一石二鸟除后患】 这日一大早,秋丫头们进屋与童心告别,秋桦已在黎府附近寻到一处小宅院买下,屋子不大,但住四个丫头绰绰有余,童心让紫裳取出两百两,分成四份,交给她们。 「你们这段日子尽量少出门,免得被老爷发现行踪,万一查出你们落脚的地方就糟了。」这次她的对手是爹爹,得多几分谨慎小心。 「小姐放心,我已经安排妥当,日后会有人送柴米粮炭到新住处去,若非不得已,绝不离开。」 「这还不够,明面上你们要回乡的,就得乖乖走一趟老家,最好再住上十天半个月,要嫁给表哥的,也得在最短的时间内离开京城,必须让老爷的眼线确定你们已经安置妥当才能够回京。」 童心估摸着,爹爹那些人都是有大用的,不会在小丫头身上花太久时间,在她们身边盯个三五天也就差不多了。 「奴婢知道。」 「好,你们下去吧,临行前去跟各院里头交情好的丫头告别,能够的话……」 「就哭个几声,弄出依依不舍的模样。」秋棠抢着接话。 众人听见,忍不住抿嘴轻笑。她们家小姐啊,心思重,连自家的爹爹都要算计,难怪人人要说她青出于蓝。 童心不介意被丫头们笑话,点过头,紫襄上前递了块生姜。 秋杉见状,苦了脸问:「小姐,真要涂吗?那味道呛得很。」 「不涂,人家全当你们是没心没肺的,服侍你家小姐多年都要离开了,还欢天喜地像要去看大戏似的,怎能说服别人?」 「就当……奴婢心硬。」秋杉真是怕那个味道,别说涂在脸上,便是加在菜饭里她都嫌呛。 「心硬吗?也行,你索性一路硬到底,回老家后就乖乖待着吧,别再回京城,免得害其他人泄露形迹。」童心抬高下巴,摆明这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秋杉轻叹,噘着嘴接过生姜,不甘不愿在眼睛周围抹一圈,秋桦几个倒是一脸的慷慨就义,二话不说,拿起生姜就猛抹,她们可不想当那个没心没肺的。 过不久,生姜开始发作,几个丫头双眼通红,手里的帕子不时往脸上抹,她们抽抽噎噎的向主子告辞后,又分别往其他院子逛一圈,同交好的姐妹互道再见,才分别走出童家大门。 在童心送走秋丫头们后,紫衣进屋。 小姐支使她送几样点心去给老爷夫人,那是她一大早起来摆弄的新口味。 先把南瓜蒸熟,混上面粉和剁碎的杏仁核桃,以及去年晒干的樱桃,然后掐成各种形状后放入炉子里烤,烤成后外酥内软。 这点心紫衣还没取名字,东西一出炉,童心先尝一块,紫衣没有加糖,但南瓜本身就有股淡淡的甜味,尝起来味道恰如其分,增一分太浓,减一分则太淡,对吃食的考究,童心从小跟在爹爹身边,可是学了个透澈。 她让紫衣往爹娘那里送孝心,趁着爹爹出门前,先试试味儿。 紫衣上前禀报。「小姐,老爷和夫人都用过了,吩咐奴婢下回再做记得送些过去。」 果然,她素来清楚爹娘的口味。 第九章 也是自己运气好,与紫衣有缘分,这丫头才五、六岁就展露对吃食的天分,因此她花大钱,把她送往各大酒楼同老师傅学做菜。 出师后,紫衣不但能将老师傅的拿手菜拿捏得味道不减半分,再给她点时间,待在厨房琢磨几天,还能就这道菜发展出不少道新菜色。 年深日久,她养出主子的刁钻舌头,别说不新鲜的菜色入不了口,便是多几分甜咸,童心也无法忍受。 童夫人曾对女儿说道:「你这样子,谁家郎君能养得起?」 童老爷却满脸骄傲道:「女儿本该娇养,何况我家的女儿还需要别的男人掏银子养?」 她被宠坏了,童心承认。 「小姐,我在老爷院子里发现一件怪事儿。」紫衣琢磨半天,想不透前因后果。 「什么事?」 「我看见柳姨娘院子里的三等丫头阿屏,待在怀恩园的厨房里。」 虽然老爷吩咐她日后再做送些过去,可小姐马上要出阁,日后老爷夫人嘴馋总不能上黎府讨吃食,因此她绕进厨房教厨娘几手,却没料到会碰上那个鬼鬼祟祟的小丫头。 「柳姨娘已经过去怀恩园立规矩?」童心微蹙眉。 「我问过夫人身边的彩云姐姐,她说柳姨娘派大丫头去禀告过夫人老爷,今儿个身子不爽利,怕过了病气,老爷让她在屋里好好歇歇,别出门吹风,以免加重病情。」提起柳姨娘,自那晚柳姨娘去过南院的事之后,爹爹便不再往她屋里去。 原本看重她那个多子多福的八字命,为开枝散业,爹爹十天中至少进那屋子四、五天,可现在却……想来柳姨娘应该开始起疑担心了。 不过既然已经让大丫头过去禀告,怎还让三等丫头在怀恩园闲晃?都知道爹爹再重视规矩不过,难道…… 童心问:「那丫头可有家人在怀恩园厨房里头做事?」 童家日子过得奢侈,每一院都有自己的小厨房,若有重要客人进府,才会抽调各个厨房的主事娘子到大厨房操办席面。 「奴婢已经问过,厨房里并没有小丫头相熟之人。」在童心身边做事,丫头们习惯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弄清楚。 「那她去那里做什么?」 「说是带了菜去请大家尝尝,柳姨娘想问问厨娘们,那道菜合不合老爷和夫人的口味?要不要添点什么?问题是,那道菜再平常不过,是怀恩园的厨子经常做的。」紫衣点出这件事的疑点。 「她是柳姨娘厨房里的丫头?」 「并不是,我问过管事,她只是负责烧水打杂的粗使丫头。」 童心拧紧眉头,那就不合理了,如果她真让人去询问老爷夫人的口味,定会让熟悉厨事的紫衣过去,才能听得懂那边厨娘的意见,怎会派个粗使丫头……突地,灵机一动,她心中暗道一声不好。 「紫襄,你过来……」 童心在她耳边低低吩咐几声,紫襄仔细听了,回房取物件。 紫襄离开后,童心便唤了紫裳、紫袖前往怀恩园。 童心进门时,父亲刚吃过早膳出门,她遂看着正在收拾的下人,向紫袖使了个眼色。 紫袖略略点头,跟在下人身后出去。 童心向母亲道过安,走上前扶着母亲往小厅去,那里已经有管事等着回事。 童夫人看看童心道:「心儿,这些事情今儿个由你发落,虽说黎府后院是大夫人掌事,不需要你多操心,可说不准黎夫人仁厚,媳妇进门便想落个轻松,把权利权交到你手中,你得多少学着点儿。」 「是,母亲。」童心嘴巴应下,心里却不以为然,杀鸡焉用牛刀,比起商场厮杀,后院这些算得上哪门子破事儿,随便一个秋丫头就能搞得有声有色。 按下心里的不愿,童心拿起帐册,一目十行,三两下便挑出两个错处,把管事吓得脸色发白。 她并没有吊着人,几句话罚过便撂开手,接下来禀事的管事无不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就怕让大小姐挑出错处。 在负责府里修缮的管事说话时,紫袖走进小厅,童心抬眉目光一扫,紫袖轻轻摇了摇头,她那颗心才算落回肚子里。 还好,爹娘的早膳没问题,那么……那丫头想搞什么鬼?难道真是去询问老爷夫人口味的? 把事情处理过后,管事们纷纷离去,童夫人骄傲地看着女儿道:「我的女儿果然不同凡响,才一个时辰不到,就把随了娘多年的管事全给震住了。」 总归说来,是丈夫多年悉心栽培,才能养出女儿这样一副坚定性子,虽说把她留在后院着实是大材小用,可若能好好扶持丈夫仕途,也是美事一桩。 「他们还算本分。」 「本分?那还让你挑出那么多的错处,我猜,他们几个回去后都得熬碗安神药喝喝。」童夫人真看不透女儿的想法。 「水至清则无鱼嘛,有混水,下人做事才会尽心,否则谁肯撩起裤管把自己弄得一身湿。」 这些人也不算贪得厉害,若能睁只眼闭只眼,她自不会苛待,但若贪心太过,就不能怨恨她不留情面了。 「你啊,总有话说。走吧,咱们进屋里,昨儿个萧老板送来上好的血燕,你爹特地吩咐,让厨房给你炖上。」 血燕?!难道是在那里头下功夫? 「萧老板前阵子不是为了一笔生意同爹爹闹得不愉快,怎还会给家里送东西?」萧老板那人天性刻薄、心眼小,是个眶皆必报的人,那回的事情闹过后,爹爹还吩咐她出门要多带几个护卫,免得出意外。 「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爹那人,做事留三分情面,不多久前,你爹帮过他一把,若不是你爹出手,他那几间小铺子恐怕要被人给挑了。 你爹说,你这身子得好好调理调理,你和黎四公子年纪都不轻,得早点儿开枝散叶。」 脑子转两圈,童心在心底暗赞柳姨娘有点小聪明,若真是燕窝出差错,那么爹爹肯定会疑心萧老板,绝不会想到是自己的侍妾动的手脚。 她顺口把话题扯到柳姨娘身上。「娘,要说到开枝散叶,还得送一份给柳姨娘,爹爹可是指望她给童允再添个弟弟。」 「你爹要是听见你这贴心话,肯定会高兴,允儿刚生下来的时候,身子骨弱,时时夜咳,害得娘夜里睡不好,老担心他咳得厉害、养不活,幸好现在越养越健壮,不过……要是你能再多个弟弟,爹娘就能放下心了。」 这天底下怎就没有十全十美的事儿,那些田地里耕作的泥腿子,一年生一个,儿子多到养不活,而他们这样的人家,指望老天送几个儿子来继承家业却是这么困难。 「娘在担心什么?怎么说,爹娘还有女儿可依靠呢。」 「都要出嫁的人了,难不成还靠你给家里撑门户?」童夫人觑了女儿一眼。 「甭说弟弟身子健壮,就算真有个万一……日后,女儿一年生一个,生他个十个八个,生到黎府养不起,过继一个到童府,如何?」童心笑着说。 「你啊,就这么看不起黎府。依娘看,黎四公子那份才情,日后定是要飞黄腾达的,甭说十个八个,就是二十个也养得起,你要是有那份闲心思,就想想法子拉拢夫婿的心,别让他东纳一个、西娶一个,那种苦啊,是女人的心头痛啊。」 童心微微一笑,那种苦头她虽没尝过,却能理解。 和男人相处得久,她明白男人天性贪鲜好色,有了新鲜货儿,怎还耐烦回头看旧物?能摆在柜子里不往外扔,就算是念旧。 「怕啥,到时候女儿与他和离,带着儿子回府,这样一来皆大欢喜,他有新欢、我有儿子,各取所需。」童心无所谓的回道。 「你啊你啊,什么话都敢说,黎四公子要是知道你存了这个念头,还不气得悔婚。」童夫人板起脸孔教训女儿。 童心见状,连忙示弱娇道:「不就是仗势着爹娘宠嘛,这些话,我哪敢往别人耳边说,若不是当笑话讲给娘听听,也只能烂在肚子里。」 童夫人觑她一眼,脸上写着——你知道就好。 片刻,她叹息道:「娘说句公道话,你别心存偏见,黎四公子娘是见过的,人品才情皆是一流,只要你有心,好好与他相处,娘敢保证,你们定会和和美美过一辈子。」 一辈子?那么长的时间,哪是几句公道话便能保证得了? 第十章 见惯多妻多妾的男子,她对娘口中那个「和和美美」不抱期待,她家爹爹都算得上尊妻宠女的好男人了,还不是为子嗣,纳下好几房通房侍妾。 说话间,紫襄和怀恩园的大丫头彩云把熬好的燕窝给端上来,紫襄直接把燕窝端到童心跟前。 童心扬眉,眼神提问,紫襄点头,她眉头一松,果然被自己料中。 柳姨娘果然着急了,不过……看一眼摆在母亲桌边的瓷碗,柳姨娘是想顺道将娘给除去,好把童允接回自己身边养?一石二鸟之计,好盘算! 本来她还有那么点妇人之仁,想替爹爹周全名声,不将她的底给掀了,可既然她不仁,她又何必存义心? 在母亲之前,她先端燕窝到嘴边,做个假动作,紧接着出声大喊,「娘,别吃!」她的声音及时阻止童夫人舀燕窝入口的动作。 主子都作戏了,奴婢能不通力配合?紫襄、紫裳连忙过来,递茶送水,服侍主子漱口。 看那边乱成一团,童夫人受惊放下碗,快步走到女儿身旁急着道:「心儿,怎么了?」 童心擦去嘴边污渍,皱眉道:「这燕窝味道不对,紫襄,你给验验。」 童夫人本以为女儿嘴刁,厨子没把燕窝给熬好,可是见到紫襄拿出银针往碗里一插,瞬地,联想出事儿来,尤其当银针那端快速变成黑色时,她心头猛地接连跳过好几下。 「怎么会这样?难道是萧老板……」童夫人直觉反应。 「娘,先别下论断,咱们先关起门来查清楚,若不是萧老板,冤枉了旁人可不好。」童心镇定道。 「也是,彩云你去把厨房里的人全叫来!」 童心早就知道答案,未熬煮的干燕窝没验出毒物,简简单单将萧老板的嫌疑给摘了,这番审问作态,不过是让母亲把矛头对准柳姨娘罢了,毕竟前阵子童心才招惹了柳姨娘。 不过片刻,童夫人便领着童心和几个丫头嬷嬷往柳姨娘住的院子走去。 柳姨娘生了个儿子,老爷又巴望着她的肚皮再次开花结果,因此她虽然是最后进童家大门的姨娘,却占处宽敞明亮的屋子。 童夫人和童心到的时候,柳姨娘尽管吊着一颗心,等待怀恩园那头传来消息,表面上却装出一副好心情,与身边丫头说说闹闹,掐着花儿玩。 见夫人大小姐一起过来,柳姨娘下意识雏紧眉头,可她反应相当快,不过是转眼功夫便笑脸迎上。 「夫人、大小姐有事寻婢妾,让下人过来吩咐一声就成了。」她一面说一面把人迎进屋子,让丫头下去沏茶。 她笑,童心也笑,且笑得比柳姨娘更欢颜,这年头,当坏人的还真得有颗肥胆,至少得做到处变不惊。 童夫人面色不善,看得柳姨娘心惊胆颤,却不敢透露出半分心思。 入座后,童心朝紫襄点点头,紫襄上前,把一盏燕窝摆到桌上。 童夫人没有女儿的好演技,她板起脸孔道:「昨儿个萧老板送血燕过来,是难得一见的好东西,我让人熬了,给你送一碗过来。」 在看见紫襄端那碗燕窝上桌时,柳姨娘心头便发紧,怎么都没想到夫人会把这东西赏给自己。 她连忙堆起满脸笑意推拒道:「婢妾是什么身分,怎么能吃这等矜贵物,昨儿个老爷不是说,要给大小姐和夫人补补身子的吗?」 童心低下头淡淡一笑,原来她还真是听见爹爹说话,才选择在这上头下药,也是,这东西太昂贵,哪个下人敢贪嘴?只要没人偷尝,便不会在她们母女中毒前东窗事发。 「柳姨娘别客气,娘这不是盼着你给允儿再添个小弟弟,才特地一趟路送过来给你补补身子的。」要演戏,童心可不会输人。 「婢妾身强体健,用不着血燕,不如,大小姐用了吧。」 「我早膳吃撑了,那碗已经着人送回玉琼轩,这份是母亲从自己嘴里给枢下来的,柳姨娘千万别推辞母亲的好意,快快喝了吧。」 听见这话,她心头更惊,连忙回道:「婢、婢妾也吃撑了,不如先放着,待会儿再吃。」 「这怎么行,那边的崔姨娘性子跋扈嚣张,自柳姨娘生下弟弟后,她可没少闹过,待我们出去,这碗燕窝定会落入她肚子里,她那张肚皮不争气,何必浪费好东西。」 到时候崔姨娘出事,事情张扬出来,柳姨娘大可以推得一干二净,可这会她甭想要全身而退!童心冷冷一笑。 「别罗唆,快吃吧,你吃完,我们马上离开。」童夫人不耐烦,一双锐利的眸子直盯在柳姨娘身上。 柳姨娘被夫人盯得全身打颤,不敢不去捧那碗燕窝,却又不愿去捧,正左右为难。 紫裳见她双手抖得厉害,清脆一笑,把燕窝接到手上道:「瞧柳姨娘吓得……咱们夫人又不是小气之人,不时都会赏赐好东西给姨娘,怎地这回姨娘吓得这么厉害?这碗血燕比金子还贵,若是失手打翻,岂不是太浪费了?不如奴婢来伺候姨娘。」 紫裳把舀了燕窝的汤匙凑到柳姨娘嘴边,柳姨娘怎会不知里头有什么,紧紧咬住牙关,打死不愿意张嘴。 「怎么不吃,难道姨娘觉得这燕窝有问题?」 事迹败露了!柳姨娘在看见童心含笑的眼角时恍然大悟。 她低下头,不说话不认罪,整个人瘫软在地板上,打定主意就是哭,哭得梨花带雨、哭得楚楚可怜、哭得老爷回府,心疼自己被夫人欺辱,到时,她便反咬夫人一口,就说夫人嫉妒自己能生儿子,想毒死自己,就说…… 是了,那日大小姐还影射小少爷不是老爷的种,老爷是再好面子不过的,事后老爷不是把大小姐叫进书房,狠狠责骂一顿吗?这回,她定要闹得小姐脱一层皮,如果能让老爷反悔,扣下她的嫁妆,再好不过! 心头一横,她立定主意,一味的哭,哭声穿透屋宇,几个姨娘和下人全聚到门口看热闹。 「真是怪了,夫人赏赐燕窝给你,你不吃还哭得这么厉害?柳姨娘可否替我分解分解,这是为着什么?」童心冷笑问。 「夫人……夫人想毒死婢妾。」豁出去了,柳姨娘咬牙恨道。 「柳姨娘怎么会这样想呢?夫人可是很期待你再为童家添个小主子呢。」紫裳是个伶牙俐齿的,说的话合情合理。 「我的丫头今儿个进怀恩园,听见夫人和小姐密谋,要除去婢妾。」仰起泪流满面的小脸,柳姨娘打算拚个鱼死网破。 「是哪个丫头听见的啊,把她叫出来对质如何?」 「是、是……」她往门边一指,指出自己的大丫头宛儿。 宛儿见主子指向自己,本能想反驳,可被主子那双凌厉眼睛扫过,她心头受到惊吓,忽地双膝跪地,没人问话,自己便一骨碌的把话全给交代了,也不管合不合理、有没有漏洞百出—— 「今儿个姨娘身子不爽利,命奴婢去怀恩园禀报夫人时,听见夫人和大小姐密谋,要用毒燕窝害死姨娘。」 人啊,越是慌乱越是容易出错。童心细细看住她,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 「怎么可能呢?宛儿姑娘去怀恩园的时候约莫是辰时二刻,老爷还没出门,而本小姐到的时候已近巳时一刻,老爷已经离府,这当中,你人在哪里?」 「奴、奴婢……」宛儿慌得不知所措,想挤出话解释,却发觉脑子里一片空白。 童心也不容她想清楚,又续道:「你在柳姨娘屋子里,想做出主仆都安分待在屋子里的模样,若怀恩园出事,自不会有人联想到你头上。可惜柳姨娘派到厨房下药的三等丫头脑子不好,一进厨房,准备往熬燕窝的陶罐里下药时就被人给抓住,她是个胆小的,一旦被抓,什么事全都招了。」 「阿屏说谎!我没让她去下药,是她、她不安分,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每回老爷过来就打扮得花枝招展,想勾引老爷,夫人明监呐。」柳姨娘直觉否认,把事情全推到三等丫头身上。 柳姨娘一出口,宛儿心中暗叫一声不好,阿屏没在怀恩园被逮,她下药后回来禀过事,柳姨娘还让自己赏她二两银子,柳姨娘怎地糊涂了? 没错,说谎的不是阿屏,是童心,那丫头在她们进院子时企图抢进屋里禀报柳姨娘,却先被嬷嬷给活逮,什么话都没来得及招,不过…… 第十一章 童心瞄一眼刚被带过来的阿屏,她眼睛瞪得老大、满眼狂怒,被主子诬赖的她,大概很乐意全招了。 童心笑得更加欢畅,看着柳姨娘的目光就像看着落入陷阱、四处乱窜的老鼠似的。 「我又没说是谁,柳姨娘怎就知道是阿屏下的药?」 被套话了!柳姨娘急得握紧拳头,刚才要是不说话就好,只要她不招,就没人能拿自己奈何。 用力抿起嘴巴,她再不开口说话。 「也好,你闭上嘴巴,静静听我道来,前几天老爷有桩生意要管事江青跑一趟江南,事前召了江青住进南院商议,可柳姨娘春心萌动、夜会情郎,却教老爷给发现了。 「这事儿可是为难老爷了,江青年少有成,是个能谋事的,老爷日后还想重用他,而柳姨娘好歹是小少爷的亲生娘亲,为小少爷的名声着想,实在不愿意对姨娘动手、授人话柄,思来想去决定花点银子将姨娘送回老家,并且去套套江青的话,看看他是不是个知恩图报的。 「幸好江青还有几分良心,懂得悬崖勒马,不但把自己同姨娘的关系交代得清清楚楚,还说道柳姨娘有意谋害夫人和本小姐。 「姨娘想先除掉我们母女二人,霸住童府后院,再将老爷身边的姨娘一个个解决,之后再用同样的手法毒害老爷,届时童家产业便落入姨娘手中。总算江青良知发现,若不是从他那里得到确切消息,夫人总不能日日防贼……」 话未竟,柳姨娘忍不住大喝一声,怒斥,「说谎,是江青勾引我的,是他想图谋童家财产,是他……」 童心莞尔一笑,接下来的话,听与不听都不重要。其实她说的那一篇根本没有半句禁得起推敲,所有的话不过是她的臆测罢了,她的人查到江青很可疑,其余的话爱怎么编全由己心,目的不过是想激得柳姨娘失去理智,为求自保,讲出几句实话罢了。 不管能从柳姨娘嘴里捞出几句实话,不管柳姨娘承不承认是否下毒,只要她招出与人苟合事实,母亲就有权处置柳姨娘。 她才不管历程如何、不管是否说谎骗人,她只在乎结果是不是自己要的。 在柳姨娘滔滔不绝说着江青的阴谋时,她在紫裳耳边低语。 这天下午,柳姨娘被关了起来,而消息飞快地传出去——柳姨娘发疯了,口口声声指控江青对童老爷图谋不轨,说自己手中握有江青想图谋童家家产的证据…… 当天夜晚,江青闯进柳姨娘屋子,执刀杀死柳姨娘,转身欲离去时却被府中护卫活逮送官,人证物证皆全,被判绞刑定瓛,等待秋决。 【第五章 以眼遘眼不吃亏】 红通通的天地在眼前晃个不停,晃得童心有些头疼。 记得试嫁衣那天,凤冠上的珠翠宝石把她压得抬不起头,紫裳心疼,忍不住道: 「凤冠干么打造得这么沉?难不成想谋害新娘子?」 几个丫头长期跟在童心身边,心知主子脾气,早已养得随兴随心。 童心回话,「别把工匠想得这么邪恶,凤冠之所以沉重,应该是想让新嫁娘提早适应吧。」 「适应什么?」紫裳直问。 「适应被人压在头上,学会乖巧低头。」 可怎么办呢?从小到大,她学了满肚子知识学问技巧,就是没学会过如何向人低头,大家都赞她聪慧,连爹爹也道:不是你能不能,而是你要不要,天底下,还没有我家女儿学不会的事儿。 明明是轻轻巧巧的几句,童心还带了点调笑口吻,却没想到转眼四个丫头全低下头,眼底泛红。 教习嬷嬷的谆谆叮咛,官家夫人该遵守的大小规矩,别说主子,即便是她们几个丫头,也感到压抑沉重。 结这个亲啊,人人都说主子攀高枝、运道好,说老天厚待童家,可她们怎么看都觉得主子委屈。 童心笑道:「我这个做主子的都还没低头呢,怎么你们先低头了?」 紫襄考虑半晌,憋着气道:「若小姐发觉姑爷不值得依靠,就和离吧,带着老爷给的嫁妆,可以海阔天空过好日子。」 紫襄话一出口,紫衣心慌,急急忙忙拍她一下膀子低声道:「你真真是连命都不要了,这话若传出去,老爷不把你发卖才怪。」 童心看看两人,蹙眉道:「你别吓唬她,我倒觉得紫襄没说错,人嘛,怎能发现前头没路就待在原地,把自己活活饿死?」 「不然呢?」紫衣闷声问。 这就是身为女子的悲哀,嫁错郎便是终生误,像她娘亲,活生生给爹爹打死,几个女儿卖的卖、嫁的嫁,攒下来的银子好让当爹的娶美貌继室,谁敢多说半句话? 「当然是要继续往前闯,遇山炸山、遇水造船,碰到断崖,绑根粗绳子往下攀,谁知道山谷底下没有一片桃花源?」 童心豪气万丈说完这段,把压得自己脖子往下缩两节的凤冠除去,整个人陡然一松。 因此待嫁的这些日子里,她心底盘盘算算的都是和离。如果情况比自己料想得更糟,如果黎四公子有特殊癖好,如果黎府是外头光鲜、内里腐败的肮脏处所……她该用什么手段顺利和离? 花轿终于到达黎府,在喜娘和紫袖的扶持下,童心稳稳地坐在床沿。 像是一场不真实的戏似的,一大清早,她被唤醒,净身、梳髻、上妆、换嫁裳、上花轿、拜堂…… 所有的过程,她不认真、分心了,像一只木偶随人操纵,她脑子里摆进太多事,却忽略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天,直到坐定,直到发现屋里有许多人,在一旁低低讨论的噏嗡声,几句商户女、下等人的字眼闯进她耳里。 童心想过,这里的人不会喜欢自己,尤其是和黎府交好的人家。 他们是官、是一群和她这种商户女截然不同的人物,不管有意或无意,他们从小就被教导看轻商户,自觉高人一等,即使他们的生活不能缺少商人为他们带来的便利。 一只外来鸡被关进笼子里,都会被斗得鸡飞狗跳,何况是一个与他们格格不入的女子? 她很清楚,黎育岷是怎样的一「锅」香饽饽,有多少名门好女想嫁,偏偏让她这个名声不佳、家世平凡,勉强拿得出手、只有俗气到不行的黄白物的商户女给捷足先登,心里头那股子气啊,真难平息。 她能够理解,但理解不代表乐意自己被欺负。 童心胡思乱想的同时,红盖头被掀开,她一抬眉,撞进黎育岷的视线里,那是双温润似水却又饱藏智慧的眼睛,眼角含着微微笑意,他半句话没说,童心却能感受到他的安抚。 他也知道她不安?也知道她已经将藏好的爪子准备伸出来? 她没笑,就这样定定看着黎育岷,一瞬也不瞬。 「真不害臊,这样直愣愣地看着男人,果然是低三下四的商户女。」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一句话,让正在拚命夸奖新娘子美貌天成的喜娘僵住,接不出下一句。 黎育岷眉头微蹙,但转瞬间,童心便见他咧起嘴角笑开颜。 他一笑,童心原本还称不上直愣愣的目光,现在果真直愣愣了,他……真是个好看的男人,眉眼鼻唇无一不美,便是女子生成他这副模样,都可以称为绝色,何况这样的脸长在男人身上,这才是真正的祸国殃民呐,弟弟童允的等级远远及不上他。 童心尚未反应过来,便见黎育岷转过身,朝着站在喜房内的一堆女子道:「不知道方才开口的是哪位姑娘?」 他在笑,笑得耀眼灿烂,笑得在场姑娘们瞬间绯红脸庞,那位开口的姑娘不禁朝前迈出一步,虽是满面赧色,依然大方地朝他望去。 「是林尚书家的姑娘吗?」 「是,黎四公子。」她娇滴滴地应下。 她本想再多补上两句说:四公子可记得我们曾在宫里见过一面?家兄与四公子是同窗好友。以示两人关系不同,却没想到黎育岷很快接下话。 「多谢林姑娘拨冗前来观礼贺喜,想必姑娘通透明白,拜过天地之后,在下已经成为童氏的丈夫,若是林姑娘要这般『直愣愣』看着在下,还请姑娘先问过夫人允不允许?」 他用对方的话砍对方一刀,又狠又猛,半点不留情面。瞬间,一颗芳心遭人践踏,林家姑娘两眼倏地发红低下头,自觉难堪,哭着跑出喜房。 第十二章 黎育岷的做法让其他有心挑衅的姑娘噤声,当然也有些不怕死的,只不过经过这一幕,心里多少明白,黎育岷是护定自己的妻子,尽管她的身分卑下。 当然,最得意的是童心那四个丫头,她们眉目传……,姑爷好像比想象中要好,也许小姐和姑爷真能和和美美过一辈子。 童心慢慢将视线从黎育岷身上挪开,她是个多心眼的,一件小事都要掰成八瓣细细分析,何况是这样出格之事,垂下柳眉,她自问:这人,当真是为自己好? 旁的人天真些、单纯些,或许看不出来,但她是经历过世面的,焉能不知道他这是把妻子给推到风口浪尖。 日后,他不纳通房、不迎妾,定是家中恶虎不允,他把美女的芳心当成大粪糊在地上,是因为害怕家中内人,她的出身不良,本就足够让人诟病,现在再来这一出,她永远别想在官家夫人当中混了。 可,她怕吗?不怕,再大的风浪她都经历过,这些小女子的小心思,她还没放在眼里。 若她真存心整人,几句话就能逼得这些闺阁千金走投无路,连半分手段都不必祭出。 至于她们要给她下恶名?来啊,谁怕谁,招架不住的人先喊输。 黎育岷坐到喜床边,眼神示意喜娘继续进行仪式,结同心结、喝交杯酒、吃子孙饽饽……直到喜娘说过一串又一串的吉祥话,端着匾箩来撒帐,一把把红枣、桂圆、花生、栗子纷纷往他们身上丢时,童心的臆测变成十足十的笃定,她果然教在场不少女人给记恨上。 她不知往黎育岷身上丢的果子有没有几分劲道,但朝她这边丢来的,有不少重手。 几个女子的扬臂动作带上凶狠,这情况许多人都看在眼里,却没人出声制止,有人想看好戏,有人想藉着对方替自己出一口气,当中有个穿朱红长衫的女子最过分,丢过一把又一把,丢完手中的不过瘾,还抢走别人手里的再接再厉。 这个过分举止看得紫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顺手抄一把花生就想回砸。 紫衣发现,连忙扯住她的衣袖,生怕她给小姐招惹出祸事,这里一个个都是官家千金,小姐惹不得,总不能害得小姐出嫁第一天就挨公婆的训斥,传出去,小姐的脸面要往哪里摆? 黎育岷也看出来,低声在童心耳边轻声道:「需要我帮夫人解决吗?」 「不过是小事,妾身能处理的,只不过……怕气了娇客,坏了黎府名声。」 黎育岷眉头微扬,自己明明不想娶个会惹事的,却没想到听到她将要惹事时,心里出现些许小期待,期待她做出惊人之举。 他奇怪了,在娶进新媳妇的第一天。 「夫人多虑,黎府名声不是夫人造就的,就算有些小冲突,自然不会坏了黎府名声。」 在黎育岷看来,自个儿这话是鼓励、是推波助澜、是站在和她同一边,暗示她:小小冲突不打紧。可听进多思多虑多怀疑的童心耳里,意思却是:你爱怎么做都行,但别指望黎府给你靠。 童心微笑,她从没想过依靠谁,她比较常做的是证明自己,证明自己可以,证明自己行,证明自己即使是个小小女子,能力却不输给大男人。 「既然如此,妾身不客气了。」 千万别客气,黎育岷在心底悄悄地接上一句,脸上带着看好戏的神情。 终于所有人歇下手,童心盈盈起身笑道:「多谢诸位姐姐妹妹给我们夫妻这样『盛大』的祝福,都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各位参加婚礼自是希望能沾沾喜气,不如就此将喜气分给各位姐妹。」 话落,她朝紫襄颔首示意,转身满满地捧上两掌心撒在床上的干果笑道:「愿在场的夫人都能添丁生子、愿姑娘们都能找到一位好夫婿。」 众人讶异童心的表现,当新娘子的不都该羞答答得连头都抬不起吗?她怎能这般落落大方、与人说话,也不怕新郎不满意? 童心哪会理会她们心中暗话,双手扬起,把干果往前轻轻一抛—— 所有人眼睛全盯在童心身上,而紫襄藉这个势射出暗器,之前那位砸童心砸得最狠的红衣姑娘着了道,吃痛惊呼,却不晓得发生什么事,只觉得整张脸像同时被好几只蜂儿给叮上,热辣辣地痛着,可她脸上敷了厚粉,没人发现有何异状。 她掩住双颊,看看左右,寻思着,是不是童心下的毒手? 可现下有那么多只眼睛看着,童心手上的干果不过是轻飘飘一抛,哪能弄痛自己?何况站在她身边的人都没事,独独自己喊痛,众人心里定要不屑,以为她嫁不成黎四公子心有不甘,林尚书家的千金已经被扫脸,她可不想步人后尘。 这天回去后,她卸下浓妆,发现脸上出现几十个小红点,吓得赶紧寻药、厚厚涂上一层,却不料隔天小红点变成一颗颗豆子大小的紫斑,吓得她好几天不敢出门。她每每死盯住镜中的自己,常被镜中人的丑陋面貌、狰狞表情给吓昏过去,不过这是后话了。 黎育岷自然听见郭姑娘的惊呼声,心知有异,可他把全副精神摆在娇妻身上,竟瞧不出问题在哪里,但……也好,终是让她出了口恶气,毕竟谁家的新娘子会在自己的喜房里憋屈?就算是恶婆婆,也得在大喜日给新娘几分面子,京城这些名门闺秀真是越活越回去。 满屋子人退尽后,黎育岷得到前头应酬,他对童心道:「先除去这身累赘,好好休息吧。」 他的口气无比温和,听得紫丫头们心软,童心微微一笑,点头相应。 黎育岷离开后,童心在丫头的服侍下除去凤冠霞帔、泡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再吃些点心茶水、填填肚子后,拿出本闲书慢慢读着,没多久被派出去的紫衣、紫裳回来。 放下书,童心看向她们,两人脸色无异、神情安适,换言之,方才令自己难堪的那几个傻姑娘不是黎府亲戚?这样很好,她真没打算兴风作浪,把人家的后院弄得乌烟瘅气。 「说说,探听到什么?」 童心眼神示意,紫襄、紫袖搬了椅子到床边,还麻利地挪来小几,摆上茶水吃食,让她们一边说话一边填肚子。 童心这人,别的好处没有,但凡是自己人,便处处周到、不允许她们受半点委屈,这叫护短。所以在她心里,外人和自己人泾渭分明,要得到她的诚心实意,得先得到她的认可。 「黎府除老太爷之外,有四位老爷,大老爷、二老爷在京里当官,三老爷在外地为官,官声都不错,只有四老爷守在乐梁老家,虽然皇帝赏了个小官,却是没啥作为,不过四老爷长得一派潇洒风流,前两年还迎娶公主进门,日子过得也不差。 「咱们家姑爷是四房老爷外室所出,据说亲生母亲本是青楼名妓,后来母亲过世才被接回黎府,当时主持黎府的是一位贵妾,姑爷在她手下受过不少苦,幸而姑爷展露智慧,受黎老太爷看重,亲自带在身边教养,才渐渐有出息。 「大房老爷膝下无子,只有两个女儿,都已经远嫁,黎老太爷便将姑爷过继到大房名下,大老爷、大夫人指望着姑爷传承香火,待他甚好,且这些年姑爷受到皇帝看重,让黎府其他房颇为羡慕。总之这一房无姑嫂妯娌,只有婆婆和太婆婆,听说两位长辈都是宽厚人,日后小姐同她们相处应是不难。」紫衣侃侃而谈,把自己所听的一一道来。 「姑爷不是有个妹妹嫁给平西大将军?」 「小姐说的是八姑奶奶黎育清,她和五少爷为同母兄妹,听说他们出身也不好,母亲是个寡妇,也是四房老爷的外室,许是同病相怜吧,他们与姑爷感情特别些。 「八姑奶奶嫁给平西大将军后,经常回府陪祖母、大伯母说话,至于五少爷现在镇守幽州。姑爷极疼爱这位八姑奶奶,事事为她作主,有机会的话,小姐应该同八姑奶奶多亲近。」紫裳接着道。 「知道了。」 黎老太爷和老夫人与长房同住,掌权利的是大夫人,童心不指望从权利里捞油水,更没心思与长辈夺权,免得累着自己,还传出强势名声。 「奴婢在府里转了两圈,每个人见着我们都笑咪咪地问好,还指点我们,哪里是谁的居处、哪处的园子风景好,想来应是没有奴大欺主之事。」紫衣再道。 「黎府上下就这么和乐?没人相争、暗使手段?」童心问道。 第十三章 不合理,连童府小小的商户,都出了柳姨娘那档子事,怎么黎府就这么风平浪静、和和睦睦?她缓缓摇头,认定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这天底下只要有糖的地方就有蚂蚁,黎府这块大饼,连外头的人都想咬上一口,何况是已经住在里头的角色。 「你们出去逛一圏,双员到拔尖、出脱的人?」 紫衣微笑道:「黎府里主子少,老太爷、大老爷和姑爷镇日忙着朝堂上的事,三人齐心,想把黎府发扬光大,平日在家的,也就老夫人和大夫人这对婆媳,听说老夫人不 管事,而大夫人算不得精明,却是贤良淑徳、温和宽厚之人,不是个好争性子。 「据说长房过去有几个小妾,为争宠也曾闹过不少事,后来因为无出,而大老爷本不好女色,过继咱们家姑爷后,便淡了子嗣心思。为免除麻烦,大老爷亲自将她们打发出去,从此府里风平浪静,没折腾过什么大事。」 童心点点头,这就说得通了,没有女人、没有嫉妒,也就没有党派、没有暗生手段,生事?确实没必要且无聊。 「其他几房夫人和奶奶呢?」 「都不住在一起呢,三房离得远,三、四年才回京一趟,四房在乐梁老家,只有过年才会进京,不过听说二房夫人的性子确实难缠些,好小利、眼皮子浅,给点好处应当能够收买。」 「明儿个给长辈敬茶,都能见着了吧?」童心在心中打算着。 「是啊,咱们家姑爷可是黎府孙辈中最出脱的一个。」紫裳带着与有荣焉的笑脸。 童心瞪她一眼,取笑道:「咱们家姑爷?这么快就教人收买了?」 「还不是见姑爷待小姐好嘛,想到姑爷给那个林家姑娘下脸子,奴婢想十次、想一百次都忍不住偷乐。」紫裳说着说着,又是满脸笑容。 「看来老爷没挑错人,姑爷确实可以依靠。」紫襄插话。 「情况总算没有小姐料想的那样糟糕,也许小姐可以依赖姑爷。」紫袖也道。童心生性多疑,又在商场上混得久,遇事便会多些想象。她没办法像她们这样乐观,扬眉道:「如果秋桦几个在,定不会像你们这样一面倒。」 「怎么说?事情都是摊在咱们眼前的,难道小姐看不见姑爷替小姐撑腰?」紫袖忍不住问道。 「过去身为商户女,官家女子不屑与你们家小姐相交,可日后不管是为着应酬还是身为黎四奶奶的责任,我都不得不与那群女子碰在一起,今儿个你家姑爷这番行止是真的替我撑腰?还是把我推到风口浪尖,让我成为众家小姐的人肉箭靶?还真不好说。」 过些日子婆婆定会领着新妇出席各家宴会,到时她得遭受多少白眼?她颇期待。 「小姐的意思是……姑爷故意让你下不了台?」紫衣惊讶。 「难道姑爷不满意这门亲事,刻意给小姐下绊子?」紫襄忧心忡忡。 「为啥不满意,咱们家小姐既聪明又能干,满京城也挑不出第二个比小姐更厉害的,更何况那上百抬嫁妆,有多少人眼红啊!」紫裳不满,为主子抱不平。 「也就你们几个丫头把小姐我看成珍珠,不知道有多少人把我当成鱼目呢。」闺中女子营商,名声本就不好,再加上那些手下败将的宣扬…… 唉,她本没打算择门好婿,到最后却是如此高嫁,不知道今儿个晚上过后,会有多少名门闺秀哭红一双眼睛。都说怀璧其罪,她啊,罪过大啦。 现在也只能希望自家婆婆不爱热闹,这类不怀好意的宴会能少参加些。 「所以啦,你们几个傻丫头,别看姑爷朝你家小姐多笑两下,就当真以为他是好心肠,别以为他多讲两句好听话,就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多想想、多看看,别被卖了换了现银还替人家数元宝。」 「知道。」丫头们齐声应下。 「说到嫁妆……」 童心还真没搞明白,爹娘没事给她置办一堆华而不实的东西作啥?这黎府哪缺桌子、少柜子了?她本就不爱把金银头面插戴满身,干么给她几十箱的珠宝簪佩?与其给她那些,倒不如多给她些银票,好教她手头宽裕些。 「明儿个你们几个把嫁妆整理入库,再把单子交给我。」她开口交代。 「是。」 「今晚紫襄守夜,其他人早点回屋子休息。」 「是。」众婢领命。 紫襄先回屋简单洗漱过,再回耳房待命。 童心重新把书拿起来,心头犯疑,爹娘怎么不把嫁妆单子给自己一份,让她模模糊糊的,心里没有个底呢? 【第六章 火花四射新婚夜】 黎育岷喝多少酒,童心不清楚,他进屋时跌跌撞撞,好似连站都站不稳。 可门一关上,那双眼睛清澈无比。 假装!童心不讶异,欺敌也是一种战术,从前在做生意时,自己没少做过。 紫襄传来热水,黎育岷不让人服侍,自己进净房洗干净后才出来。 看着他,童心相当不习惯。 她不习惯一个陌生男子闯进自己的地界,但她知道这场婚礼过后,状况已然改变,更何况严格说来,是她闯入人家地界,不是人家闯入她的。压下陌生感,童心放下书、下床,寻来一块干净帕子,走到黎育岷身后替他拧干头发。 她没伺候过人、没帮人拧过头发,真的很不习惯。 黎育岷多看童心一眼,她的手法并不熟练,显然从来没做过这种事,可她也聪明地理解到,经过一场婚礼,童大小姐变为黎夫人,许多事情本就会改变,不管乐意或不乐意,她终究做了……她并没有岳父想象中那样傲慢。 处处看吧,也许娶个厉害媳妇,没有想象中那样糟。 「累吗?」黎育岷善意开口,纯粹是没话找话讲。 「有点。」 短短几下功夫,她便上手,都说天下无难事,何况是替丈夫擦擦头发这种简单活儿,自尊这种东西固然重要,但为了日后生活便利,偶尔略抛开一下,也没有多大要紧,她自认最在行的本领是能屈能伸。 可不,营商嘛,若连折腰都不成,怎能诱得银子上门。 童心站在他身后,轻浅一笑,这是好的开始,那个「山无陵,天地合,才敢与君绝」,她从来不敢想,只要能平安相处、各取所需,不争不吵、好好过日子就行。 「婚礼确实是折腾人。」黎育岷接话。 从刚开始不断的落帕子,到后来的顺手,黎育岷明显地感受到她的变化,是个伶俐人,他想。 「人生不就是一场折腾?只不过有时候折腾得厉害,有时候消停些。」 「这话听起来倒新鲜。」 黎育岷心里笑道:大概没几个男人的洞房花烛夜里不直接上床,反在说新鲜话的吧。 「新鲜的事多了去,只不过通常不会发生在大宅院里。」她这是在自怨,自怨自己离新鲜越来越远。 他听出来了,扬眉问:「你不喜欢生活在大宅院里?」 她并不喜欢说谎,但擅长说谎。 矛盾吗?是啊,有点,她本身就是个矛盾的女人,总觉得说谎话这种事就是种重大折腾,说过一句得再补上一句,若是感觉会被戳破,又得再补上一串,这样一句一串一篇……无止境,弄到后来根本搞不清楚自己说过什么,然后漏洞百出、失去信用。 所以她不用谎话对待自己人,只用来对付敌人、对手,她不介意对敌人失去信用,但她介意对自己人使心机,她不想连回到自己的地儿也不能放轻松。 所以她护短,所以外人、自己人泾渭分明,而黎育岷还不是她的自己人,于是,谎话一骨碌地吐了出来。 「怎么会?生为女子就该终生守着自己的家宅、夫婿,我不过是运气好个几分,比旁的女人多些见识,却没忘记自己的本分。」 她笑得眉弯眼眯,至真至诚,就像在对付客人那样。 童心的话让他微微一愣,可不消多久他便笑出声,她的话不可信,否则岳父怎会令他留一手,并亲自将女儿的七寸交到他手中。 失望吗?当然,谁不希望夫妻一心? 可多数女子习惯把真心隐藏在假意里,让男人去猜、去想、去臆断,也许对女人而言,这样的虚伪会让自己感觉安全,只是他想不到,连她也需要靠隐瞒来令自己安全?他抽掉帕子,握住她的手,拉着她坐到自己身边。她的手不像一般女子那般柔若无骨,指节处有薄茧子,是长期打算盘的原故吧? 第十四章 她大方坐下,没有忸怩害羞,坦然的目光与他对视。 「你并不想嫁给我,对吧?」他用的是疑问句。 她略一思索,考虑着在不说实话的情况下,哪种话更能说服他。 「哪能呢?黎四公子与三皇子并称京城双骏,哪个名门闺秀不想着攀上这门亲事,何况以童府家世而言,是高攀了,若非如此,喜房怎会出现下午那幕?」她的口气有些酸溜溜的,嘴角微掀,一股子骄傲挂在嘴边。 他看见了,眉微弯、唇微展,她是个很难交心的女子呐。 「我没料到会出现那些事,母亲知悉后心里也不舒服,以后那几位小姐应该不会上门碍你的眼了。」 「她们不上门,可京城就这么点大小,终究会碰上,名门贵户不都喜欢办赏花会、春游会……藉各种名目把人给凑在一起。」毕竟见过世面,童心顾虑得多。 「是,那些宴会通常有两个目的,其一,让未婚男女碰在一起,评点对方,促成日后的婚事;其二,男人不方便出面的事,必须透过后院女子来联络各家感情。但不管是前者或后者,黎府都不需要你去做这种事。」 早些年,祖父刚刚重返朝廷,黎府必须在京城立足生根,那时候确实需要祖母和母亲去做这种事,他有印象,当年祖母因而倦怠困顿、身子虚弱,可为着丈夫、子孙,还是得打起精神,往各家各院去应酬拉拢,好让他们几个爷孙在朝堂上行事顺利。 可此一时彼一时也,现在情况已然不同,黎府脚步站稳,而祖父是皇帝身边近臣,他们要顾忌的是龙心、是不乐见臣子拉拢结党的皇帝。 所以……童心摇头,是自己猜错了吗?回望他,她在心中忖度,他的话中有几分真实。 「若黎府真的需要做这种事,我想,祖父应该能够找到更合适的孙媳妇。」比如一品大员家的千金或郡主。 这句话有强烈的说服力,虽然有眨低童心的意味,但无法否认,于是童心信了他。 做错事、想歪了人心,她认错!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腹,是她邪恶的认定他挑事让自己难收场,是她的错。 童心并不晓得自己在认错时表情没有平日的精明能干,而是带着微微的歉意和娇憨,她会略微歪着头、蹙紧眉头、轻咬下唇,像做错事的小女娃儿,有点傻气、有很多点可爱。 看着她,黎育岷移不开视线。 第一眼相见,是在红盖头掀起的那一刻,他发现她有一双灿亮灵活、闪动人心的漂亮眼睛,她脸上涂着浓妆教人分辨不清五官模样,但她的自信与大方教人激赏。 而眼前这张干净的、略带英气的脸蛋,带上憨甜的表情,有点不协调,但他喜欢。 一个莫测高深的岳父让他有旗鼓相当的剌激感,而这个与外传并不相符的妻子让他感兴趣,短短几天,他对这门亲事有了新看法。 「为什么黎府不需要做这种事?因为要鹤立鸡群、显示清高?但就是清流名臣也会互相攀交。」童心认真问出她的疑问。 「上头那位不爱臣官结党,所以除非必要应酬,你不必出面。」 「这就是黎童联姻的原因?」童心直接追问。 他不回答,唯淡漠一笑。 童心恍然大悟,原来是帝心圣意,难怪黎老太爷特地寻了童府为亲。 可是千百年来,哪有朝臣不结党营私的?即使皇帝老子摆明不爱,可他高坐朝堂之上、尊养在宫廷内,怎能掌控所有朝臣的私生活? 说难听点,多少清流大官,口口声声两袖清风,但私底下收过她送的「大礼」的为数还不少,她不相信,黎老太爷为官多年会单纯到连阳奉阴违这种事儿都不懂。 见着她时而紧蹙、时而挑起的双眉,黎育岷嘴边笑意更深了。 果然如岳父所言,她生就一颗七巧玲珑心,什么事儿都要来回思虑千百遍,才敢下定义。 就这么难?对别的女子而言,成亲就是找到一个能够倚靠终生的男人,从此生儿育女、安安稳稳过完下半辈子,何必理会对方议亲的原由,毕竟那理由再荒谬,人都已经嫁进门,刨根究底有意思吗? 「思虑不必那么重,让我们之间成立关系的是婚姻,不是生意。」黎育岷在嘲笑她,忖度着下一刻她会不会拿出帐本算盘敲敲拨拨,计算这场婚事的损益? 「谁说婚姻不是生意?」童心想也不想便反口辩驳。 话一出口,她惊觉不对劲,在心中痛骂自己,真是的,早早计划好的,先装几天淑媛、悉心观察黎府上下,择出一个最安全的生存角色,现在却……三两下露出马脚。 唉,是在他面前说谎不容易,还是她对他太轻易放下戒心? 「婚姻是生意?怎么说?」又是一句新鲜话,黎育岷又感到兴趣了。 真话泄露,谎话怎么也补不上,这时候再顽强抵抗没意思,考虑片刻,童心选择说真话。 「何谓生意?生意就是交换所得、各取所需,婚姻亦然,男人需要女人为他生儿育女、开枝散叶,要女人为他掌理后院、联络交际,而女人需要男人供养一生、荣耀母族,因此低娶高嫁为正理,因此女子若无出得为男人纳妾。」 「你把夫妻之情看得很轻?」果然是个冷血的。黎育岷闻言失笑。 「怎么会?碰上老客户,买卖间我也会打个折扣,何况丈夫是一辈子的顾客,自然要对夫君多方体贴、设想周到。」 「若如你所讲的那样,为什么会有夫妻闹得天翻地覆?为什么会祸起萧墙?反正买卖不成仁义在。」 「这就是我想不通的地方,天底下又不只有一棵大树,何必非要在这上头吊死,也许多走几步,能发现更高、更绿、更能替自己遮荫的大树。」 所以她气恨柳姨娘愚蠢,又不是没有其他的树可以选择,干么非要靠上她家这一棵,靠也就靠了,反正她家大树很会结果,分她一二无所谓。 可柳姨娘心大,爱上她家果子、又舍不得旁边的柳树条,最后搞得吃不到果子还教柳树扎伤手。 想到柳姨娘,就想起弟弟……童允不是她的亲弟弟,娘哭红眼睛说:枉我疼他一场,谁知他竟不是你爹爹的亲生儿子。 出嫁在即,又不能悔婚,当下童心只能劝道:只要娘心疼弟弟、悉心教导,别让他像亲生爹娘那样长出一副坏心肠,他长大后,自然会懂得孝顺娘亲、敬爱爹爹,将童家门户撑起来,是不是亲骨血又怎样?我还听过亲生儿子砍杀亲生父亲的惨事呢。 这人世间呐,什么事都说不定,只能求本心,赚钱也一样,用歪手段挣来的留不久,她跟着爹爹学几年生意,便看透世间许多无奈事。 「换言之,哪天你发现我不可靠,就会大步跨出去,寻找另一方绿荫?」黎育岷扬眉问。 他那个表情叫做不生气,还是叫做城府深、心计重?她分辨不清,比起许多商人,他更让她捉摸不透。 如果确定他不生气,她会回答:是啊,夫君难道没听过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分飞?如果确定他生气,她会顺他两下毛说:夫君这是什么话,我可是很看好夫君这棵遮荫大树的。 但黎育岷……她是真的看不清。于是童心不答反问:「夫君能够允许自己无法被依靠吗?」 眼睛一勾,黎育岷把她心思抓透澈,她这是没把握,才将问题丢给他。 若夫妻关系是场角力赛,童心注定要失败,因为她看眼色、揣测人心,是为着做生意,而他看眼色、端测人心,是为着生存,这两之间有相当大的差异,生意成不成无所谓,但想生存得必胜。 所以两人程度不可同日而语,最重要的是,黎育岷有个心机高深的岳父伸手援助,而童心必须孤军奋战,赢面等于零。 「不允许。」他回答她后再补上一句,「既然你已经嫁给我,便安心倚仗吧,我会替你撑好一片天空。」 童心点点头,又问:「夫君要替我撑天,那我得回馈给夫君什么?」 他略略思索道:「别欺骗我,有话直说,甭算计、甭耍心机,我们是夫妻,是要在一起一辈子的男女。」 他的话听似简单,可于她还真是千难万难。对外人,她说谎不必打草稿,欺骗不觉罪恶,算计是家常便饭,心机是绝对需要的手段。 第十五章 他这样的要求呐……或许撑不到三个月,两人就得谈和离。 她尚未回答,黎育岷先笑着说:「春宵一刻值千金,我们似乎浪费太多时间在说话上头。」 尽管他很喜欢同她说话,但洞房花烛夜的意义不可废。 思绪被拉回来,童心轻咬下唇,她不是那等害羞的新娘子,早在父亲决定让她招婿上门时,家里就聘了嬷嬷专门教导她男女闺房术。 春宫图册她有不少,香艳刺激、火辣激情的看过无数本,男女上床是怎么回事,别人不懂,她可是学富五车、才高八斗。 说不定没纳妾、未收通房的夫君对道门学问还没她高深,只不过要亲身体验验……读万卷书终是不如行万里路,生意经人人会说,能把生意做得红红火火的还真没多少人。童心深吸两口气,往黎育岷身前一站,骤下决心,拉起他的手向床边走去。 她的身形僵硬、表情决绝,视死如归的神态让黎育岷不得不拚命压抑满肚子笑意,看来娶个常胜将军并没想象中那样糟,至少温良贤德的女子绝不会有这样一脸「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表情。 他「顺从地」随她走到床边,突然她站定转过身,鼓起腮帮子,带着几分凶狠的动手扯开他的衣服。 没服侍过别人更衣,解开男人的钮扣对童心而言,比拨算盘珠子困难上一百倍,她接连试了几次都试不成,本想高喊一声,「紫襄进来!给你家姑爷脱衣裳。」可话到嘴边硬是吞下,万一他误会自己有怪癖,喜欢在床上玩一男二女,岂不是糟蹋她家紫襄?黎育岷盯着她看,看过百遍也不厌倦,那宝里宝气的模样用「手足无措、心慌意乱」来形容不恰当,应该用……对了,用「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誓不还」比较恰当。 他忍不住了,很想放任自己大笑出声,却又感觉不厚道,但童心又不是瞎子,怎会看不懂他的强忍,气急败坏的她用力转身,跑到柜子边去寻东西。 看着她急促的背影,他满眼含笑问:「娘子要找什么?告诉相公,我帮你。」 她头也不转的回话,「剪子,你这里有吗?」 有吗?应该有吧,他对这间屋子不会比她熟悉,在她的嫁妆摆进来之前,这屋子只有一床一柜一书案,现在大大小小的柜子、茶几、妆台,连床、桌……都不是他记得的模样。 乍见新房那一刻,老实说,他不大舒服,那感觉像是自己的领土被侵入,并且预感自己的生活将被蚕食鲸吞。可如今看着她急促的背影,他无声笑了,突然间觉得生活中有这样一个闯入者也不错。 终于找到了!童心重重弹一下手指,转身面向他时眉开眼笑,得意得好像刚拿下一笔上万两银子的生意。 黎育岷朝她挑眉。「杀鸡焉用牛刀,不过是几颗小小的扣子罢了,放下剪子,为夫替你解决吧。」 她微眯眼摇摇头,笑得有两分奸恶,手执利剪缓缓朝他靠近。「不,那些扣子同我结仇了,不摆平它,誓不罢休。」 当然,与她结仇的不是扣子而是扣子的主子,她局促、明知她焦躁,却好以暇看着她演一回热锅蚂蟮,她是何等人物,有这么容易演戏讨别人开心吗? 童心放慢脚步缓缓走近,企图从他眼底找到心惊,可这人沉稳得很,随着距离越拉越近,笑容越来越……引人垂涎。 好吧,她无法否认,自己贪婪的目光离不开那张好看得教人心悸的俊脸。 那些女人怎会选择与她为敌?她们共同的敌人就在眼前呐,长那样一张脸,他已是把天底下女人的颜面全放在地上踩,她们怎能无视骄傲自尊,匍匍在敌人跟前?叛国投敌,一群没有志节的傻女人! 她的脑子太活络,想的事情太多,又要流口水、又要择定敌人,以至于没发现他灵活的十指已经开始动作,所以在她走到「适当」位置,准备用剪子对付和自己结仇的扣子时才发现—— 他的上半身已经赤裸,而那件令人发指、罄竹难书的衣服早就轻飘飘地躺在地面,对她俯首称臣。 第一次看到男子精壮的胸腔,硬邦邦的感觉和她的柔软完全不一样,心脏狠狠在胸口冲撞几下,因为心跳得太凶猛,于是手指不受控,因为手指不受控,于是那把剪子很没志气地从半空中坠落…… 倘若方向无误,下一刻,它戳上的不是她的脚指头就是他的,新婚夜见血……大凶! 但,奇迹发生,他的左手勾住她的腰往旁边一带,右手朝下一抄,事情是怎么发生的童心没看清楚,等回神时那把剪子已经稳稳地躺在他的手掌心,他握住剪子,很不怀好意地喀擦喀擦开闺几下。 他在笑,笑得倾国倾城、祸国殃民,笑得她的魂魄离体、神迷意乱,他凑近她的脸,嘴里呼出暖暖的气息道:「以后办不到的事,可以试着依赖夫君,终归是要许你一片凉荫之人,你可以多予几分信任。」 她没有点头,眼睛直直地盯住他手中那把剪子,害怕着下一瞬间无缘无故地它同自己结仇。 果然,那把剪子向她行来!她的呼吸急促,突兀的想法瞬间飙进脑海,他要谋财害命了,他要杀掉她了,他要找个会易容的女子乔扮成她,将童家的半份家产吞进肚子里—— 「全天下最迷人的财富在哪里?在别人的口袋……」黎育岷甩着一把银票。 「天底下最好发的是什么财?女人财。」黎育岷亲亲满箱子金黄澄亮的金条。 「娶一个有钱的老婆,少奋斗三百年,子子孙孙无忧无愁……」黎育岷一手抱儿子一手揽美妾。 「世人都晓神仙好,唯有金银忘不了,终日只恨聚无多,娶对老婆全得了。」在剪子贴近她脖子那一刻,童心狠狠闭上眼睛,暗忖:她死定了! 没有想象中的疼痛出现,但耳边出现一声喀擦、再一声喀擦、再喀擦喀擦喀擦……好奇心战胜恐惧,她张开眼睛发现,自己身上的扣子几时招惹他的恨?拜托,那不是普通扣子,是南珠呐,一颗颗晶莹剔透、圆润光滑的南珠就这样掉落地上,滴溜溜地转着,要是紫袖看见,要心疼死了。 「你这是……」 「相公本不解娘子为何要寻剪子,原来这样做……别有一番情趣,多谢娘子教导。」 随着话出口,最后一颗扣子落下,童心胸前一片微凉,她看见自己的红色肚兜! 黎育岷眯了眯眼笑容更深,因为上头绣的不是牡丹祥云而是绣了四句诗。 他轻轻念出:「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妩婉及良时。这是……夫人的心声吗?」 听见这些句子,童心的脸轰地炸出透红。紫袖……好个背主的紫袖,谁让她在肚兜上头绣这个?太闲吗?想展现满腹文采吗?她又不是没给她们纸墨笔砚,为啥在主子的肚兜上作文章?此刻她的额头横横竖竖满是黑线。 童心暗暗发誓,就算明天紫袖不心疼,也定要教她肉疼一把。 「不是,我的绣工不行,衣服全出自紫袖之手。」对,她就是不公平,她不允许婢女出卖主子,却允许主子出卖婢女,并且出卖得理所当然。 「这是紫袖的自作主张?」他缓声问。 该死的声音、该死的低沉,也该死的诱人。 「对。」她点头点得头昏脑胀。 「那么如果让娘子来绣,娘子会绣上什么?」 「绣……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渡阴山!」狠狠咬牙,她说得豪气干云,却惹得黎育岷笑意不歇,这个妻子太有意思。 他摇头,啧啧两声后道:「真真是太糟糕了。」 「哪里糟糕?」 「这座阴山,为夫今晚还非渡不可。」 下一瞬,黎育岷打横将她抱起,两人双双落入红被中,事前没通知、事后不交代,他的吻就这样朝她封下来。 他慢条斯理,控制得宜,反观「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童心,却被无数个教人脸红心跳的画面给弄得全身哆嗉,所有的知识全化成重复的两个字——天呐、天呐、天呐、天呐…… 他的吻从她唇边往下滑,每个落点都让她胆颤心惊,只觉得一颗心快要从胸膛跳出来,他是个不懂得体贴的,也不管她是不是快要抓狂,依然在她身上烙下一串串心悸。他的唇是热的,呼吸更热,热热的气息喷在她的肌肤上,带出一股醉人酒香。 第十六章 她敏感极了,微微颤抖,脸热身更热,皮肤上凝起一颗颗的小小疙瘩,她轻轻闭上双眼,似乎有种失重的感觉。 他俯下身,一手轻揉她胸前丰盈,却含住另一边的小巧嫣红,唇舌并用,吸吮舔弄,将她化成一池春水,喉间发出无力的呻吟声。 天旋地转,身体像被漩涡给席卷,帐顶上的花纹和结带震动着,像是风吹过的水面。 双喜红烛,烛心结了花,啪地一声爆开来,烛焰陡然一高,又缩了回去…… 他狠,他身子强健,他是个表里不一的男人…… 童心在入睡前,满肚子全是恼恨,以为是白面书生,原来是玉面侠客,以为怜香惜玉、予她一方林荫,却是雨打艳丽落英缤纷、一树梨花压海棠,他在这个晚上,一口气横渡阴山不打紧,还来来回回攀登好几遍,真当是春游还是练武功呐? 苦啊、恼啊,她真不明白,好端端的干么嫁人,拿着嫁妆离家出走不是更轻省?黎育岷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觉得软香在怀,幸福常在。 人人都说祖父眼光好、看事透澈,他从来都当是旁人的阿谀之词,但这回他完全同意这句话,祖父英明!祖父伟大!祖父千岁千岁千千岁! 【第七章 有人觊觎嫁妆】 童心起不了床,紫袖、紫衣几个轮流来拉她,她打死都要赖床。 到远方行商,没有这么折腾过,与人斗心机、牟取利益,也没这么伤神过,她终于明白,为什么男人要用一纸婚书把女人给牢牢拴住,因为不拴好,没有女人愿意为男人的开枝散叶做出这等重大牺牲! 「小姐,起床了,再不起床会来不及。」 紫衣推搡她,童心转过身,把棉被往头上一盖,不理。 「小姐,今天要给长辈奉茶,你不能让所有人等新媳妇。」 紫袖拉她,她发狠抓起枕头把自己的头盖住。 「小姐,胡老板来了,你再不起床,生意要让人抢走!」 紫裳大喊一声,童心的小心肝猛然一颤,弹坐起来。 她看看左再看看右,看清楚自己已经嫁人的事实。这些丫头,越来越无法无天,连主子都敢眶骗?可她没力气骂人,她只想睡觉,伸出食指往嘴巴贴上,嘘一声,侧过身拉起棉被,圣旨来都打死不醒。 已经打理好自己、精神奕奕的黎育岷进屋,发现四个愁云惨雾的丫头围在床边,心里有些不快。 他不习惯自己的地方有这么多人,过去他连贴身丫头都不肯留,只在屋外摆两个二等丫头,让她们跑跑腿、整理屋子,现在……一群女人挤在他床边、拉扯他的女人,让他感觉自己被侵犯似的不痛快。 「通通让开!」他低声斥喝,几个丫头乖乖退到一旁。 童心闭眼、心头不满,连她的丫头都能骂?怎地,被睡一晚,她从头到脚、从内到外、所有的身家财产全记到他名下? 她气恼,却也明白这就是人在屋檐下,奉劝天下女子,没事别跑去成亲,一成亲,人家就把你当成私产,爱怎么摆弄、怎么使用全由人家,就算人家把你给「用」坏了,也别指望听见半句道歉话。 童心很想冷嘲热讽几句,无奈累得眼皮睁不开,只能暗恨道:等本小姐精神来了,再同相公好好算帐。 但是她宽容,人家可不大度,她累死是她家的事,他要老婆起床、维护在长辈前的面子,她就得乖乖配合。 于是下一刻她被打横抱起,基于求生本能,童心下意识攀住他的脖子,本想一掌狠狠甩过去,让他明白,就算是阴山也有脾气,却没想到目光接触到他俊美无俦的笑脸时,又傻了。 如果毒药是一种武器,会让人失血丢命,那么他的笑脸也是武器之一,因为光是笑着,就会令她手软头昏,失去正常反应。 他笑着抱着她,舍不得放开,即使她已经因为自己的动作而清醒。 她喜欢他的笑脸,而他喜欢她的傻脸,少了聪明睿智的眉眼唇鼻,让她有了小女孩的柔和天真。 因为舍不得放下,所以把她一路抱进净房,她的脸红通通的,也不知道是被热腾腾的水给蒸红还是被他那张笑脸给羞红,在她还尚未搞清楚状况时,她已经连人带衣被泡进木桶里。 尖叫!但叫声才冲到舌尖,自尊就逼迫她把尖叫声召回,因为天底下还没有能让她花容失色的东西或……人。 等等,他在干什么?! 几个丫头飞快追在黎育岷身后进入净房,眼睁睁看着小姐被姑爷丢进浴桶中,争先恐后抢上前来,企图解救小姐于水难之中,却没想到早已经洗过身子的姑爷居然开始宽自己的衣、解自己的带,搞得几个紫丫头吓得挤在门口,不知道该前进或退后。 紫襄反应最快,一把将所有人全推出去,啪地关上门。 难道是紫襄天生性子稳定,脑袋清明?并不是,而是因为昨儿个在耳房伺候,被吵闹了整整一晚上,经验告诉她,她家的新姑爷身子有多勇猛。 紫襄叹气,男人果然不能没有通房丫头,要不要建议小姐帮姑爷挑几个,免得日夜「操持」,小姐累得不成人形? 「你!」童心带着警戒目光,瞪着朝自己走近的黎育岷。 「你要做什么?我现在没有体力。」 「为夫明白,这不是来帮娘子洗浴了吗?」 话才出口,人已经进入操盆中,他是认真的、负责的人,展现了充分的善意,帮童心从头到脚、从内到外洗得……干干净净。 洗得她呻吟不息、洗得高潮迭起,这一洗,非常之好,前头的长辈不等这对新人还真的不行。 双腿发软、动作别扭,童心让紫衣、紫袖扶进黎府大厅时,几个坐在堂上的长辈看见她迟缓的动作,眼角眉梢忍不住带上喜意。 很显然,长辈们对于黎育岷的卖力表现非常满意,由此可见,大房真的很缺子嗣。 黎育岷领着她一一奉茶,每次起身,他都适时扶持。因为他体贴热心,错!是他不想丢脸失礼,若不出手帮上一把,她会直接瘫软在地上。 向四房叔婶,也就是黎育岷的亲生父亲和嫡母敬完最后一杯茶后,大房婆婆笑着对黎育岷道:「快扶童氏坐下,别教她累着。」 话虽这么说,童心真能坐下?满屋子的哥哥嫂嫂全在场,他们连张板凳都没有,她要真坐下,还不得上一句「商户女就是缺礼仪」的评语。 童心笑着向大房婆婆李氏屈身为礼道:「多谢母亲体贴,媳妇不累。」 见她落落大方、举止合宜,哪有外头传的那样,分明就是个有教养的好女子呐。 李氏冲着媳妇猛瞧,越看越称心满意,尤其是那副身子板,定是个能生养的,她笑得眼睛眯起来,与老夫人对视一眼,微微点头,心里忖度着,回头要给媳妇送点补品,好好将养才是。 童心低头,表现出几分害羞,即使她没有半点羞涩感,但新嫁娘的角色就得配上这样一副表情。 她不想同意,但娘的确是对的,身分不同了,行为举止再不能像过去那样,何况黎府是个讲礼、讲规矩的官家。 在敬茶时,她悄悄打量过黎家人,高坐在上头的老太爷虽然堆起满脸笑意,却是个城府深沉之人,他的眼光精明烁厉,脸庞不怒自威,并且同黎育岷一样,教人看不透。童心相信,若是个可以轻易被看穿的,如何成为皇帝近身的朝臣。 至于老夫人,一眼即可看出是个聪慧睿智的,虽多年不操持家务,养出几分平和性子,却不是可以被轻易糊弄之人。 大老爷黎品方有点严肃、不苟言笑,身材是四兄弟中略矮的,大夫人李氏是满脸的慈蔼和善,即使童心天性多疑,也得相信自己运气特好,摊到一个好婆婆。 二房老爷黎品正形容与大老爷有些相似,不过眉眼间多出几分灵活,至于妻子庄氏那就……初次见面,她不想使用太多的负面评语,若每个家族中都会出现一个挑事、爱是非的,那么不必怀疑,庄氏就是那个人。 她的身材略显丰润,不过五官明媚,年轻时定是个招人喜爱的大美人,可惜眼神不定、不断上下打量童心的服装首饰,眼底的贪婪啊,恨不得把她给剥干净,将她全身上下的好东西全纳入自己袋中。 第十七章 三房老爷黎品则在外地为官,这回只让妻子邱氏领着嫡子育昆回京,帮着大房操办亲事,邱氏也是个平和人,气质优雅,看人的眼光温温润润,令人感到舒服。 至于四房的黎品为确实如传言所说,是老太爷四个儿子里面长相最好、身材最高姚的,长得风流潇洒、气质翩翩,可惜目光里少了几分男人该有的沉稳笃定。 童心暗思,比起四老爷,自家相公绝对是青出于蓝胜于蓝,不管外貌、气度都胜过无数。 黎育岷对亲生父亲并不亲近,连恭敬也谈不上,似乎还有那么些许轻视。唉,她就说啦,血缘哪有那么重要,维系亲情的可不能靠那点儿东西。 四老爷新娶的公主夫人董丽华,非常漂亮,但除漂亮之外,童心说不出其他评论。 也许是高傲,也许是自视甚高,满屋子人她似乎都看不上眼,童心有些万幸,婚礼过后她很快就会回乐梁城,自己不必和这位年轻婆婆相处。 童心让紫衣、紫裳上前,二给同辈们礼物,男子是玉佩,女子是发簪,都是精致货色,而包着礼物的荷包全是出自紫袖之手。 同辈当中,大房嫁出去的女儿育敏、育琳都回来了,还带回自己的夫婿,姐夫妹婿和黎育岷相处得不差,二房的育南、育朗也带着妻子过来,三房只带嫡子育昆,四房的公主夫人谁都没带,不过,同黎育岷交好的黎育莘、黎育清都回来参加婚礼,育清还带着夫婿齐靳过来。 黎育莘浓眉大眼,皮肤有些黑,脸庞英气满满,听说是个颇有建树的小将军,性子憨厚朴实,让人有意愿同他交好,黎育清秀丽漂亮,和丈夫站在一起很是般配,郎才女貌,教人羡慕。 童心确定自己和黎育岷并肩站,定不会得到「般配」这个词,谁教黎育岷长得沉鱼落雁、国色天香、倾国倾城,若身为女子,定艳冠后宫,而她这个妻子不过秀丽而已。 没有他的好容颜已是委屈,偏偏人家还不是绣花枕头,内涵学养都经过皇帝认同,这样的好男娶她这童家女,不喊几声委屈她都看不过去。真是高攀呐,她不晓得该讽刺自己,还是感激自己天生好命。 另外还有一个表姑娘叫做徐灵雪,是庄氏的外甥女。 名字很好,有那么几分出尘味道,瓜子脸、柳叶眉,小巧秀丽的红唇微嘟,那样貌十个男人九个爱,在青楼里有这样五官的女子必定成为红牌,可惜那股气质……童心说不上来,就是不讨她欢喜,许是没缘分吧。 「嫂嫂,这荷包绣得真好,我要同嫂嫂讨教。」 黎育清看着荷包一脸惊艳,她也是一手好女红的,比起这个,还有几分不如,若非童心身分摆在那儿,她真想把四嫂延揽进天衣吾凤,天衣吾凤是她与「前嫡母」、现在的静亲王妃合作的铺子。 童心看一眼黎育清,那不是奉承,是真心喜欢,对于观察人,她有八九成把握,不过这话……幸好她嘴里没东西,否则会啧出来。 童心扬眉笑道:「女红我不在行,荷包是丫头做的,我可不敢居功。」 黎育清眼底单纯的崇拜,把童心的尴尬给按捺下。 「真的吗?那我可不可以见见?」黎育清见猎心喜。 「回头让她去寻妹妹便是。」童心笑道。 「多谢四嫂。」 黎育清才停下,庄氏便酸溜溜的道:「四少奶奶又不是普通女子,何必学旁人做绣工,两片嘴皮子轻碰几下,白花花的银子就滚进来了。」 她的声音不低,可满屋子人却是一致将她的话给忽略过去。 童心低头浅浅微笑,这位二夫人,还真不得人缘。 可庄氏是个不懂眼色的,竟没发现众人的态度不对,还真当自己声音太小,居然扬起声音续道:「我说四媳妇啊,你这十里红妆,可是满京城百姓看着呐,那实打实的一百二十八抬嫁妆,羡煞多少人家,听说童老爷还把大通票号的股份给你五成,既然你已经嫁进黎府,总得孝敬孝敬长辈,不如拿个一、两成股份卖给婆婆婶婶如何?」 就这样明明白白地讨要起来?不会吧,知道她眼皮子浅,没想到会严重至此,童心讶然地望向庄氏,可惜她丝毫不觉得自己这话有错,昂头挺胸等童心给个确定答案,而其他三房夫人都低眉顺眼垂下头,摆明此事与她们无关。 贪想新媳妇嫁妆,这话传出去,长辈的脸还要不要? 庄氏的话让黎品正黝黑的脸微红,他低声斥喝,「你闭嘴!」 「怎么就让我闭嘴?既然进了黎家大门就是黎家人,本就该多替黎家着想几分,这是本分。」 庄氏是个爱争的,过去同四房的萱姨娘争,萱姨娘输了、败了,她终于扬眉吐气,觉得自己占上赢面,还想着主持黎府权利,从当中谋些好处。 谁晓得三房四房在外,本就过自己的小日子,而她同大房李氏一争,却没料到育清丫头本事大,成亲前想到给亲哥哥置办宅府,还求着哄着让老太爷领着大房搬进来住。 从此她能支使的不过是丈夫、儿子那点月银,偏偏公公爱惜名声,不许儿子在任上贪百姓半文钱。 官夫人?名声好听,可内里就是个穷的,看看四媳妇身上那块布料,她敢打赌,一尺没有十两绝对买不到,再不说那绣工、款样儿……天衣吾凤已经是京城姑娘追求的目标,可和四媳妇这一身相比,拿什么比呐?! 更别说她头上那几颗镶在簪子上拇指大的黑珍珠,自家媳妇不过从娘家得了一小颗,便骄傲得说要拿来当传家宝,而人家头上那些,天,是把好几栋大宅给戴在头上了。 就说公爹偏心,给二房找的媳妇不过是中等家庭,哪像童家这样,唉,童心要是嫁给他们家育南不知多好。 现在这般思量,她忘记在得知黎育岷与童家订亲时,还冷嘲热讽地道:「大嫂这是想贪图亲家钱财呐,也不想想童老爷老年得子,能不把财产全都留给儿子?女人出嫁就是外姓人,能多得些银钱就罢了,可童大小姐是用黄金娇养大的,花钱如流水,那些嫁妆禁得起几年败。」 她怎么都没想到,童老爷居然这样疼女儿,连大通票号的股份都舍得让女儿带进夫家,为给女儿添脸面,还将此事传得沸沸扬扬,这会,童心便是坐在家里什么都不做,每年的利钱砸也能砸死她。 比起能生儿子的媳妇,她更乐意娶个能生银子的。 站在一旁的黎育清不满了,她这是替黎家还是替自己着想啊? 丢脸!之前知道她占天衣吾凤五成股份,二婶也是这样没脸皮地伸手讨要,若不是大房把京城的屋子让给二房,搬到她置办的这处宅子,与二婶见面的机会不多,再加上她是出嫁女儿,齐靳那张冷脸及时阻止二婶的贪婪,还不知道她要说多少没脸皮的话。 现在又……若是今天的事儿传出去,新妇才进门,黎府上下便觊觎起媳妇的嫁妆……她到底要把黎府的名声践踏成怎样?、 忍不住,黎育清挪挪步子,走到童心身边,悄悄地捏了捏她的掌心道:「四嫂,别理会二伯母,她性子就是那样。」 「我知道,没关系的。」童心向前一步,微微屈膝回话,「二婶,媳妇尚未规整嫁妆,着实不清楚娘家给了媳妇什么,所以这事儿暂时无法应下。」 这是场面话,若庄氏是个明白人,自不会再苦苦纠缠,偏偏她不是坏人也不是明白人,非要童心当场应下她要的股份。 「这话可是推托了,满京城的人都知道的事儿,倒是你这个正主儿不清楚。」说完话,她重重哼一声,摆明心情不顺。 黎老太爷见状恼火,今天是新媳妇见长辈,她非要摆出那张势利脸孔,她自己坏了名声不打紧,两个女儿还在别人家里呢,也不怕被夫家看轻。 黎老太爷本想出声说几句,却没料到黎育岷抢在前头。 他走到童心身边笑道:「二婶,你这是在为难童氏呢,岳父的股份不是给她而是给了侄子,侄子答应过岳父,大通票号的股份永不易名,传子不传女。」 「怎么可能,你这是在说二婶呐,你当二婶是三岁孩子?」哪家的岳父会把女儿嫁妆过到女婿名下?何况童老爷子是个精明人,怎会做蠢事。 童心在心底笑道:就是眶你呀。关起门来,东西是谁的,只有他们夫妻知道。 第十八章 这会,她对黎育岷有点感激了,虽然自己不是没有能力解决二夫人的贪婪,可他愿意为此事出头,这棵大树,傍着傍着……还挺不错。 「够了!」黎老太爷脸色一沉,庄氏就是有再多的话也不能出口。「育岷,你带童氏下去休息吧,中午再过来-起吃个饭,全家人聚聚。」 「是,祖父。」黎育岷向长辈告辞后,领着童心往外走。 黎育莘、黎育清飞快向祖父等一干长辈告辞后,跟着离开大厅,像两块牛皮糖似的巴上黎育岷夫妇。 黎育莘搭上黎育岷的肩膀,「四哥,我从幽州带回几坛好酒,咱们同妹婿乐乐。」 黎育清勾起童心的手臂道:「四嫂,我去看看你那丫头成不成?」 两个人亲亲热热,一下子就把童氏视为自家人。 童心才要应下,黎育岷却板起脸孔道:「你们都回去,你们四嫂累了,得歇歇。」这话说得人脸红,不过童心承认心头有几分甜滋滋的,对自家大树益发顺眼。 黎育清噘起嘴不满道:「我早知道,有了新娘就没爹,有了四嫂就没四哥。」黎育莘也揶揄一句,「没办法,谁让四哥的心全偏到四嫂身上。」 黎育清朝黎育岷吐舌头,「四嫂,以后我就认你了,那个坏哥哥……我不要了。」 几句话彰显三人交情,旁的兄弟姐妹可没像他们这样儿。 童心微哂,心里有些羡慕,她没有可以支应的兄弟姐妹,这些年才会过得任重道远。 心微暖,她拍拍黎育清的手背道:「行,认四嫂就成了,往后吃香喝辣有四嫂照应。」 这边一团和乐融融,另一边却是气愤难当,为中午那餐团圆饭,二房的宅子虽然在京城,却也还不能回去。 两个媳妇见婆婆不开心,找个借口避开,儿子被二老爷叫到另一处说话,屋子里就剩下庄氏和她的外甥女徐灵雪。 庄氏忿忿不平,徐灵雪也满心怨慰,庄氏嫉妒,徐灵雪亦然,只不过庄氏嫉妒的是落在大房的金银财富,而徐灵雪嫉妒的是童心。 昨儿个敷了厚粉还看不出,今儿个她可是从头到脚都给打量清楚了。 虽然穿的是上等绸布、戴的是昂贵饰物,整个人打扮得花团锦簇,却也掩饰不了她的平庸姿色,长得不美就算了,身量又不纤细动人,那副模样同四哥哥站在一起,简直就是糟蹋人,黎老太爷怎能为银子断送四哥哥的一生? 徐灵雪是庄氏同母胞妹的女儿,妹妹过世前怕丈夫再娶的妻子不善待女儿,便求着丈夫将女儿送到同自己感情深厚的姐姐身边,指望藉着黎府名声替女儿寻一门好亲事。 徐灵雪本属意两个表哥,却发现表哥、表嫂鹣鲽情深,自己插不进去,后来见着一表人才的黎育岷,芳心便寄托上了。她不时在黎育岷身边晃,黎育岷待她虽然有几分疏离但也算客气,可惜黎育岷受皇帝看重、经常因皇差出京,两人相处的时间并不多。 她本还盘算着,如何怂恿姨母去向大房说亲,却没想到一转眼,老太爷就将黎育岷的亲事给定下,这盆兜头淋下的冷水,教她怎么忍? 越想越怒,庄氏一掌拍在桌上,吓得徐灵雪心头一震,转头望向姨母。 「我就不相信童老爷会这么糊涂,怎么可能把嫁妆归在女婿名下?」 徐灵雪怯生生地望向庄氏,突地灵机一动。 以前她向姨母透过口风,对黎育岷有好感,姨母想也不想就否决,还斥责她一顿,说是看男人不能只看长相,还得看出身、身家,这黎府上下有多穷,自己是见识过的,怎能让她嫁进去。 那时徐灵雪便隐约猜测,姨母想把自己嫁给某个大官或富商,利用自己的美貌替姨父、表哥谋前途,既然如此……不如就让姨母利用一回。 徐灵雪扬声道:「其实也不是不可能,若非童老爷开出这样的条件,以四哥哥的好模样、好前程,满京城想嫁给四哥哥的名门淑媛多得是,老太爷怎会为四哥哥挑选一个商户女子为妻?」 「你的意思是育岷没眶我?」 「灵雪是这样猜想的。」 庄氏定心一想,还真有可能,四房老爷是个废的,除了玩女人没啥特长,现在有公主撑住房头,往后日子定是好过的。 三房老爷在外地为官,听说私底下营生做得不错,在当地买屋买田买铺子,生活宽裕得很。现在大房得了一个富媳妇,日后吃香喝辣、舒坦得紧。只剩下他们二房,里里外外就是个穷字,站到哪儿都矮人一截。 「这童老爷是精明多年、一时糊涂,万一育岷宠妾灭妻,把童氏给谋害,童老爷还能把嫁妆给要回去吗?宠妾……」她猛地转头望向徐灵雪,脸上的笑意加深,目光定定落在外甥女身上,许久缓声问:「灵雪,你不是挺喜欢育岷的吗?」 听见庄氏的话,她知道自己勾动姨母的心思,红了脸垂下头,抿唇轻笑,柔柔回一句,「灵雪但凭姨母吩咐。」 【第八章 关起房门针锋相对】 紫襄、紫裳站在新房门口,满脸焦躁。 守了一夜,紫襄眼底下有淡淡的青痕,但紫裳发觉嫁妆不对,硬是把她从床上给挖了起来,两人再次核对后,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远远地,看见小姐和姑爷回来,紫裳跳起来就要奔上前禀事,却让紫襄一把将她拉住,紫襄眼睛四下瞄了猫,这屋子里多数是黎府下人,事情要是闹将起来,前头定会知道,而这种事……只能关起门来讲。 紫裳会意,强行按捺住满心惊狂,她深吸两口气退开几步,等着小姐进房。 不多久,童心和黎育岷走进屋子。 童心满脸笑意,大树相公的表现令人满意,至少他没把自己给摘出去,懂得替新媳妇护住嫁妆,这样的表现,可以算得上夫妻一条心。 紫裳心头虽然焦急万分,却还是先拧来帕子、泡上茶水,伺候小姐和姑爷。 紫袖和紫衣也跟着进门。 看着满屋子丫头,黎育岷不舒服了,又有地界被侵犯的感觉。压着眉头,他挥挥手道:「都下去吧。」 下去?!这是要隐瞒事实吗?能够隐瞒多久啊,她们家小姐可不是见识浅薄、眼界狭 窄的闺阁女子,会被几几句傻话哄得不知天南地北,早晚要东窗事发的。 紫裳不满,故意不理会姑爷的命令,直接走到童心跟前双膝跪地。 这是挑衅?黎育岷横眉,他还不想在这时候立威,可对方不识好歹,还当这里是童府,是她家小姐的玉琼轩? 紫裳的动作也让童心蹙眉,只不过她恼怒的点与黎育岷不同。 这是怎么回事?谁规定丫头禀事得先用膝头贴地,童府可没这个规矩,难不成是黎府嬷嬷到这里训诫她的丫头,要她们遵守规矩? 紫襄摇头叹气,这丫头恁地沉不住气,这番做派是要给谁难堪,姑爷吗?难不成她要小姐为几个婢女同姑爷对峙?这才新婚呢,若真闹将起来,小姐该如何自处? 她气紫裳,想把她给拉起来,却被甩掉手臂。 「到底怎么回事,起来说话!」童心口气怏怏,目光扫过黎育岷,却见他面上波澜不兴,唯有眉心微聚。 「禀姑娘,方才奴婢整理过姑娘的嫁妆,发现除上好的家具用物和几十箱刻了小姐闺名的头面首饰之外,只有一千两银子。」紫裳看也不看黎育岷,一口气说得飞快。 原来是为着这个?黎育岷微沉的眉头瞬地展开,若是为此事,就不能怪紫裳心急,人家忠心耿耿嘛。 还以为被折腾得没力气下床的童心,会缓个几天才想起要整理嫁妆,没想到她这么快就让下人动作,可见得岳父料得无误,自家闺女不会安安分分待在后院。 所以要拘着她……怎么拘?确实是他该费心的地方,不过他早有准备,刚抓来的野驹也会冲撞几日栏笼,何况是童心,要她当个安分贵妇,自然得多花点心思。 听见紫裳的话,童心心头震惊。 怎么可能!她虽没看过嫁妆单子,可娘分明清楚告诉过自己,要把一半的家业随她嫁进童府。 紫襄捧起木匣子来到童心跟前,打开。 童心动手翻看,里面有田地、庄园,还有她没料到的铺子,最重要也最惹眼的是大通票号五成股份,父亲的确给了她童家一半产业,但重点是,那上头的名字,记的是黎育岷,不是童心! 第十九章 爹爹糊涂了吗?他怎么可以这样做,怎能把家产给外姓人,万一他宠妾灭妻,万一他心生邪念,万一他……看过世情的爹爹,怎不知有千万种可能,难不成为了与官家攀上姻亲,爹爹便什么都不管不顾? 那么是真的?刚刚黎育岷同二夫人说的话全是真的,他才不是在维护自己。 咬牙怒恨,爹爹竟然做出此等糊涂事儿,他就这么相信黎家门风,相信她能够在这里安然度过春夏秋冬? 脸色霎时刷白,童心紧咬牙关,半晌不言语。 这还不是教人最恨的,最痛恨的是,四个紫丫头的身契换成新的,从现在起,她们不是她的人,而是黎府下人,要生要死全凭黎育岷一句话。 她现在终于明白,好端端的,紫裳回个话要下跪了,当着新主子的面宣誓效忠旧主子,这是任何爱惜性命的丫头都不会做的傻事,她得承担多大的风险,才敢在黎育岷面前挑费。 很好……很好,她已经等不及明儿个回门,她现在就要冲到爹爹跟前问清楚,自己身上流的是不是童家的血?为什么要把她的七寸送到人家手上,任人拿捏? 还以为整个黎府最难对付的是二夫人,现在想想,她该提起全副精神对付的是自己的枕边人。 「都下去!」黎育岷看见童心精彩万分的表情,知道自己不能再沉默下去,有的女人能用几句谎话哄哄、有的女人得在沙锅打破之前让她看到底。 拧起双眉,他对四个紫丫头挥手,捏捏有些发痒的鼻子,他讨厌脂粉味儿、讨厌众女环绕,众星拱月的幸福不是每个男人都能享受的。 紫裳不想走,她要留下来替主子壮大声势。 但紫襄二话不说,东拉一个、西挽一个,硬把所有人拉出门外。 她们的身契全在姑爷手上,一个不高兴,将她们给发卖了,难不成真让小姐在黎府孤军奋战?就算不为自己,也得为小姐想,识时务者为俊杰呐。 她们出屋,顺手将门给掩上。 「你在生气?」见众人离开,黎育岷喝口水、好整以暇地问,仿佛事情没啥大不了,只不过是童心在使小性子。 撇嘴,这么明显的事,还需要问? 童心笑着,但笑容很僵,她也学他喝一口茶,顺便冲掉几分怒火,在谈判桌上,忍控不住先发脾气的那个输! 「四爷说的是什么话?有什么事情值得我生气吗?」 「你生气岳父把嫁妆记到我名下。」他开门见山地直指问题所在。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夫为天、妻为地,夫为妻纲,妻侍夫为伦常,妻子本就是丈夫的财产,区区身外之物算得了什么?」 她说着反话,却一句句讲得咬牙切齿,看得黎育岷想笑。 原来她发威是这副模样?没有露獠牙、没有怒吼狂叫、没有摔东西砸物品,脸上只有淡淡的讥讽,可每句话却都酸得让人掉牙。 「为夫的怎么都没想到,竟能够娶得如此贤慧女子为妻,真是此生大幸。」 「是啊,能嫁与相公也是妾身的幸运呢。」她笑得越发狰拧,恨不得扑上去狠狠咬他一口,昨夜……真不该口下留情的! 「好说、好说。」 她深吸气,再压抑一回脾气。「妾身有句话,不知问得问不得?」 「娘子尽管说,为夫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请教相公,这嫁妆的形式是妾身嫁进黎府的条件之一吗?」 「不,嫁妆记名之事,是在合过婚书、定下婚期后,岳父才寻我谈的,为夫的也是在此事上头得知,岳父相当宠爱娘子。」 宠爱!他的话像一把针瞬间扎入她心间,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臭男人!得了利益,口舌还要一路赢到底。 「是啊,只不过童家特殊,连宠爱子女的方式也不同些。」她恨恨道。 黎育岷正起神色,逗弄几句够了,别把她的爪子给逼出来,昨儿个忙一夜,精神不济的女人脾气大些,他不想弄得无法收拾。 「童心,你觉得岳父是会吃亏的男人吗?」 「这件事情,吃亏的不会是爹爹。」现在她唯一感到庆幸的是,自己留了后手,四个秋丫头还是自己人。 「岳父之所以将嫁妆记入我名下,有三个理由。」 「愿闻其详。」 「第一,依娘子的性情,手上有这么多银子绝不可能拿来吃吃喝喝、玩玩乐乐,定要弄出几笔能与童家相媲美的生意,方能罢休,是不?可是官家夫人抛头露面做生意,这名声……若是上达天听,对你不好,对我更不好。」 「胡扯,静亲王妃的生意可做得风风火火的。」她随口就可以找到几个实证。 「王妃的生意是由静亲王出的头,静亲王越是热衷银子皇上便越安心,你家相公不能拿来与静亲王相比。」爱银子总强过爱龙椅,能力越高的兄弟皇帝越忌惮,王妃爱财,皇帝自然乐得成全,但自己的身分不同,皇帝看他的角度自然不同。 被反驳了,童心闭嘴。 「也许你还要提提育清,可她只有入股份,没有插手经营。」 再深吸气,他没说错,京里官夫人谁没几间铺子陪嫁,可都是家仆管事在经营,小打小闹、赚点脂粉银子罢了,但以她的性子,那种小生意哪看得上眼。 她不开口,他续道:「再者,人人都说黎府官多银子少,是因为做官清廉,事实的确如此,因此穷得想结下一门富亲,给子孙留下些许财产。黎童联姻,便能坐实这项传闻,让黎府的清廉形象落实在皇帝百官民众眼里,对黎府百利而无一害。」 可不是吗?黎府得银、童府得势,他们都是受利者,只有她受害,苍鹰入笼,缚翅捆身,一身羽翼尽献,还得被一群无知女子嘲笑讽剌,她这场婚事,结得还真是「妙趣横生」呐。 「第三,童府这些年来生意日益坐大,尤其大通票号收入更令童府富可敌国,你以为这样的童府不会惹来四方觊觎?当大通票号的一年收益比国库还丰盈时,想想,会有多少人产生别样心思?!国库丰盈时,皇帝自然不会有别的想法,但倘若哪天战事起,国库穷了呢?天家要对付一个商号,那是连手段都不必使的。 「所以这五成的股份不是要给你的嫁妆,而是要透过我的手贡献给朝廷的,趁着现在国富,我将股份卖给朝廷,咱们还可以得到一笔为数可观的银子,若是让人眼红到想耍手段时,别说银子,便是身家性命都不知道能不能保得住,何况大通票号有朝廷入股,恶人宵小就算流口水也不敢动它半分,这是用五成股份换取童府的长安。」 他的话她无法反驳,很早之前,童心就想过,大通票号在这几年扩充得太快,若是不能想到好办法,定会成为别人的箭靶,她只是没想到爹爹会用这种方法来解决。 「你凭什么确定皇帝不会得陇望蜀,想要更多?」 「拿人手短,对于皇帝的性子我还是有几分把握,皇上爱护名声、想要名留青史,怎肯轻易留下掠夺百姓财产的恶名,但若由我主动将股份献上,自然不同。」只是这时机得挑得好,越是适时、越能替童黎二府谋得更多利益。 「朝廷占五成股后,就有权力插手经营,若派出的是贪婪之辈,大通票号的经营怕会困难。」票号能有今日的局面可不是靠爹爹一个人,爹爹做的最好的,不过是知人善任,若他们被替换下来,票号定会受到重大影响。 「这点你不必担心,皇帝想要的是银子、不是经营,有人可以替他挣钱,不劳他费心,有什么不好?就算他派人进票号,岳父的手段多了,只要票号收入一口气少掉几成,你说,皇帝会怎么想、怎么做?其次,眼下朝堂上最善于经营的除了静亲王再无旁人,有他几句话,皇帝自会乐得坐享其利。」 他说的话,童心无从反驳,但到底意难平,谁舍得在自己身上剜一块肉往外送? 「你也别气,那些东西虽然在我名下,我也与岳父签下一纸契约,契约言明,若你我两人的婚姻无法持续,和离后,我必须将所有的嫁妆悉数奉还。若你无福早夭,有孩子的话,嫁妆便全数归于孩子名下,若无孩子,这笔嫁妆则需归还童府。」 「这纸契约对你有什么好处?」当个过路财神,看白花花银子三过家门而不入?她不信他有这么善良。 第二十章 他确实没有这么善良,黎育岷实话实说,「在嫁妆归还童府或记于孩子名下之前,我可以善用这笔银子,赚的银钱归我。其次,确定你手中无财、不会背着我暗地营生,铁血娘子、常胜将军……等等恶意传言将随着时间流逝,隐没在新谣言里,我会很满意有一个在家相夫教子的安分娘子。」 「你有好处、童府有好处、黎府有好处,连皇帝的好处你们都藉着这个联姻算计到了,请问,我的好处在哪里?哦!想起来了,和离之后,我会成为名副其实的富婆?所以我是不是该从现在起,专心致志、奋发图强、宵衣旰食、夙兴夜寐为和离这件事积极筹划?」 听她嘴里吐出四个字、四个字连成一串的句子,半点停顿都无,黎育岷忍不住发笑,她还真是气得不轻,即使明白他说的句句在理。 「岳父用这纸合约交换我一个承诺。」 「什么承诺?」 「终生不得纳妾、收用通房丫头。」 「你应了?」她微挑眉。 「应了。」 「银子的吸引力有这么大?能让你放弃身为男人天生的利益?」童心忍不住讥讽。 「你要这么说亦无不可。」他收下大利益,让她刻薄几句不算什么。 「条件可不可略略交换?」 「怎么交换?」 「你把嫁妆还给我,我给你买宅子、娶新妾、纳通房,让你夜夜洞房花烛、新人环绕?」 她说得咬牙切齿,他脸上的笑靥越加灿烂。「我该感激自己的妻子宽厚大度吗?」 「你自然应该感激,有诚意的话,就用金银来展现诚意。」手掌往他跟前一摆,她要她的嫁妆。 他果然很有诚意,从荷包里取出一锭银角子放到她掌心中央。 瞪着手心的银角子,她冷声道:「相公的诚意真大。」 他叹气,用自己的掌心裹上她的手。「就算没有这笔嫁妆、没有这个承诺,我也不会纳妾、收通房。」 真心话?哼!她不信,天底下没有痴心男儿,只有痴情憨女,何况一夜之间他突然对她感情深厚、痴心痴情?这种谎言,骗骗穿红衣的、砸果子的那几个还行,要哄她这种有阅历的?省省吧。 她沉默,可态度摆明——你说谎,但我懒得戳破它。 拉过她,走进内室,黎育岷缓声道:「我母亲是黎四老爷的外室,从良之前是青楼名妓,她死后我被领回黎府,几次被萱姨娘陷害,差点活不下来。多妻多妾多福气?骗人的,那话是男人用来替自己的风流遮羞,何况为造就这样的『福气』,犠牲女人的幸福、孩子的快乐,值得吗?我绝对不让我的孩子遭受同样的罪。」 他的语气并不沉重,可他的表情沉重极了。 他的身世童心打听过,人人都把重点放在他连中三元、他的聪明才干以及他受皇帝重用的程度,却没有人在乎他小时候那段不光彩的过去。 听说直到今天,他的母亲还不能葬入黎家祖坟。 她还在生气,但生气无益,何况对于爹爹与黎育岷的安排,她还真挑不出不妥当处,他们得意、她憋屈,是因为角色不同、想法不一致,站在男人的立场,要求女人安分是天经地义,真要论断是非,只能怪她经历迥异于一般女人,性子也不够良家妇女。 生气无益,事已至今,她能做的是另谋出路,而不是同他叫嚣哭闹,当泼妇并不会改变自己的现况。 童心暂且将怒气放下,望向他的忧郁表情,心思微动,几分同情出笼,人人都图光鲜亮丽,谁会在乎对方的晦暗过去? 「有机会的话,能带我去祭拜母亲吗?」她真心问道。 「你想去?」黎育岷讶异,她居然不介意母亲的出身?任何女人知道自己有个青楼名妓的婆婆,定要打死不承认的,可她想去祭拜?眼角多出几分温柔,这个女人从来不在他的想象中。 「想。我会因此得罪任何人吗?」比方现在名义上的母亲。 「如果会的话,你就不去了吗?」他反问道。 「还是去,只不过悄悄的去,别大张旗鼓的去。」她老实道。 她的回答令黎育岷仰头大笑。 他的笑很好看,一笑,春暖了、花开了,温温的感觉涡过心中,有副好容貌的男人真的很吃香。 她挑挑眉毛笑道:「阳奉阴违的事儿我做的还少了?」 「意思是,就算岳父想尽办法捆住你的手脚,你还是有本事折腾?」他早想过,她不是听话的大家闺秀,明面上顺从是有的,要让她打心底同意信服,恐怕不容易。 「有的人天生是鸿鹄苍鹰,除非剪除他的羽翼,否则一得机会他还是会翱翔天际。就像你母亲,若是跟对男人,怎知她不会成就一番泼天事业,是男人误她,是命运苛待她,可这世间就是如此,有舍方有得,她舍却自己成就了你,你该感激她的取舍。」 黎育岷摇头微笑,他明白她是在安慰自己,企图予他一份温馨。 再握紧她的手一次,他喜欢同她说话、喜欢她的聪明慧黠、更喜欢她的逗趣幽默,在他眼中,多数女人都是傻的,所以他对妻子的要求是温柔婉顺、温良恭俭,从没要求过智慧才情,而她……给了他意外之喜。 「童心,你不像外传那般铁面冷血。」 「那是手下败将的中伤,真实性要大打折扣,就像你……」她皱皱鼻子,实话道:「你也不像传说中那样亲切温柔。」 虽然相处时间不多,但她隐约看出他温和的外表下隐藏着一把刀,随时可以开刃见血,他是个不容许旁人算计的。 在这样的男人眼皮子底下,能阳奉阴违到什么程度?她没有太大把握。 「看来,我们对彼此都不甚了解。」 她耸肩夸张地叹口大气,「同意,盲婚哑嫁真是件可怕的事,我爹爹和你祖父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还能想什么,不过是想把两只鸿鹄关在一起,看看他们是会合力冲破牢笼、寻得一片天空,还是会互争互斗,弄得鸡犬不宁。」 他的话惹笑了童心,可不是吗?把两个都想控制对方的人凑在一起,家宅怎能安宁? 她原想嫁一个唯唯诺诺、就算帮不了忙也不能阻挡自己的男人,却没想到嫁了个有主意的,夫妻之间若是一场争夺战,对手是他,她的胜算不高。 「童心,你从不介意自己的名声吗?」黎育岷突地转移话题。 「说不介意是假的,但身为童家女儿,我有卸不去的责任,后来慢慢见识多了,看事情不再人云亦云,对于名声这种事我有自己的见解。」她诚实回答。 「什么见解?」 「好名声与坏名声的分野在哪里?在于结论,成功了便会得到奉承赞美,失败了便遭遇落井下石,名声好坏不在于你做什么事,而是你有没有把事情给做好、做得让所有的人打心底羡慕。就像静亲王妃,她开的铺子哪会少,且一家比一家挣钱,可我从没听见谁诋毁静亲王或王妃,反而羡慕的大有人在。」 她羡慕苏志芬,除了她的能力外,还羡慕她能嫁给一个不介意妻子扑腾的好男人。 天底下有几个男子能够欣赏妻子的成就胜于她的身家背景,有几个男子能支持妻子的才能胜于一座可以给自己增添颜面的牌坊,说句刻薄话,若是女人肯上吊自尽,朝廷就为她建一座贞节牌坊,她敢保证,整个大齐会在短死间内死掉一半以上的女人。 「静亲王妃曾经是我的嫡母。」 「我知道这件事,只是想不透静亲王怎肯纡尊降贵娶个和离过的女子?」 见她满脸兴趣,黎育岷笑从苏致芬不忍违抗父命讲起,讲到她易容、嫁给风流倜傥的黎四老爷,却因形容丑陋不受待见,一步步顺利图谋和离的过程,整个故事听得童心瞠目结舌,世间竟有人比自己更不在乎名声?这样的女人,她一定要想办法攀交。 黎育岷问:「故事听完,有什么感觉?」 「觉得和离对女人而言是个相当不错的选择。」她满脸向往。 「错!那是在我父亲身上,若是离了我,我保证会是你这辈子最大的损失。」他轻敲两下桌面,把她的向往给敲散。 哼呵两声,童心说道:「你是我见过最有自信的男人。」 「自信来自于无数的胜利经验。」他坦然接受她的赞美。 「那么我将会是你见过最有自信的女人,因为我痛宰过无数像你这般自信满满的男人。」 第二十一章 那些看不起女人的行商啊,总喜欢花笔银子买点失败经验,才能学会不小看女人,而黎育岷当真以为把所有嫁妆纳于他的名下,她便动弹不得了? 不是她爱自吹自擂,可痛宰男人……这件事对所有女人而言,都是种相当美好且幸福的经验。 「好汉不提当年勇。」他轻哼一声。 「你凭什么确定是当年勇?说不定日后我还要一路勇下去。」她忍不住逞口舌之快。 「别忘记,你身上只有一千两银子,而你的食衣住行样样精致,黎府公中可供不起,那些银子自然会慢慢贴进去。」他一针见血的点出她的问题。 「人在贫困中自然学会精打细算,何况妻子的吃穿用度不是该伸手向丈夫索要的吗?」该厚脸皮时,她绝不会苛待自己。 「我以为童大姑娘傲气,不食嗟来食。」 「傲气和现实是两码子事,而我,是乐意向现实低头的女子。」 表面上两人是在斗嘴,可他们藉着一句一句听起来并非真心实意的话来估量对方,她在探他的底线,而他在捉摸她的心思,直到午时将近,必须到前头与各房长辈兄妹用餐,黎育岷才结束这场对话。 他唤来几个丫头弄点东西给童心垫垫肚子,毕竟在长辈们立规矩的情况下,新媳妇想吃上一顿饱餐,可没有那么容易。 【第九章 厚脸皮表小姐上门】 两个人都在适应彼此,黎育岷试着对在跟前走来走去的丫头们视而不见,而童心试着说服自己,黎府很大、黎府的吃食很适合自己的胃口;黎育岷假装没有人侵犯到他的地界,而童心假装守在门口的小厮不是为着阻止她外出,而是为了保护她。 这对两人都不容易,真的! 小时候黎育岷身边服侍的是萱姨娘的人,对于丫头,他习惯带着偏见,他痛恨几双不相干的眼睛不时忖度自己的一言一行,更痛恨自己的地界被别人家的狗乱小便。 而童心,从小生活便过得比公主精致,她觉得自己宛如从后宫沦落到街头。 黎府的院子小、净房小,连房间都逼仄得让她呼吸不顺,幸而她的穿用全是从娘家带过来的,但吃的东西就…… 唉,惨不忍睹,粗制滥造,童家的猫狗吃得都比这里的主子好,她想不通,这样的厨子怎能在黎府立足? 可惜她没有自己的小厨房,饿得紧了,还得等到厨房不开伙,紫衣才能借到炉灶给她弄几道吃食。 不过两人磕磕绊绊,日子总算顺利的过了下来,他们都确定对方的口舌不比自己差,吵架论不出输赢,何苦教自己恼心?斗个几句添添情趣就罢了。 夫妻生活嘛,哪有事事顺利的,不都说了吗,床头吵、床尾和,何况在床上这对夫妻有说不出的合拍,再大的争执,往床上滚个几圈后哪还留有半点痕迹? 这天黎育岷回府,已经过了午时,发现童心正在用饭,但桌上只有两道菜,一汤、一豆腐。 就两样?是大厨房送来的?难不成厨房下人知道嫁妆归属,又鄙薄童心的出身,刻意给她难堪? 不可能,母亲不是苛刻媳妇之人,何况童心又不是没有体己银子,何必让自己吃成这样。所以……她这是在向自己抗议? 还以为嫁妆之事已经过去,况且他已经答应,公中不给的额外吃穿用度,只要记帐,他就会掏银子,这做派……给谁看? 微愠,一进屋他便对紫衣道:「添副碗筷。」 「相公还没用膳?」童心抬起头问了声。 「嗯,公事忙,吃过饭还要和齐靳一起进宫。」 尽管心头不爽快,但他脸上看不出来,童心只觉得他有些疲惫。 这么累,夜夜还要折腾,真不晓得男人脑子里头装了多少豆腐渣儿。 紫衣应声下去,不多久将小姐的午膳给端上来,早冷了,但她亲手热过,才送到姑爷跟前。 黎育岷看一眼桌上的四菜一汤,鱼香茄子、蒸鱼、炒豆腐和青菜,汤是酸菜鸭汤,再看看童心手边的豆腐和清汤,这是怎么回事? 「今儿个府里的午膳是这个?」他指指自己面前的菜色。 「回姑爷,是的。」紫衣回话。 「为什么四奶奶只吃那个?」 审度黎育岷脸色,童心知道他想错什么,微微一笑道:「别小看我面前这两道菜,豆腐是用一整只鸡熬出来的汤用小火煨出来的,一层豆腐、一层火腿,煮好后,捞出豆腐、抽掉火腿再加入烫熟切碎的蘑菇,所有的鲜甜滋味全进入豆腐里头。 「再看这道飞龙汤,飞龙又叫榛鸡,是长年生长在深山里的飞禽,脱毛去内脏后,外面抹上一层薄盐入味,待锅中水热,便拿起热水从上头一次次浇烫,直到六分熟后,才放入热水中煮小半刻,放入野葱,不加半点调味料,尝的就是榛鸡本身的鲜味。」 「为两道菜花这么大的功夫?」 「这是紫衣的乐趣,也是我的乐趣。」人生在世,不图个吃好穿好,赚那么多银子作啥?买金棺材用吗?躺进去又不会比较舒服。 「为什么不吃大厨房里做的?」 「那怎能吃?茄子太咸、青菜太老、鱼不新鲜、酸菜鸭火候太大,且豆腐都煎焦了,当真以为拚命往里头搁酱油别人就尝不出来,贵府的吴大娘月银也太好挣。」 她的回话让黎育岷想起处处讲究的童老爷,她果真是童家小姐。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了——祖母、母亲没要求童心去立规矩,她成日无事可做,不是吃就是睡,了不起看几本书、逛逛园子,这样的生活,她还能够把自己给养得瘦骨嶙峋,连祖父看见都忍不住问了句:童氏是不是水土不服,要不要寻个御医来看看? 「是吗?」他举箸,一道道尝去,没有她说的问题,茄子确实是咸了一点,可这才好下饭不是? 瞧他把所有菜全往碗里拨,嘴巴一张,便把菜饭填进嘴里咀嚼,牛嚼牡丹呐,就算再好的菜色和在一块儿,也难分辨出好坏。 童心忍不住翻白眼,这哪叫做吃饭,这叫填肚子,若是贫穷人家便罢,黎府少爷居然这副德性,真是惨不忍睹。 眼底涌起一丝鄙夷,童心低下头,继续品尝自个儿碗里的豆腐。 黎育岷抬起头见她细嚼慢咽,像在品尝什么珍食美馔似的,表情美得教人别不开眼,她悠闲安然地用乌金筷子挑动雪白豆腐,小小的动作,却挠上他心头似的,微痒。 真有那么好吃?心一动,他拿过汤匙,要往她的飞龙汤伸过去。 却没想到童心竟伸手去挡,而紫衣也在同时间伸出托盘护在她的碗汤前方。 黎育岷恼了,冷声问:「难道我不能吃?」 他的目光是对着紫衣的,她胆敢跟姑爷说一句「本来就没准备你的分」?当然不敢,她的卖身契还在人家手上呢。 「回姑爷,姑爷的汤匙沾过酸菜鸭,若搅进汤里,会坏了飞龙汤的味儿。」 连个小丫头都这么讲究?黎育岷瞪她,紫衣急急低下头。 瞪她的丫头?!童心是再护短不过的人了,她放下筷子,淡淡一笑。 「相公说的对,就是不能让相公吃,相公被过多的酱料坏了舌头,这东西入相公的嘴也不过是寡淡二字,哪能品尝出真滋味?既然品不出,何必浪费。」这只鸡要价五两银子呐,而且还不是天天能买得到。 「娘子的意思是,我的嘴会糟蹋那只小鸡?」他的眉头微皱。 「是榛鸡,不是小鸡,差别在于会飞不会飞。」会飞的和不会飞的口感天差地别。 「死了一样不会飞。」 他瞪着那只真鸡还是假鸡,眼睛冒出火花,不是因为吃不得,而是因为童心的拒绝。 在她眼里,一只没几两肉的鸡比丈夫重要?这个念头深深打击他的男性自尊。 「嚼劲不同,当然,这种事对相公而言太难理解,而我这个人,从来不要求小狗抓老鼠、小猫守门户,是什么人就做什么事,什么舌头就吃什么食物,相公就别勉强自己了吧。」她虽然笑着说,但口气尖酸。 不过是喝一口汤,又是糟蹋又是勉强,这是什么世道,她真连半点知觉都没有,不晓得自己脚下这块地的主人姓黎不姓童。 第二十二章 「说的好,什么人做什么事儿,你既然已经嫁入黎府就是黎家媳妇,该早点适应黎府的生活,习惯黎府的作息、黎府的水、黎府的食物,以后厨房的事就别让丫头去瞎搅和了吧。」这是在赌一口无聊的气,有点幼稚,黎育岷心底很清楚。 可他尚未发现,不过短短几日,童心已经有本事影响他的情绪,他是那种风吹不动的性子,对人,他只有两种分别——一种是要花心思应付,一种是不必花心思应付。 不管是不是花心思,他都不会影响了情绪,因为他的脑子理智而清楚,他明白过多的情绪只会坏事,谁都难以撩拨他的心情,可童心几句话便激出他的幼稚。 「你要我吃这些……馊水?」这下子轮到童心火大了,双眼直视着黎育岷。 这是她打出生到现在受过最大的委屈,爹爹说过,委屈天、委屈地,怎么也不能委屈自己的肚皮。 「别人能吃的东西,为何你不能吃?」 说着,他慢条斯理地将一块鸭肉夹进她碗里,看见她因为生气而涨红的脸,他竟然感到一股畅快,果然啊,当恶人比当善人愉快,教别人吃瘪,会让自己成就非凡。 这个新发现让黎育岷无比地快乐起来。 「难不成童家那么一大笔嫁妆,还换不得我三餐温饱?」童心不甘就这么吃亏。 「放心,为夫保证绝对不会让夫人饿着。」一面说,他一面将那盘咸得教人恶心的茄子推到她面前。 童心冷笑两声,正待发作,紫袖适时进屋低声道:「姑爷、小姐,表小姐来了。」 表小姐?听见徐灵雪来访,童心眼角的怒气换上讥诮,这男人才信誓旦旦不纳妾、不收通房呢,可漂亮明丽的表小姐三不五时往这边跑,送衣送鞋送汗巾,还不时送来亲手做的小点心,也不知道图的是什么? 怒气像球似的,从黎育岷手上丢到童心手中,现在又接回自己怀里。 别人家的妻子发现有人窥视自己丈夫,就算没暴跳如雷、怒火中烧,也绝对不会像她这样一脸的看好戏。 「你们全给我记住,以后这屋子里没有小姐、姑爷,只有四爷、四奶奶,要是连这么点小事都记不住,你们就别待在屋里伺候。」 撂下话,紫丫头们皱紧细眉,低下头齐声应和,「是,四爷、四奶奶。」 明明知道不是紫丫头们的错,明明知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理儿,但在听见四奶奶这个称呼时,童心忍不住火冒三丈。 好得很,她被激得同黎育岷一样幼稚了! 为这种无聊小事发脾气,她是越活越回去,面对同行陷害、生意险境,她都可以不泄露半分表情,但是他……看见他那张祸国殃民的脸、听见他低醇得令人心悸的嗓音说出那么可恶的话,她就是无法平心静气。 怒气的火球再度丢到她手上,烫得她恨不得找桶水浇一浇,当然,她想往黎育岷的头上挠去。 屋外,久久不见丫头出来回话,徐灵雪大起胆子自作主张的走进屋里,她扬起笑靥,脆生生地说了句,「童姐姐好。」 问过安,看着满屋子人,她这才发现气氛不对劲,可这时候退出去已经来不及,徐灵雪只好硬起头皮道:「四哥哥也在?真是巧了。」 巧吗?童心目含讥诮地朝丈夫投去一眼。 她这人向来识趣,谁惹下的风流债谁解决,她才不当拆散交颈鸳鸯、折断并蒂莲的恶女人。因此不管徐灵雪来几次,她从来不见。 只是她不见,黎育岷一个大男人哪有独自接见表妹的道理?亏得徐灵雪把刘备那招三顾茅庐学得透澈,瞧,这不就给见上了。 童心满肚子火正愁没处发泄,这会有「妹妹」亲自送上门来让自己败火,童心怎会客气? 只不过她还真搞不清楚,她是哪门子的亲戚,姐姐妹妹?喊得还真熟络。 可童心表面上仍亲亲热热的问:「徐妹妹过来不知道有什么事?」 徐灵雪悄悄觑了黎育岷一眼,瞬间香腮转红,眼角含春,她小小地朝前凑近几步,站到两人身旁柔声道:「妹妹见那日姐姐送的荷包绣工精致,今儿个是特地来向姐姐讨教的。」 她站到桌旁,这会若是主人客气两声,她大概会腆着脸,直接往童心和黎育岷中间那把椅子坐下了吧。 童心微微一笑,她才不依徐灵雪的心意,站起身,把徐灵雪拉到一旁,「认亲那天不是说过吗?荷包是我手底下的丫头做的,妹妹那天是看什么分了神,怎么没听到?」 微微一诧,徐灵雪嘴里与童心说着话,美目依然落在黎育岷身上。「这是妹妹的不是了,还望姐姐原宥。」 觊觎别人家丈夫,光明正大到这个程度,大概少不了二夫人的……支持。 童心顺着她的目光往黎育岷望去,见他一副没事人的模样,想起方才那把未竞之火,笑得更欢了,她拉起徐灵雪的手轻拍几下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什么原不原谅的,岂不是生分了。」 徐灵雪心觉有异,自己来过数趟,童心不是借口休息就是不在屋里,怎么都不肯见自己,今儿个怎地热络起来? 虽知不对劲,可她从没把商户女看在眼里,自己的父亲再不济,还是个六品官呢,别说她容貌赢童心太多,身分也比她高上好几阶,只要童心不从中作梗,她相信早晚黎育岷会看上自己。 她后悔当初太矜持,若是早点向他表明心意,童心凭什么插足?如今的黎府四少奶奶必定是自己。 「姐姐说的是。」 「除女红外,妹妹找我还有其他事吗?」 徐灵雪抿了抿唇,依旧维持着方才的角度,目光片刻不离黎育岷身上,可声音多上两分黏腻柔软,轻声细语道:「不知道四哥哥和童姐姐有没有空,过几日是妹妹生辰,妹妹想邀四哥哥和姐姐过府去吃个饭。」 几个紫丫头着实看不下去,紫裳大起胆子,直接走到黎育岷身前,阻隔徐灵雪那吞人似的目光。 动作不大,可黎育岷发现了,他满意的点头,看在紫裳的维护上,他承诺,会慢慢习惯她们在自己的地盘闲晃。 黎育岷乐了,童心却不欢,心里暗骂:好个紫裳,挡啥呀,说不定人家被看得很心欢,干么生生拆断人家的姻缘桥,多事! 「生辰?妹妹这是几岁啦?」童心瞅了紫裳一眼,这才皮笑肉不笑的问徐灵雪。 「妹妹今年十六。」 「正是宣蔻年华,女人一辈子最美的时候呢,家里给说了亲没有?」 没有俊男可看,她羞答答地朝童心瞄去,低声道:「姐姐这话让妹妹怎么回答?」 「实话实说呗,既然你喊我一声姐姐,若有帮得上的地方,姐姐自然要为妹妹尽份心。」 仿佛就在等童心这话似的,倏地,她红了眼眶哽咽道:「妹妹的亲娘早已过世,爹爹一颗心全在继母身上,继母是不待见妹妹的,哪愿意替妹妹操这个心,如今婚事也只能凭姨母和姐姐作主。」 要她作主?行,既然开不了铺子,转战媒人业也不坏。 「不知怎地,我一见妹妹就觉得投缘,不如你回去与二婶婶商量商量,姐姐这院子里空着呢,如果妹妹不反对的话……以后咱们便姐妹相称。」 话说到这里,徐灵雪心里头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羞红着一张小脸,雪白柔荑紧紧攥起,把手里的帕子扭成了麻花,差点就腿软得站不住脚,她垂着姣美的颈项,没说话,脸上却写满——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 她这会才想起,就算对童心看不上眼,好歹人家是正妻,有权作主丈夫的后院,今儿个提这个话,也许是四哥哥早对她心有所属,才会让童心来探探自己的口风…… 念头一转,徐灵雪心口扑通扑通跳得厉害,认定她与四哥哥是郎有情、妹有意,否则童心怎么看都不是个宽厚大度的。 算她懂事,知道顺着丈夫的心意、为四哥哥考虑。 「妹妹也极喜欢姐姐,如果能得这个缘分,妹妹定……」 听到这里,黎育岷再也按捺不住,倏地起身,走到童心身边,一把勾起她的腰,往寝室走进去。 徐灵雪想也不想便提起脚跟上前,却被紫丫头们给拦下,她们一字排开,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个没脸皮的表小姐,满面轻鄙地道:「四爷、四奶奶有私话要说,表小姐怎能闯进去,这可是主子的寝室呢。」 第二十三章 别说她是个未出阁的表小姐,就算主子真端了茶、让她当上妾……妾是什么?是半个奴婢,主子的寝室不经召唤,谁敢进去? 都说官家规矩多,她们几个商户丫头好像比这位官小姐多懂一些规矩呢。 徐灵雪是心急了,想追着童心说一个确定,这会儿被阻拦,才想起里头是寝室,自己哪能不请自入,她不禁红了脸说:「劳烦四位姐姐与童姐姐说一声,过两日有空,再来拜访姐姐。」 没有人应下她的话,徐灵雪抬眼,发现几个丫头的脸上挂着淡淡的鄙夷,好看的眉揪成线,她轻咬贝齿,哼!君子报仇三年不晚,待她成为四哥哥的枕边人,定要让这几个贱婢好看。 她明明感到难堪而气愤,脸上却半分未显,心中直道可惜,若四哥哥不插这一脚,或许两人的事就此定下。 步出房门时,她暗暗提醒自己,就算看不起童心还是得虚与委蛇,待大事底定,再将碍路石子给一脚踢开。 黎育岷将童心押进寝室,怒气冲冲地问:「你的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做投缘,几时咱们院子里空着?什么姐妹相称?你要她回去问二婶什么?」 「你说呢?」人家把意思表达得这么明白,他还装?嫌不嫌腻味呀。 「要我说?行!我说你在玩她,让她误以为你有意让我收她进房。」 童心分明是恶毒,若二婶认真了、闹上门来,她肯定会凉凉地回道:二婶,这是打哪儿来的谣言,我不过与徐妹妹投缘,想认个义妹,让她陪在身边说说话,怎就传成我要替相公收丫头了? 徐灵雪的名节受不受损他无所谓,但二婶不是个好相与的,别的不成,闹事的闲功夫多得很,她就不怕二婶天天上门闹?就算不理会二婶,二叔还在呢,难道要弄得一家人翻脸她才满意? 他猜到了!一直以来好像你没有他猜不到的事,可她就是嘴硬。 「相公这是说的什么话,你怎会以为我不是真心实意想要成全四哥哥和徐妹妹?」 「成全?」听到这两个字,他失控,扬高声调吼道,一把将她压进床内。 动作暧昧,姿势更暧昧,正常女人在这时候就该软下身段,可惜她是童心,不是正常女人,于是她继续嘴硬—— 「可不,郎有情、妹有意,这等好事不成全,若是传扬出去,人人定要说我童氏心胸狭窄、无容人之量,相公不是最在乎名声的吗?也许可以藉徐妹妹洗一洗我的名声呢。」 「她是胰子还是热水?清洗的事儿用不着她,如果你有心,相公自会助你一臂之力。」 她本还想再出声讽刺的,可他在上头,身子与她相密合,刚硬的胸膛遇上柔软的丰腴,几下磨蹭,那股不安分的悸动从脚底倏地窜上头顶。 该死!他们不是在吵架吗?能不能换个姿势再继续? 他俯下身,很满意她的嘴巴终于闭起来,他的额头贴住她的,暖暖的气息喷在她颊边。 「唉,我不舍得你背骂名,你却舍得拿我去成全别人?童心,你能不能对你的相公多上点心?」 身子贴合、热度上升,两人额间皆冒出汗珠子,他也发觉不对劲了,但他不想矫正,成为夫妻多日,他渐渐学会说服她的身体比说服她的嘴巴更容易。 「说得好听,若你没那份心,人家小姑娘会朝思暮……呜……」她低鸣一声,断了下文。 而他在童心第一声呻吟出口后,忘记自己还要出门,还要去见妹婿,还要办一大堆的事…… 因为说服是一项极其辛苦的过程,他必须卯足力气才能让他顽强的妻子低头。 这个说服让他错过国家大事,让她错过晚餐,让他们错过今晚的月色很圆满,直到月落西山,星子低垂,秋虫在草间寂静…… 天底下的夫妻都是这样床头吵、床尾和的,他们并不是例外。 【第十章 养刁的胃难征服】 黎育岷一声令下,自那天起,大厨房的人再也不敢让紫衣进门。 他想磨磨童心的性子、磨磨她的娇惯,既然嫁了人就不再是千金小姐,侍奉公婆、相夫教子才是她的重责大任,若连口舌上的苦都不能忍,以后如何教出一个能够万般忍耐的大家闺秀? 所以他不允许童心管理嫁妆铺子、不允许她抛头露面,只让她安分管理他的后院。 旁人的体验没有他深刻,他比谁都清楚,名节对于女子有多重要,若非如此,他的母亲会顺利进入黎府、不会早死,他会顺利成长,而不是背负着卑贱身世处处受人唾骂,黎府四少爷?哼,谁晓得他的童年过得多悲哀。 他自卑,所以比谁都努力;他怕受人看轻,所以比谁都勤奋不懈。他要功成名就、他要成为人中龙凤、他要所有人看着自己的目光中只有佩服赞叹,没有轻鄙低贱。 所以他的妻子必须在京城贵妇中建立好名声,他要妻子和自己一起努力,让他们的孩子走到哪里都扬眉吐气。 出嫁前因娘家需要,童心不得不出面主持家业,可是婚后,这种劳心劳力之事有他就够,她有大把的时间慢慢学着当个好媳妇、好母亲,所以他求得岳父把教习嬷嬷送到黎府,继续栽培童心成为贵妇。 他不强求她在短短几个月内就令人满意,但她必须试图改变,而挑剔的舌头就是第一个需要改的。 不是他要求苛刻,是她过分挑剔,他也吃过宫里的御膳,几次在御书房待得太晚,皇帝便会留饭,他敢说,皇帝吃东西都没有她讲究。 那天用「行动」说服过童心后,他告诉她:「我母亲原是官家千金,外祖父曾想把她送进宫里,便从小栽培她读书习字及各项才艺。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一场官司、家族没落,为养活自己,她沦为青楼名妓,她卖艺不卖身,是个清雅高贵的女子,老鸨见她珍惜自己,便也没强迫她接客 「直到她认识四老爷,爱上他、愿意洗净铅华跟随这个男人一生,可她输在名节上,黎府不肯让她进门,而我父亲贪求母亲的温柔,在外为她购置宅子。 「我母亲是个品性高洁的女子,她追随父亲是因为爱上父亲,而不是为了黎府家世,她虽遗憾不能给我一个良好的出身,却从没上黎府争闹、要求父亲给她名分,她很清楚,她无法洗刷自己的名声。 「她独自教养我,教我念书认字,告诉我人世事理,我从没见过像她那样的奇女子,她曾经叹道:名声是女子最重要的事,幸好她生的是儿子,可以凭自己的努力挣得前途,若生下的是女儿,人家知道她的母亲是谁,岂不是害她一世。 「后来进了黎府大门,我处处受排挤,四老爷另外两个儿子也会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是婊子生的贱种。我不平、努力向上,我博得师傅的赞美,本以为可以替自己争取更有利的生活,却没想到因此好几次我差点死于非命。」 即使皱着眉头的丈夫也一样好看,但童心不喜欢。环着他的腰,把脸贴在他胸前,轻轻蹭了蹭,她问:「黎府是书香世家,怎会生出这等不恭不敬、不友爱兄弟的子弟?」 「在乐梁城时,家里是由萱姨娘执掌权利的。」 「让姨娘掌权利,未免……」 「那时大房、三房都不住老家,二婶又是那不牢靠的样子,不管暗地里萱姨娘手段怎样恶毒,但明面上她的确把黎府后院管得井井有条,就是丈夫那堆多到让人咋舌的通房侍妾,也一个个被她掐在手中,没人敢作乱。 「她是个善于经营的,使了手段才令父亲娶她进门,可同样是婚前不贞,她成为掌理后院的贵妾,我母亲却是进不了祖坟的外室,差别在哪里,你知道吗? 「在于名节,名声对女人重要,对她们的子女更重要,五弟和八妹和我受过相同的苦,因为他们的母亲是寡妇,若不是我们联手对付萱姨娘、联手让祖父看重我们,我们早就尸骨无存。 「童心,我知道你不喜欢那些名门贵妇,甚至打心底看不起她们的浅薄无知,虽然黎府不需要靠后院来结交权贵,可若你肯与世家名门交好,得到她们的认同,日后对我们的儿女是有帮助的。」 童心侧过头,定定地看着他,他的故事让她明白,为什么他会如此在意她的名声。 她也感动,孩子还没影儿呢,他便处处设想周到,他这种男人绝对会是个好丈夫、好父亲。 第二十四章 之后,他又举例几个在京城有影响力的妇人,指点她如何融入她们的世界,他这是为她好,童心打心底明白,要一个男人去打听这些颇为难,可他不但为她打听,还愿意在需要的时候予以协助。 换了别的女人,定会感激涕零,因为多数女子必须独自面对这种事,即便向丈夫求助,也只会换来一句:后宅事男人怎能插足。 她不傻,能够理解童年遭遇在黎育岷心底留下阴影,她也明白,他有多重视子嗣,所以不愿意迎妾纳婢、不愿子女重蹈覆辙。 所以他想将她调教成黎老夫人、黎大夫人那种贞德贤良的女子,想要孩子有个旁人一提及便竖起大拇指称赞的母亲。 说实话,若她从小养在闺阁之内、受妇德妇诫教养长大,她定会对他的用心感激不已。但她不是,她见识过花花世界,知道那个「调教」是丈夫企图将自己掌控在手里的方式之一。 她能理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却不能接受他这么做,就像她能够理解爹爹对嫁妆的态度,是真心实意在为自己铺路,却依旧认定那是捆绑束缚,因为她从来都不是能够被别人掌控的。 相反地,她更合适于掌控别人。 尽管如此,她清楚这世道以男子为尊,女子想要有所作为,除非嫁个像静亲王那样的好男人,愿意纵容妻子出头天,不然就要表面曲意承欢,但暗地里私自行动。她没有苏致芬的好运道,只能阳奉阴违。 隔天,她向黎育岷要回紫衣的卖身契。 她说:「我出嫁前,紫衣的家里人就进府,希望能带紫衣回去成亲,爹爹心疼我没有她的手艺吃不下饭,坚持让她陪嫁进来,既然你不让她进蔚房,就让她回家吧,免得耽误终身。」 黎育岷答应得很爽快,立刻将紫衣的卖身契交出来。 童老爷在童心的陪嫁头面、簪环珠链上都刻上她的名字,目的是不想让她变卖、换取银两,因为女子贴身私物若是流到外头,对名誉是大损。 但她会因此屈服吗?并不。 她是舍得的,明知道一副做工精致的头面,比将宝石挖出、熔成金块分别卖出要贵上三、五倍,她还是卖了。 因为舍不得孩子套不来狼,因为不舍便无从获得,所以她关起门来,挑出两箱首饰,和几个紫丫头分工合作将宝石挖出来,再让秋桦进黎府,由她找个相熟的金匠,亲眼看他把簪子首饰全给熔成金块。 几天后,她的千两私房变成五千两,秋丫头们寻到几处好铺面,她借口娘家弟弟生病,回童府一趟。 黎家马车在童府屋前停下后,她打发车夫回去,约好时辰再到童府接人,紧接着,她马不停蹄地看过各个铺面,在决定好铺面后,匆匆回到童府,探望受了风寒的童允,直到黎府的马车来接。 环环相扣、事事谨慎,童心做得密不透风,让人寻不出问题。 后来她用两千三百两买下铺子,那铺子过去经营的是酒楼生意,可惜经营不善,才撑了一年便关门大吉,里头的东西还有九成新,童心不满意它的摆设,却舍不得花太多银子在上头,只让人将朱红的墙面换了颜色,并寻来一个街头卖画的书生,在每面墙上画了几位古典美女。 只不过一点点的差别,俗丽的酒楼便有了另一番风雅面貌。 让紫衣和四个秋丫头联手经营一间小酒楼,童心必须骄傲的说:那是大材小用。可她的本金不够,不能做大,何况她还得防着呢,若是闹得太响、东窗事发,谁知道她家相公会用什么法子来对付自己。 童心并没有这样就闲下来,脑子里盘盘算算,想着还可以从哪里弄到钱。 从黎育岷身上弄?她当然可以理直气壮要求,反正身为妻子本就有权利向丈夫要求家用,何况他手上的钱还是她的,可她是个再骄傲不过的女子,既然把黎育岷当成对手,哪肯低声下气自对手身上求财? 直到黎育清和苏致芬出现,童心知道她们是天衣吾凤的老板,心思立刻活络起来。 黎育清说:「天衣吾凤越开越大、越开越多,必须不断推出新样式,否则大齐上下哪个女子不会捻针拿线,就算不能全仿,也能仿个四、五成。」 苏致芬说:「没错,天衣吾凤必须跑在前头,带领潮流。」 童心不明白什么叫做「带领潮流」,但苏致芬做生意的态度是对的,她虽不能强要人家的股份,不过让紫袖描些花色款样并不难,紫袖女红一流,而她这个主子穿衣的眼光一流,两人合作,自然能摆弄出新款样。 于是童心与黎育清一拍即合,说定她设计出来的款式,每卖出一件她便收半成红利,半成不多,假设一套衣裳卖二十两,扣掉成本剩下十两,半成也不过就半两,但天衣吾凤的卖量大,若款样受到欢迎,积沙成塔,也是笔可观的财富。 黎育岷回府的时候,看见满桌布料和裁开的布片,看见忙碌的童心和丫头们,童心在纸上勾勾画画,嘴里一下子说:「这里加上两个褶子可以修饰腰身。」一下又说:「这个红红得不纯粹,有没有更合适的布料?」 黎育岷不明白,不过就是个红色,怎么还有纯不纯粹的问题? 但他很高兴,童心有了点女人的样子,母亲说,童心最近经常过去陪她和祖母聊衣服首饰。 他很清楚,童心身上穿的、戴的都是紫袖和紫裳张罗的,她根本不需要费心,所以她会与母亲和祖母讨论,只有两种可能——不是把他的话听进去,准备开始和那些交口称誉的贵夫人们打交道,替自己挣几分好名声,就是想融入黎家、讨好长辈,扮演好媳妇的角色。 不管是前者或后者,都是好的开始。 童心的改变让他心情愉快,原以为征服她需要花上大把功夫,没想到她如此讲道理,仅一席深谈便降服她的脾气。 童老爷小看他的说服力,更小看自己女儿的适应力,他有足够的把握,相信聪明睿智的童心只要乐意,一定能够很快被贵夫人们接受。 「还在忙?近午了,要不要先用饭?」黎育岷满面春风的进屋关心问道。 紫袖几个看见主子回来,飞快递上帕子、新茶。 听见黎育岷的话,童心不禁皱了眉头,现在吃饭成了她最痛苦的事儿,无论如何她都没办法把那些恶心东西给塞进嘴里。 紫裳只能安慰她,「小姐,再忍忍,等酒楼开张,奴婢天天上酒楼给小姐捎饭菜。」 不愧是童心带出来的人,阳奉阴违这件事做得很到位,只要黎育岷在跟前,所有人都是一口一句四奶奶,但黎育岷一踏出屋子,她们就自动自发把四奶奶改回小姐,从来没出过差错。 「嗯。」黎育岷开了口,童心只得勉强应声道:「紫袖,把东西收收。」 「是,四奶奶。」她飞快把满桌子的布料拾掇好,不多久紫裳、紫襄就将饭菜端上来。 菜一上桌,童心忍不住蹙眉,悄悄向紫裳使个眼色,紫裳下去,再回来时,袖子底下藏着一小碟子腌菜,那是紫裳去童府要来的,道些天童心全靠它撑日子。 「今儿个怎么这么早回来?」她开口问,试着将黎育岷的注意力引开,好让紫裳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那碟腌菜给摆上桌。 「这是好事,表示国泰民安、四海升平,朝堂无大事。」 黎育岷喜欢和童心对话,不管是言不及义的无聊话,还是国政民生,她都能侃侃而谈,若非真有见识,否则无法办到。 这就是男人的矛盾了,他们既希望女人是足不出户的大家闺秀,又希望她们能理解自己的心情想法,但两者哪能兼备,于是他们娶大家闺秀为自己持家,再到外头寻找红颜知己。 「确定?不是臣官怠惰,置百姓于水火之中?」她边说边替黎育岷布上几筷子菜,然后端起碗换上新筷子。她无法忍受那些味道,光看见汤面上浮着的那层油,她就反胃。 「我在你心里评价这么差?」置百姓于水火之中?她还真敢说,这话若传出去,马上得罪满朝文武百官。 童心挤挤鼻子忖度,当然差,要不是臣官怠惰,怎么开设港口说了多少年,只见静亲王一个人在那里扑腾,却迟迟不见任何动静? 第二十五章 她心里这样想着,嘴巴上却说:「哪是,在我心里,夫君可不是一般臣官。」 「不然呢?是怎样的臣官?」他斜了眼看她。 她谄媚着脸,不必吸大气、不必伤脑子,话便出口,「是忠君为民、爱家爱百姓、孝敬长辈、友爱兄弟、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好官。」 阿谀的话她随随便便就能说出一箩筐,爱听吗?反正现在的她大门不能出、二门不能迈,只能当乖巧媳妇,偶尔复习一下言不由衷、口蜜腹剑、言行相诡,为日后的东山再起做准备,也不是坏事儿。 「你说谎话都是这样脸不红、气不喘,不需半分思考的吗?」他直接戳破她的话。 「如果说谎话还要经过思考,就太不入流了。」她嗤地一声道。 「谎话还有入流的?」他看着自己的妻子,佩服她的奇言怪语。 「当然,脸不红、气不喘只是入门基本功,真正厉害的人能够把谎话说成真理,并且激发人心,让所有人都乐意跟随。」 他起了兴致,「这么高明?要不要举个曾经说过的高明例子来听听?」 「记不记得你的妹婿平西大将军攻打梁国一事?」 「记得。」 「当时童家捐粮米一万石,军袍五千,皇帝还亲书一块牌匾『义商』赐给童家,家父把它挂在大厅正中,请许多友人来家里,回去后,大家纷纷慷慨解囊,那场战事朝廷得民间捐银二十万两。」 「这件事我知道,然后呢?」他认真听、点头,他喜欢她说话时的神采奕奕、神情飞扬,他见过的女人多数羞涩有礼,很少像她这般笃定自信,自信得仿佛所有状况都掌控在她手里,只要她乐意,可轻易令所有人对她低头。 她是个特殊、与众不同的女子,而他越来越满意有这样的女子为妻。 「当时我父亲用『覆巢之下无完卵,唯有大齐好,百姓富了,商人才有钱可以赚』这类大义凛然的旗帜,说服他们从口袋里掏出银子,捐给朝廷。 「可事实是这样吗?并不,我父亲一直希望能够加入开挖矿产这一行,而梁国的矿产丰盛,若这场战事赢了,父亲捐出大笔银子,皇帝必定心存感念,将矿产开发权交给童家。事后证明,我父亲的投资是正确的。」 她骄傲地朝黎育岷投去一眼,现在童家自大梁山区开发的铁矿越来越多,总有一天获利不会输给票号,重点是,这个获利不会引起别人的眼红。 「你这是在骄傲岳父的谎言够高明?」黎育岷微扬眉轻轻问了句。 那不是父亲的谎言,是她的!是她给父亲的建议,是她想到用朝廷的匾额来钓其他商家,但她不会告诉他。 「谎言本身并不高明,其高明处在于充分利用周遭环境,你以为说谎的只有我父亲吗?」童心缓缓摇头道:「皇帝说:攻打梁国是为保护百姓,不受异族所欺。而真相是皇帝想要扩充疆域、要矿产、要梁国俯首称臣、要名留青史。 「那些献银商人真因为一句覆巢之下无完卵而慷慨解囊?错,他们眼红童府能得皇帝的看重,也想从皇帝手里得到这样一块牌匾,后来,当他们看到越来越多人捐银,害怕自己落于人后、会遭朝廷点名,便争先恐后地掏银子。 「再说说威震四方、保家卫民的平西大将军,和那些为战事犠牲性命的士兵吧,试问,他们当中有几个是真的爱国爱民?而不是想要封侯拜相、替自己或家族争取荣耀? 「我认为,他们才是最大且最勇敢的说谎者,他们连自己都要骗,哄得自己愿意用性命去赌一场荣华富贵。 「这场战事中,所有人都在说谎,对自己、对百姓、对上官、对下属说谎,并且企图从中得到想要的利益。而能够看清一切,串联起所有的谎言,从中牟利的,是最高明的。」说到最后,童心还是忍不住狠狠夸奖了自己一把。 「你真大胆,连皇帝都敢编排。」黎育岷觑她一眼。 她无所谓,笑得像朵花儿。「我不过是个实诚人,把谎话全摊出来。」 最大的说谎者却说自己实诚,这样谎言要是不高明,还真的找不到比她更高明的人。 话说完了,饭也吃掉一小半,放下碗筷,童心结束这顿午膳。 她以为聊天聊得很愉快,以为自己卖力表演,他的注意力会全数被话给吸引,忘记她一桌子菜都没夹的事实。 没想到黎育岷不是个容易被忽悠的,他笑着把每样菜往她碗里夹一点,「你什么都不吃,身子怎么吃得消?上回祖父还问我你是不是住得不习惯?连岳父也说你消瘦不少。」 「我方才吃过点心,不饿。」 「是吗?厨房说,没往这里送过点心。」简单一句话就打破她的谎言。 事实是每回厨房送点心来,才到门口,童心就直接让丫头给退回去,惹得厨房的吴大娘心情很糟,还悄悄让她那口子来问自己,是不是她的手艺不地道,入不了四少奶奶的眼。 吴大娘那口子是替他赶车的车夫,在黎府照顾车马二十几年了。 他悄悄问过院里的二等丫头,这才晓得不只点心,就连厨房送来的饭菜,四少奶奶只留下半碗米饭,剩下的全赏给紫丫头们,那群紫丫头一面吃还一面批评:这种东西小姐怎么能入口? 她们不知道,那些二等丫头看几个大丫头天天有鱼有肉可以吃,有多眼红。 而他在发现桌上多了一盘酱菜,童心的筷子只往那里伸时,心底便清楚这些日子她是靠着什么在撑了。 就这么挑剔,半点都没办法妥协?不过是吃食,又不是什么天大地大的事,就不能忍一忍,说不定吃过几顿,就能慢慢习惯吴大娘的手艺。 「我让紫裳出门买的。」 「什么时候?」他不肯罢休,再问。 「当然是早上,隔天的点心还能入口?」童心直觉回答。 说谎,他又逮到了! 黎育岷缓缓摇头,既无奈又宠溺地望向童心,什么都不吃怎么办?真要把自己饿成瘦皮猴?真要靠童府的酱菜过一生? 「护院说,今天康园里没人出过门。好好向岳父学学吧,有心说谎,就充分利用环境,说个高明、能够鼓动人心的谎言。」他用她的话反将她一军。 得意忘形了!童心暗骂自己一声,怎么老是忘记他是对手,不能轻忽大意? 「这个……我是真的不饿。」 她的筷子在碗上头盘桓许久,始终不敢让筷子沾上其他菜的味道。连筷子都不肯沾,她怎敢让自己的唇齿去沾,这真的不只是强人所难,会要人命。 黎育岷软下声调,带着哄意柔声道:「试试吧,我已经同吴大娘说过,送到康园的饭菜要清淡点,别让调味料盖过食物的味道。」 吴大娘的问题不只是调味好吗!火候是问题、刀工是问题、配菜是问题……几乎没有一道程序不出问题,她只能说,还有人愿意聘吴大娘当厨娘,她不是普通幸运。 「你好好把这些菜吃完,下次休沐,我带你到外头吃顿好的。」他祭出重赏。 到外头吃顿好的?她脑子飞快转过,下次休沐,她的品味轩就开张了! 扬眉,眼睛透出两道精光,童心偏过头问:「这是真话还是谎言?是承诺还是随口敷衍?」 「我不说谎。」 他不说谎,他只用心计,把别人的想法往自己想要的方向引导,到最后他们「想出来」的法子,恰恰是他想要的结论。 因为他太年轻,更因为他清楚珍珠要混在鱼目里才安全,所以他很少表现出自己的厉害,他比较习惯让人发现——哦,原来只要黎育岷在身边,我就可以变得这么厉害。 然后那些大臣们做什么事都喜欢把他拉在身边,然后越来越多的成功,让他们对他越来越看重,然后就算他们恍然大悟——其实我没有这么行,都是黎育岷的才能,他们还是不介意剽窃他的功劳。 可这时候问题来了,那些没能把他留在身边的人,会不会因此酸言酸语?!会不会嫉妒对手?当然会! 当剽窃功劳的事传出去,当他仍旧低调的再三言明不是自己的功劳,是大臣们太能干,试问:皇帝会有什么看法?大臣们又会有什么看法? 他根本不需要说半句谎话,就让所有人都认定他忠厚老实、贤能善良。 第二十六章 善良是件多好用的东西,他能够靠着它,隐瞒所有心机,并且得到最后胜利。 「说自己不说谎,这就是句大谎言。」童心忍不住毫不留情地戳破他的话。 可他真的不爱「说」谎啊,他只「做」谎。 「还是立个字据吧,把休沐日期、出游事情都写清楚,我才能相信夫君的善意。」她笑咪咪的提出。 白纸黑字才是最好的承诺,她多疑、她不易相信人,因为擅长说谎者自然认定别人都与自己一样,会用谎言让自己的生活过得顺风顺水。 话才说完,紫襄就从屋里头拿来纸笔,黎育岷没有恼怒,顺着童心的心意立下字据,然后将字据在她面前晃几下。 瞄一眼字据,再看一眼碗里,童心的眼神不像看菜肴,比较像在看杀父仇人,她发狠地咬住下唇,闭上眼睛、鼓吹自己老半天之后,抓起筷子,一拨、二拨,把食物拨进自己嘴里,每一口不嚼超过三下便迅速咽下去。 待碗见了底,飞快将紫袖端来的茶水喝上,飞快冲掉嘴里可怕的味儿,然后送他一个笑眼眯眯的表情,朝着他晃两下空碗。 「看,味道没有想象中那么糟,对不?」 黎育岷居然因为她「把食物吞进肚子里」这么一件小事情面露得意,仿佛自己做了件丰功伟业似的。 直到这会他才发觉,自己始终是在意的,在意把紫衣送出去之后她那张挑剔的嘴。 松口气,他再对自己说一句:他的判断是对的,童心早晚会适应黎府、适应自己,早晚会成为他要的那种贵妇。 童心没回答,只是拚命猛点头。 现在就算他说:瞧,吴大娘的手艺并不比紫衣差,对不?她也会点头,她可不只会阳奉阴违、会说高明的谎话,睁眼说瞎话也是她的强项。 于是她顺利从他手中拿到「白纸黑字」。 「吃过饭别在屋里窝着,让丫头们陪你在院子里走走。」 她还是点头,还是笑眼眯眯,还是紧紧闭住嘴巴,努力让自己分心。 「我先到前头去,有事同祖父商量。」 她仍一样点头、一样笑眼眯眯、一样紧闭嘴巴,并且一样努力让自己分心。 黎育岷走了,前脚跨出屋门,那些菜肴制造出来的恶心感一阵一阵冒出来,童心全身起了鸡皮疙瘩,右手紧紧捣住嘴巴,几个丫头都是服侍她多年的,见状,紫袖连忙捧来痰盂,紫裳倒来清茶、找来水盆帕子,紫襄回自己屋里寻出药瓶。 看见痰盂,童心捧过来便拚命往里头吐,吐得天昏地暗,似乎要把肠子全给吐出来。 众人手忙脚乱间,黎育岷想起施粥的事尚未对童心提及,快步转回屋里,竟看见这一幕。 顿时,他说不出有多悔恨。 他不应该强迫她的,岳父娇养了她十几年,怎可能在短短的时间内便期待她改变?尤其是这种不能随意志控制的事,他后悔了。 转进蔚房,不顾众人讶异的目光,黎育岷亲手做一碗汤面,擀面熬汤、洗菜切葱,每个步骤都自己来。 当他把面端回屋里时,一切已经收拾妥当,看不出方才的忙乱,童心已经洗好澡,屋里透过风、燃上熏香,闻不到半点呕吐的酸味儿。 看清楚他托盘上的东西,霎时,童心苦了眉眼,他看见她把东西吐出来?他要同她谈判,说吐出来的不算?她还要再受苦一回?天!她宁愿挨饿啊。 黎育岷眉心微紧,静静把面放到桌上,口气没有半分强迫,只淡淡说:「如果可以的话,吃两口吧,我亲手做的。」顿了顿,又补上两句,「如果不想吃,没关系……」 所以……他为她洗手做羹汤? 是谁在她胸口泼上特殊感受?讲不出口的感觉在里头翻腾,埋怨不见、怨尤消失,她定定望住他的眉眼,他对她……是真的用心。 冲着这一番心意,就算再难吃,她也无法推拒。 虽然犹豫,童心还是拿起筷子,在黎育岷期盼的目光下挑起一根面放进嘴里,细细咀嚼。 紫裳乖觉地拿来干净痰盂,紫袖泡好一盏新茶水,准备迎接下一波的忙乱,紫裳悄悄出去又悄悄回来,衣袖里摆了一瓶药丸。 可是童心吃完一根又吃一根、吃过一口又吃一口,丝毫没有停下吞咽的意图。 黎育岷紧紧盯着她的每分表情,所以是好吃吗?可是如果好吃,为什么她会吃得眼眶泛红?那么是不好吃吗?可他没有勉强她,不吃没关系的。 突然,啪答!一颗泪水坠入碗里,在汤面上泛出一圈涟漪,黎育岷发现,赶紧伸手把面碗端开,急急的说:「没关系,不好吃就别吃。」 童心没说话,只是猛摇头,把碗抢回来,一口接着一口,一面吃一面掉泪。 她这模样搞得黎育岷手足无措,只能不断的重复说着,「别吃了、别吃了,再勉强下去,又要吐出来。」 她拼命吃、拼命摇头,再拚命掉眼泪。 直到一大碗面全进了肚子,紫裳把痰盂端上前,童心摇头拒绝,因为不需要,紫袖的茶和紫襄的药都递上,她还是摇头、不需要,她挥挥手让紫丫头们下去,待门关起,她二话不说,吸着鼻子投进他怀里。 一声比蚊蚋还小的声音在他耳边出现,「谢谢你。」 三个字软了他的心,所以她这是……感动? 「傻瓜,你是我的妻子,为你做一碗面算什么?」他拍拍她的背,心就此定下。 她摇头,不只是感动,还有更多的罪恶,那面有玉哥哥的味道…… 她不应该在他怀里想着另一个男人,何况他对她如此用心…… 「喜欢吗?」他轻声问。 她点头。「很久没吃这么饱了。」 「以后饿了告诉我,我帮你做。」 「好。」 这一刻她相信,他们会越过越好,相信他们会相处融洽,也相信……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不,这个她还不敢相信,女人心海底针,男人心呢?那是辽阔得让人难忍…… 【第十一章 不畏挑衅一一拆招】 白纸黑字也没用,皇帝一通命令,黎育岷的休沐日取消,童心不敢和皇帝叫板抢男人,只好乖乖低头、泪眼婆娑地送走自家男人。 不过她没闲着,李宰相夫人要过寿辰,李氏前几天便打发丫头过来询问,问她要不要一起去李府贺寿。 只是问一声,并没有规定她非去或不能去,就像黎育岷说的,黎府男人不需要靠女人替自己拉拢关系。 原则上祖母、婆婆都是好相处的,对她这新媳妇要求不多,连婉言训诫都不曾有过,娘说当初爹爹同意这门亲事是慎重考虑过的,看来不假,太婆婆是个明理人,婆婆脾气温和婉顺,京里上下都知道,何况她到底不是育岷的亲生母亲,要摆婆婆架子终是缺了那么点底气。 自家爹娘知道闺女是什么脾气,哪敢找个厉害婆家,想来爹爹也是三挑四拣才挑上黎府。 在黎府窝了两、三个月后,童心决定踏入京城的贵妇圈。 原因一:她觉得育岷的话很正确,需要清洗清洗自己的名声。 原因二: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佛面也得看银面,没错,为钱为财,她愿意与之周旋。 她和致芬、育清讨论过,天衣吾凤的衣服款式新颖、做工细致,但顾客群偏属年轻女子,可真正掌家、拿得出银子的是当家主母,不是闺阁千金。 妇人在后院镇日辛勤操持,苦的、累的全往肚里吞,事事为丈夫、为子女,却从未想过对自己好一点,但只要是女人,就算老到七、八十岁,也会希望自己有副好容颜。 她们决定以中年妇人为对象,设计十来套服饰,因产子的原故,许多中年妇人身材走样,因此衣款重点在于修饰身材,让人看起来更形窈窕。 她们讨论得欢,各自回府后便开始着手设计、裁衣,成品做好后往店里一摆,可惜上门的顾客多是年轻女子,对这类衣服不感兴趣。 童心考虑半天,决定慢慢来,先从自家的长辈招揽起,首先她以育清的名义,让天衣吾凤送来两套衣服,说是要孝敬祖母和大伯母。 东西送来后,童心立刻捧着盒子到李氏和黎老夫人跟前,她没把东西扔了就走,而是硬磨着两个婆婆,帮她们给打扮起来。 李氏和老夫人年纪大了,哪肯随她玩这种小孩子游戏,可童心那张商人嘴巴厉害得紧,一串一串的奉承话捧上去,拖着两个婆婆陪她胡闹起来。 第二十七章 待换好衣服,她让紫裳给李氏、老夫人上妆梳髻,并挑出几副首饰配戴,童心在两位婆婆跟前说笑取闹,一会儿勾住李氏的手臂道:「瞧,咱们哪是婆媳啊,分明就是姐妹。」一会儿趴在老夫人背上说:「决定了,从今儿个起,我不喊祖母,我要喊您姨。」 几句话,夸得两位长辈笑得阖不拢嘴。 她们膝下的女儿一个比一个循规蹈矩,哪见过童心这样没大没小、没上没下的媳妇儿,别人家的媳妇见了婆婆就像耗子见到猫,偏偏他们黎家娶到这么一个不按牌理出牌,却能逗得婆婆笑逐颜开的媳妇,且童心言语间又极有分寸,让人挑不出错处。 那个下午,黎府的三个夫人满面春风、笑口常开,厨房给老夫人送来燕窝,分量不多,三个女人和乐融融地分食了。 在黎老夫人跟前伺候的郑嬷嬷,也忍不住笑弯眉眼,悄悄说:「老夫人多久没这样高兴过,真亏得少奶奶,人人都说咱们黎府挑错媳妇,可依老奴看,黎府就需要这样一个知冷知热的慧心人儿来当媳妇。」 老夫人被孙媳妇给闹得有点乏了,可嘴边的笑怎么都拂不掉,待黎育岷回府请安,她还笑着恐吓他说:「好好对待你媳妇儿,她现在归我照管,要是她有一句埋怨,小心我揭了你的皮。」 李氏也跟着凑趣道:「娘这样不公平,疼我媳妇我没话说,可修理我儿子我可不依。」 家宅和乐融融的情况让黎育岷很满意,他喜欢童心对媳妇角色的用心。 那天晚上,他让福满楼的小二送几道菜进康园。 福满楼是黎育岷第一次与岳父见面的地方,他想,那里的菜既然能让岳父赞不绝口,童心应该也能喜欢才对。 他让紫袖几个照童心的口味吩咐小二,以后每餐都送几道菜过来。他这是妥协了,对童心那个让人很无言的舌头做出妥协。 童心把碗里的饭吃光,还吃掉不少菜,黎育岷虽然没有跳起来拍手叫好,可那颗心呐,说不出的欢畅。 如果早些时候有人告诉他,他会因为妻子多吃几口菜乐成这样,他肯定会嗤之以鼻,可现在……他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会如此在意开心。 童心见他高兴,合作地多喝两碗汤,虽说比起紫衣的手艺,福满楼的大蔚只不过是差强人意,不过他都妥协了,她何妨顺他几分心意?毕竟她可是能屈能伸的商户女。 饭后,心情愉快的两个人没到院子里去消食,而是在床上消食,童心始终没办法理解,黎育岷这样精瘦的身子板,怎会有此等好体力,禁得起日夜操劳,却不见疲态? 隔不到几天,黎府便收到李相爷家的帖子。 童心乐呵呵地对李氏和黎老夫人道:「祖母、婆婆,咱们就穿八姑奶奶送的衣服出门显摆好不?」 怎么会不好,现在童心说什么都是好的。 甭说她老从外头捎来各种好吃的点心,甜了长辈的嘴,甭说她老在她们跟前说笑逗趣,惹得两人笑得阖不拢嘴,甭说她处处精明,宅里难事有她出手便轻易解决,单就康园里的嬷嬷悄悄捎来的私话,说她同育岷感情好得很,夜夜如胶似漆,几度闹到将近天明…… 光凭最后那一点,她们对这个媳妇怎么看怎么满意。 大房最缺什么?缺子嗣呐,只要孙子喜欢,媳妇的肚皮争气,她们抱曾孙、孙子的想头早晚会实现。 李府约莫是黎府的两、三倍大,因为不是整寿,并没有请多少客人。 黎老夫人与李老夫人是在几年前黎老太爷刚搬进京城时结交上的,两人因言语投机、性子契合,成了好友。 有人说:在京城里,一块招牌砸下来会砸死三个当官的。同样的,满京城走来走去的官夫人多到数不胜数,但风评好、名声佳的,就以李老夫人为首的这一群。 这群贵夫人不但个个有诰封,她们的品性是人人都要举起大拇指赞上一声的,要加入她们并不容易,因此许多人模仿她们的言行举止,童心心想,若能混进她们这群人中,天衣吾凤为妇人设计的衣服必能大卖。 为讨好这群女人,童心还事先做好功课,她向黎老夫人、李氏探问她们的喜好,还同育岷讨教她们的男人在朝堂上的情况。 她并没有过度乐观,甚至相信当中会有人当面给她难堪,不管怎么说,于她们而言她是个不入流的商户女,野鸡混到凤凰堆里,怎能不受排挤? 尽管如此,童心依然信心满满,她本就是见山拆山、见水搭桥的好手,怎会看见困难便心生退却? 进到大厅,童心给李老夫人拜过寿后,二向在场的夫人们屈膝为礼,举止动作、气质风度不输给任何大家闺秀,这是教习嬷嬷的功劳,临阵磨枪不亮也光,何况童心聪颖慧黠,男人能做的事她都能做得好,只是小小的礼仪难不倒她。 果然,她几句合宜的应对言语,让许多心存偏见的妇人眼睛为之一亮。 郭夫人温温文文的问:「听说黎四少奶奶出嫁前曾经跟着父亲闯荡南北,在商场与男人竞争,还有人封黎四少奶奶是常胜将军、铁血娘子,说黎四少奶奶刚毅果决、手段不输男人,不知道做这种事时,黎四少奶奶有没有想过闺阁女子的名声?」 这是给人下面子,黎老夫人闻言脸色都变了,郭夫人却是拿起茶盏轻轻地抿口茶,好像这话是对晚辈寻常的问话似的。 没错,郭夫人不满意童心,当初家里看中黎育岷,想将自己的嫡女嫁进黎府,这可是门当户对的好婚事,却没想到黎府在满城闺秀当中挑上一个商户女,御史家的闺阁千金竟输给一个在男人群中称霸的女子? 但黎太傅是皇帝亲信,郭家男人不能与之对峙,这口气,她好不容易逮到机会出在童心身上。 一上来就搞这出?这位郭夫人未免太沉不住气,童心本还想着要怎么把话题引到自己身上,好寻机会为过去的名声辩驳几句,这可是她家相公交办的重要任务,她总不能一心往银子上头奔,却忘记相公的殷殷嘱咐。 李氏心急,想开口替媳妇解围,童心微微一笑,拍拍婆婆的手背,让她别替自己担心。 童心多少明白郭夫人心中的憋屈,在场恐怕也有不少夫人存了和她一样的心思,毕竟多少名门千金看上黎育岷这个闪闪发亮的金龟婿,却被她这个样貌仅仅清秀、名声却有损的商户女捷足先登,心中那股不平怎能压抑? 「郭夫人说的是,不过有些话童心不能承担,多少要为自己分辩几句。什么刚毅果决,什么常胜将军、手段厉害,不过是……面子问题。」 「面子问题?你为面子散播对自己不利的谣言?这话说服不了人。」郭夫人立刻反驳,眶谁啊,当在场的全是三岁小孩? 「郭夫人弄错了,我所说的面子,是指男人的面子不是童心的面子。事实上,在生意场上讲究机智、灵活、变通,童心能够有所表现也不过是赢在男女有别。 「比如童心明白女子小日子来时会希望自己身上有股香气,来掩饰淡淡的血腥味,就算不为着讨好男人,也想让自己舒服点,这种事男人不明白,我却是懂得的,所以童氏绸缎庄推出几款深色、图案却不失活泼布料的同时,送出香气特别的香囊,因为这个主意,让童氏绸缎庄在京城站稳步子。」 当初这件事在京里闹得沸沸扬扬,没有人不知道,而童氏绸缎庄是爹爹让她练手的第一间铺子。 当时京里最大的布庄和衣铺子「云霓阁」的店家是顾老板,他也经营米粮生意,但长期以来,生意被童老爷给压一头,知道童家要开绸缎庄,与自家的永新布庄打擂台后,新仇加上旧恨,于是对外放话,说童老爷昏聩,竟让稚龄女儿出头做生意,保证童氏绸缎庄不出一个月必倒无疑。 童心听闻此事非但没生气,反乐得利用顾老板一把。 她与他在人前打赌,若童氏绸缎庄没倒、生意比永新布庄更好,顾老板便雇一队乐仪,敲锣打鼓给童氏绸缎庄送匾额。反之,童家立刻关掉绸缎庄,从此退出布行这块生意。 一块匾额和一个本金雄厚的竞争对手,一间名不见经传的新铺子和拥有无数老顾客的店家,这场比赛顾家占尽便宜,顾老板自然乐得应下比赛,何况对手不过是个十二岁、连身量都未长开的黄毛丫头,他是个商场好手,有何畏惧? 第二十八章 顾老板刻意把事情闹大,让所有人都来见证,还逼着童心写下契书,到官府里备案。这还不够,他使了银子,让官家派两个会算帐的小吏分别到童氏绸缎庄和永新布庄坐镇,记录每天的收入,他信心满满地等待一个月之后童氏绸缎庄关门。 却没想到一个月后,童氏绸缎庄的生意是永新布庄的两倍,有见证人、有契书,顾老板再不心甘情愿,也得敲锣打鼓地把匾额给送上门。 童氏绸缎庄之所以赢,便是赢在童心说的那个法子上头。即使是小日子,女人也不想成天到晚关在屋里,何况还有不得不出门的情况呢,这时候颜色略深却不失活泼的布料,以及一个小小的香囊,解决了女人的困扰,生意怎么可能不好? 鞭炮锣鼓送匾额那天,下人们激动地对童心说道:「小姐,咱们赢了!」 十二岁的小丫头却道:「不,在顾老板同意和我打赌的那天,我们就赢了。」 一家新铺子从成立到建立口碑,再到出名、拥有自己的顾客,没有个三年五载根本成不了事,可童心并不想等这么久。 于是她利用顾老板对父亲的嫉妒,让他放出夸口恶言,利用他对小丫头的看轻、应下赌约,再利用这个赌约把童氏绸缎庄的名声在最短的时间内打响出去、引起顾客的好奇,只要顾客肯上门,他们就有机会把人给拢住。 她用的伙计并非随意招揽来的,在店铺开张之前,她已经训练他们将近半年之久,这批伙计不管是仪态风度都属上乘,他们不只能够分辨各种布匹的优缺点,还能针对布匹特色推荐合适的款样,再加上多买多送的小礼物……有几个女人能够在面对殷勤俊俏的伙计时不动心? 童心对他们的要求是——经手的十个客人,只能有两个空手而返。 所以她大赢,赢在顾老板不知道的背后努力,也赢得一个常胜将军的封号。 「黎四少奶奶这是在岔开话吗?我问的是名声,可不是你做生意的手段。」郭夫人冷笑接话。 「并非离题,童心只是在解释为什么区区小女子能够在生意上头赢过经营多年的商家,郭夫人非要说手段,是的,机智、灵活、变通便是我营生的手段。 至于您说的刚毅果决、手段恶毒、常胜将军…… 「郭夫人打理后宅也是不容易的,您必定明白男人天性高傲,往往觉得女子无知愚蠢。因此高高在上的男子被女人赢得失去里子、面子,若不把我形容得凶狠、奸险、恶毒到令人发指的地步,怎能替自己扳回一点面子?」 童心这话引得许多妇人频频点头,尤其是认为自己并不蠢笨的女子。 女人长期被男人压抑,有志无法展,只能安逸于后宅,若是嫁到好男人还成,若是嫁到「有苦说不出」的男人,童心的话就像一把针,狠狠扎进她们的心底了。 「你是个厉害的,但听到别人的毁谤居然不出面辩驳,这可说不通啊。」郭夫人半点也不想放过她。 童心一脸严肃的道:「首先,童心始终认为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谣言止于智者,天下自有正义公理,多余的解释便落了下乘。童心深信,就算各位夫人刚开始对我有所误解,但接触之后,自会明白我是个怎样的人。再者,若是这些名声能够让人惧我三分,往后生意场上相见,不敢因为我是女子而小觑,这对于我反倒是助力,我何必去解释? 「不过夫人所言极是,当时年幼,思虑不周,没想到日后将嫁为人妇,没顾虑到名声问题,以至于给家里长辈添了麻烦,这是童心不孝了。」 话至此已是清楚明白,当初人家是要招婿进门的,哪里想得到童老爷老来得子,不得不将女儿外嫁。 千金难买早知道,要是人人都能料准将来,还需要求神拜庙吗? 郭夫人被堵得无话可说,恨恨咬牙啐道:「果真是一张伶俐的商人嘴。」 有了前面那番话,郭夫人再说出这句贬低言词,有人不禁轻蹙起眉头。 童心见状,乘胜追击,她缓缓叹气道:「其实,童心是极羡慕各位夫人的。当初学着接手家业也是迫于无奈,父亲膝下空虚,而童府家大业大,总得有人继承,只能将女儿当成儿子养大。 「我心里也曾经埋怨爹爹呢,别家的姑娘家在玩的时候,我便开始读书认字学算学,为生意,六岁小娃儿得成天拨着算盘珠子,小小的手指头都起了厚茧子,我得学西番文、学货品买卖、学朝堂局势,学许多男人连听都没听过的事儿,从早到晚有一堆怎么都做不完的功课。 「娘心疼,炖药给我进补,喝再多,我还是瘦棱棱的、像根芦柴棒子似的,半点肉都不长,奶娘叹道:『小姐成天用脑子,怎么胖得起来?』 「几次夜里醒来,发现母亲坐在床边偷偷抹泪,埋怨自己肚皮不争气,要是给我生个哥哥还是弟弟,好端端的一个女儿哪需要受这种累?她满心希望我能随着她学针线、学琴棋书画呢。」 说到这里,童心刻意用帕子抹两下眼睛,飞快地偷觑众人一眼,见有几位夫人因自己这番话而动容,而当中的贺夫人、周夫人,她们只生女儿没生儿子,却因娘家得势、夫家不能随意休弃,只得将庶子养于膝下,对于生不出儿子的苦,她们心有戚戚焉。 「童心看着爹爹为生意忙进忙出,尽管瞧着其他闺阁千金们能够悠闲过日子,养气养体养尊贵,心里羡慕,可天底下道理再多,都越不过一个『孝』字。 「父母生养子女,子女无以回报,能做的只是以自身荣养家族,明知抛头露面会坏了名声、坏去姻缘,可若是能为爹爹分忧、为家族承担责任,那些哪还重要。 「不到十岁,童心便学会认命,知道自己不可能像别家女儿那样,成亲、终生傍着一个男人,我必须靠自己的双手支撑童家,招进赘婿、为童家开枝散叶…… 「幸得老天垂怜,让爹爹老来得子,幸得婆婆宽容大度,愿迎我这商户女入府,幸而祖父、祖母、公公、婆婆以及夫婿诚心接受,童心唯有兢兢业业、感激涕零,好好照顾丈夫、服侍长辈。 「出嫁前,母亲教导童心,在什么位置便得扮演什么角色,过去我是童家的继承人,而后我是黎家媳妇,过去我必须坚强刚烈,往后我必须温婉柔顺,现在我还做得不够好,但有婆婆悉心教导,童心会努力学习,盼能学得几成在座夫人的气度、修养,便心满意足。」 洋洋洒洒一大篇,前面先引出众人的同情,之后再将孝字高高捧起,然后提出对黎府的心存感激,最后再将在座所有人全给夸上几句,这会儿就算还有人心存挑衅,也都按捺下了。 偏偏郭夫人气不平,硬要多剌她几句,童心想不出来,自己什么时候得罪她。 直到回府向黎育岷请教,童心这才明白,郭夫人的女儿便是在喜房里被紫襄的果子打得满脸「红豆」的红衣姑娘。 听说郭二姑娘隔天发现自己毁容,在屋里哭上半个月,若不是紫斑渐渐褪去,她连死的心都有了。 之后她对几个闺中密友说,必是童心下暗手,问题是这话谁信?童心抛出果子时,两手轻飘飘的,什么力道都没有,何况当时被果子砸中的人不少,怎就她一脸红紫交加? 她的迁怒让不少人暗地嘲笑,还有人大胆当面对她道:「就算童心是个不入流的商户女,可黎四公子已经把人给娶进门,即便你再心仪黎四公子的风流倜傥,家里也断不可能让你进黎府当小妾,你就死心吧。」 为此,郭夫人把这笔帐记在童心头上,今儿个碰到岂能不叮得她满头包? 郭夫人续道:「童氏,你可知道黎府为什么愿意与童家结这门亲?」 这句话问得太过分,连黎老夫人都按捺不下,可童心抢得先机,温婉笑道:「郭夫人这话问错人,若是心有疑虑,郭夫人应该去问……」 「问谁?」郭夫人想也不想就反问。 童心轻轻抿了抿唇后,慢条斯理地说道:「问皇上。」 那三个字像爆竹似的,轰地一声炸掉所有人的质疑。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黎童两府结亲,竟有圣意在里头,难怪黎府这样一个世家大族愿意娶商户女,只是,圣上为何要下这样一道旨意? 第二十九章 事涉天家,她们就算心底有再大的疑问也不敢问,但确定的是,黎府在朝堂上的地位将会蒸蒸日上、荣宗耀祖。 几个月后,当大通票号的官股占住五成,众人这才明白,原来皇帝想要童家的票号股份,才藉得黎府透过联姻取得。 可不,有钱才有胆气,有钱走遍天下皆无畏,百姓爱钱、皇上难道就不爱?难怪皇帝会暗地指下这门亲事。 早知道如此,童家放出寻亲消息时,自家就该早早上门,那么泼天的荣华富贵啊……真是千金难买早知道。 众人哪知,其实这门亲事是黎老太爷为保黎府清廉名声、不愿与权贵结亲,以防皇帝心忌之举,是童老爷怕树大招风,为保全家业,藉由婚事,在女儿的嫁妆上头动手脚避祸之行,却让童心一句隐约的暗示,变成皇帝的主意,皇帝不知不觉间替童心背了一个大黑锅。 连皇帝都敢算计,她童心果真不是普通女人,这是最高明的谎言,忖度时局,在最恰当的时机出手。 童心的暗示让原本对童心不上心的夫人们,突然间对她热络起来,反把挑衅的郭夫人给晾在一旁,众人挑着话不断与黎府三位夫人说,虽不尽然巴结奉承,却也是句句善意。 「瞧瞧黎老夫人、黎夫人这身打扮,一下子年轻一、二十岁。」 「可不,这别致款样还没见过呢,黎夫人是不是清减了?身段窈窕不少。」 「我倒喜欢这绣样,看起来生动活泼又不失稳重。」 「下回我能不能让府里做衣服的管事娘子上黎府,见见做衣裳的管事?」 话题轻轻巧巧绕开,黎老夫人与李老夫人对视一眼,微微一笑。 品德再高洁的女子,只要事涉丈夫、子女,终究会多那么点谄媚嘴脸,虽不令人感到厌恶可憎,却也是现实。这就是女人,明明不喜,却得勉强,一生一世能做、能想的,也就是一家子亲人。 不过童心的表现令人惊艳,外头都传她心高气傲、志比男人,却没想到她也只是个小女子,以前为父亲家族,必须强势骄傲,现在为夫家,也愿意伏低做小,别人给的难堪不仅不暴躁发作,反而一篇话赢得所有人的同情与看重,黎府这个媳妇啊,娶得半点儿不亏。 李氏笑道:「这哪是家里下人做的,是我们家姑奶奶从天衣吾凤挑来的,那里现在也做咱们妇人的生意呢。」 「姑奶奶?是平西大将军夫人吗?」 「可不是吗,那丫头都当人妻子了,还时时照看娘家人,就是平西大将军也是进进出出的,把咱们家当自个儿家。」 在场的,谁不知道珩亲王家里那点儿破事? 平西大将军本是珩亲王世子,后来被母亲欺负得凶了,竟然连爵位都不要,自个儿出门拚前途,母亲不疼、父亲不爱,幸有黎府上下把他当亲人,与妻子的娘家人关系亲密一点,理所当然。 「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是泼出去的水,有这样的姑奶奶,是黎府之幸。」有位夫人感叹起来,她想起嫁出门的女儿,明明离得不远,一年却只能见个一、两次面,那个窝气啊。 李氏笑道:「可不,你们没见那丫头赖在老夫人身上撒娇的劲儿,哪像个将军夫人,非要我羞她,她才肯自老夫人身上爬下来。」 「要不是老夫人这样宠着疼着,人家会有什么好东西就往老夫人身上孝敬,瞧瞧老夫人这一身衣服,谁家夫人有这等好运。」一名随长辈来的年轻妇人道。 这话说得满屋子人前俯后仰,笑成一片。 李老夫人见气氛活络热闹,接口道:「赶明儿个我也去一趟天衣吾凤,做上一身新衣裳来穿穿,到时候再请你们来评评,我同黎老夫人谁年轻?」 「谁年轻我们大概评断不出来,不过两位老夫人的岁数加起来,肯定比两位老夫人的媳妇小。」 这话又引得一阵哄堂大笑。 接下来,她们讨论起天衣吾凤的事,童心默默退到一旁,任由她们说得欢,她不出头、不插话,不让人看出自己和天衣吾凤有任何关系,她没忘记,自家相公和爹爹有多希望她「安分守己」。 这次的拜访成功地将童心的地位往上提两级,从此再也没有人盯着她的商户女身分作文章,那可是皇帝替黎府挑选的媳妇,谁敢多说半句,若是传到皇帝耳里,要命不要命? 这件事传进黎育岷耳里,他对童心有无尽的满意,但童老爷终究了解自家女儿,越是风平浪静越有问题,若是她多少闹腾出点小事,他或许还可以安下心。 因此几次让府里老人藉送东西来敲打女儿,一再提醒她,官家容不下商户女,真忍耐不住想碰生意事,也得透过黎育岷,千万不能欺骗、不能自作主张。 童心听完只是笑笑,透过黎育岷?免了吧,他把女子的名声看得比天还大,怎么可能允许她碰生意? 不管怎样,日子越发平顺,直到……庄氏和徐灵雪闹进黎府大房。 【第十二章 想要银子不要面子】 那次童心与黎育岷赌气,对徐灵雪说的话不但让她牢记在心,并且一回到庄氏身边,马上把这件事禀上去。 她们关起门来喜孜孜地讨论,庄氏教她许多手段、教她如何收揽男人的心、如何不让童氏生下儿子、如何在最短的时间于康园站稳脚步。 庄氏相信,这门婚事是老太爷定下的,老夫人、大夫人心头定然不喜,虽然两个都是和善人,但碰到一个身分低下的媳妇儿,带出门多少丢面子,而自家外甥女再不济,至少亲爹爹是个六品官。 若是童氏殁了,怎会不肯让育岷将灵雪扶正?外甥女是个知恩感恩的,届时来个五鬼搬运,二房还怕沾不得好处? 她们甚至谈到大通票号的分成,徐灵雪是个没见识的,哪里知道票号的股份每年能得多少利益,竟然一口气允诺庄氏三成股份,并且立下字据——徐灵雪若能成为黎育岷继室,为感念庄氏养育之恩,自愿回馈票号三成股份。 徐灵雪当真以为大通票号已是自己的囊中物。 她们在这边一面筹划害人计策、一面作着美梦,可是黎府大房那边都快一个月了仍未见半分动静,本想再等等的,却等到黎老夫人、李氏带童心出门参加相府老夫人寿辰的消息。 干么带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商户女出门?不懂礼数、不懂规矩的,若是让她坏了黎家名声,她的女儿在婆家岂不是跟着没脸?当然,这还不是最让庄氏紧张的,她在意的是,万一童心收拢两个婆婆的心,待徐灵雪嫁过去,想要动手脚必定困难重重。 于是她们再也按捺不住,坐着轿子,一起来到黎府大房。 童心刚到正院,人尚未进屋,就听到一声高似一声的呜咽声,好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她有些纳闷,是穷亲戚哭上门?这种事不必特意唤她过来吧,给点银子就能打发。带着满头雾水,她缓步向前,却见郑嬷嬷迎面快步走过来,她在童心耳边低声道:「少奶奶稍等一会儿,四少爷马上就回府,等四少爷到,少奶奶再一起进屋吧。」 「是,多谢嬷嬷。」 连育岷都唤回来,表示此事与他们有关?不过老夫人既然让郑嬷嬷来知会,定是袒护自己的。 郑嬷嬷朝她点点头,朝厅里走回。 「小……」紫袖把下面的「姐」字收去,低声道:「奶奶,这是怎么回事?」 童心摇摇头,小小地向前走两步,侧耳倾听。 「……这事儿是四奶奶亲口承诺的,若非如此,媳妇怎会好端端的将一门亲事给退回去,现在妹夫有多埋怨我,连灵儿的后娘也给媳妇撂下狠话,硬要媳妇负责灵儿的终身大事。」 短短几句,童心了解了里头是在闹哪一出戏。 育岷果然有先见之明,知道这位二婶不好相与,定会抓事闹事,搞得黎府难安。其实,抓鸡毛当令箭也不是不行,但好歹也得是根鸡毛呐,总不能随手摘根头发就要射人。 童心忍不住想笑,要找人负责?还不容易,她可以挑出几十个来娶徐灵雪,若她挑的人不行,那育岷…… 啪地!她的思绪在这里断掉。 育岷?一股说不上的感觉在心头横陈,是不舒服、不乐意…… 第三十章 不对,她早早知道,有身分、有地位的男人定要三妻四妾,就算他信誓旦旦不纳妾,她也没太认真看待,顶多信了他不会宠妾灭妻,信了他对爹爹的承诺,不会在短时间内纳妾,可若她始终无出,爹爹必不会罔顾人伦。 可……她还真是不乐意呢,不乐意他娶别的女人,不乐意有个「玩意儿」在他身边抛媚眼,不乐意那个徐灵雪想要攻占自己的男人。 怎么了她? 吃醋?怎么会……她是理智胜于情感的女子,她是能纵观大局的商户女,她是忖度时势、看清立场、选择利益的高手,怎会像个无知的小女子,相信什么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她始终认定,唯有不做无谓期待才不至于失望伤心,就像娘…… 她的爹是个很好的爹、很好的丈夫、很好的主子,可娘还是对着人笑、背着人哭,还是给爹迎进一个又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然后在新人的洞房夜里搂着女儿,说着漫无边际的话、隐瞒伤心。 直到一年一年过去,期待没了,对于丈夫、家庭只剩下责任与道义,日子便过得惬意轻松得多。 看着别的女人对自己丈夫撒娇从心痛到无视,得用多少伤心去磨砺、用多少的失望去堆砌,心里头要结出多厚的茧子才能令自己无感无心? 她不想走母亲那段冤枉路,所以打一开始便在心头罩上一层厚厚的铁笼子,可是他居然在不知不觉间破了笼子闯进来? 是什么时候的事?就这样不声不响,让她毫无危机意识? 震撼童心的,不是徐灵雪的哭号、不是庄氏的叫嚣,而是自己的害怕……她居然会对别的女人吃醋,居然会有独占黎育岷的念头?! 所以呢?她还是会走上和母亲同样一条路?对他爱得要死要活?爱得不允许他出界?可身为男人怎能忍受豢养,外面的女人一个比一个美丽新鲜,于是她将从不愿到妥协、从痛心到哀怨……她在悉心尽力扮演他喜欢的名门贵妇的同时,也假戏真作,成为那样的女人? 「你怎么了?」 黎育岷一进来便看见童心怔怔地站在门口,他从没见过她这般失魂落魄,她永远是自信满满、理直气壮的模样,就是说谎,也要说得像只狡猾的小野猫,挠得人心痒痒。 可她现在……是害怕了?恐惧了?还是伤心了? 话才出口,他就听见屋里传来徐灵雪决裂的声音—— 「若老夫人不愿成全灵儿和四哥哥,灵儿便死在这个大厅上也不悔。」 黎育岷叹气,瞬间明白里头发生什么事,他伸手紧握住童心的,对她温润一笑,「怕什么,你是有夫君的人,天塌下来有我顶着,你不必担半点心。」 这话像一股烧热的铜汁,缓缓灌进她心里,在里头慢慢地汇聚成两个字,然后凝固。 那两个字不是丈夫、不是责任、不是道义,而是……欢喜。 比成就一笔难谈的生意更欢喜,比打垮一个商场敌手更欢喜,那感觉满满地、满满地充沛了她的心,很舒服、很愉快、很……幸福。 又一次沦陷,让她忘记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忘记世间事往往始于希望、结束于失望,看着他春风拂人的笑脸,不自觉地,她点头。 紧接着,同样的舒服、愉快、幸福也充满黎育岷的胸膛。 他没忘记,才多久以前,她脸不红、气不喘就要把自己给出让,才多久以前,他还在心底怨她,不懂得吃醋嫉妒,可她真是个聪明的好学生,一学二学,就学会一个爱丈夫的好妻子的所有行为。 握住她的手,黎育岷带着她大步走进厅里。 庄氏一见到童心,立刻朝她怒指道:「这事儿四媳妇儿可得给我一个明明白白的交代。」 她想先声夺人,黎育岷却不接受,他一把将童心拉到自己身后,扬声道:「二婶想要什么交代,不妨冲着我来,何苦欺负侄媳妇儿。」 童心站在他身后,第一次发现他真高,高得像一堵厚实的墙。 向来都是她站在人前,替管事、替家人、替所有需要自己的人顶住风雨,一向都是她不畏惧的面对波折。 现在居然有个男人顺理成章挡在她前面,恐吓别人别欺负自己,她轻轻咬住下唇,脸上不见半分被欺负的委屈,只有满满的、满满的笑意。 傻瓜,她哪是能被欺负的主儿,只不过发现被人这样护着,不必动脑、不必算计,竟是这样安全、舒服。 真糟,继续下去,她会不会变得没斗志、缺乏脑筋,就像前面那两个闹腾得正欢的女人? 心里丢出来的是「真糟」两个字,但嘴边的笑挡也挡不住。 「正好,那日你在场也是亲耳听见的,童氏亲口说喜欢灵儿,想让她住到康园,同她姐妹相称,一起服侍你。 「灵儿回去后把这话儿带给我,那时,她爹恰好替她寻得一门好亲事,既然知道侄儿有道个念头,当婶婶的胳臂岂能往外弯?灵儿这么好的姑娘,自然要给你留下,便退了那边的亲事,为这件事,我和灵儿的爹闹得不愉快,她爹还撂下狠话,连女儿都不要了。 「这些日子,灵儿安安分分地待在屋里待嫁,哪知道事情经过那么多天,你这里居然没传来半点消息,你们这、这……这不是摆明欺负人嘛!」庄氏又是跳脚又是怒斥,仿佛自己受了多大的委屈。 黎育岷似笑非笑,朝徐灵雪扫去一眼,道:「二婶婶这是哪里听来的胡话?就算徐姑娘满心要攀上黎府,也不能随口诬赖啊,好端端把女孩子家的名声给糟蹋掉,日后还有谁敢与徐姑娘谈亲事?」 闻言,徐灵雪震惊不已,难道他们要否认那天的事?那她怎么办?嫁不成了吗? 「四哥哥……你、你这是在说些什么啊?那日童姐姐明明问灵儿有没有说亲,明明说要与我……」 黎育岷根本不理会她,只转头对庄氏说话,「诚如二婶说的,那日我也在场,可情况并非徐姑娘说的那样。」 「育岷,情况是怎样,你好好说清楚,免得祖母担心。」李氏担心的插话道。 他转过身,对李氏说道:「育岷不孝,让祖母和母亲担心了。」 「没事,你把事情说清楚就好,到底误会是怎么来的?」 老夫人一出声就把此事定调为「误会」,让徐灵雪惊狂不已。 「原是徐姑娘经常往康园来,不时送东西、想与童氏攀交情,童氏初来乍到,难得有人这般热切待她,她心存感激,也觉得与徐姑娘投缘。 「后来听徐姑娘说,亲娘已亡,后母待她不好,都快过了议亲年纪还无人为她操心,这话说得明白,童氏脸皮薄,也不好拒绝,这才起了意思。 「童氏家里没有姐妹,本想认个义妹,替她寻桩好亲事……这事儿,童氏与育岷提过,都怪我不好,当时被别的事情给岔开,忘记与童氏说分明,她心里想的婚事不成。」他叹口气后又道:「谁知阴错阳差,竟会闹出这等事……」 这番话值得人推敲的地方多了。 一个未出嫁的姑娘、又不住在这府里,干么不时往人家院子里跑,这是在讨好谁啊?倘若之前不知道,看今天这阵仗,再笨的人也明白徐灵雪哪是看上童心、想与她交好,摆明是看上童心的丈夫,想来分一杯羹。 否则好端端的干么提及自己「可怜的身世」,还怨家里不给她说亲?再者,她在童心跟前说婚事无人作主,怎一转头,家里又马上给她寻上一门「好亲事」?这对姨甥压根想赖上育岷。别人不懂庄氏,当婆婆、大嫂的,与她相处多年,能不明白她心里在谋算什么? 两人互望一眼,李氏才缓言道:「媳妇这也是好心,想替徐姑娘谋个好姻缘,你怎么说这婚事不成?」 「母亲有所不知,童氏并不知道徐姑娘的亲爹是六品官,还以为她家里只是一般的平头百姓,便想将她说与童府的张管事,张管事虽然年轻能干,可终究是个奴才,怎配得上徐姑娘?」黎育岷解释道。 「这就是童氏思虑不周了,官家千金再潦倒,也不能许配给奴才。」 「可不,终究要怪儿子没说清楚,可童氏哪里能想得到,一个官家千金竟会落魄得住到姨母家里?为了官声,哪能做出这等事情。 第三十一章 「前日,我与童氏解释清楚后,她还一脸疑惑问:官家千金不是该举止有度、进退有节,像祖母、母亲和妹妹们那样吗?怎么会给男子做衣做鞋做汗巾子,还特地亲手做点心送上门? 「儿子只好同她说,这就是有娘和没娘教养的差别。童氏方接口道:幸好当年相公养在婆婆和祖母膝下,否则如今不知道要变成什么样。」 这话更不留情面了,分明指责徐灵雪没规矩、私赠男子贴身之物,便是普通百姓家的女儿也知道这行为不合礼,何况是出自名门的官家千金。 当然后面那几句是纯粹讨好,用自己的家教和徐灵雪相较,较量出一个结果,徐灵雪想攀上他?那是天地之差、云泥之别,把两人摆在一块,是活生生在羞辱黎家。 这番对话没有人红脖子、扯嗓门,不见半分辩骏的激动,像是说人闲话似的,和方才徐灵雪的又哭又叫、庄氏的慷慨激昂相比较,简直没看头,可是方才的激情戏,童心不觉得精彩绝伦,这会儿她却很想用力鼓掌。 育岷骂人不带半个脏字,他批评徐灵雪,却带着同情口吻,明明就是不屑,可一脸正气凛然、悲天悯人,天……这真是最高境界啊! 庄氏听明白,徐灵雪听得更明白,她们这是送上门来教人给羞辱了,可事情就这样算了吗?不行!二房需要大通票号的股份…… 想到银子,庄氏脑子就糊啦,自家丈夫当一辈子的穷官,连儿子也学他爹那副调调,她这个当娘的不为儿子图谋,难不成还指望他们爷儿们? 「不管是不是阴错阳差,总是童氏没把话说清楚,如今我妹夫那里已经退掉亲事,言明再不管灵儿,若灵儿不嫁给四侄儿,教她下半辈子要依仗谁?」 庄氏说完朝徐灵雪瞄一眼,她会意,哭着跪爬到黎育岷跟前,一把扯住他衣服下摆,哭得梨花春带雨。 「四哥哥,你发发好心、救救我吧,灵儿已经败坏名声,又不得娘家倚仗,若是连四哥哥都不肯收留,灵儿再不能活下去了。童姐姐也说,与妹妹投缘,就请收留妹妹,妹妹会一辈子尽心尽力,服侍四哥哥和童姐姐。」 童心想大笑,她们当大家全是傻子吗? 庄氏干么非让外甥女赖上育岷,若真有这个想头,在他未议亲之前怎么不提,他一成了亲,二房立刻对他感兴趣? 徐灵雪的想法她不敢讲,毕竟她家相公确实相貌堂堂、前途光明,可二房显然醉翁之意不在酒。 看着自己被扯住的下摆,黎育岷皱起眉头,决定把二婶的心给彻底灭了,用力扯回自己的下衫后,他上前一步道:「祖母、母亲,有件事育岷始终没提及,但既然发生这件事,想想,还是应该说明白。」 「什么事?」老夫人问。 「童氏的嫁妆记在我名下是童老爷的主意,但我也立下字据,终生不得纳妾、收通房,若是有违,便必须同意和离,并将嫁妆全数归还童府,所以此生我只会有童氏一个妻子。」他说完,瞄一眼庄氏。 就见她脸色瞬间惨白,好好一场美梦被狠狠敲碎,她两腿一软,竟站不住,笔直往后倒去,幸而她的丫头眼尖,及时将主子扶住,否则就要出大糗了。 童心悄悄看一眼跪在旁边的徐灵雪,她虽然也受到震惊,但反应并不像庄氏那么大,看来人家还是有几分真心的。 老夫人和李氏并不确定此事是真是假,可眼前摆明育岷对徐灵雪无心,今天的事就是认亲那天惹出来的。 贪心呐,老夫人忍不住想骂庄氏这个媳妇,她秉性不坏,可就是贪、就是眼皮子浅,见四房有个天家公主夫人,育清、育莘兄妹有个赚钱如赚水的天衣吾凤,现在连大房都娶个富媳妇,就忍不住了。 这时候,徐灵雪先一步放声大嚎,「四哥哥,你这是逼妹妹去死啊,妹妹败了名节、爹爹又不肯认,真是没活路……」 童心看她一眼,从黎育岷身后走出来,弯下腰,很「贤慧」地将徐灵雪扶起,柔声道:「妹妹,你这是做什么呢?事情没这么严重的,你与徐大人终究是亲生父女,都说虎毒不食子,怎会因为这点小事便不认你这个亲女儿?若他真敢如此,姐姐一定让四爷出面作主。」 然后,她转头对黎育岷问道:「四爷,抛弃前妻之女有罪吗?」 「当然有罪。」 童心点点头,续道:「那就是喽,徐姑娘的亲爹是个官,怎不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明儿个我派人往徐府说一声,若徐大人真敢这么做,姐姐保证,就算花大把银子也要告得他丢官,让天下人全指着他的鼻子臭骂。 「何况妹妹这等姿色,若只想嫁入官家为妾,就算二婶认识的人不多,四爷也能帮上忙的,姐姐给你拍胸脯保证,今年年底必为妹妹送嫁。」 她的话看不见刀锋,却一句句全砍上徐灵雪心头,闹过这一场,她彻底没机会了! 徐灵雪悔恨交加,倘若别这般心急,倘若别听姨母的,自己徐徐图之,凭她这等人才美貌,必定能让四哥哥喜欢上自己,可眼下……她悔恨得泪如雨下。 「姐姐,你就不能接纳妹妹,妹妹立誓,绝不会……」 童心没让她把话说完,笑道:「行了行了,别担心,你的婚事包在姐姐身上,姐姐这些日子认识的官夫人不少,有好几个想给儿子找个知书达礼的侍妾,妹妹莫心急,回去慢慢等消息……」 童心话没说完,就听见庄氏厉声怒道:「够了,还作什么戏,你就算一头磕死在这里,也没有人会让你进门。」 庄氏连向婆婆屈膝告退也不做了,狠狠一把拽住徐雪灵就要往外走。 可徐灵雪不死心,硬是抓住黎育岷衣袖不肯放,没想到,她这举动惹恼了黎育岷。 他一把撕掉自己的衣袖,怒道:「童氏,徐姑娘的事你别插手,瞧那副品性,青楼女子还胜她几分,此等硬赖着男人不放的没脸皮女子,替她为媒是与人为恶,万万别结亲不成反结仇。」 这些话还真狠毒,换上性子贞烈的,就要去撞柱子了,幸好徐灵雪不是这等人。 童心想笑,却又觉得笑出来不厚道,只好低眉顺眼地走到黎育岷身边,在他和徐灵雪中间隔出一道屏障。 徐灵雪看看黎育岷、童心,再看看老夫人和李氏,心头一阵阵发凉,心知此事再无可能,她的最后一搏已然失败。 蒙住脸,她快步跟在庄氏身后离开。 童心走到老夫人和李氏身前,满脸歉意道:「今儿个给祖母和母亲惹麻烦了。」 老夫人拍拍她的手背,这孩子是个贴心的,分明是她受委屈,真要严格说起来,是庄氏这个长辈没脸,一心图谋晚辈嫁妆,才会使出这番下作手段。 老二那里得好好敲打敲打,若不想让二房坏了名声……庄氏还是到庄子里去休养吧,反正二房少爷、姑娘都已经成亲,两个媳妇又都是贤慧能干的,至于徐灵雪,再不能留下,谁晓得这边谋不成育岷,会不会在育南、育朗身边闹出么蛾子。 「童氏,你二婶不是坏人,她只是……」 「媳妇明白的,二婶是一心为丈夫儿子牟利,能有这样的妻子和母亲,是二叔和哥哥嫂嫂们的福气。」 「你明白就好,今儿个闹得够了,先回去歇下吧。」 「多谢祖母、母亲。」 黎育岷也走上前,低声劝慰道:「祖母、母亲,你们别想太多,都是一家人,知道性子,童氏也是个心宽的,万万不会因今日之事与二房记仇。」 「好,大房有你们这些懂事的,我也可以安心了。」老夫人满脸安慰。 事情解决,黎育岷和童心走出正厅,一回到康园,他便忍不住训人,「你啊,以后再生气,也别拿那种事说嘴,一不小心就让人逮着把柄、闹出风波。」 「有什么关系,就算真逮着把柄、闹出风波,四爷不也轻而易举就解决啦?」童心觉得这个丈夫还真可靠,以后没事就赖一赖吧…… 见她那脸得意的样子,他忍不住笑开。「那是碰上两个没脑子的,若碰上城府深一点、势力大一点的,麻烦就大了。」 拉起她的手,紧紧地裹在自己掌心中,嘴上这样说,他心底却是另外的想法——不管麻烦再大,他也会替她解决,谁让他是她的天呢? 第三十二章 【第十三章 化险为夷大翻身】 前几个休沐,黎育岷被皇帝抓去办差,于是夫妻两人的约定一再延迟,这可以证明皇帝有多看重这位状元郎,为此,他对童心有些许歉意。 但童心丝毫不在意,她又不是闲闲在家等着丈夫带自己出门的小媳妇。 她忙着呢,虽然不能亲身莅临,但品味轩开张的大小事需要她指挥若定,也不是说几个秋丫头办不来,而是她们家小姐关太久,脑子快生锈,再不让她活动活动,都快闷出朵蘑菇来了。 何况品味轩刚开始生意并不好,第一个月里有好几天没半个客人上门。 谁让她刁钻,一开店就挑福满楼附近,同人家打擂台,人家好歹是经营几十年的老店,掌厨的还是从宫里御膳房退下来的师傅,那手功夫菜啊,会让人连舌头都想给吞掉。 何况人家没有倚老卖老,见新饭馆开张不但没有轻视,还如临大敌似的,品味轩开幕那个月,他们天天打折扣,吸引旧雨新知,赚多少不重要,重要是要把对手给狠狠打垮。 知道这个消息,秋桦连忙以紫袖家人的名义进黎府,让童心拿个章程。 童心闻言,多少担忧,毕竟她的本钱有限,禁不起人家这样耗,对方是打着算盘要把品味轩给生生拖倒啊。 不过她更清楚,做生意这种事千万不能急,一急便落了下乘,于是她让秋桦几个反其道而行,若有客人上门,就先问问清楚,是要吃功夫菜呢还是风味菜,若是前者,便建议他们往福满楼,若是后者,欢迎他们进来尝鲜。 听见童心的主意,秋桦整个人懵了,生意难得上门还要往外推,主子这是在高门大宅里关太久,脑子不灵光了吗? 可童心是主子,她定下章程,奴婢们只能照做。 童心还规定,这段时间品味轩不卖京城菜,推出的菜肴以新鲜奇巧为主,童心曾经替紫衣捜罗不少各地食谱,这时恰恰派上用场。 果然短短几天,品味轩不卖功夫菜的事传扬出去,福满楼少了假想敌,那个降价求售的法子停下,而有些贪鲜的顾客也好奇,想知道何谓风味菜,于是上门的客人渐渐多起来。 童心对紫衣的手艺相当有把握,只要先揽住部分客人的口味-日后再慢慢推出和福满楼相似的菜色。 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三跳,御厨又怎样,比得上天生就是吃货的紫衣吗?唯有天生爱吃的人,才会在食物的滋味上下功夫,而不是一心扑在食谱钻研,那叫虚荣、叫做哗众取宠。 吃这回事,谁说都不准,舌头的感觉最准。 除品味轩外,天衣乌凤那边也得费心思。 致芬说她挑对了市场,虽然年轻女子爱俏、喜欢添制新衣,而家里为择贤婿,多少愿意在这上头花银子,问题是年轻女子本身就青春美妍,有漂亮的衣服增色最好,没有的话前一季的旧衣改改也能撑场面,而且天衣吾凤的衣服有口皆碑,过个两季穿上身一样鲜活亮眼。 但妇人就不一样喽,一套能修饰身形、改变肤色、让人容光焕发的衣服,穿上、脱下,活生生不同的两个人,妇人们能不心动? 想想,妇人从早到晚操持家务、养育子女,把自己变成黄脸婆,还得担心伤了丈夫的眼,怕丈夫往外发展,只好寻来美妾把丈夫的心给拴在家里。 就算心头难受,谁敢多说一句?说了,就是嫉妒、就是犯了七出,要被休弃。 眼看自己容颜老去,再看丈夫依然生龙活虎,和一只只爬上床的狐狸精在床上翻滚,多少泪水只能往肚子里吞。 于是致芬推出一个口号——宠爱女人,宠爱自己。 男人不宠,咱们便自己宠,宠得自己开心、宠得自己欢喜、宠得自己光鲜亮丽,让男人滚床时,脑子里还会想起自己的嫡妻又贤慧又美丽。 要知道,执掌府里权利的正是这一群需要自宠的女性,所以,生意能够不好吗? 自己的事就够她忙的,因此童心并不介意黎育岷的失约,但她也不介意利用他的罪恶感,他越是愧疚,她能得到的好处就越多,比方…… 一块让紫裳几个自由进出的腰牌,奴婢有自由,童心可以办的事就更多了。 今儿个终于能出门,两人坐定,这是童心第一次上品味轩,真可怜,自己的铺子呢,还得躲躲藏藏、见不得人。 打进门起,她就四下张望,一双眼睛贪婪得紧。 所有布置全是按照她意思做的,感觉不差,和当初构想的一样,几个穿着同色同款衣裳的女子,端着盘子在各桌中间递菜送酒,还有一名专门穿梭在客人当中,不断往他们杯里添注菊花茶的年轻女子,她一面柔声问:「还需要茶吗?」一面递给他们纸条和小巧的墨砚、毛笔。 那是致芬出的主意。 菊花茶是奉送的,有时候送仙楂茶、有时候送果茶,每天都有不同口味,见到客人停下筷便得上前添水,并将墨砚、毛笔和小纸片送上,言道:「如果您有任何的意见请写下来,写完后可以换得一张兑换券,下回再上品味轩,会送您一盘小菜。」 致芬说,卖吃食不能只卖饱,最重要的是卖服务,服务越好,客人便越乐意上门,茶水是小钱,却能让客人感到贴心,意见卡更不必花什么钱,却会让客人感受自己被重视,而那张兑换券则是他们下次再度光临的门票。 童心终于明白,致芬为什么能把生意做得这么大,她果然是个聪明妙人,不过童心也不差,明白互利的重要性。 于是在京城天衣吾凤举办周年庆时,童心免费提供各家店铺的点心、菜肴及茶水,让客人自行取用。 那是笔为数不少的银子,但再心疼她还是会拿出来。 一来天衣吾凤生意好,她的荷包也会丰盈不少。二来,那些点心菜肴前头她会摆上一张卡片,写下点心的名称以及出自哪家店铺。当中品味轩的小点会占一半,另外一半则向其他家订购。 秋丫头们怀疑,为什么不全用自家的东西,这样可以省很多银子。 童心笑道:「若是全用品味轩的小点,怎能分辨出好坏?」 她要藉着天衣吾凤的周年庆,再打响一次品味轩的名气。 这回能收到邀请函的,都是每年在天衣吾凤购买超过二百两衣服的女子,能花得起这些钱,代表家世不坏,这样的娇养女子嘴巴定也挑剔,若同样大小的盘子里,品味轩的小点全被吃光,而其他店家的东西还留下一大半,优劣自可分晓。 为此,紫衣接连几个日夜没离开过厨房,果然,那次的周年庆后,品味轩三个字在贵妇千金心中,留下深刻印象。 现在不是用膳的时辰,店里却有近五成的桌子坐了客人,对这个状况,童心很满意。 秋桦亲自过来招呼,将两夫妻迎到二楼厢房,她们早知道今天小姐和姑爷要过来,人人都整装以待……比较切合的说法是,她们都很想看看自家姑爷。 所以迎客的是秋桦,点菜的是秋杉,送菜的是秋桐,让童心讶异的是,性子最跳脱活泼的秋棠居然没出面? 那丫头好奇、贪鲜,碰到没见过的事非要跑第一个,怎地今天这样安分,竟没想办法凑上来,看一眼传闻已久的新姑爷? 念头一闪而过,黎育岷开口后,童心就把秋棠给忘到脑后。 「大通票号的事,我已经向皇帝提及。」黎育岷道。 「皇帝有没有喜出望外、喜上眉梢、喜不自胜,觉得喜从天降?」字字句句都是喜字,可她嘴角那个酸呐,酸得让人想笑。 黎育岷顺着她的话说:「有,皇上乐不可支、喜笑颜开,好像天下掉下银角子。」 「皇上真是客气,掉的哪是银角子?分明就是金角子,还一季掉一回,掉得他前头扫金子、后头得赶着建仓库。」 她满口酸,想到那一大笔钱就要变成人家的,舍不得呐、心疼呐,何况那个票号,她自个儿也辛苦过的。 「真那么不舍?」见她一副财迷样儿,他笑得桃花朵朵开。 「不然呢?你让皇帝把大齐国土划一半给我,看他慷不慷慨得起来?」她狠瞪黎育岷一眼。 在商言商,她承认爹爹这是个好计谋,不但招揽了个强而有力的大股东,永远不必担心强权为祸,还避开风口浪尖,让觊觎童家财产之人不敢轻举妄动。 第三十三章 但理智是一回事,情感又是另一回事,这两者往往对立冲突,让人心里难平。 「皇帝不会把大齐国土划一半给你,但他愿意用银子将五成股份买下。」 「别挑重点说,钜细靡遗地说。」她加强口气补上后面那句。 「起因是南方干旱,朝廷开仓赈粮,新税未入,国库吃紧,祖父向皇帝提及你的嫁妆,皇上便让我入宫详谈。」 童心瘪嘴,好端端的老太爷会向皇帝提起孙媳妇的嫁妆?还不是他向老太爷透露消息。 「然后呢?」 「皇帝惊讶岳父居然如此疼爱你,愿意用一大笔嫁妆换我终生不纳妾,他称赞岳父是慈父。」 哼!要是那五成股份不送给皇帝,赞美?怕是要批评她家爹爹不识大体。想到这,童心脸色更难看了。 见她满脸不甘愿,他接着往下说:「我说这季红利清算下来,身边有点银子,可以为朝廷略尽棉薄之力。皇帝便道:『总不能朝廷缺钱就同黎府伸手,不如你把大通票号的股份让给朝廷,五成股份、三百万银,分六年时间,一年给你五十万两。』 「这个价钱比岳父所估还高,我便顺势点头同意。皇帝还给岳父一个从五品的闲官,从此岳父不再是白身,做生意能更顺手。」 他没把话说透澈,事实上,他一开始是说把票号「送」给朝廷的。 皇上乐得哈哈大笑道:「朕是该说爱卿不懂经济,还是视银钱如粪土?你可知道大通票号一年获利多少,你这样轻轻松松把妻子的嫁妆往外送,不怕回去以后被罚睡大厅?」 到最后才说:「虽然爱卿一心为朝廷,朕也不能白拿爱卿的东西。」然后定下三百万两之数。 皇帝话说出口,他心底通透,皇帝对大通票号早有想法,否则不会那么清楚收益,连价钱都开得这么「公道」。 果然,皇帝的公道让童心很有意见。 「皇帝好算计,大通票号五成股份一年至少可以收到七十万两利银。换句话说,爹那个五品闲官是用前六年的二十万两,加上以后无数年的七十万两给买来的。卖官这么好赚,以后朝廷也别征税,不时卖个官位,国库自然就满到溢出来。」 品味轩生意渐好,一个月的利收也不过四、五百两,还得一群人忙里忙外、脑筋动不停,才能得到这样的好收益。 算算,她在这头辛辛苦苦、一年不过攒个几千两,黎育岷却在那头一丢七十万两,能不心痛? 「银子够花就好,要那么多作啥?放出五成股利,保童家一世平安,不划算?」 从小就看着白花花银两长大,他不信她真有那么在意,何况提过此事后也没见她再说什么,可见得心里也是明白的,明白这做法不管对黎府、对童家都是最好的安排。 「我就不能留给我的子子孙孙,让他们躺着吃、趴着喝、睡金卧银,比当皇子公主更畅意?」童心忍不住碎念。 黎育岷失笑,「儿孙自有儿孙福,过分养尊处优,说不定会养出一群废物,聪明的爹娘最好别事事打算,得让孩子有机会自己努力才好。」 「哈,你也会说儿孙自有儿孙福?真不知道是谁要我洗白商户女的名号,好让他家儿孙能在人前抬头挺胸。」 黎育岷笑逐颜开,掐了掐她的脸、揉揉她的头发,满脸满心都是满意。 她果真不是普通厉害,才短短数月,许多官家夫人提及童心,不再是带着鄙夷口气的「商户女」,而是夸她有见识、有看法、有胸襟。 许多官家夫人乐意与她相交,府里的名帖收下不少,她周旋在夫人小姐中,不见半分窘迫,反而结交不少闺中密友。 其实将股份双手奉上那天,皇帝还打趣他,问他喜房里让林尚书家千金下不了台的事,他刻意憋红脸,微愠道:「那天不该让她们进喜房的,她们看不起童氏的出身,字字句句都是刻薄言语,童氏嫁给我已然委屈,她们还当面让她难堪,臣无法忍气吞声。」 皇帝抚须大笑,「没想到爱卿是个疼媳妇的。」 「把人娶进门,臣自然要护她一世。」 「童氏嫁给你,满京城都说是高嫁,爱卿怎说她委屈?」 「本是鸿鹄自在人,嫁给微臣后就得束缚于后院,她不说委屈,可臣心底是明白的。」 一句明白、一句委屈,黎育岷替童心在皇帝跟前争得诰命,数日后,圣旨下,封童心为三品淑人。 此为后话。 黎育岷替她布菜,笑道:「别生气,反正早晚要送出手的东西,我要是你,宁可花精神好好想想,要利用这五十万两银子做什么?」 闻言,她的小心肝猛地一颤,一把拽住他的手、精神奕奕地问:「你的意思是,这五十万我可以随意支配?」 「钱本来就是你的,想做什么说一声,为夫的帮你出头。」 前面那句让她扩大笑容,但后面那句让她的笑容在最短的时间内消灭。 「怎么了,又不开心?」 怎么开心得起来?她比较喜欢自己出头! 见她那副气闷模样,他轻声劝哄,「说说看想做什么,我们商量商量。」 「如果我说,把钱拿来开几间铺子呢?」童心没好气道。 明知道不成,她不过是随口问问。 果然,童心的回答让他下意识拧起眉头,悠闲过日子不好吗?他不懂,所有女人想要的生活,怎就让她倍觉憋屈? 他清楚刚成亲那段日子她很闷,言不由衷,笑不由衷,可后来她不也渐渐习惯,生活过得有滋有味,怎地想到生意又是这副欲罢不能的模样? 「你嫁妆里的铺子已经够多,不需要更多的铺子。」 童心嘴上没应,心中却道:可那些铺子不经我的手呀,没挑战就得来的银子也就是银子,与成就沾不上边儿。 倘若以前,她还会同他辩驳几句:为什么是你来决定我需要什么、不需要什么? 可现在夫妻经过磨合,该试探的试探、该确定的确定,她心知肚明他的底线在哪里,更何况自己正处于阳奉阴违中,还是乖一点、少呛一点,免得他怀疑什么、暗地调查,倘使顺藤摸瓜,摸出她是品味轩的幕后老板…… 她是不确定他会不会雷霆震怒,但到时她要保住品味轩,大概难了。 「换个话题吧。」摇头,她挡下会让两人不愉快的题目。 他顺着她的意思,道:「前面有间新开的首饰铺子,要不要去看看?」 童心摇摇头,没意思啊,之前,她才把一堆首饰给熔了换成银子。低下头,心情不好,只能用吃来弥补,她把菜一筷子、一筷子夹进碗里。 「要不,去天衣吾凤看看,我听清丫头说,那里进了新布料。」 她笑笑又摇头,知道他想待她好,可那不是她想要的。 童心打心底明白,丈夫能干、负责、温柔体贴,还不肯纳妾收丫头,这样的男人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竟让她运气好给捞上门,若是还不知足,连老天都要愤怒。 她其实知道,问题不在育岷身上,他很好,离了他,自己再也找不到更好的男人,有时候她会想,倘若自己像普通女子那样教养长大,是不是就不会满脑子奇思怪想?不会感觉无所事事、不会埋怨生活缺乏意义、不会在乎成就自信,只会一心一意地想,怎样为他生下儿子、孝顺长辈。 她心底矛盾,并且随着时日过去,矛盾日日拉锯着。 她经常对自己说:「你已经很好,嫁给一个上进男子、前途无量,有黎府这块大招牌护着,加上婆婆温良,再有要求,贪心太过。如果你是真聪明,就赶紧结束生意,全心全意依附育岷。」 可总有那么只馋虫时刻晒咬她的心,对她说道:「你有一身好本事,却要终老于黎府后院,算着吃穿住行,计较那点小钱?你不是曾经立誓,要海阔天空、游遍山川五岳,不是志比石坚,要闯下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傲视群伦?」 然后,骨子里热血沸腾,促使她加把劲儿,当个像致芬那样的女人。 「我去找过紫衣。」 听他这话,童心猛然一惊!抬头问:「为什么找她?」 他不明白她惊愕的反应。「我想找她回来替你做饭,福满楼的菜,你似乎腻了。」 童心松口气回道:「不必了,我会慢慢习惯,品味轩的东西不错,以后改吃这里的。」 第三十四章 「总会腻的,我问过紫裳,她说紫衣清楚你的口味,经常变换菜色。我想,如果她的丈夫愿意,就让他们一起进黎府,不想签卖身契也没关系,可是我找到紫衣老家,她的爹娘说紫衣没有回去。」 讲到这里,黎育岷眉心微紧,好好的一个人会跑到哪里去?莫不是当初离府时,给她银子却遭人觊觎? 童心听得面上一阵冷一阵热,心底暗骂自己大意,当时应该让紫衣回去同爹娘套好话的,要是他知道紫衣现在就在品味轩的厨房里…… 早就说过,对自己人说谎不是好事,谎话只会越说越多、越描越黑,总有一天失去信任。 她是错在哪里呢?错在不该对他说谎,还是错在将他当成自己人? 苦笑两声,她皱眉说道:「我回去问问紫袖她们。」 「你先别担心,应该不至于出事,我已经请县官帮忙,若是有年轻女子的案子,立刻知会我一声。」 他说得隐晦她却听得明白,他意指紫衣有可能遭到意外。 可紫衣好端端的呢,这样说好像诅咒,她急道:「不会的,那丫头比谁都机灵。」黎育岷点点头,握握她的手道:「没错,那丫头机灵得紧。」 被丈夫安慰,她益加心愧,良知在心底叫嚣,她忍不住吐出实话,「如果不娶我的话,你会有更好的选择。」 不提喜房里那几个不友善的姑娘,不说想强买强卖的徐灵雪,就说皇帝有意赐婚这件事——那是二婶特地带过来的「谣言」,是真是假不确定,但她想,无风不起浪,而祖父又在这时候向皇帝提起大通票号,未必没有解决此事的想法。 谣传,诚国公有个嫡女,年十八,貌美聪慧,极得国公爷与国公夫人的喜爱。 三年前定下亲事,本欲待嫁,岂知男方父亲突然过世,守孝三年,本待孝期一满便迎娶,谁知道今年初男方居然一场病、殁了,眼见女儿过了议婚年龄,诚国公心急不已。 上个月,诚国公千金到寺中礼佛,回程马车坏了,育岷对她伸出援手。 以他那副祸国殃民的容貌,加上一场英雄救美,姑娘怎能不芳心暗许?回京探听,方知黎四少爷已娶妻,而妻子不过是个商户女、身分低下,便让父亲求到皇帝跟前,请皇帝赐婚。 皇帝赐婚是怎么回事?就算不能当嫡妻,至少也是个平妻,到时两人都是黎育岷的妻子,可出身却天差地别,日后童心凭什么争得过别人? 庄氏提及此事时,嘴角带着幸灾乐祸的笑意,只差没摆明说:你有本事挡得了徐灵雪,还能挡诚国公的女儿吗? 听完此事,童心无多话,笑咪咪地将庄氏给送出康园。 后来,她并没有向黎育岷提及此事,童心相信,他不会欺瞒自己。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信心,她自问:既然自己都能说谎欺他,凭什么认定他不会骗自己?这是理智推论,但是……没有答案,她就是相信。 「为什么突然这样说?」他扬眉问她,「你听说了?谁告诉你的?二婶?」 她才说两句,他立刻做出正确推论,这是很可怕的能力,要是一个不小心,所有秘密都会被掀开。 「听说什么?」她挑挑眉,笑得惹人厌,一双美目在他身上转圈圈。怎么办呐,她嫁的这个男人是千年人参,谁都想尝上一口。 「诚国公的女儿。」 她还是笑,笑得嘴角飞扬,手肘搁在桌面上,手背撑住下巴,左右扭两下脖子,笑问:「你是指英雄救美还是皇帝赐婚?」 「英雄救美是子虚乌有的事,真要算上,救美的是礼部尚书家乔公子,不过我与黄姑娘倒真见过一面。」 「黄姑娘?!见一面?在哪里?什么时候?身旁有谁?你们说什么、聊什么、谈什么?话不投机还是相谈甚欢?」一把丢出无数个问题,她口气有点急、气度缺了沉稳。 直到看见他安适的笑意,童心发现自己失态了。 暗叹一声,她退步了,以前天天对敌,虚虚实实、实实虚虚,首先要练就的,是不教人看出真心,现在不过听他叫一声黄姑娘,心就乱得失了序……人果然都是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舒服的日子过太多,会变笨。 咬牙,强忍焦心,她喝口茶,掩饰。 见她失控,黎育岷满肚子开心、惬意,不可言喻,有人对他说:女人之所以嫉妒是因为上心。 那么一次、两次,他证明出自己已在她心里落地生根。 可即便如此,他不介意多证明几次。 「黄姑娘说,她的嫁妆虽然不及你,但若我娶她为平妻,诚国公可以助我仕途更进一步。」 童心倒抽一口气,好啊,千金小姐把条件端到他跟前了呢! 只是,不都说大家千金最懂礼仪规矩吗?怎么她这个商户女还不敢到男人跟前求嫁,国公千金倒迫不及待啦,这样的女子不教她几分道理,好像对国公爷有点过意不去。 见童心因生气而微眯双眼,看她脸上的两分恶毒、三点邪气,他敢保证,黄姑娘……下场凄惨。但会是个怎么样的凄惨法?会比郭御史家的满脸红豆还严重吗?他有些期待。 回过神,童心酸酸的道:「这么好的事,相公有没有应下呀?」 「你说呢?」他的手指在她滑润的脸上勾勾画画。 「我说,不应的是傻瓜。」她一把抓下他的手指头,嘴巴说着反话,却不知道自己咬牙切齿的模样多可爱,可爱到他想将她「就地正法」。 「当初就是防范皇帝疑心,才选你当黎四少奶奶,若娶她,不就前功尽弃?」他伸出另一只手继续在她脸上轻滑。 呵呵,原来她是「前功」?童心瘪嘴,发现自己满口都是醋味儿。 见她的怒意一层叠上一层,只要沾点火星子,立即能够燃出熊熊大火。 太可爱了!黎育岷忍不住揉揉她的头发、捏捏她的脸颊,一把将她拉过,把她抱到膝间,双手环住她的腰,让她紧紧贴在自己身上。 「别胡思乱想,不管是黄姑娘、白姑娘、蓝姑娘,我的仕途不需要女人帮忙,我要的前程会自己争取。」 何况他又藉票号一事,把自己不纳妾的讯息在皇帝跟前透露,皇帝还得靠岳父替他大把大把挣银子呢,怎会同银子过不去? 「我该夸你一声有志气吗?」她用力推开他,但下一瞬又被他拉回怀中,施加力气,他的双臂顿时成为坚固牢笼。 「若娘子心情不差,我不介意听你夸奖两声。」 「可我不想夸人,想骂人。」挣脱不开牢笼,她气得在他胸前咬牙切齿道。 「心里有气是该说出来,别闷着憋着压抑出病来,骂吧!」他低下头,满眼宠溺地看着怀中攥紧拳头的妻子。 是他要她骂的,可别嫌她泼妇,反正她的贵妇样就是装的。 童心深吸口气,开口骂道:「这些女人怎么回事,不敢抢驸马爷,老爱抢我家相公?难不成是瞧不起我出身低?拜托,去打听打听,姑奶奶我打从出生起就被教导一件事——掠夺!从来只有我抢人的分,没有人能抢得赢我!」 他用力点头、用力竖起大拇指,赞一声,「豪气!」 这是鼓励?鼓励她再接再厉?行!她有满肚子火呢。 「我这人,别的本事没有,修理人的功夫一流,谁要再敢多看我家相公一眼,左眼看、刨左眼,右眼瞧、挖右眼,哪只不要脸的爪子敢碰我相公一下,马上给剁了,做三杯狗爪。」 她的冷嘲热讽让他乐不可支,原来他在她心中这么重要,重要到她不介意对别人暴力相待。 「知道了。」黎育岷轻轻撂下话。 他捧起她的脸,朝她唇间烙下热吻,一个吻,便吻掉她的忿忿不平,吻去她的怒气冲天,吻得她平心静气,吻得她一阵阵心悸。 他的嘴唇在她唇间辗转流连,虽然杀风景,可她有疑问,「你知道什么?」 「知道再有女人敢觊觎我,我会先问问她的爪子、肉够不够多。」他的唇贴在她唇间说话,舍不得放开她,也舍不得她嘴角的甜蜜。 童心轻轻一笑,「不对,你要问她,全身上下有几两重,够不够我做一锅红烧肉。」 黎育岷失声大笑,没想过有人为自己吃醋竟是这么快乐的事。搂紧她,他想对她说:被你喜欢,我很幸福。 第三十五章 可惜他没有机会说出口,因为她很主动,主动地攀住他的脖子嘴往上凑,唇齿贴合、缠绵旖旎,让他的幸福化为冲动。 早就说过,她当他的妻子、当得很努力,满足他的身、满足他的心,让他愿意无条件投降,许诺专一与疼惜。 数日后,宫中办夜宴,诚国公府嫡女和商户女碰在一起,嫡女盯着商户女的双眼中冒出火焰,因为诚国公请旨赐婚,却被皇帝打回票。 嫡女站到商户女面前道:「你别得意,我一定会嫁给黎大人。」 哦喔,这个话很挑衅哦,商户女下意识从上到下瞄她好几眼,确定切一切够做一锅红烧肉,不过脸上敷粉太厚,爪子有点蜡黄,肉质不大好。 她笑两声,挑挑眉,回道:「哈哈,这年头什么东西最好?银子,你想进门,得问问我家的银子肯不肯?」 童府献上大通票号的事人尽皆知,感念童府爱国爱民、效忠朝廷,皇帝下旨,令黎育岷终生不得纳妾,三品淑人的诰命已经下来,黎家门槛,有皇帝把关,她想嫁……童心陡地笑得满脸诡谲。 「皇帝只说不能纳妾,可没说不能迎平妻。」 哎唷,钻圣旨漏洞,有几分脑子哦。童心笑道:「黄姑娘说得极是,本淑人倒是打心底欢迎黄姑娘进门,我那几个丫头喜欢和女子搞暧昧,可惜皇帝下旨,让我不能从外头弄几个女人让她们乐一乐,黄姑娘进门,我们院子可就热闹了。」说完,转头就走,留下她满脸错愕。 宴中,黄姑娘衣服弄脏、下去更衣,临行前朝童心一笑,那个笑容更加挑衅,童心眼皮突突跳两下,心头一颤,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 果然宴席未罢,淑妃在德贵妃耳边说了几句话,德贵妃皱眉让她下去,淑妃娘娘点了几个人随自己同行,当中就有童心。 一行娘子军走得飞快,不久,她们在一处宫殿前停下,打开门,黄姑娘被捆绑了手脚,而捆人的那个还「来不及」离开现场。 事情发展得很快,凶手审没两句就「俯首认罪」,说黎育岷心喜黄姑娘,可皇帝下旨不允他纳妾,落花有意、流水有情,无可奈何之下,黎育岷决定造成事实先斩后奏,便绑了黄姑娘到此,至于「到此」之后要做什么,任君想象。 凶手说完、黄姑娘说,两人证词吻合,淑妃只好满脸无奈地看童心问:「童淑人,你说这事该怎么办才好?」 「淑妃娘娘说呢?」她似笑非笑地看着淑妃。 「既然事情已经发生……咱们当女人的,总得顾虑男人的面子,不能把事情给闹大了,不如童淑人贤慧些,把黄姑娘给收进后院,以后姐妹相称,和和美美地过日子。」 至于和和美美之后,正妻会不会意外身亡、侍妾会不会扶正,就不是她能决定的了。 童心看看凶手,再看看黄姑娘,叹道:「臣妾疑惑呢,既是男欢女爱相倾心,何必一条绳子把黄姑娘给捆了?约个花前月下岂非更适宜?再者,凶手怎就恰好知道黄姑娘会打湿衣裙,离席到后头更衣?难不成是事先约定? 「三来,凶手定有一身好武艺才绑得了人,因黄姑娘神智清楚、言语清晰,肯定没有被下药。可没下药,若是遭人掳绑,应会尽全力挣扎,怎么钗环依旧、衣衫整齐,连头发也不见半分凌乱?不会是黄姑娘伸出双手求人捆绑的吧? 「最后一点,这位凶手大哥好面生,黎大人身边的人来来去去就那几个,臣妾从未见过你,不知道几时这位大哥开始为黎大人效命的?不过……这位大哥唇红齿白、皮肤细腻、年纪虽大脸上却无须,看起来有点像宫中内侍,黎大人不过是三品官,非皇亲、非国戚,应该没资格支使公公吧?」 童心说得飞快,不容人插嘴,一篇话说下来,跟着到场的夫人们也发觉不对劲,众人目光全盯在黑衣凶手身上,想盯破他的裤管,探探他是不是去势公公。 淑妃暗叹一声糟,还以为是个没见识的商户女,见到这场面、再糊弄个几句,便能教她认下今天事,就算计谋粗糙些也不打紧,没想到她不惊不惧、二指出疑点,倒让在场人全把矛盾指向自己。 宫廷内侍……唉,可不就是吗?该让他画上两撇须的。 「不过淑妃娘娘说的是,为黎大人的名誉和黄姑娘的贞节,臣妾是该把黄姑娘收下,可……怎么能呢?这可是抗旨欺君,皇帝圣旨才下达,臣妾立刻替夫君纳妾,岂不是教皇帝难堪?不如这样,臣妾亲自去向皇帝求情,让黎大人迎娶黄姑娘回府。」 「童淑人愿意?」淑妃惊诧。 话都说到这分上了,在场哪个人不知道事有反常,再往深里刨几下,就能刨出真相,不过,在皇宫里要真相?一样扫皇帝的颜面,童心才不做傻事。 「不愿意也不成呐,事关名誉,生死事小、名节事大,臣妾嫁入黎府为黎家妇,就该事事为长辈夫君着想。还请黄姑娘耐心相待,我立刻去寻黎大人,一起面禀皇上,最慢一个月内就能办妥和离,让黎大人用大红花轿迎姑娘进门。」 留取丹心照汗青呐!她字字句句全是为名誉、为夫君,可……和离?契约尚未正式定下呢,她和黎育岷和离,票号的股份还能不能进国库? 淑妃背上一股湿意,汗水自额间流下,她知道这事做得不厚道,可又拒绝不了国公府夫人这个亲姐,她错了,童氏虽是商户女,却也不好拿捏,还以为她就算满心疑惑,为黎府名誉也会强吞,谁知,竟是个固执倔强的,不怕宫妃、不怕世家长辈,真不晓得她的胆子是用什么做的。 「童淑人,你难道不怕皇帝震怒,祸及童府?」淑妃忍不住出声恐吓。 「禀淑妃,此事太大,臣妾已然心乱,不知道如何是好,可不管怎样,臣妾心里都清楚得紧,就算欺天欺地欺夫君,臣妾也绝对不能欺瞒皇帝,臣妾的三品淑人是皇帝给的龙恩,就算臣妾出身低,也明白不能恩将仇报。 「皇上对童家有恩有情,童家对皇上只能感激涕零,岂能有二心?请淑妃娘娘放心,童氏虽然人微言轻,定会说服皇上同意和离,保住黎府名誉!」 喂,她什么时候让童心对皇帝恩将仇报?什么时候教她对皇帝有二心?这是诬蔑啊,只要她肯就此认下,皇帝哪会为这点小事较真?童心这是挑拨离间、这是恐吓、这是没把她这个淑妃给放在眼里! 回过神,她欲令人将童心抓住,却没想到早在她出神时,童心已经跑出去,动作快得淑妃来不及下令阻止。 童心还真没那个胆子闹到皇帝那里,她回到宴席里,两眼发红,显示刚刚哭得凶,满屋子女人都存有一颗八卦心,见她回来能不急着问端倪?她却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垂头揉眼。 慢慢地,跟淑妃出去的人陆续回来,德贵妃命她们说明原委,那么精彩的事,谁不添油加醋?简单的小八卦,立即变成大故事。 德贵妃召童心细问,童心摇头,满腹心酸地道:「臣妾不委屈,只是替相公委屈,也不知道黄姑娘怎会看上相公,那日黄姑娘拦在道上对相公道:她的嫁妆虽然不及臣妾,但若娶她为平妻,诚国公可以助相公仕途更进一步。相公当场拒绝了,却没想到还有今晚这出,真要怪,只能怪臣妾出身低、配不上相公,才会发生这些事。」 言下之意是,若她娘家后台够硬,谁敢同她叫板抢丈夫。 几天后宫里下旨,长长的一串,不外乎童氏温良恭俭、淑慧贤德……之类,重点是后头,皇帝认她为义女封「怀德公主」,赏赐无数,从此再也没人敢嫌弃她的出身。 黎府有个八姑娘受封「怀恩公主」,现在又多个「怀德公主」媳妇,不知道多少人家暗地后悔,当时童府放出风声招婿,自己怎么就慢了几步? 再过几天,风声传出,淑妃冲撞太后娘娘,被罚禁足半年,诚国公嫡女确实被赐婚了,赐给永安侯家的嫡子,身分倒也相当,只不过听说那嫡子好男风,成日流连小倌馆。 这消息是黎育岷告诉童心的,说这话时,夫妻刚在床上大战过一回合。 黎育岷把她圈在怀里,想到恨处,忍不住掐她嫩肉一把。 「你倒真舍得,动不动就把和离挂在嘴边。」 第三十六章 「不然呢?跟着去的夫人,品级个个比我高上好几等,何况淑妃会挑选她们同去,谁晓得是不是早已事先通过气?她们是不是与诚国公府交好的妇人甲乙丙? 「我这叫破罐子破摔,先发制人,抢在她们用贞节、名誉迫我投降之前,把话全给挑明,再说几句要闹到皇帝跟前的话,吓得她们见风转舵,抢着在德贵妃跟前说实话。」 黎育岷笑了,笑她反应灵敏、思绪缜密,旁人想唬她,却被她反唬一把,她这还是被动呢,若让她主动出击,黄姑娘怕是要尸骨无存。 这件事令皇帝狂怒不已,他在前方下旨,淑妃竟在后面带头结党! 现在谁不想攀上黎府这棵大树?黎太傅知帝心、懂君意,帮孙辈寻的亲事不肯挑皇亲贵胄,没想到诚国公倒好,居然纵着女儿做出这等下作事。 这个公主皇帝是封给满朝臣官看的,童府出身商户,却一心效忠朝廷,比起食君之禄却满心算计自家利益臣官更可取,何况童心几句马屁拍得又好又响亮,欺天欺地欺夫君,就是不能欺瞒皇帝,一个三品淑人、五品闲官让童府感激涕零,宁受皇帝震怒也要 句句吐实,真是……高招! 「你真大胆。」黎育岷抚过她的头发,对她既心仪又佩服。 「富贵险中求嘛,不够大胆,哪能当公主。」 「当公主感觉怎样?」 「妙不可言,至少往后没人敢抢驸马爷。」卧榻边岂容人酣睡,想睡觉的,请自个儿找床,别想侵占她这一张。 黎育岷失笑,翻过身,再度在她身上制造迭起高潮。 他是担心呐,她那么聪明、心那么野,若是不快点生几个孩子、忙一些,还真不晓得要搞出多少事来。 【第十四章 皇家出事了】 日子顺风顺水地过下来了,童心在黎府和众人相处得不差,太婆婆、婆婆待她没话讲,老太爷和公公亦然,便是被送往庄子的二婶,也因为童心不时往庄子送去好东西,渐渐对她改变态度。 所以相处不是一时的,不必非得在前头争得好印象,日久人心现嘛。 唯一让童心烦的是,嫁进黎府半年,肚皮始终不见动静,育岷播种很勤奋,耕耘的事两夫妻也无疏漏,怎么……就是迟迟没有消息? 旁人或许没她那么清楚,可从小生长在子嗣稀少的童家,她明白,没有孩子的女人心中压着一块磨石,日日磨、日日压,沉重得让人呼吸不顺。 想起母亲掉着泪,为父亲张罗一房又一房的妾室,从彻夜难眠到麻木不仁,她怕,自己也将走入这段历程。 那日紫裳从外头听来闲话,气得一张小脸鼓胀,问她她又不肯答。 童心暗地探听,才晓得是下人嘴碎,说了句:娶妻得看丈母娘,若丈母娘是个难生养的,那么妻子膝下必定困难。 人家也没明指是谁,说不定是在讨论挑媳妇的要点,偏偏那丫头记上心,连仇也给记下。 可真会这样吗?她的舌刁,不喜欢喝药,但还是让大夫为自己抓药调理身子。黎育岷听见大夫进府,还急忙追到跟前问:你哪儿不舒服? 她是个经历过风浪的女子,怎会为这种事羞涩,偏偏她就是羞得一句话切成八段来说。 细细听完后,黎育岷把她搂在怀里,下巴贴在她额间,轻声对她说:「孩子同父母亲是缘分,缘分未到,急也没用,顺其自然吧!」他能理解她的压力,大房之所以过继自己,就是因为无后,他相信祖母与母亲再喜欢童心,也会流露出对孩子的渴盼。 天知道,她多喜欢被他圈在怀里,喜欢与他腻在一起,好像两人融为一体、永不分割离去。 她想了老半天,脸红不已,支支吾吾说:「大夫说,那事儿别天天来,在必要的时候……才会一举就中。」 其实,话是致芬讲的,她还教童心算安全期和危险期,当时她没信,出嫁前嬷嬷明明说小日子过后最易受孕,可已经试上大半年……她想,也许该用用致芬的理论,集中军力,一举成事,别老打游击战,打不出战果。 他的回答是加把力气将她抱紧,在她耳边低喃,「这让为夫怎么忍受?」 的确很难忍受,所以童心每次说同样的话,黎育岷还是屡屡犯规,于是「重大战果」迟迟不出现。 她心烦,每回见小日子如期报到,都很想把他捆起来,不准他越雷池一步。 有一次,她真的发狠做了,可是男色当前…… 这回忍不住的是童心,唉……热情如火、缱绻缠绵也不是好事,难怪圣贤要夫妻相敬如宾,中庸之道才能得到好结局吧。 育岷还是忙,五成大通票号的股份让本就看重他的皇帝,更加认定他的忠心,官一升再升,年纪轻轻就当上从三品大员,这是满朝文武中还没有过的特例。 没有孩子带,丈夫又成天不在家,日子太闲脑子会坏掉,在品味轩生意渐渐稳定后,她考虑要不要再开间铺子? 她想过的,只要别像天衣吾凤那样,一家接一家的开、招牌越做越大,开些小打小闹的铺子,应该不至于惹眼,那么……开什么好呢? 不能和童家做同行,否则依爹爹那个「知己知彼」的性子,她很快会被揪出来,可童家产业从粮米、布绸、古玩、首饰、票号……做得太广,要避开还真不容易。 所以……再开一间饭馆?取个和品味轩截然不同的名字,便不会教人心生联想,且秋丫头们对这行刚入门,可以多练练手。 想通这个,她计划起新铺子,从店面、桌椅、装潢……把诸事二罗列出来,既然不想它变成第二家品味轩,卖的东西就必须不同,而人手的布置、管理……她将脑中所想到的全记下来。 「小姐!」紫裳匆忙进屋,还没看到人就出声喊。 「要叫四奶奶!大伙儿全改了,就你这个嘴硬的。」事情被打断,童心没恼怒,只抬眉觑紫裳一眼。 「童府的江嬷嬷传话,说老爷和小少爷不好了,小……四奶奶快回去一趟吧。」紫裳说得飞快,童心脑中嗡地一声,像有面铜锣狠狠在耳边敲响。 怎么会?爹爹的身子一向很好,这些年他随师傅练气功,面色红润、年轻好几岁,上次回去的时候娘还玩笑说:你爹身子越好了,得为你爹再迎几个新姨娘。怎么会突然变不好? 至于童允,上次回去见他活蹦乱跳,才刚会叫娘,爹爹就让人在他耳边背三字经,好端端的…… 紫襄、紫袖闻讯也吓一大跳,她们急道:「四奶奶,别发呆,现在府里就夫人一个人,肯定受惊吓了。」 没错,这会儿她发什么愣?「把话说清楚,到底发生什么事情?」 「今儿个有坏人闯进府里欲掳走小少爷,老爷想救小少爷,被歹徒狠刺一刀。」 「江嬷嬷呢?让她进来回话。」 「江嬷嬷说她知道的也不多,这几句话是林嬷嬷让她传的,现在府里乱着呢,江嬷嬷担心林嬷嬷一个人镇不住场面,她得赶快回去帮忙。」 「我知道了,紫袖,你去收拾衣服行李,叫马车先备上。」 「是。」紫袖领命,往屋里头跑去。 「紫襄,明儿个秋桦要带帐本上门,你跑一趟品味轩,叫她别过来,然后你回康园守着,待四少爷回来,告诉他一声。」 「是。」紫襄接下命令,头也不回往外走。 「紫裳,你随我到前头同婆婆说一声,我得回娘家住几天。」 丢下话,童心走出屋外,她的脑子有点昏沉,好像有人在里头糊了浆,迷迷糊糊的,无法理智分析。 她全身抖若筛糠,想加快脚步,却发现自己跑不了,腿软了。 人人赞她遇事不慌乱、笃定沉稳,是个女中豪杰,可那是因为不管什么时候背后都有爹爹可以为她撑天啊,她之所以笃定,是因为明白,就算做错了有爹爹让她依靠,她之所以沉稳,是因为确定,在最危急时爹爹会拉她一把,她的自信来自爹爹,来自童府的顶梁柱…… 她无法想象爹爹垮下,无法想象有一天爹爹会离开她。 「小姐……」紫裳看着主子,心也慌了。 童心叹气,颓然停下脚步转头望她,轻声道:「紫裳,我怕了。」 啪答一声,泪水翻涌,平日里喊打喊杀、撂狠话的紫裳也怕。她搂搂主子,硬声说道:「小姐不怕,咱们家老爷什么大风大浪没经历过,这回定会平安无事等小姐回家。」 第三十七章 是吗?是!慌乱无益于事,童心咬紧牙关、攥起拳头,她用力闭住眼睛深吸气,再张开双眼时,已忍住满腹焦灼,她说:「我们走!」 提早回府,黎育岷急着要告诉童心好消息。 派出去的人终于探到紫衣的下落,她家里说,紫衣还待在京城里,只不过换个地方做事。只要她人在京城,事情就好办,他认识的人很多,早晚能够把紫衣找回来,以后吃饭对童心再不会是痛苦事。 跨进康园,他发现童心不在屋里。 平时这时候童心都在厅里读书写字,再不就和几个丫头做做女红,她很少出门的,就算想回娘家,也会提前告诉自己一声。奇怪,去了哪里? 走近桌边,上面有一叠写着字的白玉纸,他拿起来细读,越看两道眉毛蹙得越紧,她……这是想做什么? 听见内室里传来窸窣声,童心在里面? 黎育岷放下纸张,撩起布帘往里头走,进了屋才看清楚那人不是童心,是紫袖。 「你在这里做什么?」 紫袖猛地回头,黎育岷发现她眼睛鼻子红红的,她抽噎道:「回四爷,童家老爷和小少爷出事了,四奶奶要回去一趟,命奴婢进来整理行李。」 「四奶奶呢?已经回童府了吗?」 「四奶奶到前头禀告夫人。」 「知道了,你也将我的衣服整理出来,我陪四奶奶回去。」 「是,四爷。」她用手背抹去直刷刷往下奔流的泪水,四爷肯陪主子回去,就再好不过了,童府现在肯定乱成一团。 马车里,黎育岷圈抱着童心,她抖得厉害,双眼失焦,分明是恐惧茫然,她非要咬牙强忍,假装自己能够应付。 他低声安慰,「不要担心,有我在。」他已经派人寻御医到童府,也找几个可靠的人先一步过去,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能让童府乱起来。 他脑子飞快转动,分析所有可能,是生意上与人结仇?不可能,若是如此怎会连小孩都下手?何况大通票号有五成股份在皇帝手中,岳父的官位、童心的封号已经颁布,应该没有人这么不长眼。 「我没有担心,我是在想……江嬷嬷是个稳妥人,她不会传错话。」 换言之,情况绝对很糟,然,糟到什么程度?她必须静下心来好好思考。 她嘴里说不担心,可惨白的脸色昭示了恐惧,他不喜欢她伪装坚强,他希望她多依赖自己几分。 但现在不是讲理的时候,黎育岷握住她冰凉的手,企图给予温暖。「别吓自己,也许情况没有想象的那么糟。」 童心没将他的话听进去,持续做着自以为是的「分析」,她试图用分析让自己的脑袋冷静,试图掌控情形,试图……欺骗自己,她并不害怕。是啊,她是遇山炸山、遇海填海的人物,怎么会一点突如其来的小事就吓得六神无主。 「如果江嬷嬷没带错话,凶手肯定恨极爹爹,非置爹爹于死地,可弟弟那么小,没道理对他动手,是生意上与人结仇?不可能,爹爹做事留三分,不把人给逼到绝境,这是父亲最成功的地方,因此即便是得罪过的对手,日后若有机会合作,他们会第一个考虑童家。难道是树大招风?更不可能,过去没发生过的事,怎会在童家有朝廷做靠山后发生?再想一想其他可能……别慌……一定可以想出些许端倪……」 她一句句假设、再一句句推翻,她努力让头脑清晰运转,不允许自己在恐惧里慌乱。 黎育岷忍不住摇头,他宁可她哭一哭、闹一闹,像正常女人那样,别强迫自己冷静,别压抑自己的心。可……这就是她,与众不同的童心。 说到底,他并未真正了解过她,他只知道她刚毅、不服输,她在商场上有常胜将军封号。 但那并不是赞美而是诋毁,不是赞美她无往不利,而是诋毁她不像个女人,批判她不计手段与男人相争拚搏,他承认,这份名声曾经让他对这桩婚事犹豫再三。 所以婚后他满脑子想的是如何改造她,企图将她变成心目中的高贵妇人,而她也尽力配合、努力表现,今天,他终于看见她的那一面。 「除生意之外,岳父可有其他事与人结仇?」 「结仇……」蓦地,一道灵光闪过,童心脸色一滞。不会的,一死一绞,水过无痕,那件事已经处理得干干净净。 「你想起什么?」 「没有。」她直觉否认。 若是平时,童心必能把谎言说得圆满,可现在她心头纠结成团,光是表情就漏洞百出。黎育岷知道她必然想起什么,只是不愿对他言明,他有点失望,她于他尚未全心信任。 「你可以相信我的,我是你的丈夫。」收起失望,他软声相哄,可她垂下头,紧咬住下唇。 这时,马车停下,黎育岷没在此纠结,他扶着童心下车,快步进入童府。 府里头果然乱成一团,有几个下人趁机作乱、卷起包袱细软就要逃跑,幸好被黎育岷派过来的管事镇压住。 「别急、别怕、别慌,你可以的……」童心重复告诫自己。 黎育岷闻言心疼不已,过去她碰到又急又怕又慌的情况,都是像这样用喃喃自语来说服自己? 握紧她的手,他在她耳畔说道:「要我提醒几次,你才会记得你有我。」 这次她终于把他的声音给听进去,简短的话,她像是被棉被给撝住心,莫名地瞬间安定。 是啊,她还有他,他说过的,要为她撑一片天地。 是啊,那时她还在心底窃笑,暗地自傲,说她比较习愤替自己撑天地……可如今,童心弯下眉角,她终于明白,有个愿意替自己撑天顶地的男人,很幸运。 用力点头,用力回握他的手,她用力对他说:「是,我还有你。」 然后他知道,这句话终于和「黎育岷」一样扎进她心底,并且有朝一日将生根茁壮,再遇到状况,她做的第一件事将是——回头看看他在不在自己身旁。 这个想象让他很愉快。 发现大小姐回来,聚在花厅里的姨娘一个个往外冲,围着童心又哭又闹。 「姑奶奶终于回来,我们都快吓死了……」叶姨娘抢头说。 「老爷被歹人给刺了,夫人却不允许我们去看老爷,我们一颗心急的呀。」 「姑奶奶,这可怎么办才好,天子脚下,盗贼横行,大白天的就敢杀进良民家里,这还让不让人活呀。」 她们哭哭啼啼,闹成一团,童心头痛得快炸掉。 黎育岷搂搂她的肩,凝声轻喝,「住嘴。」 声音不大,可所有人都被姑爷的气势给震住,没人敢张开嘴巴。 童心拧眉望向这群花团锦族,出嫁前应该把她们一并清理出去的。 「王姨娘,你来说,老爷现在情况怎样?」 「之前的大夫回去了,他留下话说老爷熬不过今晚,让我们准备后事,方才不知谁请来御医,他进怀恩园后,到现在都还没出来。」 童心点点头,又问:「夫人呢?」 「夫人抱着小少爷在老爷屋里。」 童心点名旁边一位老妪,「王嬷嬷!」 「是,姑奶奶。」 「你找人把姨娘们送回屋里,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准离开屋子一步,若是有人在外面乱闯作乱,立刻送进庄子。」 童心冷冽目光横扫过,姨娘们不由自主往后退去一步,过去童心在这个家里呼风唤雨,如今虽然已经出嫁,余威仍在。 「是,姑奶奶。」 童心再吸一口气,再次提醒自己不害怕,倘若爹爹情况不好,娘和童允将是自己的责任,她无权退缩,更无权害怕。 童心领着黎育岷往怀恩园走去,园里还好,有林嬷嬷和江嬷嬷镇着,下人们依然各司其职,不见慌乱。 见到姑爷和姑奶奶,守在门口的江嬷嬷立刻快步迎上前,她凑近两人身前低声道:「姑爷、姑奶奶,别担心,老爷伤得不重。」 江嬷嬷的话让童心紧绷的肩膀瞬间松下,直到此时她才发现自己一直不敢大口喘气,闻言后人一放松,身子不稳差点儿往后摔去,幸而黎育岷发觉,一把将她揽进怀里。 「我们先进去。」黎育岷在她耳畔低语,扶着她进屋。 门打开,两人进屋后又飞快关上。 主屋分前后,前厅无人,童心带着黎育岷往里走,一进到内室,童心看见父亲坐在椅子上,手臂缠着白布,而母亲坐在一旁,两夫妻双手紧握一起,脸上有说不出的悲伤叹息。 第三十八章 御医还在床边,两个丫头在旁帮手。 「爹爹你……」童心快步奔到父亲身边。 「我没事,只是小伤,但你弟弟……」他叹气,看一眼满面哀戚的妻子。 童心点点头,和黎育岷走到床边,御医把童允太阳穴旁的棉布拿开,那里有个血洞,已经敷上厚厚一层药粉,却仍然不断有新血渗出,御医换过干净棉布盖上,童允微微起伏的胸口已是出气多、进气少。 「张御医……」黎育岷低唤。 张御医抬起脸,对他摇摇头,道:「约莫这两、三个时辰的事了。」 童心倒抽口气,是谁这么狠心,不过是小孩,能碍得了谁? 张御医交代彩云几句后,黎育岷再三道谢,将他送出怀恩园。 童心将母亲扶到前厅,童老爷也跟着母女走出内室,童心倒来温热茶水,劝爹娘多少喝一点,待黎育岷送完张御医回转,她才问:「爹爹,到底怎么一回事?」 「不知道,那几个人都是练家子,他们一进府就熟门熟路闯进允儿和我屋里,他们把允儿抢走,又在我心窝处和手臂剌上两剑。我长年在外行走,你娘天天逼我穿软丝甲,因此心窝那剑未伤及要害。 「下人大叫,惊动护院,双方交手,他们约莫没想到我在府里安插这么多暗卫,见无法成事,竟把允儿朝奶娘一丢,转身窜逃,奶娘本该接住的,可是奶娘受到强烈惊吓,竟呆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允儿……」他摇头苦叹。 提及童允,童夫人忍不住又哭起来,她的泪水流了又干、干了又流,日夜盼望的孩子就这样没了。 「允儿是咱们童家唯一的希望,怎么会……黑心肝的人呐。」 童老爷怒眉横竖,咬牙切齿道:「那些人存心不让童家留后!」 情况摆明,他们想杀死童老爷、掳走童允,届时府里只剩下软弱的童夫人,便可任他们予取予求。可见事不成,便想直接摔死童允,来个玉石倶焚。 「所以岳父放出伤重的假消息,让那些人误以为有机可趁?」黎育岷冷静分析。 「没错,我不会让他们逍遥法外!」 童老爷说得斩钉截铁,黎育岷心底还有诸多疑问,但见童老爷已经疲惫困顿,童夫人也无力支撑,便说道:「既然如此,就得诸多布置。童心,你先安排岳父、岳母歇下,我到外头找陆管事做些安排,这两天童府的安全格外重要,今晚大家先好好歇息,养精蓄锐,明儿个再商议接下来要如何行事。」 【第十五章 夫妻同心捉贼】 黎育岷回屋时,童心已经洗漱过躺在床上,但睁着双眼无半分睡意,她在下决定,一个自己并不喜欢的决定。 紫裳上前把主子的东西摆入净房,黎育岷洗浴过后,带着一身的水气回屋,童心知道他不喜欢丫头在屋里晃,便早早打发紫裳出去,自己拿着干净的帕子替他绞干头发。 「我有话……想与相公说。」她犹豫再犹豫后,终于开口。 「恰好,我也有事想与你商量。」黎育岷点头。 「你先说。」 「你先讲。」两人异口同声道。 黎育岷转过身,对上她的脸,两人相视一笑。 他们现在有很好的默契,就像一对老夫老妻,仿佛她已经跟着他过上千百年,却依然不觉得厌腻。 他拿开她手里的帕子,叠高枕头,把她拉到自己怀里,双双往后靠去。 他开口,「我认为,童府有内鬼。」 她皱眉点头,理解他的怀疑。 「我和陆管事看过府里的布置,这样的布置必能将童府上下防得密不透风,没道理会在大白天遭贼,何况对方还能准确无误地找到童允和岳父,并且全身而退。这是其一。」 「其二呢?」 「如果我是贼,就算想挑府里最昂贵的东西下手,也会考虑脱手问题。对方若是一心求财,堆在库房里的金银珠宝绝对比童允更好脱手。」 童心同意,这些她也想过,在江青和柳姨娘的事发生后,应该将府里下人速速清洗一遍的,毕竟管事和姨娘成奸是多大的事,况且他们不只成奸,连孩子都生下,若下人办差谨慎,怎会连半点风都不透?这些年,娘掌理后院是过于宽松了。 但为了怕将事情闹大,闹出童允的身世真相,所以爹娘选择沉默,以为主犯已死,就算有几个心思不正、收受好处的,也该被打醒了。 童心接下话,「还有第三点,爹爹工作很忙,平日很少待在府里,尤其是大白天,贼人怎就挑中今日出击?必定是父亲身边人透信,否则贼人哪那么容易就一箭双雕,既伤弟弟也伤爹。」 「明儿个我回府一趟,向祖父禀明事情经过,也进宫向皇帝说明情形,顺便请几天假,把这边的事完结后再回家。」 黎育岷怀疑过,是不是皇帝野心太大,五成不够想要全吞,但这点怀疑禁不得推敲,票号之所以能发展成今日景况,童老爷的能力才是要项,一个不贪官、不贪权,又能替自己挣大笔银子的商人,皇帝保护都来不及了,怎还会去害他。 「好,我嫁妆里有一件金丝软甲,明儿个回去,你让紫袖找出来给你穿上,你替童家出头,我担心那些人会把目光放在你身上,万事小心为上。」 「现在才舍得拿出来?」他取笑她。 「你是皇帝跟前红人,谁敢在老虎头上拍苍蝇?可这回……那些人明知道爹爹已经封官还敢这样做,我只能做出两个推论—— 一,他们不惧皇权。 二,他们担心父亲在皇帝眼中越来越重要便越难动手脚,所以先下手为强。 「不怕后面那个,就怕前面那桩,我还在想,明天和爹爹商量,把童一、童二分派到你身旁,他们的武功高强,让他们跟着你办事我放心。」 「童一、童二?」 「对,他们以前跟着我到处跑,女子做生意嘛,总会有那么几个不长眼的,有他们跟着,爹爹才放心,你以为常胜将军真是讲我?错!是形容他们两面铜墙铁壁,他们把动歪脑筋的给修理得不敢吭半声。」 「既然岳父手下有这一批人,你让岳父暗地把人调进府里。」 「你心里已经有想法?」 「不是我有想法,应该说岳父心中早有定见,只不过要把戏演得更逼真,所有人都得密切配合。」 「我爹心中有定见?」 「你想想,若今日那些人行事成功,岳父伤重而亡、弟弟被绑,接下来他们会怎么做?」 「先用弟弟交换一大笔现银,然后……我已出嫁、娘是个没主意的,童府的生意将会由管事主持,待弟弟长大后,再将生意交到弟弟手里。天!你的意思是……背叛童府的是爹倚重的管事!」 黎育岷定定看住她,忍不住赞她一声聪慧,要不是关心则乱,她根本不需要他的提点,就能推论出问题所在。 「会是哪一个?陆管事、章管事、佟管事……」 他们都是看着她长大,一路指导自己做生意窍门的长辈,童心和他们有着深厚的感情,无法想象谁会如此心狠。 黎育岷接话,「如果我没猜错,岳父打算放出自己亡故、弟弟无恙的消息,好引恶徒上勾。接下来要安排的事很多,明天一大早我便回府,若是弟弟已经……我会把他带走,再寻个差不多大小的孩子进府顶替。 「你与父亲商议好后,便放出消息,专心安排丧事,岳母不必出面,因为她『伤心过度,受到严重惊吓,因此不让任何人接近孩子』,你找两个忠心的嬷嬷守着岳母就是。我在外头会想办法探听,这段日子哪个管事曾经有不寻常的举止。」 童心点头,这场戏得由他们夫妻来主演,一掌内、一主外,一个摆在明面上、一个隐藏幕后,两人合作无间方能成事。 「你要说的话都说完了吗?」童心问,她也有话要讲。 「还没有。有件事,想先与你商量。」 「你说。」 「我想把我们第一个儿子过继给岳父、岳母,看见岳母伤心,我心有愧歉。」 若他不娶走童心,若他不坚持童心不碰生意、不抛头露面,童府还能指望女儿。 他的话像针,猛然锥进她胸口,一时间,她竟无法开口。 第三十九章 说不出什么滋味,仿佛酸的甜的苦的辣的全混在一块儿,她皱眉咬唇,紧紧盯住他的容颜,表情有说不出的精彩绝伦,不光是甜蜜快乐,她脸上还带着一点点涩、一点点酸,因为她知道,为了自己他做了多大的让步。 黎府是官家,与商家结亲,已是污了名声,若再将儿子送进童府,背后不知道要受多少人的嘲笑讽剌,笑他为了钱什么都不顾。 这还不是唯一的困难,黎府大房之所以过继育岷,便是因为大老爷子嗣艰难,而她已嫁进黎府半年,肚皮还没有动静,就算婆婆不说话,她心底何尝不焦急,可话已经放出去,她的嫁妆换得他不纳妾的承诺。 若是公公婆婆知道他要让长子过继童府,岂不是把他给架在火上熬? 「不可能的,公婆那边……」 「长辈那边是我的责任,你不必担心,既然是我的承诺,我就一定做到。这几天有机会,你把我的想法透露给岳父、岳母知晓,先教他们安心,岳父身子骨强壮,定能够替童府培养出第二个出类拔萃的童心。」 四目相望,无数的感动在眼底翻搅,他的笃定勾出她的激动泪水,她不是用眼泪示弱的女人,但此时此刻她无法压抑自己的感动,控制自己的激动。 凭什么他这样待她,她并未真正为他做过什么,甚至还瞒着他去「做什么」,她顶多扮演他需要的女人,并不是真心当他想要的女人,可是,他这样待她,无条件、无交换、纯粹的对她好…… 翻过身,她紧紧抱住他的腰、投进他的怀抱,无数的歉意、无数的罪恶感、无数无数的感恩几乎将她淹没。怎么办?她彻底沦陷了,她无法自拔了,她喜欢他、爱上他,愿意无止境地妥协。 品味轩不要了,天衣吾凤那边不做了,新计划停下,她要专心致志、勤奋努力地当他的娇妻,她要为他掌理后院、生儿育女,她要努力循规蹈矩当个高贵妇人,她要为他努力创造好名声,让他们的孩子抬头挺胸,走到哪里背后都带着一股强风。 「谢谢,我会告诉爹娘。」 她没有说很多话,但他感受到她的激动,黎育岷笑着轻拍她的背,问道:「好了,我的话说完,你想告诉我什么?」 她摇头,有他的承诺,她的话就变得无知可笑。「没事。」 「我讲过,夫妻是要在一起一辈子的人,任何事情都不能欺瞒。」 「算不上欺瞒,只是在你提出儿子过继童府后,我就没有必要说话了。」她微笑道。 黎育帐脑子一转,三下两下便猜出她想说什么,表情瞬地难看,他坐直身子,也将她扶正坐直,口气严肃地问道:「所以呢,在我提议过继之前,你想跟我说什么?」 他一瞬不瞬地看住她,表情上写着——别想糊弄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童心想说个善意的谎话,把事情遮掩过去,但他的表情让她很犹豫,考虑再三,她决定不糊弄他。 深吸口气,她说:「成亲前,父亲找我谈话,他说两府联姻,黎府只有一个条件,要我猜猜,我猜了……」 「你猜十里红妆?」黎育岷接话。 她肚子里的蛔虫与他有私,大小事都难以瞒骗。 「对,因为我想不出任何一个黎府愿意与商家结亲的理由,何况你并不是庶子,而是大房唯一的嫡子,又是前途看好的青年才俊。 「爹爹摇头,他说黎府的唯一条件是——我不得抛头露面,再碰触生意事。黎府是官家,长辈有这个要求理所当然,何况我之前的名声的确不怎么样。」 「你又猜错,这个要求不是长辈提的,是我提的。」 「因为你母亲的名声害得你受尽冷眼和凌辱?」 「对。」 她没有反驳他,即使打心底不同意商户女和青楼女子的名声相类似。 「我知道自己恶名远播,若继续做生意只会让名声更臭,何况你只是个官,不是皇亲国戚,御史若是用这个挞伐你,是个好借口。」 「你明白就好。」黎育岷点头道。 「但我父母亲失去弟弟,只剩下女儿可以依靠,所以我……」 「想要和离?」 她叹气点头,他猜她的心思,十中九。 见她点头,黎育岷发狠瞪她,她果然打这个主意,第一次,他痛恨自己的神机妙算。 理智上明白童心没有错,岳父母能依靠的确实只有她,但情感上无法接受,在重要时刻她第一个想舍弃的人是自己。 不说话,紧抿双唇,他的脸色铁青,额间隐隐有青筋浮现。 他在生气,她立刻低头认错。 「其实你我都清楚,我并不适合你,你需要的是个温柔恬静的女子,她不必为你做任何事,只需要生儿育女、把所有心思全放在家庭就行,她必须安分、安定、安静,在你辛苦过后回到家,给你一份恬淡的幸福。 「可我的心太大、太野、太不安分,我不想站在你身后,想站在你身边与你比肩。你需要一个为你守护家园的妻子,但我天性适合开拓与征战,我怀疑过无数遍,这样的我们能够幸福吗?」 「能,我们枧在就配合得很好。」 他说得斩钉截铁,而她苦笑不已。 童心虽不多说却让他明白,不是他们配合得很好,而是她压抑性情,配合他配合得很好。 她拉起他的手贴在自己胸口,柔声道:「我这里很矛盾,我舍不下你的温柔,知道再也不可能找到第二个比你好的男人,可心里有只名为野心的兽,想要狂奔、想要自由、想要成就,想要像过去一样,做一堆会让名声很臭却尽情得意的事。」 「你埋怨我限制了你?」 她摇头,「限制我的不是你,是这个社会、这个体制,是天下人对于女子的认定,所以成亲后,我经常用两个字来说服自己——取舍。我有幸得到你,便必须付出代价,而那代价叫做『恣意、自由』。 「天下没有白吃的饭,想得到官位,就必须用十年寒窗来交换,想得到美好的女子,就得用婚姻来交换;想得到金银,就得付出名声、光阴、体力……所以我并没有吃龄。」、、 「意思是嫁给我,你不快乐?」他听出重点,脸色凝重直问。 「错,恰恰相反,只要你在身边,我就觉得快乐且值得,我说过,你是个再好不过的男人,能嫁给你,是我人生中唯一一件不必费尽苦心与努力就得到的幸运,我想要和你在一起、不想与你分离……黎育岷,我很喜欢你,因为喜欢所以甘愿,因为甘愿所以屈就,即使是限制,有你的专心疼爱,我甘愿承受。」 所以她决定放弃鸿鹄志向、不想再做苍鹰,如果那个小小的牢笼里有他,她便心甘情愿在里头安心度日。 她的话瞬地抚平他的愤怒,他将她拉进怀里,在她耳边低喃。 「这样就够了,不要去想取舍、代价,只要想着我们在一起很快乐,不要让脑子转着那些没有意义的念头,别那样聪明、别那样多虑,我发誓、我保证,一定会让你觉得用恣意和自由交换我很值得。」 「好。」她认命了,以前老觉得这场婚姻让自己失去什么,可天底下的女人不都是如此? 新婚夜,首先要失去的是贞操,然后,在婆婆、孩子和丈夫间失去自我,时间、环境慢慢将一个女子塑形、改造,变成一个连自己都感觉陌生的人,而她已经太幸运,幸运得无法苛责命运。 双手攀上他的脖子,她送上自己的唇,甜甜的吻,吻蜜了他的心。 抱住她,翻转身,他把她压在身下,密密实实的吻,一个接一个落在她脸上、身上,她仰头笑望他。 「相公,得卖力点啊,要让黎家、童家都有孙子可以抱,咱们得加快速度。」 「娘子这是嫌弃相公速度太慢?」 男人啊,就是禁不得挑衅。 他扯开两人的衣服,又看到那把躺在她雪白胸前的钥匙,黎育岷问过几次,那是什么地方的鍮匙?每回她都笑而不语,好像哪里藏着一处秘密宝藏似的。 忽略钥匙,他挑逗她每分知觉,在她身上施展魔法、持续着亘古永恒的节奏,只是绵绵春雨变成狂风骤雨,这个晚上,他在她身上殷勤耕耘、努力播种,期待来年的大丰收。 隔天,姑爷怒气冲冲回去黎府,这是童府下人亲眼目睹的事。 第四十章 大小姐接手童府大小事,第一件,她把没接住小少爷,害小少爷受伤的奶娘赶出门。 第二件,她聚集所有下人,让他们把玉琼轩打理出来,消息传出,大小姐要搬回童府。 之后几天姑爷进出童府,可每次都与小姐不欢而散,然后消息传出,大小姐要与姑爷和离,重掌童府生意。 这个消息让下人纷纷猜测,老爷不行了。 果然,不到三天,怀恩园传出夫人的尖锐哭声,小姐带着满脸哀戚让府里上下准备丧事。 官府里的人来了、走了,皇帝身边的太监来了、走了,童府那些穷亲戚、生意场上的对手或朋友……所有能够想得到的人都来了、走了,独独姑爷再没有出现过。 童老爷的过世在商场引起极大的震撼,但让人料想不到的是,接掌童家家业的居然是童心,和离传闻甚嚣尘上。 童老爷还没下葬,童心就让所有管事住进家里,开始打理生意。 有人赞成,因为大小姐的能力在那里摆着,老爷在世的时候经常捻着胡子说:青出于蓝胜于蓝。何况现在童府就剩下孤儿寡母,大小姐不回来主持,难不成把家业交给外人? 但不赞成的认为童心已经是出嫁女儿,就算有和离传闻,可没真正经过明面手续、到官府登记,童心就是黎家人。 当初成亲时,她已经带走一半财产,现在又回来管理家业,难保到最后童家的一切会落入大小姐口袋,夫人在的时候还好,可小少爷与大小姐毕竟是不同的肚子出来的,谁晓得大小姐会怎么对付他。 那些个不赞成童心接手的管事们高举忠心旗帜,为童家、为老爷、为小少爷守护产业。 童心视若无睹,让母亲出面说话。 童夫人当着众人的面说:「从现在起,童家所有产业都交由大小姐打理。」 夫人开口,顿时将不赞成的那一派给压下去。 尘埃落定,童心估测隐身在幕后那个人应该开始行动了,果然童二回报,章管事出府见了人,那人外貌不起眼,但体格强健、步履轻盈,分明是个练武的。 听到这个消息,童心将自己关在屋里,久久不吭声。 所有的管事,她与章管事最亲近,是他手把手教会她作帐经营,是他陪着她一起开立童氏绸缎庄、一起打败顾老板,是他知道她最爱吃甜瓜,知道她心里有个玉哥哥、特意为她寻来刻着油桐花的翡翠,更是他一路指导,她方才有当日成就,她真的没想到会是他。 童心把脸埋在手掌间,沉痛得不能自已,被亲人似的长者背叛,那个痛,痛入心。 她希望育岷就在身边,对她说几句话、为她开解心情,虽然她鄙夷自己变弱了,鄙视后院生活把她变成一点点小事便无法承担的傻乖,但她真的想要育岷待在她身边。 也许是心有灵犀一点通,那天夜里他来了,是童一、童二带着他飞檐走壁而来。他笑道:「夜半私会情人,原来本公子也能风流一回。」 她没有笑,用力投进他怀里,像攀住救生浮木似的紧紧将他圈住。 他知道她的伤心,轻轻将她拥起,低声对她道:「不要难过,我永远不会背叛你。」 两句再温柔不过的话,勾出她的心酸。 她是对的,放弃有什么难?在意取舍做什么?她就是要这个男人! 想关她便关她吧,想把她变成后院女人就变吧,只要他的承诺兑现,只要他永远在她身边,傻一点、蠢一点、呆一点都没关系,因为她知道自己会快乐很多点、幸福很多点,她将会一生一世系着一个男人。 「对不起。」她踮起脚尖,吻上他的下巴。 「对不起什么?」他好笑地搂住她的腰。 「我对你不够好。」舔上他的唇沿,她企图勾引。 「没关系,我对好的要求不高。」他低下头,顺从她的勾引。 「以后我会努力改进。」她的鼻子碰上他的,轻轻磨蹭。 「好。」他很满意她的孜孜不倦、勤奋向上,满意她愿意为他努力再努力。抱起她,他将她带到床边,努力享受她对他的「好」。 【第十六章 童心的重大决定】 童心等了近一个月,父亲的「丧事」结束,才等来那批江湖人,所有的准备齐全、就待肥鱼入网,他们一出现,隐藏的童家暗卫同时出动,将歹徒逮捕。 章管事看见坐在上首的童老爷,知道自己落入陷阱,再无遁逃可能,他带着凄然苦笑,将所有的事全招了。 江青是章管事的私生子,从母姓。 章管事有妻、有女,却无儿子,妻子温柔婉顺、三从四德,章管事长年跟着童老爷在外头奔忙,妻子把女儿和公婆照顾得很好,因此他没有考虑过休妻,却一直暗地养着外室和私生子。 外室是个过气的青楼女子,他本想把儿子带回去认祖归宗,但江氏死活不依,非要和儿子在一起。他清楚女子的脾气,知道带她回章家,定会搅得天下大乱、将父母亲给活活气死。 可是眼看儿子跟着外室一天天长大,虽聪明灵活、有点小手腕,却也心术不正。终究是自己唯一的儿子,他只好将儿子引进童家,以师徒名义好生教导,希望能将他的性子扳正,甚至希望他能被童心看上眼,成为童家姑爷。 可他怎么都没想到,江青居然和柳姨娘勾搭上,几次淫乱后生下孩子。 柳姨娘害怕东窗事发,本想打掉孩子,江青却是个胆大的,鼓吹柳姨娘把孩子生下来,归了童姓,待孩子长到十一、二岁,童老爷年迈、童夫人不管事,而童心出嫁、管不了外家,届时要弄死两个老人有什么困难?之后,童家产业便落入他们夫妻之手。 这是个完美计划,没想到童心一句玩笑似的闲话,引得柳姨娘的乍变脸色和急迫解释,以至于童心怀疑、暗地调查。 人不能做坏事,做了坏事就会杯弓蛇影、胆颤心惊,几个意味不明的眼色、一个行迹可疑的吴大夫,让柳姨娘迫不及待在童老爷耳边吹风。 童老爷在商场多年,阅历无数,想在他眼皮子底下耍花枪可不容易。 江青入府,柳姨娘有了主心骨,一场夜归让童心逮个正着,她惊吓、不择手段,以为害死童心便能隐瞒所有事,并且能把她即将带走的一半产业给儿子留下,却没想到这是童心布下的局,引蛇出洞、捏住七寸,活逮恶人。 江青是章管事唯一的儿子,他为童府鞠躬尽瘁,却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他恨上了,恨童老爷故意让江青进府,恨童心放出风声,说柳姨娘发疯、对江青举证历历,恨儿子犯傻,去杀了柳姨娘,恨自己的血脉断掉。 于是他耐心筹划一场报仇,他要为儿子完成计划。 掳走童允、杀死童老爷,用童允交换童家五万现银,再用这笔钱贿赂官府,将被判死刑的江青救出来,从此改名换姓,留在自己身旁。 他计划谋害童夫人,把系子带在膝下养大,他会好好栽培孙子,让他成材……所有的计划一环扣一环,却没想到童心会跳出来接管童家,他怎能允许她掠夺孙子的东西? 很奇怪的思维,但人在仇恨中,可以为自己合理化许多事。 童老爷摇头道:「你心急什么,早晚童家的一切都会是童允的。」 「我不能让他认贼作父,我要把他带在身边养大,他必须知道他的父亲、祖父是谁。」 「贼?!」童心难受极了,一个她敬若父亲的叔叔,竟被仇恨蒙蔽双眼,变成这副模样,她心凉更心痛,扬言怒道:「柳姨娘是我父亲的侍妾,江青与她为奸,谁是贼?他们生下孩子、不思认错补过,却想利用儿子谋夺别人的财产,谁是贼?东窗事发,怕受牵连,持刀杀死柳姨娘,谁是贼? 「章叔,多年来我崇拜你、敬佩你,以你为师,想要成为像你这样的人,可你居然如此是非不分?! 「真要论对错?行,章叔,你放着家中贤妻不管,与外面女人成奸,是你错了!就算妻子无嗣,也该挑个正经人家的女儿为妾,不该贪恋青楼女子的风情,你是错的!错已铸成,就该强行将儿子带回家里,贤慧的章婶婶必会悉心教养,怎能因江氏吵闹,就把儿子留下,任由那样品性的女子将儿子带坏?是你的错! 第四十一章 「儿子犯错,身为父亲理该规劝阻挡,而不是默许甚至助他犯错,以至于事情无法挽回,章叔,是你错了! 「你知道自己犯下多大的错误吗?那天你买凶劫童允、杀父亲,父亲受的只是轻伤,但童允却被凶手狠狠摔在地上,头部受到大力撞击,死了,你害死亲生儿子、杀死亲孙子,你罪该万死。」 童心的话让章管事懵了,震惊错愕,无形的手把他的心给狠狠捏碎。 死了?他亲手谋害孙子?!这算什么?老天有眼吗?恶有恶报吗?罪有应得吗?泪水滑落,哀莫大于心死…… 童老爷俯视跟在自己身边几十年的人,叹道:「章怀,你是个聪明人,怎么年纪大却糊涂了?我是怎样的人你不了解吗?如果你早点告诉我,我可以给江青一个身分,让你认他为义子,带他回去认祖归宗。 「我可以把柳姨娘和童允放出去,让他们阖家团圆,可你什么话都没说,放任事情发展,直到一个死、一个被判刑,你才来怨恨我? 「你有你想保护的人,我也有,在知道他们的奸情之后,我并没有打算对他们动手,我只想留下童允,将他们远远发落,若他们真有感情,自然会走在一起,可是他们竟想害死心儿…… 「心儿是你一手教出来的,难道你不心疼?他们做错这么多事,你不责备、不大义灭亲,却来指责童家过错?你,真是糊涂了!」 他与章管事对视片刻后,缓缓背过身。 突地章管事笑起来,凄惨悲凉的笑让人闻之鼻酸。 「是我错了,养而不教,我害死儿子、害死孙子,章家的血脉是我亲手了断……」 说完话,他大声哭嚎,双手拚命捶着自己的胸口。 终究童心还是不忍心,她蹲到章管事身前道:「章叔,章家血脉不会断,我会给章婶婶一笔银子,让她给女儿招个实诚的好女婿,为章家沿续血脉。章妹妹蕙质兰心,又极其孝顺,我相信章家门楣会在她手中繁盛。」 他没想到自己做了这么多恶事,童心居然还这般对他。老泪纵横,他重重朝地上一磕头,「小姐,我对不住你。」 童心摇头,满眼哀愁,说这些已是太迟。 衙役将章管事压走,童心回到父亲身边,勾住父亲的手臂,把头靠在父亲肩膀。 童老爷也累,是心累,但多少年风雨都没将他打垮,他怎会折在这件事上。 他微微笑开,拍拍女儿的手背。「以前老叨念女儿不会撒娇,才嫁出去多久,就学会撒娇了?」 「那个时候……哪能呢,我可是不让须眉的常胜将军呢。」童心应话。 那时候斗志满满,成天像吞下两根人参似的,眼睛睁开,身子还没行动,脑子就开始筹谋。 「喜欢现在的生活吗?」他也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做错,有时想想,会不会是自己太急于弥补女儿的辛苦,才选择将她嫁给不允许妻子营商的黎育岷,希望她过过平静的后宅生活。 「以前在大风大浪里驶船,虽然费心却精彩得紧,现在风平浪静,总是觉得有点无趣,不过也慢慢适应了。」 人都会被环境给消磨、改变,她也不例外,何况她身边有个好男人,期待着她的改变。 「风浪有风浪的精彩,平静有平静的乐趣。」 「嗯。」 谁让她的男人把妻子的名声看得比天大,不想平静也不行,好吧,待会儿回府之前先绕到品味轩,把事情给解决,免得老是愧疚挂心,成天担心事发。 「育岷是个好丈夫吧?」。 「对,他很好。」好得让铁血娘子愿意妥协。 「我没想到他愿意把长子过继给童家,黎府大房也缺儿子,不是你逼他的吧?」 「哪能啊,你看他温温和和、似乎无害,可一旦决定的事儿,坚持得很,谁都别想改变他。」 为了逼她的舌头将就,他送紫衣出府,为了逼她安分,他把银子揽在手里,他想做的事哪件没有成功过?与这样的人倔强,她的胜算是零。 不服输的童心,甘愿向黎育岷低头,这话若是在大半年前讲,她打死不承认,可现在……认了,谁让他能力高强,硬是敲开她的胸口、霸住她的心。 「他要不是这样的性子,皇帝哪能看重。」 「也是。」 「回去后,好好过日子吧,经过这一回,爹看开了,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顶多把家产交到外孙手上,也不亏。」童老爷笑道。 「都说了,育岷一旦决定的事儿,坚持得很,他说要把儿子给童家,就一定会给。」 「育岷这个决定,在长辈面前要挨骂的吧?」 「他说会处理好的,教我别担心,您也别担心,爹爹还是好好练练身子,养足精神,准备教导童府的下一个继承人。」童心表情坚定地劝道。 「行,你爹这身子骨,至少可以撑上几十年。」 父女俩相视一笑,童心脸上满满的全是温柔。 童老爷看得呆了,这……真是自己的女儿?那个老被自己叨念至刚易折、上善若水的女儿?看来女儿在黎府过得不错,育岷是个值得托付的男人。 「爹爹,接下来几个月我就不回来了,得在祖母和婆婆面前尽孝。」 「知道,也是黎府开明,否则怎能让媳妇回娘家住这么久,接下来,童府得好好整顿,爹娘要忙上一阵,你别回来捣乱。」 「哼哼,嫌弃女儿了?」 童老爷大笑几声。 童心叹气道:「爹爹,把姨娘们全散了吧,没儿子、没盼头,日子过得无聊自然要生事,娘年纪大了,再为这种事心力交瘁,不值得。」 「我知道。」他有感应诺。 父女俩又说了好一会的话,直到童夫人频频催促,童心才离开童府。 马车里,童心纳闷着,育岷不是说好,事情结束后就来接自己回府? 为扮演即将和离的夫妻,他不敢经常到童家,顶多趁夜摸上她的床。 不过他让童一带过信,说事成后会亲自过府接人,还把童一、童二和金丝甲全送来给她,要她好生注意安全。 可是她已经命人回黎府传消息,怎么到现在还没见到人? 会不会是皇帝又折腾人?唉,想当重臣不容易呐。 她乘着童府马车先走一趟品味轩,秋桦看见她,连忙把这两个月的帐本和银票送到她跟前。 童心没翻帐本,从银票中抽出五百两收进荷包里,再写下买卖契约,上面写着——把品味轩卖给八个丫头。 是大亏,但值得,她决定当黎育岷心目中的好妻子。 几个丫头不敢置信地盯着主子,她笑道:「傻瓜,你们跟我那么多年,也没捞到什么好,连成亲大事都没亲手帮你们操办,不过是一间品味轩,算得了什么,不过你们别把心思放在生意上头,若是碰到好男人,就考虑考虑终身大事。」 闻言,秋丫头们和紫衣红了鼻头,秋杉走到童心跟前说:「小姐这样说话,是不要我们了吗?」 「讲什么话,你们的身契还在我手上,日后还是能替你们作主的。」 在京城开铺子得有几分凭仗,虽然她放手品味轩,可若日后惹上麻烦,她多少能以主子身分替她们筹谋。 秋棠盯着童心犹豫片刻,走到童心面前跪下,哽咽道:「小姐,是因为秋棠做错事,您才不要我们的吗?」 「起来说话!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不耐烦这一套。」童心待秋棠起身,才问:「你做错什么事了?」 「那时小姐还在乐梁,老爷约姑爷到福满楼谈事,我们听说黎府对童家提出的联姻要求,不是嫁妆多少,而是小姐出嫁后不得沾手生意事,我们都是跟着小姐在外头跑的,消息出来,便料想我们四个必定要被遣出府,所以我心里便打了坏主意,想搅黄这门亲事。」 童心听得眸光一绽,兴致盎然。「快说说,我都搅不黄了,你们能有什么手段?」 「不是我们,是我,秋桦她们都不赞成的,还将我骂上一通。」秋棠满脸羞惭,一肩扛起。「小姐,我错了。」 「没事没事,我不是嫁了吗?快给小姐说说,你做了什么好事?」 「我到街上卖身葬父,心想若是姑爷买下我,我可以就近观察……」 「少骗人,你是指望他露出色迷迷的模样,让在福满楼的老爷看见,知道这男人不可靠吧。」她一口气把事情给挖出底。 第四十二章 这群丫头里,就数秋棠的容貌最好,打扮起来,比她这个正牌主子更像主子。 只不过她想以色诱惑育岷?哪成啊,徐灵雪那副仙人容姿都被他踩得满脸印子。 「那是……姑爷说的吗?」秋棠问。 她戳上秋棠额头,一脸的恨铁不成钢。「这种事儿还要人说,如果没料错,你肯定还在福满楼小二那里使银子,让他们把爹领到二楼靠窗位置,好看见你唱的这出戏,可你们家姑爷是什么人物,肯定三言两语就把你的计策给看破,让你唱不下去,对吧?」 她总算弄清楚为什么上回到品味轩,秋桦几个轮番上来招呼,独独不见这个爱热闹的丫头,原来是心虚。 「小姐都猜到了,何必问我,好像我是跳梁小丑似的。」她怎么看,都觉得这是个好计策,怎到了别人眼里就成了笑话。 「你是真傻呀,就算不知道姑爷性子,可你家老爷在订亲之前能不多方打听?老爷回府没狠狠打你几板子算你幸运,以后做事多用点脑子,别一双眼睛只会盯帐本,人比数字更复杂。」 「所以小姐不知道这件事,姑爷也没向你告状,要小姐弃了我们?」 「还真能牵扯,这关姑爷什么事?」 「可前儿个姑爷到酒楼里来,我闪避不及同姑爷打了个照面,我担心姑爷猜出我是小姐的人,以为那事是小姐主使的。」 「你想太多,我要是姑爷,定会心想,这小丫头真厉害,前头卖身葬父、后头就成了品味轩的管事,怎会联想到我头上?何况你们也说,当时我人在乐梁,哪有那么容易攀扯上? 「别担心,没事的,往后好好经营品味轩,说不定你们几个就靠它发家,回去后我会问问紫袖几个,如果她们也想到外头闯闯,我会想办法把她们给送出来。 「你们的身契我暂时留着,日后若碰到有事,你们还有我、有黎府这块招牌可以靠,等你们寻到好男人,我就把身契还给你们。」 「当初我们说过的,要跟着小姐。」秋桐抢上前说道:「我们还指望着小姐带我们在商场上叱咤风云。」 「还叱咤风云呢,你以为我是谁啊,一代枭雄?你们家小姐不行啦,一身本事和英雄事迹只能任尘土淹没。」 说起这话儿,她心里不无落寞,但想起黎育岷那张温柔的脸,她笑了。 几个丫头面面相觑,想不出小姐怎会做出这个傻决定,是让步了吗?于世间对女人的压制上头让步,愿意自折翅膀,不再向往高空飞翔? 办好事儿,童心领着紫裳回黎府。 深吸口气,胸口的压迫感还在,不过,她有信心克服。 再看一眼那道厚厚的门、高高的墙,这里将是她的终生依归,换个眼光、换个角度,她必须有身为黎府媳妇的认知。 唉,老是自诩聪明,可到底是个女人,再会扑腾终究得学着与世间妥协。不过没关系,她有育岷,一个承诺予她一世幸福的男人,所以她相信,自己一定会过得很好! 【第十七章 美梦转头空】 紫袖和紫襄的表情很奇怪,连紫裳这种有勇无谋、粗心大意的人都看出来了,但童心太雀跃,完全没发现。 知道黎育岷在书房后,她连梳洗都等不及,直往书房奔去,还不允许丫头跟着,开玩笑,要赶进程的呢,童黎两家都等着他们开花结果。 童心一出门,紫裳就拉着两人问:「发生什么事?你们两个想地古怪。」 紫袖皱眉道:「几天前,四爷领了个女子上门。」 「什么意思,什么叫做领了个女子上门?四爷要纳妾吗?可四爷同老爷订过契约的,怎么可以……等等,你们先说说,那女子美吗?比徐灵雪还美?」 「不见得比徐灵雪美丽,但她胜在气质,她温柔和善、性子婉约,似水般的佳人,和四爷站在一起很般配。」 紫襄垂下眼睑,她们明白,那是四爷想要的妻子,四爷便是想把小姐塑造成那副模样。 「夫人、老夫人都不管吗?」紫裳急得跳脚。 「夫人陪老夫人回乐梁老家,听说四夫人这胎怀相不好、有危险,四夫人是公主,要是出意外,难保皇帝不怪罪下来。」 「那老太爷、大老爷呢?!」 「都忙着呢,大老爷出京办事,老太爷被皇帝召进宫里,已经好几天没回府。」就算他们在家有什么用?一个大男人怎会管孙子后院的事。 「意思是四爷趁着家里没大人作鬼?」 紫裳此话大不敬,可事实就是如此,紫襄、紫袖低下头忧心忡忡,小姐这会儿过去,不会出什么事吧? 「我们去把四奶奶给追回来,别让她受委屈。」紫裳义愤填膺地道。 「傻瓜,康园早被圈起来了,若是能出去,我们早就到童府报讯。」 「所以奶奶也出不去?」 「奶奶是主子,那些嬷嬷敢拦?」紫袖一脸受不了地看着紫裳。 「那怎么办才好?还是……我们合力冲一回?」紫裳大胆说道。 想他了,很想很想,心里头满满的都是黎育岷,想他的笑、他的眼、想他的每一分表情。 她从没想过,自己会愿意为一个男人封锁雄心,从没想过,会自愿为男人舍弃凌云壮志。 但她做了,有不舍、有落寞,不过没有后悔,从现住起,她看箸他的眼光中,再没有半分罪恶。 「四奶奶。」黎育岷的小厮守在门口,看见童心,迎上前低头为礼。 「四爷在里头?」 「是,我进去禀告四爷,四奶奶来了。」 「不必。」她微微一笑,双手推开门进去,这样有些不规矩……但小别胜新婚嘛,因为太想念,一点点的不规矩,他可以忍受的吧。 双脚踩进门,她扬起笑脸,目光落在桌后的黎育岷身上,可是…… 「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他不是坐着,是站着的,站在一个女人背后,那女人坐在他的位子上,提笔写字,而他靠在她身后,品读她的作品,那画面安宁和谐得……让人恶心…… 她想吐! 黎育岷放下白玉纸,抬头一发现她,眉心紧蹙,那个表情叫做不欢迎,叫做被打扰,叫做生气! 「怎没让人进来禀报?」他的口气淡淡的,不见喜悦。 童心气乐了。 禀报?好让奸夫淫妇有所准备,好教正室嫡妻看不到半点暧昧,好使别人以为她多疑多心善妒?转瞬间,她的心情成了泼妇,只不过理智没让自己的嘴也变成泼妇。 敛去思念,敛去欣喜笑颜,童心强压胸口突如其来的疼痛,高高地仰起下巴,转身把门关上,背过他们时,她狠狠咬住下唇,不允许自己懦弱。 低下头,她对自己喃喃暗道:「别急、别怕、别慌,你可以的……」 看着她,黎育岷知道她在暗念什么,他有经验的。 当她回身再次抬头,脸上又能挂起虚伪笑容,就像过去面对强劲敌手那样。 「这位姑娘是……」 走近,她把对方看个清楚。很漂亮的一个女子,小家碧玉,眼睛不大,但柔和似水,五官不突出美艳,但安排在一处儿,有着令人说不出的舒心爽目,她浅浅一笑,露出贝牙,恬淡笑意把童心的狰狞比到八百里外去。 「她是卓姑娘,父亲是致仕的卓大人。」 「卓姑娘光临寒舍,婆婆怎么没招呼?」 让一个男人来招呼姑娘家,会不会逾越了?黎府不是处处讲礼,把规矩看得比天高的书香世家吗?名誉呐,孤男寡女的,传出去还要不要名声? 「卓大人致仕回乡,卓姑娘已过及笄之龄,便托我在京城为卓姑娘寻一门好亲事。」 所以呢?寻不着便自己收用了?趁着妻子不在,花前月下红袖添香水到渠成,到时她不认也不成?反正现在闹和离已经来不及,五成股份已经落入皇帝口袋里,她总不能叫皇帝吐出来。 「是吗?需不需要我为卓姑娘费点心思?我挑丈夫的眼光还不错的。」说完她向黎育岷投去一眼,这话里有十分恶意,就算卓姑娘听不明白,她的表情眼神也写得分明。 「童姐姐,你别多心,我与黎哥哥不是你想的那回事。」 够了没啊,又来一个喊她童姐姐的,怎就那么多人喜欢当她的姐妹? 第四十三章 深吸气,强压狂怒,原来自始至终不是他们逾矩而是她多心,原来这时代的女人出门赚银子会败坏名声,孤男寡女关在一起却无碍名誉。哼,她真想为这两套标准拍手。 「玉禾,没你的事,你先下去,我和她谈谈。」 黎育岷对卓玉禾温柔一笑,那样的笑脸是童心熟悉的,本以为是自己的专属权利,原来……并不是。 吞下口水,她突然发现连吞咽都变得困难,好似她吞的不是口水,而是沉恸、是委屈、是夹杂着无数情绪的怪东西。 千把万把刀在她心口不断戳刺,千支万支利矛齐齐用力,好似非要把她的心斩烂捣成泥方肯罢休似的。 卓玉禾点点头,她与黎育岷眼神交会,像是有千百句话要说,最后黎育岷给了她一个安心笑脸,亲自把她送到门口。 童心又想吐了,这样难分难舍? 既然分不开就留下来啊,反正这里地方大得很,多站几个人也不打紧。 反正她不是习惯藏着掖着、畏首畏尾,把自己逼入牛角尖的人物,她喜欢开门见山、喜欢阳谋、喜欢面对面交锋,她不怕的呀,即使他们合力联手,她也不见得会屈居下风。 恨恨别开头,她不看两人眼中千言万语诉不尽的模样。 难怪世人都说宁愿相信世间有鬼,也别相信男人那张破嘴,她和多少男人交锋过,紧紧地把这句话给拴在心头,于是一次次取得压倒性胜利,却没想到,她信了一个男人的承诺,相信到可以为他放弃一切,相信他会为她专心温柔…… 哈哈哈!天大地大的大笑话!她这个愚人,笨到令人发指,蠢到罄竹难书,她从没这样看不起一个人过,没想到第一个被看不起的居然是自己! 门再度关上,黎育岷缓步走到她跟前,他拉起她的手,低声道:「童心,我们谈谈。」 「好啊,谈谈。」她甩开他的手,痛恨他脏。 「卓玉禾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姑娘。」他一开口就是为卓玉禾说话。 「哪种?趁火打劫、掠夺人夫、戴上温柔面具行虎狼之事的姑娘?」童心,开口就毫不留情。 「批判她,不会让事情改变。」黎育岷正起脸色,怒气上扬。 很好,他站到卓姑娘那边了,也是啊,温润和顺、纤弱如柳的卓姑娘,不好生维护,若被她这把利刀子给伤了,教不教人心疼? 「好,我不批判,我只提醒,你承诺过的,不纳妾。」那么大一笔嫁妆呢,换个一夫一妻不算过分。 「她是个好姑娘,我不会让她当妾。」他正色回道。 「所以呢?当个没名没分的通房丫头?你不怕我心狠,哪天你上朝,我就把她活剐了?」她慢条斯理地坐下替自己倒杯水,慢慢把玩杯盏,看着里头的茶叶在淡黄的茶水间浮沉,像她的心似的,上上下下翻腾。 他摇摇头,在深吸一口气后,缓声道:「童心,我们和离吧。」 手上的杯子随着他的话跌落,铿锵一声,砸在青石地板上,碎成无数片。 轰地,山崩!她被滚落的石头砸个正中,鲜血四溅、脑浆迸裂。她终于知道心碎是什么声音,是杯子掉在青石地板上的声音。 她曾经有过千万个想象,可所有的想象里,都没有如今的场景。 现在他说和离……说得轻而易举,像被谁狠狠掮了一个大耳光似的,她的脸热辣辣地疼痛着。 为卓玉禾,他不要那一大笔嫁妆?三百万两还没有全数进袋呢! 她该感动两人情深意重,再大的财富也替换不来,成全这份天地间难得的爱情,还是该好好地嘲笑自己的心? 喜欢?哈! 思念?哈哈! 承诺?哈哈哈! 她真鄙视童心!鄙视她心急火燎把品味轩送出去,鄙视她卑躬屈膝跑到他跟前献殷勤,鄙视她想对他说:我决定了,要用全身的本领当你的好妻子。 结果……趁兴来、败兴归,爱情,转个头,烟消云散。 起身背对着他,深吸气,她想哭、想生气、想咆哮,可是不行,这种时候哭闹只科让自己面目可憎,无法解决事情。 她应该理智,别让嫉妒冲昏头,她必须冷静、必须好好想清楚,事情绝对不是表面上那样简单。 她相信男人会见异思迁,她理解旧人不如新人,她同意多数的男性都喜欢尝鲜,但是不会这么快,不会在她离家短短一个月内发生,就算发生,她敢保证,以他的手段,绝不至于处理得这么粗糙。 若他与卓玉禾真有感情、无法拆散,应该会由婆婆出面安抚自己、说服自己,接纳卓玉禾的存在,而不是让他这样不管不顾地提出和离,又不是要拚个鱼死网破,哪里需要这么用力,何况黎家不是很重名声吗? 所以……肯定有什么原因,并且原因大到让黎府长辈不愿意出面,却由他来向她提出和离。 别急,好好想想,她定能找出理由来解释他的行径。 她强忍心痛,强忍突如其来泛滥的哀愁,她再次缓慢转身、再次缓慢为自己倒一杯茶水,然后,强忍双手的顚抖,缓慢地将杯中茶水喝干净。 她双掌用力强压下自己的眼睛,她藉着呼吸来抑下波涛汹涌的心绪。 她一定可以想出方法把卓玉禾踢出去,即使他们之间已经产生感情,她那么聪明、她有手段,一定能够想办法挽回他的心,她会让他们像过去那样水乳交融,和乐美满。 对,不要急、不要怒,就把这件事当成生意,慢慢同他谈判、许以利益,然后走向自己想要的结果。 她在故作坚强,黎育岷看得明白,眼底闪过一丝不忍,但短痛胜于长痛。 童心再次面对他时,脸上的忿然已经除去,她平静的与他对视,好半晌,才问:「为什么要和离?因为你无法说服长辈,把长子过继到童府名下?」 「这件事和长辈没有关系。」 所以不是过继问题? 好,童心点头,又想过片刻,但除这件事之外,她找不出其他理由,只好藉由发问来厘清。 「所以呢,和卓姑娘有关还是与我有关?」 「问题出在我身上。」 这句话可以做出两种解读,第一,他喜欢卓姑娘喜欢到无法自拔,明知道自己有妻子,也不愿意委屈真心人。第二,他不愿意她把脏水泼到卓姑娘身上,想要一力承担所有罪过。 可不管是哪种解读,都能够解出,卓玉禾对他而言,不是普通一般。 于是他轻飘飘的一句话,又狠狠抽她一巴掌,从来……没有这样狼狈过,瞬间,她想弃械投降。 她努力让口齿清晰、努力不带上太多情绪,好像他们之间讨论的不是婚姻,而是学问道理。 「好,那就来谈谈你的问题,我无法想象,口口声声要一肩承担长辈责怪、承诺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你,怎么会在短短时间内态度大转变? 「言犹在耳,是你要我不去想取舍、代价,只要想着在一起很快乐,是你要我的脑子别转那些没意义的念头,是你发誓、保证,会让我觉得用恣意和自由换取你很值得,怎么会转个头情况便迥然不同?说清楚,如果你的理由不够强大,对不起,我无法接受。」 话说得冠冕堂皇、理直气壮,一口一句她把他对卓玉禾的感情否决掉,可心里……早认同了他们之间情分不同,因为从踏进书房的第一步,她便分辨出,卓玉禾是他对妻子这个角色的想象。 都说商人眼睛最利,一眼便能瞧透人的本质,所以她对自己眼光无异议,黎育岷会喜欢卓玉禾,毋庸置疑。 黎育岷望住她强抑激动的脸庞,她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但……轻摇头,她没有自以为的那么强悍。 她要理由吗?好,他给! 吸口气,他也端起杯子为自己添水,也透过喝水来平抚心情,然后,缓声道:「我分析过你的话,你是对的,我们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我们对彼此而言都不适合,和我在一起,是你的委屈。我硬要把鸿鹄当成燕雀,我非要折损你的志气来缔造自己的名声,非要限制你的狂奔自由来满足我对幸福的想望,你不快乐,我又怎能视若无睹地快乐着?」 这是他涂脂抹粉的高调说词,还是她的废话真把自己给陷入两难境地?若是后者……难怪「口多言」会被列入七出项目。 第四十四章 黎育岷续言,「你说,我需要一个温柔恬静、安分、安静,把所有心思放在家庭的女子。没错,确实如此,所以我企图把你变成那种人,但直到遇见玉禾,我这才明白,世间有那种不需要改变、天生就是这样的女子。 「她什么都不必做,就能让我感受到安宁幸福,她轻轻对我一笑,我便觉得她值得我为她做所有事,即使是与你和离。 「我想通了,与其压抑心太大、太野、太不安分,不想站在我身后、想与我比肩的你,与其造成彼此的痛苦,不如我们各取所需,我找一个能为我守护家园的妻子,而你继续开拓你的生意,这样的我们才能够找到自己真正的幸福。」 这次不是挨巴掌,是挨鞭子,狠戾的一鞭朝她身上用力抽去,瞬间,血肉模糊,那个痛,即便是咬牙强忍也无法吞下。 他说,卓玉禾「值得」。 真是讽刺,不到半个时辰之前,她也觉得他值得,值得她放弃斗志、放弃多年培养的能力,值得为他守住后院这一亩三分地,当个足不出户、见识有限的女子。 可是转过头,她的值得被抛在地上践踏,她的放弃成了大笑话。 他是她值得的男人,卓玉禾却是他值得的女人,而她……不值得? 认下他的话、认下他的心,也认下他的爱情。 她知道自己没有赢面了,她是个擅长忖度局面的女人,仗打到这里就可以鸣金收兵、竖起白旗,因为她心底清楚,男人的喜欢也许不长久却很强势,喜欢上了,便是天崩地裂,用尽手段都要把那女人纳入翼下,可不喜欢了,便是相看相厌。 她只是没料到,自己能在他身上占领的时间这么短,是因为她脸不够美丽细致?因为她的性情不够温柔可人?还是卓玉禾出现得太早,让她不得不提早告退下台阶? 不知道是谁朝她心底丢出一把钢钉,随着吸气吐气,钉子一下一下剌得她的心鲜血淋漓,她的手脚发出阵阵冷汗,好难受…… 可她是商人,还是个骄傲的商人,再痛她都可以忍,「打落牙齿和血吞」指的就是她这种人,便是你折去她的意志、打断她的脊梁骨,她依然要站得笔直,昭告天下人:我没事。 所以即便她已经输得乱七八糟,还是使出最后一分力气,直视他的眉眼,她不允许自己胆怯,还要教他知道,她并没有输得想自杀。 她点点头,说:「好,假设这是原因之一,那么真正的原因是什么?」 她不确定有没有原因二、原因三,只是拿话诓人,只是努力让自己看起来理智而清楚努力不教他知道,因为他的移情,她的心、她的脑子巳经烧成一锅浆糊。 所以她不哭,她想尽办法寻找一个完美优雅的退场方式。 要死要活是退场之后的事,现在的她,要漂亮、要笑,要在他心底种下一个强烈印象——童心和其他女人不一样! 即使她明白,这样做没有意义。 但黎育岷被她的话唬住了,目光一闪,他别开眼。 他的表情叫做心虚!童心可以从柳姨娘眼神识破一场阴谋诡计,自然不难从他的眼中寻出蛛丝马迹,他不说话,她亦不言语。 他在思索、她也在考虑,将近半刻钟后,她才犹豫问:「其实你知道了,对不?」此话问出,她再无半分侥幸,不管他与卓玉禾之间是否深刻到需要靠他们和离来解决,「欺骗」已是他们之间最大的裂痕,如果是的话…… 他猛地转头,与童心相对视。 她真的很聪明,再华丽的说词也无法说服她,黎育岷叹气,好吧,他招。 「是,我知道紫衣没有回老家成亲,她是品味轩的厨子;我知道你是品味轩的幕后老板,那些年轻管事是你的心腹丫头;我知道你为了不肯嫁给我,让丫头演一出卖身葬父。你本就不想下嫁,只是迫于父母之命,不得不委身于我,你可以过得更好、可以找到更好的男人,何必屈就在黎府屋檐下?」 他的话说得极度真诚,但她只听见他对和离的迫切。 童心没回答,只是默默地垂下眉头。 昂首挺胸变得困难,不,她连呼吸也困难。 输了,她的欺骗输掉他的信任、输掉他的喜欢,也输掉他的维护,就算她能仗着长辈强压下他和离的念头,就算她愿意退一步,让他把卓玉禾迎进黎府,就算她用尽心力变成他要的那种女人,她都输了,从此以后他再不会信任她。 她做再多,他只会当作是她的手段;她再努力,他只会嘲笑她的隐瞒。 然后情况将一面倒,卓玉禾受任何委屈、出任何小事,都是她的计谋诡算,卓玉禾欺她、害她,都是她设下的苦肉计,她……真的输了。 不再多言语,童心点点头,吞下满腹苦涩。 是她咎由自取,怨不得人,如果不是她亲自将婚姻这堵墙给敲出缝隙,任凭卓玉禾有天大的本事也无法穿墙而过,与其恨黎育岷变心、恨卓玉禾夺情,不如恨自己把机会送出去。 就算她是人人不屑的商户女,至少她行事磊落、手段光明,自己的错,她从不推卸责任。 吸气、点头,再吸气、再点头,伤心没有办法消灭,却可以暂时压抑。 她说:「我明白了,就和离吧,不过……给我一点时间,爹娘刚经过丧子之恸,我先回童府安抚他们,再找个好时机把这件事透露给他们知道,你和卓姑娘很急吗?要不要我先写下契书,保证在三个月内与你和离?」 她说得冷静,可是心在滴血,所有的痛,她不推托,全数承受。因为,是她的错! 「不必,我等你三个月。」 点点头,她又道:「几个紫丫头是藏不住事的,你把卓姑娘领进黎府的事,她们心中定有了计较,带她们回童府,我怕会把事情闹大,万一爹爹上门来理论……你大概还没有和长辈们商量和离之事吧,为免节外生枝,那些丫头我不带走,等和离后,我再把她们和嫁妆一起带走。」 她佩服自己,在这种时候,她还能处处设想周到。 「好。」 「我回去后,会与爹娘说,你很忙,经常不在府里,婆婆体谅,让我回娘家陪伴爹娘。」 「好。」 「至于卓姑娘……」 「你不必担心她的事!」黎育岷接过话。 她点点头,也是,连卓姑娘都考虑进去,未免太矫情。「好,那我先走了。」 「你不想带紫袖她们,就带几个二等丫头回去伺候。」 「不必,童府多得是下人。」她断然拒绝。 「也是,我命人预备马车。」 童心摇头,对他说:「别这样周到,万一我误解大树还愿意为我遮荫,岂不是要误了你和卓姑娘。」到头来,她还是忍不住泼妇一下。「祖母和婆婆那边,我就不过去请安了,你帮我致歉。」 「我知道。」 再深吸口气,她在转身离去前,说出最后一句,「对不起。」 她,不哭! 踏出黎府大门,仰头看着飘雨的天空。 好快,秋天到了……这阵雨过后,天气该一天天冷下,她有点头晕,但她必须走走路,想一想未来、想想以后,想想怎样才可以把这半年多的记忆给挖走,好教自己忘记曾经有个男人许诺为她遮荫。 不怕的,她一向坚强,她自夸过,再大的狂风暴雨也摧折不了她。 记不记得那次随驼商走一趟西域,差点儿死在路上,她不也挺过来了,面临生死都谈笑风生的自己,怎么会躲不过-段爱情? 她可以的,绝对可以,没有人能够质疑她的坚韧。 闭上眼睛,吸五口气,再睁开双眼时,她眼底已经挂上决然。 不回头,跨入雨幕,任由雨丝在脸上纷乱,她不断对自己说:我不怕、我可以的,我是常胜将军,没道理胜不过一场短暂爱情。 【第十八章 当头棒喝】 他和齐靳不是朋友,硬要说两人有交情的话……勉强一点,也许能用「敌人」来形容,当初黎育岷嫌弃齐靳双腿不良于行,阻止妹妹出嫁,后来夫妻俩感情发生问题,他非但没有劝和不劝离,还把育清偷偷藏起来,对齐靳来讲,他就是个恶质舅爷。 若有其他选择的话,齐靳根本不想坐在这里,听黎育岷的醉言醉语,他甚至想幸灾乐祸个几句,但是不行,育清就坐在两人中间,她看着黎育岷的眼底带着浓浓的同情。 第四十五章 齐靳自斟自饮,整脸的不满意,不满意育清把全副注意力放在兄长身上,不满意今儿个是自己的休沐日,早说好夫妻要一同出游,却得重复听着黎育岷自怨自艾。 齐靳对黎育岷的积怨不是一点两点而已。 「……我没有错,我是为她好,她离开我,可以寻到比我更好的男人、可以发挥长才、可以像过去一样快意生活……」黎育岷仰头灌下一杯酒,酒苦,心更涩。 「四哥哥,为什么你反对嫂嫂做生意?」 「你不记得吗?我们从小受着什么苦,要不是我们都有一个不名誉的娘,怎会受人轻贱、被人踩。」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何况我们之所以受苦,不是因为亲娘的出身或名声,而是因为有个容不下我们的萱姨娘,记不记得四房后院那么多姨娘,有谁能够生下孩子?」 「再久也是抹灭不去的事实,我忘不了所有人都叫我『婊子生的贱种』,我不要我的孩子被人说嘴。」 那些刻薄言词未曾在他心中褪色,他的伤宛如用刀子一笔笔刻下的,深入他的骨子、深入他的灵魂,造就他无法抹去的哀恸。 「不会的,我也做生意啊,致芬也做生意,你还赞过她是女中豪杰。」黎育清用自己和静亲王妃做例子,为嫂嫂说话。 「你们的生意,客户是女人,要与男人打交道时,自有刘管事、静亲王出面,你们何曾听见京城里流传出不利于你们名声的谣言?童心不同,她的生意必须从一群男人手中抢夺,我不信你们没听过诋毁她的言语……」 齐靳两道浓眉皱得死紧,他干么反反复覆说着同样的话,人人都夸黎育岷聪明能耐,依他看来,也不过如此。 不耐烦妻子的反复安抚与解释,他干脆抢过酒瓶,逼着黎育岷喝掉一杯浓茶后,口气不善地说道:「自从嫁给你,四嫂为黎府、为自己建立不坏的名声,你难道不知道?就算她开了品味轩又如何?出头的是婢女,管事的是婢女,她不过去当一回客人,碍着什么名声?如果不是你执意寻找紫衣,能翻出真相? 「依我说,错在你、不是四嫂,要不是你把所有嫁妆扣下,她想花钱还得像个小媳妇似的朝你伸手索要,她需要想办法挣钱吗?童亲家从小便训练四嫂独立自主,要她为几两银子奴颜婢色、谄媚夫君,她怎么做得到? 「没钱花,自然要挣钱花,难不成你要她出门当强盗去偷去抢?结果,你居然用欺骗这顶大帽子扣她,真是过分到极点!」 齐靳的话像一桶冰水兜头浇下,黎育岷想通了些事,但他不服,硬声相抗,「夫妻之间不应该有秘密,就像你和清丫头!」他怒指齐靳道。 齐靳骄傲地把黎育岷的手往旁边拍开,冷笑道:「你拿什么和我比?是我信任育清在先,自愿把所有身家财产全交给她,是我先不隐瞒她,把自己身世秘密全对她剖白,是我给她自由自主,她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我只负责支持她想做的事。 「秘密?要不是我给她足够的安全感,她怎肯与我分享秘密?你呢?一成亲就霸占四嫂的嫁妆、剥夺她的喜好,除了逼迫她当个宜家宜室、当你心目中的好妻子之外,你为她做过什么?你对她而言,就是个恶霸,还指望她不欺不瞒,全心信任?简直笑话! 「人之所以说谎,不是因为说谎新鲜有趣,而是因为害怕、因为要保护自己,你有没有问过自己,你到底做了什么让她害怕的事情,让她必须不遗余力地保护自己? 「如果我是你,我会告诉她,我心里的忧心疑虑,告诉她,你要做生意可以,但别自己出头,让管事替你挣钱。我还会替她找到合适的掌柜,有必要的话,利用自己的权力人脉替她的生意铺路。 「我会把她的快乐看得比自己的名声更重要,因为妻子,一字不只代表她必须对你将就,还包括你必须为她做的付出。 「就算她真的因为做生意在外头传出恶名,那也是你的错,因为身为丈夫没办法维护女子的名声,就是男人的失职! 「黎四老爷失职,他爱上你们的母亲却没办法予以维护,他生下你们却没办法给予照顾,他是个彻底失败的男人,难道,你和他是一样的?如果是这样,你就不该成亲娶妻,因为不管任何女人跟了这种男人都是悲剧。」 齐靳的话像当头棒喝,狠狠敲醒黎育岷! 是啊,他怎么没想到这个,一心一意想着名声,一心一意想把她规范成良家妇人,一心一意要用体贴温柔捆绑她…… 就像打仗一样,他软硬兼施,想要她对自己俯首称臣,他还以为自己做得很成功,却没想到最后竟发现她阳奉阴违,狠狠摆自己一道。 她说过的,阳奉阴违的事她没少做过,她是商人,不会傻到与人正面冲突,她懂得迂回曲折、懂得忖度时势,明知道他对她做生意的态度那样厌恶,怎会去触他的逆鳞?黎育清看齐靳一眼,他没说错,他的话比自己的劝解更一针见血,只是四哥哥已经这么伤心,他的口气似乎有些过了。 她拉拉黎育岷的衣袖,柔声道:「四哥哥,齐靳说的有理,如果你担心的只是名声问题,就由你来出面做生意,让嫂嫂在后头出主意,这样不但可以挣银子,也不至于埋没四嫂一身本事,祖父母和大伯父、大伯母必定不会反对。 「你根本不需要弄一个卓姑娘来伤嫂嫂的心,你知道的,女人碰到那样的事会痛不欲生,记不记得,那时候你便是心疼我,才把我给藏起来,要令我们和离。我想,嫂嫂一定很伤心,要不,我陪四哥哥上童府寻嫂嫂,把话说清楚。」 卓姑娘是一名清倌,四哥哥看上她的气质才情,花银子让她来演戏,可这戏演得实在……就算她不是看戏人,也能够理解四嫂有多伤心。 再者,虽然他们黎家为表示为官清廉,向来不做生意,可为了嫂嫂,该四哥哥出面时四哥哥就不该推辞。 黎育岷摇头,藉着齐靳恶毒的嘴巴,他确实想通一些事,但晚了…… 那个男人已经走到她身旁了吧?童心本来就不想嫁给自己,本来就想与那男人共效于飞,却没想到童老爷为她定下亲事,他要不是为了给她一个脱身的好借口,怎会寻来卓玉禾? 「不必了,伤心不会太久,她会找到适合自己的男子,那个男人必不会像我这般压着她、迫着她,不让她恣意随兴,甚至会与她心手相携,同心协力,把童府的家业给发扬光大,那才是她应该嫁的男人。」嘴角露出一丝苦笑,他痛恨自己错失此生的最爱。 黎育清是女子,不懂男人的心,但齐靳一眼便看出他苦笑后面隐藏的意思。 齐靳摇头,男人就是这样,喜欢上了,就会变得蠢笨,变得连简单的道理都无法想通透。 再说一次,他和黎育岷的交情不怎么样,他们不是朋友,只是因为一个彼此都疼爱的女人,不得不成为亲戚。 齐靳不是善男信女,也没有耐心开解一个失去妻子的男人,他只是不想让妻子把太多心思花在自己以外的男人身上,所以若当头棒喝不够,那就再补上醍醐灌顶。 「说吧,那个男人是谁?」他面无表情地扫了黎育岷一眼直问。 黎育清一听,错愕,连忙轻扯丈夫的手臂说道:「不要胡说,嫂嫂没有男人的,嫂嫂很少出门,就是出门也是回娘……」 黎育岷看着发傻的妹妹笑了,还是男人懂得男人。 「是有这样一个男人,但我不知道是谁。」 真的有?!黎育清惊得闭上嘴巴。 「你从哪里知道那个男人的?」 「我让人去调查品味轩那几个丫头,她们在打烊后谈论童心……」 「……姑爷对小姐是真心好的,他让你出府,也是想磨磨小姐的性子,小姐的嘴的确刁得令人发指,你不也常抱怨小姐,做菜少了个步骤她都能吃出来?」秋桦安慰被送出府的紫衣。 「可我担心小姐呐,上回过来,你不也说小姐瘦了?」 「姑爷不是着人吩咐,让咱们品味轩照三餐给小姐送饭菜?姑爷大约也拿小姐的舌头没法子了,可见得姑爷对咱们家小姐是真心疼爱。」秋桐就观察由衷地道。 第四十六章 「所以,小姐应该忘记玉哥哥了吧?」秋杉突然问。 「谁知道,小姐要是嫁给玉哥哥就太美满了,两人定能齐心合力把童府的门户给撑起来,怎会像现在这样,关在小小的后宅里,连吸气都逼仄。」紫衣闷声为小姐抱不平。 「嫁给姑爷是委屈了小姐,可身为女人,哪能想怎样就怎样?」秋桦叹气。 秋棠瘪嘴道:「可我托人回乐梁,暗地盯着那屋子,若是玉哥哥回来,就把他带到京城,同小姐见面。」 秋桦闻言大惊,指着她的鼻子骂道:「你、你这大胆丫头,非要搅得小姐和姑爷离情吗?你就没想过小姐的处境?若是小姐和玉哥哥被人抓到,可是要浸猪笼的大罪!」 「我上次悄悄问过紫袖,小姐始终把玉哥哥的钥匙挂在身上,这表示什么?表示小姐心里还有玉哥哥。」秋棠认定自己的想法,小姐还在意玉哥哥。 「你不要胡思乱想,那只是个念想,你快把人给撤回来,要是真坏了小姐和姑爷的姻缘,被老爷知道不剥你-层皮才怪。」 「我就是心疼小姐嘛,小姐是何等人物,现在像狗一样被拘着,连做个小生意还要东怕西怕、怕东窗事发,有志不能伸、有才能不能展,处处小心谨慎,这过的是什么日子呀。」过去的小姐比大男人还豪情呢。 「这就是女人,只要姑爷肯疼惜咱们小姐就足够了!」 探听消息的暗卫把这段话原封不动地带进他耳里。 钥匙,他是知道的,还以为那把钥匙锁的是秘密宝库,却没想到锁的是一份秘密情感,钥匙从没离开过她身上,所以她心里……始终想着那个男人?! 秋丫头的话在他心头震荡。 有志不能伸、有才能不能展,这话童心对他说过,可他没放在心里,只想着自己付出足够的温柔,她便会妥协将就,可他没想到她的委屈这么多,更没想到跟着自己,她连吸气都逼了。 他想要的和她想要的是两回事,只因为她是女人,只能低头,而身为男人的自己,则是享受她的低头。 他不想这样的,他也要她快乐,要她和自己一样惬意生活,可……她从一开始就不想嫁给他,对吧?不管是因为玉哥哥还是鸿鹄志向,否则怎会有卖身葬父的戏码? 从头到尾,始终是他在委屈她…… 就这样,他想了一天、两天……想过很多天,最后心很痛,依然决定放开她。 静静听完黎育岷的话,齐靳嘴角浮起冷酷笑意,他拍拍黎育岷的肩,说道:「做得好,你是对的。」 黎育清听丈夫这般说话,吓得连忙拉住他的手,不让他继续往下讲。 齐靳安抚地回握住她的手,续道:「如果你不能放下童年阴影,认定只有一个安分的妻子才配得上自己,那么,放掉童心是正确的。如果你不能爱她、支持她,不能在她做想做的事而发生危险时挺身保护她,那么,放掉童心是正确的。 「如果你没把握能比玉哥哥对待童心更好,没办法让她把荷包里的钥匙换成你的头发,那么,放掉童心是正确的。 「我不想提醒你,你母亲的悲哀和你受人欺凌,是因为你有一个扶不上台面的父亲,若你像你父亲那样没有担当,若你不像静亲王那样愿意为妻子承担,那么就算童心造出再好的名声,你的孩子也不会幸福。 「至于那个玉哥哥是怎样的男人?是爱慕童心还是爱慕童家产业,是想同她齐心并肩还是想谋夺她的一切,是离开老家、发展未来,还是阴谋论计被童老爷发现,不得不灰头土脸离开,那就不关你的事了。」 齐靳改口,不喊四嫂、口口声声叫童心,好像她真的已经和他们切断关系,他的刻薄还没说完,黎育岷却已经坐不住,双手扶着桌子,连声告辞也不给便起身往外冲。 看着四哥哥急迫的身影,再看看丈夫得逞的笑容,黎育清皱眉说:「你的话很恶毒、很过分。」 齐靳接下妻子的批评,至于过分,是一定要的,否则还不知道那家伙要霸占妻子多久。 他搂过妻子的肩,细细开解,「你别担心,四哥是做了过分的事,还理直气壮以为自己是对的,却没想到被那群丫头的话活生生撕开真面目,一下子承受不住,再加上一个莫名其妙的玉哥哥,心里头打翻醋瓶子,才会做出自以为圣人的傻事。」 任他是再聪明、再胸有丘壑的人物,只要站到爱情前面,就会变得愚昧无知。 最后再说一次,他和黎育岷交情不深,理所当然不必耐心听他无病呻吟,反正黎育岷对自己也没有什么同情心,现在拿起大刀,有疮切疮、有瘤割瘤,快意解决! 很痛?那是痛在黎育岷身上,与他何干? 拉起黎育清的手,他刻板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说:「还有大半天呢,咱们去赏花。」 不只痛,更是慌,他的心慌得无所适从。 童心说,给她三个月时间慢慢说服父母亲。 所以他把紫袖、紫襄、紫裳给拘在黎府里,怕她们往品味轩透消息,坏了童心的计划行事,可他却没想到童心根本没回童府! 她没回童府,童老爷和夫人自然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什么事。 当他上门,童家双亲这才晓得女儿失踪,惊得童老爷立刻快马派人到各处的铺子发送寻人消息。 他从黎育岷口中问不出问题所在,只当女儿被拘得狠了、闹起性子,真要独立门户,自己生活。 童老爷后悔不已,要是早知道女儿得嫁出门,打小就不该灌输她「便是女子,也该志在四方」的观念,前头已经错了,后来更不该联络女婿,斩除女儿得力臂膀,控制她的嫁妆。 童老爷给了话,一旦有童心的消息,会立刻派人告知,于是黎育岷匆匆告别岳家,前往品味轩。 她被人拐了吗?单身女子上路,不知道有多少人暗地觊觎。 不,她心中千谋万虑,怎会轻易让人拐去,她不是关在高墙里的无知妇孺,她看人的眼光利得紧,不拐人已是万幸,怎会遭拐? 难不成是上次的事留下尾巴?歹徒并未一网打尽,他们虽未得手,却得知童家家底丰厚,掳不走童允便掳走童心? 不,她何等聪慧,歹人若是求财,定能让她寻隙往外透消息,何况已经一个多月过去,至今无人上门勒索。 所以……是走了吧,跟着她的玉哥哥远走高飞…… 最后的想象,把黎育岷的心捣成浆。 远走高飞?是他放走她,是他鼓吹她远走,她顺着他的心意做了,可他却痛心疾首。 他不知道会痛得这么厉害,不知道失去她自己会无法喘息,不知道失去她脑子会一片空白,无助茫然,还以为可以退得自在潇洒,哪里知道原来他并没有自己料想的那样无所谓。 他错了、错了、错了! 他不应该把婚姻当成压迫女子无条件顺服的工具,不应该只想着自己的快意,却不顾虑她的失意,他们是夫妻,是要一辈子拴在一起的人,他凭什么如此自私自利? 齐靳说的对,他不是他父亲,不是处处风流却不肯负责任的人,他有足够的能力保护孩子、维护妻子,若做不到,便是他的失职,怎会是她的错误?就算他不是静亲王,但要是连满足妻子的愿望都办不到,他算得上什么男人? 为什么不早点想清楚?是因为他对她不够上心?是因为他觉得要求妻子是理直气壮的事?还是因为连岳父都站在自己这边,他没道理把送上门的好处给推出门?终究是他太自私,他恨透自己! 还以为就算和离,他仍然可以在远处看着她的飞扬得意,可以听着有关她的消息,让她的幸福惬意填补自己的寂寞心情。 还以为就算和离,他依然可以默默地关注她,默默给予助力,以朋友的身分,带给她些许欢喜。 可是她走了,连父母都不要了,她消失得这样彻底,像用一把利刀,断然把他的心给刨去,仿佛他回到那一天,失去母亲的那一天…… 痛,痛得他窒息,无法呼吸! 他策马狂奔,来到品味轩门前,看见迎面而来的秋桦,他不顾街上人来人往,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急促问:「你们家小姐呢?在里面吗?」 秋桦闻言一惊,几个念头同时窜出来。 第四十七章 小姐、姑爷知道品味轩和小姐的关系?这些和小姐决定把品味轩送给她们几个有没有关系? 连月来的惊慌焦虑串在一起,这段日子,她不只一次上黎府求见四奶奶,可是被门房阻挡,连想见见紫袖几个也不允许。 她心底便猜着,黎府肯定发生什么事了,可她们都是被童府送走的丫头,不敢贸然上童府求助,害怕品味轩的事被挖出来,反而害了小姐。 可是现在,她后悔了。 秋桦看一眼从四面聚过来看热闹的人群,连忙扬起笑容说:「客官,有事情里头说。」 她飞快转身将黎育岷给迎进门。 已经过了午时,店里客人不多,秋桐、秋棠发现秋桦面色不善,再看见跟在她身后的姑爷,心里头一阵紧张,她们让伙计把店面看好,几个人跟在姑爷身后,进入二楼最大的厢房。 「姑爷。」 门关起来,秋桦二话不说便朝黎育岷跪下来。既然他会说出「你们家小姐」,肯定知道小姐和品味轩的关系。 秋杉、秋桐、秋棠见状也跟着跪下,她们脑子里想的是同一件事——姑爷是来秋后算帐了,难怪她们进不了黎府,难怪守在黎府外的人回报说,一个多月下来连紫丫头们都不露面,她们和小姐都被软禁在黎府了吧。 秋棠脾气急,一开口便先发制人。「姑爷,小姐知道您不喜欢她抛头露面,所以品味轩的事她没有出过面,外头不晓得这是谁的铺子。」 黎育岷听了不耐烦,他不是来追究这件事的,他只想知道童心有没有在这里。 秋桐不管他的脸色,硬是补上几句,「上回章管事的事情解决后小姐没回黎府,先绕到品味轩,说是用五百两银子卖给我们,所以品味轩根本和小姐没关系。」她的匆促解释,全为着不让小姐和姑爷心生嫌隙。 秋桐的解释却让黎育岷心头一震,「卖给你们?」 为什么?因为自己逼人太甚,所以她决心配合他的要求?他从未有过一刻这般惭愧歉疚。 秋杉看看姑爷、再看看几个姐妹,决心把这件事情给承担下来,她并不想霸占小姐的产业,但眼下她们必须寻个最好的说词,免得姑爷和小姐之间产生龃龉。 「姑爷,小姐身边有八个丫头,紫衣几个是负责照料小姐饮食起居,而我们四个负责跟着小姐在外头做生意。 「小姐议嫁后,因姑爷是官家少爷,而士农工商,士为首、商为末,老爷怕小姐的身分在黎府抬不起头,更怕娶商户女为妻的姑爷在同朝为官的士子面前丢尽颜面,老爷深知小姐的脾气和能力,知道就算外家不给任何支持,她也可以靠着自己将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于是老爷迫着小姐把我们放出去。 「老爷相信,没有我们在外面兴风作浪,而当了官家太太后,小姐不能时常出门,就算小姐再有本事,也翻不过姑爷的手掌心。 「老爷的盘算,我们心知肚明,却不能违抗,可我们这样的奴婢除了跟在小姐身边不会有更好的出路,于是我们哭着求着闹着,恳请小姐把我们留下。 「小姐是个心善又护短的,多年的情分让小姐于心不忍,悄悄把我们送出府,并且变卖身边的嫁妆,凑足银两让我们开品味轩,好让我们有事可做。」 几个都是伶俐人,见秋杉开口、知她心意,秋桐紧跟着接话。 「品味轩初开时问题层出不穷,过去我们虽比起一般女子见识得多,但再怎样也只是跟在小姐身边打下手的,要独当一面困难重重,是小姐在背后给我们出谋计,品味轩才慢慢在京城这块地界立足,一路走到如今,小姐见品味轩的生意慢慢上轨道,才说要把品味轩让给我们。 「说让是好听话,小姐不过拿走一个月的利润,就把铺子给我们几个,那本来就是该给小姐的银子。 「我们不愿意收,小姐却说主仆一场、多年情分,也只能为奴婢们做到这里,她出府不易,日后得把心思放在黎府,我们这才明白,小姐这是想舍掉过去的一切,认真当姑爷的贤妻良母。」 秋杉急着接道:「我们明白姑爷不乐意小姐做生意,小姐为姑爷的名声也不愿意沾染这事,可品味轩不是小姐的生意,是小姐在为咱们谋后路呀,否则依小姐的本事,这样一间小铺子哪看得上眼。」 几个人说得既真心又实诚,差一点点黎育岷就上当了,不禁苦笑摇头……这群对童心忠心耿耿的女骗子。 若他没发现童心因娘家出事心急而忘记收妥的白玉纸,上头写满新铺子计划,他会相信品味轩是童心为着几个丫头铺的路,但现在他不信。 可是他同意,童心的才干超乎他想象,能让几个丫头对她这般死心塌地,便是对强者说谎也不吝惜、不畏缩,这样的情分得用多大的心思才经营得出来? 黎育岷似笑非笑、不言不语,别人没见识过他这号表情,但秋棠印象深刻,当初姑爷想让她下不了台时就是这副表情。 秋棠急急说道:「我们讲的全是真的,秋桦,小姐给的让渡书在你那儿,你给姑爷看看。」 秋桦点头,从怀里拿出让渡书。 黎育岷打开,仔细看过,的确是童心的字迹,所以她是真心想把品味轩给让出去,不想再沾手生意?为什么?因为他的承诺软化她的念头、抚平她的委屈,让她决定为他而收手? 再次,歉疚满心。 秋棠细细观察着姑爷的表情,拧眉,把心一横,她膝行两步,跪到黎育岷跟前,用力磕头。 「签下让渡书那天,奴婢向小姐认罪,我曾想搅黄小姐和姑爷的婚事,知道老爷约姑爷在福满楼用饭,就想在街上演一场卖身葬父,奴婢暗忖,若是姑爷表现出好色姿态,老爷极疼爱小姐,定不会允下婚事。 「若今日姑爷前来是因为这件事恼了小姐……此事是奴婢自个儿一意孤行,小姐并不知情,当时小姐还在乐梁老家,姑爷不信的话,可以去问问紫裳或问问老家的管事,有凭有证。」 自从与姑爷碰过面后,她就无法安宁,生怕自己的错会害苦小姐。 黎育岷深深叹气,主子当他是强人、奴婢当他是恶人,每个都怕他、惧他,以为他会对童心不利?齐靳说的好,他到底做了什么让她害怕的事情,让她必须不遗余力地保护自己? 是他的错,从头到尾。 「别说这些不重要的事了,告诉我,你们家小姐在哪里?」 他的问题一出口,几个丫头面面相觑。 小姐不见了?! 【第十九章 寻到桐花胡同】 一碗小米粥、几碟小菜,小米粥烧得有点焦糊,小菜不是太咸就是太淡,但童心没生气,反倒吃得津津有味。 她的舌头变乖了! 直到现在她方明白,之前自己始终改不来娇惯,是因为黎育岷对她不够狠。 他不允许紫衣到大厨房为她准备吃食,却对院子里的小厨房视而不见,她送走紫衣却暗地寻来食谱,吩咐吴大娘照着做,她挑嘴不吃,他便让福满楼送来功夫菜……想要逼她将就,这样的分寸是不成的。 总说他逼她当个合格主母,总认为他将自己拘在那片小院落,可认真想想,他要是够狠,真的把她拘紧了,她能摆弄出品味轩?能往天衣吾凤里挣钱?能在童府出事时在娘家一住月余? 比起束缚,他做的更多的是说服与照顾。 他对她很好,口才更好,让她乐意回馈,因此她退让,让得心甘情愿,直到那一棒子狠狠将她打醒。 她是生气的,气他一贯的仁慈,到头来竟然变得如此残酷,气他翻脸不认人的速度处决,她措手不及。 她早就知道男人的心不可信,早就明白聪明的女人会选择依靠自己,这种道理在嫁进黎府之前已经清楚分明,可……她还是着了道。 她喜欢他、爱上他,愿意把自己变成自己最排斥的那种女人,下那样的决心困难而艰钜,可是为了他,她做了,然后……一个卓姑娘打碎她的心。 她不是傻子,她很清楚,把夫妻之间的问题推给外人并不公平。 若不是她的欺骗,他不会生那么大的气,在他知道事实之前,他还想把长子过继给童家呢,说他不对她用心,这种话太过分。 第四十八章 但相对的,要不是他对她的喜欢不够深,就算被欺骗,他也会理智地坐下来、平心静气与她好好讨论,讨论夫妻间应该对彼此坦白,而不是一个符合他要求的女人出现,他便放弃她。 归根究底还是那句老话——她并不适合他,就像他不适合她。 她应该找个忠厚老实的男人,也许有点蠢、有点笨,但他乐意让她来作主生活,她会让他过上好日子,而他会尽全力来维护她,夫妻同心协力,生下几个儿子,把孩子养大,一辈子就这样过。 可是父亲挑上黎育岷,一个杰出优秀的男人,他想作主她,而她却想作主自己的人生,这样的一对男女,怎么能水乳交融、亲和甜蜜? 打一开始就错了,也好,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心还是酸的,但在可以控制的范围内,所以她不会有事! 挑起一根炒得半熟的青菜,她眉也不皱地咬下去,连同喉间的哽咽,一并吞下。 马车上,黎育岷看着街边的风景,心却一阵阵狂跳着。 事实上,在紫裳说「小姐可能在玉哥哥家里」时,他的心跳就没有慢过。 玉哥哥,仿佛全天下都知道有个玉哥哥,独独他不晓得,若不是齐靳那几句对玉哥哥人品猜忌的话,在紫裳的猜测出笼他会直接上童家谈和离,放她自由、任她飞翔,不再将她捆绑在身边。 但若真像齐靳说的,对方要的是她的钱呢?如果他是个心术不正的男人呢?如果童心被过去的情分羁绊、看不清真相呢? 所以他没有逃避,带上紫裳、紫衣,一路前往乐梁。 紫裳不时瞄黎育岷一眼,脸上虽还带着怒气,嘴角却往上翻翘。 她很生气,气过去一个多月里,四爷把她们关在康园,走到哪儿都有嬷嬷盯着,别说回童府求助,就是到前面大厅找老太爷评评理都不行。 她更生气那个不知道打哪儿来的卓姑娘,居然趁小姐不在时大方住进黎府后院,也不知道有没有做了什么暗渡陈仓的龌蹉事。 最气的是小姐到书房后就没再出现过,让她们吊着一颗心,睡不下、吃不香,不知道小姐怎么啦,为什么没回康园?想东想西,她们还联想自家主子是被姑爷和那个卓姑娘联手给害了。 她们已经计划好,准备把盯人的嬷嬷们给哄进屋子里,一棒子敲昏后逃回童府,求老爷救救小姐,要不是紫衣及时出现,她们早就闹得黎府天翻地覆。 姑爷领紫衣回来,让她一起去找小姐,几个丫头中,只有她和紫衣知道玉哥哥的住处,但紫衣不认得路,只能靠她带路。 因为生气所以故意,她故意渲染玉哥哥的好,故意夸大玉哥哥和小姐的关系,也故意把四爷给惹火了。 「玉哥哥对小姐可好啦,给她买好吃的、好玩的,还会逗小姐开心。」紫裳对紫衣说话时,觑一眼四爷,他乐意逗卓姑娘开心,无所谓,也不是没人可以逗小姐开心。黎育岷沉默,心里却想,使小手段哄女人的男人最没出息。 「玉哥哥手把手教过咱们小姐写字呢。」 黎育岷恼怒,是教写字还是吃豆腐? 「小姐说,天底下再没见过比玉哥哥更好看的男子。」 黎育岷轻嗤一声,身为男人长那么好看做什么,有才能、有志向才重要! 「玉哥哥告诉小姐,小鸟要飞得远、看得高,得有一双强健的翅膀,如果小姐不想拘在小小的,亩三分田里,就得有足够的能力,小姐要是跟了玉哥哥,他肯定不会拘着小姐的喜恶,逼她当个乖乖小贵妇。」 这段话狠狠钉了黎育岷一记,那个玉哥哥果然比他更高竿,他看透童心的本质,知道她是那种飞远看高的女子。 不听了!他用力撩开车帘子向外望去。 他们已经来到乐梁大街上,这里是乐梁最热闹的一段,小时候,母亲很少出门,家里缺什么,经常是他出门采买。 紫裳顺着他的目光朝外头瞧去,快到了,她噘了噘嘴道:「四爷,玉哥哥的家快到了,奴婢到外头同车夫大哥指方向。」 黎育岷点头,敲两下车厢,车夫吁的一声,拉住缰绳令马停下。 紫裳下车,坐到车夫旁边,指点他方向,黎育岷没有放下车帘,继续看着人来人往的乐梁大街。 当紫裳指点车夫转进一条小巷时,他不由自主地握紧拳头,随着车夫朝目的地前进,他额头青筋暴起,一把紧拉住紫衣的手,忍不住问:「说!那个玉哥哥姓什么、叫什么?」 紫衣被他吓着,呐呐回答,「回四爷,奴婢不知道。」 「你们家小姐没有说过吗?」 「小姐自己……也不知道。」 看着黎育贩的横眉怒目,紫衣后悔,后悔任由紫裳作假,把小姐那段五岁娃儿的惦记当成青梅竹马的爱恋,唬得四爷一路上脸色阴郁。 她们心头是舒服了,可对小姐不知是好事坏事。 不知道?关系密切、论及婚嫁的两个人,会连对方的姓名都不知道?难不成玉哥哥果真是个大骗子?黎育岷蹙紧眉头,在车进入桐花胡同时,他连胸口都紧绷。 他不再说话,两个眼睛盯住外头一瞬也不瞬,脑子里不断翻转着残存记忆。 马车终于停下,紫裳跳下车,往那扇黑色大门跑去,发现门外没有落锁,瞬间拉起笑容,她抡起拳头拚命往门上敲。 刹那间,他的心几乎跟着马车停下。 紫衣不明白姑爷为什么这样一副表情,只能轻声低唤,「四爷。」 点头、回神、跳下车,所有动作一气呵成,黎育岷尚未走到门前,一位老婆婆已经打开门。 当下紫裳的规矩被狗给吞了,她丢下一句、「我找我家小姐。」便匆匆从人家身边钻过,硬是欺负人家老婆婆手脚不如她伶俐。 当紫裳冲进屋里时,黎育岷才一脚跨进宅院,那棵参天的油桐树一下子映入眼帘。 他笑了,原来…… 「小姐!」 紫裳狂喜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黎育岷不定的心终于摆回原处,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紧握的拳头松开。 玉哥哥?他笑了,真想捶自己几下。 黎育岷大步跨进屋里,看见童心夹着菜梗的手停在半空中,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直盯在他脸上,一瞬也不瞬。 紫裳冲着她大喊大叫,一把抢过她的筷子,「小姐,这粥都焦了,你怎么吞得进去?这哪里是菜啊,根本没煮熟嘛,天呐、天呐,小姐这过的是什么日子啊,你等等,我马上和紫衣去给你张罗吃的。」 紫裳急匆匆跑掉,紫衣摇头跟在她身后,对着屋外的婆婆讲几句话、把门关上,留下两夫妻相对望。 说不清楚的感觉在他们心中流转,童心觉得自己像只被甩上岸的鱼,无力地张着口喘息,痛苦在胸口烧出一片巨大的空虚,莫名的眼泪慢慢自眼角溢出。 他还是找来了,是来要求她实现和离的承诺的吧?! 可……三个月还没到,他急什么? 这样一想,眼眶倏地泛红,该死的卓姑娘又在她眼前张牙舞爪,明知道她不是问题中心,可女人在感情里头失利,就会不理智地把问题全归到另一个女人身上。 卓玉禾有这么好吗?好到他天涯海角也要把自己给挖出来,逼她将和离一事办妥,好到他丢下忙碌的朝事,四处寻找前妻? 其实,那种温良贤淑的模样,她也可以试着装一装,那阵子,她不是装得很好,还赢得许多夫人赞誉。 「童心。」 在一句饱含浓烈思念的叫唤之后,她被他抱进怀里,黎育岷没有说话,只有起伏不定的胸口,倾诉着对她的绵绵爱意和无尽相思。 他想她、念她,在无数个星稀月沉的夜里,他没办法定下心办差,成天浑浑噩噩、无法自已,他知道放手对她才是最好,可那缕剪不断的情丝将他紧紧束缚,春蚕到死丝方尽,丝不尽、人不死,情便难了。 童心怔住了,她应该推开他的,应该用伶俐口舌狠狠骂他一顿,应该让余婆婆拿扫帚把他赶出去……应该做的事很多,可她一件都做不了…… 因为他的怀抱太温暖,他的叫唤太缠绵,因为在他怀里,那些个思思念念的日子又回到眼前。 没出息! 自从嫁给他之后,她一天变得比一天更没出息,常胜将军呢?铁血娘子呢?那个童心跑到哪里去啊? 闭上双眼,她纵容自己。 好吧,一下子,一下下就好…… 第四十九章 他们在彼此身上寻找到短暂慰藉,如果可以,童心不介意自欺欺人,但是……好抱歉,虽然她变得没出息,但骨气还在。 她强迫自己推开他,强迫自己退后一步,强迫自己仰起头,维持最后的骄傲。 「和离……」她才开口,便让他快一步把话给抢过去。 「假的!」他急道。 和离是假的?怎么可能,那天他说得那样斩钉截铁。 「卓姑娘……」 「假的!」他又抢话。 卓姑娘也是假的?天底下的事情都这么容易吗?一句假的就全数抹平,难道是皇帝给他施加压力,逼得他不能舍弃前妻? 忍不住生气,她冷冷讽刺,「道是无晴却有『情』。」 「假的。」 「都是假的,那么什么是真的?」 「我爱你,是真的!我想和你一生一世一双人,是真的!我嫉妒那个不晓得从哪里冒出来的玉哥哥,是真的!我生气你什么事都瞒着我,是真的!我计较在你心里,许多人比我还重要,是真的!」他想也不想便一大串话冲出口。 童心被绕晕了,傻傻的问:「你在说什么啊?」 他缓缓吐口气,拉过她坐在自己膝上,环住她的腰,像过去那样,可她不肯,想抽身,他却在她耳边低语—— 「不要生气、乖乖坐好,我把事情从头到尾、清清楚楚说一遍给你听。」 那口气像在哄骗三岁小孩,可她被哄了,因为他眼底的阴霾,以及他口气里掩也掩不住的无奈。 低下头,她妥协。 他从为了把紫衣找回来、照顾她三餐开始讲起,进而发现品味轩是她的产业、卖身葬父的秋棠到丫头们口中的玉哥哥让他嫉妒成狂,解释得清楚透澈。 他说:「我不知道逼你将就对你是这么辛苦的事,我认真相信那个玉哥哥比起我更适合你,我认定自己退开后,你便能从燕雀恢复成鸿鹄。 「如果我不是那个可以成就你幸福的男人,何妨让位?让一个能爱你护你顾你的男子站到你身边。也许初初我会不舍、会心疼,也许会痛彻心肺,但我能在远方看着你、听着你,知道你过得幸福惬意。 「有必要的时候,我还可以暗地里帮你一把,若是那位玉哥哥心胸够宽大,也许我们能成为无所不谈的好朋友。 「等十年、二十年过去,你会明白,幸而当年没跟了黎育岷那样一个男人,否则自己真会变成贫乏无知的老妇人,然后在想起我时,带着一缕想念,而不是遗慨憎厌。 「童心,我不想成为你的怨恨,我想成为你心心念念、难以割舍的男子。是的,因为喜欢了、爱上了,我便开始在意起自己在你心底的模样。」 他的话动听更动人心,她定定望着他憔悴的脸,心酸得想掉泪。 原来他是这样想的吗?原来他把她放在比自己更重要的位置上吗?心,软了,那些日子里的怨恨在瞬间消弭。 她低下头,微微离开他的拥抱,不怨了、不恨了,原谅几乎是在他那番话的开头同时发生。 再度把她拥进怀里,她才离开一下下,他便开始觉得空虚,轻轻磨蹭她的头发,轻轻抚着她背脊,不管是哪里,都是他曾经亲昵过的地方。 「可是我漏算了一点。」他的声音在她头顶上轻喃,长叹。 「哪一点?」她情不自禁地接下他的话。 「我没想到离开你会痛不欲生,我以为只需要几年时间来遗忘,我便可以生龙活虎、顺利过日子。 「但是……不行,我发狂的嫉妒着,发狂地想把你的玉哥哥揪出来,明里暗里狠狠修理一顿,可是,我又舍不得你因为他而心疼。我左右为难、我矛盾不已,我经常在夜里烂醉如泥,直到齐靳那番话把我彻底打醒……」 紧接着,他说出齐靳对自己的冷嘲热讽,说他对自己的满眼鄙夷,说他的当头棒喝、醍醐灌顶,然后一再强调,他们不是朋友,如果不是育清爱上齐靳、非要他不行,他绝对会棒打鸳鸯。 听着,童心在他怀里笑了,那位平西大将军对待一个哀伤的舅爷还真狠心。 「我慌了,如果玉哥哥是那种烂人,我怎么能够把你托付给他?我自诩聪明才智,怎么几个丫头的话就让我相信了?相信那个男人会比我对你更好。 「如果你被骗了呢?如果他靠一张漂亮的脸孔、一副好口才和几分旧情,让你相信他,然后欺凌你呢? 「一幕幕的想象在我脑中不断盘桓,我惊吓不已,只好硬着头皮找上岳父。童心,你又骗我一次,你根本没有回童家……」 童心轻叹,是啊,还以为不欺骗是件轻而易举的事,却没想到说谎成了习性,一个不小心,她又对他说谎。 「我害怕,怕爹娘为我担心,童允的事才落幕,下人要整顿、管事要整顿,爹娘够忙的了,我帮不上手已经很不孝,怎么还能让他们为我的事堵心?何况我也害怕……」她停下声音,苦笑。 「害怕什么?」他追着她问。 「更怕你追着我要和离书,害怕你和卓姑娘等不及三个月、临时反悔,而且我必须找个地方歇歇脚,必须认真想清楚,该怎么走完接下来的路。」 「所以你想清楚了什么事?」 童心摇头,这段时间,她的心和他一样不安宁。「没有,这阵子脑子不好使,什么事都是混沌。」 「连舌头也混沌了吗?那种难以下咽的东西你都能吃?」 他勾起她的下巴,手指轻轻描绘她的五官,瘦了,瘦得有点小丑-本来就不是多美丽的女子,这一瘦,颊骨突出来,脸色惨白,看得让人心头发酸。 她摇摇头,道:「你说卓姑娘是假的,可身为女人,我觉得她对你的欣赏是真的。」她有:一双锐眼,观察于她而言并非难事,何况卓玉禾并未刻意在她面前隐藏对黎育岷的心意? 「又如何?她拿我的银子、帮我演一出戏,她没吃亏。」 黎育岷说出她的身分,一个没落的官家女子成为乐妓,从小养出来的气质骗不了人,再加上那手琴艺,是不少京中权贵捧银子追捧的对象,但他不好这口。 「不怕日久生情、假戏真作?」她微扬声调,仍会担心。 「这种事讲究的是情投意合,男人无心,任凭女人千般手段也改变不了什么。」 是,她同意这话,男人惹下风流债,却总爱赖上女人勾引手段的错,这世间对男人宽厚却对女人背刻。 环紧她,低下头,他的额头贴上她的,轻声道:「对不起,我错了,我不该剪除你的羽翼,齐靳说的对,假使我没本事允你一片自由飞翔的天空,是我没有资格拥有像你这样的女子。我想清楚了,往后你想怎么做便怎么做,我会当你的后盾,有损名声的事交代我一声,我来替你出头。」 这么大的让步啊?她现在可以想象,这段日子他承受多大的痛苦。 心微扯微痛,她环过他的腰,头轻轻地在他胸前磨蹭,软软的叹息声,将他的心融成一池春水。 「想知道玉哥哥的事吗?」他交代清楚了,该轮到她交代。 「不必。」 「为什么?」 「我都知道了。」 「是紫裳她们告诉你的?」 「不,是我想起来了。」 他略略推开她,上上下下打量着,缓缓地,扬起一朵醉人的笑花,「童童,你长大了,那时候要离开,怎么没说一声就走?害我在大街上来来回回寻到天黑才回家。」 童童?!乍然听见这声轻唤,童心杏眼圆瞠、嘴巴张大,差点跳起来。 只有玉哥哥才会这样唤她,童童、小童童……那时她才五岁,就狡黯的知道,不想被爹娘找到就得改名字,所以她不说自己是心儿却说自己是童童,他、他……居然是……怎么会有这样巧的事情? 看出她有疑惑,他扬起嘴角道:「别怀疑,我是你的育哥哥,不过是教育的育不是我误以为玉石的玉。」 童心不敢坦承自己也一直以为是玉哥哥。 他笑着损她,「果然有什么主子就有什么丫头,上梁不正下梁歪,主子骗我,连丫头们也全是骗子,让我干醋喝个不停,胃肠都酸坏了。」 什么青梅竹马,不过是三日缘分,什么身心相许,不过是童稚情谊,她们一个个说,让他深信不已,让他酸透的心做出烂决定,否则哪会闹出这等事情? 要不是他曾经回来过,问了邻居,知道这屋子在自己离开后不久就被卖掉,而屋主十几年来都未曾入住,他还要费心猜疑,她的育哥哥会不会是新屋主。 第五十章 黎育岷起身,拉着她走进自己住过的睡房,他走到床边松手,弯下腰,手伸进床底下摸索,不多久摸出一个小木盒,他轻轻打关,童心凑过去一看,脸上立刻笑出一朵花。 里面是两串珍珠发饰,是当年她系在发髻上,她亲手解下来,送给育哥哥的。再见到旧时物,她双眼眯起,浓浓笑意在嘴边荡漾。 「怎么会收在床底下?」 「嗯,怕丢。当年离开得太匆促,有机会回来时,屋子已经转手卖人。」 「我回来过的,可是人去楼空。你去了哪里?」 闻言,黎育岷皱眉,须臾,他向她伸出手。 她把自己的手轻轻叠上,手心贴手心、心连着心,他握住她、牵着她,一路走到油桐树下,那里是当初育哥哥和童童最常待的地方。 「记不记得当年你离开那天我们去街上做什么?」 「记得,给婶婶抓药,婶婶病了。」 童心不喜欢药味,黎育岷自个儿进药铺子,叫她乖乖在街边等,没想到被家里的下人发现,乐得将她一把抱起,冲回府里向老爷夫人报喜。 被抱走时她惊得一愣,待回过神想喊育哥哥时,他们已经离那铺子有些远。下人以为小姐性子犯拧,不肯回家,反而加快脚步将她抱回童府。 谁知道,这一个错过,便是十几年。 「我娘病了,我找不到你,只好先回家熬药给娘喝下,再出门找。我来来回回在大街上逛过好几圈,直到天黑才放弃。第二天,我又想上街寻你,只好赶早帮娘把药给熬好、放在桌上,娘还来不及喝药,却听见有人敲门,门外来的是黎府的萱姨娘。 「她是我亲生父亲的远房表妹,后来嫁给父亲为妾,在他未娶进正室嫡妻之前,四房是由萱姨娘主持的,她是个厉害女子,手腕高、城府深、善于欺骗,杀人可以不见血。 「父亲曾经有两个外室,一个是我的母亲霍青舒,另一个是育清和育莘的母亲,她是个被公婆赶出门的寡妇。 「我娘知道自己名声不彰,明白黎府不会让一个青楼名妓进门,所以从不纠缠我父亲要求名正言顺,她只安安分分地带着我在这里生活,她对父亲的盼望也不过是日后予我一纸荐书,让我能顺利参加科考。 「萱姨娘知道我娘的存在后,想方设法害我娘,她曾经命人在街坊间散布谣言, 说我娘是妓女,过气后,便到处勾引男人,以身子换取钱财为生。谣言引得邻居对我们指指点点,有人在我们屋子外头洒狗血,还有轻浮男子求上门,让我和娘不得不四处搬迁,若不是为了让我还能偶尔见到父亲,娘早就带着我搬离乐梁城。 「可萱姨娘在我父亲跟前却是一副贤慧大度模样,她几次向父亲提及,要迎我和娘入府,那个时候我曾一她是个好女人,还傻里傻气地问娘,『和爹爹一起生活不好吗?娘为什么不肯进黎府?』娘的回答是一阵苦笑,告诉我,『知人知面不知心。』 「几次陷害,她想逼得我们母子待不下去,却发现不管怎么搬迁,我和娘始终没有离开过乐梁,她恼了,决定把事情闹大,于是她将我和我娘的事捅到祖父跟前。 「我娘心知肚明,以她这样的出身,我若回黎府必不能得到善待,因此在萱姨娘领下祖父命令,要将我带回去时,她急急忙忙将我藏在衣柜里,吩咐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发出半点声音,她会把事情应付过去。」 「后来呢?」童心听了心急的追问。 「萱姨娘进屋里,她不断说服我娘,说我回府后便是四房的庶长子,一定会得到看重,好好读书、日后考进士,当官后就可以替娘挣得诰命。 「她说祖父的意思是留子去母,让娘选择要走还是要死?但她不忍心做这等造孽事,她决定承担风险,让娘继续住在这里,并且承诺每隔几天就让我回来见她一面。 「她的话引开我娘的注意力,但衣柜没关紧,我透过那条细缝全看见了,她在背对我娘时悄悄地朝药汤里掺进东西,当时我不知道那是什么,还以为是糖霜,她好意想让药汤不那样苦。 「她几乎说服我娘,连我也觉得自己该回黎府,才有机会替娘洗清名声,让世人知道她是个多好的娘亲。然后萱姨娘端起药送到我娘面前,苦口婆心劝道,说现在她上头有公公婆婆,凡事不能自己作主,但日后孩子有了出息,届时她定会出把力气,把我娘给迎进黎府。 「我娘接过药汤,慢慢喝下,忖度她的话有几分真实,可是药还没喝完,娘便摔了碗怒指着她,那个时候,娘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萱姨娘笑着与我娘对视,无半分心虚,她问:『你想指责我谋害你性命?错,我不单害命,还想谋财,看来我家老爷没少在你身上花银子嘛,这儿的好东西可不少!」 「我娘走得很快,她看也没有多看一眼,便转身满屋子翻找值钱的东西,将娘积存多年的财物通通卷走。 「她打开柜子,冷不防看见我躲在里头,她不确定我有没有听到、看到什么,却不能不把我给带回去,她对我心生猜忌,因此在我进黎府的前几年,她想方设法的陷害我。 「我娘没猜错,她的名声的确让我在黎府处处受轻贱,萱姨娘甚至用这点挑拨育清和育莘,让我们彼此伤害,她坐收渔翁之利。」 童心静静看着他,他一定很歉疚,歉疚当时没跳出来阻止这件事,他把母亲的死全归咎在自己头上了吧? 「对不起,别说了,过去就让它过去。」她不想探听,不想他再伤心。 他理解她的心疼,摇摇头拒绝她的好意,自顾自的往下说。 「萱姨娘表面功夫做得很好,黎府上下都认为她温良贤德、大度宽容,若不是我亲眼目睹那些事,也会被她欺骗。有很长一段时日,我也以为毒害我娘是祖父下的命令,直到后来我偷听到她说的话,才晓得当初街坊邻居间的谣言是她散布的,而我娘和育清的娘都是死于她的手上。 「在她的挑拨放任下,府里即便是下人也敢指着我的鼻子骂我贱种,因为那些恶毒言词,我把女人的名声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并且因为她的手段,我痛恨女人的欺骗。 「齐靳说的对,我的问题不是你做不做生意,不是你对我有所隐瞒,而是我童年的阴影,我始终没从阴影中走出来,那些阴霾罩住我,也笼罩了你,童心,对不起。」 「不,是我的错。」她急急摇头,心疼地把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 「以后别再这样了,我们凡事好好商量,就算我会发脾气,也别害怕我,把真心意说出来,别再让误会产生,因为误会造成嫌隙,嫌隙会离间夫妻感情,我们都别再犯同样的错。」黎育岷诚恳的道。 手指轻轻在她脸上滑过,真是瘦了,不管,就算品味轩会因此倒闭,他也要把紫衣给绑回黎府。 「好,不犯错了!」她点了点头,他粗粗的掌心磨在她的脸上,让人好安心。 「我们是夫妻,要彼此照顾、彼此依赖。」 「好,我会努力依赖,你要好好照顾我。」童心用力点头。 她附和他所有的话,这次的附和没有委屈或妥协,她就是想这样做,附和他、跟随他,他走一步、她便前进一步,她只想朝有他的方向前行。 「记不记得当时你把珍珠送给我的时候说过什么话?」 收到珍珠,他还以为小丫头很懂事,知道不随便欠下恩情,想以珍珠作抵偿,却没想五岁的丫头就骄傲得让人很想扁她。 童心笑了,脸颊瞬地发红。「我说:我允许你娶我,等育哥哥长大,带着珍珠到我家求亲吧!」 原来这段姻缘不仅是爹爹千挑万选,还是自己亲口允下,想当初她要嫁进黎府还满肚子不甘愿,真的是! 黎育岷收紧双臂,想把她给揉进自己身子里,他亲亲她的额、亲亲她的鼻子,若不是光天化日,若不是后院还传来老婆婆和紫衣、紫裳的声音,他会一路亲下去。 「对不起,让你受苦了。」他真心诚意地道歉。 摇摇头,这男人是她替自己找来的,再大的委屈,只能认下。「以后不许再有桌姑娘、椅姑娘、床姑娘的。」 「好,不会有了。」他笑着答应。 紫衣把饭菜端上桌,紫裳快步过来请奶奶和四爷过去用饭,黎育岷舍不得松手却还是放手,她真的瘦了。 第五十一章 他牵着她走回屋里,满桌的菜肴让人食指大动,紫衣的手艺果然好到不行,几样简单的食材却让她整治出满满一桌。 黎育岷坐在童心身旁,为她殷勤布菜。 童心吃一口,皱眉头,她放下筷子,说道:「紫衣的手艺变差了,品味轩的生意还行吗?」 变差?!紫衣受到重大打击,怎么可能?她天天研究食谱,想给主子摆弄出好吃食,她这么尽心尽力,得到的评语居然是……变差?她崩溃了! 「是食材太少吧,厨房里能用的东西不多,鱼都不大新鲜了。」紫裳替紫衣缓颊,真不晓得主子这段日子是怎么活过来的。 是吗?童心为难地看了看紫衣,又看一眼站在旁边满脸不服气的余婆婆,说道:「婆婆,可不可以把你做的小米粥和菜端上来?」 余婆婆闻言,笑出满脸横竖纹,心情可好啦,方才她的手艺才被两个丫头批评得一文不值呢。 年纪虽大,可手脚麻利得很,她也没再温热过,就将方才端下去的菜碗和小米粥给端上来。 童心拿起筷子,夹起炒得恶烂的菜叶放进嘴巴,再喝一口焦糊的小米粥,一脸的满足。 黎育岷纳闷,单闻那味道……确实不太好,他吃一口紫衣做的,再夹一口余婆婆做的,他是个不挑食的男人,却也能分辨出两人的手艺,差的不仅仅是一个等级。 他狐疑地看向余婆婆,脸带防备的问:「你这里加了什么?」居然在短短时间内就坏了童心那张挑剔的嘴。 黎育岷一抛出问题,紫衣、紫裳也带上不善目光望向余婆婆。 余婆婆气不过,翻了个大白眼,怒气冲冲地道:「你们不知道妇人怀孩子,口味是会变的吗?」 恼火!她转身往外走,不理这一屋子没见识的。 怀孩子?黎育岷看向童心,紫衣、紫裳也望向主子,只见她慢条斯理地把那盘烂菜叶给吃得一干二净,再端起焦糊的小米粥一口一口吃得欢喜…… 紫裳第一个反应回来,大叫:「我去替主子整理行李。」 紫衣也大笑道:「我去求余婆婆教我做菜。」 「我……」 黎育岷也想接话,却接不出成形的句子,此刻他什么都不想做,只想抱着她,永远待在她身旁…… 【尾声 多子多孙多问题?】 都说好人有好报,果然吧! 乐善好施的童家把女儿嫁给清廉为官的黎府四少爷,原本童老爷子嗣稀少,而黎府大房也是子嗣困难,才会过继四房的侄儿,没想到两家结亲,短短六年生了三胎,却有五个孩子,现在四奶奶肚子又怀上了,府里下人纷纷下注,猜猜这胎肚子里装的是一个还是两个小主子。 四奶奶第一胎生下两个儿子,依当年承诺,黎四爷把长子过给童府,取名叫做童舒韩,双胞胎弟弟叫做黎舒阳,现在已经五岁,第二胎是个女儿,叫做黎舒晴,四岁了,第三胎又是两个双胞胎儿子,叫黎舒楠、黎舒旋。 孩子们名字中间那个「舒」字是为了纪念黎育岷的亲生母亲霍青舒,对于油桐树下那个美丽的倩影,童心始终牢记。 虽然儿子过继到童府,却是养在四奶奶膝下,直到两岁后,才每天抱进童府,让童老爷给他讲解生意是怎么一回事。 童夫人舍不得孩子受奔波之苦,在黎府附近买了块地建宅盖屋,有银子好办事,短短几个月宅子就给盖好,那宅子在康园后面,门打开就能直接进入童老爷的书房。 往来次数多了,童夫人和黎大夫人竟成无话不说的好姐妹,成日带着几个孙儿陪黎老夫人说笑逗闹,日子过得趣味极了。 这些年,几个丫头陆陆续续嫁了,却还是像当年那样坚持,要跟在童心身边。 因此四个秋丫头和她们的丈夫替童心管理外头的铺子,紫衣专门负责调教厨娘,让品味轩一间开过一间,紫袖虽跟了育清,在天衣吾凤里当管事,却也三不五时往主子跟前蹭,紫襄、紫裳成为童心身边的管事娘子,大小诸事都不必她操心,她只需要忙着生孩子。 每次她嚷着痛、大喊不生了,她家老公在产房外头大声保证,「不生,咱们不生了。」可才多久功夫,她消下去的肚皮又胀起来。 所以说呀,夫妻感情深是好事,但好过头,受苦的还是女人。 幸好老天爷有良心,保佑胎胎顺产,而女人生孩子会越生越有经验,瞧,到第三胎,童心也没怎么喊痛,像母鸡下蛋似的,噗噗两下,舒楠、舒旋就出来面世了。 书院外头停下一辆马车,五岁的黎舒阳伸伸懒腰,走到书院外头,阳光灿烂、天气晴朗,这样的天气要是逢到爹爹休沐日,就会带着一家大小出门踏青。 小厮迎上前,笑着对黎舒阳说道:「二少爷,回家吗?」 「先去外祖家接大哥。」 小厮皱起眉头,心里奇怪却没多话,明明康园后门一开,大少爷就可以直接回家,反正两家的后门是接在一起的,真搞不懂为什么二少爷每次从书院下课,还要绕到童府前院接大少爷? 不过埋怨归埋怨,他也习惯了,都两、三年过去,天天这样,风雨无阻,他还能有什么话说?何况那是主子,主子的命令还得奴才同意? 扶二少爷上车后,他坐到车夫身旁。 车行辅辘,不多久就到童府外头,童舒韩已经等在那里。 「今儿个晚了?」童舒韩问。 「我向师傅问了个问题,快上车吧。」黎舒阳扬眉一笑。 两个兄弟长得一模一样,连父母亲都分辨不出来,小时候常闹出奶娘抱错人的笑话,后来为了不弄错,童心便让童舒韩穿青衫、黎舒阳穿紫衫,用颜色分辨两个儿子。 「童舒韩」一上车,马上说:「大哥,快把衣服换过来。」 「你还穿着青衫,别喊我大哥,会穿帮的。」真正的童舒韩觑了黎舒阳一眼,他就是这样子,粗心大意的。 「反正车子里头又没有别人。」黎舒阳陪笑道。 「隔墙有耳。」童舒韩低下头解开衣衫,扣子解到一半,突然手一顿,他抬起头道:「二弟,不如咱们别换过来,以后你就当童舒韩,我来当黎舒阳。」 「大哥……」黎舒阳没弄懂童舒韩的意思,愣愣的,有点傻气。 他们很早就学会自己换衣服,一旦学会,就开始玩你扮我、我扮你的游戏,戏弄身边的人,后来越玩越上瘾,连长辈都骗了。 两岁后,府里请来启蒙师傅,两兄弟一起学认字,但下午,童舒韩得到童府和童老爷学数算,而黎舒阳得留在家里跟着黎老太傅背四书,早上两个人有伴还好,可下午就无聊了,于是两兄弟决定偶尔换衣服、扮对方。 没想到一学二学,两人各自学出兴趣,性子跳脱活泼的黎舒阳喜欢生意经,性子沉稳自信的童舒韩却对朝堂事感到兴趣,后来干脆一到下午黎舒阳到童府、童舒韩则留在家里。可是他们害怕被拆穿,两人晚上回到屋里,还得把曾祖父和外祖父教的,互相教给对方。 年纪小时还好,反正都是脑袋聪明的,应付两份功课也不觉得辛苦,可年纪越大,曾祖父和外祖父的要求越严格,同时学两门学问着实辛苦。 最近一次,爹爹拿一篇文章问黎舒阳有什么看法,他支支吾吾,几句话说得坑坑巴巴。而外祖父为表现自己的教学成果,送了个金算盘给童舒韩,要他当众表演一下,童舒韩当然会打算盘,但会打和熟练是两码子事。 两个人几次差点儿露馅,吓得一颗小心脏评怦乱跳。 「我的意思是,不换回来了,以后你就当童舒韩,我当黎舒阳。」大哥说话。 「可以吗?曾祖父、外祖父那里还好骗,爹娘那里肯定骗不过。」 「爹忙着呢,听说最近又要出远门办皇差,至于娘,你又不是不知道,每次怀弟弟妹妹,她的舌头不好使,连脑子都不好使。」 「大哥的意思是……我们能够骗得过?」 「应该没问题,今天先试试,好不?!」 童舒韩笃定地看着弟弟,黎舒阳想了想,用力点头,最近他背书背得头昏脑胀,还要学西番话和算学,脑子都快撑破了。 达成协议,两人把身上的衣服整理好,黎府到了,他们回府里,首先去向祖母和曾祖父母请安,再回到康园。 很意外,爹居然没有外出,在屋子里写字,而娘拿着帐本斜靠在软榻上看着。 第五十二章 两兄弟都有点局促,却还是硬着头皮进屋请安,夫妻俩问了两人几句功课,他们不断互使眼色、表情心虚,黎育岷笑了笑,没多说话,就让他们下去找弟弟妹妹玩。 黎育岷走到软榻边扶起童心,让她靠在自己身上。 他圈住她的腰,亲亲她的额、亲亲她的颊,长声轻叹,接下来的日子,没有她在怀里,要怎么睡得安稳?他真不喜欢办皇差啊。 童心放下帐本,问道:「这次去,几天才能回来?」 「快的话十天半个月,如果不顺利……也许会拖到一个月。」 「皇帝真没良心,好处占尽,还不让我家夫君多歇个几日。」 也不想想那五成股份,每年给国库带来多少收益,钱也要、人也要,皇帝人财两得,还不替她这个人财两失的可怜女子多想想。 「我已经奏禀皇上,这次回来后要留在家里陪妻子,你快要生产了。」 不讲还没气,一讲到这个她就怒火中烧,上回她生孩子他不在身旁,育岷听到消息后急匆匆赶回来,没进宫禀事,而是先回家看妻子,这件事传出去,皇上居然笑道: 「一回生、二回熟,怀德公主事事干练,生孩子定比旁的女人多精明几分,爱卿就别太担心。」 什么叫做事事干练?什么叫做精明几分?女人生孩子就是一脚踩进棺材,不死也累掉半条命。 怀德公主的事她还没找他算帐呢,什么叫做怀德?嫌她德性不足、贤良不够吗?自家生的不是怀玉就是怀珠,一个个都是珍珠宝石,她们这些外来的只能叫怀德、怀恩,要记德又得念恩,他当人人都爱当公主吗? 吐口怨气,撇开脸,再不满也只能腹诽两声,谁让人家是皇帝,是她家相公的顶头上司。 「有件事想同你讨论。」 「你说。」 「我觉得舒韩对营商似乎不大感兴趣,反倒是你论起朝堂事儿,他都听得津津有味,而舒阳对做生意倒有几分天分,要不,你去同爹爹说,让舒阳过去与他学生意,放舒韩到学堂念书。」这是她之前的观察,一直要和他商量,却总是忘了。 她希望孩子能做想做的事,不想他们受强迫。 黎育岷看一眼童心,果然,儿子奴婢们背地里议论的没错,四奶奶每次怀孩子都会变傻,不过他就是喜欢她的憨傻模样。 「你别操心,这件事我心里有底,两个孩子都是颖慧的,会自己找出办法。」他眼神闪过一抹精光。 「自己找办法?怎么可能?」童心轻嗤一声,才五岁的娃儿呢。她倒是忘记五岁时,她就把自己的终身给许出去。 黎育岷微微一笑,偷偷朝门边看去一眼,夕阳斜照,两个小小的影子被拖曳到门前,他们没发觉,而正处于脑筋不顺转的童心也没发现。 「儿孙自有儿孙福,你少操点心,把孩子好好生下来才打紧,别看帐本了,先睡一会儿。」说着,他打横抱起童心往屋里走。 睡?这个时候睡,晚上要怎么睡? 童心满脸怀疑,当仰起头、看见黎育岷那双充满情欲的眼睛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都老夫老妻了。也好,人要出门,不让他把弹粮散尽,难不成教他去便宜外头的野花? 还没上床呢,童心扣住他的脖子,挺起上身吻住他的唇,熟悉气息、熟悉的香味,黎育岷在瞬间沉沦…… 屋外,童舒韩和黎舒阳面面相觑,许久,黎舒阳问:「大哥,爹是不是看出什么了?」 童舒韩想了半天后松口气,说道:「不管有没有看出什么,都默许了。」 「真的吗?我们进去问问!」黎舒阳一乐,咚地跳起来就要往屋里冲。 童舒韩急忙拉住他的手道:「别进去。」 「为什么?如果爹同意了,你不必当弟弟、我不必当哥哥,多好啊。」他怎么看都不像沉稳的大哥啊。 「忘记啦,上回没人通报,咱们闯进爹娘房间,被打好几下屁股。」那是他们家爹爹第一次动手揍人,他印象深刻得很。 「也对,那怎么办呢?」 「等爹爹有空再寻他问问吧。」童舒韩道。 黎舒阳点点头,和哥哥一起回屋,迎面看见舒楠、舒旋两个小胖丁扭着屁股、后面跟着一堆奶娘丫头,从前院方向走来。 「大少爷、二少爷。」下人们同他们请安。 「怎么没看见三妹妹?」 「姑奶奶带着表少爷和静亲王世子回来,三小姐同表少爷、世子爷在前院里玩呢!」 闻言,黎舒阳扬起眉头,道:「是可忍,孰不可忍,又来抢我们的三妹妹!」他撩起衣服下摆就往前院冲。 童舒韩看着弟弟的背影,摇头叹气,他那副性子怎么瞒得过?他还真是出了个馊主意! 叹口气,他认命地跟上去。 几个月后,童心又生下一男一女,办满月酒这天,黎府外头摆上一大桶沐浴过的脏水,近百个妇人拿着瓶子来排队。 童舒韩站在浴桶边,拿着一个「随喜箱」,每个妇人装好水后,便往里头摆些银两,每次银两进箱子,童舒韩便扬起稚嫩的嗓子大喊,「谢谢夫人捐款五两」、「谢谢夫人捐款十两」…… 他这样喊,捐得多的夫人自然脸上有光,乐得夸他几句,而本来想捐个一、二两意思意思的妇人,为面子问题,不得不忍痛再掏金。 也不知道是打哪儿传出来的谣言,传说用柳枝沾着童心生完孩子满月时洗澡的水洒在床帐上,便能沾染多子福气,能像她那般儿子一个接一个生不停。 听到这传言时,童心嗤之以鼻,当她的洗澡水是观音净瓶水吗?还柳枝呢。 她之所以孩子生不停,还不是因为她家夫婿很卖力,重点是——只在她一个人身上卖力。 但是童舒韩每回来看刚出生的弟弟妹妹,便想尽办法说服母亲。 「娘,生不出孩子的夫人很可怜,又要遭公公婆婆白眼,又要听夫婿冷言冷语,不管是真话还是谣言,娘要是能够给她们一点希望信心不是好事一件?如果能藉此事募到银子,盖新屋、雇奶娘,照顾失去爹娘的孩童,就可以帮助更多人了。」 童舒韩的说词,不只说动母亲,还说动黎府上下和外祖父、外祖母,齐心合力帮他办这件事。 此事过后,黎府与童府的善名远播,连坐在龙椅上的皇帝都听说,皇帝顺着胡子频频点头说道:「果然是义商、果然家学渊源。」 孩子出世,肚子空了、脑袋立刻满了,童心细细观察过长子和次子后,几回忖度,老是觉得不对劲。 夜里黎育岷回屋,童心说道:「你不觉得舒韩的性子虽然变得灵活,却没有以前沉稳?」 「商场讲究的是应对,老大和岳父学做生意,脑子自然要机灵些。这回他出的主意可是博得岳父大力赞美,深深感觉童家后继有人。」 「好吧,不说舒韩,说说舒阳,他那跳脱的性子好像变得……」 黎育岷没等她说完,抢道:「读圣贤书,将来是要以满腹经纶侍奉皇上的,怎能不培养耐心沉稳,伴君如伴虎,这道理,你该懂的。」 童心觑黎育岷一眼,似笑非笑,还真当她是傻的? 但她耐住性子微笑点头,「也是,环境会改变性情,小时候,我还为了痛恨学习生意而离家出走呢,不过……相公,你可不可以为娘子分说分说,为什么舒韩的发旋从左边跑到右边,舒阳的发旋却从右边跑到左边?」 童心发问,黎育岷顿时怔住,他怎么会知道儿子的发旋长在哪一边? 看着妻子干笑两声,他还想再寻找好说词。 童心挑眉叹道:「也不知道是谁说夫妻之间不能欺骗?」 苦起两道眉,那个「谁」正是他本人。 拍拍童心的背,他说:「你不也希望孩子做自己喜欢的事儿,那是……善意的谎言。」 「哦,原来谎言还分善意恶意哦,那相公要不要与娘子讨论讨论,为什么茶叶铺子好端端的就不开了?为什么没事要遣走庄管事?为什么……」 听着童心一连串的问题脱口而出,他心头一急,弯下腰,一把将她抱上床。 「你做什么?」 「我想你了,那么多个月……」 紧接着是一串甜言蜜语、一堆呢哝软语,以及一大篇教人脸红心跳的动作式言语,为什么?因为他真的想她了? 对,是有那个原因,但更大的原因是……让童心变笨的最快方法,就是让她怀上孩子! 后记 【后记 手足情深 千寻】 大家好,我是千寻。感谢在豆豆小说阅读网阅读我的作品。 姐姐从加拿大回来了,三年不见,再见面没有半分生疏感觉。 弟弟是肾脏科医生,不能轻易请假,请假一天得扣薪一万,但为了陪姐姐回台南,他硬是请假。妹妹这个星期,学校要求她参加座谈会,她也想尽办法请假,只有我最好,刚刚交完稿,一身轻松。 四个姐弟聚在一起,我们有说不完的话题,聊教育、聊孩子、聊见解看法、聊八卦……随便一个话题,都能说上老半天,停都停不下来,夜里回到家,才发现声音沙哑。 姐姐带回bcbg的小礼服,我拿着iris洋装,妹妹带着她的jojo,我们互换彼此的衣服,然后一一点评,玩闹的模样和小时候很像,弟弟长得很秀气,假发一戴,就像女孩子似的,小说里,我们经常看见「闺蜜」二字,我想我们四个姐弟就是彼此最好的闺蜜。 那年父亲生病,姐姐为了多陪陪爸爸,把刚申请到移民的儿子、丈夫丢到加拿大,弟弟经常从台北请假回家,我们几乎都将工作搁置一旁,把爸爸当成最重要的工作。 我们没有计较谁做得多、谁做得少,我们只急着当对方的精神支柱,爸爸的病、爸爸的死亡,带给我们无数哀伤,是怎么走过那段伤恸的? 我想,兄弟姐妹真的很重要。 我们给彼此写信、打电话,我们不断安慰彼此,相扶相携,一起度过难挨的每个日子,姐姐写的信中说道:许多人有一对很疼爱自己的好父母,但她很幸运,能有这样感情紧密的兄弟姐妹。 是啊,有这样的兄弟姐妹我也觉得好幸运,伤心的时候有人支持,生气的时候有人倾听愤怒,快乐的时候有人陪着大笑,成就的时候有人分享。 你呢?你也有兄弟姐妹吗?你们有多久没联络了?要不要打个电话告诉他(她),他(她)是父母亲给你的最好礼物! 【全书完】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