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相吉人》 第一章 昔日荣锦富贵的京城惠家,如今看来是不行了。 「惠小姐,请慢走啊,有空再来看看,一定要来哟!」 胭脂堂老板娘李妍妍,门坎前鞠躬哈腰,笑眉笑眼,及至送走了客人,转过身,老脸也随之垮下,不禁哀叹连连。 惨了,以后少了这名头号娇客,她胭脂堂日子可难过了。 以往店铺里只要进了新品,她头一件事,就是差人火速到惠府报讯儿。 惠家大小姐惠吉人,出手豪气在京城里可是出了名的,每回光临,举凡新货必试,看中必买,各色胭脂、各式粉盒,全是她的最爱。 也难怪她这般奢侈,出身富贵,生得倾国倾城,又正值荳蔻年华。 少女如花,青春稍纵即逝,焉有不爱妆扮之理? 可惜啊可惜! 传闻惠家老爷子亏了一笔大买卖,赔掉大半家产,也不晓得传闻是真是假。惠家高宅看似平静,到底赔了多少,外人看不真切,不过依她猜想—— 肯定是完了! 每回光临胭脂堂,必定大肆采买的惠大小姐,今儿个居然只添一盒朴素水粉、一块布料——那布料虽是上等,水粉却是宿货啊! 枉她费尽口舌,拚着老命卖力推销,她大小姐居然眉梢也不抬一下,说是只拿她惯用的水粉,衬她肤色。 哟哟哟,惠小姐不尝鲜,莫非转性了呀?啊? 依她看,街头巷尾那些流言八成全是真的,惠家快倒啦! *** 艳阳高照,辘辘街道上车水马龙,人潮如水。 惠吉人走出胭脂堂,丫头立刻过来撑伞,轿夫们纷纷打起精神准备起轿回府,孰料,这时迎面忽然传来一声呼唤—— 「这不是吉人吗?吉人,姨娘在这儿呢!」 吉人抬起螓首,不远处,一顶座轿正缓缓接近,轿帘揭起,一只戴满翠玉镯子、玛瑙戒指的玉手扶着窗棂,接着探出一张笑脸。 「吉人啊,怎么都不往姨娘这儿来,好久没见妳们三姊妹了,吉蒂、吉祥都好吗?」 「妹妹们都好,谢姨娘关心。」惠吉人脸上漾起甜笑。 轿子在她身边落地,里头坐着一位高贵妇人,慈爱地笑瞇了眼。 「听说媒婆时常往妳们家去,妳爹爹要给妳安排婚事了吗?」 「还没个谱呢!」吉人腼觍地微微一笑。 妇人又拉开了嘴角笑说:「吉人啊,左右无事,干脆先遣丫头回去,妳坐我的轿子,到姨娘那儿喝喝茶呗!」 「这样啊,那……好吧。」吉人转头吩咐丫头,「回头若是爹爹问起,就说姨娘自会送我。」 丫头领命,吉人便矮着身子,坐进轿子和姨娘挨在一块儿。 她这位姨娘,乃是京城富商盛世嵩的夫人,也是她娘亲的亲表妹。 年轻时,她们两姊妹同时嫁入京城,异地同乡人,又有一点亲戚关系,感情自然特别深厚。可惜她娘亲走的早,生下吉祥就难产逝世了。 当时她只有三岁大,吉蒂才一岁,吉祥更只是个刚出生的小娃娃,三姊妹一夕之间没了母亲。姨娘伤心哭了好几回,总是心疼她们,将她们三姊妹视为女儿般疼爱。 惠、盛两家,原本应是情谊深厚。可惜吉人的爹爹和盛家老爷子,总是不大对盘。两家都是经商,有时竞争,有时合作,两老经营生意的眼光、策略不同,不知怎么的,经常闹得不愉快。 就说最近这笔生意,爹爹本来是问盛家老爷有没有兴趣跟进,孰料盛老爷子不但一口回绝,还骂爹爹是老涂糊,年纪不小,尽挑些风险大的生意来做。 爹爹气不过,赌气发誓再也不跟盛家往来,还说什么赚了大钱,定要盛家好看…… 怎知却赔惨了,爹爹再也没脸面对盛家。 三姊妹年纪越大,两家冲突越多,如今几乎不往来了。 私底下,吉人非常思念姨娘! 姨娘就像她另一个母亲。 来到盛府,盛夫人热络地挽着她,信手拉她到后园花厅,接着使唤仆人准备茶点。丫头来问要什么茶,盛夫人随口说了一句「龙井」,不一会儿,整套白瓷茶具、糕饼点心,立刻全备齐了。 吉人也懂一点茶艺,垂眸瞧那茶形,茶叶是半椭圆的,略呈扁平,一半墨绿一半白色,泡出来的茶水浮着一层厚厚的白色细毛。这可是相当名贵的明前龙井,一两茶叶值千金,只有王公贵族家才有,其余就算有钱也很难买到。 姨娘以此招待,显是十分看重她。 吉人不禁黯然…… 如今的惠府,已经买不起这样的茶叶了。 「妳爹爹还好吗?近来是不是益发操劳了?可惜姨娘不好亲自过去慰问,妳是长女,可得多费心了。」盛夫人关怀地问起。 「我爹爹他……」想到爹爹,吉人更是伤心。「他……他老人家很好。」 爹爹失败回家后,也不说他人在外地到底出了什么纰漏,是怎么赔得一乾二净——她们姊妹三人,平素对爹爹的生意都不大接触,只知道府里的开销艰难,总管伯伯终日眉头深锁,家中部分文雅的字画、名瓷都变卖了。 而爹爹……却整天在外头喝酒,身上总飘着低俗的脂粉味儿。爹爹变了,他不思振作,镇日留连花丛。家里情况已是如此,爹爹又这样颓废,惠家哪有什么希望呢? 这些忧愁的话,吉人不敢说给姨娘知道,只拣些能说的说。 姨娘最关心她的婚事,最近家里,是有媒婆常来走动。 她已经十八了,早就到了该嫁的年纪,过去仗势着自己容貌姣好,家境富裕,曾有多少仕族踏破门坎登门求亲,她左挑右挑总不满意。 如今,时势已经变了。 她年纪不轻,家势也不如以往,为了爹爹,她不得不抛下昔日的坚持,只盼凭借自己貌美,看能否多为娘家争取一些聘金。 爹爹手中若有一笔本钱,便不至于沉醉酒色。 她相信只要爹爹振作,定能东山再起,使家中恢复昔日光彩,将来两位妹妹也能顺利嫁个好人家,她身为长女,牺牲也就不冤了。 正说着,丫头突然来报,「夫人,大少爷回来了。」 「哦,快叫他过来。」一听到儿子,盛夫人喜悦全写在脸上,拉着吉人的手,笑得阖不拢嘴。「正好,妳也很久没见到渊儿了吧?」 「是,姨娘。」 吉人脸上陪笑,心中却不禁暗自着恼:真倒霉,她还乐得不见呢! 不多时,盛家大少爷盛渊,虎步往花园里走来。 吉人不情愿地转头瞥他一眼,登时心跳如鼓,咚咚咚地起伏不定。 盛渊正审视着她,一路走近,锐利的眼眸始终定在她身上。 两人本是儿时的玩伴,如今岁月飞逝,昔日骨瘦如柴的青涩少年,身材已经变得十分高大伟岸。 他干么这样看她?吉人心中暗忖。 盛渊面色黝黑如炭,目光如电,五官深邃俊朗。 吉人被他看得双颊发热,不禁心想,他这样看人,简直教人头皮发麻。 「渊儿,快来看看谁来了。」 「哦,惠家大姑娘。」 盛渊含笑在她们对面坐下,朝惠吉人淡淡点了个头,扬起一边嘴角,邪邪笑道:「妳来了,好难得。」 「瞧瞧,咱们吉人是不是出落得越来越美了?」 既然母亲提起外貌,盛渊便极不客气的上上下下仔细打量她一番,嘴角若有似无的微笑。末了,只虚应两声,「美!美!」 吉人必须极力稳住手上的茶杯,才能勉强控制自己,别把热茶全泼到他脸上去。 他看她的眼神、他嘴上的笑,既轻佻又暧昧,模棱两可又不置可否,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盛夫人不知两人心中各自暗潮,还揽着吉人肩头笑问:「你们到底多久没见面?一年多了?还是两年?」 应该是……足足三年两个月。 吉人恨恨的低头寻思。 那时盛渊刚满二十,生平第一次出远门。 他是盛家唯一的继承人,老总管奉命带他四处见识,认识各地的风土民情,及盛家在各处发展的状况。 盛老爷子为人笃实,做生意最求稳健,对盛渊期望甚深。 将来,盛渊可得把这所有产业延续下去,继往开来。 就在临行前一天,盛渊不知发了什么癫,突然偷偷跑到惠家,扯她的头发,把她弄得大哭。 她还记得当时,媒人婆来家里为她说亲,说她十五岁及笄了,正是待嫁好时候。她躲在画屏后偷听,不料被爹爹发现,发了一顿脾气,将她赶到后花园。 正好,盛渊也在那儿,他问她怎么跑得那么喘,她一五一十说了,没想到盛渊居然大为光火,死命瞪着她,像要把她生吞活剥似的。 她听说他要远行,开心的拍手叫好,盛渊就突然发狂了,差点没抓破她头皮,直到她嚎啕大哭,才仓皇罢手。 她哭得面红耳赤,足足哭了一整晚,还发誓永远不见他—— 吉人恍恍惚惚地忆起他当年的模样,跟眼前俊朗的男子相比,她几乎不认得了——才三年两个月,男人的外表,竟转变得如此之剧吗? 「吉人?」盛夫人发现她呆住了,出声叫唤。 「呃,」她猛然惊醒,连忙点头招呼,「表哥。」 「不敢不敢,还是直接叫我盛渊吧!」 盛渊笑意更浓了,左颊酒窝深陷,黑眸定定勾着她,里头释出一抹奇异的光彩,好像带着一丝丝玩味,又似暗藏深意。 「……」吉人被他看得脸上蓦地泛起一丝薄红,尴尬的别开脸。 「渊儿,许久不见,可不准胡闹了。」盛夫人见她似乎不怎么高兴,怕他们又拌嘴,连忙事先警告。 「我怎么胡闹了?又不是小孩子,娘也忒多心了。」盛渊哈哈一笑。 盛夫人对儿子点点头,又说:「我们正在说吉人的婚事呢!」 「哦?」他挑起眉,兴味盎然地注视着吉人。 盛夫人亲热地转向她,问:「媒婆肯定跟妳爹爹提了不少人选吧?妳看了如何?可有中意的?」 她瞥了盛渊一眼。 不知怎么,有他在,她突然不想多说了。 「女孩儿家的婚事皆由父母做主,我娘走的早,爹爹自会拿主意。」她淡淡推说。 盛夫人点头称是,正要称赞她懂事。 不料,盛渊突然失笑,还前俯后仰,笑得乐不可支。 「我耳朵长虫了没有?妳有这么听话?怎么十五岁嫁到十八岁,到如今还是大姑娘一个呀?」 「渊儿!」盛夫人生气的瞪了儿子一眼。 盛渊摸摸鼻子,勉强住口。 盛夫人才回眸对吉人笑说:「等妳订了日期,差人来说一声,妳母亲走的早,我这个姨娘,好比妳生母一般,该帮着尽一份心力才是。」 「谢谢姨娘。」吉人不自在地扯动唇角,看也不看盛渊一眼。 彷佛没听见他闷闷的笑声。 也没看到他一直盯着她,熠熠黑眸,流光闪烁。 「时候不早了,姨娘,吉人该告辞了。」她放下茶杯,向姨娘点头施了一礼。可恶的盛渊,毁了她的好心情,她已经没兴致再待下去了。 「这么快……」盛夫人略感失望,「那就让渊儿送妳吧!」 「什么?要我送」盛渊一愣,哀叫起来。 「不,不必麻烦了。」吉人连忙摇头,也吓坏了。 盛夫人完全不理会儿子,只看着外甥女,正色道:「什么话,一定得这么办,让渊儿代我过去一趟,跟妳爹爹招呼一声,妳别推辞了。」 如今两家关系不好,她心头着实难过,自己视作女儿般的外甥女们,都不能时常往来。 她平时苦口婆心的劝,要丈夫对惠家老爷宽容些,无奈丈夫就是不肯听。那敢情好,既然老头叫不动,干脆让儿子前去惠家请安吧! 吉人明白姨娘的意思,不好反对。 「惠大小姐,这边请。」 盛渊只好姗姗起身,拂袖一摆,恭请小姐先行。两人并肩走出花园,登上座轿,轿子摇摇晃晃起行,慢悠悠的走入街头。 吉人极不自在,腰杆儿打得笔直,目光直视前方,须臾不敢稍动。 烦死了,她早说不必送,盛渊明明也不情愿,干么不推辞算了! 「妳又为什么不推辞?」她把心里的话说出口,盛渊好笑地反问她。 「我跟你不一样。」她冷哼。 姨娘毕竟不是她亲娘,哪有在她面前撒泼之理? 「不想得罪我娘是吧?」盛渊露齿而笑,还打趣她,「哼哼哼哼,装腔作势的丫头。」 吉人捏紧拳头,胸口微微起伏。 真奇怪,他为什么总要夹枪带棒的和她说话呢? 她又哪里惹他不满了? 「真倒霉,难得和姨娘说话,竟然遇到你……」抱怨的横他一眼。 「好说、好说。」看她瘪嘴的模样,盛渊眼底笑意更浓了。 窒密的空间,安静得教人难受。他不像她那般死板板的坐直,歪着身子,头颅几乎垂到她肩上。 「喂,妳不是一向自视甚高吗?」她挺香的,鼻端不断嗅到她身上的脂粉味,熏得他醉茫茫,不知今夕是何夕。「挑剔鬼一个,怎么突然急着嫁?」 「不劳您费心。」 「妳若嫁人,就没人陪我拌嘴了,怪寂寞的,妳不觉得吗?」 他深深瞅着她,笑容一阵沧桑,好像很落寞似的。 「我乐得很。」吉人冷然回嘴。 「是啊、是啊!」盛渊撇撇嘴,脸上还是笑。 一阵静默,盛渊突然感慨起来,大声说道:「好吧,清丽动人的惠吉人,我祝妳心想事成,嫁个如意好郎君!」 她不为所动,盛渊嘴巴也没停下来,喃喃又道:「再怎么说,妳早就老大不小了,届满十八还待字闺中,实在说不过去……」 说到这儿,话锋一转,「啧啧,瞧妳这副德行,到底哪个男人敢娶妳啊?妳没谎称年龄吧?媒婆知道妳满十八了?那些求亲的对象也晓得吗?我说妳呀,真要小心那些媒人婆的花言巧语,她们为了赚钱,什么好话都敢说,妳可得睁大眼睛,免得……」盛渊敲着脑袋直嚷。 「你行行好,闭上嘴吧!」吉人终于受不了,失声叫了起来。 左也一句十八,右也一句十八,这混蛋,分明就是故意找她麻烦。他们上辈子到底结了什么仇,每回碰面,总要害她大动肝火。 「是,遵命。」 盛渊冲着她笑,脖子越来越歪,不住往她身上倒去。 吉人的香气,悠悠不绝飘来…… 他闻过这种粉味,胭脂堂里的上品之一,很多官家小姐都爱用。 可,这味儿飘在她身上,就是特别与众不同。 他忍不住想靠过去确认一下,说不定是他的错觉,一定是错觉……到底是不是呢? 「你做什么?」吉人正襟危坐,淡淡扫他一眼。 「没什么。」盛渊赶紧扳回身子,漆炭般的俊脸隐隐发热。 怎么突然热了起来?他心想。 一同回到惠府,没想到爹爹不在家,八成又去寻欢了。 吉人脸色难看,正要赶盛渊回去,没想到吉蒂、吉祥听说他来了,立刻出来闲叙一回。待他离开后,三姊妹吱吱喳喳地聚在吉人闺房,吉蒂、吉祥都很兴奋,唯有吉人沉默不语。 「才一两年不见,表哥越来越魁伟了。」向来英姿飒爽、豪迈粗鲁的惠二小姐吉蒂,居然露出一番女子娇憨。 「是啊,姨娘一定很开心,不过……」吉祥沉下脸,似是难以接受。「我刚刚差点儿认不出来,表哥从前文文弱弱的,怎么突然变得这么高大黝黑啊?」 「黑有什么不好?」吉蒂立刻护着表哥,驳斥道:「我就不喜欢男人生得太过文弱,脸蛋白白净净的,满身脂粉味儿,那才教人受不了呢!」 「二姊,妳好像很喜欢表哥是不?」吉祥邪邪勾起笑意,凑过来取笑。 「欸,妳胡说什么,我那有哇!」吉蒂俏脸赧红。 这一来,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脸蛋儿通红,好像煞有其事似的,吉祥掩着唇,笑得更厉害了。 吉人缩在床隅一角,藕臂抱着双膝,并不接话。 吉蒂见她闷闷的,肩膀碰了碰她,疑道:「姊,妳怎么都不说话?」 「说什么呢?」吉人百般无聊的支着手背。 「妳去姨娘家都聊些什么?有没有跟表哥吵架呀?」 「怕姨娘伤心,我才懒得跟他吵呢!」吉人闷闷不乐的吐了口气。 吉祥沉静地看着姊姊。 「你们俩呀,上辈子肯定是仇家。」 「这辈子也是呀!」吉蒂打趣笑说。 吉人低头蹙眉,静静的,没搭腔。 吉祥深深盯着她瞧,微笑起来。「没关系,反正姊姊快出阁了,将来嫁到夫家,就再也看不到表哥啦!」 是啊。 吉人愣愣想着,将来嫁进夫家,说不定连娘家都不能时常往来,更何况姨娘那儿。 以后再也见不着了—— 想到这儿,眼前的景物突然模糊起来,妹妹们的嬉笑声逐渐飘远。 茫茫然的,吉人也不晓得自己到底怎么了,心里竟空得慌。 她要嫁人了,要嫁给什么人,以后过着什么样的日子,有谁来告诉她? 可恶的盛渊再也不能欺负她了,这不是天大的喜事吗? 她却没有丝毫喜悦。 呼—— 长长吁了口气,说不出的忧郁烦闷,层层迭迭堆在胸口上,教人透不过气。 「姊姊,妳好好休息吧!我们回去了。」吉蒂、吉祥发现大姊恍恍惚惚,心想她累了,便告辞离开,让她休息。 吉人郁郁不乐,妹妹们离开房间后,她熄灯枕着手臂,数着自己的叹息声,辗转反侧,不能成眠。 家里的经济,爹爹的情况,妹妹们的未来,这些都是她以往不曾忧虑过的,怎知一夕之间,竟然全都成了大问题,一齐困住了她。 明月银钩,照得满室生辉。吉人起身倚在床头,揽着秀发,无意识的卷起一缕发丝,在指尖上绕玩着…… 家中如此困难,她能安心出阁吗? 而且,以后再也不能和盛渊拌嘴了…… 殊不知,灾难接踵而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竟如暴雪般扑面而来。 「小姐们,不好了,老爷出事啦!」 大清早,总管突然惊慌失措的奔进女厅,惠家姊妹们正在闲聊,见他这般匆忙,都吓了一跳。 「怎么了?出什么事?」吉人俏脸微变,沉声问。 「不好了,咱们老爷刚刚被桂府的人抓去了!」 「这是什么话?桂府为什么抓走爹爹?咱们跟桂府有往来吗?」 吉人听得一头雾水,吉蒂、吉祥也胡涂了。 小姐们全都茫茫然的,偏偏家里已经无人可以做主,总管慌得冷汗直流,牙一咬,便把实情真相,赤裸裸的全说开了。 原来,她们爹爹最近迷上城里卖杂货的风骚寡妇,两人打得火热,惠老爷为了她,生意、债务统统放下不管,一颗心全兜在那寡妇身上。 想不到这寡妇暗地里是有主的,她是桂老爷的相好,碍于桂夫人生性善妒,不能容妾,否则早就搬进桂府,当起桂家的如夫人了。 老爷不晓得其中原由,和寡妇厮缠起来,昨夜被桂老爷撞见,桂老爷大怒之下,便把惠老爷抓了起来。 「我们求他放人,桂老爷却说,要人可以,除非七天之内拿出一千两遮羞费,否则就给老爷两条路选择——一是同那寡妇绑在一起游街示众,二是要他跪在城门口替桂家『洗门风』,摆明了不肯善了。」 三姊妹听了,个个瞠目结舌,面面相觑,几欲昏倒。 爹爹实在太胡涂,年纪一把了,怎会弄出这等丑事?如此不堪之事,一旦传扬开来,她们姊妹们还能做人吗? 「咱们账房里,可凑得出一千两?」吉人脸色惨白,干涩的唇角微微颤动,她……她浑身软绵绵的,真的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这个、这个……」 总管搓手搓脚的,半天不语,三姊妹心头便明白了。 「爹爹到底赔了多少,怎么会这样呢?」吉蒂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握拳拍桌,又气又苦。 吉祥噤声不语,默默绞着手,想来想去,却还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怎么办?怎么办? 眼前最要紧的,定得马上筹出一千两…… 吉人思忖半晌,突然抬头道:「总管伯伯,请你去跟媒人婆说一声,三天后,惠家要办一场抛绣球招亲,无论何人,只要出得起聘金一千两,就可以前来参与。到时任凭谁拿到绣球,交付礼聘,我惠吉人立即出嫁。」 「姊姊!」吉蒂闻言惊呼。 「那……那怎么行?」吉祥也蹙起秀眉。 吉人苦笑看着两位妹妹,她们都是单纯的姑娘家,除了聘礼,哪有别的筹钱本事呢? 好歹也多亏了爹爹,将她生得如花似玉,从小到大更是细心呵护。 她可是倚靠着爹爹,无忧无虑、锦衣玉食长大的。反正近来也在谈论婚嫁,横竖都要嫁人了,就顺势报答爹爹的养育之恩,有何不可呢? 吉人下定决心,身上顿时多了几分力气,眼前也清明许多。 「姻缘天定,说来也没什么不好,总之先把爹爹救回来,其它再议吧!」 第二章 吉人千两招亲,抛绣球选婿啦—— 几个汉子兵分几路,沿途敲锣打鼓,循着大街小巷,卖力喝。 惠吉人,京城里又泛称惠美人,据说生得粉妆玉琢、桃脸蝉发,可是难得一见的旷世容华。 只不过美人难得,不是一般人供养得起。 据闻,吉人小姐好梳妆,自小就是胭脂堂、红粉楼、金钗馆里的头号娇客。惠家有钱,供得起她如公主般奢华享受,寻常百姓可不敢仰望。 这样一个如珠如玉,用黄金堆砌成的富豪之女,到底生得如何美艳,京城上下无不好奇。 惠大小姐抛绣球招亲,可是近来京城里第一大事啊! “呵呵呵,惠家大丫头终于肯出阁了。” 盛老爷子骑在马上,随着马蹄错落,一顿一顿地徐徐前进。 盛渊也骑着一匹白马,尾随在父亲身后。 街头巷尾都在谈论惠吉人的婚事,这丫头向来高傲出了名,十五岁开始,多少媒人婆为她说亲,她总是意兴阑珊,一副目中无人的模样。 如今却只要纹银千两就肯把自己卖了,呵呵呵,昔日风光,荡然无存啊! “咱们可要避远点,万一不小心被球砸到了,多冤吶!”盛世嵩不怀好意地哈哈大笑,他倒想看看,惠家女儿能嫁给多好的人家。 爹爹为老不尊,女儿也养得奇奇怪怪。大女儿是仗势美貌,奢侈成性;二女儿粗鲁不文,活像个男丁;小女儿偏又命硬带煞、克母克夫的。 他们家女儿,怎么瞧怎么怪,谁要跟他们攀上亲家,绝无好事。 咚、咚、咚,锣鼓喧天。 再过半个时辰,招亲便要开始了—— *** 鼓声传进耳房里,吉人早已更换衣裳,端坐妆枱前。 铜镜里,却映照出一张苍白困倦的脸容。 吉人怔怔抬起手,轻轻抚着光泽黯淡的肌肤,脸颊瘦了一轮,眼睛反而更大更亮了。 丫头梳理好头发,放下木梳,不禁皱起眉头。 “小姐,您气色不大好看呢!”为了老爷的事,为了招亲的事,大小姐这几天难过得食不下咽,白天对着账册发愁,夜里也睡不安稳,眼看就要登上彩楼了,这可怎么办才好? “不要紧,去把上回新买的水粉拿来,上了妆,就看不出来了。” “是,小姐。” 丫头把妆盒取来,吉人伸手接过,又吩咐道:“妳出去吧,我自己来就行了,叫外面的都不要进来,我想静一静,时辰到了再叫我。” “是,知道了。”丫头依言退下。 上粉、画眉、涂抹胭脂,吉人凝视铜镜里的脸庞,巧手抹画。 不一会儿,什么委靡气色,什么困顿不安,她的烦忧,她的焦虑,便全部掩盖在层层妆粉之下,回想过去—— 不知好歹的丫头,我倒要看看,妳将来能嫁到什么样的好人家! 媒人婆忽然激动张牙舞爪,狰狞的浓妆,恐怖的朝她逼进。 十七岁的吉人,当场吓得脸色发白,那又老又皱、涂满胭脂的血盆大口,活像妖怪要将她大卸八块、吞食入腹的模样,深刻印入脑海。 从那天起,她就开始恶梦连连…… “李员外家的公子有什么不好?徐进士家也不错啊,父子都是进士,祖辈还出过三个状元郎。我的大姑娘,妳这也不行,那也不好,到底中意什么样的夫君啊?” 惠老爷长吁短叹地送走媒婆,苦恼不已。 “反正……女儿就是不合意嘛!”吉人缠着爹爹手臂娇嚷。 听人家说,所谓丈夫,可是要和自己睡在同一块枕头上,亲密的,连头发也会交缠在一起的。 那有多可怕!和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男子这般…… “反正....女儿就是不合意嘛!”吉人缠着爹爹手臂娇嚷。 听人家说,所谓丈夫,可是要和自己睡在同一块枕头上,亲密的,连头发也会交缠在一起的。 那有多可怕!和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男子这般... 吉人脸上一红,恍恍惚惚摸着唇,又想起盛渊远行前一夜,在花园里.... 那天她束起长发,插上新买的玉笄,纤手抓着缎面罗裙,一路跑跑跑,从敞厅跑到花园里,粉嫩双颊升起红晕,脸蛋儿红扑扑的。 差点儿撞到盛渊,幸亏他及时抓住她两条臂膀,两人才没碰在一块儿。 “你怎了?跑得那么喘?”盛渊低下头来,星眸如秋水,闷闷盯着她。 吉人胸口起伏不已,指着敞厅方向,气咻咻地说:“媒人婆来了,正在厅里和爹爹说话,爹爹说我及笄了,要给我安排亲事,我去偷听,怎料被赶出来,呼,好倒霉啊!” 爹爹一发现她,就幺喝着要拿家法打人,吓得她拔腿就跑。 哼,坏爹爹,不听就不听嘛,作啥吓唬人呢? 盛渊闻言呆住了,掐着她的手臂,竟是越收越紧。 “你...”吉人微微吃痛,挣扎起来,一边问说:“已经晚上了,你怎么会在这里?谁让你进来的?”手臂越痛,说话也越不客气,到后来,竟好像在责骂他似的。 盛渊还不放手,痴痴呆呆傻怔着,不放手,反而把她拉近了些。 玉兔初升,柔和的月光照映在盛渊脸上,他消瘦的脸庞有些苍白,黑眸深幽如雾,眉宇深蹙,高挺鼻梁下,淡白色的薄唇微微发颤。 “我明天要跟总管离开京城,到外地去学习。”他沉声道。 “喔!”吉人呼吸一窒,脑中瞬间空白。 去学习?那总会回来的啊,又不是一去不返了-- 她约略定了定神,长长吁了口气 。 瞧他这模样,害她以为是什么生离死别呢! “要去多久?”她抬起螓首,睇着他问。 盛渊僵着一张白脸,黯然道:“不晓得,一年、两年,归期不定。” 一年?两年?归期不定.... 吉人心头乱得慌,一股窒闷涌上来,重重压着她。 为什么? 遍寻不着其中原由,她已经不晓得该怎么反应了,偏偏这节骨眼上,盛渊还绷着脸,黑眸牢牢锁着她,好像要逼她说些什么似的。 脑中一乱,唇角便不由自主的往上轻扬。 “哗,那太好了,拜托你一路好走,走得越远越好啊!” 她越笑越大声,心中空茫不已,嘴巴却控制不了,想停也停不下来。 “你不在,盛家就没人会欺负我了,从明天开始,我就天天往你家去,天天找姨娘说话,真是太好了!” 她的话重重打击他的心,害他怔然的松手。 终于挣开盛渊,吉人踉跄了几步,转身便跑。 “你快回去吧!这样的好消息,我要回房跟妹妹说去。” “你别走--”盛渊情急下拉住她的头发。 吉人被他一扯,脖子后仰,几乎跌进他怀里。“你干么?这是做什么啦....快放开,好痛、好痛!” 盛渊不肯放手,吉人痛得眼泪都掉下来了,回眸狠瞪他,却发现他眼神变得好可怕,像要吃了她似的。 他神情痛苦,大手攫住她的腰,手一紧,将她圈在怀里,低头便抵住她前额。 男子的热力登时包围了她,吉人差点儿没昏倒。 他好大胆,竟敢这样轻薄她! 他凭什么把她困在怀里?她就这么随便,这样好欺负吗? “你等我回来好不好?”盛渊嘶哑地说。 “什么?呵...才不要,真是笑话了,我等你做什么?你只会欺负人,我干么等你?你以为你是谁啊?” 她气急败坏,正想推开他好好训斥一顿,孰料他的唇突然压上来,碰着她的牙齿不打紧,温热的舌尖还一下子探入她口中。 吉人完全吓傻了,膝头发软,整个人竟然软绵绵的倒向盛渊。 他一手抱着她,一手托着她后脑,贪婪地沉醉在这惹人发狂的缠绵里,她的低吟喘息,她的微弱呼吸,她的芬芳唇瓣,每一个反应都教他心旌摇曳,深深着迷,无法自拔... 孰料吉人突然一个使劲推开他,双颊涨得通红,掩袖遮着嘴唇。 盛渊这才惊醒,错愕看着她,眼神空荡荡的..... “下流的东西,你不要回来了,我永远都不要看到你!” 吉人真的吓坏了,没想到盛渊会这样对她,眼角控制不住泪意,她恨恨地瞪他一眼,拉着裙摆匆匆跑开。 她永远不要原谅他! 臭盛渊,她最恨他了! 仓皇逃回闺房,匆匆瞥了铜镜一眼,她嘴唇都肿了。 她可怕!盛渊一抱住她,她就一点力气也使不上来.... 头昏脑胀,欲振乏力,她还以为心脏会裂开呢! 吉人颤巍巍地抚着胸口,想到他们嘴唇碰在一起的样子,她就心浮气躁,又气愤又难堪。 坏家伙! 缩进被窝里,她放声大哭一场。 该死的盛渊,臭盛渊,她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他! 从那以后,她就再也没看见过盛渊了。 数月前,姨娘捎来口讯,说那混蛋已经回来了,说他变得英挺稳重,姨丈已经把部分生意交给他去打点,接下来,就要为他寻觅适合的姑娘,早日稳定心性,立业成家,为家族开枝散叶。 人人都说,盛家真是好福气,事业蒸蒸日上,后辈人才出众。 相较之下,爹爹更失意了。 两家关系不好,妹妹们也不敢前去走动,怕被说成“趋炎附势”。 她们没那个意思,三姊妹又都是未嫁的姑娘家,表哥正在寻觅对象的节骨眼儿上,实在不宜往来。 多年前那个夜晚,那么唐突的亲吻,她恼了许久,从未对人提起过,盛渊应该也忘了吧! 爱说笑,她怎么可能等他? 说来说去,她嫁池内去都是他害的。 他让她怕死男人,想到要和素不相识的男人同床共枕,她心头总是郁郁不乐--就算拿剑抵着她喉咙,她也不想再和任何男子唇齿相接。 婚事一拖再拖,到如今不得不嫁,这心魔,终究害苦了她。 想着想着,泪水忽然夺眶而出,蜿蜒地爬过脸颊-- “痛,好痛...”脸上一阵剧痛,痛得她惊叫起来。“来人,水、快拿水来...” 吉人双手捧着脸颊,急得大声呼唤,咸咸的泪珠在脸上四处蔓延,痛楚益发剧烈。 听见呼唤,吉蒂急匆匆地赶来,一见到大姊,霎时倒抽一口凉气。 “姊姊,你的脸...” “快拿水来,水,快去拿!”吉人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不停拍着脸蛋,痛得受不了,又不敢用力去抓。 “好、好。”吉蒂转身便跑。 实在疼得不像话,一等吉蒂捧水回来,吉人便把冷水全往脸上泼,她的脸又刺又热,又痛又痒,糟,好像肿起来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往铜镜里瞧去,她的脸已经肿了一块又一块,这时外头突然鼓声大作-- 咚、咚、咚、咚.... 紧接着,吆喝声如洪钟巨响,直直传进耳房里-- “来呀、来呀,吉时到了,惠家大小姐就要出来啦!” 吉蒂吓得脸色发白,呆呆瞪着姊姊,顿时不知如何是好。 “我的脸....”吉人瞪着铜镜里的自己,她的脸,不但红肿发痒,还长出一粒粒鲜红斑点。 她刚刚做了什么? 水粉,难道水粉出了问题? 眼前一花,吉人差点没晕过去,胭脂堂的宿货,一定是那水粉坏了。 “吉人姑娘--” “姊姊,天啊--” 媒婆和吉祥进来,发现吉人的模样,也全都傻了。 一屋子里,三个女人,六只眼睛,都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什么。 “水粉坏了,我不知道,现在脸肿了,怎么办才好?”吉人欲哭无泪。 外头鼓声急催,她一走出去,必定会把大家吓跑的。 “盖上盖头,朦混过去好了。” 吉祥抓起盖头往吉人脸上一盖,便大功告成。 “姊姊的美貌,京城里早就无人不知,现在脸上的斑点红肿,只是水粉引起的,将来吃几帖药也就消了,眼前这关还是得过,索性冒点儿风险,安安稳稳的混过去才是。” 吉人听妹妹这么一说,稍稍放了心,媒人婆也觉得可行,于是大伙儿帮忙整顿衣裳,吉人便顺着媒人婆牵引,慢慢走出门外。 “惠大小姐登彩楼了,来来来,准备抛球啦!”楼下响起了热烈掌声,满场叫好,底下更是挤满了慕名前来的公子王孙。 底下欢声雷动,吉人却满身大汗,完全听不见周围的声音。 脸好痒,好痛.... 好心慌,身子在摇晃,她手捧绣球,却止不住浑身颤抖。 虚虚浮浮、摇摇晃晃,独自站在高高楼台上,清风迎面来,遮脸的盖头抵抗不住,几番飞腾,终于高高的被风吹起,徐徐远去。 完了! 吉人眯起眼,迎向云彩纷乘的蔚蓝晴天。 天地间仿佛只剩她一人,只剩她孤零零的站在彩楼上。 骄阳灿烂,映照着红肿可怖的花花斑点,冽冽冷风,犹如一记又一记巴掌,拍拍掌掴她刺痛不已的颊畔。 鼎沸人声,刹时间鸦雀无闻-- 众人面面相觑,过了好一会儿,里头突然爆出一阵叫骂:“骗人呐!这种德行还敢抛绣球招亲!” 紧接着,议论指责声纷纷响起-- “惠家姑娘已经毁容啦!居然盖着盖头,还想骗婚!” “不要脸!” “骗子、骗子!” “惠家小姐意图骗婚呐!” 鼓躁声起,惠家上下都吓傻了,准备接球的少爷们一哄而散,其余好事者反而围上前来,动手动脚的,好像想把临时搭建的彩楼拆了。 “不是这样的,你们别乱来!”吉蒂第一个跳下来阻挡,顷刻就被推开。 吉祥回过神来,只见媒婆、总管、丫头、一干家奴都来抵挡,广场前,两方人马陷入混乱。 吉人幽幽抬起秀脸,阳光刺得她眼睛发花。 好美的蓝天,云彩翻涌,悠闲地随风摆荡。 她痴痴看着,竟不由自主的扬起笑意-- 全毁了,她这辈子已经完了,名誉扫地,这世上,再不会有人要她了-- 眼前一黑,绣球从冰冷的手中滑落,吉人踉跄几步,脚下一空,身子便也跟着堕下彩楼。 好啊好啊,跌得好,她好累啊! “不要啊--” “姊姊--” 吉蒂、吉祥齐声尖叫,众人仰头呆愣的同时,突然间沙尘扬起,中间夹杂一阵马儿嘶鸣声,转瞬间,台下突然跃入一匹白马,马上之人单手拉起缰绳,马蹄原地急转,踢起了落地红球。 众人连番惊呼,纷纷退散,眼看吉人就要落地,千钧一发,那人腾出双手,总算拦腰接住吉人。 紧接着,他掉转马头,抄下从天而降的绣球,迎向众人,朗声道:“是我接到绣球的,惠大小姐,我娶!” 全场顿时爆出阵阵喝彩,赞叹男人的好身手,好胆识。 欢声雷动中,只有吉蒂、吉祥、惠家上下一干家仆等,个个错愕的你看我、我看你,大家面面相觑 ,脑中想的都是同一件事-- 盛渊少爷要娶咱们家的吉人小姐? 他们两个,不是天生仇家吗? 盛渊牢牢抱着吉人,低头一看,怀中娇躯早已失去知觉,昏厥在他怀里。 “吉人受了惊吓,昏过去了。” 他滑下马背,神色平常,一点也没被吉人的模样吓着。 吉祥还是赶忙取出丝帕,掩住姊姊肿胀不堪的脸。 “表哥,今天谢谢你。”吉蒂眼里蓄满了泪水,若非盛渊出手,这场乱子,不晓得会闹成什么模样呢! “她是怎么回事?”盛渊低头瞥了吉人一眼,薄唇抿成一直线,似乎正在极力隐忍,生怕自己失控的仰头大笑。 哈哈哈,幸好吉人昏倒了,否则这时候取笑她,肯定被她大卸八块。 吉蒂连忙替姊姊解释:“大概是新买的水粉坏了,姊姊涂在脸上一会儿,马上就肿了一大片,眼前虽然看起来恐怖,不过,吃几帖药,涂些消肿的药膏,应该很快就没事了。” “那就好。”盛渊点点头,朝她露齿一笑。 吉祥始终站在一旁,抿着嘴,这时忽然忧心忡忡抬头问:“表哥,你当真要娶吉人姊姊吗?” “不好吗?”黑眸滚动着笑意,不答反问。 “当然不是,可是....” 眼前这场混乱,明明已经惨到不能再惨了,可吉蒂一想到往后的情景,却仍是忍俊不住,掩着袖子,噗哧笑了。 “姊姊醒来,一定又会再昏过去的。”吉祥也跟着笑。 有道是:不是冤家不聚头。 看来大姊和盛渊表哥,确实是有些“孽缘未了”。 从小到大,表哥最爱捉弄大姊,剪她的头发,抢她的纸鸢,故意把墨水撇在她新买的衣服上。大姊也不是好惹的,被激怒了,拳啊、脚啊样样来。 反正啊,见面就是吵不停,实在斗得太凶了,大姊本是温文小姐,偏偏一遇上他就变泼妇,又抓又捏又踢又打,什么荒唐粗野的事都干过。 如今,他们俩居然要成亲?! 想来就摇头,将来总不至于...杀掉对方吧? “表哥,你看姨丈会答应这门婚事吗?”吉祥蹙着眉,又开始烦恼了。 “不答应也得答应。”盛渊一派潇洒,自信满满地笑说:“你们俩放心,我家那边,我会处理的,你们照顾好吉人,还有聘金一千两,我回头便派人送来,你们别急。” 吉蒂、吉祥对看一眼,立刻噤声不语。 惠家情况艰难,她们急需用钱赎回爹爹,这些事,难道表哥知道了? “谢谢表哥。”吉蒂简单道了声谢。 吉祥则转头呼唤家仆,备妥座轿,准备送吉人回府。 街坊众人看了一场好戏,无不心满意足的逐一散去。 这场抛绣球招亲,连番事故,可说是峰回路转,高潮迭起,必将在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供大伙儿酒酣耳热之余,说上好几个月啊! 第三章 盛家,乌云罩顶。 “浑小子,我不是说要躲远点,小心别被绣球砸到吗?你好大的胆子,竟还给我冲上去,你你你你你……是想气死我吗?” 盛世嵩火冒三丈,气得吹胡子瞪眼,盛渊却一迳笑嘻嘻,搅着母亲肩头,肩并肩挤在一张罗汉椅上。 “人命关天,不然怎么办?她脸烂成那样,京城里人人都瞧见了,此番招亲不成,必定沦为笑柄,以后谁敢要她?” 他大手抱着母亲,俊眸粲笑。“娘,你说说看,吉人后半辈子都毁了,你舍得吗?” “那是他们家的事,你管她那么多!”盛世嵩闻言破口大骂。 “娘?你说呢?”盛渊充耳不闻,只摇着母亲问。 盛夫人叹了口气,眼巴巴盯着丈夫不停在敞厅走来走去,她看着看着,转着转着,心里既烦,头也晕了。 “若是吉蒂,吉祥也就罢了,可是……”盛夫人愁眉苦脸,“跟……吉人?你们合得来吗?”她喜欢吉人,但吉人和儿子从小吵到大,让他们结为夫妻,这样真的好吗? “家门不幸,真是秽气,秽气啊!”盛世嵩一个劲儿的长吁短叹,又是捶胸,又是顿足,说什么也不愿让宝贝儿子去娶惠家的女儿。 “我自己的老婆,我会管好她的。”盛渊好言安慰母亲。 “我可先警告你,聘金千两我认了,惠家休想再从盛家挖到一毛钱,否则我就把媳妇儿轰回她娘家,你们母子俩给我统统记住了。”盛世嵩历声搁下话。 “是,老爷子,你儿子我怎么说也是个道道地地的生意人,没好处的浑水,我是不会碰的。”盛渊摸着鼻子,一副虚心受教的模样。 “哼,你看女人的眼光就很差,什么生意人?我看还差得远咧!” 盛世嵩仍是愤愤不满,面对儿子的坚持,却也无可奈何。 盛渊这小子,从小就习惯独当一面,他聪敏过人,脾气执拗,脸上虽然堆满笑容,但可别被唬住了,以为他好摆布。 要知道,那只是拿来哄爹娘心软用的,不顺他,他可不会轻易罢休。 罢了,罢了,儿子坚持,儿子喜欢,儿子要娶,娘子是他自选的,终身大事,好坏自负,他并不想干涉。 盛世嵩仰天长叹,想到竟然要跟惠家结亲,真是孽障啊! 惠家,乌云罩顶。 “让桂老爷杀了我吧!” 惠老爷历劫归来,听说吉人的婚事,脑中一轰,腿软得站也站不稳。 大伙儿七手八脚的将他扶回房里,惠老爷只管倒在床上,镇日咳声叹气,直嚷着,“我老了,没用了,你们各自攒了钱,想往哪儿便往哪儿吧,甭管我这糟老头死活了。” “爹,大姐已经够难过了,您还说这种话。”吉蒂忍不住斥责。 惠老爷甩开额头上的冰冷毛巾,心头凄苦,直道:“为了一千两,把女儿卖到盛家去,我真是白活了。” 为什么偏偏是盛家呢? 好好好,盛世嵩可嚣张了,得了他最宝贝的大女儿,以后终日在吉人面前挖苦他,肯定得意非凡。 想到盛世嵩嚣张的嘴脸,他痛苦更甚。 吉人,吉人,宝贝女儿啊,是他害惨了她,命苦的女儿啊! “您别这么说嘛,大姐会伤心的……”吉祥没好气的瞅着爹爹,“姨丈并非狠毒之人,爹爹反应太过了。” 再说,表哥虽然爱和大姐斗嘴,但是个好人,加上姨娘一直都很疼爱她们,相信大姐嫁进盛家,应该不会吃苦才是。 待吉人幽幽醒来后,知道是盛渊救了自己,将要娶她过门,当场便傻了。 大夫瞧过她的脸,开了一些汤药和药膏,嘱咐她按时涂抹,她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根本不搭理人。大夫一走,她便把自己关在房里,呆若木鸡,不吃不睡,只瞪着铜镜发呆。 吉人有心事,谁都看得出来。 她和盛渊的婚事,不晓得她自己心头是怎么想的。 原以为她会大哭一场,觅死寻活- 结果呢,她倒象是被雷劈中,一下子劈傻了,成天懵懵懂懂,恍恍惚惚,痴痴傻傻的,宛如行尸走肉,回不了神。 另一头,男方盛家果然大聘小聘,如数备妥,并派遣媒人前来问名纳吉,行聘请期。 爹爹终于赎回来了,但,婚事要办得体面,却是大不容易。 “卖田卖地,无论如何都得办得风光,吉人不能再委屈了。”惠老爷心疼大女儿,如此和总管商议。 财务破洞一天大过一天,吉人终于如期出阁。 吉婚之日,大锣大鼓,冠盖云集。 两家长辈,面面相觑,无精打采。 自古道:吉人天相。 咱京城里的‘吉人’小姐,却是顶着一脸‘破相’出阁。 据说是仓卒准备婚事,每日忙得焦头烂额,作息不定,太过疲累,以至于面容还未恢复,为了避免盖头吹起,再度惊吓宾客,还特地在新娘盖头下,多加了一层薄薄的面纱。 前来观礼的宾客,莫不兴味盎然,暗自揣想:昔日闭月羞花,光艳照人的吉人姑娘,究竟‘破相’到何种程度呢? 坦白说,盛渊也很好奇。 桌案上花烛双双,吉人一身大红,酥手交叠,姿态闲静,乖乖顺顺的坐在新房床幛里,一切看似完美瑕。 揭开头盖,凤冠底下却只有一双杏圆妙目,冷冰冰地瞪他。 除了两丸眼睛,其他全被面纱遮去了。 盛渊忍笑往吉人身边坐下。 “丑媳妇总要见丈夫,你遮什么?”他伸手拉扯。 “我不要。”吉人连忙偏头躲开,使劲拍掉他的手。 “做什么?我从小就认得你的脸,不会笑话你的。” 她越是这样忸怩,盛渊就越是心痒难耐,越想一窥究竟。 热闹新房里,四只手劈劈啪啪地缠在一起,两人几乎扭打起来,拉拉扯扯,推来推去,吉人拚了命的左闪右躲,频频惊叫。 “不要嘛,我都说不要了!” 盛渊拧起两道俊眉,装模作样的威喝她。 “喂,我可是你丈夫,你敢这么大声跟我说不要?” “我偏偏要说,不要,不要,啊……” 吉人又羞又恼,可恨抵不过男人的力气,盛渊三两下子就抓住她的花拳绣腿,一把抓下面纱,吓得吉人拚命垂着脸,凤冠几乎快从头上掉下来。 “你这混蛋!”吉人羞愤欲死,她现在这张脸怎么见人? “乖,听话点,让我好好瞧瞧。”盛渊哈哈大笑,一手扶着摇摇欲坠的凤冠,一手托起她下颔。 飘飘帷帐,荧荧华烛,美人脸若明珠,明艳不可方物- 哪有什么破相? 盛渊默默凝视吉人,眉眼,唇角,都是笑。 她的脸,早已恢复了九成九,只剩下一点点细小斑点,像雀斑似的隐隐分布在脸颊上,看上去可爱讨喜,又没什么。 “很好嘛,明明美的很,遮它做什么呢?”低头冲着她笑,指尖温柔地滑过她脸颊。 “你看够了吧!”吉人推开他的手,难堪地红了眼眶。 什么‘明明美的很’,他又不是女人,怎懂得女人的心思? 在他眼里,她脸上的斑点根本没什么,可……可是,对她而言不一样啊。 她从来不曾如此狼狈丑陋,就是不想让人瞧见她这副模样。 为什么盛渊总是这么自以为是,这么为所欲为呢? “面纱快还我!”吉人伸手抢夺。 “不行,不要戴回去了。”盛渊才不让她得逞,高高扬起纱布,眨眼就塞进衣服里。 吉人死命瞪他,瞪得眼珠都快掉出来了,却拿他没辙。 盛渊反倒大刺刺的露齿一笑,好像在对她说:来呀,要就自己拿! 斗大的泪珠忽然滚落,吉人紧抿双唇,无奈又失落,心头一阵气苦。 早知道这场婚姻对她是全无好处……落在盛渊手里,从今往后,只能任人欺压玩弄,她还想指望什么?这混蛋我行我素,作威作福惯了,又从小看她不顺眼,他才不理会她的自尊呢! “会疼吗?痒吗?” 盛渊见她哭了,小心摸着她的脸,温柔得教人- 抓狂!他是不是有病? 不理会她心里的苦,反而关心她脸颊痛不痛。 吉人又哭又气的眯他一眼。 算了,面纱的事不计较,反正她再恐怖,再狰狞的丑态,他早就全看过了。这几天来,她吃不下,睡不着,满脑子都困着一件事。 “盛渊,我问你一件要紧的事,你能不能老实回答我?” “说说看。” 吉人惴惴不安绞着手,问:“你为什么要娶我?”他们从小到大,吵得还不够凶吗?他怎么会娶她进门?实在没道理呀! “嗯?”盛渊骚着头,仰天陷入思索,一时间……不知如何回应。 吉人切切看着他,又道:“怕我失足摔死,接住我就好了,为什么要娶我呢?你这样做,究竟安什么心?” 什么?安什么心? 盛渊啼笑皆非地瞥她一眼。“喂,奇怪了,是你自己要抛绣球招亲,抛给谁就嫁谁,哪来这么多问题?” “你说啊!为什么娶我?难道是想折磨我,娶我进来报仇吗?”吉人秀眉深锁,使劲儿推他肩头一把。 “你这女-”盛渊没好气的瞥她一眼。真是小看她,看她长得纤纤弱弱,没想到手劲儿还满大的。 “说啊,告诉我。”吉人瞠着一双秋水,盈盈注视着他。 哎呀,盛渊不耐烦的大手一挥,脱口说道:“不娶你又如何?当时你那张脸,京城一半男人都瞧见了,另一半没瞧见的,也会马上从别人嘴里听说。我不娶你,旁人嘴里会有好话吗?” “可就算如此……” 吉人一开口,盛渊立刻伸手打断她,又继续往下说:“这世上最可怕的,莫过于那些毫无根据的流言蜚语,三天之内,我保证你一定恨不得悬梁自尽,更别说还有谁敢上门提亲了。” 吉人明白他所言属实,只好闷闷的低着头,禁声不语。 盛渊口气稍稍软化了些,“反正爹娘也要为我安排亲事,与其娶个素未谋面的姑娘,倒不如将就点儿,娶你也不算太差,这样,你满意了吗?” “满意,满意极了。”吉人恍恍惚惚地喃道。 再怎么说,两人终究是从小一起长大,虽然小争小吵不间断,但说有什么深仇大恨,倒不至于。 盛渊也许同情惠家的处境,也许同情她当时的难堪,抛绣球那天,面纱忽然飞起,她真的是不想活了…… 他大概是看在过去的情面上,于心不忍吧! 倒不如将就点儿? 说的真好,她真的很满意。 只是,心头好像有什么东西破碎了- 到底是什么东西呢?她也说不上来,可能是……一些虚无缥缈,她从未真正理解过,就已经消失不见的东西吧! 一定很不重要的东西。 她连那些东西是否真正存在过,都怀疑的很。 盛渊仔细端详她,吉人面容苍白,好像快病倒了。 “啧啧啧,你看你这德行,难道我就不能真心想娶你吗?” “别说笑了。”吉人冷冷地蠕动双唇,仍是三魂不见七魄,压根儿就不相信他鬼话连篇。 到底什么意思? 真心娶她?难道刚刚全是说笑吗? 不,真心娶她才是笑话吧?他又想捉弄人了。 盛渊看出她的心思,不以为然的冷哼。“不相信就算了。” 吉人不开心,沉默也不动。 “你的脸让我再瞧瞧。”盛渊又凑近来,伸手托起她的脸。 她实在无心和他拉扯,于是顺了他,静静随他摆布。 这这这……实在太难得了! 盛渊轻轻的捧起她的脸,拇指细细滑过她脸颊上优雅的线条。 瞧她垂着长长的眼睫,朱唇皓齿,直是欲语还休。这番模样看在盛渊眼里,活脱便是一位娇怯害羞的新嫁娘…… 总算有点样子了! 他充满感情的看着她,喉结滚动,呼吸略略急促。 哪,这不是很好吗?若能永远这么乖巧听话,该有多好? “吉人……”他不禁叹息,接着,就失控了。 将她拉进怀抱,低头索吻,其实全都是一时迷惑。都怪她害他糊涂了,原本没打算进展得如此之快……他神智不清,晕陶陶想着。 他们可是打打闹闹长大的,吉人对他半点情愫也没有,心里只当他是哥哥-不不不,恐怕当他是仇人居多-怎么可能拜完天地,转瞬间就回心转意,心甘情愿做他妻子? 他也不想冒犯她的,谁教她突然这般乖巧,害他情不自禁…… 灼热地吮住她的唇,神智涣散得更严重了。她的滋味未免太甜美,唇瓣像是蜜糖掺了毒药,一沾上就无法自拔。他手臂不禁越收越紧,呼吸越来越急,激切需索,只恨不得将她揉入体内- “你你,你走开……”吉人气咻咻地推开他。 “嗯?”盛渊声音沙哑,迷迷茫茫看着她。 “离我远一点!”吉人见他抬起手,好像又要伸过来了,一时惊慌失措,连忙使劲狠狠推开他,力道之猛,差点没把他推到地板上。 “好痛!”盛渊终于清醒了,揉着肩膀喝道:“喂,从今以后不准你再动手动脚的,你不知道打人的女人有多恐怖吗?打着打着,会上瘾的,你想一辈子当个粗鲁泼妇吗?” “你你……不要靠近我。” “什么?” “求你了,等,等我完全好了再说。”吉人满面真诚的哀求。 盛渊冷冷看着她,她真的很害怕,两人相识十几年,他从没见过她这种小媳妇样。拚命缩着身子,又惊又怕,越坐越远,防贼似的…… 在她眼里,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男人?人面禽兽吗? “你过来。”大手拉着她的手腕,将她拉近了些。 吉人仍是推拒着,盛渊不理会,手一扬,便摘下她头上沉重的凤冠,起身将之搁在妆台上,又旋身拉她起来。 “你别动。”盛渊道。 吉人怔怔盯着他,盛渊目不斜视,冷凝俊脸,她反而不敢抵抗了,他除下凤冠后,又为她解开嫁衣,仔细脱下来扔到屏风上。 “换你了!帮我脱。” “啊?”吉人怔住。 “怎么,不懂得伺候吗?”盛渊低头一笑,黑眸暖洋洋的。 吉人兀自怔住地盯着他,忽然脸热心跳。 “快啊!”盛渊催促着她,吉人只好颤巍巍地伸出手。 第一次为男人解衣带,不免要往他身上靠近,盛渊……跟从前不一样了,肩膀变得好宽阔,像座山似的,每次呼吸,胸中的丘壑便跟着起伏震动。 站在他跟前,她突然变得好渺小,目光平视,仅仅只到他胸膛的高度。 盛渊,真正蜕变成一个成熟男子了,身上发散着阳刚的气息,已不再是她熟悉的儿时玩伴。 总算褪下婚袍,吉人屏着呼吸,忽然没来由的感到阵阵虚弱…… 她终究是个女人啊! “挺好的,不是吗?” 盛渊笑容灿烂,趁着吉人发傻,突然一个人手抱起她,举步走到床前,吉人娇呼一声,正要挣扎,没想到一转眼,盛渊将她安置在新床里侧,自己却退开了。 她惴惴不安注视他再度下床,吹熄了烛火,回到床上,放下床幔,规规矩矩的睡在她身边,似乎…… 新房里一片漆黑,过了好一会儿,眼睛才慢慢适应黑暗。 吉人凝视盛渊的侧脸,他闭着眼睛,唇角还有一丝浅浅的笑意。 好奇妙,他们真的成为夫妻了,以后,每天像这样枕在枕头上,转头就会看见彼此,他……他都没什么想法吗?他不会有乐意吗? “盛渊。” “嗯?” “你到底为什么想娶我?” “不是才说过了?” “不要这样,我又不是傻子,你说实话。” 吉人悠悠长长的叹息着。唉,她真的非常苦恼啊! “随便你想吧!”盛渊横着手臂,放在额头上搁着,嘴里喃喃念道:“哎呀呀,累死我了。” 吉人不满意,不满意却无可奈何。 无可奈何,却又有那么一丝奇异复杂的满足感…… 她默默咬着唇。 如此夜深人静,如此良辰美景,她终于肯偷偷对自己吐实- 其实,她根本不想嫁给盛渊以外的任何男人,她只是没脸对谁承认,没脸吐露心意罢了。 这辈子,她就只认识盛渊,只熟悉盛渊这个人。 不管两人怎么吵闹,他在她心头总是保有一个与众不同的位置,她也说不上来那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只知道自己永远不能承认,也不能开口去求…… 所以,她原本就收拾好心情,完全不敢奢望,孰料转了一大圈,居然能够如愿以偿…… 他们的缘分,好像是冥冥中注定的。 又好像真的应验她的名字-吉人,天相。 盛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一下子仰躺,一下子侧卧,搞得吉人心浮气躁。 “很晚了,别动来动去。” “我心情好哇!” 话是这么说,盛渊却古怪地干笑一声。 “你到底有什么毛病?”美眸瞟他一眼。 “我有什么毛病?”盛渊嘿嘿嘿嘿的,笑了又笑,笑里是无奈。 想他堂堂七尺昂扬大男人,身边躺着一个不识风情的小姑娘,两人同盖一条棉被,正经八百,规规矩矩地倒头睡觉……当然一点毛病也没有,他能有什么毛病?啊?啊? 吉人皱起眉头,他突然把双手枕到后脑勺,嘴里没头没脑的念起一串成语- “良辰美景,花好月圆,珠壁交辉,洞房花烛,诗詠河洲,喜溢庭柯,琴瑟友之,钟鼓乐之,美人在怀……” “吵死了,”吉人低咒一声,骂道:“你想吊书袋,怎么不去书房?半夜三更,拜托行行好呗!” “我睡不着……”他大掌拍着额头,大叹一声,又转头问她,“吉人,你睡得着吗?” 废话,她可是生平第一次和男人同床共枕,怎么可能睡得着? 吉人转过身子,不理他,不看他。 盛渊忽然从床上坐起来,伸长脖子仔细观察她的睡相。 “吉人?不会吧?你睡着了?”明知道她根本没睡,他还故意装傻。“真的睡着了?睡着了吗?” 逗了半天,吉人硬是不睬他,盛渊只好睡回自己的位置,哈哈哈哈的对自己笑说:“你啊,一定不晓得我有多开心……” 他是不是有病? 吉人默默抿着嘴,打定了主意不吭声。 倘若和他拌起嘴来,整晚都不能睡了。 第四章 天气湿湿凉凉的,清早刚飘过一场细雨,曲桥底下绿波荡漾,鱼儿正扭着尾巴,悠然游过桥下。 鱼儿鱼儿真快活,半点不知愁。 吉人撕着手上的馒头,一点一点往桥下丢,鱼儿们很快便聚成一堆,色彩斑斓的鱼身在水中转个不停,煞是好看。 盛渊远远注视着她,吉人恍若未觉,偶尔摸摸脸上的面纱,时时不心,生怕它不小心掉下来。 有这么重要吗?不过就是些芝麻粉、绿豆渣般的小斑点,淡得几乎大白天打起灯笼,仔细贴近了瞧才能找到,她这般重视容貌,似乎有点可笑吧? 他悄悄凑过来和她一起倚在栏杆上。手,痒得慌啊…… “你躲在这里啊!” “嗯。” “在做什么?” “你不是看见了吗?”吉人淡淡应了声,冷冷的。 讨了个没趣,盛渊撇撇嘴,把手里一包油纸包裹的东西送到她眼前。 “呐,拿去。” “是什么?” “桂花糕,珍异堂买的。” “你自己吃吧!”她依旧懒洋洋的,无论如何就是提不起劲。 “我又不吃这个,要给你才买的。”盛渊皱眉,瞧她这副爱理不理的模样,心头不禁暗暗蓄起一股恶气——这可是她一向爱吃的东西,他为了哄她才买的。 “那,就搁着吧!” “你——” 盛渊瞠目瞪着她,瞪着瞪着,忽然扯开唇角,冷冷睇着她笑。 “你到底在闹什么脾气?这个不吃,那个不吃,这个家到底谁惹你了?得了千两聘金,身无长物的嫁过来,家中大小事物不必你做,竟还敢让长辈操心……怎么,娶你进门,婆婆反而还得看你脸色度日,你就这么了不起,都不觉得自己太过分了吗?” “你……”吉人回头狠瞪着他,脸上一阵青一阵红,最后变成完完全全的惨白,“你、你胡说什么?”她大受打击。 “想想我娘亲,也就是你婆婆吧!她是怎么待你的?你老是垮着脸,她看了心里舒服吗?我娘还以为我欺负你。” 大白天的,忽然差人把他从商铺里叫回来,说他新婚不久,撇下娘子不管,害她整天失魂落魄,早上起床后,问吃什么都没胃口。 商铺里上上下下,人来人往,从客人、伙计、到总管,哪个人不是竖直了耳朵偷听。每个人听完了,都不怀好意的盯着他直笑,害他只得撇下正事,急匆匆赶回来。 想到她什么都没吃,还特地绕远路买她爱吃的零嘴。 结果呢?哼,她根本懒得理他嘛! 若得婆婆忧心忡忡,她还真是个好命的媳妇儿。 吉人蹙着秀眉,低声道:“我没这种意思,回头我会和姨娘,不,是婆婆……反正我会说清楚的。” “光说清楚有什么用?”盛渊鼻孔喷气,气呼呼的。 又不是要她解释什么,他是要她吃! 说着,又把糕点推到她眼前,喝道:“还不拿去——” “我不要,我不想吃。”吉人闷闷的抿着唇,她又没叫他买,她干么摆出这副盛气凌人的模样?她本来就没食欲,如今更不想领他的情了。 “叫你拿就拿,摆什么脸,还以为自己是公主啊!” 盛渊真的生气了,为了包甜食和女人家推来推去,像什么样子。 吉人眼眶一红,满不情愿的接过油纸包,却不料手一滑,整包糕点掉落一地,油纸包散开,里头的糕点也全摔碎了。 “呃!”两人同时错愕。 “你是故意的吗?”盛渊脸色铁青。 吉人瞪他一眼,只好蹲下来捡拾。 清晨刚下过雨,地上湿湿滑滑的,沾染水气的糕点马上化开了,她忙着捡起还算干燥的部分,盛渊看了,心头只有更气。 “算了,搞得可怜兮兮,想做给谁看?”他粗鲁的拉起她,不由分说,便扯着她的手臂,快步离开曲桥,往外厅方向走。 好痛,吉人满心不悦,皱眉跟上他。 “你要带我去哪里?” “出门一趟。”盛渊没头没脑的丢一下句。 “我不要出门……”她闻言惊愕地停下脚步。 盛渊根本不理她,揣着她的手臂继续往前走,吉人扭着手臂试图挣扎,他便摘掉她脸上的面纱,笑嘻嘻地说:“这个,我就帮你保管了。” “啊!面纱还我。”吉人更慌了,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教她顶着这张脸出门,她还宁愿死了算了。 “你已经恢复了,不必再遮着脸。”盛渊笑得眉飞色舞,早就想拉掉这块碍眼的东西了。 “谁说的!”吉人几乎尖叫,“面纱快还我!” 原以为他长大成人,接手家里的事业,个性总会变得成熟稳重些,至少不会再像儿时那般爱捉弄人了,想不到他死德行还是一点都没改。 他把面纱拿在手里转来转去,吉人抢不过他,气得脸红耳赤,简直气炸了。 “少爷、少夫人好!” 几个丫头端着托盘经过,吓得吉人连忙把脸埋进盛渊怀里。盛渊下意识搂住她,霎时芬芳满怀。 他微微一愣,接着仰头大笑,“哈哈哈哈……” 丫头们面面相觑,行了一礼,便匆匆离开。 吉人窘得抬不起头,盛渊开心得不得了,搂紧了她,还戏谑地笑说:“好好好,想躲就随时躲进来,躲这里可以。”说着,笑声隆隆。 “混蛋!”她握起拳头,用力捶打他。 这举动看在盛渊眼里,宛如猫儿撒娇似的,他根本不放在心上。 吉人气鼓了脸,早知道,这场婚姻吃亏的定是她。 无奈又无奈,她最后仍是被盛渊拉了出去。他这人,只晓得我行我素、横行霸道,完全不懂得尊重人…… 梦山楼,京城里一等一的食楼茶馆,绕着小巷弄进去,入口隐蔽,入门之后却是柳暗花明。主人巧手打造出山月怀抱的雅致风情,其间绿竹碧水、菊花梅树,令人一见忘忧,留恋忘返。京城权贵,时常聚集于此。 盛渊命店家准备一间隐蔽的厢房,倚在窗边,可欣赏底下的小桥流水,底下的人却不容易发现他们。 这样的地方,连吉人这样的闺秀小姐都不大容易进来。因为是姑娘家,这种公众之地,当然不是该她来的。 没想到盛渊一点儿都不拘礼,于是乎,好奇心立即战胜一切—— 自面纱取下后,便一直畏畏缩缩、低头遮掩的吉人,待侍女们退下后,便忍不住兴致勃勃的四处盼看,什么郁闷心事都抛到脑后。 “哪,这样多好,”盛渊冲着她笑,“不要整天心事重重的,我娘看在眼里多难过。” 吉人惊讶地回眸横他一眼。 他脸上笑意深浓,神情是……近乎温柔的凝视她。 她心慌意乱的别开脸,低头思量,不禁暗暗点了个头。 婆婆疼她,当她是亲生女儿,吃的、用的,全给她张罗最好的。 早上盛渊一出门,婆婆就派人来给她最制新衣,衣箱里的衣物早就堆叠成山,妆枱上那些胭脂水粉、珠钗首饰也都是最上等的新色珍品。 过去娘家兴旺,她原本就是这般奢华,姨娘只是想满足她。 可惜现在,她已经没心思在这上头了。明知道娘家处境艰难,只有她一个人吃好用好,天天对着山珍海味,她怎么好意思安心享受呢? 她也不愿意跟婆家诉苦,公公和爹爹关系不佳,她怎能一过门,就嚷东嚷西,活像要跟婆家讨钱去接济娘家似的,这她真的做不到…… 心怀忧虑,又不敢启齿,心情自是苦闷了些,却没想过婆婆的心情,害她老人家担心了,真是不孝。 而盛渊……也挺无辜的。 “回头我会解释清楚,你没欺负我,我不会再害你挨骂了。” 扇睫低垂,吉人暗自下了决心,以后就算装也要装出笑脸,自己的忧郁,何苦倾倒在别人身上,弄得婆家不安宁呢? “你以为我……”以为我怕挨骂吗? 盛渊忍着气,他只是不愿见她愁眉苦脸,她到底懂不懂啊! 不一会儿,侍女们鱼贯端着托盘进来,为他们摆放碗筷菜肴。 话语一歇,吉人便转头欣赏窗外的景致。 远处一阵嘈杂声传来,几个文人惬意地走过桃树旁的石子甬道,嘻笑连连,挥扇摆袖,满面春风。 吉人眯起眼,倾身瞧去,似乎颇觉讶异。 “怎么了,在看什么?” “那边那个人,穿着紫色袍服,被人簇拥着,走在石子路上那一位……怎么瞧着好眼熟啊!”她指向一个男人。 “嗯?” 盛渊顺着她所说的方向看去,那个紫袍文士,生得面如敷玉,风流闲雅,颇有女态……活脱像是女扮男装,未免太过美艳了吧! 吉人蹙起眉头,专注地相着那人,盛渊冷冷看着她,薄唇微扬,却不作声。 “真的,好像在哪里见过……” “‘盛’夫人,敢问见过又如何呢?” “只是好奇而已,不行吗?”吉人瞪他一眼,便转头点了其中一位侍女问道:“姑娘,我瞧底下那群人好热闹,他们是什么来历?” 侍女微笑回答,“新科状元出炉啦,小姐还没听说吧?听说原本是个穷小子,姓兰名樕。” “兰樕?”吉人掩唇惊呼。 “是啊,”侍女又笑,“楼下那些贵客,全是今年科举的新科进士,头头那一位,您刚刚指的,就是新科状元郎。” “原来……”吉人不可思议地瞪着前方,飘飘然、茫茫然,明明前面对着盛渊,却根本不是在看他。 盛渊忍不住问:“你认识他?” “是啊,”吉人忽然笑了,笑容灿丽如花,“有一天,爹爹捡了一个穷书生回来,说他是外地人,钱包被小贼扒了,身无分文在街上流浪,爹心想,多一口饭也不花几个钱,便让了间破柴房给他念书。那书生用功得紧,每天关在柴房里苦读,后来连爹爹也忘了这回事,我和吉蒂、吉祥,觉得他笨头笨脑挺有趣,倒是常捉弄他。” “后来考期接近了,他说要独自到山寺中苦读,就拜别了我家离去。那时候吉蒂还在背后嘲笑他,说他八成害怕科举,逃之夭夭了。说什么苦读,恐怕也是假的,无端端赖在咱们家里,白食了这么久。”吉人眼儿弯弯,美眸灿然,回想过往,说着说着,脸庞甚至升起一片嫣红。 “哗,居然是状元……”她啧啧称奇,不住赞叹。谁想得到呢?那书呆傻傻的任她们姊妹取笑了一年多,想不到是这样的人物啊! 盛渊食指敲着桌案,仔细瞅着妻子。 说起这位状元郎,她脸上神情可真是精彩呐!一会儿乍惊乍喜,一会儿含羞带怯,宛如谈起自己倾慕已久的情郎似的。 “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都不知道……” “你不在京城里嘛!”吉人伸舌笑说。 是吗?盛渊举起茶碗低头嗅一阵,黄澄澄的茶液落喉,舌尖却没什么味道。 想唤人再来两壶烈酒,侍女们早就摆上菜肴一一退下了,麻烦。 “吃吧!”他随口说道。 吉人不感兴趣的扫视一遍,“我早就说我没胃口了。” 盛渊愠怒地抬眼瞪她,凌厉的黑眸没有一丝温暖。 聊起状元郎,就眉飞色舞,回头对着他就百般无聊,是吗? 没胃口是吗?那敢情好,他盛某人专治没胃口。 他突然大掌探向吉人,一把按住她的后颈,手劲一使,便将她整张脸扯过来。吉人吓了一跳,他倏地压降下来,嘴唇覆住她的,伸舌挠开她的唇瓣,口中的茶液便流向她嘴里。 “咳咳、咳……”吉人又捶又打的推开他,气得满脸通红,不住骂道:“你做什么呀?脏死了。” “脏不会死,不吃才会死。”盛渊毫无愧色,面无表情的看着她,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我的嘴巴,不管什么菜肴都能喂,你究竟是要自己吃呢,还是我来效劳?” 吉人气得握紧拳头,簌簌发抖,差一点又要哭了。 “你——离我远一点。”她真的没胃口,他干么非逼她吃不可? “远一点吗?”盛渊嘻的一笑,老实不客气的往她身边挪近了些,嚣狂至极扬起嘴角,“哪,够不够远?” 这混蛋,生来就是要折腾她的! 吉人噙着泪光,不情不愿的拾起筷子。 难吃死了,什么梦山楼,这是她生平吃过最难吃的东西—— 啊啊啊,谁来把盛渊拖出去,割他一条臂膀,好煮来下酒啊? 见妻子对他生气,注意力全在他身上,盛渊开心的笑了。 归宁日。 盛夫人一早就备妥了红包、礼品,交付给盛渊,又仔细叮嘱媳妇,“反正两家住得近,来去方便,你们就不必急着赶回来,多陪你爹爹说说话,也记得叫吉蒂、吉祥时常过来走动,咱们派轿子去接也行。” “娘……”吉人心头温暖,忍不住挨上前抱了抱。 盛夫人笑得合不拢嘴,直念着,“好好好,快去吧!” 盛渊笑了笑,登上坐轿,吉人上来后,仍然依依不舍的挥别婆婆,心中洋溢着满足。 “干什么这样?”盛渊摸着鼻子取笑道:“跟婆婆分开一会儿,好像几年见不着面似的,丢不丢人啊!” “唉,”吉人闻言夸张地大叹一声,“别的姑娘家出嫁,都是丈夫亲、公婆恶,只有我是反着来,丈夫差公婆差得远了。” “嗄?”盛渊瞥她一眼,好气又好笑,“我有这么糟?” “糟是不至于,总的来说,就是缺了点德。”而且从不理会她的自尊、横行霸道、粗野无礼、自以为是、目中无人、整天把捉弄她当情趣、羞辱她当乐趣、惹她发火当兴趣……除此之外,倒是没什么不好的。 “了不起!”他搔搔耳朵,竖起大拇指,“娘子聪慧美貌,口齿伶俐,真是世间少有、难能可贵的贤妻啊!” “好说。”吉人别开脸,懒得理他。 斗着斗着,惠家到了,幸而火药味儿不浓,两人相扶下轿,立刻分别站往两边,一个拚了命猛搧袖子,一个撇嘴蹙眉、满脸不悦。 两人大口呼吸新鲜空气,郁闷消解,精神顿时一爽。 惠家大门缓缓开启,惠老爷、惠家姊妹等迎了出来,乍见他俩“情不投、意不合”东张西望,各自站得远远的,都不觉得意外。 尴尬的寒喧几句,惠老爷便拉着盛渊去书房里谈生意经;吉蒂,吉祥则簇拥着吉人,姊妹们躲到吉人昔日的闺房里闲叙。 “姊姊,你跟表哥……你们没什么事吧?”吉祥小心探问。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他仍是那副德行,有什么好说的?”吉人闷闷地抿嘴说道。 “嗄?那不天天吵架了?”吉蒂暗自咋舌,“没打起来吧?” “都成家立业了,打什么呢?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夫妻俩打得头破血流,像什么样子?”吉人低头闷笑,“就是时常呕气,不过都是小事,忍一忍就算了。” “姊,你变了。”吉祥偏头望着大姊,宁定的黑眸,炯亮有神。 原以为大姊气盛,嫁给表哥,夫妻恐不和睦。 如今看来,好像是多虑了。 天底下的夫妻百百种,有相敬如宾的夫妻,有如胶似漆的夫妻,当然也有像大姊和表哥这样的斗气冤家。 或许,吵吵闹闹也不是什么坏事,看大姊的气色就知道了。脸颊如桃花盛放,比从前还要娇美艳丽,说起表哥的神情,又有精神又妩媚,一时嗔一进怒,哪像有什么深仇大恨?说是打情骂俏还差不多呢! 吉人耸肩笑说:“婆家不比娘家,姨娘待我越好,我越不愿让她心烦,只好多忍让了。” “那……周公之礼呢?”吉蒂粘起眼睛笑问:“怎么样呀?” 吉人闻言轻咳一声,忽见吉祥也不怀好意地眨巴眼睛看她。她不禁失笑,举起双手各推了两位妹妹一把。 “两个死丫头,没嫁人的姑娘家,亏你们好意思问,我都脸红了呢?” “到底怎么样啊?”吉蒂才不在乎,摇头大姊又问。 “还没有啦!”吉人没好气的横她一眼。 “什么?怎么可能……”吉祥古怪地皱起秀眉,“为什么没有?” 吉人这会儿是真正脸红了,期期艾艾、口齿不清地说:“洞……洞房那天,我的脸还没好嘛,就求他晚一点再说。” “然后呢?”吉蒂追问。 “什么然后?然后他就答应了呀。” “可你的脸分明已经好了呀,怎么还不……” “有点别扭吧!”吉人捧着热脸说道:“我们本来既是兄妹,又是仇人,忽然要……想来就……”越说,声音越小,到后来几乎不可分辨。 吉祥双手掩嘴,吃吃笑了起来,“这下姨娘可要着急了。” 吉人神色一凛,忽然正色问:“家里的情况还好吗?” “就是那样子嘛!”吉祥和吉蒂对看一眼,只含糊带过。 今儿可是大姊归宁,何苦说这些心烦的事呢? 吉蒂和吉祥早有默契,大姊已经是盛家的人了,今后公婆家里还有许多得适应的,和表哥之间也需要时间磨合。娘家的事,大姊已尽了最大的心力,今后万万不能再让大姊操烦了。 妹妹们突然保守起来,吉人分别看着她俩,心头有数,只得叹息,从怀里拿出一包红包。 “这个,你们偷偷拿给总管伯伯,别让爹爹知道。” “这是……” “我公公给我的,说是归宁给的红包。我看了看,金额不少,想推辞回去,公公却发了顿脾气赶我回房。这笔钱,当作给你们的红包实在太多了,姨丈到底是什么意思,你们也该明白吧?” 吉蒂两人听了,均是垂头不语。 吉人又道:“爹爹若是知道,颜面定是挂不住的,你们直接跟总管伯伯商量怎么用吧!”她出阁时,爹爹做主花了不少钱,这里或可填补一些。 姊妹们又聊了一回,不多时,丫头来报,说是回门宴席准备妥了,请姑娘们到前厅去,这才不说了。 “你们先去,我想跟厨娘大娘打声招呼,说几句话,晚点儿就来。” 妹妹们点头答应,吉人便转头往后院厨房走去。 娘亲走得早,爹爹忙于经商,她们三姊妹能够平安健康的长大成人,都是厨娘大娘平时殷勤照顾。厨房大娘原是吉祥的奶娘,就像她们的亲人一样,此次归宁,不能不问候。 来到后院,却只见几个奴仆、丫头在里头忙进忙出,没见到大娘的身影。吉人找了一圈,正要放弃离开,熟料最远处的一间空柴房,房门突然呀地一声开启,里头走出一位衣衫破旧的俊秀书生。 “兰樕?”吉人惊讶地迎上前,“你不是兰樕吗?” “大小姐。”兰樕微微一笑,恭敬地长揖到底。 如今的兰樕,已非从前的吴下阿蒙,她岂敢受他大礼呢? 吉连连摆手,直呼不敢,“我还以为自己眼花,你不是考上状元了,怎么还偷偷窝在这儿?” “呃?” 兰樕不料吉人已经听说了,俊颜错愕。 “原本是为了大小姐,现在……我也不晓得,只是想暂时躲起来,思索一些要紧的事。” 吉人眨巴着美眸,十分不解。 “原本是为了我?这话如何说起呢?” “没什么,已经没事了……” 兰樕深深注视着佳人,低咳一声,才迟疑地说道:“我考取功名,本来是想回头向惠老爷子答谢一番,也顺便看看你们,没想到……你居然成亲了。” 说到这儿,语气竟有些失落——兰樕心头一惊,立即警觉失态,匆匆住口。 “是啊,我的婚事在京城里闹得沸沸扬扬,你都没听说吗?” 幸好吉人丝毫未觉,提到自己的婚事,便扬起苦笑,还打趣说着,当时若不是盛渊,此时此刻,她早已成了一缕幽魂。 兰樕摇摇头,“我忙着准备应试,一从山寺下来,就直接进考场了。” “是呀,应该是吧!” “听其他人说,新姑爷和大小姐,感情并不和睦?” 什么呀,她和盛渊的臭名,已经传遍千里了吗?娘家的人就算了,连兰樕也晓得? 吉人甜甜地说:“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跟现在如何相比呢?” “是,说的也是。”兰樕尴尬地暗自懊恼,他是哪根筋不对了,怎么尽说些不得体的话呢? “吉蒂她们知道你回来了吗?大娘晓得你考取功名吗?”吉人心情极好,想到爹爹资助过的书生如此争气,就忍不住为他高兴。 “没有,我还没说,也请小姐休提。”兰樕欠身,“惠家只有厨房大娘知道我回来了,还没见过二小姐和三小姐。” 吉人依言点点头,“你总是神神秘秘的,不过,还是恭喜你了,今后请多关照啊!” “不敢当,兰樕多蒙照顾,绝不敢忘记惠家大恩。” “说什么大恩我们又没做什么,”吉人笑眯了眼,温婉谦逊地说道:“那柴房一向是空的,想想真是委屈你了。只有厨房大娘真心为你着想,每天半夜特地为你煮宵夜,你要报恩,就去报答大娘好了,跟我们惠家一点关系也滑。” “小姐客气了。”兰樕又揖了礼。 正说着,他突然扬起脸,眼神落在吉人身后。 吉人疑惑地跟随兰樕的目光,转头见盛渊正慢慢走近。 “你在这里做什么?”盛渊走到她跟前停下,眼神只看着她。 “呃,我……”吉人迟疑着,瞥了兰樕一眼,不晓得该透露多少。 兰樕率先躬身行礼,垂头道:“姑爷好。” “嗯。”盛渊低应一声,便不再理会他,专注看着吉人,淡淡说道:“吉蒂她们到处找你,说大娘被请到前厅了,快过来。” “知道了,我们一起过去。”吉人准备离开,随丈夫走了两步,忽又转过身来,不确定地询问兰樕,“那,你仍要住在这间空柴房吗?我可以唤人帮你安排好一点的住处,家里的客房还多着。” 兰樕摇头,“无妨,好歹住了一年多,总是熟悉点儿。” “真的吗?”未免太委屈了他这新科状元。 吉人心中不安,盛渊却不耐烦的喝道:“喂,你要不要走?” 兰樕闻言,头垂得更低。 吉人瞪了盛渊一眼,有外人在场,不便发作,她只好闷不吭声,默默随他走了。 “到底急什么呀!”绕过几处回廊,确定兰樕听不见了,她立刻停下脚步,瞪着盛渊怒斥,“你明明知道他的身分,何必对他端架子呢?你们生意人不是最懂得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吗?”哪有人像他这样不懂人情世故的? “生意人?我是生意人,难道你也是生意人吗?”盛渊冷冷地横她一眼,讥诮地一笑,“是啊,真是失礼,看来好像打扰你了,和状元郎聊得开心吗?” 吉人眼波无奈地转到一边,懒得和他吵架,只淡淡提醒,“那个人,肯定是有什么苦衷才要暂时藏在这里,爹爹妹妹们都还不知情,劳烦您嘴巴拴紧些。” “啧啧,真是用心良苦啊!” 盛渊这番明褒暗贬的“大力称赞”,吉人岂会不懂? 但宴厅就在前面,眼下实在不宜争辩,她只好压下心头怒火,平心解释。 “只是给人方便嘛!他在惠家住过一年多,并不是什么坏人,你别老用种眼神看人。” “我说了什么吗?”盛渊摸摸鼻头,朝她灿然一笑。 “你……”拿他的赖皮没辙,吉人抿唇不语,伸手拉着他袖子,免得他越走越快、越来越远。 什么嘛!小心眼的家伙,真是不干脆,生气就生气,吃醋就吃醋,要发脾气就全发出来,这样棉里藏针的,她会很累耶! 第五章 何必生那么大的气,为了区区一个外人? 吉人百思不得其解,归宁回来后,盛渊看她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爱理不理,冷冷淡淡,见到她总是紧紧闭着嘴巴,真正有事,才勉强交代几句,没事就离她远远的。每天三更半夜才回房,想和他多聊几句,就干脆板起脸,来来去去尽是那几句:“没什么”,“不知道”,“想睡了”,“没事儿。” 没事儿才怪!谁都看得出他的古怪,婆婆还私下拉着她问:“你们俩吵架了?怎么吵的?闹了好多天。” “没吵架,连拌嘴都没有,我见到盛渊的时候越来越少了……”吉人闷闷咕哝着。她才委屈呢,天天拿热脸去贴他的冷屁股。 “还喊盛渊?该叫相公才对。”盛夫人伸手点了她额头一下,慈爱又和蔼地教她,“称谓看起来是小事,却最容易影响思虑。你口里要敬称相公,心中才会真正把渊儿视为丈夫。一直盛渊、盛渊的叫,好像还是表兄妹似的,你们难道是普通的表兄妹吗?要记得,现在可是夫妇了,嗯?“ “是,娘。”吉人摸摸头发,唇角扯开一朵甜笑。 盛夫人疼爱地掐掐她脸蛋,又说:“瞧你,就是得叫这声‘娘’,咱们才真正亲近,不是吗?” “是,娘——”吉人笑容灿烂,嘴里那声“娘”,喊得更甜蜜了。 闲聊中,丫头突然来报,“少爷刚刚回来了,现在往书房里去呢!” “这么早就回来了?”吉人霍地抬起脸,一听说盛渊人在书房,便开始坐立难安,身子动了又动。 盛夫人微微一笑,便道:“你去吧,找他问个清楚,到底不高兴什么,总得说开了才明白呀!” “那好,我先走了。”吉人起身行了一礼,眼角瞥见丫头们纷纷掩起嘴儿窃笑。 哎,顾不了这么多,吉人脸颊一热,连忙急匆匆地跑开。 她都快闷死了,盛渊这般冷漠,搞得她一颗心七上八下,既是一对夫妻,又像两个陌路人般生活,谁受得了呢! “盛渊……” 一脚踏进书房,桌面上积案如山,盛渊眼前摊着两本册子,他两手各按着一本,好像在比对什么,听见吉人叫唤,也不抬头,只淡淡应了声,“嗯。” 她抿着唇,踱到他跟前,“你在忙啊?” “嗯。”他依然冷冷的,看不出是有心冷落她还是无意。 吉人默默瞅着他,明明是一肚子话,却半个字也说不出口。 他忙得很,根本不愿意搭理她,从她跨过门槛,他一共只对她说了两个字,瞧也不瞧她一眼,意思不是很明显吗? “没事就出去吧!”盛渊又道。 无端端又赏她六个字,吉人顿时难以消受,又更呕了。 “谁说没事的?” “那说吧!” 说……要说什么好呢? 吉人举棋不定,好想弄清楚他为什么这么古怪,为什么阴晴不定,为什么无故冷落她……偏他一副想轰她走的模样,她实在不知如何开口。 可叫她不发一言,就这么默默离开,她也办不到。干脆随口扯些无关紧要的闲话—— “盛渊,我老是喊你盛渊,会不会不高兴?” “不会。” “我啊,刚刚和婆婆聊天,娘要我以后改叫你相公,又说我嘴里不改口,心里也不会跟着改,以后仍旧把你当表哥,就不会把你当作真正的丈夫了。” “嗯……哼。”盛渊忽然瞥她一眼,目光才又回到册子上。 好像有点儿兴趣了,吉人心头惊喜,又接着说:“娘的话虽然没错,可我连名带姓的喊你,喊了这么多年,早就喊惯了嘛!忽然叫你……别的,听起来多肉麻,你说是不是?” 盛渊讥诮冷哼,“没那种意思,当然叫不出口。” “嗄?你说什么?”她不懂。 “没事。” 盛渊又闷闷地合紧嘴巴,吉人蹙起眉头,食指敲着桌面。 “怎么会没事?”好不容易抓了一条小辫子,她立刻逼过来问:“你刚刚明明说‘没那种意思,当然叫不出口。’那是什么?” 盛渊没好气地横她一眼,“你真想知道?” “你说啊!” 吉人有恃无恐地扬起下颚,盛渊只好冲着她冷笑。 “光是说,你不可能懂的。” “那你说怎么办?” 盛渊这下是真正被她惹毛了,推开案上的册子,往后仰在椅背上,目光炯炯地看着吉人。 “过来,先过来我这儿。”他倾身握住她手腕,使劲将她拉到自己腿上,吉人自然吓坏了,但任凭怎么挣扎反抗都没用。 “欸,你、你做什么?”救命,她只是要个答案罢了,干么嘴巴说不行,非得这样动手动脚的? 吉人脸红耳赤的扶着他肩膀,盛渊没理会她的抗议,反而收紧双臂,还抱得更紧。 “别动了,没用的。”他低笑着,凑过脸来,和吉人几乎鼻子碰着鼻子,吉人吓得快断气了,他却露出久违的笑容,温柔凝视着她,“你,问过你自己没有?” “问问……问什么呀?”她羞得抬不起头。 盛渊却一寸寸逼近,又问:“在你心里,我究竟是个男人,抑或……只是个哥哥呢?嗯?” “啊?什,什么?”吉人脑中乱成一团,他离她这么近,她哪有办法好好回答呢?他到底说些什么,什么男人,什么哥哥,她怎么都听不懂。 “不知所措吗?很不自在吧?” 他邪邪地扬起笑脸,代她大叹一声,又仿照她的心思,说出她的意思,“你一定常常希望我永远不要这样动手动脚的轻薄你,不要这样接近你,害你手足无措……”说着说着,好整以暇地捧起她脸蛋,像在欣赏一件美丽的瓷器,食指徐徐擦过她的唇。 “如果所谓夫妻,就是像我们现在这样天天斗嘴吵架,日子不是有趣多了,是吧?”望着她,俊眸含笑。 “我、我不是……我没、没……”吉人支支吾吾,惊恐地瞠着美眸。他他……他到底想做什么? “你没这么想过?”盛渊夸张地摇摇头,大掌极其缓慢地从她肩头一路滑下来,“那是我误会了?真的吗?”搂着她腰,先是朝她灿然微笑,接着低下头,呼吸暖暖地吹在她细致的颈项上,薄唇几乎碰到她耳垂,“我可是个男人,你知道什么是男人吗?嗯?” 吉人气坏了,他根本只是在捉弄她,没事在她身上摸来摸去,尽说些稀奇古怪、教人听不懂的浑话,“够了,快放开我!” “为什么?我才要开始而已……” 盛渊作势吻她,却不料吉人突然伸手推开他的脸,还捶着他的肩膀,连声骂道:“混蛋,你走开,还不放开我!” 他手一松,吉人便快快从他身上跳下来,气急败坏的飞奔而去。 目送她逐渐离开,盛渊整顿衣袍,注意力随即回到帐册上。 吉人的反应,他毫不意外,每次想接近她,她都这样激动,说什么也要逃开。这丫头身上,丝毫没有一点点身为人妻的自觉,成亲之前,恐怕也没人能够合宜的教导过她。 嗤,真是不知好歹的小姑娘,遇上他算她运气好,换作是别的男人,怕不早就霸王硬上弓了。 眼前忽然闪过她和兰樕相谈甚欢的笑脸—— 怎么她在状元郎跟前,就忽然娇滴滴的,一颦一笑,反而更像个真正的女人呢?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死盛渊,王八蛋,从小欺负她到大,现在还跟几年前一样,动不动就轻薄她,吓她,这样到底算什么嘛! 吉人冲回房里,抱着枕头大哭一场,哭着哭着,却又不得不想起盛渊刚刚说的—— 在你心里,我究竟是个男人,抑或……只是个哥哥呢? 你一定常常希望我永远不要这样动手动脚的轻薄你,不要这样接近你,害你手足无措……如果所谓夫妻,就是像我们现在这样天天斗嘴吵架,日子不是有趣多了,是吧? 不对不对,她才没这么想,那都是盛渊胡说八道! 她擦去泪水,霍地直起身子,想起她刚刚推开盛渊,脑中忽然乱成一团。 如果她没这么想,那盛渊碰她又有什么不对?她为什么反应这么大? 所谓丈夫,不是想做什么,都可以吗? 吉人怔忡,身子一阵冷又一阵热,枕头抱在手上,越抱越紧。 如果她和盛渊……不不,那怎么行?盛渊第一次吻她的时候,她整个人都软了,心脏差点儿停止不动,好可怕,她真的不想要啊! 可是,做妻子的可以一直拒绝丈夫吗?可以……盛渊生气怎么办?将来纳妾怎么办?她怎么能说自己不要呢? 吉人烦闷不已,一个人关在房间里,越想越是害怕,偏偏又理不出头绪,整个白天就这么恍恍惚惚的度过。及到夜晚到来,更是心慌,天色一暗,就匆匆逃到床铺内侧,面着墙壁睡下。 结果盛渊整晚没有回来,她失眠到天亮,一点食欲也没有。 才一天,人就消瘦了些。往后更是足不出户,只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哪儿都不去了。 盛渊则是夜夜睡在书房。 如此一来,夫妻俩分房的消息立刻传了开来,隔不了几天,连盛世嵩都被惊动了,特地召来儿子盘问:“到底怎么回事?吉人竟整天失魂落魄的,你究竟和媳妇儿说些什么?” 盛渊摸摸鼻子,只说:“别担心,我会处理的。” “等等,还有一件事,”盛世嵩心念一动,突然想起了大事,“你们俩……到底圆房了没有?” “这件事,也会一并解决的。” “嗄?那就是没有了?!” 盛世嵩当场为之震怒,他们成亲多久了,怎么会连这点小事都没办成?还说什么“一并解决”,难道小俩口就是为了这个在闹别扭? “爹,求您当作什么都不知道吧!”抛下一句话,盛渊掉头便走。 光一个吉人就已经够他心烦的了,还要他应付爹娘,那丫头可真好命,只需躲在闺房里不出门,就万事太平了? 俊眉一扬,盛渊便忿忿不平地在走向房间。他倒想看看她这几天都在忙些什么,一个人过日子,肯定消遥又快活吧? 盛渊……是丈夫,不是哥哥,当然不是哥哥。 吉人坐在铜镜前,清清喉咙,试着念念看,“相……相公” 恶,恶心死了。她气得双手一推,推翻了一堆胭脂水粉,忍不住气急败坏的骂,“相什么公啊!明明是个大混蛋,干脆就直接叫混蛋好啦!” 胡乱发了一顿脾气,干脆走到床边落坐,抱着枕头发呆。 闷了一会儿,却又失魂落魄地回到妆枱边,对着镜子看着自己的嘴形,柔声再试一遍,“相、相公……” 唉,还是不行,好别扭。 又气又苦的垂下肩膀,从地上拾起来一把木梳,又丢镜枱,“肉麻死了,怎么喊嘛!” 盛渊满脸错愕地站在窗外,隔着漏窗,注视吉人的一举一动。 没想到吉人还有这一面——一会儿害羞地捧着脸颊,一会儿又跳起来咬牙切齿,忽然悠悠地叹息起来,接着又软绵绵地倒在床上。 好像真的瘦了一圈,脸色太过白皙,眼眶却红通通的,神情十分疲倦。 如此百般苦恼,苦练不懈,这所有的一切努力,竟然只为了如此简单容易的两个字:相、相公? 啧,要她恭恭敬敬地喊他一声相公,真这么难啊? “相公、相公,我的……夫、夫君……”吉人憋着呼吸,说着说着,两眼一翻,简直是要从此断气了。 盛渊忍俊不住,只得赶紧捣住自个儿嘴巴,免得吉人发现,当场羞愧得咬舌自尽…… 背后突然响起一阵细微的沙沙声,盛渊转头一瞧,只见几个丫头走来,见到他,正要屈膝行礼,他赶忙伸出食指按着嘴唇,接着挥手赶走她们。 此地不宜久留,待丫头们走远,他也悄悄离去。 吉人苦恼的模样,一直深深停留在脑海里,盛渊游魂似的走回书房,胸口好像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害他不停的笑,不停的摇头,失魂落魄的想着吉人,一会儿觉得她好近,一会儿又觉得好遥远…… 吉人,吉人,你还要我等多久? 心浮气躁地在书房里来回踱步,除了那个少不更事的惠家丫头,他脑袋里根本容不下任何事物——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劇。郎骑竹马来,遶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 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十五始展眉,原同尘与灰…… “盛渊、盛渊……”好不容易在花园里找到盛渊,吉人一发现他,便提着裙摆跑来。 “嗯?”他坐在一张长椅上,悠闲的倚着椅背,手时捲着一本书。 吉人跑到他跟前停下来,微微娇喘,劈头便说:“我、我试过了……试了好几天,可还是叫不出来,我还是喜欢喊你盛渊。”头发都被风吹乱了,她一边拨弄整理,一边说道:“不过,我心里会把你当作丈夫的。” “随你。”他眼睛始终没离开手上的书册,仅仅挑起一边眉毛,不置可否。 她顺完了头发,跺脚娇斥,“我在跟你说话呢,不准看书!” “嗯?”盛渊终于抬起头,瞧了她一眼。 她生气地鼓脸颊,“喂,我刚说的,你不相信是不是?” “不是。”说完,又低头回到书本上。 “明明就是。”吉人干脆伸手抢走他的书,藏到身后去,“你要我怎么证明,直说好了,我……我全都可以。”说着,俏脸居然渐渐赧红了。 盛渊默默地凝视着她,她刚刚说……都可以? 然后……脸红得像只煮熟的虾子? 啧,难道她的意思,正如他想的那样? “都可以?”他问。 “嗯。”吉人咬着唇,在他跟前乖乖的点了点头。 盛渊深深吸了口气,不晓得该说什么了,仔细看着吉人,她似乎已经下定决心…… “坐到我这儿。”他拍拍身侧位置,意示她过来。 吉人依言照办。 等她坐好了,盛渊眯起眼,又道:“把衣带解开来。” “啊?”她闻言吓了一跳,总算开始感到不安,心慌慌,不停在左右张望,最后才惊骇地瞪着盛渊。盛渊一脸深思,手肘搁在椅背上,食指搓着嘴唇,正在等她动作。 他……他不是说笑,在这儿?不好吧! “不会有人看见的,解开啊!”盛渊催促,命令的意味更浓烈了。 只要解开就好了,未必得脱下来吧?吉人颤巍巍地拉开胸前的系带,衣衫登时微微松开,显得有些凌乱。 “里头那件也要。”他又吩咐。 “嗯?”吉人匆匆瞥他一眼,脸颊像火烧似的。 盛渊倒没什么特别的表情,语气平常,眼神一点异样也没有。她只好依言把手伸到里面,把单衣上一整排细小扣子慢慢的逐一解开。 幸好盛渊只叫她解,没叫她脱,她一手解扣子,另一手便抓紧衣领,半点春光也不洩露。然而尽管如此,也羞得她抬不起头了。 “坐近一点。”盛渊等着她。 吉人稍稍挪了一下,几乎动都没动。 “再近一点。”他又再开口,这回声音里已有些许不耐。 吉人挪动了几次,他总算满意,倾身将她抱在怀里。 “我好像太恶劣了,是不是?”盛渊笑声隆隆,下巴蹭着她头发,她羞涩地缩在他怀里,衣衫不整,根本一动也不敢动。 “你本来就是混蛋嘛!”她轻声咕哝。 他听了不为所动,大手滑进她衣裳里。 “盛渊?”吉人不自在的微微扭动,肌肤上贴着一只手掌,沿着腰线往上。 他的手好大,厚实粗糙,在她身上缓缓游移,最后竟然覆上她的胸房,摊平手掌,贴上她的心跳。 “好温暖,你心跳得好快。”他在她耳畔沉沉低笑。 吉人早就软倒在他怀里,垂眸倚着他肩膀,本来是不敢乱动的,现在却是想动也不能动,真不明白他到底对她施了什么法术,害她全身骨头都不见了似的。 他吻着她耳朵,激起一阵颤栗,大手摩挲着她颈项,控制自如的翻转她的头颅,嘴唇扫过她的颈,她的发,她的脸,她的眉,最后食指抬起她下颚,深深覆上她的唇瓣。 这个吻,又炽热又需索,充满侵略,吉人无法思考,只能抓着他衣领,闭上眼深深地沉溺其中。 衣服底下的那只手也没闲着,忽然绕至她背后,沿着腰际一路滑上来,她情不自禁弓起身子,发出似痛苦又似欢愉的呻吟。大手滑上来后,又迅速绕回胸前,握住一只胸房。 娇躯一颤,那拇指忽然擦过乳尖,粗糙的指腹恣意揉捻……汹涌的欲望霎时淹没了她,熊熊焚烧她太过灼烫的娇躯。 他突然停下动作,拦腰抱起她,穿过花园,逐步走向新房。 清风徐徐吹拂,却熄灭不了她发烧发烫的体温。 就是现在,他们就要成为真正的夫妻了吗? 她脸红心跳地埋在盛渊怀里,好温暖,好安心,他的臂膀稳稳抱着她,好像可以这样抱到地老天荒—— 夜深了,皎月当空,满天星斗。 人间灯火未歇,琼楼香闺里,春情正浓。 盛渊双手圈着吉人,笑得胸膛起伏,吉人唉声连连,额头抵着他下颚,死也不肯抬起螓首,更别说瞧他一眼了。 他莫可奈何地摸着她的头发,“怎么还不行?你不是练习过了吗?” “不要……”吉人嘟嘟嚷嚷的娇嚷,还用指甲去刺他的胸膛。 盛渊只当被蚊子叮,一点也没放在心上。 “来,快点认真对我说一次看看。”他板着脸沉声道。再不敢说,他可要发火了。 真、真的要啊?那那…… 吉人羞愧地掩着脸,埋在他胸膛上,小小声说:“相……相公。” 什么玩意儿?像猫叫一样—— “对嘛,没那么难,是不是?”但盛渊开心的仰头哈哈大笑。 “相公。”吉人又叫了一次,这回大声了点。 他依然笑个不停,吉人索性推开他,翻坐起来发火了。 “我不管,以后还是要喊你盛渊,我喜欢叫盛渊嘛!” 哎哟!盛渊揉揉眼角飙出来的眼泪,真受不了她。 “你开心就好,不过呢,偶尔还要是练习练习。”他笑意深浓地提醒她,“将来总有些正式的场合,不许你盛渊、盛渊,没大没小的乱喊,在我爹娘面前就罢了,别人不晓得,还道是我嫁给你呢!” “好嘛,知道了。”吉人气鼓鼓地扁着嘴,不情愿地点头答应。 盛渊忽然大手一勾,便把她圈入怀抱,两人相视微笑,紧紧地依偎地在一块儿。 第六章 天微亮,日光蒙蒙胧地穿透窗框,看上去是深深浓浓的靛蓝色,鸟儿啾鸣声传来,清晨空湿凉。 盛渊已经起床着装准备出门,吉人从衣箱里挑了一件质地稍厚的袍子,张开为他换上。 “晚间有一场应酬,恐怕传得晚回来了。”盛渊交代。 “嗯。”她低头微笑,盈盈美眸始终落在他胸前的扣子上。及至最一颗也扣好了,便退开两步,纤手搭上丈夫肩头,仔细顺平袍子上的纹路皱摺。 盛渊低头看着娇妻,那未施脂粉的脸庞,有一种清丽透明的脱俗之美,唇瓣比梅花稍红一些,黛眉如柳,两丸灵眸像悠悠湖水笼罩一层溥雾似的,任谁都会情不自禁沉溺在她眼睛里。 “好了。”吉人抬起秀脸,温柔迎着他笑。 盛渊胸中柔倩一动,不禁伸臂将她揉进怀里,双手牢牢圈着她的腰,叹息一声。 “怎么啦?舍不得我啊?”侧脸倚着他胸膛,她盈盈窃笑。 “是啊,舍不得。” “要不要替你带点什么回来?” “比如呢?”吉人抬眸笑问。 盛渊瞥了她身后妆台一眼,不确定地说道:“比如一盒胭脂?” “不用了,我多的是。”吉人双手抱着他腰,满足地轻喟一怕。如果事事皆能尽如人意,她便只有一个要求:我的好相公,你每天早一个时辰回来就好了。 盛渊笑了笑,便不再言语。 离真正天明还有一些时候,两人心中都有些不舍,静静的偎在一起,享受彼此的怀抱。 吉人心头酸酸甜甜的,想起盛渊和自己莫名的缘分,其中滋味更是难以言喻。 明明是儿时专门欺负他的玩伴,少年忽然变得陌生别扭,一别三年,又变成了英俊挺拔的大男人。 在她毫无防备之时,他却突然出现,在那座百花齐放,争奇斗研的花园里。 光是看着他,她心都快碎了,自己正等着媒人撮合,他却只是远远的驻足观望…… 花儿芬芳娇艳,只能静静盛开,其中道理,难道他不懂吗? 许多事,不是姑娘家能够开口表明的,难道他不明白吗? 为了救爹,落寞招亲,原本以为两人缘分已经断了,熟料天意弄人,她跌跌撞撞的姻缘路,居然莫名其妙的撞进他的怀里。 这,并不是她所憧憬的姻缘。 至少,她不希望盛渊是为了保全她的颜面,一时心软才娶她啊! 但那时候,她还能说什么呢?事已至此,事已至此…… “我好像什么都有了……”盛渊在她耳边嘎声道。 吉人心弦一震,鼻头酸楚,眼角不禁泛起一丝泪意。 低头埋进他怀里,埋得更深更深,口里却催促起不,“你还不走啊?不是得出门了?” “快了。”盛渊又叹了一声,依依不舍,根本动都不动一下。 结果盛渊一出门,吉人马上变成一块望夫石,整天傻愣愣的。 有时候低着头,莫名其妙就笑了起来,有时候手指绕着头发,在园子里轻飘飘的走来走去,眼睛像瞎了一样,面前飘过什么都没瞧见。 盛夫人左瞧右瞧,忍不住取笑,“你们圆房了吧?” “娘——”吉人脑中一轰,脸颊霎进如火烧般通红,羞愧的几乎把头垂到地板上。 盛夫人咯咯发笑,欣然点头说:“果然没错。” 吉人扭怩挣扎了半天,才揽着脸颊,娇娇怯怯的嚷道:“有这么明显?难道我把圆房两个字全写在脸上了吗?” “天底下只有你是小姑娘,我就没当过小姑娘吗?”盛夫人闻之失笑,捏捏她的脸颊,又笑说:“前些天还闹到分房睡,一个晚上就变了样,说来说去,还不就是那回事儿吗?” “娘——”吉人简直快昏倒了,如此羞人的话,竟然出自婆婆口中。 “好好好,这是好事,总算有点模样了。” 盛夫人欣悦非常,亲匿拉着媳妇的手,悠悠叹息,“本来,我还在烦恼你们天天拌嘴,好像不是儿时兄妹那样,真不晓得你们究竟能不能成为夫妻,现在总算好了。” “嗯。”吉人胡乱你应着,脸颊烧得厉害,浑身发烫不舒服,只盼这羞死人的谈话,还是快快结束为妙。 正说着,丫头忽然唤道:“吉祥小姐来了。”说着,只见丫鬟领着吉祥慢慢走近。 盛夫人自是无限欢迎,而最最开心的,当然就是吉人了。 “姨娘好,大姐。”吉祥一上来,先行了礼,才在吉人身边坐下。两姐妹近身坐在一块儿,左手自然牵起右手,显得十分亲匿。 吉人迫不及待,连声问了许多问题。 “家里还好吗?你怎么来了?吉蒂怎不一起过来?爹爹呢?” 吉祥微笑眯起眼睛,逐一回覆道:“家里很好,二姐和爹爹有事,我是代她来的。” “有事?”吉人皱起眉头。 “二姐和兰樕成亲了。大姐,你晓得吗?从前借住咱们破柴房里的书呆兰樕,他高中状元了!”吉祥笑如春花,兴高采烈的。 吉人惊愕地瞠大美眸。 盛夫人听闻吉蒂的婚事,立刻兴致勃勃问:“谁是兰樕?” 吉祥走后,吉人思前想后,仔细推敲,总觉得心绪不宁。 这椿亲事来得好突然,兰樕有了功名,却只身躲地惠家,说有重要的事需要思考。原以为他的私事与惠家毫不相干,却怎么生出这门婚事呢? 她想得入神,连盛渊回来了都没发觉。 盛渊蹑手蹑脚的来到她身后,将她抱个满怀,低头笑问:“在想什么?想得这么入神。” “你回来了?”吉人确实吓了一跳,转头看是丈夫,才松了口气。 “怎么心事重重的样子,有事?”盛渊一眼就看出她的忧愁,不禁疑惑。 吉人摇摇头,缓缓说道:“白天吉祥来过一趟,说吉蒂要和兰樕成亲了。” “是吗?”盛渊愣住。 瞧吉人面有忧色,看来是被这消息吓坏了。他沉吟一会儿,立刻释然了。消息虽说突然,但那姓兰的小子不是在惠家住过一年多,由此和吉蒂生出情愫,并不稀奇啊! “你好像不大高兴?” “不是不高兴,只是纳闷,他们应该不是那种关系啊!” “什么关系?” “就是……情投意合的关系。”吉人皱眉。这消息真令人担心啊! 盛渊闻言笑了起来,反问:“我们算是情投意合的关系吗?” “不知道,”吉人横他一眼,气恼的故意说反话,“当然不算啦!” “这不就得了。”盛渊嘻皮笑脸的眯着眼睛,直呼,“咱们就算‘情不投、意不合,’你还不是好好的?” “又不一样。”吉人脸上一阵嫣红。 他们多秒年来累积的情分,跟吉蒂他们的情形怎么一样呢? “别想了,我看不出这门亲事有哪里不妥?” 盛渊老实评论这椿亲事,平心直言,“男方可是状元郎,将来想必前程不可限量,咱们吉蒂还算高攀了。至于感情,等他们成了夫妻,慢慢相处,自然会有的。” 话虽不错,吉人还是觉得奇怪。 “吉蒂最不喜欢那种白白净净、貌似女子的男人,她居然会答应这门婚事,实在太可疑了。” 其实,她烦恼的还有别的事。她怕,难道其中有什么内情?这婚事会不会……和娘家目前的困境有关? 盛渊忽然双手捧起她的脸,挪到自己面前,目露凶光。 “怎么了?吉人眨巴着眼睛,大惑不解地瞧着他,霎时忘了心事。 “我整天都在想你……”他凶神恶煞地近逼到她眼前,怫然怒道:“可你整天都在想别的男人,嗯?” “什么嘛,根本不是那一回事——”吉人扳开他的手,咯咯笑了起来。 盛渊脸上却一点笑意也没有,正经八百,像在审问犯人似的。 “你太过分了,还想否认吗?”说着,十只指骨扳得咯咯作响,口中嘿嘿嘿地眯着眼睛冷笑,“我盛某人定要讨回这个公道!” “呀——”吉人笑着尖叫一声,反身便跑。 小小闺房里,两人绕着一张圆桌、几把椅子,就这么追过来、转过去,不时传出尖叫嬉闹。 吉人被追得喘兮兮,最后仍是虚软的倒在床幛里,桃花飞颊,云鬓乱洒,水眸氤氲地回头看,盛渊神情也变了,变得好认真,好严肃,手心伸过来捧着她的脸,目不转睛地凝视她,眼里尽是深厚的情意。 她难以承受地垂下眼睫。 盛渊忽然俯身抱住她的腰,侧脸贴上她的心房,喉间满足地发出阵阵咕哝,喃喃道:“舒服……” “是吗?”她微微一笑,低头看着丈夫,又摸摸他头发。 这么一个大男人,这样沉甸甸地压着她胸口,不知怎么,却让她心头暖洋洋的,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满足,既感甜蜜又温暖,很想多对他好一点,很想要好好的守着他,就这样抱着他,盼望他永远停在她的怀抱里。 “当初知道要嫁给我时,你心里怎么想的?”盛渊舒服枕着她的胸,忽然懒洋洋地问起。 吉人淘气地咬着唇,笑说:“我心想,你真是阴魂不散,啊——”腰间被他伸指一撮,立即敏感地扭起腰来,他好整以暇的逗她一阵,总算逼出实话,“觉得实在太荒唐了,不敢相信,又很害怕。你呢?” “我高兴得几天睡不着,那时发生的事,对我来说好像作梦一样。”盛渊把玩着她身上的衣带,说着说着,大手一扬,便把衣带扯开,露出其中几许春光。“从你鼻孔里挂着两行鼻涕时,我就梦想娶你为妻……”说到这里,便抬头冲她一笑。 “说什么浑话,我从出生到现在,鼻孔从来没曾挂着鼻涕——”吉人横了他一眼,不解反问:“那你怎么不来我家提亲?” “当初我叫你等我的时候,你不是拒绝我了?”他大叹一声,忽把俊脸埋到她胸口上,大手抚弄一只浑圆,嘟嘟囔囔地抱怨,“我脸皮薄嘛!” “你是小姑娘吗?”吉人笑贫了气,笑得眼泪都溢出来了。“脸皮薄?亏你还好意思说出口。”爱怜地摸着他头发,可爱的家伙! “对别人说不出口,但你不是别人。”他抬起脸,手指勾开肝兜,双手捧起雪嫩双锋,摩挲把玩,不一会儿便把娇妻逗得恍恍惚惚,酥软得动弹不得。 情欲居然来得如此迅速,令初尝云雨的吉人感到十分惊奇,明明前一刻还在对话谈心,一眨眼就沉沦在情欲里,喉咙深处不断发出细微的呻吟…… 其实我有……盛渊终于进入她的身体充满她时,吉人法湿的前额,美眸涣散,却情不自禁涌起一阵念头。 其实我有等你,等得又急又怕,却没胆量告诉你……他吻着她的锁骨,充满激情地在她身上探寻摸索,刀子不由自主地弓起身了,不停扭动腰肢,强烈的情感比激情还要炽热。 即使是现在,我也说不出口……高潮释放的那一刻,他仍深深地吻着她,抚摸她汗湿的裸背,珍贵万分的将她拥在怀里,他们喘息不止,呼吸着彼此身上的气息,即至恢复了宁静,她仍伏在他身上,依然忸怩羞涩。 我脸皮薄嘛,和你不一样,我可是真真正正的小姑娘呀! 吉蒂这门婚事,吉人怎么想都觉得心中难安,于是捡了一日,亲自回娘家打探。 不料回到娘家,爹爹正巧不在,妹妹们均是异口同声地说:这门亲事很好,吉蒂确实是自己愿意的,没别的原因。 真是太奇怪了。 找账房问家里的情况,帐房伙计只说:“近日还算宽裕。” 问婚事怎么办?又说:“聘礼已经收下来了,办嫁妆没问题。” 问来问去,似乎事事都有了着落,太过顺利,反而古怪。 妹妹们好像有意排除她,不让她知道娘家真正的情形,吉人非常不安。 “我想见兰樕一面,请你们通知他。”离去前,她叮嘱道。 “为什么呢?”吉蒂首先开口,好像不大情愿似的。 “我亲妹妹要嫁给他,他能不来见我吗?” “大姐……” 吉人皱眉瞪着妹妹,疑云顿生。“长姐如母,我等于是你们的娘亲,想见妹媚叮咛一番,还需要理由?” 一番话说得吉蒂当场禁声,不敢推话托,随即遗人通知兰樕,务必前去盛家不定期趟。 向晚时分,兰樕依言而来,吉人便独自在花园里设茶招待。 兰樕换去一身落拓行装,梳头整面,穿上丝绸锦袍。 乍见之下,不免惊叹,此君清丽秀致,眸若秋水,丰采飘逸,宛若云中之人。举止顾盼,真是风流尔雅。 “大小姐。”一开口,吐息如兰,仍如昔日恭谨。 “几日不见,忽然就要变成姻亲了,感觉真奇怪。”吉人含笑点头,想起兰樕过去在惠家苦读的模样,士别三日,果然不可同日而语。 兰樕深深凝视她,闻言仅仅扯动嘴角,淡淡一笑。 这人实在太神秘了,不打破砂锅问到底,恐怕问不出什么东西。吉人心中早有计较,一见面,便单刀直入。 “请你来,只是感到很好奇,不晓得为什么突然向吉蒂求亲呢?我们吉蒂有什么地方吸引你吗?” “嗯……”兰樕沉吟着,俊眉紧拢。 吉人等了老半天,好不容易等到他微微开口,又顿了一会儿,才平淡的回答一句,“她很好相处。” “什么?”吉人怔住,“好相处?这算什么?” 她怒眸瞠着兰樕,看他面无表情的模样,心头更是气愤,觉得没什么好问了。 事实果然被她料中,他对吉蒂根本没有半点男女之情,那为何还来求亲? 算了,他的私事,她根本不需要知道。 吉人心中狂怒,“这门亲事到此为止,我不答应,我不能把吉蒂交给你。”爹爹若是明白兰樕的心态,爹爹也不会答应的。 “恐怕来不及了。”兰樕苦涩地扬起嘴角,直言道:“老爷子已经签应,婚期也已经订好了。承蒙皇上恩宠,为庆贺这场婚礼,已御赐黄金千两,装元府第一座,此刻反悔,便是欺君。” “你——”吉人当场气结地说不出话来,顿了好半晌,才骂道:“我们惠家是如何待你的?你怎么可以恩将分报,玩弄吉蒂?” 兰樕默默微垂眼睑,丝毫不为所动。 “可恶!”吉人气愤地举手停在半空中,想好好赏他一巴掌,无奈教养使然。再怎么气恼,却始终打不下手。 明知蛮力解决不了问题,可心中这股闷气,怎么发泄才好? 兰樕停立在她面前,姿态倒是坦然,深如秋水的黑眸幽幽落在她身上,明明是只唇紧闭,萧瑟不语,却掩不住抑郁愁苦的情意—— 吉人顿时吓得后退一步,脸上血色尽去。他喜欢她?!却要娶吉蒂?! 兰樕见了,只得黯然垂下目光。 “大小姐无需担心,兰樕既娶二小姐为妻,今后自会好好善待她的。即便是看在大小姐的面上,也一定会竭尽所能,令二小姐……” “你住口!”吉人打断他的话。 “在你面前,我真的不想欺骗你。”兰樕苦涩地承诺。“今后我一定会对吉蒂很好,一生只有她这个女人,我……” “你住口,别说了!”吉人摇头不想再听。 不可能的,他能怎么做?要怎么对她好?怎么照顾她? 难道供应吉蒂华屋美食,一生一世荣华富贵,心中却恋慕她的亲姐姐,这就是对她好? 绝对不行!如果吉蒂知道了会怎么想? 她会恨死她,她一辈子都会很辛苦的。 吉蒂怎么这么糊涂,兰樕根本不是她心仪的对像,她为什么要答应这门婚事? 娘家真出了问题,难道她和盛渊真会撒手不管吗? 如今连皇上都惊动了,根本连退婚的机会也没有,这要如何是好? 兰樕落寞的告辞而去,吉人根本看都懒得看他一眼,她的头好痛,简直快裂成两半了。 向晚日光逐渐隐没,恶寒冷风升起,如可怖魔爪丝丝扣住了她,吉人站在风里却毫无知觉,直到有人来到她身边。 “天冷了,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 盛渊才搂住她,吉人双腿一软,整个人差点软倒在地上,吓得盛渊赶紧稳住她。 她脸色惨白,幽幽看他一眼,几乎快晕厥过去。 盛渊心头错愕,立刻横抱起她,匆匆回到房里。 “你到底怎么了?” “我、我……” 吉人双唇颤动忽然想到兰樕说的:“此刻反悔,便是欺君。” 完了,来不及了,君无戏言,惠家怎么承担得起欺君之罪? “你快说啊!”盛渊心急不已,他从未看过吉人这种神情,今天定是出了大事。 吉人忧郁地看着丈夫,张开嘴巴,却一个字也说不得。 不能说,连盛渊也不能说——吉蒂的丈夫居然爱慕他的妻子,这对盛渊怎么说得过去?他们将来可是连襟的关系,此事若是说破,将来怎么相处? “我好像受风寒了,头好痛,身子一直发冷。”她虚弱地握着盛渊的手。 盛渊低头吻着她的唇,只好先顾着她。“那好吧,你睡一会儿,先把身子养好再说。” 吉人闭上眼睛,眼角却滑出一行泪水,盛渊震撼地凝视着它,妻子如此憔悴,为何缘由?他竟然摸不着半点头绪。 焦虑的陪在她身边,守着她,照顾她,吉人在睡梦中也不安稳,翻来覆去,额头时时冒出冷汗。 “吉蒂,不要嫁……”她忽然喃喃呓语,紧锁双眉,如哭泣般低语,“兰樕……不许你娶吉蒂,我不准……兰樕……” 盛渊悚然一惊,俊脸发白望着爱妻。 “兰樕,不可以……”吉人在睡梦中啜泣起来。 盛渊却茫茫然地对着一室黑暗,自己也仿佛坠入无尽深渊。 第七章 吉人幽幽转醒,睁开眼,四周却静悄悄的,只有窗外透入些许幽深的微光,慢慢撑起身子,额头、颈项、背后都汗湿了。 “少夫人,您醒了。”丫头闻声过来探问。 “欸,少爷呢?” “刚刚瞧见还在后花园的曲桥上,这会儿就不知道了。” “嗯。”吉人掀开棉被,身子仍是软绵绵的,下床便晕眩起来,还得借由丫鬟搀扶才不至于跌倒。 想不到居然被兰樕吓出一场病来,她昏沉睡了好些天,整天躺在床上,精神越发倦懒。 她索性托丫头备水沐浴,更换衣裳,接着,便披上风衣到外头去。 盛渊呢?兴匆匆往后花园走,不晓得他还在不在—— 结果,远远就发现他坐在亭子里,低着头,手里不知在忙什么。 吉人偷偷过去躲在他背后,伸长脖子一瞧,没想到盛渊手里居然拿着一张白纸,折过来、翻过去,不一会儿就变出一支纸鹤。 “我的。”她两支指头一夹,便把纸鹤夹到手里,笑嘻嘻地冲着他问:“是给我的吧?” “抢都抢了,还问什么?”盛渊莫可奈何,但眼中有着宠溺。 “你说,是不是做了什么惹我生气的事啊?”吉人缓步踱到他眼前,捧着纸鹤逼问。 “嗯?”盛渊望着她,不解地扬起俊眉。 吉人笑弯了眼,又道:“小时候只要你一把我惹哭,回头就会折这些小鸟、小鸡、小猫、小狗的纸娃娃送我,你都忘了吗?” “怎么会?”盛渊淡淡一笑,忆起童年往事,笑容顿时多了几分温柔。“我还折过一种很小的纸鹤,只有半截拇指那么大,你记得吗?” “记得,是我十二岁生日嘛!”吉人偏头回想,喃喃说道:“你折了十二支比蚊子大不了多少的纸鹤,用针线串成一串,绑在指环上送我的对不对?” “我还记得那串小小的纸鹤,好多颜色、好细致,我从没看过这么可爱的小东西,迎风飞起来好漂亮……吉蒂、吉祥也嚷着跟你要,你嘴巴都说好好好,却根本没送她们,她们背后骂了你好多天啊!” 盛渊没好气地横她一眼。 “折那个有多麻烦,得用细竹签代替手指,一点一点、慢慢仔细的折,你以为很容易吗?我花了多少时间,这么辛苦做给你的,结果呢?你玩几天就玩坏了吧?” “嗯,足足玩了两个月,后来我们又吵架,我气不过,就把它扯烂了。”吉人伸伸舌头,老实招认。 “嗄?”盛渊惊讶地瞅着她,“能撑两个月,真是阿弥陀佛!” 吉人沉吟地抿着唇,忽然觉得他有点儿奇怪…… 从她一过来,他脸上就没什么笑容。他忽然独自在亭子里折纸鹤,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你好像闷闷的,有什么不开心吗?”吉人收起笑脸,认真问。 “你病都好了?怎不待在房里?过来我这儿。”盛渊抬头瞥她一眼,便拉起她的手,将她拉到自己身边。 “睡了好多天,人都睡傻了……” 吉人乖顺地倚在丈夫怀里,享受温暖的怀抱。 “你是不是想随便打发我啊,怎么不回答我的话?” “没什么好说的。对了,”盛渊提醒她,“吉蒂的喜帖送来了,娘问你要不要帮吉蒂另外添些嫁妆。你是吉蒂的长姊,我娘又是吉蒂的姨娘,送些适合吉蒂的首过去好了,咱们也算是吉蒂的另一个娘家。” 吉人听了,反而沉默起来,意兴阑珊的垂下双肩。 “这件事,娘做主就好了。” 盛渊沉思地凝视她。 “你这么不满意这桩婚事吗?” 吉人蹙起秀眉,摇头道:“吉蒂根本就不喜欢像兰樕这样的男人,我真不懂她为什么要嫁。” “状元郎有什么不好吗?”盛渊又问。 “……没有,”吉人怏怏不乐地把玩手上的纸鹤,漠然道:“我只是觉得他们不相配,也不适合。” 盛渊愣愣望着妻子。 “你怎么了?”吉人发现他的异样,不解地问。 “没什么。”盛渊别开脸,抬头望着天边的云彩,不发一语。 两人各怀心事,都不想说话,便静静的倚着彼此,任时光悠悠流逝。 盛渊非常迷惑,一直以为自己很了解吉人,一直以为吉人心里根本是爱慕他的,只是缺乏自觉,又太嘴硬。 他们从小打闹惯了,他以为要她领会两人之间的男女之情,只是需要多些时间而已…… 他会不会是太自负、太自以为是了? 男人有可能同时喜欢好几个女人,那女人呢?难道也和男人一样见异思迁吗? 太荒谬了,他有这种想法,简直是对吉人的污辱。 可吉人对他……到底怀抱什么样的感情呢? 他不懂,吉人为什么对兰樕如此特别?她梦中喃喃说的又是什么意思? 他是和她两小无猜,能够互相了解,生活一辈子的男人? 那兰樕又是什么? 他想破了头也参不透—— 盛渊真的有些奇怪。 吉人独自坐在窗边软榻上,抱着膝头沉思。 他时常用一种深思困惑的眼神静静看着她;有时肩并肩走在一起,也总是低头不语;他的笑容越来越少了,连抱着她也发呆。 夜里,却忽然需索无度—— 吉人倏地脸红,想起昨夜的缱绻缠绵,兀自心跳不已。 “看着我,吉人,睁开眼睛看着我。”盛渊捧着她微微汗湿的脸,火热地在她颈间落下一串吮吻,又回到她眼前强烈要求。 她看着他,他脸上的激越神情令她深深着迷,那一刻,她仿佛就是他生命中的全部,他深邃的黑眸多么专注,他眼里的深情撼动了她,终于令她不再羞怯,大胆向他伸出手—— “盛渊,、盛渊……” 她低吟呼唤他的名字,双手牢牢勾着他颈项。盛渊这时忽然笑了,眼神炽热发亮、熊熊如火地凝视着她,欲火更烈。 吉人咬着唇,赶紧扇扇脸,驱走脑海里的春情欲念。 真是,大白天她是怎么了? 偏偏脑袋控制不住,绕来绕去还是回到盛渊身上。 欲望平息后,盛渊抱她抱得好紧,闷得她几乎透不过气。 “你抱痛我了。”她喃喃抱怨。 “是吗?”他这才松开一点,改从她背后揽着她的腰,鼻尖抵着她头发。 吉人虽然背对着他,看不见他的表情,却仍可察觉到他身上的忧虑不安。 “盛渊,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你怎么老是胡思乱想呢?” 他低笑,大手在她赤裸的纤腰上游移。 是吗?是她胡思乱想? 吉人纳闷地支着脸,她以为自己很了解盛渊,可没想到……如今她根本猜不透他的心,他怎么好像变了个人似的? 吉蒂的大婚之日终于到了。 清晨天刚亮,吉人便起身呆坐在妆台前,一边梳头,一边发愣。那头滑溜乌亮的长发任她梳了又梳、梳了又梳…… 盛渊终于看不下去,抢走她手上的木梳,低声叹息道:“我怕i头发统统掉光了,后悔莫及,所以替你保管一会儿。” 吉人懒洋洋地横他一眼,却没说话。 盛渊瞥她一眼,又道:“今天你不是应该提早回娘家去,瞧瞧吉蒂她们有什么需要打点的?” “真不想去……”吉人垮着秀脸,冷淡说道:“待会再晚点儿,我跟爹娘一起去婚宴就好了。” 对女人而言,嫁人是一辈子的事!即使兰樕保证会对吉蒂好,但他爱的人是她,若有一天被吉蒂发现……她不敢想象啊! 偏偏皇上已得知这门亲事,退不得啊……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吉蒂嫁入状元府。 盛渊看着吉人,顿时一阵失落。 “那好,商铺有事要我过去一趟,应该不用太久,晚些时候,我直接过去跟你会和。” “嗯。”吉人怀抱心事,低着头,并未发现盛渊的异样。 他离去后,过没多久,丫鬟便请她到前厅,和公婆一起出门。 来到新科状元府,吉人依旧闷闷不乐。 放眼金碧辉煌、雕栏画栋,皇上御赐的宅第自是不同凡响,加上处处张灯结彩,贺客盈门,到处一片喜气洋洋。 爹爹忙着招呼宾客,一见他们就热烈地迎上来,难得她公婆专程来为吉蒂庆贺,双方长叙一会儿,往日嫌隙,总算逐渐冰释。 吉人跟在婆婆身边,眼睛不由自主的频频往门外看去,不时在宾客中寻找盛渊的身影。 他怎么还不来? 望穿秋水,一心只等着他—— 自从和盛渊结成夫妻后,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身边一没有他,她便觉得好心慌,好无聊,坐立难安,身心都不自在。 怎么还不来?等啊等,怎么还不来? 好不容易终于看见他从门外进来了,吉人低呼一声,便匆匆撇下公婆,往他身边跑去。 “你总算来了,怎么那么久?” “有事吗?”盛渊见她跑得急,连忙伸手稳住她。 “你要待在我身边才行嘛,怎么放我一个人,那么久才来?” 吉人跑得喘吁吁,脸泛桃花,嘟着嘴跺脚埋怨,大有撒娇之意。 盛渊错愕注视着她,呼吸微颤。 她不是因为兰樕要娶她妹而闷闷不乐,难道,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让她发觉她是在乎他的? 吉人见他半天搭不上话,又满脸痴迷的模样,深觉好笑,正想好好打趣他一番,不料一双手突然搭上她手臂,转头看,原来是小妹吉祥。 “姊,我到处在找你,你怎么不去和吉蒂说说话?她一个人在新房里,还要枯坐到筵席过后,我们陪她一会儿嘛!”吉祥拖拉着她,口中不停求嚷。 “可是——”吉人迟疑地沉下脸。 “去吧!”盛渊却推她一把,摆手笑说:“快去啊!” “走走走。”吉祥冲着大姊夫笑笑,便把大姊拉走了。 吉人有些不情愿,她整天都在躲避和吉蒂单独见面。 怕见了面伤心,又怕自己说出什么不应该说的话,姊妹俩中间隔着一个兰樕,她拿什么脸面对妹妹? 进了新房,看吉蒂穿着大红嫁衣,极不自在的坐在喜床上扭来扭去,吉人眼眶就不自禁泛红。 教她怎么不烦恼呢? 男女情爱姑且不论,夫妻之间,日日夜夜、朝朝夕夕都要相处的。 吉蒂从小就像个男孩子,骨子里,比兰樕还多了几分英气。 那兰樕分明是个文弱秀气的读书人,长得颠倒众生,比吉蒂还像个女人。 男人女相,女子男貌——这论性情、论气质、论容貌,皆是南辕北辙的两个人,怎么做夫妻呢? “吉蒂,你真美。”吉人坐在床边,哽咽望着大妹。 吉蒂不像她从小爱妆扮,剑眉薄唇,明眸如电,从来都是素脸迎人的。如今仔细打扮起来,半点也不逊于她。 “大姊,你怎么哭了?”吉蒂尴尬地笑了起来。 “我舍不得嘛!”吉人揉着眼睛哭道。 “你自己嫁人的时候都没哭。”吉蒂急嚷着,真被大姊吓住了。 “我不一样嘛,”吉人皱眉瞪了她一眼,“我嫁到姨娘家里,跟嫁到自己家有什么不同?可你却是嫁到陌生人家——” “世上大部分的姑娘,都像我这样。”吉蒂好豪爽大笑,拉着她的手安慰。“大姊,咱们仍住在京城里,我又不是嫁到外地去了。” 没想到三姊妹里,居然是精明的吉人哭得最凶,眼眶居然红成一片。 “瞧,还让新娘子哄你,大姊你羞不羞?”吉祥站在一旁,温柔笑着。 吉人勉强破涕为笑,紧紧握着吉蒂的手。 三姊妹说了一会儿话,吉人担心盛渊无聊,便向妹妹们告辞,自己先要离开新房。 掩上门往宴厅里去,未料居然在回廊上巧遇兰樕。 “呃!”吉人吓得后退一步。 “大小姐。”兰樕显然十分惊讶,回过神,才想到躬身行礼。 “应该叫我大姊或姊姊才对。”吉人冷哼,今天虽是大喜之日,但她最不想见的人就是他了。 兰樕闻言一怔,在她面前定定站了半响,寒着脸,居然硬是不开口。 哼,连她亲口斥喝,也不肯称她一声“姊”吗? 混蛋! “先走了,我丈夫在等我。”吉人气冲冲的绕过他。 算了,跟这种人根本没什么好说的,她一辈子都不原谅他!过了今天,她永远都不会踏进状元府了。 未料在她离去之际,兰樕居然伸手拉住她的手臂。 吉人怒极,简直不敢相信,又气又恨地抬头瞪他。 “你还想怎么样?”她厉声质问。 “对不起……”兰樕口中轻而又轻、几不可闻的飘出这三个字。 吉人甩开他,含着眼泪,继续往前走。 她好恨自己,当初爹爹捡他回来的时候,她就应该赶他出去的。她根本不应该对他好‘、对他笑;在他考取功名后,更不应该让他继续待在惠家。 她真傻、真笨,怎么会惹出这种祸事呢? 只顾着气愤,前路长什么模样都看不清楚,结果才往前走了两三步,就差点儿撞了人。 “盛渊?你吓着我了……”吉人一见是他,便软软地投入他怀里。 盛渊闷闷不乐的抱着她。“我正要过来找你。” 前方不远处,新郎倌的身影正逐渐消失远去—— 他们刚刚说过话吧?说什么呢? 是特地躲在这隐蔽的回廊说什么秘密吗? “那我们一起回宴席去吧!”吉人拉着他的手往回走。 盛渊随她任意拉扯,她要他往东,他便往东;她要他往西,他便往西。 从小到大,他都这样任她牵着鼻子走的,她太美丽、太耀眼,总是令他不由自主的跟随她左右,他眼里从未容下其他女子,他只有她一个人而已。 “吉人,你哭了……” “是啊,因……因为我妹妹嫁人了,有点感伤罢了。” 盛渊停下脚步,不再任她牵引。 “盛渊……”她忽然哭喊着,转身投入他怀里。“我妹妹嫁人了,我妹妹嫁人了,很好,对不对?很好,很好啊……” 盛渊心乱如麻的抱着她,紧紧抱在怀里。 吉人哭泣不止。 她这般伤心欲绝的模样,看在他眼里,好像同时有好几把利刃,正一刀刀划着他的肉,一片片割着他的心似的。 盛渊突然懊悔极了! 如果当初他没接下绣球,没当众宣布迎娶吉人,那么,如今会是什么样光景呢? 如果不是他,今天坐在新房里的女人,是不是就会换成吉人了? 吉人若是坐在那个位置上,脸上又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呢? “别把脸哭花了,回头怎么跟我娘交代呢?”他轻轻抹去她脸上泪水,苦涩地温柔安慰。 他从小珍爱宝贝的女子,居然在他怀里哭得如此伤心,这比将他千刀万剐还令他难受。 “我不管了、都不管了……”吉人干脆埋在他怀里,放声大哭。 她什么都没有为妹妹做过,她好没用,她真不配做吉蒂的大姊,她真的好罪过啊! 第八章 线头一针一针的穿过布面。吉人宁静地倚在窗边的软榻上,就着日光,绵绵密密缝着一件厚棉袍。 盛渊阵日在外头奔忙,最近她闲来无事,便学起缝制衣裳。 初时只是好玩打发时间,后来想到了盛渊,学习就益发勤奋起来。她从未为他 缝过衣裳,入冬天冷,正好缝来给他一个惊喜。 “吉人,我回来了。”盛渊的声音响起。 听见开门的声音,她忙把针线衣袍全塞进篮子里,盖上布巾,不待盛渊走近,便把它们推到身后偷偷藏起来。 盛渊早就把这一切看在眼里,沉下脸问:“妳后面藏什么?” “秘密,不能说。”吉人笑瞇了眼,朝他伸伸舌头。 “嘎?”他摇头笑道:“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你怎么这么早回来呀?”吉人迎着他笑问。 盛渊深深凝视她,忽然答非所问起来。 “常常让妳一个人,还习惯吗?” “习惯怎么样?不习惯又怎么样?” 吉人一屁股坐下来,改变姿势,伸直了原本曲着的两条腿,还老实不客气的搁到他大腿上,娇滴滴地嚷道:“我腿麻了,帮我揉腿。” “啧啧啧,谁家媳妇儿像妳这样的?” 盛渊瞥了她腿一眼,便伸手为娇妻按摩起来,轻轻柔柔的来回揉捏,力道不重不轻,刚刚好恰到好处,吉人舒服地叹了口气,软绵绵地偎到他怀里。 “乖,我的好相公,待会见换我帮你把胡渣剃干净,你脸那么黑,又蓄着乱七八糟的胡渣,看起来好落魄呢!” “不要,我不剃。”盛渊摇头拒绝。 “为什么?”吉人瞟他一眼。 “妳给我过来。”盛渊牢牢拥着她,忽然垂下脸来,下巴挤到她颈间轻轻磨蹭。 吉人随即难以自持的敏感低吟,浑身软绵绵地,彷佛就要融化在他臂弯里。 “瞧,妳果然很喜欢嘛!”他低笑起来,不断用他的胡渣逗她,又捧着她后脑,往她锁骨、颈项、耳际一路吮吻,双手徐徐爱抚,耳鬓厮磨,直到最后轻触她的唇,吉人早就迫不及待,拉下他的脖子主动献吻。 盛渊嘴巴抵着她的唇,忽然笑了,还咯咯笑个不停。 吉人管不了这么多,仍旧痴痴迷迷地吻着他,美眸迷离,一下一下,不断啄吻他的唇。 “等一下,待会儿再…”他笑着躲开她的吻,又搂着她的腰,柔声在她耳边说道:“吉人,我要远行到泉州一趟,归期不定。” “什么?!”吉人闻言眨巴着眼睛,这才清醒过来。 盛渊在说什么?她怎么一点也不明白?泉州在哪里?什么啊? “妳一个人,还可以吗?”盛渊抱着她,柔声又问。 “你到底说什么呀?”吉人翻坐起来,不解地迎视他-- 归期不定?远行?泉州?为什么呢? 盛渊这决定来得十分突然,又未曾跟任何人商议过,盛家两老乍听之下,都有些不能理解。 “为什么非要你去呢?” 盛夫人皱眉反对,“之前不是才出门三年,什么该学习的,都学会了吧?” 盛渊站在爹娘对面,神情甚是坚定。 “娘,因为想学习更多才去,想多看看世面才去,孩儿总不可能永远待在爹的羽翼下,盛家所有的一切,总有一天全都要交给我,总不能等到那一天才开始着急 吧?” 盛夫人眼巴巴望着儿子,又是心疼,又是不舍,才回来没多久,怎么又要出远门了?原以为跟儿子分开三年,就再也不必忍受这番煎熬。孰料-- “学习固然重要,不过也不必操之过急,你爹爹明明又还没老。” “好了。统统别吵。” 盛世嵩挥手阻断盛渊的娘,目光却落在吉人身上。 “媳妇儿?妳怎么说?”他问。 照他看来,做父母的再怎么不舍。也比不上他老婆的委屈要紧,若吉人答应,他们两老也没什么好反对的。 吉人打一开始就站在旁边,始终沉默不语。 如今公公问了,她方抬起头来。“身为妻子,岂能阻挡丈夫前程?” 凝眸望着丈夫,她勉强笑了笑,温顺地回答公公。 “吉人愿意遵照爹娘安排。” “那好吧!”盛世嵩拍着大腿,决定就此定案。“三年太长了,最多给你两年,年轻媳妇儿嫁过来还不满一年,总不能太冷落妻子。吉人可不是嫁来守活寡的。” “是,谢谢爹。”盛渊回头对吉人笑笑,向父母请示完毕,便拉着娇妻回房。吉人默默低垂着脸,眼泪好像随时都快掉下来。 盛渊叹了口气,揽着她笑,“又不是一去不回,别哭啊。” “平安回来,别忘了我。”吉人幽幽凝视他,她也不想哭啊,水气偏偏要积在眼眶,她有什么办法? “又不是马上就去了。”盛渊捏捏她脸颊,笑说:“现在就开始哭,想连哭十天八天,哭到我作罢吗?” “不是…”吉人闷闷地扁起嘴,忽然烦恼起来。抬头又问:“你不会在外头招惹别的女人吧?” “说什么傻话。”盛渊笑着敲她一记,真是的。 也许这趟出远门回来,他已经解决心中的苦恼。 但愿…… 常存抱柱信,登上望夫台。十六君远行,瞿塘激滪堆。 五月不可触,猿声天上哀。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 从那天说好了要走,吉人就开始日赶夜赶,赶着缝他的新棉袍,让他穿上了才出发。 盛渊走后,她的魂魄也好像跟他走了。 他们的闺房,一夕之间忽然幽暗起来,连那些偶尔透进来的丝丝光线,都带着 晦暗不明的忧愁。 “人说啊,商人重利轻别离,真是天性使然。父子俩都一个样。” 盛夫人有感而发,拉着吉人喃喃念道:“渊儿他爹啊,年轻时也是有一日,忽然没头没脑的跟我说:‘孩子他娘,我要出门做买卖了,做完就回来。’话说完就消失了,一别五年,我都准备带着渊儿改嫁呢!” “什么?!”吉人惊讶地失笑。原来公公年轻时,是这样潇洒的男人啊! 盛夫人笑瞇了眼,安慰媳妇,“渊儿像他爹,商人本来就是这样的,要咱们女人家等。等到春花秋月都残了,他们还是不见踪影。” 吉人看着婆婆,忽然热泪盈眼。 “那您一个人都怎么排遣呢?” “就如妳一样啊!”盛夫人瞅着她笑,婆媳俩都是一般命运,无怪她这么疼爱媳妇儿。“寂寞吧?有娘陪着妳呀!来,多吃点东西。” 吉人看着茶点猛摇头。 “人家真的吃不下嘛!” “这不行,总得要吃才有命在。渊儿回来要是发现妳少了块肉,肯定埋怨我的。”盛夫人拿了一块桂花糕,直接塞到她手上。“来,多少吃些吧!”这可是她 平时最爱的甜品啊! 吉人意兴阑珊的接过来,正想咬一口试试,却不料鼻尖嗅到一股味儿,便不禁的干呕起来。 “恶…恶……”她赶紧抛下糕点,低头捣住嘴。 盛夫人立即站起来,瞠着眼睛,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 “孩子…妳--” “恶…”吉人呕个不停,喉间一阵酸味,呛得她眼泪都滴出来了。 盛夫人深思地看着她,看着看着,忽然喜上眉梢。 “孩子,妳妳……妳上回月事是什么时候?会不会是有喜了?” 吉人闻言霎时愣住了,满心错愕,喃喃念道:“我……有喜?” 真、真的吗?可能吗?盛渊才刚走,怎么这么巧就… 吉人本能地抚着肚子,想起月事确实好像迟了,这么说…… 真是难以置信,她有孩子了,她和盛渊的孩子?! “一定是,一定是的。”盛夫人满心欢喜。 吉人怀有身孕,这可是大事! 盛夫人立刻派人去请大夫,又赶着吉人回房躺上,一颗心七上八下的。 直到大夫来了,亲口证实吉人腹中确实怀着胎儿,盛家上下欢声雷动,盛老爷子还特地带着补品,从商铺里回来探望。 “太好了,吉人怀孕了。要不要立刻通知渊儿回来?”盛夫人眉飞色舞的拉着丈夫,连声说道:“反正泉州以后随时都可以去,吉人这是第一次怀孕,丈夫偏不 在身边,有多难受啊!” “去去去,妳爱怎么办就怎么办。” 盛世嵩满口的好好好,喜悦之情,不可言喻。 盛夫人立刻要人去写家书,不料,突然又被丈夫叫住,“夫人!” “嗯?”盛夫人回头,只见老爷子突然涨红脸,没头没脑地轻咳起来,说道:“妳也辛苦了。” 盛夫人忍笑点点头,便转身去了。 家里要多个小生命了,以后家里可热闹了。 马车辘辘地向前推进,铁蹄所至,莫不扬起一阵漫长的、黄色的尘烟。 盛渊坐在车阵最前头,风儿爬梳发梢,带着几许青草的气味。 一匹马儿呼绣向前,上头一个身型健硕的中年汉子,对盛渊点头说道:“少爷,天色不早了,前方五里处有一家旅店,咱派人先去探探如何?” “好。你去办吧!” 盛渊一应允,马上的汉子夹着马腹,绝尘而去。 大伙儿运送货物缓缓而行,所有人、车、马骡,终于在太阳下山前,全数安顿完毕。 伙计们简单在旅店里吃饭休息,各自找到地方安歇,盛渊却独自提着一壶酒,仍旧爬到马车上,横躺下来。对着天上月光发愣。 月光悠悠地照着人间,天涯海角,无论走到哪里,只要忽然安静下来,他脑海里就立刻浮现吉人的笑脸,挥不去也抛不开,真是… 盛渊提着酒瓶,仰头大灌一口,胸中郁闷,压得他喘不过气。 原以为自己能放得开,吉蒂婚后,吉人似乎已经恢复平静了,为什么他就办不到呢? 除了绝口不提吉蒂和兰樕,她甚至比从前还要懂事体贴-----不但有模有样的侍奉公婆,还学会亲手缝衣袍。 这样还不够吗?吉人还有什么不好?他还有什么不满足? 他也不懂,怎么会一直忘不了吉人嘤嘤哭泣的声音,也忘不了她伤心流泪的脸庞,一夕之间,所有恩爱幸福,忽然虚幻起来,变得极不真实。 他猜不透吉人的心,不明白她何以如此,也痛恨自己。 为什么这么不干脆? 要不就问明白,要不就忘了它、放它走。 何必这样折磨自己,心头总是绕着一股浓浓的苦涩? 酒在手里,一口接着一口,最后盛渊昏沉沉的睡着了,醉倒在马车上,天明才被伙计摇醒。 “少爷、少爷!”伙计摇晃他肩膀。 盛渊浑身刺痛地起身,只见伙计手里拿着一封信,对着他说道:“京城派来一匹快马,好像有什么急事,正等着少爷回复呢!” “我看看。”盛渊拆信一看,不禁愣住。 吉人......居然怀孕了! 真是突然。 信上要求他放弃到泉州的计划,先回头陪吉人待产。 “那么,少爷要回去吗?”伙计听了皱眉,这一来一往,可要损失多少财物啊?这么多人手车马,难道不用钱吗? 盛渊寻思半晌,便把信收进怀里,淡然道:“不必了,爹娘会照顾吉人,我们继续上路。” 爹娘他们一定会把吉人照顾好的,她原本就深受疼宠,如今又有孕在身,所有人都会抢着照顾她,不需要他烦恼。 “待会儿我修书一封,你派人送回去吧!”盛渊当下做了决定。 --------------------------------------------------- 打从一开始害喜,吉人便时时感到恶心、呕吐。 闻到米饭的味道也不行,肉类、鱼鲜也不行,不管吃下什么东西,回头总是吐了更多出来。 怀孕本就辛苦,什么都吃不下,反而消瘦起来。请来大夫开了许多安胎的药方,始终不能减缓她害喜的症状。 吉人身子越来越单薄,整日昏睡,一日三餐,更是全部依赖补药。 却不料盛渊传回消息,他决意远行泉州,行程仍是照旧。 信中只叮咛父母妥善照顾她,却没有一句是私下留给她的。 吉人失魂落魄地躺在床上,喃喃道:“他说不回来?” “这孩子真是-----” 盛夫人气得七窍生烟,对媳妇真不知道说什么好。 吉人反而露出笑容,温柔地安慰婆婆。 “没关系,本来就说好了两年嘛!” “吉人啊,无论如何都先照顾好身体和孩子要紧,孩子出世后,你就会忙得没空理会丈夫了。”盛夫人殷殷劝着她,“你心里只要想着孩子,孩子平安就好了。” “嗯。”吉人脸色苍白,虚弱地阖上眼睛。“娘,我想睡了,你就先回去,让我多睡会儿吧!” “好好好,你歇着吧!” 盛夫人一走,吉人翻身睡向里侧,泪水便沿着脸庞滑落。 原来怀孕是这样辛苦的事,她好想念盛渊啊! 远行两年,两年后他才回来,到时孩子都已经学走路了...... 可恶的盛渊,大混蛋,他是不是故意折磨她的? 吉人眼眶大大肿了起来,这一哭,根本无法收拾,泪水像洪水般源源不断的涌出来,又怕哭声传出去让公婆烦恼。 于是,她紧紧抓着棉被,捣着嘴巴,闷着声音,孤单塞缩在床里,安静的哭了又哭,哭了又哭......直到意识逐渐模糊,才慢慢收住眼泪,沉沉睡在泪湿的枕头里。 -------------------------------------------------- 苔深不能扫,落叶秋风早。八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 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早晚下三巴,预将书报家。相迎不道远,直至长风沙。 盛渊离开的时候,正值冷酷的冬天,他穿着厚重的棉袍,在房里拥抱她,亲吻道别,好像只是昨天的事。 接着春天、夏天,转眼就入秋了。 入秋后,万紫千红的花儿凋零,枫树红遍枝头。 吉人抚着圆滚滚的肚子,独自痴坐在台阶前。 她喜欢像这样坐着,张开手便可接住掉落下来的枫叶,看它们落在满是阳光的手心里。 再不久就要临盆了,上个月盛渊忽然修书回家,说是提早回来,陪她一起生产。她看完抱着那封信,整天都在傻笑。 快一点,盛渊,得快一点呀! 她好希望生产时,有孩子的爹陪在身边,如果来得及就好了! “孩子,再等一等,你爹爹很快就回来了。” 吉人抚着肚子微笑,腹中的胎儿十分顽皮好动,小脚丫不时在她肚皮上踩来踩去,一点儿也不懂得体恤娘亲。这孩子,若是个男孩,肯定又是个行遍天下的商人喽。 几个丫头拿着一叠彩色的小纸片,嬉嬉闹闹朝她走来。 “少夫人,纸拿来了。” “好。”吉人含笑接过,选了一张红色的,捏在指尖里,先折成对半,接着翻过来,翻过去,慢慢变出一只纸鹤。 丫头们觉得有趣,纷纷围上来。 “少夫人,您折这个做什么啊?” “无聊嘛,闲着也是闲着。” “好小喔,比苍蝇还大不了多少呢,真有趣。” “好玩吧?”吉人笑盈盈的,分了两只给丫头们。 瞧,她的手多巧,根本不用什么细竹签嘛,盛渊是不是骗她? 玩了好一会儿,又有一个丫头急冲冲的跑来,提着裙子,远远的就朝她们大声叫喊,“夫人......少爷、少爷回来了!” 吉人脑中一轰,呼吸登时急促起来。 只见那丫头越跑越近,嘴里不住的喊,“少夫人,少爷刚刚回来了。” “真、真的吗?” 吉人恍恍惚惚起身,地上顿时散落一堆纸片。 “我们快去瞧瞧。” 说着,挺着圆滚滚的肚子,颠颠倒倒的往前走。 丫头们一左一右挽着她手臂,吉人越走越快,额头布满了汗水,眼神却炯炯发亮,眼巴巴地望着前方。 “少夫人,你别走太快啊------”丫头们微微跑了起来,可见吉人走得有多快,明明怀着这么大的肚子,走起来多吃力。 “少夫人,求你慢慢来,少爷不会不见的。” “没有,不会太快,我没事的,啊......”话说到一半,吉人突然停了脚步,咬唇哀叫起来。 “啊......”腹部一阵剧痛,痛得她几乎站不住脚,只得弯下腰来,辛苦的呻吟,“肚子好痛、好痛......” “少夫人!”丫头们全部吓坏了。 吉人抓着她们的手,痛得咬牙切齿,眼看就要倒在地上。 “吉人,我回来了。”盛渊正好兴匆匆的过来,结果一入眼,就是吉人脸容凄楚,痛不欲生的望着他。 “盛渊,我好痛,痛死了......”吉人泪盈盈的哭了起来。 接着裙底一凉,羊水忽然无预警的流了一地------ 盛渊恐惧地瞪着她,吉人也惊慌地望着他,两人就这样......傻了。 第九章 恍如隔世。 大半年不见,吉人已成了大腹便便的孕妇,脸庞被风吹得白皙透明,眼眶却红通通的。盛渊目不转睛的凝视她,吉人秀眉皱成一团,看见他便哭了。 小腹底下阵阵抽紧,痛得她弯下腰,盛渊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连忙上前搂住她。 “你怎么,你你……”他忽然口齿不清。 “羊水破了,那是指……我现在要生了吗?”吉人辛苦地忍着疼痛,额头渗出一片汗水。 盛渊立刻呼喝兀自傻愣的丫头们,“待在这儿做什么?还不快去通知我娘,叫产婆过来,有什么要准备的就快准备,去啊!” “是、是!”丫头们这才如梦初醒,一一反身跑走了。 吉人倚靠在盛渊怀里,双手扶着他手臂,阵痛一时来、一时缓,每个步伐都像踩在水面上似的,虚虚俘俘,随时都怕倒下来。 “还好吗?咱们慢慢往回走,小心一点,慢点……” 盛渊小心翼翼地护着她,吉人一边走,眼眸仍然锁在他身上,痴痴看着他,一刻也舍不得转开。 他变得更稳重了,眉宇深刻风霜,几个月不见,变得更有男子气概,吉人依恋地微笑起来,忍不住喃喃念道:“你胡碴怎么都没剃干净?乱七八糟的,又不像在留胡子,看起来好落拓的模样。” “你还有闲情说我?”盛渊望着她苦笑。 为了及时赶回来,他脱离商队,独自一人日夜兼程的赶路,偶尔休息时才能洗把脸,哪有什么闲工夫修剪胡子? 吉人,吉人,这几个月如影随形的缠绕在他心头,像什么汲取魂魄的魔女妖精似的。无论生意再怎么忙碌,她总是找得出空隙,忽然出其不意地浮现在他眼前,瞧,这不是妖术是什么? 想逃避她,反而更煎熬,终究还是逃不出她纤细秀致的五指山。 “痛——”吉人咬牙切齿地掐紧他手臂。 “我抱你回去。”盛渊拦腰想把她抱起身。 吉人却摇头阻止他,满头大汗地说道:“不能抱,让我走,多走两步,生产才能顺利。” “是吗?”盛渊不确定看着她。 “产婆说的……”步伐虽然艰辛,吉人仍是咬着牙,一步一步往前走,边走边瞪着他问:“你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是我不好,你生完打我一顿好了。”盛渊懊恼不已。 吉人闻言噗哧笑了,瞋他一眼,又骂,“当爹的人还不正经,我打你做什么呢?啊!”好痛。 “痛就捶我好了。”盛渊心疼地又说。 “你别一直逗我笑……”吉人又哭又笑的摇头,如果可以,她倒真想捶他一顿了。 盛渊可一点儿也笑不出来。 瞧吉人脸色非常苍白,明明挺着个大肚子,脸颊却显得清瘦而疲倦,两条手臂像细竹竿般又瘦又长。怀孕九个月,身材不是应该变得丰腴圆润吗?但她浑身上下除了肚子外,其他地方怎么好像还更单薄了? “娘……”吉人望着前方呼唤。 盛渊转头一瞧,只见盛夫人匆匆迎上来,产房已经准备妥当了,毛巾、热水、脸盆一一备妥,丫头们个个严阵以待。 “好好,快点进来,产婆快到了。”盛夫人拉开儿子,扶着吉人就要进去。 “盛渊——”吉人不住回头望,盛渊也痴痴看着她。 她忽然好害怕,眼眸舍不得离开盛渊,如果万一……万一这是最后一眼了怎么办? “好了,你留在外头。”盛夫人坚定的推开儿子。担心也没办法,舍不得也无济于事,总之,产房不是男人能进来的。 盛渊只好对着吉人大喊,“我就在外面,哪里都不去,你一生完,我马上进去陪你。” 吉人含泪点点头,这才收回目光,慢慢由丫头们搀扶着,吃力走进房里。 生产的过程仿佛永无止境,白天直到入夜,房间里丫头们进进出出,始终盼不到一个好消息,时间越拖越长,喜悦期待的心情慢慢流逝,恐怖和不安取而代之,占据他的心。 “怎么这么久?”盛渊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 “臭小子,所以不是叫你早点儿回来吗?”盛世嵩脾气顿生,老早就想发火了,这会儿干脆卷起袖子,再也忍耐不住的破口大骂,“居然让媳妇儿自己一个人待产,你晓得吉人害喜得多厉害吗?这几个月来,吃多少就吐多少,吐到连我都怕了,不敢勉强她吃,只能仰仗大夫开的药,天天看她把苦水往肚里吞。 “叫你回来你不肯,让吉人整天惦着你发愁,睡也睡不着,眼眶时时都是红肿的。咱们把所有能补的都让她试过了,结果你瞧瞧她,世上哪个产妇像她这样瘦弱的?体力不好,生产又怎么会顺利?” 盛渊低垂着头,任凭父亲怒气腾腾的责骂数落,却越听越是心惊。 他不晓得…… 他完全不知道吉人是这样度过妊娠时光的,如果早知道——他强自压抑着激动,紧紧捏着拳头,懊恼自责如潮水般瞬间将他淹没,令他不能呼吸,痛苦到几乎灭顶。 “实在太久了。”盛世嵩骂声缓下来,仰头凝望天际。 银月如钩,天上繁星璀璨,薄雾笼罩秋夜,风吹枫叶落。 一名丫鬟捧着几条脏汗的毛巾出来,盛渊立刻拦下她问:“少夫人现在怎么样了?” 丫鬟摇摇头,如实禀告道:“还没生出来,少夫人在努力了。” “嗯。”盛渊茫然退后两步,全身气力都被淘空了。 等了又等,房里只有产婆、女眷们的说话声,频频叫着,“用力啊,少夫人用力。” 吉人偶有闷哼声传出来,盛渊贴在门外认出了那声音,却听得断断续续,越来越虚弱之力…… 房门又打开,盛夫人满脸大汗出来透透气。 “娘,现在到底怎么了?” “好像有些难产,吉人整张脸都涨成青色,痛得死去活来,孩子还是不肯出世,羊水已经破很久了,怎么办才好?产婆也急得团团转。” “这样下去……不会出事吧?” 盛世嵩忧心忡忡地抚着胡子,忽然忆及往事,忍不住心惊胆战的低声咕哝起来,“吉人的娘,就是难产走的……” “给我闭嘴!这话能拿来胡说吗?”盛夫人马上变脸,朝丈夫厉声斥喝。 盛世嵩脸色难看地叹了口气,便不再作声。 房里突然传出丫头们一阵尖叫,有人大声哭喊,“少夫人,少夫人,快醒醒啊——” 盛渊闻声崩溃地踉跄几步,便不顾一切的闯进产房时。任凭盛夫人在后面怎么拉也拉不住,他仍是执意甩开母亲进去。 “渊儿,你不能进去啊!” “少爷,这里不能进来的。” 产婆、丫鬟们看见盛渊进来全傻了,盛渊不顾一切排开她们,来到床前看见吉人的模样,顿时哽咽了。 没有任何一种言语能够形容他此刻的感受,再怎样凌迟他也不可能让他比现在还痛,他颤抖地跪在吉人身边,浑身剧烈刺痛着,仿佛吉人所受的苦难全都转移到他身上。 吉人一动也不动的瘫倒在床上,像是死了一样,没有哭喊,没有用力,满脸脏污汗水,唇瓣咬得破裂渗出血丝,手腕因为过度用力抓着什么,全都瘀成青紫色。 产婆还在用力摇晃她,不断叫着,“少夫人,快醒醒、醒醒啊——” 她死了吗? 盛渊呆若木鸡地瞪着她,不能理解…… 她为什么像个破碎的娃娃,无神的睁着双眼,见到他也没反应,好像不认识他了? “吉人。”盛渊喃喃念着她的名字,绝望一点一滴包围他。 产婆不断按摩吉人的肚子,简直快急疯了。“少夫人昏倒了,怎么办?孩子还没出来,她不能这时候昏过去啊!” “吉人,我在这里,你听到我的声音吗?” 他爱怜地拉起一只青紫色的手腕,俯身在她耳畔低唤,“别放弃,吉人,快点醒过来,我在叫你呢!”他伸手顺着她额头上的发丝,声音破碎的呼唤,“你快起来,听见我说的吗?快醒过来——” 一遍又一遍的喊,喊得身边的人都心碎了。 几个丫头掩面躲在角落里啜泣起来,产婆也束手无策的站在床尾,孕妇昏倒了,孩子平安出世的机会也越来越渺茫啊! 盛渊不住在她耳边对她说话,柔声鼓励她,摸着她的脸,颤抖着吻她的唇,吮去她唇角的血渍。他绝对不能放弃!她的手还是暖的,她还有一点点鼻息,只要她醒来,要他的命也可以。 “吉人,你听到了吗?” 失焦的眼珠忽然动了下,吉人的气息急遽起来,眼睫竟然眨动了。盛渊激动地握住她的手,眼眶红肿地望着她。“吉人,我是盛渊,你听到我了吗?” “盛……渊?”吉人再度眨眼,头微转,失焦的双眼蓄满了泪光。 “你要听话,撑下去,拜托你,一定要撑下去,不要离开我。”盛渊紧握着她的手,哽咽地掉下眼泪,“我不可以失去你,拜托你……” 仿佛重新获得力量,吉人忽然弓起身子,大大吸了口气,双手牢牢攫住盛渊的手腕,崩紧身子开始用力。 “对了,就是这样,很好,就是这样。”产婆眼底重新燃起希望,大伙儿连忙凑上来期待地看着吉人。 盛渊不停的亲吻她,看着她咬牙哭喊,看着她因为用力涨红脸,他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吉人,双眼如此清澈,燃烧着坚定的力量。 “好,你做得很好,再撑一下,马上就过去了,再撑一下。” 他们双手紧紧相扣,吉人泪流满面地凝视他,尽管剧烈的疼痛流遍四肢百骸,折磨得她欲生欲死,她却不再放弃,不停地用力,不停地哭喊,两人面对面望着对方,都激动的泪流不止。 “行了、行了,头已经出来一半了,少夫人,再用点力啊!”产婆看见孩子出来,兴奋大叫,子宫再用力一推,孩子的肩膀也出来了。 “生了生了,生出来了!” 产婆欢呼一声接住孩子,婴儿啼哭起来,大伙儿精神都是一振。丫头连忙递上毛巾剪刀,剪断脐带,将婴儿包进毛巾里。 “孩子平安出世了,是男孩子,夫人,是英俊的小伙子呢!” 盛夫人从产婆手上接过孩子,亲自为孩子清洗血污,然后包裹好了,抱到盛渊和吉人身边。 为了这孩子,险些送上一条命,盛夫人泣不成声。 “媳妇儿,你辛苦了。”她怜惜地看着吉人。 吉人已经没有反应,感觉孩子出世后,便逐渐闭上眼睛,慢慢陷入昏迷。产婆检查孕妇的身子,没有大量出血,胎盘也顺利流出,看来这条命算是保住了,只是身子仍然虚弱罢了。 盛渊温柔握着娇妻的手,摸着她的头发,热泪盈眶痴痴看着她。 “少爷,你先出去一会儿吧,这里还得收拾一下。”产婆劝道。 盛渊不为所动,盛夫人也过来劝他。 “出去吧,吉人没事了,等收拾好了你再回来。吉人虽然失去知觉,可心里一定不愿让你看见她满身脏污的模样。” 盛渊听了,这才蹒跚地撑起身子,拖着虚软的脚步走出房间。 远方天际吐白,鸟儿啁啾,已近清晨了。 盛夫人抱来孩子让他瞧瞧,盛渊疲倦地瞥他一眼,四肢无力,眼前还迷迷茫茫的,仿佛刚在地狱里走完一遭,到如今还回不了神。 他笑不出来,连抱孩子的力气也没有。 “呵呵呵,是男孩子,咱媳妇儿真了不起啊,呵呵呵……”盛老爷子笑呵呵地接过孙子,心满意足,开心极了。 吉人睡着了,只是睡着了。 单单这样凝望着她,盛渊随时就有一股想哭的冲动,胸口紧崩得受不了。 他坐在她身旁,轻轻抚摸她瘀伤的手腕。 她的手好细,娇弱的身子仿佛只剩一把骨头,她到底是怎么撑过如此艰辛漫长的产程,他到现在都还难以置信。 吉人,吉人,他脑海里不断翻涌着她在他记忆中的各种模样—— 从她刚学会走路的时候,他就牵着她的手,陪她玩,处处护着她,怕她跌,怕她哭,恨不得把这个像娃娃一样的小妹妹拐回家去。她生气的模样也很美,眼睛睁得又大又圆,小脸蛋儿红扑扑的,小丫头才五六岁,就想学大姑娘点胭脂,他笑她涂得血盆大口,被她追得花园满园跑…… 他从小就喜欢惹她,偷剪过她的头发,藏她最喜欢的布娃娃,宁愿她生气捶他一顿,也不要她视若无睹的从他身边走过。她关上房门不理他,他一整天就觉得莫名失落。 吉人十五岁,他第一次出门远行。 临行前才听说媒婆上她家去说亲,他心痛得快不能活了,吉人亲手推开他,像是将他推入万丈深渊。 原来自己这么喜欢她,怎么从未发觉? 生平第一次心痛,没想到会痛得这样椎心刺骨,他在异乡,每个夜里都梦见她,辗转反侧—— 接下绣球的那一刻,他以为自己在作梦。 看着吉人肿胀的脸,他只想笑,发觉自己竟然一丁点儿都不在乎。 无论她变成什么模样,他还是想跟她在一起,想天天逗她,想娶她为妻,想得浑身发疼,就像现在这样—— 吉人睫扇翼动,缓缓睁开眼睛,眼前一片黑暗,慢慢的才恢复清明。盛渊正温柔看着她,眼中似有千言万语,微笑中带着一丝哽咽。 “你醒了。” “孩子?”吉人声音嘶哑,意识仍有些昏沉。 盛渊连忙回答她,“孩子很好,是男孩子,四肢手脚都很健康,眼睛嘴巴像你,耳朵脸蛋像我,娘刚刚抱出去给爹瞧了,你体力恢复前,孩子会有奶娘照顾的。” “跟我猜的一样……”吉人又闭上眼,心满意足,扬起令人炫目的微笑。 是男孩,将来继承盛渊的男子,她就知道。 盛渊看着吉人,再也忍不住心绪激动。 为了这孩子,九个多月来她吃尽苦头,连性命都差点儿不保,如今还能露出这样幸福的笑容。 那孩子真值得她如此辛苦吗? 想到差点就失去她,他就…… “盛渊,你是不是在哭?”吉人听见啜泣的声音,再度张开眼,不确定地望着他。 盛渊垂着头,她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只见他握着她一双手,把脸深深埋进她手心里。 手心里有沾湿的眼泪,盛渊在哭呢! 吉人眼眶儿也红了,不舍地轻唤,“盛渊……” “不管发生什么事,无论遇到什么样的状况,我都不能够失去你,没有你我活不下去,你明白吗?”盛渊鼻音浓重,一字一句,凝重说道。 吉人泪盈盈地望着他,心头涌起许多甜蜜,她好幸福,也好满足。 “谢谢你回来……”她温柔地朝他漾开笑脸,吃力地安慰他,“如果没有你在我身边,也许……我就没有力量苦撑下来,如果没有你,我说不定已经死了。” “对不起、对不起……”盛渊痛苦地吻着她手心。 都是他的错,他不该抛下她,让她独自承受这一切。 若不是他狠心,她也不会如此消瘦,甚至虚弱到无力生产,险些丢掉宝贵的生命。 经历过这一切,盛渊忽然豁然开朗。 他太傻了,兰樕这家伙算什么! 无论他们过去曾有什么样的纠缠牵扯,如今陪伴在吉人身边的人是他。 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不重要,往后每一天、每一夜,能把她抱在怀里,拥着她说话微笑的只有他而已。 再也没有什么,能比这个事实还来得重要了。 他只求吉人平安活着,只希望她无忧无虑的待在他身边,其他都不要紧。 他再也不会让任何人、任何事物困扰他—— 只要全心全意看着吉人,竭尽所能守护好他们母子就够了。 吉人还很虚弱,需要好好休息。 一思及此,盛渊振作起精神,抬头对她笑笑。 “乖,好好睡一觉,安心睡吧,我会一直陪着你。”他柔声说着,把她的手放回棉被里,再替她拉好被子。 吉人却皱起眉头。“你声音怪怪的,还在哭吗?” “什么?”盛渊尴尬轻咳两声,笑说:“我从出生到现在从来没有哭过,谁哭?是你听错了吧?” “盛渊……你忘了我叫吉人吗?” 吉人咯咯笑了起来,霎时酥胸起伏,她费力的低喘一会儿,又开口道:“吉人自有天相,是真的,我注定是要活到七老八十,当个世上最美艳的老婆婆,你好好看着我,上天不会轻易带我走的。” “还有力气耍嘴皮子?嗯?”她累成这样,还想安慰他呢! 盛渊不觉苦笑,爱怜的摸摸她头发,柔声哄着她,“快点睡,多休息会儿吧!” “嗯。”吉人实在太疲倦了,才说笑一会儿,力气几乎完全耗尽,身子沉重得不得了,有如千金万担压在身上,连眼皮都抬不起来。 她阖上眼睛,深深觉入梦乡。 这一觉,她睡得安稳香甜,想到心爱的人在身边,她就无所畏惧。 盛渊倾身吻着她额头,静静地陪在她身边。 不久日影渐西斜,玉兔东升,盛渊枯坐一天,却丝毫不觉得疲惫。 人生太短促了,岁月朝朝暮暮,无穷尽的流逝。 他再也不想浪费和她揩手相伴的每个日子。 第十章 吉人顺利产下一名男婴,消息传回惠家,惠家上下莫不欢喜。 吉祥恨不得立刻飞奔到盛家去,无奈听说姊姊体弱,月子期间仍需静养,只好将此事缓一缓,并和吉蒂约定好了,等孩子满足月,才提着红包登门祝贺。 “孩子取名叫盛琛。” 终于到了这一日,吉人将婴儿抱到正厅来,吉蒂、吉祥立刻围上来看。 小婴儿眉宇清秀,宛如吉人的眼睛生在盛渊的脸上,天庭饱满,耳朵大而有福,不哭不闹,越是越看越惹人喜欢。 吉蒂笑盈盈地说:“琛,不正是珍宝的意思吗?小家伙果然是生来享福的,出世就要一堆人捧在手心里。” “好可爱,我也想抱抱。” 吉祥正要伸手从姊姊手里接过婴儿,吉蒂却拦在前头,拍掉她的手笑说:“急什么我比你大,我先抱。”说完还亲昵地抱起婴儿,食指点在他鼻尖上,笑说:“琛儿,我是姨娘喔,等你学会叫我了,姨娘带你去吃糖葫芦。” 其余两人都笑了起来。 “大姊,你很辛苦吧?”吉祥忽然沉下脸,认真望着吉人。 “怎么会呢?辛苦什么?不辛苦。”吉人摇摇头,迎着妹妹笑说。 “我听说产程不太顺利,你差点儿……”吉祥眼眶一红,忽然哽咽。 她们娘亲,就是为了生她才难产过世的,她名字虽叫做“吉祥”,却是一生下来便夺走母亲生命的孩子。 吉人沉静的凝视吉祥,坚定点头道:“都是值得的,就算真的失去性命也值得。” 吉祥幽幽地垂眸叹息,怔忡不语。 吉人只得握紧吉祥的手,柔声道:“娘也一定是这么想的。” 吉蒂逗着娃娃,玩得不亦乐乎,吉祥也接过来抱了会儿,姊妹们聊起各自的生活,吉人、吉蒂都有了夫家,吉祥在娘家似乎寂寞了些。爹爹最近振作多了,又开始专心打理生意,总念着最后一个女儿将来出嫁,定不能再靠夫家接济云云。吉祥听爹爹如此说,也开心的帮忙一起打理。 吉人心头还记挂着几件要事,首先问起吉蒂,“兰樕对你好吗?” “嗯嗯,这个吗……嗯嗯……”吉蒂一时低头、一时仰头,负手沉思,想了老半天,始终没个结论。 吉人莫名其妙的看着吉蒂,又转头看看吉祥—— “吉祥?你那未婚夫,可捎信来了吗?” “啊?”吉祥吓得几乎惊跳起来,“什、什么?” 吉人蹙眉又问:“我是说你指腹为婚的未婚夫夔山,你不是时常写信给他吗?你已届满十五岁及笄了,他打算何时要来迎娶啊?” “这个、这个、这个……”吉祥呼吸一顿,咿呀半天说不出话。 吉人秀眉皱得更深——一个是恍恍惚惚,一个是支支吾吾,两个妹妹约好了一齐来看她,却又各自古古怪怪的,真教人摸不着头绪。 “你们俩到底怎么回事?” “哎呀,时候好像不早了。”吉蒂突然起身告辞。 “说的也是。”吉祥也把婴儿还给姊姊。 吉蒂傻笑说道:“我家状元郎吩咐我不能太晚回去,他有事找我。” “爹爹那儿……”吉祥黑眸一转,也急忙推说:“我最近在跟总管伯伯学看帐册,还是先走好了。” “对对,大姊,我们先告辞了。” “什么?你们……” 吉蒂忙不迭地恭喜大姊产子,吉祥又接着请她保重玉体,两人说着说着,竟飞也似的逃出盛家,简直教人哭笑不得…… 啧,只不过稍稍问起她们俩的夫婿,需得如此惊吓吗? 吉人苦恼地咬着唇瓣,说实话,这已经不是妹妹们第一次惹得她如此不痛快了,她们是不是打算联手排挤她啊? 不得已送走了妹妹们,庭外秋意甚浓,西风冷冽,吉人于是抱紧孩子回到闺房里歇息。 想不到,盛渊也在房里。 吉人抱着孩子进来,只见盛渊拿了一把椅子,独自坐在五斗柜前,瞪着抽屉不知在瞧些什么。 她悄悄走近一看,不觉露出笑意。 “你在那儿翻什么?那里头全都是我的东西。” 盛渊被她吓了一跳,抬头瞪她,接着又回头看眼前的物品,喃喃道:“这些东西……这不是……”实在太眼熟了,熟悉的儿时回忆如潮水向他涌来。 他逐一取出它们,仔细的翻看把玩。这里有一只小木偶、一把小木梳、串珠做的小手环、纸折的小猫小狗,还有稻草编的蚱蜢,胭脂盒子,发钗耳环,缎面绣花香囊…… “怎么啦?这都是你送我的,你不记得了吗?” 吉人弯腰凑过来,倚在他身旁笑说。柜子塞到都快满出来了,从以前到现在,他送过她的礼物可真不少呢! 盛渊打开一只纸匣子,里头散置着几只蚊子大小的彩色纸鹤,还有一条断了的丝线。数了数,不多不少正好十二支,全都皱巴巴的躺在盒子里。 “这……”盛渊把盒子凑到吉人眼前,茫然问道:“还有这个?你不是说生气扯烂了?” “是啊,我是说扯烂了,又没说丢掉了。”吉人伸伸舌头,冲着他笑。 “你留着这个做啥?”吉人莫名其妙的扁起嘴。 这些小时候的玩意儿,她一个不差,将它们保存得这么好,还以为他见了一定很感动呢!无端端生什么气啊? “那些又是什么?”盛渊又指着角落一个竹蒌子问。 那竹篓子里也有许多小纸鹤,堆得像座蚊子山似的,他可不记得自己曾经送过她这个——啧啧,瞧这数量,就算吃饱撑着,不眠不休的天天折,也要耗费大半年工夫吧? 这又怎么回事?啊? 难道除了他之外,还有别的男人对她大献殷勤吗? 莫非是那个兰—— “什么呀,那都是我折的。”吉人横他一眼,眼眶顿时委屈地涨红。“你出远门的时候折的,我想念你嘛,想你才折着玩,你发什么脾气——” 盛渊闻言又怔住了,傻傻的看着吉人。 因为想念他才…… 等等,如此说来—— “我不是发脾气,我是……是……”盛渊五味杂陈,默默盯着她,寻思了一会儿,突然从椅子站起来,生气的朝她大喝,“差点就被你气死了,让开。” 吉人吓得后退一步。 还说不是发脾气,他到底有什么毛病? “气死我了——”盛渊怒气冲冲的,绕过她转身踏出房门,脚步一路急促,好像身后有人追赶似的。 真奇怪,他气什么啊? “怪人一个……”吉人皱皱鼻头,回头一看,她的宝贝都弄乱了,把人家东西翻出来玩,玩过了也不收好。 到处弄得一团乱,自己居然生气走掉了,怎么这样啊! 哈哈哈哈哈—— 他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天下第一等,蠢蛋中的蠢蛋! 唉……他怎么会这么愚蠢,又如此小心眼呢? 女人不会无故保留男人馈赠的小东西,何况还细心收藏,视若珍宝。 除非是心存爱慕—— 原来吉人和他一样,从小就已经偷偷认定他了。 偏偏他眼拙没认出来,吉人也没开口,枉费他们各自相思多少年,若非那场阴错阳差的抛绣球招亲,他们岂不错过了? 盛渊神思恍惚,吓得一身冷汗,好险啊! 吉人整个下午都待在闺房里,抱着孩子,哼着歌儿哄他睡,又整理盛渊翻乱的杂物,遇有好玩的小玩意儿,就拿来把玩一番。 奶娘丫鬟们偶尔进来问问看看,没什么要紧事,一眨眼就天黑了。 她不晓得,盛渊独自在花园里散步。 更不晓得,他正在想像她各种模样—— 她用什么表情折那些纸鹤? 她用什么心情收藏那些玩意儿? 她有没有……暗自期待他登门求亲? 十五岁说媒到十八,她其实是焦心的苦等他回来吧? 登上彩楼的那一刻,她心情有多绝望—— 盛渊苦涩低笑,使劲敲打自己的额头,蠢货,他这些负心薄幸的蠢货啊! 红透的枫叶一片片掉在他肩头上,他恍若不觉,悠悠在花园里举步乱走,如此一时激动,一时感伤,及至深夜,盛渊仍是煎熬的辗转难眠。 “吉人,我睡不着,你睡得着吗?” “睡不着,你一直翻来覆去的,吵到我呀!”吉人不耐烦的背过身去。 “陪我聊聊,”盛渊笑着把她扳回来,故意刺探她,“你是跟我成亲之后,慢慢才把我当成丈夫的吧?” “嗯,这个嘛……”吉人揉揉眼睛,不置可否。 盛渊笑问:“在我之前,你有没有心仪过别的男人?” “当然没有。”吉人咕哝道。 “真的?没骗我?” “除了你,我又不认识别的男人。” “那兰樕呢?他也是男人,你怎么没看上那个状元郎呢?” “无聊死了。” 吉人翻身欲睡,盛渊又把她拉回来。 “你快说!” “那家伙也算男人吗?”吉人气冲冲的毒舌道:“那根本是穿了袍子的奇怪女人,吉蒂嫁给他已经够我呕的了,我怎么可能看上他什么!” “没有吗?真的一点点点点点都没有?” 吉人冷冷地瞪他一眼,盛渊咯咯直笑,笑得眼泪都跌出来了。 “那没事了,问完了,睡了!” 他把手臂枕在后脑,笑嘻嘻地耸耸肩。 这就叫做: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原来一切是非烦恼都来自他的愚昧,庸人自扰,还挣扎老半天—— 他果真是世上一等一的蠢蛋啊! “你为什么老是对着我傻笑?”吉人盯着他瞧,看他笑,也被他逗笑了。 直觉他心里一定藏着什么趣事,不觉心痒起来,缠着他的衣袖,也想问个清楚明白。 “有吗?”盛渊揉揉眼睛,努力敛起笑意。“吉人,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不知道!”吉人俏脸一红,扁起嘴,不悦地拒绝回答。这些肉麻兮兮的心事,只能藏在心底,她一辈子都不会说出口的。 “是吗?”盛渊看穿了她,黑眸堆满笑意,悠然叹息道:“真是嘴硬啊!” 两人性情如此倔强,多亏上天垂怜,才让他们结发成夫妻。 难道说,真应验了她的名字——吉人,天相? 终曲 打从吉人怀孕开始,盛夫人就经常去向注生娘娘祈求顺产。 如今菩萨灵验,吉人果然平安产下一子,盛夫人便不断催促他们,要他们夫妻前去寺庙还愿。 盛渊于是安排一天,和吉人携手同往。 拜过了注生娘娘,随意参观,接着发现庙里也有月老,两人便又诚心参拜一番,才步出庙宇,沿街闲逛起来。 “你向上苍求了什么?”盛渊笑问。 吉人微微叹息,“只求两件事,一求吉蒂和兰樕,愿他们夫妻和睦,修得美满良缘。二求吉祥和夔山,愿她指腹为婚的郎君,也能带给她幸福。” 尤其是吉蒂和兰樕—— 人说,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无论他俩当初是为了什么结下姻缘,总之是缘分所至,才能彼此相伴。 她为妹妹诚心祈祷,但愿有情人终成眷属,眷属……皆成有情人。 “什么?不是为我们求的吗?”盛渊好笑地横她一眼。 吉人心满意足的勾着丈夫手臂,甜蜜说道:“我们不是什么都有了?想不出还能求什么。” 接着美眸流转,也反问盛渊,“那你又求了什么呢?” 盛渊摸摸鼻子,笑说:“只求我娘子心想事成,愿望皆成真——” 吉人闻言不住的点头称许,还自鸣得意的点头笑说:“那是一定成的,我叫吉人嘛,吉人天相啊!” “哎哟——”盛渊受不了的瞥她一眼,不怀好意的冷笑,“瞧你嚣张的,当初嫁给我的时候,脸上明明是破相的,什么‘吉人天相’?我瞧是‘破相吉人’吧?” “你说什么?”吉人俏脸一变,她最讨厌有人提起这件事,生平最最丢脸的——他好大的胆子,竟敢以此取笑她? “没有。”盛渊笑咧着嘴,忽然甩开她的手,急忙往前走。 “什么没有?你别跑啊——”吉人抡起拳头匆匆奔向他。 在人潮如水的街道上,两人就这样一来一往的追逐起来…… 他们已经彼此追逐许多年,未来也将永远如此下去吧!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