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飞凤五》 楔子 闷热的厨房,布满油烟及热气。 灶上的汤沸腾着,蒸笼内的大汤包冒出诱人肉葱香,挂炉里的烤鸡滴着透明油脂,落在炭上,滋地化成扑鼻香味,砧板上片着弹性十足的五花白肉,油花部分比水晶更加晶莹,油锅里,臂般长的肥美鲈鱼,炸得金黄酥脆,捞起置盘,佐上羹酱、撒上翠葱,色香味三者兼具。 头灶掌火候、司烹调,二灶管刀功、顾摆盘,学徒忙切菜洗菜和打杂,头灶要水时得勤快递水,二灶要酒时马上得利落送酒,伙计来来回回催菜端菜,各司其职,彼此间配合得天衣无缝,才能应付饭楼如潮的客源。 厨房如战场。 “蒜泥白肉、麻婆豆腐,上菜!”从头灶手中接过长盘的学徒忙嚷嚷,菜盘才放在厨房外侧长桌,手脚利落的伙计立刻端到外堂。 “上菜啰!” “三鲜面、宫保鸡丁、干烧笋子,上菜!” “汤包一笼,上菜!” “樟茶鸭子还没好吗?快些,前头客倌在催!” “蹄脍、燕菜清汤、白饭,上菜!” 此起彼落的叫喊,忙碌穿梭的身影,锅铲炒勺厮杀的匡锵声响,四喜楼生意兴隆的幕后功臣由厨房这十几个人共享,一点也不为过。 厨房最兵荒马乱的时段在午时午膳及酉时晚膳,这两个时辰中,没有人有空闲停手歇息,连到茅厕解手都嫌浪费时间。灶里的火,不曾熄灭;勺子与大锅的敲击,不曾停止;喷香的油烟,不曾中断。 一百四十盘蒜泥白肉,六十二盘麻婆豆腐,两百碗三鲜面,一百碗鸡丝面,九十只挂炉烤鸡,三十只脆皮乳猪,七十一笼大汤包,十大桶白饭,五大锅奶汤,五大锅清汤,二十五块蹄脍,超过三百只醉虾,五十盘糖醋鱼片,六十六盘炒时蔬,三十盘脆膳酥肉,八十七盅药炖排骨……每顿用膳时间,最少的数量几乎都会超过这些数字,遑论加上其它小碟小菜,林林总总加起来随便也破千盘以上,四喜楼人潮络绎不绝的好生意,可不是随口胡诏出来。 “奇怪……现下过午时了没?”二灶切肉摆盘的动作没停歇过,涨满的下腹欲求解放。平常这个时候,前头大厅应该差不多送走大多数客人,会有些晚吃的人姗姗来迟,可也不至于让他切肉的手不得休息,再……再不去茅厕解手,他就要尿裤子了啦! “早过了。”学徒又洗净好几把筒蒿。 “那为什么出菜速度完全没减慢?外头等用膳的人还那么多吗?!”二灶哇哇大叫,又一块刚烫好的五花白肉抛到他手边砧板上待切。 “银肚丝、酒蒸鸡、辣爆虾、白饭,上菜。”毫不受周遭影响的沉默头灶除了念菜名之外,没有第二字赘言。 外堂伙计端走三盘新菜,也丢出客倌加点的菜肴菜单。“叉烧肉一盘,麻婆豆腐再一盘,糟溜鱼片,拔丝山药,雪花鸡,东坡焖肉,牛杂拼盘加葱不加姜,还要翡翠蟹粉……” 头灶头也不颔,直接热锅爆香准备伙计丢下的菜单。 “小豆干!小豆干你等等!”二灶唤住外堂伙计。“外头怎么回事?今天有哪户人家在楼子里大摆宴席……不对呀,若有人摆宴,我们厨房也会先知道才对。” “没有没有,楼子里没人摆宴席,只有一位年轻姑娘来,她从踏进楼子里到现在,手上竹箸可没停过,白饭一碗接一碗,菜一盘盘扫空,边吃还边吩咐我记下她要加点的新菜,她根本是拿着菜单,从第一道数下来,要咱们全上一遍,然后再由她吃过的菜肴里加点她喜欢的那几道……不说啦不说啦,我得先替她上菜,待会儿再来端加点的。”伙计健步如飞,拐出厨房门,不见人影。 一位年轻姑娘? 刚刚小豆干是这么说的吧? 可伙计端出去的菜及新增菜色,已经是能喂饱好几十个男人的超多分量! 二灶和众多学徒都听怔了,只有头灶还在芙豆腐,锅里咕噜噜的窜冒热烟,他黑眸盯紧火候,在最佳时机起锅、盛盘,继续处理下一道糟溜鱼片。 伙计小豆干咚咚咚奔回来,朗声道:“追加,白饭两碗、荷叶包鸡两份、酥鱼十尾、炒螺两盘、蹄脍两块、汤包三笼、蒜泥白肉两盘——就先这样吧。”最后那五个字完完全全传达客倌的意思。“还有,方才点的叉烧肉呀、糟溜鱼片呀,请快一点上,她快吃完了。” 猪!在外头点菜的家伙是猪吧? “叉烧肉、麻婆豆腐、糟溜鱼片、东坡焖肉、牛杂拼盘加葱不加姜,上菜!”头灶端出一道道菜,不似厨房里其它人那样目瞪口呆,也不在意点菜客倌的身分,他只负责将好吃的食物烹煮出来。 “呀,对了,刀头哥,她夸你做的菜好吃,说她这辈子还没吃过如此棒的菜肴呢!”伙计小豆干一趟功夫就将五大盘菜朝手臂上摆,半点汤汁也不洒,动作麻利得很。 头灶,姓刀,单名一字“屠”,掌柜叫他刀头灶,厨房弟兄叫他刀头哥,老板敬他一句刀哥,是四喜楼里支撑住火热生意的最大支柱。 他刀工好,曾有同业上门挑衅,找了个名满京城的大御厨前来踢馆,大御厨端出豆腐雕刻的白玉观音,栩栩如生;只见刀屠拿起一颗鸡子,手里大菜刀一把,开始刻物,一个时辰后,鸡子薄壳上是一整幅八仙过海,蛋壳毫无破损,刀屠还在蛋壳里灌入鸡汁打匀的蛋清与六、七种菜末,蒸熟,好看又好吃,大御厨当场羞得捂着脸,逃出四喜楼。 他熟作料,盐、酒、醋、水、酱汁,他皆精通,二灶曾模仿他的做菜步骤,煮出来的味道就是偏差了些。 他精火候,文火煨煮,武火煎炒,视菜色而改变火候强弱。 唯一的缺点是他寡言,一整天里,从他嘴里听见的字眼除了各类菜名外,几乎不曾和其它厨子闲话家常。伙计小豆干的那句话,寻常不会得到刀屠太多反应,但今天,不只外头来了个怪姑娘,连刀屠也怪怪的。 “小豆干。”刀屠唤住伙计,要他稍待片刻,接着取来薄透凉皮,置上清脆生蔬,苹果去皮削片,再加上一长条薄熏肉,卷起,切成一口一块的大小。 凉皮透着内馅的翠绿可口,这道不是四喜楼菜单上的菜肴,八成是刀屠近日研究的新菜色。 刀屠利落置盘,转交小豆干。“招待那名姑娘。” “刀头哥,我没有哦?”太偏心了!小豆干忍不住问。他忙得满头大汗,偏偏凉皮卷生菜看起来是那么清脆爽口,不像三鲜面或鸡丝面热气腾腾,在炎夏里,尝起来滋味一定很好。 “等灶里熄火休息,大家都有。”刀屠开始热油炸酥鱼,也是外头姑娘加点的菜色。 “太好了!”忙完就有好料可吃,小豆干心情愉悦,勤快上菜啰! 前头大厅,已过用膳的热闹时刻,此时仅有两、三桌客人仍在品茗聊天,有一口没一口夹着快空的残肴,小豆干绕过那几桌,双臂迭满的热菜送往唯一一桌仍在扫菜的小姑娘面前。 “姑娘,上菜啰!”小豆干一边布菜,一边将空盘整齐地迭起。“叉烧肉、麻婆豆腐、糟溜鱼片、东坡焖肉、牛杂拼盘,还有咱们家刀头灶招待的未命名新菜,请慢用!” 小姑娘吮吮唇,将唇畔酱汁舔干净,继续吃。 叉烧肉,三两口入嘴,嚼嚼嚼,咽下。好入味,等会儿再来一盘! 麻婆豆腐又辣又香又滑又嫩,已经是她追加的第三盘,好滋味没话说,和在白饭里,一碗接一碗停不下来! 糟溜鱼片,新鲜美味! 东坡焖肉嫩成这德行怎么得了呀?! 未命名新菜?不就是凉皮春卷吗?看来好似不难吃。 她夹一块入口,瞳铃眼儿瞪大,嘴里嚼得喀滋喀滋。嗯,生蔬菜清脆多汁,浓蒜味的乳白酱汁和着菜,香气冲鼻,苹果片的甜又柔和掉嘴里生菜味,熏肉香点缀其中,薄凉皮冰冰的却弹性十足,混在吃下许多咸甜菜肴的嘴里,彷佛饮进一瓢清泉,口感清新极了——好吃!好好吃哦! 她快手招来小豆干,塞满食物的嘴儿没空挤出字句,只能指着那碟凉皮春卷颤动手指。她要加点!她要加点这种凉皮春卷一百条! “姑娘有什么问题吗?”小豆干机灵地瞧着,自行推测。“姑娘是想再加点这道菜吗?小的要先跟妳说声抱歉,这道菜是咱四喜楼的刀头灶特别招待,还不开放点菜,请妳换道菜吧。” 咕噜。她咽尽嘴中食物,拍桌跳起来,一并拉起腿上裹住五大块金砖的蓝布包往桌上甩——“我要买你们四喜楼的刀头灶!” 第一章 黑衣小姑娘在四喜楼里吵着要买人家的当家头灶,心里头打的主意想必是要将头灶带回家里,日日夜夜替她煮饭烧菜,她想吃什么,他就做什么,几十条凉皮春卷又岂会困难。 过分的要求,自然得不到爽快的应允,毕竟刀屠若被挖走,四喜楼等于垮掉一半,那可不是五块黄澄澄金砖所能填补,就算金砖看来多耀眼多迷人,谁都知道将它和刀屠摆在盘秤上一秤,哪边轻,哪边重。 掌柜笑笑地婉拒她,要她死心。 黑衣小姑娘獗着嘴,圆圆脸上写尽不满,却没有掉头走人,她泄气地坐下,扫光糟溜鱼片和一碗白饭后,红唇又畅快地笑弯起来,边嚼着食物边含糊说道:“那我要在这里住下!这些可以让我吃住多久?”五块金砖,货真价实,每一块都沉甸甸。“不够的话,我还有很多很多很多。” 很多很多很多是用手势在半空中画着大圆,依目测来看,代表着比五块金砖更多十倍!不,百倍之多! 住上一年半载还有剩啦,姑奶奶! 大金主上门,哪有往外推之理,见钱眼开的掌柜立刻命伙计将最清幽最高档也最大间的客房整理好,恭迎小姑娘入住,供她吃、供她住、供她喝,没剥光这头肥羊的全身毛皮之前都希望她别离开四喜楼! 刀屠从小豆干口中听到的,大概就是这些。 一个想买下他的有钱小姑娘,黑衣,体态圆润丰腴,大眼嘟唇,食量巨大,长发在脑后扎成粗麻花辫,乌溜溜的黑发间夹杂些许淡淡金丝,每一缯青丝里都有,麻花辫像是由黑与金色细线交缠编成,相当特殊。 就是……眼前这一个吧? 刀屠天还未亮透就进厨房,将每一把菜刀仔细磨利,准备切洗工作,虽然这些事可以丢给学徒分摊做,他却已经习惯先醒来先动手,没有头灶欺压小学徒的恶习性。他身后跟着一个姑娘,长长麻花辫在她脑后晃呀晃,他以为是初阳光晕洒落在她发梢才会在青丝间产生金黄光泽的错觉,但并非如此当她靠近他时,他看得清清楚楚,她连睫毛都混有两种色泽,看来是天生发色。 她身着黑色小袖背子,内搭朱红短衫,露出两条臂膀子见人,背子长度及臀,里头还搭配黑色裆裤方便跑跳,腰缠朱红色绸带,胡乱扎个松垮的结,不像时下姑娘喜着飘逸纱裙,也未曾盘圣口,更连半点珠花装饰也没有,不过她也不需要,她发间点缀的柔细金丝,比珠花玉饰更璀璨。 小豆干言过其实了。 她并不圆润丰腴,或许比起四喜楼里的女丫头们都还要胖些,但那些每天只吃一顿就摸着肚子喊好饱的女丫头们着实太瘦,一点也不健康,手臂一个比一个细,脸颊一个比一个凹,走没两步就得扶墙喘息,他本以为昨夜毫不节制、大吃大喝的姑娘,应该要更圆胖更像颗球。 她脸圆圆的,很福泰,左右各有两个小酒涡,双眼也圆圆的,五官拼凑出温驯好脾气的相貌,慈眉善目。 她甚至没有双下巴。 她还在吃,盛着楼子里昨夜卖剩的冷饭,混着灶边的酱油搅搅就能吃。 刀屠没开口阻止她,只是洗净两根青葱,三两下切段下油爆香,煎蛋弄散,倒入半锅干硬白饭略炒,加些许酱油润色,撒匙盐,将成团白饭均匀弄散,单手甩锅,一颗颗饭粒在锅里跳跃,均匀裹上蛋汁,食材阳春,香味却扑鼻。 他铲起饭盛盘,再切一只剩余的挂炉鸭翅放上,递给黑衣小姑娘,她自然而然地接过,也没问半句,开始吃炒饭。 刀屠转过身,替等会儿要上工的厨房弟兄们熬一大锅清粥当早膳。 “我爱你!” 突兀的告白,在只有柴火嚼啪燃烧声的厨房里,来得不是时候,偏偏厨房里只有他与她,谁也别想装作没听到。 刀屠看向她,她叼着调羹,那三个字,正是从仍在咀嚼饭粒的红嫩小嘴里吐出来,她笑得好甜,似蜜一般。 刀屠没被告白过,活了这么多年从没有,而且还是被一个脸上不见羞赧颜色的姑娘直接传诉情意,他该做何反应? “谢谢姑娘抬爱,但是我们不熟”,还是“姑娘,妳恐怕认错人了”,抑或“姑娘,妳不是我的菜”? “再来一盘。”她的下一句话和前一句完全没有交集。 至少,他以为她下一句应该要问:“跟我交往看看?”或是“你对我的看法呢?”才对。 空盘子又挥了挥,在催促他快些将它补满。 她眼底的璀璨,让人很难拒绝。 刀屠接过盘子,不意外半锅炒饭还不能喂饱她,这位姑娘的好食量,他昨天见识过了。 “炒饭没有了,若妳没吃饱,等会儿跟大伙一起喝粥。”隔夜饭已经全下锅熬粥,他会利用四喜楼剩饭剩菜加以重烹,避免浪费,最厉害的是重烹出来的菜肴,摇身一变,成为另外一道好吃的美食,例如现在,他熬的是三鲜粥。 她找张长椅凳坐下,两条被黑裤包裹住的腿儿又甩又晃。 “你煮的东西好好吃哦!刚刚的炒饭、昨天的每一道都是,还有还有,那个凉皮春卷我好喜欢!忘掉是谁告诉我四喜楼的菜好吃,但听他的话找来这儿果然没错!” 她闲聊的态度,彷佛两人多熟稔一般,但她似乎没准备再多谈方才的告白有何意义,反倒变成刀屠耿耿于怀。 他没有听错,她刚才确确实实喊得大声响亮。我爱你,清清楚楚。 是在戏耍人吗? 刀屠还在沉默地等待她对那三个字的补充说明,她却已经等粥等得不耐烦,在厨房里探索每一柜有哈能放入嘴里的东西。 “这个可以吃吗?”她发现一块块搁在门边矮几上的豆腐,知道昨天吃的麻婆豆腐就是这些小玩意儿煮出来的,可原汁原味的豆腐她没吃过,单纯的豆香,很诱人呢。 “端过来。”刀屠告诉自己别受那莫名其妙的三个字影响,想要平心静气的最好方式就是拿起刀做料理做菜时,他完全能做到心无旁骛。 她喜孜孜地将三十迭一旦腐架全端到他面前,知道又有得吃了,喜悦之情全写在圆润的小脸上。 “不能三十层全吃掉,只能吃一小块。”刀屠切割下约莫巴掌大的尺寸,她圆脸一垮,但隐约明白最好别太啰唆,惹怒厨子就没得吃的道理,这些年来她可是越来越懂。 可是……就那么一小块哦?不能再大一点点吗?她还以为他会让她吃掉一叠哩……豆腐约略在热水中川烫捞起,淋上咸甜浓稠的酱汁,撒上葱花,一道小菜完成。 她只用了三口,一块豆腐便消失。豆腐迷你,滋味迷人。 “为什么这么简单的东西你也能做得如此美味?连酱汁都好香哦!”她好想舔干净盘上每一滴残酱,还没来得及付诸行动,他又做好一条凉皮春卷递过来,她开心得连眉眼都在笑。“我昨晚作梦还梦到它!我梦见它变得和房子一样大,然后我一口吞下去!那真是一个美到不行的梦境。” 真的又是一口,凉皮春卷也没了。 她嚼得喀滋喀滋喀滋。好吃,还是那么爽口清新。 “我好爱你哦!” 又听到相似的这句话。刀屠剑眉扬得老高,盯着她看,似乎瞧出眉目。 快手取来粗茶叶煎煮,和水,加入芝麻粉末、酥油及白糖,奶子茶搁在她面前,她吮吮指,端起来趁热喝一口。 好香哦!她仰头给他一抹笑。 “我爱你!”也爱这种奶子茶! 刀屠削颗苹果,去皮切片,又拿给她吃。 她一口三片,好甜! “我爱你!”也爱苹果! 还没煮糊的三鲜粥,一小盅。 “我爱你……可不可以再咸一点?”她将粥抵回去,等到刀屠拈了一些粗盐撒入盅里,她用调羹搅和均匀,呼凉,大快朵颐。 凉拌豆芽,端上。 “我爱你。”喀滋喀滋……盐炒花生,端上。 “对嘛,粥配这个才好吃。我爱你。” 醋渍黄瓜,端上。 “好脆哦!”喀喀喀。“我爱你。” 原来如此。 她挂在嘴上的“我爱你”,意义等同于“太好吃”,无关乎情爱,只是单纯地强调她对那盘菜肴的满意,喊得越大声,表一不菜肴的美味程度越高。 “那三个字别胡说。”刀屠神色肃穆,像在教训孩子一样,对自己方才如此在意更觉得想摇头苦笑。 这姑娘随口喊喊,他竟当真,但她用了很不寻常的三个字当口头禅。 “哪三个字?呀……我爱你吗?为什么?我很开心呀,开心时说‘我爱你’不对吗?”她喝完粥,吃完花生和黄瓜,又把空碗递回给他,调羹含在嘴里,意思是我还等着要吃! “那三字不是用在很开心上。”刀屠摇头。 “不然很开心要说什么?”她明明就曾在一对恩爱夫妻身旁听过他们将这三字挂在嘴边,时时讲、刻刻讲,抱在一起时讲,不抱在一起时也讲。 她好奇地询问小妻子那三字有何涵义,小妻子脸红红,纤手绞着衣袖,声如蚊钠,娇滴滴、羞答答地回道! 那是心袒欢喜时,用来表达高兴的话?妳别问了……“妳不是人类。”才会不懂如此天经地义的道理。刀屠从第一眼见着她时便隐约觉得诡异,她身上的气息并不单纯,虽然拥有人形,穿着却特殊,混杂男人与女人的服饰,发色奇异,举止也不寻常,此刻他更笃定此一结论。 她,不是人类。 “我不是呀。”她咯咯直笑,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要骗他,笑靥使得一双黑亮圆眼瞇了起来,酒涡变得好深好明显,整张脸孔瞬间明亮起来。 “你也不是嘛。”同类同类。 刀屠挑眉,啾着她看,对于她嘴里那句“你也不是嘛”完全不答腔。 “我是饕餮,不过在人界我有名字,一个月以前我叫‘龙二’,半个月前我叫‘亿鱼’,十天前我叫‘蜜十坛’,三天前我叫‘凤五’,昨天我想叫‘凉皮’。”她笑嘻嘻道。她在人界待过的时间不比待在妖界短,她很喜欢化为人形,在人界大吃大喝,她还没吃过有哪派妖魔鬼怪煮的食物比人类五花八门的精致料理更美味,她爱死这里了,现在则是爱死了刀屠煮的每一样玩意儿。 龙、鱼、蜜、凤、凉皮……全是纪念她吃下的美食及数量吗? “凶兽饕餮……”响亮亮的名号如雷贯耳,只是万万料想不到,名满妖魔界的饕餮会是她这般模样的小姑娘,他本以为……应该要再狰狞一些、再丑恶一些、再凶暴一些,至少不辱“四凶饕餮”之名。 “你呢?你是……”饕餮瞧清楚他,缓缓“呀”一声,笑容更深。“难怪你这么会料理……你是菜刀精呀?”她看见他身上闪闪发亮的刀锋光芒,鼻子也嗅到他一身钢铁味。 刀屠一刀差点剁歪,切断自己的食指。 菜刀精?他? 不等他反驳,饕餮已经好奇地再次发问:“什么精都一样,你为什么要待在人类的酒楼里当头灶?我们应该不需要赚银两吧,咯,要多少有多少。”她随手一变,手上的瓷调羹瞬间变成纯金。 “我不是精怪,我是人,是人就需要以劳力换取银两。”刀屠握稳刀,将篓子里的大琅拍碎切末,准备调制酱汁。 “哎哟,明眼人面前不说暗话,是不是人,我一眼就能看透。小刀精,别跟着人类,跟我吧,你只要负责喂饱我,想要什么,我饕餮都能替你做到哦!”要金子有金子,要一锭给一篓,她很大方的。 “我是人类。”刀屠不为所动。 还是坚持扯这种谎?太看不起她了哦,人类和妖物的味道根本就不同,她鼻子抽抽,只在他身上闻到妖物味儿。饕餮直接无视于他的说辞。 “小刀精,跟着我嘛,我保证会待你好。你煮过凤凰吗?我吃过五只哦,你的烹调技术这么好,要是煮凤凰应该会很好吃,凤凰肉比鸡肉硬好多,用挂炉烤会不会好吃多了?还是要用大锅熬得连骨头也烂透才好?”她自己去舀三鲜粥,满满一碗,走回他身旁,边吹凉边小口小口喝。“你想赚钱,我也可以给你银两呀,你在人类的楼子里煮食一个月多少?我五倍……不,百倍给你,你就乖乖跟我吧,我不会让你吃亏的。” “哟,小姑娘,妳一大早就来拐咱家刀头哥跟妳跑呀?”二灶甫踏进厨房就听见她同刀屠说“乖乖跟我吧,我不会让你吃亏”那句话,摆明就是要拐走人的口吻。 这小姑娘,真不死心,昨天掌柜明明白白拒绝她了,不是吗?刀屠对四喜楼多重要,岂能被她三言两语就拐掉。 “他不点头。”饕餮不开心地向二灶告状,期望他也能替她骂骂刀屠,她开出的条件多诱人,只要刀屠开口,她变得出来的东西都愿意变给他,他有哈好不点头的,寻常人老早就同意了。 “哎呀,小姑娘,妳用错方法啦,刀头哥在咱四喜楼待了好些年,早有浓厚情感,妳想花钱挖角,他不会允的,其它酒楼不知捧过多少银两来挖人,全都锻羽而归。妳这么想吃刀头哥做的菜,最好的办法就是——”二灶边系着白腰裙边笑得暧昧,“嫁给刀头哥当媳妇儿,包他早早晚晚连午膳全都甘心下厨为妳做羹汤!” “士弘!”刀屠阻止二灶再胡言乱语。 “媳妇儿?”她眨眼,有听没有懂。那是哈? “是呀是呀,刀头哥还是孤家寡人一只,欠房媳妇儿,这肥缺,妳要就赶快报名卡位哦。” “媳妇儿,就能吃他做的菜?”还是早早晚晚连午膳这么多顿? “别看刀头哥不苟言笑,他是好人,一定会疼媳妇儿的!”二灶原意只是在说笑,寻姑娘家开心,女孩儿脸皮薄,被这么孟浪的调戏,哪一个不是拎着裙襬,羞怯怯丢下一句“人家不来了啦”跑开,他是好意替刀屠解围,不然凭刀屠的不善言辞,怕是让这好吃姑娘纠缠不休一整日。 “好,我要当他的媳妇儿!”饕餮担心光用嘴巴讲不足以表达强烈决心,一只右臂举得老高,不住地挥舞,努力“报名卡位”。“现在就可以算是了吗?”她转头看向二灶士弘。 士弘的下巴差点掉下来。这姑娘听不出来人家是在开她玩笑吗?她竟然当真了!他赶忙转向刀屠,以眼神示意刀屠说几句话来解决此时的困窘,然而刀屠脸上没有太大反应才叫反常。 那姑娘吵着要当他的媳妇儿耶!他就不能表示一下吃惊、错愕或……开心、难过? “什么媳妇儿?”另一位二灶俊吉也进厨房,正好捕捉到这个重要字眼,以为自己错过什么大消息。 “谁是谁的媳妇儿?”学徒阿土紧随在后,媳妇儿三个字响亮亮,听得一清二楚。 “谁要娶媳妇儿了?”学徒张三以为又有喜酒喝,开心得直嚷。 “媳妇儿?哈媳妇儿?”伙计小豆干来了,还在伸懒腰、打哈欠。 “昨夜那名圆姑娘……说要当刀头哥的媳妇儿。”士弘烦恼自己将情况弄得这般糟糕,皱着脸,替大家解惑。 “咦?!” 令人震撼的答案,让大伙的眼珠子差点从瞠大的眼眶中滚下。 “刀头哥的媳妇儿?!” “指腹为婚的那种?!” “生米煮成熟饭的那种?!” “天雷勾动地火的那种?!” 随着种种猜测的惊呼,不到半盏茶工夫,全四喜楼都知道的好吃姑娘升格成为刀屠的新媳妇儿,当事者刀屠与凤五——她本来要报上的闺名“凉皮”被刀屠阻止而来不及说,他抢先替她正名叫“凤五”。悴,她再过半个月说不定就改叫凤六凤七凤八了好不好!一个面无表情,没承认没否认,不像要娶媳妇儿的得意新郎倌;一个喜孜孜地啃光厨房里十多条黄瓜,脸上的喜悦是足够了,却没有媳妇儿该有的娇羞。 “对,我是小刀的媳妇儿!”饕餮凤五被掌柜请去四喜楼二楼厢房询问这个由厨房传出来的流言时,给了肯定无误的答复。 小刀精,这三个字被刀屠瞪得无法脱口说出,好吧,他还是想假装自己是人类,不承认自己是菜刀精,她也不好点破,万一激怒他,没收掉所有好吃菜肴,她就亏大了,为三个字付出惨痛代价不值得,她识相的将“精”字吞回肚里,叫他小刀。 “太、太快了吧?”掌柜瞠目结舌。小刀?沉默的刀屠不但马上找到新媳妇儿,而且还甜死人地被取了个小名吗? “一点都不快。”饕餮摇手,随意应道。她还嫌太慢哩,太慢遇见刀屠,错过太多好吃的料理! “一见钟情后就决定互许终身?”掌柜也跟着猜。 一见钟情?互许终身? 是菜名吗? 饕餮用发辫挠挠脸颊,嗯哼一声含糊带过,一方面是她嘴里正塞进烤番薯。 “这是好事,刀屠是四喜楼的一分子,他办喜事,也是咱们楼子的大事。刀屠是孤儿,自然没有亲属替他张罗亲事,但咱四喜楼的兄弟绝对会帮他办得妥妥当当。凤五姑娘,妳家中还有谁?应该要知会他们一声或邀他们到四喜楼来吧?”掌柜当刀屠是自家弟兄,弟兄成亲,当然不能太马虎。 她嚼嚼番薯,咽下。“我家没有谁,就我一只。”饕餮,独一无二,翻遍天地也找不出第二只。 “妳也是孤儿?”可怜的小姑娘,和刀屠有同样堪怜的身世,正是因为同病相怜,进而惺惺相惜吗? “嗯哼。”没停的嘴儿进攻第三条烤番薯,没空多说。 “妳放心,喜宴交给我和老板,虽然不保证称得上风风光光,也绝不随随便便,定会让妳嫁得热热闹闹。” 咦?这么麻烦啊?她只想吃,而且什么风光什么热闹全和她没有干系。 “喜宴菜单由我来拟,四喜楼的招牌菜一样都不少,挂炉烤鸡、脆皮乳猪、蹄脍、清蒸鲈鱼!”掌柜一边说着,一边准备记下宴席菜色。 “唔艾泥!”尽管嘴里全是番薯,她仍暸亮地挤出一提到吃就会开心大喊的三个字。 “什么?”掌柜没听懂,也幸好他没听懂,否则定会以为刀屠还没过门的新媳妇儿马上就红杏出墙,姘头还是他。 “掌柜。”刀屠上楼来。 “刀头灶,恭喜恭喜恭喜!”掌柜起身上前,就是一阵道贺。 “没有什么好恭喜,没有亲事,没有喜宴。”刀屠手里拿着一盘蜂蜜糕,饕餮双眼瞠得好圆,被蜂蜜甜孜孜的香味勾走了魂,连眼皮都忘了要眨。 刀屠用这招将她带离二楼,只留下一句“她不是我媳妇儿”及满脸痴呆的老掌柜。他将她领到四喜楼偏侧的水井边,四下无旁人,他要同她将话说清楚讲明白。 他一开始没否认,是因为在厨房里众人热烈讨论的音量根本不容他插嘴,就算解释了,他们也听不进去,他不想无谓的浪费唇舌,但他不能任由情况恶化下去,一切都是士弘的玩笑话,只有她当真了,他不可能娶她,不可能和她共结连理。 “我是。”饕餮咬下蜂蜜糕,只觉甜得连舌头都要化掉,蜂蜜味道好香,糕又膨又软,含进嘴里就融了,满嘴全是蜜香。她忙着吃,但也没忘记要反驳刀屠对山羊胡掌柜说的那句话! 她不是我媳妇儿。 “妳不是。”刀屠边削瓠瓜皮边说,刀法利落。谈正事归谈正事,工作也不能怠忽。 “我当然是。你没有媳妇儿,我报名卡位,我抢到先机,所以你的媳妇儿是我。”饕餮的思考模式很直接,没拐弯没抹角。 他没有媳妇儿,她要当他的媳妇儿,她就是他的媳妇儿!这三句话,像糖葫芦那种甜美红果子,一块串在竹签上,成为一体。 “不要用凶兽的态度来看待人界之事。”他快叹气了,这只饕餮听不懂人话吗?他已经和她“讨论”老半天,她还是坚持己见。 “你和我都不是人类,干嘛不能用凶兽的态度来看待呢?”她才弄不懂他为何这么难沟通。 “妳不是人类,但我是。” “你是人类?你是的话,我饕餮将头剁下来让你熬汤!”她话才出口,又嘿嘿笑道:“不过我刀枪不入,要剁我的脑袋凭你这把小菜刀是做不到的。”说得可骄傲呢。 她,饕餮,与浑沌、梼桃、穷奇同列四凶,但以法力而言,她像是凑数一般,连浑沌和梼桃的二成都不到,被穷奇欺负奚落也只能摸摸鼻子作罢,可她仍是众妖闻之色变的四凶,原因无他,全因她拥有金刚不坏之身,任何刀剜武器都不能伤她半根寒毛。 此外,还要再加上一个永远填不满的魔胃。 有传言,饕餮能吞天。 能不能,她还没试验过,毕竟“天”看起来没有一只凤凰可口,也不能沾着甜甜咸咸的酱汁再撒上葱花下肚,她暂时没有吃“天”的食欲。 不过当她恢复饕餮原形时,一口吞下一条巨龙是没问题的,她试过,连骨头和龙鳞都不用吐哦! 饕餮吞天的传言,让众妖兽没胆来挑战她,谁也不想成为她胃里的一块肉末,倒是曾有些家伙想捉她替他们干坏事,利用她的吞天本领铲除不顺眼的敌人,不过反倒被她吃掉,滋味好的没几只。 她虽然在四凶中敬陪末座,没像梼軏、浑沌拥有一掌轰掉整座山的野蛮法力,也没穷奇又媚又辣的行事风格,但她自得其乐,以吃荡目的,走到哪儿吃到哪儿,肚子饱了,心情也好了,她懒得同人争,只顾着喂饱自己,吃遍四海。 “凶”字挂在她头上,压根格格不入。 她不凶,一点也不,凶的是她的胃,难以餍足的胃。 她平时很好说话,但只要扯到吃,她绝对会翻脸。 像现在,他啰哩啰唆,就是摆明不认她当媳妇儿、不煮食给她吃,让她的火气逐渐上升。 “我是人类。”刀屠坚持此一说辞。 又来了又来了,她听得好腻哦,就像喝掉一大坛猪油一样腻。 “你好麻烦,脑子里全装些什么呀?”饕餮突地以食指抵在刀屠额、心,柔软的指腹深深施力。她施法,荧光在指腹间迸发,刀屠反应不及,意识被她操纵,一瞬间被空白擒获心神。 一指定江山! 饕餮飞快地吟咒,以咒术控制刀屠。 四凶中,她虽不济,但在众妖之间也算是高级凶兽,操控人心这点小把戏,难不倒她。 “我,饕餮,也就是你口中的凤五,已经是你刀屠的媳妇儿,你要待我好哦,一定要很好很好很好,要天天煮饭给我吃,将我喂得饱饱的,不准对我啰哩叭唆直说教,不准对我摆臭脸,不准嫌我吃太多,不准跟我顶嘴,做菜不准加羌姜……目前只想到这些,以后再补充。” 一字一句,她的声音随着咒术钉敲进刀屠脑中,牢牢地,再也无法拔除忘却。 饕餮满足地嘿笑,佩服自己媳明的同时,也懊恼这招操纵术应该在一开始拐刀屠跟她走时就拿出来用,省得浪费她这么多嘴皮子功夫在说服他! 食指离开他的额,只留下额心淡淡的粉印子,在粉印子消失之后,刀屠失神的黑眸缓慢凝聚视焦,一瞬也不瞬地啾着她的灿烂笑颜。 他笑了,好浅好浅,唇角温柔扬弯,老是绷紧紧的黝黑脸孔露出稀罕的笑靥,低沉的嗓唤着: “娘子。” 四喜楼,东家有喜,今天歇业一日。 楼子里里外外忙着替刀屠与饕餮张罗婚事,婚宴不铺张,以简单为主,只让楼里的跑堂伙计丫鬓学徒伙夫及几位愿意同乐的住宿客倌参加,席开十桌,十菜两汤一坛酒,恭贺刀屠成家立业。 饕餮喜欢婚宴,最好是天天都办一场来玩玩。 婚宴的菜色好棒,她一个人待在临时布置的艳红新房内,脱下厚重霞被,不管被丫鬓涂涂抹抹好半晌的胭脂水粉会被油腻给弄糊,开始大快朵颐。新房里的那桌菜是刀屠忙了一下午的成品,和婚宴上众人吃的等级不同,二十菜四汤两坛酒,硬是比大家多出一倍,滋味更是无可挑剔;三鲜脍、肥油鸡、燕窝溜鸭条、百寿桃、羊肉炖豆腐……她连骨头都舍不得吐出来! 不过区区一桌菜就想值一饱她的胃? 咳,怎么可能。 幸好,在她拍拍不到半饱的肚皮时,刀屠回来了,她理所当然要他再做一桌菜给她吃,刀屠点头同意,牵起她,往已经熄柴的厨房去。 为她,洗手做羹汤。 他在婚宴上喝了酒,身上有酒味,高大身影坐在小小炉灶前生火。 他丢些柴进去灶里,柴火噼啪烧着,照亮他的脸庞,锅里煮着水,青菜清洗好备用,他还在储物室里翻找有几样食材可用。水滚,放入几团面条拌开,青菜下锅烫熟,他试吃面条的熟度,确定可以了,长筷捞起置盘,不添加任何调味,另外配制出甜咸混杂的清淡酱汁,要她夹着白面条沾酱吃。 她毫不客气地将整盘端到面前,患率吃了起来。 刀屠以烤炉做夹饼,一边以刀法薄切肉片夹入。 她向来只负责吃,没看过人做菜,夜里很宁静,只有他下刀时落在砧板上的声音。他一点也不马虎,神情专注,试着菜肴味道,浓淡适中时,他会露出满意的浅笑,看见她吃得高兴,那抹浅笑便会加深。 她吸入一口面条,酱汁混着面条的好滋味滑进嘴里,真好吃。不是珍奇的龙髓,不是稀罕的凤肉,没有撒上金粉配上珍珠,味道却真好。她应该要埋头苦吃,用少少几口就解决这一大然面条,可是为什么此刻正在做夹饼的刀屠更让她花心思去瞧,还瞧到好几次都忘了动筷去满足口腹之欲? 刀屠站在炉灶前,额头煨出薄汗,他没抱怨她是爱吃鬼,也没有一脸心不甘情不愿,他甚至还很有兴致的在胡萝卜切片上雕出鲜艳好看的橘红色小花朵,再和着金黄蛋液下锅拌炒。 以前,她都是囫囵吞枣扫除眼前的食物,从不知道嘴里吃的那些东西是出自谁之手。现在,手边那盘面条,是刀屠煮的;沾面的酱,是刀屠调的;烤出香味的肉片,是刀屠切的。 刀屠。他并不算英俊,凤眼细长,偏小,和她一样将长发编辫,不同的是他的辫子还盘缠在脑后。他的鼻梁在端正脸庞上显得偏长,严肃了五官间的组合排列,嘴唇厚厚的,让她想起软乎乎的焖肉。 “小刀,你先别忙,过来这边坐。”她拍拍长板凳,要他放下锅勺和菜刀坐过来。 刀屠原本还想替她炸一尾松花鱼,不过她说出口的话,他无法拒绝!因为咒术之故。他放下刀,坐在她指定的位置,笑了。 “娘子。”他轻喊。 饕餮忍不住摸摸他的发,顺道用衣袖抹去他额边的汗。 “好乖好乖。”怎么笑起来这么可爱呀?真无法想象这张脸在今天之前还是绷紧紧的呢,原来那个二灶没谁她,他对待他自个儿的媳妇儿就是这般温柔吧。 “妳还想吃什么?妳说,我煮给妳吃。” “不用啦,新房里那豪华的一桌菜有让我半饱了。你呢?外头宴客的那十桌,菜色没我吃的好吧?”天底下没有新郎倌成亲当夜还要煮给宾客吃的道理,所以那十桌菜色出自别人之手。 “也不差,由士弘掌厨,味道有维持四喜楼的水平。”刀屠不是挑嘴之人,宴席上他也没怎么吃,却被酒给灌饱了。 “我觉得你煮的比较好吃。”她将面条和酱汁分一些给他。这很难得哦,想从她饕餮手里拿走食物,可是得拿命来跟她拚;她活了这么久,从来没有分过食物给别人吃,这会儿完全是看在他是“她家那口子”的份上。 替她扑粉梳妆的骷髅丫头——因为她实在太瘦了,瘦到没半两肉能吃,饕餮暗暗在心里替她取绰号——那时在她耳边咯咯直笑,告诉她:“妳家那口子是个好男人,妳真幸运。” 她家那口子呀……听起来就是专属她所有,既然是“她的”,她分食给他,也算正常。 “我不饿,妳吃。”他将薄肉夹饼递给她。 喔哦,把食物全让给她吃,好男人! 饕餮吃得开心,眉眼全挂满笑意。 “小刀,你今年多大?”活在这个世间多久的意思。 “五百。”之前他坚持自己是人类,绝对不会回复这种答案,但在她的咒术之下,他乖巧得像只猫,实话实说。 五百,后头的计量单位当然不会是“天”。 “好小哦。”比起她,他嫩得像幼苗,她已经算不出来自己从成形到现在过了多长岁月,但至少远超过五百这个数字再五百加五百加五百加五百……“妳看起来年纪比我还要小。”被她说小,感觉真怪。 “可是我的年纪比你大哦。”应该逼他叫声“饕餮姊姊”来听。 “妳的模样就像个董檐年华的姑娘……很好看。”刀屠双眸清澄,毫无虚伪。 饕餮愣愣地听着。 这……就是所谓的甜言蜜语吗? 原来,甜言蜜语除了甜之外,还带点热辣辣的,好像有什么直窜脑门,烧红她的脸颊。好新奇的感觉,和她吃过的生辣椒有些相似,但似乎又不是那么一样,还没人同她说过,甜的语言,却让她脑袋发胀。 “穷奇每次都说我圆圆胖胖,每见我一次就要笑我一次……”哪有人夸过她好看?听起来还真顺耳。 “女孩子像妳这样刚刚好。一福泰健康,双颊镶着粉云,更是好看。” “……”饕餮打了个侈嗦,从骨髓深处窜出酥麻感,觉得两颊更热了。她看着刀屠,心里直犯嘀咕。 他该不会是被咒术弄坏了脑袋吧?不然,一向冷硬的脸庞,怎么会浮现如此温暖的笑容? 要是没用咒术操控他,他绝对不会说出这番话。 她喜欢听他用低沉的嗓音这么夸她,就像喜欢他做的菜一样。 要是咒术的效力消失了,他会变回原来的模样吧? 饕餮盯着他,脑子里转着这样的念头,但乐观的她随即又抛弃胡思乱想。管他的,等咒术消失再来烦恼后续事宜,现在好好享受“她家那口子”的甜言蜜语及高超厨艺才重要! 她吃着沾酱面条,配着刀屠的浅笑,让她觉得面条滋味无敌好吃。 第二章 生平第一次嫁人,饕餮毫无为人媳妇儿的担当,她只知道成为刀屠的媳妇儿之后,在四喜楼吃住都不用花银两,“她家那口子”一切都替她打理得好好的,她食量大,老板一脸心痛地任凭她吃喝,多出来的食费,刀屠自掏腰包付清。 刀夫人、刀嫂子、刀头嫂,是楼子里弟兄们对她的称呼,而刀屠唤她“娘子”,用他好好听的声音。 除了食物之外,她还不曾“喜欢”过什么,但她确定,她喜欢刀屠叫她娘子时的嗓音和表情。 这一天,好吃懒做的饕餮吃饱了早膳,正在小凉亭外的石栏旁晒日光。暖烘烘的太阳洒下耀眼光芒,落在身上好舒服,她打起盹来,梦里,有着晌午时刀屠会煮满满一桌菜来喂养她的美景,让她作梦也会笑。 此时,有人打破她的美梦,在她正好张开嘴,要咬下肥嫩多汁的鸡腿之际,哭泣声及不满的责骂声,将她从梦境里硬生生拉出来。 “哎呀,怎么会这样呢?陆妹子,妳别净是哭,帕子抹抹泪先。” “呜呜呜……亏我跟他同甘共苦五个年头,他竟然这般待我,我的付出,竟只值休书一纸……” 呀,鸡腿……“是呀,那男人真是太差劲!” “他还嫌弃我!说我不贤不淑,逼他不得不休掉我,另娶一个才德兼备的好姑娘……” 她的鸡腿……饕餮起身,瞇眼望着传来嘈杂声的方向。 一群女人,坐在亭子里拣豆荚,一边像三姑六婆在说着家务事,当中有一个哭得淅沥哗啦,其余的人你一言我一语在安慰她。 饕餮决定换个地方再睡。可惜了,这里阳光最暖最充足,晒得着全身却晒不到脸,是她好不容易发觉的好位置。 不料她一站起身就被眼尖的三姑六婆逮住,硬将她招进亭子内,加入痛骂负心汉的阵营,手里还被塞进一大把一旦荚要她动手帮忙撕边。 她对人类的杂事一点也不感兴趣,心中还在意着梦境里没吃到的那只肥鸡腿,手里的豆荚她也只会吃不会撕……饕餮意兴阑珊,不想听她们在吠什么,偏偏那些高亢的哭泣和责难自动自发滑进她耳内,硬逼她明了那位陆妹子的丈夫有多狼心狗肺又多无情无义,而她们的讨论又永远没完没了,在场谁也提不出对付薄情郎的好方法,沦为光靠一张嘴在吠叫的败犬。 “既然妳这么怨恨他,我帮妳一口吃掉他不就好了?”饕餮手里的豆荚多可怜,粗边没撕去,倒是荚里的青豆全被她粗手粗脚挤压出来,她将残破的豆荚丢进篓子里,在三姑六婆的对话间插上嘴,说出她觉得一劳永逸的解法方案。 斓男人,一口吃掉他,干干净净,连渣都不用吐,直接消化,排掉! “嘎?”好几张脸同时错愕地看向她,不确定是自己听错还是她说错。 瞬间凝结的死寂,让努力对抗一旦荚的饕餮终于抬起头回视众人。咦?干嘛一个一个全都瞠目结舌地看着她?她有说错什么吗? “这个办法不好吗?”饕餮还以为陆妹子会开心得直点头哩,至少她自己觉得无可挑剔。 “一口吃掉……是什么意思?”陆妹子迷惑地问。 “呀……”露馅了露馅了,她一不小心将凶兽的本能脱口而出,人类不兴这一套,不能看不顺眼就一口吃掉,这下得赶快补救。“呃,我的意思是……我我我我我用嘴巴帮妳骂他!”呼,硬挤出来的借口。 “刀嫂子……”陆妹子眼泛泪光,感动地紧握住饕餮双手,娇嗓哽咽得几乎无法成言。“妳真好……妳真好……谢……谢……”呜呜,才认识没几日,刀嫂子却愿意为她出头,她真的不知道如何表达满溢的谢意。 呼!呼拢过去了,幸好人类好骗。饕餮松口气,众人也恢复刚刚臭骂负心汉的热络气氛,继续将陆妹子的夫婿数落一轮,话题才转开。 “刀嫂子人好心好,才会嫁个好夫君。”三姑六婆中的一姑望着饕餮,有感而发,眼神中充满羡慕。 “是呀是呀,刀头灶真是一个好人,虽然他寡言,可上回林老爹摔断腿,刀头灶天天替他熬药粥、换伤药,还帮林老爹担下劈柴的工作,林妹子可感动了,只差没准备要以身相许。”二姑以手肘轻顶一姑,也就是她口中的林妹子。 话题转到她家那口子身上,饕餮总算有些兴致了,她放下豆荚,转向林妹子方向,洗耳恭听。 “哎呀,妳别在刀嫂子面前胡说八道,人、人家哪有!”林妹子欲盖弥彰地红了脸。 “若不是刀头灶迟钝,没弄懂妹子妳的情意,今儿个刀嫂子老早就换人当啦!”三姑语意中全是取笑。 “彩霞,妳有哈资格笑我?妳还不是时常送刀头哥吃的喝的,结果全做得没刀头哥好吃,被他婉拒。”林妹子不甘示弱,对三姑反唇相稽。 “哎哎哎,妳们两个,怎么在刀嫂子面前吵起陈年往事?都嫁人了,也有孩子了,羞也不羞呀?”有人跳出来阻止。重点是两人在争在吵的那名男主角已经名草有主,人家的新媳妇正眨巴着大眼坐在面前耶,太不识相了吧!想害人家新婚夫妻今晚吵架,刀屠跪算盘吗? “没关系,我不介意。”饕餮摇摇手,她想多听些关于刀屠的事,她只知道他是刀精,其余的一概不清楚,对他颇为好奇。 一只刀精,坚持自己是人,留在人类的饭馆里为人类煮食,他的行径让她感到疑惑及一股想探究的念头。 “刀嫂子,妳这态度不对,要守好自己的夫君,别让其它女人觊觎呀!”一婆企图扭转饕餮的漫不经心,实际上是想看饕餮和其它曾爱慕过刀屠的女人翻脸,那才有话题,下午去刘婶家取货时就能拿出来说嘴。 “什么叫觊觎?梁嫂子,妳这么说就不对了。”林妹子和彩霞此时又站在同阵线,不满“觊觎”这个词儿。 “我有说错吗?妳们两个本来就挺心仪刀头灶呀。”敢做不敢让人讲哦? “我真的不介意啦,妳们别吵架。”饕餮最不爱听人吵架,耳边会很嘈杂,她讨厌。 “刀嫂子,我当初也是同妳一般的心态……以为自己的夫君心思全在自个儿身上,以为他只喜爱我,决计不会迷恋上其它姑娘,谁知……”陆妹子又哽咽着,很勉强才没让眼泪再坠下,她友善地牵起饕餮的手,“刀嫂子,妳要以我为借镜,不要以为刀头哥现在待妳好就等于、水远待妳好,人心是会变的。” 变? “小刀不会。”饕餮很笃定。在咒术消失之前,刀屠绝对不会变,他会牢记她的话,会待她很好,每天煮饭给她吃,嘿嘿。 “我当然也希望刀头哥不会。”陆妹子衷心祝福她。 “哎唷,刀嫂子,妳听姊姊一句劝,为人娘子的,要勤快些,我瞧这些日子都是刀头灶在伺候妳,饭是他煮的,衣服是他洗的,大概连房间都是他打扫整理的吧?妳再这样下去,难保刀头灶不会移情别恋。”唯恐天下不乱的梁嫂子又变成反派跳出来说话。 “梁嫂子,我们都相信刀头哥他不是那种人……”陆妹子帮饕餮说话。 “咱们也从来不知道若文是无情无义的那种人呀。”若文正是陆妹子的狼心夫婿。 “梁嫂子妳!”这话酸得陆妹子快气哭了。 “别吵别吵别吵,妳说小刀会移情别恋?”饕餮知道“移情别恋”四字的涵义,只是跟这词句不太熟,但当它被套在刀屠身上时,她不禁皱眉道:“为什么?” “娶妻当娶贤,谁不希望自个儿的媳妇儿能干,出得了厅堂,入得了厨房,但媳妇儿懒懒散散,一见到日光就找个地方舒服地睡起觉,他可是在燠热厨房里辛劳地挥汗工作,妳说,换成妳是丈夫,妳会不会埋怨?”梁嫂子说起话来夹枪带棍,”一棍棍全打在饕餮脑门上。 出得了厅堂,入得了厨房? 懒懒散散,一见到日光就找个地方舒服地睡起觉? 刀屠在燠热厨房里辛劳地挥汗工作? 会不会埋怨? 如果饕餮直接去问刀屠,他的答案一定是! 我不要一个出得了厅堂,入得了厨房的媳妇儿。 妳懒懒散散没关系,去晒些暖暖的阳光很好呀。 我在厨房工作一点也不辛苦。 我不埋怨。 这些答案,是她的咒术所致,刀屠因为咒术,会对她死心塌地,所以三姑六婆说的那些事,根本不会发生在她身上。再说……她留在刀屠身边又不是陆妹子和若文那种情况,她只是想吃刀屠做的菜,加上刀屠会对他的媳妇儿很好,她才想做他的媳妇儿,她又没有深爱刀屠,一点都不担心刀屠也不爱她。 对,她不担心,也不怕。 饕餮弯唇露出一抹笑,在这群忧心着夫君不疼不爱的人类女子间,显得格格不入。 “娘子。” 说人,人就到,刀屠端着满满一盘的酥油饼拼盘来喂养媳妇儿,这是早膳与午膳之间的填胃小点心。 “这里这里,我在这里!”饕餮喜悦地直挥手、将刀屠招进亭内,远远就已经闻到酥油香。 刀屠一笑,高大身躯跨进小亭,亭内瞬间拥挤起来。 饕餮从石椅上跳起,将位置让给刀屠坐,自己再坐到他腿上,他端着盘,方便她取食,巴掌大的酥油饼烤得外酥内软,咬下去的瞬间还有清脆的喀喀声响,光听就知道好吃。 “谢谢大家照顾我娘子。”刀屠客气地朝三姑六婆颔首,本想将酥油饼分食给她们,偏偏饕餮不许,她全盘都要独占,只留下一块是要给他的。刀屠只好歉然地跟三姑六婆说,厨房里还有酥油饼,若想吃可以去厨房取用,三姑六婆里有几位嘴馋,看饕餮吃得津津有味,让她们也饿起来,匆匆赶往厨房吃酥油饼去了,亭内顿时少掉大半的人。 “刀头哥,你别这么说,是刀嫂子照顾我们呢,和刀嫂子聊天是件很愉快的事……我能了解刀头哥在短时间内非得尽快将刀嫂子迎娶进门的理由,刀嫂子是个很温柔的姑娘。”陆妹子对饕餮印象极好,原因就在于饕餮豪气十足地说要替她去痛骂负心夫君,此一气魄,女子少见。 刀屠很开心自己的媳妇儿被夸!他的表情如是说道,温柔浅笑,心满意足。 饕餮咬着饼,被刀屠炙热的目光看得一头雾水。 是咒术太强了吧,才会让他用这种快要将人融化的眼神看她。饕餮被他瞧得好热,决定撇头忽视。 绝对不能太在意,因为是咒术嘛,万一她迷恋上刀屠的双眸,五十年后咒术失灵,那她该怎么办?不能上瘾,她还是专、心吃饼比较实际。 她只对吃有兴趣,其余的全都不在她关心范围内,包括他!刀屠。 酥油饼好香哦,一口接一口,完全停不下来……“来,还有青草茶。”他斟满凉品,体贴地递到她唇边方便她喝。 唔,好棒! 饕餮不客气地先灌半杯,心凉脾肚开,暑气全消。 “小刀,我好爱你哦!”饕餮向他表达最高敬意,口头禅又脱口而出,大胆的告白让亭子里好几个云英未嫁的姑娘都辣红了脸。 鹳蝶情深,教人好生欣羡。 “我还得回厨房去忙,妳别玩得太累,吃饱就睡一觉,妳不是爱晒阳光吗?但要当心别晒伤。”刀屠咬下她递至嘴边的酥油饼,他不贪吃,只咬少少一口,其它的部分让她吃,饕餮也不客气,几口解决掉它,再意犹未尽地舔舔指。 刀屠将她颊边散落的发丝轻撩到耳后,长指抚弄她的粗黑发辫,续道:“等妳睡饱醒来差不多能吃午膳了,有什么特别想吃的?”他的嗓音好轻柔。 “你煮的,我都想吃。”她不挑嘴,有得吃就好,他煮的,更好。 “好,我弄当归羊肉羹给妳。” “耶!”她开心地吃掉最后一口酥油饼,举手欢呼。 “妳和刀头哥真恩爱,看来很快就会有胖小子来热闹热闹了。”陆妹子看着刀屠来匆匆去匆匆,明明身上有一堆事要忙,却无论再忙都要来送点心喂妻子,不禁羡慕又心揪。想当初,夫君待她虽不及刀屠待凤五好,但至少嘘寒问暖不曾少,而今,他的嘘寒问暖已经给了另一个女人……“胖小子?谁呀?”饕餮还在吮指回味酥油饼的好滋味。 “妳同刀头哥的孩子呀。” “我和小刀的……孩子?”饕餮完全痴傻住。孩子?那是哈玩意?能吃的吗?滋味如何?甜的咸的? 她当然不是不明白这两字的原意,只是它不曾出现在生活中―饕餮贪婪,顾吃顾喝顾睡,就是不顾他人死活,更别提顾哈孩子。她不会有孩子,也不想有孩子,她的人生就是吃吃吃吃吃,除此之外,哈事也勾引不起她的兴致。 但,她和小刀的孩子……这几个字颇让她觉得新奇有趣。 “是呀,妳和刀头哥的孩子,一定会很可爱,刀头哥也会很疼孩子吧。别像我,成亲五年,连个孩子都没怀过,才会让若文气得说我是不会下蛋的母鸡……” 陆妹子又陷入自怨自哀的愁云惨雾里。 “……所谓的‘孩子’是不是可能会有一点像我,又有一点像小刀的小东西?”饕餮记得人界的人最爱这么说。 “当然呀!孩子是妳和刀头哥的爱情结晶,说不定会有刀头哥的眉眼,有刀嫂子妳的嘟唇,也许鼻子像他、耳朵像妳……”陆妹子还在说着令人想象无限的假设,饕餮的思绪却老早飘远。 菜刀精和凶兽的孩子? 生得出来吗? 生出一把小菜刀? 饕餮噗晴一笑,连嘴都来不及捂,毫不淑德地露出雪白牙齿,立刻又想到另一个疑问。“可是,孩子要怎么生?现在孩子已经在我的肚子里了吗?他怎么爬进去的?”她肚里有小菜刀吗? “妳、妳不知道吗?”陆妹子讶然反问,碍于现场有没嫁人的姑娘家,她压低嗓门,凑近饕餮小小声道:“就是妳和刀头哥夜里在床铺上,放下床幔……”后头的点点点她说得含蓄,饕餮听得模糊。 “那样就会生娃娃?” “是呀。”刀头哥也真是的,竟然没告诉妻子那般重要的事!男人哪,怎能光顾着做,而不教导妻子正确观念呢?好歹……也该塞本《幽魂淫艳乐无穷》给妻子长知识嘛。 “哦。”饕餮受教地直点头。 懂了懂了,她真的懂了。 她和小刀上了床,放下床幔,他解开……布包,拿出十几颗肉包子让她啃,她不耐饿,肚子没填些食物不可能睡得着。这样就会生娃娃呀,原来如此……“怀孕?”刀屠的丹凤眼瞠到不能再大。 “嗯嗯嗯,我现在是一人吃两人补。”所以分量请加两倍。 “不可能。”他连怀疑的停顿也没有。 “怎会不可能?一定有。”她拍拍肚皮,将陆妹子说的话全盘转述给他听。 听罢,刀屠立即严正否认这种错误观念,在饕餮很无耻地摸着肚子,要他改煮补身药膳喂她之时。 “我是刀,不是人,不是妖,不是兽,不是血肉身躯,我没有生育能力,无论我多努力,也不可能让妳受孕……”刀屠突然按住额心,一丝尖锐的疼痛从脑间传出,他身躯微震,长眸瞇细。“没错,我没有生育能力,怎么可能娶妻……我应该是独身一人,终生不娶,再过十年,我必须离开四喜楼,不能让人发觉我不老不死的秘密,我绝不可能有妻有子……为什么我会和妳……” 咒术要被破解了! 他挣扎的表情如是说道。 “小刀!”饕餮飞扑过去,双臂把他抱紧,不让他冲破咒术。“小刀小刀小刀,我饿了,我要吃东西,你弄东西给我吃,快点,我好饿!”她胡乱嚷嚷,肚子根本就不饿,只是要分散他的注意力。 刀屠的思绪被打断,神智回复的前一剎那化为乌有,她喊饿的声音占据他脑海所有空间。 额心的疼痛消失不见,刀屠眼里重新镶上温柔笑意,揉抚她因解开发辫而微微松曲的金黑长发。“好,娘子。” 从他嘴里听见“娘子”二字,饕餮大大地松口气,但在吁叹的同时,她也很困惑自己为什么会有如释重负的凤觉。 她一点都不想失去刀屠的疼爱,最好他能一直对她温柔体贴、言听计从;只要咒术没破解,她就不会失去现有的一切……没错,她如释重负的理由必定是这样。 刀屠房里随时都备有食物,是近来才养成的习惯,在她出现之前,他房里不曾囤积食物,现在却在柜里放满不易腐坏的干粮,以备不时之需,例如:此时此刻。他找到一罐饼,是抹上盐烘烤而成的花形小点心,他记得她喜欢。 “咸饼吃不吃?” “吃!”她用力点头。 刀屠喂她吃饼,她偎进他怀里,双唇张得开开的,连吃都懒得自个儿动手,只负责动嘴。她那填不满的胃哪,被他越撑越大,越来越没有节制。 “小刀,还好你是小刀。”饕餮天外飞来这句幸-福的感叹。 “嗯?” “因为呀,你可以活很久很久,我们两个就能在一块很久很久,真好。”别像她在一百年前遇过的老厨子,她用咒术让自己变成他的干孙女,以为能快快乐乐吃遍他的手艺,没想到才短短半年,老厨子就挂掉,那时她真的差点哭出来!为她再也吃不到的好料理而痛哭。如今遇到刀屠,手艺只会比老厨子更好不会更差,他还不像人类那么短寿,她太开心了,能吃他做的菜吃几百年她也不会嫌腻! 刀屠被温香软玉的身子紧紧贴住,热度源源不绝地由她肌肤传导过来,她刚吃过野莓子,莓香味好浓,飘进他肺叶,不用深深吐纳也能嗅到。 他没有生殖能力,没有办法与人生儿育女,不代表他没有欲望,人类的外形是靠修练而来,雌雄性别在他被铸成时就已决定,他有欲,却不贪,他以为他自己不贪欲,却因她赖在他怀里这般寻常的举动而热血沸腾,像只毛躁粗鲁的野兽。 他看着她咀嚼蠕动的丰唇,鼓鼓的双颊将酒涡撑得不见踪影,她吃东西的模样无敌幸福,不过是简单的咸饼,她也能吃得彷佛珍馑佳肴一般。 他忍不住低首,叼住她的唇瓣。 饕餮瞪大眼,没弄懂他的举动是什么……他干嘛,咬她的嘴? 是嫌她一口吞掉太多咸饼,还是他也饿了?可她嘴里的饼老早就咽下肚,口中空空如也,反倒是他手上才有饼呀……刀屠撬开她的牙关,不再满足于浅浅细啄,热舌深凿探索,右手扶在她肩上,左手将她腰际那条总缠不好的朱红绸带扯开,绸带蜿蜿蜓蜓,从床榻上滑到脚踏再到地板,像条火红的流泉,黑色背子敞开,里头红色短衫完全露出来。 她没有穿肚兜。 这只兽,外表有九成九像人,却学得不够透彻。 人见间姑娘该学的、该懂的、该知道的,她全都一知半解,满脑子除了吃吃吃吃外,大概也塞不进其它东西,她学姑娘家的穿著,只学外观,里头就含糊带过,别说是肚兜,恐怕她连啥是亵裤都不认识吧? 很快的,刀屠得到答案,亵裤这两字,她听都没听过。 “小刀……你在做什么?”她双眸充满好奇,仔仔细细盯着刀屠对她做的一举一动,他的掌心又厚又烫,带着薄薄刀茧,褪尽她的衣物,摩擦她敏感的肌肤,让她又麻又痒,想发笑,嘴里却吐出软软的急喘。 她不讨厌他做的这些,只是很陌生。 “教妳生孩子的事。”他声音瘠痉,比平时更沉;眸光浓烈,比先前更炽。 “可是你说你不能生孩子呀。”她一时忘掉不能提醒他这档事,否则可能又会像方才发生冲破咒术的危机。 然而,刀屠的思绪已被她全盘霸占,无暇思考那种小事。软绵的娇躯,教人爱不释手,她不骨感,皮肤滑腻,丰盈弹手,小腹如云般柔绵,她毫不羞怯,一脸新奇又期待,当他揉按到舒服的地方时,她会发出幼犬呜呜似的娇吟,给他最忠实的迷人反应。 “这种事,不生孩子也能做。”他回答她,一边含住她的耳垂,并动手粗鲁地扯去自己的粗布衣裳,让他与她此刻一样赤裸,她身上再也没有任何能阻碍他唇舌长指游移爱抚的衣料,她躺在他身下,为他敞开自己。 在他双眼火热地凝视她同时,她也将他从头至脚看个仔细,不得不承认,他光用双眼看就觉得很可口,让她必须很用力地吞咽泛滥的唾液,才能不让它们从嘴角流出来。 好吃的男人,真想好好品尝……饕餮很快地捉到诀窍,将舌尖送进他嘴里,彻彻底底汲取他的味道,双掌从他脑后一路往下摸!宽阔厚实的肩,彷佛包裹一层细绸的钢铁,摸起来既软又硬,双臂因长时间执刀甩锅而练就结实饱满的大块肌肉;再下滑几寸,来到他的腰臀,精瘦的腰杆子,找不到半丝赘肉,臀呢,好紧实哪,她太贪婪想探索这具有趣的男躯,继续移动手掌,来到最暧昧的部位。 喔哦,她吃过牛鞭马鞭虎鞭羊鞭龙鞭,就是没吃过人鞭耶! 刀屠额际布满汗水,已经到达忍耐的极限,她还无知又故意地握住他热烫的欲望,更过分地玩弄起来。 “娘子——”他粗哑低吼,夺回主导权,按紧她的肩,制止她加诸在他身上的撩拨,他怕再这样下去,他会连最后一丝理性都化为乌有,无法怜惜待她,但他不想伤害她,她是他的结发妻,脑子里有个娇嗓在说话: 你要待我好哦。 一定要很好很好很好。 他要待她好,要比很好很好还要更好。 “小刀……”饕餮想挣扎,她还没玩够,一点都不想被他单手钉握在枕畔两侧给限制行动。他好有趣哦,她随便摸摸,他就会倒抽凉息,喘息越来越重,手背上青筋隐隐跳动,下颚紧绷,汗水还会沿着脸膀滑落,好好看哦。“小刀,你好象正在滴油的挂炉烤鸡哦……”香喷喷肥滋滋油腻腻的挂炉烤鸡,就是烤得焦黄又直滴油时最好吃,他一身古铜色,薄汗在烛光照射下闪闪发亮,偶有几滴热汗坠落在她的脸颊,好烫人,好可口。 “明明是你比较像雪花蓬糕。” “你是说那种蓬糕是很像她的原形,但……不是夸奖吧? 他是不是在暗示她有微凸的小肚肚和圆滚滚的脸蛋? “软软的,香香的,甜甜的,让人看了就想一口咬下。”他笑。 “我才想一口把你咬下去哩。”她比他更大声地宣告。 “娘子,你真可爱……”他封住她哇哇叫嚷的小嘴,轻柔她的胸脯,被柔腻的触觉惹得毫无招架之力,饕餮终于从他的钳制中脱身,两条灵活臂膀绕过他的胸膛,爱抚他的背脊和窄臀,听见他吐呐加重,她很有成就感。 忍无可忍,刀屠无法再用温温吞吞的方式要她,燎原的火,已经蔓延。 “娘子……我爱妳……”醉人的言语,轻轻呢喃。 那三字,饕餮自己都说得有些腻了,但从他嘴里吐出,却令她酥了骨、麻了心,像吃到天底下最可口的食物,绝顶的好滋味在嘴里化开,打从心里再三咀嚼它的美味。 他啄吻她的眉心,在她眨也不眨眼的注视之下,与她合而为一。 他很想温柔,但他做不到,他被她温暖的热源所迷眩,不得不更激狂地占有深入,她也不是柔弱娇娇女,她是饕餮,见过大风大浪的贪心凶兽,一开始,她因为疼痛而不悦,但很快的,她尝到甜头,身体获得快乐,耳边充满他细碎如雨的情话,她被陌生新奇的快感淹没理智,贪婪地要他亲吻她、抚摸她,要他给予更多。 上半夜,刀屠掌权,主导一切,教遍她夫妻床第密事。 下半夜,饕餮凤五学以致用,翻到他身上,亲遍他每一寸古铜肌肤,死不下来。 第三章 刀屠捏饺子的手,停顿下来。 眼前的桌面上已经排满浑圆饱满的饺子,数数约莫百来颗。厨子包饺子,再正常不过。 可是……平时饺子这项食物都是交由学徒发落,他要忙的事还很多,哪有闲工夫和这些小东西对抗? 他迷惑地盯着自己沾满面粉的手,它们还相当有自主意识地继续捏紧饺子皮,一颗折花整齐的猪肉饺子随即成形。 “刀头哥,又在忙刀嫂子的小点心啦?”小学徒在休息时间晃进厨房找水喝,不意外看见刀屠为新婚小妻子张罗美食,这幅“贤夫良父”的画面,楼子里众人都快瞧腻了。 刀嫂子? 刀屠痴呆地回视小学徒,脑子没转过来。 “刀嫂子今天的点心是饺子呀?”好幸福哦,刀头哥的手艺没话讲,他也好想偷几颗来吃,不过刀嫂子绝对不会同意,她小气得很,刀头哥端上的食物,她压根不许别人碰。 “刀嫂子……是指谁?”刀屠觉得这三个字很重要,一定要先弄清楚。四喜楼里姓“刀”的只有他一只,“刀”字后头挂上“嫂子”两字,九成是和他有关系吧?但他一直是孤家寡人,没有家人,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咦?”小学徒先是一愣,然后哈哈大笑,没大没小地猛拍刀屠的背。“刀头哥,你在寻我开心吗?刀嫂子就是刀嫂子呀!”哈哈哈,哪有人问别人自己的娘子是谁呀?以为他会傻傻上当被骗吗? 所以他才问:刀嫂子到底是谁呀?” “小刀!小刀!小刀!” 很快的,替刀屠解答此一困惑的人已经出现在厨房门口嚷嚷,带着一脸神清气爽的甜美笑靥,蹦蹦跳跳奔进屋里,双臂立即挂在他颈子上。 “哎哎,好歹有我这个旁人在场,你们夫妻俩也别这么刺眼嘛。”小学徒很识相,摇下一句玩笑话,退出厨房让新婚夫妻去卿卿我我。 “饺子耶!我喜欢!”饕餮在刀屠耳边咯咯轻笑,嘴里还在夸饺子好吃,两排贝齿却咬在他脖子上。 向来只在意吃的她,拨了更多心神在他身上。 他真的好有趣,像块炭似的,没点燃之前黑黑冷冷,放在角落也不会被人注意到,可是一旦点了火,他就会烧得又红又烫,例如昨夜。 原来除了吃这档事好玩之外,还有和“吃”一样快乐的事,她喜欢,嘻嘻。刀屠两道浓眉几乎快在眉心中央扭成一个大结。 “妳是……”他牢牢盯着这张眼熟又陌生的容颜,她搂抱他的方式让他相当习惯与……眷恋,好似并非第一次,可是他不记得自己曾和哪位姑娘如此亲昵,尤其她又忙着在他脸颊上打唇印,啾声不绝于耳。 黑色小袖背子,朱红短衫,黑色档裤,朱红色绸带,金黑交杂的长发辫……我是饕餮。 瞬间,深处记忆,出柙。 她站在他面前的场景,完全清晰起来。 我是小刀的媳妇儿! 她那时高高举起右手,大声对四喜楼众人宣告他名草有主。 “是妳?!”刀屠想起来了。这个怪异的小姑娘!凶兽饕餮! 饕餮眨眨圆眼,他见着她的头一句话不是“娘子”、而是充满讶异的“是妳”,使她恍然大悟。 “呀?咒术破了?难怪,我怎么觉得我抱你的时候,你浑身肌肉都僵硬起来,好象没抱过我一样。”不像昨夜那般热情亲近,搂她的时候多温柔哪,长长的手臂毫无缝隙地与她每寸肌肤相贴,近到她都能听见他有力的心跳声呢。 “你对我下咒!”倒屠挣开她,冷颜瞪她,在她脸上完全找不到半丝歉意。 “对呀,谁教你太罗嗦了嘛。”用咒术比较快,只是她没有料到才短短三天,他就破了她的咒术,她还以为可以撑个五十年。 “你对我做了什么?!” “没什么呀,我不会对你做啥坏事的啦,放心放心——”最后一个“心”字脱口,她迅雷不及掩耳地重施故技,一指定江山就要抵向刀屠额心,再度施咒操控他——一柄锋利菜刀挡在她的指腹与他的额前,她只贴得着菜刀冷冰冰的刀面,刀屠看破她的小人心机。 同一招想用第二次,别想成功! “嘿!”再来。 他再挡。 “早,刀头哥、刀嫂子。”小豆干晃过厨房外,还特地进来打招呼。 “早,小豆干!”饕餮收回手指头,理所当然和他礼尚往来,她喜欢小豆干的名字,听起来真好吃。 “刀嫂子最好命啰,刀头哥把妳捧在手心上,连休息时间都还在包饺子给妳吃。”小豆干看着满桌饺子,取笑她。 “嘿嘿。”她只能干笑。那个把她捧在手心上的“刀头哥”目前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那只固执又臭脸的小刀精。 “刀头哥,公平一点啦,只宠娘子都不宠宠咱们这群弟兄呀?咱们也是很爱吃你亲手包的饺子耶!”小豆干调侃刀屠。“昨天的酥油饼,前天的芝麻球,咱们都只吃到一点屑屑,哪够填嘴呀!”埋怨归埋怨,刀屠留给他们的已经够多了,不过比起给他娘子的分量,差别还是相当大,当真是有了娘子没了兄弟呀。 饕餮还在打着坏主意,想趁刀屠分心时下咒。她有些心浮气躁,不快些解决刀屠,她不安心,她喜欢会疼她的那个刀屠,不喜欢现在这个和她大跟瞪小眼的小刀精。 刀屠也毫不放松地盯紧她,他知道这只凶兽随时随地会再出手,他握牢手中菜刀,要是她的手指敢再伸过来,就一刀剁断它! 两人对峙着,把小豆干晾在一旁,谁也没空回复小豆干的玩笑。小豆干左瞧瞧刀屠,右看看饕餮,被流转在两人之间的诡异气息给感染,意会地呀了声:“你们夫妻吵嘴啦?哎呀,才成亲没几天,不可以吵架。” “我和小刀没吵架。只是有些小问题要私下解决解决。” “……”刀屠沉默,厘清现况的他,大抵明白她下的咒术是什么。 阴险的凶兽,说服不了他就以法术动手脚。 他记得那时他与她还在争执“妳是我媳妇儿”及“我是人类”这两个话题,却在瞬间所有思绪成为空白,那一段空白里,这只凶兽小人地操弄他的意识。 夫妻,她让众人及他都错以为他们是恩爱夫妻。 “那,我不吵你们夫妻俩,你们好好去解决解决‘小问题’吧。”小豆干不当碍眼的第三者,将厨房空间留给刀屠和饕餮。 他身影才闪出房门,饕餮的食指随即展开偷袭,刀屠反应更快,菜刀再度挡在面前,她不死心,双手食指一起上,以为就要得逞,却戳进两颗肥饺子里。 “臭小刀,你就不能乖乖就范吗?!”她气鼓鼓的,还是将两颗戳破的饺子吃掉。 “那是生的。”他蹙眉,来不及将饺子从她嘴里抢回来,然而靠近她是最大失策,饕餮圆眸闪过鬼黠,红唇狡猾弯扬,还沾着肉馅的指腹点上他眉心。 “你快些恢复到三天之前。” 刀屠的防卫动作纯属本能,他没想伤她,只打算再用菜刀宽阔的刀面抵挡她灵活顽皮的食指,但她的指头来得太快,他又出手太慢,时机捉错,他的刀、她的指,全撞在一块! 这下子,没切断她一根指,也会削掉她一块肉! 锵。 接触的瞬间,只有一声闷响和她轻轻“咦”了一下。 菜刀的碎片四分五裂,往东西南北胡乱飞去,有的插在桌上的胡瓜里,有的打破酒坛,有的弹进大锅内,有的更穿透窗上的糊纸,飞到屋外。 刀屠捉起她的手,以为会看见血流如注的惨况,他甚至做好紧急止血的准备,但是她的手指完好无缺,连道小刀伤都没有。 饕餮忘掉应该趁机继续念完咒术,她被他的表情吸走注意力,他大大的掌心里躺着她安然无恙的葱白小短指,他将它翻过来又翻过去,寻找可能存在的伤口,与其说他脸上有惊讶,不如说他表现出更多的“安心”。 “小刀,你在担心我吗?”她开心地问。昨夜在床上纠缠厮混时,他害她尝到疼痛的那一瞬间,也是这副神情。 爱怜。从没有任何一个人曾经这般忧心忡忡地凝视她。 闻言,他放开她的手指,神情绷紧紧的,有被捉到的尴尬难堪。 “别担心啦,我饕餮刀枪不入,这种小菜刀对我而言比一根牙签还脆弱。”瞧,它的下场多惨,死无全尸。 刀屠对她的笑脸没辙,只能闷叹,“你为什么非要缠着我?” “因为你煮的东西很好吃呀。” 他不意外听到这个答案,反儿觉得问出那种蠢问题的自己更值得唾骂。 “天底下会煮好吃东西的人,不单单只有我。”所以,麻烦她另外去别家饭馆寻找厨子纠缠。 “可是我没有遇过会煮好吃东西而又和我一样非人的生物呀,我不用担心你短短几年就会死掉,我们两个可以一个煮一个吃,多天衣无缝呀!”美好的远景,让饕餮圆脸上浮现幸福的光晕,眼里激艳的波光闪闪动人。 她要是和他在一起,就可以看着他替她煮食,她一直觉得在灶锅前做菜的他很好看,只要是他煮出来的,她都会恭恭敬敬地吃个精光,然后,吃完饭,她还是可以拉着他一起做昨夜那种舒服的事,她也好喜欢看他脱光光,身上沾满薄汗的激情模样。 “饕餮,你……” “你都叫我娘子的。”她嘟嘴改正他。 “……那是假的。” “可是我们做过生小孩子的事呀。”凶兽没有贞洁观念,只在乎快不快乐,她你知道在人界里,做过“生小孩的事”有多严重,现在拿出来说嘴,纯碎想反驳刀屠“那是假的”这句话。 “什么?!”刀屠脸上端出来的冷硬表情全数破碎殆尽,瞪大双眼。她那句话,扎扎实实地震慑到他。 他和她的进展已经如此深入?!他们不是假夫妻吗?! “你看。”饕餮翻开自己的领子给他瞧,怕他不相信,她也撩起他的袖子,刀屠才发现自己身上的红印子绝对不比她脖子上的战况来得好。 太、太激烈了吧? “而且你说昨夜我太辛苦,晚一点要炖鸡汤给我喝。” 这句话的可信度有待商榷,感觉她像在胡捏,趁火打劫,可是旁边灶头上还真的有一锅鸡汤在炖煮,鸡汤咕噜咕噜沸腾着,刀屠脑袋里的所有冷静也咕噜咕噜沸腾煮熟。 情况……为什么会脱序成这样? 才短短三天,他成亲,圆房,拥有一个妻子,而且这个妻子还是大名鼎鼎的四凶之一。 她就顶着刀嫂子之名,在四喜楼骗吃骗喝,让他这个月的月俸只剩三两!其余的全付给掌柜抵饭钱,这还是傍晚掌柜发月俸时他才发觉的事实。 他对钱财没有太大的贪求,他的月俸比起同职等的头灶而言不算高,但对他来说已经相当够用,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会穷到这种地步,没想到有朝一日他竟然要养家养加糊口……刀屠在忙完四喜楼如战场般兵荒马乱的晚膳时间后,脱掉整件湿濡的汗衫,呆坐在厨房门坎上,还在苦恼着今天快接近午膳时和凤五……饕餮那番毫无结论的谈话。 对,毫无结论,那只凶兽,满脑子还是想着用咒术偷袭他,小人! 两人谈不出所以然,他又心烦意乱,赶她离开厨房,操起菜刀,他才能稍稍平静心情,但是安静不到片刻,一个一个跨进厨房里的学徒、二灶和伙计见着他的头一句话就是! “刀头哥,你家那口子呢?今天怎么没和你腻在一块?” 接下来,满满全是调侃他和他家那口子多甜蜜多恩爱多如胶似漆,他又多疼她多宠她多放纵她,两人多肉麻多浓情多闪瞎这群光棍的双眼……他真的在那三天里对凶兽饕餮宠上天? 士弘说:你天天含情脉脉注视着她。 小豆干说:你把她当猪养。 智仁,另一位二灶说:你每天都为她煮好多好多食物,一脸幸福地看着她吃个精光,完全没有怨言,不怕她吃垮你,只怕她吃不饱。 阿土,小学徒之一说:刀头哥,你待妻子真好,楼子里每个丫头都羡慕刀嫂子羡慕得要死。 众人的话语,似乎印证这个他不敢置信的事实。 一定是咒术的缘故,他被咒术操控,才会做出那些反常的事。 一定是咒术的残余,他才会在此时此刻从门坎上起身,温好那锅放冷的鸡汤,在楼子里上下寻找饕餮的身影。 再好好跟她谈一谈吧。 谈谈目前两人的窘况该如何解决。 若只是单纯假夫妻,还不会如此困扰,偏偏弄假成真,让他无法跟饕餮直接斩断目前紊乱的关系;他不是个不负责任的男人,当久了人类,他学会仁义道德和礼义廉耻,习惯人类根深柢固的处事态度,无论他是在何种情况下与她行周公之礼,发生便是发生,他不能挥挥衣袖当作哈事都没存在过。 最糟的情况,了不起就是娶她,但他不希望走到这步棋。 他不想和任何人有感情上的牵扯,他,不信任感情。 他不想……再被狠狠伤害一次。 他知道她一整个下午都躲在厨房外探头探脑,他故意无视她,将心思全用在煮菜上头,即便他表现出不在意,却好几回都将盐加成了糖,弄糟数十盘料理。 说不定,他伤了她。 说不定,她觉得他逃避的态度令她难过。 说不定,她觉得他否决两人夫妻关系的行为令她难堪。 说不定……她根本毫无所觉。 刀屠回到房里,所见到的,是一个躺在食物堆中陷入熟睡的女人。 受伤?难过?哪里有呀,全是他自己幻想出来的! 这只凶兽的态度才真的叫伤人吧! 他苦思一整个下午的烦恼,看在她眼中像个屁一般,她压根不在乎,她才不被这种小杂事给困扰,吃饱倒头就睡。 直到鸡汤香味窜进鼻内,唤醒她。 她睁开双眼醒来,眼里净是闪亮星光。 “小刀!”她飞奔过来,却明显地在床沿踉跄一下,一屁股坐回软榻上,细眉皱皱,嘀咕着埋怨好疼。 正由于是刀枪不入的身体,反而对于痛楚更加敏锐,昨夜放纵一整夜,她尝到了辛苦,被侵入的部分,在痛着。虽然不至于让她寸步难行,之前还能雀跃着步伐去厨房扑抱他,因为她又不是一捏就碎的柔弱姑娘,凶兽饕餮,不会被一点点小疼小痛给打败,她只是一时太过兴奋,忘了放轻动作,扯疼新伤口。 不过小伤口的痛,完全比不上看见鸡汤及刀屠来得重要。 “小刀,你回来啦!”鸡汤,我也想念你! 刀屠一个箭步上前,按住欲起身的饕餮肩膀,要她乖乖坐下别乱动,将大盅鸡汤交到她手上,一方面让她喝,一方面只要她手里拿着食物,就不会老想着用食指偷袭他。 她急乎乎先灌一口,用力吁叹,圆圆小脸上有着大大满足。 好香好好喝哦。 刀屠坐在离她有一小段距离的长脚椅凳上,看她猴急的将鸡汤咕噜灌下,喝着喝着,她忽然停下,舀匙鸡汤递到他面前。 “小刀,来。”饕餮没忘记要分给他喝。 “……”刀屠沉默地觎她,厚唇没张开。 “呀,我忘了,你变回那个啰哩叭唆的小刀精。”她很想叹气,可是想想也没哈好沮丧,他还是端食物回来喂她嘛。她收回调羹,自己喂自己。 “妳还好吗?”他突然问。 “嘎?”她眨眨眼,刀屠抛来的问题太没头没尾。 “身体。”他脸微红。 她懂了他在问什么,咧嘴在笑的唇还叼着一块炖得软嫩的鸡腿。 “通体舒畅呀。”好到不能再好,只是肚子还有点饿,今天一整天都没吃到他亲手做的食物,好痛苦。她躲在厨房外偷觎他好久,他都没回过头来,让她有些失望呢,胸口闷闷的,不过现在瞧着他,所有不舒服都不见了。 “妳刚刚不是还……疼。” “那个呀……纵欲的代价嘛,不碍事、不碍事,你多炖两盅鸡汤给我喝就不碍事。”最后那句才是重点,她是很容易被食物讨好的。 刀屠话已起了头,索性接续下去,“洞房之事,让我们眼下的情况更复杂,我们不是真的夫妻,却有夫妻之实!” “哪有复杂?我看就很简单呀,我们就像现在一样,你煮我吃,我们继续当对夫妻,我喜欢你的手艺,也喜欢你的身体,而你,缺个媳妇儿,不是吗?”鸡骨头嚼碎,里头香浓营养的骨髓不能浪费。 “我不需要媳妇儿,也不想成家立业。” “雄性人类都会想要媳妇儿,也会想成家立业。”就她对人类的浅薄认识,大抵是如此。她弯起嘴角,唇间因为鸡汤的油腻而显得晶亮丰盈。“妖自然另当别论。”妖不一定要有媳妇儿,有些妖习惯独来独往,不用找伴,她以前也觉得她不需要,不过和小刀生活的日子里,她觉得很快乐,要是以后能有他作伴,她很乐意。 “我——” 她插嘴,“别再说你是人类这种谎言,那三天里,你全招了,五百年道行的小菜刀精。”嘿嘿。 “……就这样?” “什么就这样?”她反问。 “我招了我是五百年道行的……菜刀精?”他很清楚自己不可能比拟菜刀来羞辱自己。 “嗯。菜刀精能修满五百年,太难得了。”她拍拍他,给他高度赞扬。 “……”刀屠懒得解释她的错误认知,那也不是此时的要务,回归正题,他们两人之间的问题还没解。“我不知道应该如何处置妳,我不想陪妳作戏,不想在众人眼前扮演恩爱夫妻,除了这一点之外,妳可以提出任何补偿要求,只要我做得到,我都会替妳办到。” “补偿?”他有对她做了什么需要补偿的坏事吗?饕餮偏着脑袋想好久,还是没想明白,不过既然他蠢蠢送上门来让她“讨补偿”,她才不会跟他客气哩。“任何要求都行吗?” “在我能力范围内。”也不是随她予取予求。 “那你把头低下来。”饕餮朝他招手,食指已经就定位,等他乖乖把额心送上来,她就能再操控他,继续和他当对小夫妻。 “这不行,这等同于我给妳一个愿望,然后妳用这个愿望要求得到更多个愿望。”他哪知道她二次对他下咒时会做什么事,他不喜欢被迫做任何事。 “被你识破了。”她吐舌。 废话,她的心机太浅,一清二楚。 “若妳不介意,我可以替妳煮一日三餐……”刀屠才说完,看见她獗起唇,他修正道:“一日七顿,但是要有时限,例如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所有食材费,我付,妳只要顾吃就好,时限一到,妳我各不相干,若妳觉得这补偿不够,妳可以再开口。” 听起来真不错耶。饕餮被打动了。 “我想吃什么,你都煮?” “妳别说想吃人,什么都行。” “凤凰也行?”她眼睛圆亮。 “行,只要妳抓得到。”他可以替她煮一大锅麻油凤凰。 “龙呢?龙也可以?” “我没有那么大的锅子装龙肉。” 她根本没在听,扑抱过去。“小刀,我好爱你哦!” “妳这个举动,是代表妳我达成共识?”刀屠对她的拥抱不陌生,虽然没有记忆,却有股熟悉感。 “嗯嗯嗯,共识!共识!我想吃什么,你就煮什么给我吃!”她爱这个共识! “期限呢?”她稚气的反应,让他不由得放轻声音,彷佛在对个娃儿说话。 “到你死为止嘛。”她是最贪心的兽,四凶中排名第一的。 “十年。”刀屠言明期限。 那么短?她嘟嘴,“两百五十年。”至少也要这数字。 “就十年。十年后我也正好打算离开四喜楼,在此之前,我愿意为妳煮每一顿饭。”刀屠允诺她。十年,他就会斩断和四喜楼所有人的关联,或许,再去找另一个城镇的另一间酒楼,继续做灶头。 “小刀,十年对我来说,像眨个眼睛而已耶。”她不满足。 “我只能允诺妳十年。”他不让她讨价还价。 “十年对你来说也像眨个眼睛而已呀。”明明都是妖,对于寿命都麻木了,十几二十年短得不足挂齿,他应该表达诚意,随口说个几百年嘛。 刀屠缓缓将她的柔荚从自己脖子上扳离,声音与表情同样平淡。 “正因为像眨个眼睛而已的短暂,才不会让我眷恋。”才没有依依不舍,才能走得干净,才能终其一生都不再见他们。 包括四喜楼上上下下每一张脸孔。 包括她。 两人间有了共识,相处起来应该相安无事。 并没有。 达成共识的第二天,饕餮打破了它。 她吃完那日第八顿餐!三鲜羹沾馒头后,舒舒服服洗过澡回来,那时他已经和衣上床,准备睡下,她跳上床榻,将他困在她与床板之间。 她的床位应该在靠窗户旁的小长椅,不是这里,这也是共识之一。 “饕餮,妳干什么?”刀屠觉得她的笑容很可怕!不是狰狞那种,而是几乎甜到要滴出蜜来,反而让他更谨慎。 她头发好长,微微松,微微湿,微微金亮,茂盛的发量让她圆圆鹅蛋脸变得小巧稚气,几缯垂落她的肩,滑到他面前,搔弄着。 “你说过,我想吃什么都行,我饿了,我现在要吃你。”她说着,嘴已经凑上来,朝他的脖子开始品尝,她尝过他带来的狂欢喜悦,一吃难忘。 饱暖思淫欲,凶兽对这句话,执行得彻彻底底。 胃,饱了,欲望却饥肠挽辅。 “……但不包括人。”刀屠很想冷冷地提醒她,但喉头被温热滑腻的小舌舔过,感觉一紧,差点令他无法说出完整句子。 “你又不是人。” 嘶。饕餮用力拆“食物”外皮,粗糙的布衣她不爱吃,只觊觎甜美肉体。 然后! 还能有什么然后?! 刀屠对于自己竟妄想和一只凶兽达成共识的天真不只咒骂过一回! 她根本就不守诺,她根本不知道什么叫言而有信,她根本只追求快乐而不知羞耻,她根本就是只没教养的兽! 她,将他的野性全数激发出来,他没办法用对待人类的方式待她,她不吃那一套,和她客气只会让她软土深掘,更加过分的予取予求。 刀屠从不知道尽管自己扮演人类数百年,非人的本质却永永远远也不曾消失。 这只凶兽,贪吃贪睡贪欲,乐此不疲,学得快、玩得疯,热情如火,身子软绵如云,无论意识如何警告他不可以任由她胡来乱玩,刀屠还是被她吻得七荤八素,吻得全身上下每一根寒毛都为她亢奋起立。 假夫妻,弄假成真第二回,一个时辰后,第三、第四回一块来。 隔天醒来,刀屠连懊恼的力量也没有。 他应该要狠狠摇醒这只凶兽,提醒她两人达成的共识,不过那么做半点意义也没有,她会听进去吗? 不可能。她只会左耳进,右耳出,之后还是会顺着自己的喜好来做事。 觑着熟睡在他床上的饕餮,一脸多餍足爽快的嘴脸?他怀疑自己才是被强取豪夺的柔弱小绵羊,让她自头到脚吃个干干净净。 双指捏住她的颊肉,力道很轻很小,报报老鼠冤。 她没醒,昨夜玩太疯,精力耗尽,现在补眠补得正香醇。 刀屠下床,打水洗手洗脸,换袭干净衣裳,便到厨房先去忙了。 半个时辰后,饥饿难耐的饕餮从他身后窜出来,刀屠老早就准备好喂养她的食材,迅速拌炒均匀,在她还在他背脊上磨赠脸蛋时,什锦杂炒就盛盘上桌。 饕餮对于他端上来的食物不挑嘴,开开心心大快朵颐。 她很好喂,不浪费任何一粒米,让刀屠觉得为她煮食是件偷悦之事,不过二灶士弘倒不这么想,他炸过一盘鸡粒,被她皱起小脸嫌弃,虽然炸鸡粒吃个精光,但她那张脸摆明就写着不满。 士弘手艺不差,只是她吃过刀屠的菜,再吃士弘所做的,就会产生比较心理,理所当然觉得!为什么不给我吃好吃的那种,要委屈我吃这种? 她让刀屠心甘情愿地为她煮出一盘又一盘的菜肴而不觉得累,看她吃个精光,满足了他,她吃东西时会瞇起眼笑,一副没酒也自醉的满足模样,对厨子来说无疑是最大的恭维。 “小刀,我等会儿吃饱去抓凤凰,你要烧好开水等我哦。” 昨夜,两人汗水淋漓、气喘吁吁地躺平在床上,她说着要去捉凤凰回来替两人补补消耗过多的精气神,他并不苟同。 “能吃的东西这么多,为何非得要凤凰?”凤凰是神鸟,吃了不怕消化不良? “我想吃你煮的凤凰料理嘛。”光是用想的,口水就止不住。“吃完这只,我就可以改名叫凤六啰。”她的目标!凤万。 “楼子里的人都知道妳叫凤五,临时改名不合常理。”他觉得凤五这名儿还不难听。 “谁理他们呀。”她咯咯笑,懒得管别人怎么看。 他烫来一盘翠绿青菜,淋上酱汁,送上。她很捧场地吃光,方才的什锦杂炒分量十足,她有饱哦,摸摸肚,吃饱就该办正事去! “小刀,我会快去快回!”去捉一只肥滋滋的大凤凰回来和小刀一块进补,补完晚上再来玩乐! 吃饱的饕餮慈眉善目,活脱脱像个清秀小姑娘,笑起来还有可爱的酒窝,谁能想象她会名列四大凶兽之一,成为众人惧怕的妖? 这只妖,会在半夜趁他睡下时,偷偷用法术替他治好手臂上被热油、热锅烫出的疤。连他自己都不在意那些小伤,虽然烫伤不易痊愈,只是颜色吓人,他连伤药都懒得涂,放任它自行痊愈,却在早晨醒来时发现自己的手臂上除了原先就有的细毛外,哪里还有烫伤痕迹。 他知道是她做的,他身边,惟独她有此能耐。 她没有细腻心思,却在无心之中做着体贴的事,这只妖……挺可爱的。 “饕餮。” 刀屠叫住她,她正要跨出厨房门槛,一脚在外,回过头看他。 “路上小心。” 四个字,未经大脑就脱口。 过多的叮咛,用在大凶兽身上显得累赘。 她也是头一遭听见这样的关心,以前从不曾有人同她说过呢。 贝齿咧开开的,在福泰小脸上绽开笑花一朵。 “好。” 第四章 捉到凤凰之后,顺路绕去玉林摘仙桃回去给小刀吃好了。 小刀一定没吃过酸酸甜甜的小桃子,她自己很喜欢仙桃的滋味,不知道小刀会不会也喜欢? 以前吃东西,只顾自己饱就好,现在却会想分一些给小刀,你一口我一口的厌觉,比自己低头猛吃更美味呢! 饕餮心情快乐无比,飞跃在林梢上。 天山有鸟焉,其状如鸡,五采而文,雄日凤,雌日凰。 凤凰最喜欢在天山出没,天山仙气弥漫,还有位镇守其上的神月读,寻常小妖小兽对此敬而远之,视天山为禁地,但她饕餮不是小妖小兽,她在天山来去自如,偶尔还会遇见神月读,不过她向来是四凶里最乖巧无害的一只,她不怕和月读打照面会挨封,了不起捉凤凰时被月读当场人赃俱获,就将手上逮到的食物放生,再让月读用淡嗓叨念她“上天有好生之德”之类云云,她还会一脸天真无邪地反问月读: “凤凰也吃鱼吃鸟吃兔子呀,为什么牠们能吃小动物,我却不能吃牠们?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她是真的无法理解。就因为凤凰被冠上祥鸟之名,牠们吃起食物就优雅;她是凶兽,吃起东西就丑恶?大家嘴里咬着兔腿时,还不全都是撕烂嚼碎再吞进胃里磨?她就不信凤凰的吃相会好到哪儿去! 当她连续用二十几个为什么来追问月读时,月读是很拿她没辙的。 今天,月读不在,天山仙气浅薄许多许多,一些大只点的妖,趁着天山家里没大人,都跑进山里找些神兽神鸟神苹神鱼补补身,饕餮当然是其中一只,除她之外,还有别人。 闻磷,老朋友,没多熟的那种。 “唷,闻磷,好久不见。”饕餮热络地打招呼,对方的响应却是冷嗤及暗器伺候,刷刷刷地射来毫毛针,她连退三步,避开。 “妳还有脸和我说好久不见?!”闻磷射完毫毛暗器,快步一蹬,长满尖针的手臂狠狠挥来。 饕餮呃了声,直接用臂膀去挡,尖针手臂击在上头,如卵遇石,非但伤不到她,反倒尖针因此重击而折断数十根。 “二哥,换我来!”闻磷身后窜出三只同族的妖兽,漫天的毫毛针如雨落下,但在饕餮眼中,它们和雨丝没有任何差别,打在身上没有痛觉,只是痒痒扎扎的。 “喂,我好声好气和你打招呼,你们闻磷一族怎么这么没礼貌?”她埋怨。人类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妖兽却不懂这道理,没瞧见她笑得多灿烂迷人吗?竟还群起围攻她。 “妳吃掉我家大哥,还反过来指责我们没礼貌?!”闻磷二哥怒火沸腾,狰狞的嘴角边那对大撩牙照照生辉。 他们是来报仇的,不是来叙旧,犯不着顾及“礼貌”! “他又不好吃,肉硬刺又多。”饕餮悴了声,让原先杀来为兄复仇的闻磷一族听见,更加激愤,被吃掉已经够呕够窝囊,她还有脸嫌人家难吃?! “呀!”闻磷三弟暴走,整只扑向她,要不是她不爱吃闻磷,他这种自己送上门来给她吃的行径叫——找死。 “三弟!别冲动,等大姊带刀过来!”闻磷二哥制止三弟妄动,避免造成无谓死伤,光凭他们无法重击饕餮,还是省点力气。“先将饕餮团团围起来,别让她逃掉,咱们可是好不容易才堵到她!”知道饕餮贪食,有食物的地方就会有她的踪迹、天山美食野味数不尽,他们已经在此埋伏个把月以上,就等她自投罗网,不差一时半刻。 “我很忙耶。”她又獗起嘴,瞪着挡路的他们。“我还要抓凤凰回去给小刀煮,再跟小刀一块吃掉牠。” 如果闻磷滋味好,她大可以恢复凶兽原形,大嘴一张,将这几只小东西嚼也不用嚼就咽下,清空眼前的路,偏偏闻磷一族就是难吃嘛。 “妳别想走!这一次,绝对要取妳性命祭我大哥!” 饕餮叹口气,“都说了好多遍,我刀枪不入耶,你们不是试过很多很多次了吗?”很浪费她宝贵时间,她已经有点饿了,只想快快逮两只凤凰,摘几篓仙桃,再快快回到小刀身边去,看他神情迷人地为她烹煮美食。 “哼,等我大姊来了,妳就没办法再有这等自信。”闻磷二哥阴阴冷笑。 她叹气声加重,再一回。“我一直不介意让全天下知道,我饕餮没有天敌,任凭谁也伤不了我半根寒毛。你们别挡在我前面,把我惹生气了,我就当你们是苦苦小药丸,和着唾液、捏着鼻子,一只一只全吞下去,让你们一家人在我肚子里重逢。”她的脾气会随着腹饿程度产生变化,越饿,脾气越大。 “我们当然知道妳没有天敌,也知道妳刀枪不入,但妳恐怕忘了吧?妳曾经很骄傲又不怕死地告诉我们,什么都伤不了妳,只除了——” 哼哼哼,闻磷一族同时发出冷笑。 闻磷一族的长姊身影出现在天际,肩扛锋利的刀,反射出天山山边那抹日光,杀气逼人。 “饕餮,我们一族人为报妳弒兄之仇,千山万水寻到唯一一把能杀妳的魔刀!”不、不会吧?! 饕餮脸色惨白,退了一步又一步。 唯一一把能杀她的魔刀……她确实不惧世间任何兵器,刀剑矛枪戟,哪一柄敢刺过来,就要有毁损的心理准备,正因如此,她才肆无忌惮。 除了“龙飞”。 龙飞,神武罗成仙之前所铸的刀,据说它削铁如泥,据说它斩妖杀魔,据说它一挥动,连海水也能被劈成两半,据说、据说、据说……还有太多太多的据说。 武罗原是杀人如麻的恶徒,铸出一柄又一柄杀戮的兵器,其中以龙飞刀沾染最多人血、最多冤魂,几乎已成魔刀。 后来,武罗受月读感化,放下屠刀,赎尽罪孽,洗尽血腥,得以名列仙籍,而龙飞刀,下落不明。 这几百年里,不断有人寻找它的下落,舍不得魔刀从此尘封,妄想重现当年武罗手执龙飞,大开杀戒的场景。 不时有消息传出,谁谁谁寻到龙飞刀,谁谁谁又拿着龙飞刀作乱,但那些流言皆未获得证实。 她在天地间觅食时,也会留意龙飞刀的踪迹,若是它落在她手里,她定会直接折断它,将自己的最大克星除掉。 现在,闻磷长姊手中那柄又长又宽又巨大的古铜重刀,竟是龙飞?! “会怕了吧?”闻磷二哥笑得好不得意,他朝其它几只闻磷使眼色,在饕餮反应过来之前,四只闻磷抛出金刚绳,由四个方向束缚住她,封住所有逃亡方向,她想挣开,金刚绳反倒缠得更紧,闻磷长姊挥舞重刀,将天山的缥缈云雾全数扫开,大喝一声,从天际落下,眼看就要以刀锋抹断她的颈子。 死定了。 饕餮绝望地想。 她这辈子唯一的罩门,冰冷的龙飞刀已经贴近她颈项。 她脑中瞬间浮上的,不是三杯凤凰,不是咕咯肉,不是凉皮春卷,不是挂炉烤鸡炸蛎黄绣球海参烤大虾梅干扣肉宫保鸡丁……娘子。 明明知道是咒术,才会让他喊出那两字,她却好喜欢好喜欢,喜欢到老爱逗着他,听他多喊几回。 妳的模样就像个萱葱年华的姑娘……很好看。 他弯着眸,嗓音温柔,沉而低,眸里清澄的颜色,她一辈子可能都忘不了。 娘子,我爱妳……他喃着,声音就在她耳边,贴得好近好近。 路上当心。 他淡淡的,彷佛不经意的,要她当心自身安全,关心她这只没有天敌的凶兽。 刀屠。 他的模样、他的容颜,击败她所吃过的任何一道佳肴珍饥,在她临死之前,占据她的意识。 “哎呀,早知道,昨夜睡前应该要再玩一次……”挣不开金刚绳的饕餮悠悠一叹,悔不当初。 龙飞刀划过她细白脖子——预期中的疼痛……没有来临。 她直挺挺的被缠在四道金刚绳中央,缠得像根麻花,比她脸孔还要宽的大刀彷佛一根遇上铁杆的小黄瓜,瓜遇铁杆的下场!啪哩哩哩哩的碎裂声不绝于耳。 傻住。饕餮如此,闻磷一族也是。 龙飞刀,闻磷一族口中的龙飞刀,眼下只剩刀柄还握在微微颤抖的闻磷长姊手中,其余部分全碎成废铁,犹如雪花匡匡当当从饕餮脖间坠落,好几块铁屑沾在她右肩、锁骨和胸前,她一点也不觉得疼,好似被一根细葱挥打到而已。 碎片中有一块铸刻着这柄刀的名,正好卡在她脸颊和肩颈边,她以牙将大碎片咬近眼前,看得仔仔细细。 龙非。 “龙非?我记得龙飞刀的‘龙飞’两字,是大龙飞升的龙飞吧?这把刀是武罗不识字刻错了,还是它根本就不是龙飞……”饕餮问出在场所有妖兽心里浮现的疑惑。 “大姊”大小闻璘愕然望向呆若木鸡的闻磷长姊。 被好几对眼睛盯着瞧的闻磷长姊结结巴巴,“这……我、我没注意看刀身上的字……” 那时找到这把刀,欣喜若狂,一群闻磷只急着寻找饕餮的下落,谁也没想过要将刀从锦布里拿出来端详,光听到同音的“龙非”,亢奋过头的闻璘一族,哪还有、心思仔细观察小不隆咚又模糊不清的刻字?谁会在乎此“非”非彼“飞”? 饕餮吓白的脸逐渐恢复血色,现在换闻磷一族一只只抖着身躯等死,脸色比她方才还要白十倍。 她瞇细双眸,扫过闻磷一族,问得好轻好柔:“你们拿假刀想斩我这只饕餮?” “别怕!她挣不开金刚绳!趁现在使出所有绝学击毙她!”闻磷长姊丢掉刀柄,双臂冒出数以千计的毫针,那是毛发,也是武器,朝饕餮颜面直击! 饕餮被打偏脸,而闻磷长姊付出手臂骨折的代价。 “会痛耶!”饕餮气呼呼地转回脸,虽然刀剑无法对她造成伤害,但被打到时也不是文风不动,简言之——打蚊子时,自己的手和脸也是会痛的好不好! “换我!”闻磷二哥也拿锋利毫针对付她,这次将她的脸打往左边。 “我也来!”闻磷三弟用脚踢她,她的脸又撇回右边,闻磷长姊改执武器挥打。 左边右边左边右边左边右边左边右边左边右边……“呼、呼、呼、呼……”闻磷一族打得好喘,中场休息,猛烈吐纳声响彻天山。 “这只死饕餮完全找不到死穴……”闻磷二哥喘息声最大。 “可恶,又功亏一篑吗……”闻磷三弟不甘心,奈何他浑身上下的毫针全数断光光,连脚都扭到,却伤不了她,好呕! “打够没?”饕餮双颊微微泛出粉红,像桃花般好看,没有见血,没有淤伤,有的只是她累积到顶点的怒火。 她的脾气绝对是四凶中最随和的一只,她不爱与人争与人吵,但不代表她能站直直任人殴打还维持笑脸! “打够也该轮我还手吧?”饕餮仍受缚于金刚绳,双手无法使用,不过无妨,她向来是动口不动手。 圆圆小姑娘的皮相像吹饱风的羊皮囊,越来越鼓、越来越膨,缠住她的金刚绳越绷越紧,但没有被挣断,不过也没能阻止眼前那诡异的胀大! “糟糕!二弟三弟小妹快逃!”闻磷长姊惊觉异状,当初兄长被吃掉时的情景,在此时重现。 饕餮恢复原形,要吃人了! 晚膳时辰已过,嚷着要捉凤凰的饕餮没有回来,刀屠有些心神不宁。 四喜楼最热络的客潮已渐渐散去,丫鬓们忙碌地清洗碗盘竹箸,灶里柴薪未还等着应付晚食的客倌上门,不过几名厨师已经放下菜刀,在厨房外闲聊起来。 刀屠将鲜鱼放入灶锅里清蒸,忍不住又瞧向外头天色。 反常。 平时这时候,她老早就挨在他身边,东问一句“鱼什么时候熟”,西问一句“还不能吃吗”,喋喋不休,除非他先塞给她一些小零嘴才能让她安静。 现在,清静过了头,清静到……他不习惯。 被她缠成惯性,时时都能看见她朱红色身影,突然这么长时间见不着她,他真的不习惯。 下意识分心在寻找她。 刀屠坐在灶前小矮凳,添些柴,眼眸又瞟向门外。 “刀头哥,刀嫂子去挑布料还没回来呀?”陆妹子洗完一批碗,在围裙上擦拭湿濡双手,看见刀屠频频瞧屋外,带些焦虑模样。 他不好直言饕餮去打野味,只用逛布行的老套借口来搪塞众人询问“他家那口子”怎么没像只跟屁虫尾随在他身后。 “嗯。”刀屠淡淡颔首。 “我下午去饼铺买了些软甜糕,本想分些给她,要不,我拿过来,你和刀嫂子当夜消吃?” “谢谢妳。”刀屠浅笑。软甜糕,饕餮一定爱吃,虽然不够她塞牙缝,但拿来开胃,她会乐上好半天,没见过有谁像她,如此容易被食物收买。 然后,她会大声说——我爱你。 明知道这三字无意义,她喊出来时,还是会让他胸口一震。 一日听上数十回,早该要麻木,为何还是有莫名波澜在心里翻腾? “软甜糕的钱,让我来付。”刀屠不占人便宜。 陆妹子摇摇手绢,笑道:“不用啦,刀头哥,就当是礼尚往来嘛,拜刀嫂子之赐,我们最近也很有口福吃些饺子和酥饼呢。” 今天天热,尤其厨房更不是人待的地方,陆妹子待没一会儿已经满额热汗,刀屠则是一贯长发扎辫,因为闷热,他将长辫甩在胸前,让背部一整片汗湿的衣裳透透气。 后颈露了出来,薄薄的汗水,濡亮黝黑色的肤。 陆妹子站着的高度,正好俯视他露出衣领外的脖颈末端。 “咦?刀头哥,你脖子上有雕青耶,是字,雕些什么呀……龙!”才看见一个字,刀屠迅速起身,高大身体一挺直,矮他大半个头的陆妹子自然哈也瞧不见。 “软甜糕我等凤五回来时,再过去找妳拿。”明显是在转移话题。刀屠话说完,又佯装忙碌地切洗食材。 陆妹子当然也无意探索,只是一时好奇,怎会有人刺在那般隐密之处?若不是长发撩开,根本不会去注意到。雕青刺字不是哈稀罕大事,楼子里的二灶士弘可是左肩雕青龙右肩刺白虎,老是裸着上身炫耀给大家看呢。 “好的。那我先去忙了。”陆妹子笑笑离开。 刀屠直到她往水井方向的身影远去,才伸手抚摸后颈,那深入骨髓的痕迹……“小刀——呜呜呜!小刀——呜呜呜呜——” 熟悉的叫法,不熟悉的啜泣,传入他耳里,刀屠收回后颈上的右手,旋身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下一眨眼间,饕餮回来了,“弹”进他怀里!的确是用弹的,她走不了、跑不动,四肢被金刚绳缠绕缠绕再缠绕,只剩下脖子还能左右转动。 见她平安归来,他终于放心地吁叹,但看清她的狼狈假哭模样,他失笑。 “妳不是去抓凤凰吗?”眼下看起来,被抓的人是她吧。怎么回事?凤凰不甘被吃,反过来对抗她吗? “我遇上仇家……”她好委屈。 “回房去再说。”刀屠抱起她,幸好厨房此时人不多,省去向楼里众人解释她这副被缚的惨状,说不定还被大伙误以为他们夫妻俩有异于常人的欢爱癖好,要是真教人撞见,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进房,落闩,他找把剪刀要剪绳。 “我没有啦,小刀,这是金刚绳,弄不断……我以前被绑过一次,让我吃足苦头,我可是饿满一年才瘦成皮包骨,从绳圈里爬出来……呜,糟糕了啦,我这次又要饿一年……”不能吃不能喝,看着美食掉眼泪,对她饕餮来说是最可怕的折磨,她不想再挨一次饿,呜呜呜……刀屠还是以剪刀试试,诚如她所言,剪刀压根金不进金色绳索里,绳索坚固如钢,他一使劲,剪刀应声而断。 呜呜呜,这次被绑起来更惨,不能吃食物,也不能吃小刀,缠成这样就不能做快乐的事了! 臭闻鳞!你们害我最后一餐吞下超鸡吃的玩意儿!更害得我将有一整年无法拥抱小刀,可恶! “别乱动,会被割伤。”刀屠按住她的身子,食指探进她月金刚绳之间,鹰眸一凛,刷地划断了金刚绳,她一身紧绷的束缚瞬间从身上滑落,在脚边散成一圈圈绳状涟漪。 饕餮脸上挂着为自己接下来一年必须禁食禁欲而哭的眼泪,双眸愕然地望向刀屠,他用同一根指头替她揩去眼泪,温暖指腹带有粗糙的刀蕴——也只有刀蕴而已,为什么能轻易弄断金刚绳?! “小刀……” “好歹我也是一把刀,这种绳子难不倒我。”他轻描淡写。 “你真的是一把好菜刀耶!”她真心夸赞他,抱过去。他让她免于一年的饥饿,无论是吃的那一种,还是玩乐的那一种。 她上一回被缚,也用弹跳的方式去寻求能切断绳子的名刀,但它们全是一堆名过其实的破铜烂铁,比不上小刀一把! 刀屠对她的夸奖毫无喜色,也不想向她道谢,他拉下她的双臂,审视她身上被绳缚出的勒伤,明明被五花大绑再打上好几个死结,却没留下太明显的痕迹,只有淡淡一条一条的粉色条纹。 “怎么会和人结怨?”他问。 “凶兽难免有一两只仇人嘛。”她粉饰太平,呵呵笑着带过去,但这招对刀屠没有用,她也不是一笑倾城的美人,没迷得刀屠失心疯,他对她过短的答复明显不满意。 她枢枢脸颊,坦白说道:“我吃掉人家家里很重要的东西……”心虚低头。 “是什么?”他只想听见最关键的字眼,是什么重要之物,让人以稀罕无比的金刚绳来捆她。 “他们家……族长。”她的头已经完全不敢抬起来看他,最末两字说得小小声,好希望他耳背听不见。 “我错了。”刀屠流露出懊恼。“我不应该替妳解开绳子。”应该要绑她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才不会再去荼毒世间万物! 吃掉别人家的族长?!她还有脸说! “小刀,不要这样嘛,我又不是故意的——”饕餮怕他生气,马上磨赠过去,身子软,声音更软,“那是决斗呀!是他找我单挑,是他先摇话说要把我剥光光吃我的呀!如果不是我比他强,现在被他吃得干干净净的人,是我耶。”她只是出于自卫才吃掉闻磷族长,不然他看起来既不可口又不美味,她情愿去吃肥猩猩也不想吃闻磷! 剥光光吃她? 非常简单明了的字眼,一听就懂,可惜这只凶兽在状况外。 那只找她单挑的“食物”,原意应该不是如此,却被一只单纯凶兽误解本意,落得被她吞吃入腹的凄凉下场,刀屠都想为那只“食物”抱不平。 她不特别美,但绝对称得上清秀,尤其笑起来之甜,蜂蜜也不及,被人觊觎也毋须太诧异。 “我怎么知道他的兄弟姊妹会为这种小事一直找我麻烦,明明就知道打不过我,却总是不死心,这次他们还找到龙飞刀想砍掉我的脑袋!”饕餮哇啦哇啦不断地说,没发现刀屠双眸里有淡淡讶然!为他在这一串话里听见的三个字——她连珠炮似地续道:“幸好他们找到的是龙非不是龙飞,不然我现在早就成为断头饕餮,没办法回来你身边……”想到那时,饕餮忍不住挨近他,展臂把他抱得牢牢的,脸颊贴在他胸口,十指在他背后交缠紧扣。 “别。我身上全是汗臭。”刀屠想扳开她,她却缠得更紧。 “我也是呀。”饕餮才不介意,他臭,她也没多香呀。“我那时以为自己死定了,因为龙飞刀是我唯一的克星,天底下没有什么兵器能伤我,但若是龙飞,我绝对没命。当他们拿着龙非杀过来,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我应该要闪过所有我尝过的食物,怀念它们被我吃掉时的凤动,可是……我想的不是麻婆一旦腐,不是凉皮春卷,不是吃的喝的,是你。” 她笑着说,但说到最后那两字时,她困惑了。 “为什么是你?我死掉的话,就再也吃不到那些好吃的玩意儿,我应该要很不甘心,很有怨念,很想再回味一下它们的滋味……可是为什么是你打败它们?真奇怪,我脑子里除了吃之外,怎么还有空位来放你?偏偏你就那样活生生跳进我脑中,甜甜地叫我娘子,还冲着我笑……”她拿这个难题反问他,而刀屠没有回答。 那是他也不懂的情素。 他不在同一个地方停留太久,也从不和人深交,只肯维持淡淡君子情谊。他从不放太多感情,无论是亲情、友情或……爱情,否则他不曾再老化的外貌,怎会不敌人疑窦?为避免麻烦,他总是来来去去。 忘掉是多少年之前,他遇见一对老夫妇,他们待他真的很好,好到他以为或许他们能够接受他,但……最后他失望了。他们知道他的身分后吓得几乎魂飞魄散,急忙和他撇清关系,说着人妖殊途之类的话,他不怪他们,只怪自己不是人,从那次之后,他情愿和人维持距离,如此一来,当他离开时,谁也不会为此难过落泪。 他不想要有感情羁绊。 这样的他,为什么会成为她面临死亡之前唯一想到的人? 刀屠不懂,比她更困惑。 他直觉想避开这个话题,对她道:“除了被绑成烟熏腿肉外,妳还有什么地方受伤?” “他们打我的脸,还用脚踹。”见他关怀她的伤势,她好咸动哦,没有被人嘘寒问暖过,心都快化掉了。赶快趁机装可怜、讨他惜惜。 “看不出来有伤口。”他将她的脸颊左转右转,不放过任何一处肌肤。 “你想想嘛,他们把我绑起来,都要拿刀砍我了,还会不把握机会打我吗?” 这句是实话,她真的被打得很惨很惨,只是没造成伤口和疼痛,但不代表她不需要他温柔的呵护。 刀屠同意她这番说辞,转身从木柜里拿出烫伤用的凉膏,他没有能涂抹这种没红没肿的伤药,先用凉膏凑凑数。 饕餮很伶俐地将右颊转向他,他轻轻柔柔的手劲,在她脸上画圈圈,伤膏好凉快,他的指尖好珍惜她,像害怕碰疼她。 方才还能划断金刚绳的指,此时已经毫无杀伤力。她舒服得几乎快合上眼睛,不过她没有,因为她要看小刀,一直看着他。 之前还满脑子想着如何再对他下咒,现在根本没了那个念头。 相处后发觉这个小刀也可爱,虽然他不会甜滋滋喊她娘子,虽然他不会老是朝她傻笑着,虽然他跟她说话时的语调比较淡漠,可是她分不出来这个小刀和被下咒的小刀有什么太大的差异。 他还是每一餐都为她煮出超好吃的料理,每一道菜都没马虎过。 他还是在夜里让她搂着他睡,把一大半的被子让给她盖。 他还是会听她啰峻些没营养的废话而没打断她。 他还是……可口得让她垂涎三尺。 手,忍不住又爬上他臀部。 “妳干什么?”他的手指还在她脸颊上,直接狠狠捏一记。 她的圆脸被捏得变形,但不痛,还有办法嘿嘿淫笑,“我们都做得这么勤快了,你还羞答答问我要干什么?”她将淫魔的嘴脸学个十成十的像,红唇咧咧直笑,小掌从他臀边摸往臀后,一副在酒楼吃姑娘豆腐的色老头模样,摸已经不能令她满意,她开始改用轻捏慢揉。 “妳脑子里除了吃和欲之外,其它什么都装不下了吗?!” “谁教这两件事都很快乐嘛。”她路起脚尖,嘟唇亲吻他的下颚,她的身高也只能勉强亲到那里,除非他主动低头或是抱高她,她才能满足地亲到他厚厚的唇。 她是追求快乐的兽,干嘛去装些不快乐的事在脑子里堆肥呀? 刀屠叹气,重重地,最后说出一句连自己都觉得不该说的软弱拒绝,“我身上全是汗臭。” “没关系,我也是。”她轻轻松松以老话一句堵回来。 他又叹了一口气,略略俯低身,她立即叼住他的唇,只听见他最后那句数落在密合的唇缝间流溢,全数被她吞进嘴里——“妳真的是只贪心的兽……” 哗啦啦啦。 水珠泼得到处都是。大大浴桶里,塞进一个刀屠已经嫌小,饕餮也硬跟着挤进来占空间。 这就是人间说的“鸳鸯浴”哪,她还以为鸳鸯只是尝起来好吃,还不知道鸳鸯洗澡也是快乐无比。 他们两人都松散发辫,一样的微松,她好玩地坐在他大腿上,撩起他一缯头发在指间绕呀绕,又顽皮地拿它去挠他的鼻,自己笑得咯咯清亮,享受他替她刷刷洗洗身子的舒畅。 “对嘛,就是要这样,在我死之前,一定要痛痛快快再玩一次我才不会有怨言!”通体舒畅!人间享乐!死而无憾! “手举起来。”打满白泡沬的软巾要清洗她的腋下,她乖乖照办,举高藕臂,软巾搓揉过来,痒得她直发笑,不过笑声没阻止她叽叽喳喳说话,说着在天山遇见闻磷的那档事,都说好多回了,她还不腻。 “……看到他们拿出假龙飞刀,我真的吓死了!我想,完蛋了,这次非死不可。你不知道龙飞刀是什么吧?厚,它是神武罗还是人类时打造出来的魔刀,听说被它砍掉的脑袋少说有千来颗,刀上沾满鲜血和冤魂,不只砍人也砍妖,我虽然没被砍过,不过听说以前有只和我一样仗恃着刀枪不入的妖被它一刀剁成两半……我可不想拿自己去试这个传言的真假,万一也被剁成两段就太划不来了。”她滔滔不绝地将龙飞刀的来历细数一遍、连武罗铸造它,最后又弃下它的那回事也没遗漏。 他这次改刷她的背,将她的长发撩到雪白酥胸前,要她转过去背对他。 刀屠似乎对她的话题兴致不大,无论她叽叽喳喳说多少,他都不答腔,任由她唱独脚戏,他更在乎有没有将她洗干净。 “小刀,可是我不会因为你是把菜刀就看不起你哦!”她不希望让刀屠以为她在吹捧魔刀龙飞而产生自卑感,转头朝他补了这句。 匆匆一瞥,看见刀屠眉宇间有蹙折,但她没看得很仔细,刀屠大掌往她脑袋上一搁,硬生生将她转向墙面。 “背还没洗好。”他口气淡淡的,湿巾在她背上勤快地来回。 是她看错了吗?刚刚好像瞧到他的不悦,但从嗓音听来,没有异状,还是她熟悉的刀屠。饕餮不是心细如发之人,很快就抛掉这个猜测,接续她方才还没说完的话题。 “比起杀人的龙飞,会做菜的菜刀精我才爱呢!”她再次强调。 “妳嘴里的‘爱’根本没有任何意义。‘爱’对妳而言,只是开心时挂在唇边的欢呼罢了。”他老早就弄明白,只是偶尔仍会为她说出那三字而胸口震撼。 刀屠掬起清水,将她背上的白色泡沬冲去。吹弹可破的肌肤,带些圆润,女人的柔软曲线,像连绵起伏的山坡,该凸的凸,该凹的凹,手掌随着线条滑过,引来她的咚嗦,身躯又软化下来,整个贴靠在他胸口。 “我的确不太懂哈是爱,可是我现在都只对你说‘我爱你’耶,别人都听不到哦!”以往,她一摊吃过一摊,每一摊都有她中气十足大嚷“我爱你”的声音。她爱做饼师傅,也爱煮面大叔,更爱一旦腐脑大婶,他们总是做出她爱吃的东西,让她眉开眼笑,但她越来越少有机会满街冲着人喊“爱你”,因为有小刀,她的“我爱你”全都送给他了。 吃着满嘴美食时,她喊:我爱你,刀屠会露出若有似无的浅笑,浓扬的剑眉略略放松,为她再添满一碗。 床上,玩着令人身心爽快的游戏,她勾着他的颈,双腿缠在他腰际,小舌撩弄轻啖他的耳垂,在他发鬓间轻吐:我爱你,刀屠的眼神会变得深邃,如火炬般凝视她。尽管他还是沉默,半个字也不多说,却会主动低头亲吻她——每次都是她采取主动,像只扑羊的饿狼扑向他,只有在那时,他的动作会变得火热,害她无力招架,却也乐于享受他的服务。 “妳爱的,也不过是由我手里煮出来的那些料理,并非我刀屠这个人。”刀屠泼她温水!一瓢水从她脑门淋下,开始处置她的长松发。他喜欢她的发色,黑金混杂在一块,黑的像绸缎,金的像纯金细丝,扎起发辫时,金丝在黑发里闪耀出迷人炫光。 “……”饕餮偏着头,思索他那句话。他说得对,如果他不会煮食,她就不会对他说“我爱你”,她满嘴说着爱爱爱,实际上爱是什么,她根本摸不透、弄不明白,没资格大放厥词。她爱的是刀屠?是刀屠那双善于料理的双手?是刀屠的身体?是刀屠教她的快乐?是刀屠的眼神?是刀屠的声音?是刀屠在她身边的感觉?还是刀屠偶尔流露却又好稀罕的关心? 那些是爱? 是吗? “小刀,那你有爱我吗?”她理不出答案,想知道这个难题若拿来询问刀屠时,他会怎么回答。 他曾对她说过那三字,是在咒术影响之下。 娘子,我爱妳……可是没了咒术,也就不再听他说起。 她还满怀念他用那般酥骨呢喃,让她战栗。 “那要看妳对于‘爱’的定义是什么。如果妳是指妳看到食物时的‘爱’,那么,我没有。” 她眉心打结,咕哝:“干嘛说这种我听不懂的回答……”他如此笃定地回她“我没有”,像是狠狠在她胸口殴一拳,比闻磷一族用脚踹在她脸上还要疼痛。 “眼睛闭起来。”他要在她发上抹皂了。 她听话照做,长睫盖下,嘴还是开开合合,“你那句话,是不爱我的意思吗?”她心里很介意,不清楚自己怎么像心窝上被压了块大石,沉甸甸的,好难受。 “不知道。”刀屠不给她正面响应。 饕餮不懂他是在逗她还是当真,她悄悄瞇眼偷瞧他,偏偏从他那张神情淡然的脸上也瞧不出端倪。 “小刀!” “这答案很重要吗?若我说‘是,是不爱的意思’,妳会怎样?若我说‘不是,我当然爱妳’,妳又会怎样?开心?难过?” 他爱她,她会开心吗? 他不爱她,她会难过吗? 饕餮问自己。 她连“爱”是什么都不知道,又怎会知道哪个答案该哭,哪个答案又该笑? 两人互视许久,她诚实地摇摇头。 “既然如此,妳有什么好追问?”刀屠堵得她哑口无言。 好吧,的确没什么好追问,她不应该这么好奇,可是真要她不好奇又很难,偏偏刀屠一副对这类话题没兴致的态度,她只好咽回满肚子问句,让他替她清洗长松发。 饕餮只安静了一下子,新的困惑又冒出头。“小刀,要是今天闻磷手里所拿是真的龙飞刀,我被一刀剁断脑袋,你会不会替我报仇?”把闻磷一族狠狠吊起来打。 “妳要我拿菜刀去帮妳报仇?”他略略挑眉问。 “不要不要还是不要好了!”她迅速摇手。“你打不赢龙飞,还会被砍断,不要替我报仇……”小菜刀对上魔刀龙飞,谁输谁赢连赌都不用赌,她不想刀屠也步上她的后尘,她不要刀屠死掉。“那……不然,你会不会难过?” “一点点吧。” 一点点还加上一个很不肯定的“吧”? 她嘴唇嘟起来,不怎么满意。 “会不会哭?”她又追问。 他连眉峰都没挑。“为被龙飞刀剁断脑袋的妳吗?” “嗯嗯!”不用痛哭流涕,不用死去活来,但至少会呜呜哭两声吧? “不会,绝对不会。”一字一字都无比肯定。 “小刀!你好冷血——”饕餮不满地大叫。再怎么说,她与他也当了那么多天的夫妻,他竟连一丝丝迟疑都没有! 她从木桶里猛然站起,发里的泡沬大量滑下,直直落进她浑圆大眼里,刺得她闭眼哇哇叫嚷,她伸手要去揉,刀屠立刻阻止她,拉她坐回水里,舀来清水冲洗掉泡沬,无可避免地弄得她满脸湿,分不清她是不是边哭边抱怨他冷血。 或许是他的答案刺激到她;或许,她迁怒;也或许她赌气,一觉得双眼不痛了,立刻将红红的眸子瞠得大大,无比坚定地看着刀屠。 “我才不会被龙飞刀剁断这颗饕餮脑!它想杀我还早的咧!我会抢在任何人找到它之前先把它找出来,然后!把它折成一段一段再一段变成废铁一把,看它还能嚣张到几时!”她发狠大宣告,右拳握紧紧,朝天际立誓。之前找刀纯属玩票性质,没哈认真,但现在她一定会投注全副心力下去找出龙飞刀! 根本就不关龙飞的事,它只是扫到暴风尾——她不喜欢刀屠对于她假设性的问题全给了冷漠无情的答案,要是她真有一日被龙飞给砍掉,他也只有一点点难过,而且不会为她哭……气死她了! 她想听见的是刀屠跟她说——我会非常非常非常难过。 我会哭得撕心裂肺。 我不要妳死。 可恶!全是龙飞刀害的! 刀屠沉默不语,静静听着饕餮嘴里说要怎么怎么折断龙飞,又要怎么怎么怎么把龙飞粉碎成铁屑。 如果,那时,饕餮再认真一点去注意刀屠,她一定不会错失浮现在刀屠眼里那一闪而逝的惊愕与叹息。 第五章 饕餮找到“吃”之外的最大目标!抢在任何人之前,找出龙飞刀,再将它折成数段! 没错,龙飞是她唯一天敌,她干嘛留着一把危及宝贵性命的凶器在人间,时时让仇家拿出来吓唬她呀?!昨天是闻磷,今天会不会是寞麻,明天也来一群天狗? 真正一劳永逸的办法,就是将最具威胁的凶器给毁掉,看谁还有胆再拿假刀假剑在她面前挥舞! “目标,找到龙飞刀!折断它!”饕餮精神一几奋,在清晨喝完一锅清粥之后,打开窗户,对着蓝天白云嚷嚷她接下来要做的大事。 刀屠收拾碗筷锅盘,“我去上工了。”说完就要走出房门。 “小刀,我会带土产和龙飞刀回来,等我哦。” 他不用回头,也知道饕餮从窗子跳出去办“正事”,一连数日,她都在做这些事。早出,晚归,带回满满各地的稀奇食材当土产,也带回她没寻到龙飞刀的失望神情。 “你说,龙飞刀会在哪里呀?”夜里,饕餮回来了,扛回满满一篓长脚蜘蛛大蟹给他清蒸,蟹脚肉饱满香甜,蟹黄浓郁醇美。蟹蒸熟了,两人围在房里小圆桌吃蟹,刀屠将蟹脚壳剥开,露出一管红白色的鲜肉,置于她面前小盘,她以小铁匙舀着蟹黄,她一口他一口地喂食两人。 “在它应该在的地方。”他的答案,一听就是在敷衍她。 “神武罗当初到底把龙飞刀丢哪儿去了?有人说,他把龙飞刀抛进东海,它沉往海里深处。”所以她潜进东海,刀影没看到,倒看到一大堆肥美蜘蛛蟹,当下她忘掉找刀这档要事,先捉蜘蛛蟹才重要!“又有人说,他把它钉在某座山的某块巨岩里。”然后呢,她也跑遍了许多山,采回满满的野藷灵芝人参和水果。 海里找不到,山里也没有。她败兴而归,却收获满载,用这些稀罕食材和刀屠大快朵颐,算算也很值得。 “还有人说,神武罗把龙飞丢进冒浆的火山里,让熔岩吞噬掉它。”她又扳开一只蟹壳,蟹脚递给他,要他剥。“有好多传说,我每一个都去试过,但还是找不到龙飞。小刀,你猜龙飞刀会不会老早就不在这个世间,我还瞎担心哪一天它会出现在我面前?” 她问完,他没答腔,认真地在挑出蟹脚里一丝丝的甜肉。 “小刀?”干嘛不理她啦? 刀屠放下手中挖蟹肉的竹筷,先替她擦掉唇边的蟹膏,凛着眸觎她。“龙飞刀跟妳有什么深仇大恨,妳非得挖出它来,再折断它?” 她啧啧有声地摇晃食指,“小刀,你这么说就不对啦,你没听过有句话叫‘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龙飞对我来说就是这种敌对的存在,只要谁拿到它,我的小命就等于勒在那人手里,我又不像浑沌、梼桃强得敢和神族对打,法术会是会,但学得不怎么样,靠的全是金刚不坏之身保护我平安无事。如果没有龙飞刀,我这辈子就高枕无忧,永远不用操心哪天自己会被它砍掉。”饕餮振振有词,这是她近日得到的结论,也是人生新增目标。 “若龙飞刀根本无伤妳之心,妳也同样不容它?”刀屠脸色凝重。 “嘿,小刀,一样是刀的你怎么会不明白呢?‘刀’这种东西的危险性,不在于它有没有伤人之心,而是握它的人,抱持着怎么样的想法。你曾见过哪个拿刀杀人的家伙,在挥下刀之时,手上那把刀会挣扎大叫‘不要!我不要杀人!’吗?” “……”刀屠无法反驳。 “没有嘛。”他的态度让她更笃定了。“‘刀’根本是种无法自主的懦弱东西,别人要它杀,它就杀,龙飞刀也一样,只要是想对我不利的人拿到它,绝对是直接用它抹我脖子,龙飞刀才不会跟我客气哩。”她一脸“你说对不对”的寻求认同表情。 “妳说得对,刀是种无法自主的懦弱东西,别人要它杀,它不会不杀。”刀屠淡然重复她的话。 “对嘛对嘛,所以我怎能放任恐怖的龙飞刀四处乱跑?与其让别人找到它之后拿来杀我,不如我先下手为强,是不?小刀。”杀之有理,虽然全是歪理。 “也是。” 嘿,小刀同意她的论点了呢,这让她更笃定自己在忙的事是正事、是好事。 “妳明天要去哪里找龙飞刀?”从不关、心她四处乱跑的刀屠;表现得对她找龙飞刀毫无兴致的刀屠,问出了连日来第一次的好奇。 饕餮眼眸晶亮,开心地和他说道:“我想去试试神武罗还没羽化成仙时所居住的渔村小镇。”不知道那儿有没有哈好吃的鱼呀虾的,她可以顺道带回来给小刀料理,两个人再围坐在小桌边,吃着聊着,她喜欢这种感觉呢,连菜都变得更好吃许多许多许多哩。 “明儿个楼子公休一日,反正闲着没事,我陪妳一道去。” “咦?”饕餮瞠眸,以为自己听错。每回听她提及龙飞时都意兴阑珊像没劲似的刀屠,主动开口说要陪她一道去找刀? “不让我跟?”不让跟就算了!他的表情这么说道。 “让让让!小刀!跟我一道去找龙飞!”她攀住他的手臂,嗓音高扬轻快。 “我会准备些干粮和凉茶,路上饿了就能吃。” “不用不用啦,我随手捉些鸟呀鱼呀,你当场煮了牠们,我们还可以围着柴火烤烤肉……” “妳当我们要去野餐吗?”还有闲暇烤肉? “顺便嘛。”她嘴咧咧直笑。 顺便?他倒觉得会变成“专程”吧! 兴宁村,临海而居,村里约莫三十户人家,人口不到二百,村民以捕鱼为业,这里安宁祥和,鲜少有外村人打扰。 青山碧海,连绵一片,成群鸥鸟在岸边飞舞觅食,户户门前晒渔网,家前庭院养鸡鸭。 这儿原是默默无闻的荒外之村,传言数百年前,这里出了一名仙人,那位仙人本是恶徒,后受感化,洗尽罪恶,为己身曾做的恶事赎偿,亲手屠杀世间十大祸兽,替百姓除害,让苍生不再受祸兽暴虐折磨所苦。 他与最后一只祸兽厮杀互斗至精疲力尽而亡,在咽气之前,弃下手中那柄染满鲜血的刀,断气的身子伫立于祸兽尸骸旁不倒不倚,直挺挺地失去生命气息,那时天降祥云,有名白发仙尊下凡前来迎他飞天。 饕餮从村里最年长的老者口中听到此一版本的武罗神话,和她所听闻过的大同小异,老者说得好像数百年前他曾亲眼目睹一切似的传神,咬着干馒头的饕餮仍是听得津津有味,老者描述的武罗,是她不认识的那个武罗,她所知道的武罗是个武艺高强、嫉恶如仇,遇到不听话的蠢妖就先打再说的凶巴巴神祇。 原来人类武罗年轻时也是匪类一只呀,他是在身体力行告诉世人,坏孩子变乖之后也是能成仙吗? 那个白发仙尊九成九是指月读。 “半山腰那儿有座武神庙,不大,但相当灵验,小姑娘有兴趣的话,何妨去上上香。”末了,老者指指庙所在的方向,饕餮和刀屠决定走一段路上去瞧瞧。 武神庙不远,饕餮挽起刀屠的手,小碎步雀跃蹦跳轻快,才哼了几首她拼拼凑凑的怪曲,庙门已经映入眼帘。 那是一间不大的庙,香客没半个,平时村民不会特意到庙里祀神上香,都是节庆时才会大肆杀鸡宰羊,群聚在庙里祭拜,否则庙里好半天也不会有人进来。 庙宇周遭清扫得相当干净,只有少少几片淡黄色银杏叶飘落在石阶上,可见武神庙还是相当受村民所信仰,天天都有村民主动洒扫环境。 “唷,武罗。”饕餮一跨进神庙门坎,就对着大型神像打招呼,一副很熟稔的态度。 庙中神像等同于神族的眼,祖们透过各地寺庙所塑造的神像来观世音、听世言、闻世苦,饕餮知道神武罗此时应该也能瞧见她。 “这神像刻得不像武罗嘛,武罗哪有这么福泰又和蔼可亲?他明明就是脸臭臭的。”饕餮绕着大神像审视,还顺手摸走神桌上奉神用的新鲜水果啃。 打量完毕,她踱步回到刀屠身边,刀屠微微仰头,神情专注地凝望武罗神像,连饕餮叫他好几声都没有回神。 “小刀?小刀?”她摇晃他的膀子,刀屠缓缓低头看她。 攀在他手臂上的柔萸白白软软,勾回他的意识,仰高的小脸正困惑地啾他。 “怎么了?”他轻声问。 “你还问我怎么了?我才想问你怎么了呢!你看武罗看得好认真哦。” “有吗?” “哪没有,我连唤你好多次都不理睬我。”她不满。 “大概老是待在厨房里,鲜少有机会到寺庙,觉得新奇,才会多看两眼。”他淡淡解释。 “你应该要多出来走走,我还没见过像你这么不自由自在的妖哩。小刀,你要不要干脆离开楼子,跟我一块四处游山玩水?你不用再煮给那么多路人甲乙丙吃,只要煮给我一个吃就好,如此一来也不用每一顿都要辛苦煮成千上万盘的菜。”她不喜欢他天天挥汗如雨,煮食给他不认识的家伙们吃,好几回还会被高温的锅缘烫着手腕,在那里留下大大小小的伤痕,虽然他总说不痛,也不上药,她却看着那些伤疤在生闷气。 又不是人类,干什么不在山林里欢欢喜喜玩耍嬉闹就好?何必假装成人,过着人类辛苦工作的生活,赚取一丁点儿微薄的薪俸?她用法术一变,要有多少银子金子都不困难嘛。 妖,又不汲汲名利,也不想飞黄腾达,只求温饱和快乐,他却背道而驰。他求的是什么?要的是什么? “妳希望我这样吗?和妳一块游山玩水,只煮食给妳一个人吃?” “希望呀!”她肯定地点头,一连点了五次,超希望的呢!想想也真神奇,她应该只会对“吃”执着,还不曾对“人”执着!当然,他也不能算人啦,她的意思是,人呀妖呀兽呀,不能放进嘴里的,她就不感兴趣,可是对小刀不一样哦。 “比起毁掉龙飞刀更希望吗?” “嗯……”怎么这样问?“小刀,这是两码子事,咱们能像现在这样出来野餐,和毁掉龙飞刀压根不能混为一谈——” 呀,不,不对,两者还是有关系,她要先把龙飞刀这大麻烦解决掉,确保她的生命安全无虞,才有资格谈与小刀一块吃喝玩乐这事儿,她可不想和小刀美满地啃着食物时,却被敌人从后头一刀砍死。 饕餮衡量两者轻重,事有先后,正事得先办,后头的腐烂狂欢才能毫无顾忌,她改口道:“还好你提醒我,我应该这样说,毁掉龙飞刀是当务之急,等毁掉它之后,我们就可以尽情玩乐,我带你去吃仙桃喝仙酒,咱们还可以一起去捉凤凰、捞大蚌!”饕餮勾勒出美好远景,这个远景里,有吃不完的美食、喝不完的美酒,还有迷人的小刀,酒池肉林绝对是用在形容这种情境! 刀屠没再多说什么,只是淡淡地瞧了她好半晌,才将黑眸转回武罗神像上。 武罗神像手里确实拿着神兵利器,不过那是一柄长枪和腰际一把长剑,并不见刀踪。 “为什么武罗雕像手中没有拿龙飞刀?”饕餮跟着将视线移过去,发觉神像上的怪异之处。 “龙飞是沾满血腥的刀,在受世人膜拜的庄严法相上,不适合出现。”刀屠声音平淡。“而武罗,最后在咽气之前舍弃掉龙飞刀,所以他成仙后,又怎会手执龙飞刀呢?” “武罗,你到底把龙飞刀丢哪里去了?”饕餮问向武罗神像,嘴里满是嘀咕。 石头神像自然不会开口应她,她鼓起腮帮子,决定干脆过两天跑一趟仙界直接问武罗比较快! “饕餮,这里没有龙飞刀,我们离开吧。”刀屠说道。 她回他一个笑中带顽皮的表情,“叫我娘子啦。”都这么熟了,还见外地叫她饕餮? “妳也从来没乖乖喊过我一声夫君。”何必强逼他喊出拗口的亲密称呼? “我喊你夫君你就会喊我娘子吗?”她露出希冀的眼光,只要他点头,她马上会乖乖大叫他夫君。 “不会。” 呜,菜刀果然是钢铁做的,铁心石肠,拒绝得毫无迟疑。 饕餮才在心里咕哝骂他时,刀屠牵起她的手,这动作她很熟悉,在她以咒术操控他的那几日里,他就常牵她,温柔地领着她去吃饭,大大的掌心好暖。 她什么抱怨的话全没了,开开心心收紧自己的手掌,将他回握住。 离开武神庙之前,刀屠又回头与武罗神像交会了视线。 神像的眸,竟流露一抹歉意,石刻的薄唇彷佛正逸出无声幽叹,刀屠冷冷撇开头,与饕餮快步踏出武神庙,不再回头。 饕餮将长辫子解开,任由它迎风飞扬,黑的发,金的发,在风中如浪翻腾,风褊来好凉爽,轻拍在脸上,舒服得教人忍不住闭上眸子,让风儿吻着含笑的眉眼。 她坐在树梢,轻晃两条白玉般小腿,树下,刀屠正在生火,她没等太久,烤肉的香味窜上来,兔肉的鲜,和着刀屠特调的烤酱,香味迷人,连几头大虎都被吸引过来,但碍于凶兽在场,牠们只敢淌着唾,远远眺望,谁也不敢靠过来,野兽天生敏锐的直觉,知道得避开危险,万一靠太近,可能接下来被串起来涂酱的食物会是烤虎肉。 牠们怕的,不只是凶兽,也怕凶兽身边那个手一劈就能削断大树的男人。 大虎聪明,没跨进凶险范围,偏偏就是有同属“野兽”一类,但却迟钝得没察觉到火堆算起百尺之内都不能靠近的家伙。 闻磷一族的余孽,除了要替最先被吃掉的闻磷族长复仇外,更要为后来五只被饕餮一口吞下的闻磷兄弟姊妹们讨公道! 数量,一只。 “呀——看刀!”闻磷从树丛奔出,手里高高举着刀。那刀,远比闻磷的身高更长,他拖着笨重的大刀,吃力地飞跃起来,准备直取坐在树上的饕餮脑门。 “饕餮!”刀屠率先反应过来,放下手边兔肉串,在闻璘点足要跳至半空中前,手刀横挡过去,与闻磷手中大刀相互碰击。 闻磷被弹开,大刀也应声裂成两半,刀锋被反弹力震得老远,一路转转转,硬生生插入另一侧的大树干上左右晃动。 “我的昆仑刀——”闻磷惊叫。世上排名锋利及坚硬皆在前十的名刀,竟然如此轻易被打断,更教他愕然的是,对方是用手臂和昆仑刀互击,毁坏的是昆仑而不是那只手! “怎么了?”树上的饕餮跃下,见到闻磷一族特有的外貌!猪模猪样,还有一条不住摇晃的白尾巴,也不难猜出来者何人。“又是你们闻磷一族呀?”这回来的闻磷年纪看来很小,约莫人类十四岁少年青涩模样,换算成妖类,大概还不到一百岁,小妖。 小闻磷丢下断成两截的昆仑,从背后刀篓里再抽出另一柄赫赫有名的大刀“虎啸”,呀地一声大喝,先杀过来再说! 饕餮被刀屠扯到身后护着,闻磷劈砍下来的刀势再度被刀屠以右手臂挡住,闻磷狠劈的力道越大,反弹的力量就越惊人,将闻磷震退数十步,他狼狈且不稳地倒退再倒退,差点跌个四脚朝天,但情况也没多好,咚的一声,他摔痛了臀。 虎啸刀,啪的一声,碎成粉末,铁屑被风吹得渺远。 闻磷仍显稚气的脸写满惊慌失措,“你你你……你是谁叩为为为为什么你的手——” “菜刀一把。”刀屠回答他的疑惑。 “菜刀怎么可能比我的昆仑、虎啸还要坚硬?它们全是削铁如泥的宝刀!” 饕餮跳出来插话,“嘿嘿,我家小刀可不是普普通通的小菜刀,他是连金刚绳也能切掉的好菜刀!”提及“她家那口子”,她可是骄傲到鼻尖就快翘起来呢! “胡说八道!金刚绳是用万年龙须缠绕编成,哪可能被一把菜刀切断?!”小闻磷不信如此荒谬的谎言,眼见为凭,没看到就全部算是夸大不实的谣言啦! “信不信随你便,我可是亲眼见过我家小刀的厉害。”饕餮轻哼。望向刀屠时又瞇瞇直笑,像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满嘴都在夸自个儿的小情郎。 “再吃我断日刀一击!”小闻磷今日有备而来,将日前闻磷一族在寻找龙飞刀之际,顺便收集到的众多名刀名剑全扛在背上,断了一把昆仑和虎啸又怎样,他还有断日、灭魂、霸王、飞星、流云、天痕、血玉、碧青……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闻磷拿几把断几把,碎裂声不绝于耳,刀屑满天飞。 刀篓空了,地上散满断日、灭魂、霸王、飞星、流云、天痕、血玉、碧青……的刀柄。 饕餮像看戏般地盘脚坐在火堆旁啃兔腿,不时用油腻腻的双手鼓掌叫好。 “谁会相信你是菜刀呀!”小闻磷冲着刀屠大吼大叫,气得直跳脚。有哪一把菜刀能将举世闻名的宝刀一柄一柄全摇倒?!又有哪一把菜刀凶狠的程度更胜众名刀?! “你与饕餮有何深仇,为何要伤她?”刀屠不答反问。 “她吃掉我全族兄弟,我不杀她誓不为妖!” 刀屠转向饕餮。“妳上回说吃掉别人家族长,就是他们?” “何止族长!她还连吞掉五只闻磷!” “真的?”刀屠还是问着饕餮,这件事他没听她提起。后者脸带一丝歉意,就真的只有一丝而已。 “他们围着我打嘛……我被绑着不能还手,只剩一张嘴能动……”饕餮说来也很委屈,那几只下肚的闻磷全是汗臭味,不好吃。 “……”刀屠无言,改转向气愤的受害者遗孤。 吃人的,被吃的,恩怨难解。 “把我兄弟姊妹的命还来!”小闻磷手无寸铁,道行看来也不高,弱得好比小蚂蚁一只,但气势高张。 “都吃下去了,早就消化掉啦。”饕餮觉得他强人所难。 “妳这个凶手!”听见同族亲人悲惨的死法,小闻磷怒火难消。 “嘿,你们闻磷是吃素的吗?你别告诉我你没吃过半只兔或半只羌哦!”大伙都是吃荤人,相煎何太急?指控她是凶手太沉重啦,她吃闻磷,就同如闻磷吃免,都是进食罢了。 “那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在她看来全都一样。 “妳!”小闻磷说不过她,气得快哭了,又谨守男儿有泪不轻弹的傲气,硬是咽回眼泪,抡紧拳,打算和她来场肉搏厮杀。 “妳少说两句。”刀屠要饕餮闭上嘴。明明是自己错比较多,还有脸和被害人对吠,羞也不羞? “小刀……”怎么帮外人不帮她啦! “妳好歹顾一下对方的心情,一家亲人都在妳肚子里,他当然会愤怒。” “不然……我勉强再吃掉他,送他和亲人相聚。”在她肚子里相聚。 没有一家亲人的饕餮还是没听懂刀屠要她将心比心的用意,独来独往的凶兽无法理解亲情的伟大。 “妳还说。”刀屠拍了她后脑勺一记,否决这个烂提议。 “好呀!妳把我吃掉好了,反正我也不想活!我们闻磷一族被妳这只凶兽害得家破人亡,妳干脆把我也吃掉,如此一来再也不会有人找妳复仇,否则就算要追杀妳到天涯海角,我也绝不会放过妳!”小闻磷一字一字发狠道。 “小弟弟,就算你追杀我到天涯海角,你还是杀不掉我,省省吧。”她不是在挑衅,而是好心告知,所以拜托别浪费他自己和她的时间。“而且我很快就会找到我唯一的天敌龙飞,再将它折成断刀就像现在散落在你脚边那些小玩意儿一样。”饕餮不怕让小闻磷知道她接下来的打算。 小闻磷愤恨地瞪着她。 难道……真的拿这只凶兽没辙吗? 难道真的只能眼睁睁看她靠着族亲血肉的滋养而越发丰腴,他却无法替族亲们报仇吗? 她已经够棘手了,身旁还站着一个更棘手的男人。 那是一个瞬间闪过脑里的直觉。 小闻磷看见站在她身前的刀屠。 一柄菜刀。 一柄劈断数十把名刀的坚固菜刀。 若是他劈向饕餮呢? 会是怎生光景? 闻磷此念一生,身躯已经本能地展开行动。 他右手射出毫针,刀屠反应极快,右手挥开针势,如此薄弱的攻击并非闻磷真正的用意,他左手探到腰后取出金刚绳,迅雷不及掩耳地将绳索抛出。 绳如蛇,直取刀屠手腕,缠绕几圈,收紧。金刚绳之于刀屠,犹如一条细棉线,刀屠的指尖并拢,此刻他整只手臂就是一柄大刀,轻而易举就能割断它,闻磷当然也知道,他抢在刀屠动手之前将金刚绳扯住,使尽吃奶力量朝右拉! 刀屠的手,被金刚绳拉动,指尖划过站在他身侧的饕餮脸颊。 轻微与热辣的刺痛,让饕餮忍不住闭起眼。 她下意识用手指去碰触刺痛的来源,摸到了湿濡。 一道小小的血口,在刀枪不入的粉颊边,刺眼的存在。 第六章 血? 她流血了? 饕餮一阵错愕,鲜红色的血沿着圆润脸颊滑落,血珠凝聚在她下颚,在它沉沉坠地前,她摊掌承接住它。 掌心里,一朵小小的血色之花。 血……是血……她的血……伤口不大,却是她这辈子受过最严重的伤,痛觉很快就麻木不见,只是脸颊上的湿濡感仍在。 “小刀……我受伤了……我受伤了……”她喃喃说着,不可置信地瞠大双眼,手掌里的血渍,陌生得像不曾见过。 刀屠挥断腕上金刚绳,锐利的手刀已不复件,还原成人类该有的肉身,他按住她颊上浅浅刀伤,替她止血。 “你果然不是一把寻常的菜刀!”小闻磷也没料到刀屠轻轻一划,竟然破了饕餮的金刚不坏之身。哼哼哼,他只了。““说!你是不是神武罗用的铸造龙飞刀剩下的材料多打造出来的菜刀?” “……”刀屠瞪他一眼,不予理会,全副心思只在仍未自震惊中回复的饕餮身上。幸亏伤口浅,不一会儿,血已止住,不再从皮肤底下徐徐渗出。 “抱歉。”刀屠轻声向她致歉,为误伤她一事。 “小刀……你……”到底是什么菜刀,怎么可能伤得了她?她这辈子被成千上万柄刀砍过,从来没有一把能伤皮肤,她最自豪的正是这种所向无敌、连浑沌和楮抗也打不穿的护体,现在却被刀屠所破? 不可能,再好的菜刀也不可能做到! 天底下,应该只有龙飞——只有——她瞪圆眼,看见刀屠平静潋眉的神情。 “小刀……你是……”她不敢直接点破脑子里浮现出来的那个名字。 刀屠在叹息,浅浅地吁了口气。 他执起饕餮仍沾有血迹的手攀附在他肩上,缓缓挪移至他颈后靠近发根处,那里,深深凿刻着他的原名。 “抱歉。”他又说了一遍,这次是为没向她坦白。他不是不说,只是怕说了之后会令她为难,更怕说了之后,她仍维持那个新增的毁刀目标,不改变。 饕餮一开始不懂他为什么要道歉,直到她柔软的指腹在他肤上摸到凹凹凸凸的刻痕―藏在他的发下,隐密得连她都不知道这里会有刻痕存在。 那是什么呢? 她顿了顿,开始专注地触摸它,将那片像文字又像图腾的痕迹摸个仔细。 龙……这个笔画好多,她摸了好多回,才确定它是一个文字。 飞……她一定摸错了,他身上怎么可能会出现她最讨厌的两个字?不对不对,再重新摸一次! 龙飞。 第二次。 龙飞。 第三次,她不死心,指腹越来越用力,像要重新确认,又像要狠狠消抹掉它。 龙飞,龙飞,龙飞……除了这两个字以外,她摸不到其它的东西、其它的文字,更摸不到心里默默祈求千万别是龙飞的小小希冀……“为什么是你?”她苦皱起眉,臻首猛摇,身后的黑金色长发跟着摇晃,声音里满满全是困惑不解。 为什么她努力寻找的魔刀、威胁她性命安全的魔刀,竟是他? 为什么会是他? 不要是他不行吗? 她不要他是龙飞,不要。 她不要她的小刀是龙飞,不要! 他闭起眸,轻叹。 “抱歉。”刀屠还是只能用这两字回应。 “你没告诉过我!”明知道她在找龙飞,他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听着她成天嚷嚷要如何处置龙飞刀,他,什么也没说……刀屠沉默。 “我不准你是龙飞!”她任性地大吼,捉住他的肩膀,吼着,摇着,以为这样就能要他放弃掉那个让她讨厌的身分。 龙飞是魔刀,就算拥有人形,也该丑恶难看,不该像他一样,有着沉嗓,有着温柔,有着偶尔微笑都能让她双颊躁热起来的迷人神情―“什么?!你是龙飞?!我们遍寻不着的龙飞?!”一旁小闻磷指着刀屠激动地问,但刀屠和饕餮都没空管他。 饕餮死觎着刀屠,想从他口中听见否认!不,我当然不是。 说呀,快说呀,她等着听! “我也希望我不是。”刀屠的答案,教她失望。 但他是。 魔刀,龙飞。 她最惧怕、最戒慎,也最厌恶的龙飞。 “太好了!我找到龙飞刀,可以替亲人们报仇了!”小闻磷欣喜若狂。接下来的难题是如何操控龙飞刀,让他去抹饕餮的颈子! 小闻磷看着两人陷入沉默的互视中,无暇分心在他身上,心里盘算起现在悄悄绕到刀屠身后,故技重施的成功机会有多少……“你知道你是龙飞刀这件事会造成我多大困扰吗?”饕餮流露出不适合她的严肃表情,柳眉间有着深深蹙痕,足见她真的很不知所措。 如果他不是龙飞,她就可以很无耻地抛掉他开出来的十年条件,用尽小人手段缠着他、赖着他,拗他替她煮每一道菜,再……跟她像之前那般,当她饕餮的“那口子”。 可是他是龙飞。 讨厌。 讨厌讨厌讨厌……“若能选择,我也不愿是龙飞。” “可是你是呀!”她恼。恼他的身分,也恼眼下麻烦的情况。 “对,我是。”他也想为这个不可能更改的事实而叹息。 “我讨厌龙飞。”她到现在都没有改变这个想法。 “我知道。”他已经数不清自己亲耳听见从她嘴里吐出过多少回她对龙飞的讨厌,以及她要如何折断他如何弄碎他如何让他四分五裂。 “可是我不讨厌你。” 矛盾冲突的两种感觉,却发生在同一个人身上。 刀屠因她后头那句话而微笑。 她讨厌龙飞,但不讨厌他刀屠,在今天之前、在真相揭发之前,她是不讨厌他的。 “你怎么还笑得出来?!”饕餮用力跺脚。她明明就很不开心,为什么小刀还在笑?他不懂这是一个多严重的问题吗?龙飞是她的天敌,她怎么可能留着龙飞在世上威胁她的性命,绝对要把这根扎在她眼里的硬刺给拔除!可是他是小刀呀……刀屠娓娓说着:“无论是刀屠或龙飞,都是站在妳面前的这一个人,我没有伤妳之意,不管发生何事,我绝不伤妳。” 龙飞是饕餮的克星,这是一句事实,他要杀她,确实易如反掌,然而他不可能这么做。 是他太久不曾和一个人如此贴近,不曾让任何人霸占住他的思绪和生活,不曾哪,打从铸造出他的主人武罗舍弃他那一日起,他就是独自一人。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白发仙人,在即将咽气的武罗身旁柔声说道。 屠刀,是指他。 杀人无数、血腥魔性,是指他。 为何? 为何? 他被操执在人之手,是因人挥刀才嗜血,他由钢铁铸成,并无贪念欲望,更无害人之心,真正拥有邪恶贪婪的,是人。 但他却一肩扛下所有骂名,最后,还被视为累赘,无情地抛下。 他不再相信任何人,不再将任何人放进心里。 之前的主人,他再无情威留恋。 之后遇到的人,他也无心深交,维持着距离。 他的来来去去总是干净利落,来到一个新地方,认识新人群;离开一个熟识的环境,与人们口中的“老友”分离,他都未曾有喜悦及感伤。 偏偏她出现了。 一只凶兽,心思既坏又单纯,做事只求她自己快乐,自私自利又自我,不管别人怎么看怎么说。她是那么容易满足,他几乎没见她使过性子,无论前一秒她的眉头皱得多紧,下一秒她就能轻易被食物讨好,眉开眼笑得像哈事也没发生过。在她身边,必须习惯她笔直的思考方式,不用放太深沉的心思下去自寻烦恼,只要跟着她一块疯一块笑,一整日的心情就会如她一般愉悦。 她想什么,就说什么,不包装喜怒哀乐,也不假装自己开心或生气,她很真”人生里没有虚情假意,不像他,所以他羡慕着她。 为什么是你? 这句话,她以前也问过他,那时她苹果似的脸蛋上堆满甜美笑意,又疑惑,又天真,美得令人眩目,问着他:为什么是他,出现在她被闻磷一族围攻,以为自己要被龙飞刀给断头之际,脑子里最后的想念。 我死掉的话,就再也吃不到那些好吃的玩意儿,我应该要很不甘心,很有怨念,很想再回味一下它们的滋味……可是为什么是你打败它们? 真奇怪,我脑子里除了吃之外,怎么还有空位来放你?偏偏你就那样活生生跳进我脑中,甜甜地叫我娘子,还冲着我笑……临死之前,她想到的,是他。 何止受宠若惊。 从“以吃为天”的饕餮口中听见自己战胜一堆食物,他比饕餮更出乎意料,心……却无法控制地鼓噪起来,狂喜乱跳,彷佛从那一刻才开始跳动。 知道有个人,会在那样的时候想起他,是件让人喜悦的事。 为什么是你? 这句话,她刚才又问了,震惊得不敢相信他的真实身分,不同于前次,她没有笑容,比疑惑更多的是难以接受。 饕餮此时的表情还很肃穆,听完他的保证后仍没有爽朗大笑,没有拍拍他的肩,没有跟他说“好啦,我就当作不知道你是龙飞,你还是我家的小刀”,没有在听完他的允诺,他绝不伤她!之后,给他全盘信任的笑容。 “小刀……” 在一旁被忽视许久的闻磷已经绕到两人后侧,眸子里盈满算计,刀屠与饕餮的心思都放在彼此身上,没人留神在周遭蹑脚缓行的他。 “妳仍然没有改变想毁掉龙飞刀的心愿,是不?”刀屠无法否认,从她眼眸中读出她复杂矛盾的心情时,胸口涌现的丝丝痛楚。 饕餮咬咬唇,没点头,更没摇头。她很困扰,真的很困扰。 她一点也不想被龙飞刀剁下脑袋,天地间还有太多太多好吃的东西,她还没吃完、还没吃够,才不要成为无头饕餮。 可是龙飞是小刀,小刀说了,他不会伤害她,他不会一刀抹断她的脖子,她对这句话没有怀疑,小刀每回抚摸她时,他的指腹、他的动作都好轻柔,滑过她的肌肤,不带任何刀锋的锐利,不曾划伤过她……不然……算了吧,那个毁刀的心愿就当没有许过,就当她不知道小刀是龙飞,就当哈事也没发生过,就当——闻磷突然展开偷袭行动,他以臂上毫针狠狠扎向刀屠背脊,刀屠身躯连细微的震动都没有,他缓慢回首,望着身高不及他肩膀的闻磷,都忘了还有这号人物存在,毫针刺不进他体内,他凝气,钢化每一寸肌理,坚硬的刀身将毫针震个粉碎。 闻璘下一个举动是直接以拳头攻击刀屠的脸,闻磷手短脚短,当然不可能得逞,刀屠只闪不回击,他与闻磷无怨无仇,况且闻磷是带着失亲的愤恨及悲伤前来,他不想错伤闻磷,然而闻磷毫不留情,拳头落空就改以短腿扫来,目的就是要逼刀屠出手还击。 “你干什么找小刀麻烦?!吃掉闻磷的人是我又不是他!”饕餮跳出来阻止闻磷找错人出气的混战,却立刻被刀屠推到战局外。 闻磷不理会她,仍将目标定在刀屠身上,攻势越来越猛烈,有将命豁出去的打算——他也的确是把一切都豁出去,反正他连族亲都失去,还有什么好害怕? “小刀你干嘛只是闪?!砍他呀!”饕餮不懂刀屠为何不出手,为何要任闻磷挥拳,像这类小妖,龙飞刀要将他们砍成十段八段和削颗梨没两样。 对,砍他吧。闻磷等的,就是这个。 刀屠迟迟不行动,与闻磷僵持许久,直到他发觉饕餮失去耐心,又跑回战局,要用她自己解决麻烦的方式解决闻磷!闻磷打扰到她和小刀谈正事的时间,让她很不高兴。 她还没有跟小刀说:好吧,既然龙飞刀是你,我就不要那么讨厌龙飞好了。 也还没有跟小刀说:我不折断你,你也不可以砍我哦。 更没有跟小刀说:那……我们两个就继续像以前一样,你煮我吃,夫唱妇随哦。顺便再拐他取消十年的期限,将十年无限期延长到她满足为止。 她什么都还没说。 刀屠见饕餮冲来,马上明白她的用意。 凶兽饕餮只有一个强项,吃。 她的处事态度就如同她的人一样,单纯直接,一眼就可以看穿。 他不能让她再将最后一只闻磷给吞进肚子里。 “饕餮,不可以——”刀屠分心要拦她,闻磷见机不可失,再次竖起毫针,这回袭击的对象改成饕餮。 刀屠忘了饕餮刀枪不入,只是出自于本能,出手护她。 手臂化为刀,挥去数十根毫针,闻磷的笑声逸出唇瓣。紧随而来是一句:“物品等的就是此时!” 闻磷用身体揍撞刀屠,双张用力握住刀屠的手臂——那已经不能称之为手臂,而是一把锐利的刀——不愿自己被划出满手的伤,鲜血让他差点从刀屠上滑开,她咬牙捉得更紧,以瞬间爆发的冲击力将刀屠的手臂直直没入饕餮胸口! 刀屠立即加工内手臂恢复成无害的人体臂膀,但半截手掌已经深深没在饕餮体内,湿热稠腻的血徐徐涌出,迅速濡湿她半边衣裳。 闻磷还想再将刀屠推得更深,却被刀屠以另一只手臂朝他后颈重劈,眼前一黑,失去意识倒地不起。 “呀呀呀——” 疼痛让饕餮尖叫,她不曾这般的痛过,好疼好疼好疼……她被痛楚激怒,本能挥打刀屠带来疼痛的右手,像只被主人豢养宠爱的犬,遇到主人一棍袭击,也会反咬其手。 刀屠不敢贸然收手,怕这一抽出,她会鲜血狂溅,可是她太痛,没察觉他的用意,只想快快远离这可怕的剧痛,她的挣扎,让伤口更加疼痛,痛得龇牙咧嘴,她听不进刀屠的安抚,看不见刀屠的心急。 黏稠的血,将衣裳濡贴在她身上,血的味道钻进鼻腔,刺激了兽的野蛮本性,她向来收妥的利爪尖牙都冒出来。 她开始攻击他、推他、打他。 “饕餮!” 她听不见。 “冷静下来!” 她听不见! “好痛!好痛——” 她连自己的嘶吼声都听不见! 刀屠想以对付闻磷的方式让饕餮短暂昏迷,她必须先安静下来,他才得以替她急救,但饕餮不是闻磷,她不是一般小妖小兽,当她后颈挨了一记劈击,她以为刀屠要继续伤害她,又气又怒又难以置信地瞪着他。 他说不伤害她的!他刚刚才说过的! 他怎么可以骗她? 她用力推开刀屠,他的手掌自她胸前伤处滑出,大量的血喷溅得又急又快,落在他与她的身上、脸上,刀屠迅速奔上前按住她的伤处,她痛得打滚,却被他箝制着无法动弹。 “你走开!” “饕餮!用妳的法术止血!快!”他没有疗伤能力,无法治愈如此严重的伤势,然而她不同,她能轻易处置他的烫伤,应该也能紧急处理她自己。该死,他似乎刺伤她的血脉,才会完全止不住鲜血喷洒的速度。 他捉过饕餮的手掌,要将它平贴在她胸口,方便她施咒,却被她一把挣开,抡紧双手不许他碰。 “你离我远一点!”她不让他靠近,将他视为危险及疼痛的来源。 她越激动,出血情况越糟糕,到后来,她已经产生晕眩,身子摇摇欲坠。眼前的刀屠一分为二,再由二分为四,全剩下无数虚影……她终于不敌席卷而来的黑暗,在意识完全丧失之前,她皱眉喃着: “……龙飞刀……我……折断……折……断……” 饕餮悠悠转醒,好似听见耳边有人在对话,说些什么她没仔细听,而后,她觉得一股暖暖的热气在她胸口升起,方才火焚似的伤口变得舒坦许多许多。她吁口气,剧烈起伏的胸口回复平稳,紧皱的眉头逐渐松弛开来,她眯眯眼缝里,看见屋顶上彩绘的巨幅飞仙图。 第一幅绘着武夫手执大刀,在北海崭蛟龙,白浪掀天,蛟龙咧开大嘴,状似要吞噬掉武夫,但武夫手里的大刀,已经不偏不倚刺中蛟龙的要害。 第二幅换成了武夫崭妖物,那妖,双头四足,似虎似犬,是她没见过的动物,长相也不可口,应是绘师冯空捏造的怪兽。 第三幅,终于不再是打打杀杀,图里一片祥光,有云、有雾、有莲花,武夫跪在从天而降的仙佛面前,原本在手里的大刀消失无踪,画中没有交代它的下落,只见武夫双手合十,虔诚敬拜,仙佛面容慈祥,洗净世间一切暴戾阴霾。 看也知道这些图是世人揣摩武罗成仙的传说而描绘出来,她记得曾在哪儿见过它们……是了,是武神庙。 她怎么又回到这里来? “唔……”头还是好昏。她捂着额际。等待晕眩过去,脑子稍稍清醒,立刻回想起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幕!对了!她受伤了!胸口疼得像火在烧……饕餮突地坐起,盖在她身上的那袭男衫顺势滑落,是刀屠今早换上的那一套干净灰衫,上头沾有好多血迹,她不多细想,双手按向伤处——咦? 是她按错部位吗? 胸口那处没传来半点疼痛,她往左边偏挪,加重力道再按,还是不疼。 “妳没事了。”刀屠的声音自她身后传来,她回过头,看见他站在距离她约莫六、七步的香炉旁。 “小刀。”饕餮身子一舒坦,压根忘了先前受伤时的愤怒,面对他自然摆不出臭脸。 刀屠没在她的呼唤中挪近脚步,仅是伫立在原地,续道:“伤口应该不会留下疤痕,只是妳失血过多,可能仍会觉得有些头晕不适。我熬了一锅野雉汤,里头添了补血药材下去,妳等会儿喝一些,再多躺几日休息,很快就会恢复元气。” 他指向放在神桌上的那锅汤,锅子还是她早上坚持要他带出来的“家当”,谁晓得他们这趟出游会不会中途遇上好吃的采鸾或肥滋滋的窃脂,拿牠们来煮汤时怎能没有大锅子装着呢? 桌上除了汤之外,还有几道野菜,香味都扑鼻而来。 “汤趁热喝,我还用妳采的野藷、竹荪、龙须菜以及荷叶饭团弄了些便菜,妳需要补充体力。另外,我打了只獐子,还在外头火堆上烤,火堆旁还有鱼及煨鸟蛋。”他说着,人却没靠过来。 野话、竹荪和龙须菜本来是打算当成明天晌午的小点心,他怎么今天就煮光光?那明天吃什么?饕餮偏着脑袋想,正准备提出疑问,刀屠径自又说下去。 “楼子里,从今早起我就炖着一锅牛肉,回去之后,应该差不多炖透了,还有,我有请陆妹子买妳爱吃的糕饼,记得找她拿,另外——” “小刀!你干嘛一直说一直说,又干嘛站那么远不过来?”饕餮终于找到机会插嘴。她还没听过刀屠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好似……怕现在不说,以后就没得说一样。 “……”不像刚才畅所欲言,刀屠沉默了。 “小刀?小刀!”她没有太多耐心,又喊他两次后,她干脆自己从地板上爬起,无视满神桌的美味菜肴,目不转睛,直直走向他。 刀屠退了一步,和她维持一段距离,她愣住,又走近,他再退。 这是什么意思?闪她呀? “小刀!” “妳忘了就在不久前,妳被我伤到什么程度吗?”刀屠说出保持距离的主因。 “是没忘啦……”那种痛觉,对她而言太罕见,正因罕见,所以痛得刻骨铭心。 “就算我无伤妳之心,却仍可能因为别人的设计而误伤妳。妳说得对,『刀’这种东西的危险性……不在于它有没有伤人之心,而是握它的人,抱持着怎么样的想法,从很久以前就是如此……”他仰首,望着武罗神像,目光遥远,彷佛回到数百年前的过往,光阴飞驰而逝,记忆却仍然鲜明。“我被握着,斩下每一回都不想斩下的脑袋,任由那些人的鲜血染红刀身,就算心里有多不愿,刀就是刀,毫无自主,我不想伤人,那些人却又因我而死。” 他是凶刀,这一点,他无从辩解。他对杀人从来不曾麻木,划破肤肉、削断筋骨的感觉,他仍会毛骨悚然,只是他不知道……当他的手掌没入饕餮胸口时,他竟然威觉到“痛”,剧烈的痛,宛如那一刀是落在自己身上那般,她惊恐的表情,他迄今难忘,她身躯因疼痛的颤抖,还在他手掌间隐隐地存在。 若他真的杀了她……若他真的杀了她―他不敢想象,他怕得不敢想象。 若是如此,他绝对无法原谅自己! “我不想伤妳,妳却差点死于我手下。”刀屠沉重地闭起眼眸,这几个字,他说得艰辛万分。他深吸口气,终于露出一抹笑容,很浅很浅的,那是做下重大决定之后的释怀笑意。“事实已经证明,我,龙飞刀,确实能取妳性命,妳寻找我,目的不就是为了毁掉妳在世上唯一的威胁吗?现在,我就在这里,随妳处置。” 她边听边皱眉,看着他的表情,她心窝口好闷,不像被他以手刀刺伤的那么痛,但卡卡的,好似有哈东西梗在那儿,吞不下去,也吐不出来,只能愣呆呆地凝望刀屠。 她的静默,他视为默许。 “闻磷还躺在之前遇见我们的那块草地上,他并不是很坏的妖,只是丧亲之痛让他偏执不放,若下回再碰上他,希望妳手下留情,能避就避,别让闻磷一族完全灭种。”他最后不忘替闻磷求情,毕竟饕餮已经害闻磷家破人亡,若再赶尽杀绝,只是徒增罪孽。 刀屠忍不住探出手,想替她撩弄散落鬓边的黑金发,饕餮倏地缩肩闪开!她并不是怕他,那是出于一瞬间的自然反应,因为她没忘掉他的手有多锋利。 他眼神黯然,停下动作,将手指收回,狠狠地握回拳心之间。 “饕餮,妳好好保重,这段日子,我过得很开心。” 他说。 第七章 饕餮还在恍神,手里拿着野雉腿猛啃,桌上菜肴一扫而空,却仍觉得饿。 不顾火堆上的烤獐子熟透没,她已经折下肥腿,塞进口里,烫着手也不管。 好香,小刀烤出来的东西果然就是不一样,好吃好吃,再配口野雉汤,应该要满足地大吁口气才对,但她没有。 吃完所有食物,她盘腿坐在武神庙中,不懂为何在这种时候,她还只顾自己的肚皮问题。 圆圆眼儿瞟向左侧去,又快快转回来,落在已经只剩骨头的烤獐子上,忍不住,又瞟过去。 那儿,有柄和她身长差不多的古铜色大刀,它静静地躺在冰冷地板上,整把刀碎成十数块,靠近刀柄的部分,写有它的名。 龙飞。 饕餮深觑它好久好久,久到足够让她回想着它变成那副模样的所有过程。 她忘了是她动手将它折成那样,还是它自己毁掉自己,那一段记忆她是有些空白和模糊的,只记得刀屠说,那段日子,他过得很快乐。然后呢?她好像有响应地颔首,说了:我也一样。再然后呢? 好像,他恢复成刀状;好像,她走近他;好像,她拿起他;好像,她问他有什么想交代的事;好像,他没有回她……好像……她拗断了它,使出一身法力,用力地,拗断它。 刀身断裂的声音,好响,震痛她的耳膜,脑子里嗡嗡作响,一直到现在,沉重的“啪”声还在耳边环绕不止。 因为耗去太多力量,所以她好饿,赶忙将桌上菜汤全吞咽下肚,补充体力,不然她一定会跌坐在地,无法爬起。 好像是这样,她不确定。 记忆太混乱。 唯一能确定的是,从今天起,世间不再有龙飞刀威胁她的生命。 应该要高兴的。 应该要的……放下獐子骨,她在裤上抹抹油腻腻的双手,靠近断成好几截的龙飞。 “小刀……” 没人应声,那是当然,刀已断,刀魂渺渺。 饕餮心情复杂。讨厌的龙飞断了,喜欢的小刀不见了,她应该要先笑,还是要先哭? 她将数截断刀拾起,刀身沉重,使她忆起小刀伏在她身上时,也是沉沉的像块巨石,体温好高,熨得她也跟着发烫,想到床第上的一切,她咯咯轻笑。 她竟然还笑得出来。 妳真是只无情的家伙。 是谁,这么说过她? 呀,是穷奇。 穷奇曾在听闻她将养了七、八年的五色鸟吞到肚里去时、蹙起漂亮的柳叶眉,一脸不苟同地说出这样一句批评:妳真是只无情的家伙。 我本来就是打算把五色乌养大,再吃掉牠的呀。被指控无情的她,出口反驳,她拾到一颗五色鸟蛋,原本就准备吃牠,只不过是早吃和晚吃的差别:只不过是吃一颗蛋和吃一整只肥鸟的差别。 养了七、八年,好歹有感情吧?妳还咽得下去,一丁点儿都不心疼、不难受呀?穷奇嗤之以鼻,鄙视人的嗓音仍是那般清脆悦耳。 感情?没有呀,我对牠没有感情,养牠只是希望吃到的肉分量多些。她对食物的感情,只有在吞下腹后,觉得有饱足感时才会涌生的谢意。一颗鸟蛋的分量好少,但孵化成鸟就不同,有鸟翅、鸟身和鸟腿能吃,比起一颗蛋,她当然会努力将蛋孵育呀。 虽然她替五色鸟取名,天天夜夜都和五色鸟玩在一块,她吃仙桃时绝对不会忘了分牠半口,她喝仙酒时也会喂牠两口,将牠养得比一般五色鸟还要肥大两倍,但感情?她为什么要对一只食物有感情呢?为什么要、心疼,又为什么要难受? 所以我才说,妳真是只无情的家伙。穷奇的纤纤食指看起来也好美味,指白甲红,一指戳向她眉心,艳容上净是鄙视。 吃掉那只羽翼彩艳、啼声嘹亮的五色鸟时,她的心情也和现在一样,好复杂。 牠看起来很好吃,吃起来一定很棒,害她开动前心情亢奋。 吃掉牠之后,就不会再有谁会在早晨太阳出来时,咕咕咕地在她耳边唤她起床;不会再有谁让她飞累了还能趴在牠背上,由牠代替她飞。 有一点……小落寞哪。 可是她仍旧吃掉牠,为满足贪婪的口腹之欲。 原来,五色鸟的滋味没有她想象中好吃,味苦肉涩又卡牙,她根本没吃几口就不想吃,尔后,她也没再吃过半只五色鸟!难吃的食物,她没有食欲,吃过一次就够了。 原来,将人生中最大的威胁“龙飞”毁掉,没有想象中的轻松快乐。就算知道日后她可以为所欲为,也不用再害怕有人拿刀来恫喝她,她却没有太大的喜悦,但也没有难过大哭,她,还笑得出来。 她真是一只无情的家伙……“没关系,小刀你也说过,要是我被龙飞剁断脑袋,你也不会替我哭的……” 所以,无情的人,不是只有她嘛。 为被龙飞刀剁断脑袋的妳吗? 不会,绝对不会。 对嘛,小刀也很无情,他明明就那么坚决地否定掉这个答案,还害她心情不好了一下午。 无情的人,才不是她呢。 我绝不伤妳。 刀屠的话,在她脑海里回响,他用低沉冷静的嗓音在许诺。 饕餮放软身子,瘫坐在地,手里的龙飞断刀,好似变得比方才更重,几乎要压垮她。 为被龙飞刀剁断脑袋的妳吗?不会,绝对不会。不会,绝对不会。不会,绝对不会,有绝不伤妳。为被龙飞刀剁断脑袋的妳吗?不会,绝对不会。我绝不伤妳。为被龙飞刀剁断脑袋的妳吗?不会,我绝不伤妳……他的话,好混乱,一句迭着一句,句句纠缠着,她分不清楚哪句是头,哪句是尾―为被龙飞刀剁断脑袋的妳吗? 不会,我绝不伤妳。 那天,小刀想说的,会是这样吗? 不是不会替她悲痛,而是他知道,他不会伤她,她的脑袋绝不会断送在龙飞之手,所以,才会想也不多想就给了答复,是吗? “小刀,是吗?”她问。 断刀不会答腔,这个问题的答案,无解。 她抱紧断刀,迷惑得不知如何是好。 双掌握得太紧,深深陷入断刀的刀锋之中,细致的皮肤,轻易被划开流血。 痛。 如果失去是一种痛,她不知道那种痛的程度应该到哪里才算极致。怀里拥着冷冰冰的断刀,她没有太疼痛,虽然比吃掉五色鸟时更多一些些的沮丧和阴霾,但那种痛,还不及她胸口挨了刀屠一刀来得痛。 穷奇说得对极了。 她,真是一只无情的家伙……晚上,饕餮回到四喜楼,当然是独自一人。 她还记得刀屠说过,他替她炖了一锅牛肉,以及托陆妹子买回来的糕点。 为了吃,她才又回到这个已经没有刀屠的地方。 饕餮盛满一大碗香嫩牛肉,再跑去敲陆妹子的房门,向她讨糕饼吃。 “这是刀头哥托我买的,全是妳爱吃的,有雪花酥、莲花糕、肉丝糕、丰糖糕、栗糕、百果糕……刀头哥吩咐各种口味都买五块,让妳饿时能填填嘴。”陆妹子将油纸袋里甜香的小零嘴全数交到饕餮手里,笑道:“刀头哥真疼爱妳。” 饕餮先抓出肉丝糕,大咬几口,吃个精光,舔舔指,再进攻雪花酥。 “刀头哥没同妳一块过来?”陆妹子随口问,她以为刀屠和凤五这对恩爱夫妻会形影不离。 “小刀不会再回来了。”她嘴里全是糕饼,说得含糊。 “嗯?”什么? “小刀不会再回来了。”陆妹子困惑的表情,让饕餮自动自发地重复一遍,而且这一回,她咽下嘴里所有食物才开口,音量适中。 “刀头哥不会再回来?这是什么意思?”陆妹子听胡涂了。 “就是不会再回来的意思呀。”她有说得很复杂吗?明明就简单明了,刀屠不会再回来了。 “刀头哥发生什么事吗?!”陆妹子追问。 “没发生什么事,但他没办法再回来楼子里,他永远都不会再回来。” 这一回,陆妹子听明白了,却也更不明白。 刀屠没办法再回楼子来?那么他能去哪儿? “刀嫂子!妳这样说得不清不楚,反而让人听了更急呀!刀头哥不可能不同我们说一声就离开楼子,他知道楼子需要他!” “唉……”饕餮忙着吃,不想也无法回答陆妹子连珠炮似的问题。 陆妹子惊觉事态严重,干脆拉起饕餮去找掌柜,让掌柜问明白些。 哎哎哎,人类真麻烦,老爱东问西问,再怎么问,她也不过就是那么一句回答哪。饕餮苦着脸,讨厌同一句话得说上好几次,而且那句话八个字,字字她都讨厌。 小刀不会再回来了。 掌柜听完,愣住;四喜楼老板,愣住;一干四喜楼的伙计厨子丫实,全愣住。 饕餮说出来的话,吓傻一大伙人。 “妳是说……刀头他……” 算了算了,编个理由给四喜楼这群人吧,否则他们不会放她安安静静吃完美味的卤牛肉。 “就我们两个一块去游山玩水,边吃边找龙……呃,找食材,突然冲出一只小兽——”也就是闻磷。“然后……小刀就……死掉了。”饕餮本来想用“断掉”这一词,可人类绝对听不懂这两字是哈涵义,到时一定又会丢回来一大堆的追问。 刀断掉,等同于人类的死掉,所以这么说,他们应该会懂吧? 断掉……死掉……小刀断掉了……小刀死掉了……饕餮突然被这两者的关联震慑住,原本正在咀嚼卤牛肉的嘴,停了下来。 小刀死掉了。 再也……见不到他了。 饕餮呆怔住,忘了眨眼、忘了呼吸、忘了进食,忘了肚子还在饿! “刀嫂子,呜呜……妳要节哀顺变……” 她被哭泣的陆妹子牢牢抱住,还抛出莫名其妙的安慰。 节什么哀顺什么变呀?该节哀顺变的,是眼前这一大群人吧? 一个哭得比一个还要惨,女人们全以袖捂嘴,一三大的泪珠接连不断,男人则哭得豪气些,士弘完全放声悲号,不顾男儿有泪不轻弹的道理,哭声最大,学徒们抱在一块捶胸顿足,痛失一个好兄长,连四喜楼老板也悄悄拭泪。 “刀头哥竟然被野兽吃掉……可恶的野兽!我一刀剁掉牠!”二灶俊吉气愤地嚷,引发其它人跟进,大家都想到厨房拿菜刀为刀屠报仇。 人类,真的很麻烦,滥情,荡一个人的死亡而情绪激动,为一个人的死亡而痛哭失声,为一个人的死亡而依依不舍。 她真的太无情了,她不像四喜楼的人为了小刀而哭,她一滴眼泪也没流……一定是因为她和小刀相处的时日不及他们来得长,她才感受不到同样的疼痛。 “刀头的遗体呢?没能找回来吗?被野兽啃光了吗?”掌柜不希望刀屠连下葬的尸身都寻不着。 遗体……只剩数截断刀,虽然已经断掉,但断截的刀仍是属于恐怖危险的龙飞刀一部分,为避免哪天有人拎着断刀来找她麻烦,她将断刀弄成粉末,撒向空中,任由轻风将它们吹得四散,她处理得干干净净,没留下半点累赘。 饕餮知道此时只要摇摇头,可以省下很多被掌柜纠缠追问的麻烦,蜂首很本能地左右摇晃。 “可怜的刀头,竟连遗体也找不到……”在场众人闻言哭得更响亮,吵得饕餮都想皱眉走开,而她在快速扒完白饭,吃掉最后一块牛肉时,当真搁碗抹抹唇,起身。 “既然小刀不在这儿,我也要离开四喜楼,你们慢慢来吧。”慢慢哭,慢慢替刀屠悲哀,恕不奉陪。 “刀嫂子!” 饕餮不理会身后有人在喊她,刀屠卤给她的牛肉吃光了、刀屠买给她的饼也下肚了,四喜楼里没有什么能再让她感兴趣,她不想待在这儿。 拐过四喜楼的弯角,她跃上屋檐,抄近路飞驰,担心她打击过大会想不开的士弘追出来,在廊角旁追丢她的身影,讶异着她跑得恳快,为何只是跑过廊柱,她就不见踪影,殊不知在头顶上的漫天夜幕里,正飞过利落的黑影。 饕餮投身跳入一片潋艳星空中,皎洁月光照耀着她。 这一夜的月色好美,凉风徐徐,拂在脸上虽有寒意,却又不真正的冷。 只是不知怎地,有雨滴,落入她眼里。 她回头,俯瞰灯火通明的四喜楼。 那里,明亮,她却觉得刺眼。 那里,让她转身想逃。 那里,没有刀屠。 第八章 吃饱喝足睡眠好,无忧无虑无天敌,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饕餮正是这个幸运儿。 四喜楼那段日子,已经是遥远的三年前,三年时间之于她,很短,所以记忆没有太模糊,她还记得她在那儿遇见过一个男人,一只刀精,一只很会煮食,眼眸颜色很漂亮,不常笑但又很温柔的刀精。 刀屠,小刀,龙飞。 她都快忘了这几个代表着他的名字。 以她向来没烦没恼的粗枝大叶性子,已经不存在于这世间的名字,她能记超过半年以上,全是奇迹。 三年了,她没忘掉他,当她在进食时,她就无可避免地想起他!而进食,占去她一天中最大部分的时间。 这烤鸡,没有小刀烤的好吃。 这牛肉,没有小刀卤的透。 这夹饼,没有小刀弄的美味。 她总是在嫌弃入嘴的食物,将它们和刀屠煮过的菜肴相提并论,嫌弃的同时,还是屈服于咕噜噜直叫饿的肚皮,并没有因为不是刀屠所煮,她就傲慢地不吃。 真没节操。 饕餮叹口气,含泪将手里那块硬兔肉吞进胃里。 呜,没有小刀特调的浓香酱汁抹烤,兔肉一点也不鲜,还有好重的骚味。 她囫囵咽下,饿了仍是要吃,她依旧是那只爱吃的饕餮。 饕餮喂饱自己,跃上密林间的浓密树梢,一屁股坐定,长辫在脑后轻晃,由高处看着远景。夕阳,正缓缓西沉,染红天际,云彩是橘红色的,像小刀煮过的一道辣鱼,鱼儿也是浸在那种好开胃的颜色里,夹口雪白鱼肉,沾满辣油,送进嘴里,滋味又鲜又辣,来碗白饭多好呀。 吃慢点,鱼不会游走。妳当心被鱼刺梗喉。 真是诅咒,那话才说完,她喉里马上被针一般的细刺给卡住。 妳真是……我瞧瞧,嘴打开——干嘛露出一脸想臭骂她又想替她“惜借”的表情呀?她又不会太痛,小鱼刺算哈,她还曾被龙骨给卡在喉管哩,龙骨可是比鱼刺大上数百倍,她只要稍稍用力咽唾,喉道压缩,轻易就能将鱼刺给折断。 她很快就给他一记阳光灿烂的笑脸,告诉他,她没事,她要继续吃鱼,他却整盘端走,默默将鱼肉间的暗刺尽数挑光,才放心的将鱼肉夹到她碗里。 小刀,不用这么麻烦啦。对她而言,鱼肉和鱼刺全都可以吃。不麻烦。 饕餮呆呆看着晚霞,眼神老早就空洞飘远,眼前看的是云霞,眼里浮现的却是那尾躺在红辣酱汁里,剔除鱼骨的鱼儿,还有,小刀专注挑鱼刺的侧颜。 有人叹了口气,那失落的吁声让饕餮回神,左右张望,周遭数尺内都没有人影,直到又是一声叹气响起,她才发现是从自己嘴里发出。 真怪,明明就不难受呀,为什么会叹气呢? 幸好让她胡思乱想的夕阳完全没入山峦背后,橘红色泽逐渐消失,像辣鱼酱汁的颜色,不见了,只剩下一丝丝余晖还染在山边……还真像她将辣鱼整盘舔干净后,盘里还残留的渣渣,每回她那么做时,刀屠都会用厚实大掌拍她额心,要她不准用舌头洗盘子。 无法否认,她好想念小刀做的菜。 真的好想好想。 若小刀没断,现在她还赖在他身边有吃有喝有玩吧,不会落得形单影只坐在这里看落日的凄凉。 后悔过吗? 还真的有一点点……一点点……吧。 这个“一点点”,让她哀声叹气。 “小刀……” 她不敢再深深思忖下去,想的越多,胸口就会痛痛的。 刀屠骗了她。 三年前的他说过,在她身上留下的刀伤会痊愈,不会留下疤痕,她只要好好休养调息,就会恢复得活蹦乱跳。可是三年咻地就过了,伤口不但在她胸前留下淡白色的月形刀痕,还三不五时会疼痛!虽不及受伤那时的火辣剧痛,可它的痛法像根针在心窝上扎,刺刺的疼、酸酸的疼、让人颤起咚嗦的疼。想忽视它,做不到,因为它真的会痛;想治疗,又不知道伤口在哪,该如何上药? 只要别太常想起小刀,它的疼,发作次数就会减少很多。 她捂着胸口,等待细微的刺痛过去之后,决定再去捉一只凤凰来进补身子,看看能不能补得健健康康,又是活龙……不,是活饕餮一尾,伤口不会再刺痛。 附带一提,她正名为“凤九”,肚子里在半个月前装进第九只油滋滋的大肥鸟!滋补圣品,天山大凤凰。 如果小刀在,就有三杯凤凰能吃。 如果小刀在,听见她的新名字,一定会数落……饕餮皱眉。“哎呀!”伤口又开始刺刺扎扎的,不想了! 不要再想了!她胡乱地挥着双手,将脑子里浮现的刀屠模样挥赶出去。 刀屠拿着刀,忘掉忘掉。 刀屠托着锅,忘掉忘掉。 刀屠捏着饺子、刀屠端着饼、刀屠说着话、刀屠……刀屠……忘掉! 她不再坐于原地,任凭脑子里杂七杂八的紊乱思绪将她左右,她深吸口气,双手高举,用力吼出下一件要忙碌的事! “吃凤凰去啰!” 叫“凤九”才短短十来天,马上就要变“凤十”,她一点也没有舍不得,她对“名字”这玩意儿毫无感情。 饕餮加快脚步,飞驰得非常利落,要赶紧分心去做些其它事。 山下已逐渐被夜幕吞噬,但天山之巅是日不落的圣地,它终日缭绕白茫云雾,神祇的瑞光采华笼罩每一寸土地,饕餮不用担心会因天黑而逮不到美味凤凰,不过她只到达天山半山腰,闻磷再度拦路。 她完全没有惊讶,这三年来,她与闻磷已经打照面无数次,她怀疑闻磷根本是时时尾随在她屁股后面! “你烦不烦呀?走开啦!”好脾气的她都忍不住动怒。她对闻磷没办法有好脸色,三年前那一幕让她心里充满阴影——是闻磷害小刀刺伤她,也是闻磷害她知道小刀是龙飞,更是闻磷害小刀变成断刀,她讨厌闻磷,讨厌死他了!她不曾如此讨厌过一种生物像讨厌闻磷一样! “把我吃掉。”闻磷缠着她,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我才不要!你难吃死了!”她干嘛委屈自己! “妳不把我吃掉,我就死缠烂打到底!” “天底下的死法有那么多,你自己不会挑一个呀?为什么一定要逼我吃?!”饕餮边说边疾步前行,闻磷跟得紧紧,不让她轻易甩掉他。 “我的族亲全都在妳腹里,妳将我吃掉,让我们闻磷一族能重逢呀!妳当初不是也这样提议吗?若非龙飞刀阻止妳,妳早这么做了不是吗?”反正唯一能杀饕餮的刀已被毁,他再也没有方法为族亲报血海深仇,那么就送他去和族亲作伴,让他从愤恨折磨中解脱吧! “你还敢跟我提小刀!”她停步,火大地转头,双眸瞪大大地杀到闻磷面前,她被他激怒了。“如果不是你,我就不会发现小刀是龙飞,我就可以一辈子当作找不到龙飞刀,和小刀快快乐乐的一起做好多好多好多事,都是你点破这件事,害我和小刀……害我亲手把小刀……害我现在……”她的双拳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多想狠狠朝闻磷脸上轰去。 她不想吃掉闻磷,她只想揍他,用她不曾打过人的双拳,用力地、迁怒地痛打这张仍未脱稚气的年轻脸庞。 “这番话,我回敬给妳,饕餮。如果不是妳,闻磷一族不会只剩下我一只,我就不用为了报仇而苦苦追杀妳,我现在也许还和族亲快快乐乐的在林野里生活着,这一切全是被妳毁掉!” 闻磷一族不像其它族种开枝散叶,他们的数量稀少,一群一群自成一家,他的那一族群,全在饕餮腹中,独独存他一个,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是好,只能茫茫然追寻饕餮。他原本抱持着与她同归于尽的壮烈心态,谁知龙飞刀却被她毁掉,当他清醒时,循着饕餮的气味追去,只看到她坐在武神庙里,将双手捧着的巨大断刀震碎,钢身一点一滴碎成细沙,从她指间流逝掉,他直觉明白——那是龙飞刀。 龙飞刀已毁,饕餮再无天敌。 “如果没有遇到你家那只族长,我根本就不会和闻璘一族扯上干系!”何必将所有的罪过推到她身上?他当她爱遇上闻磷一族吗?倘若能够,她希望漫长的岁月里永远都没见过任何一只闻磷! “如果我们家族长没有喜欢上妳,我们闻磷一族又怎会下场凄惨?!” “喜欢?”饕餮眉心打结。 “对,喜欢。妳这只没感情的冷血凶兽完全没察觉我家族长的心意。” 哪有啥心意呀? 闻磷族长那阵子是很常出现在她面前啦,可他的嘴脸很讨人厌,一副自大骄傲的模样,口吻也又酸又冷,还老说些挑衅她的话。他喜欢她?哪有呀?他还找她单挑耶,那是仇人才有的表现吧。 闻磷冷哼,不意外她的冷情。 毕竟,连当初化为人形的龙飞刀都毁在她手上,他不清楚龙飞刀与饕餮是何关系,由两人的对谈与互动看来,他猜测饕餮与龙飞应是相当亲密的爱侣,但很快他的猜测就被自己推翻。他看见饕餮在庙里毁刀那一幕,她脸上没有太多表情,没有半丝难过,静静望着刀身一段一段迸裂,不为所动。她的手、她的衣裳、她的黑裤,全被刀沙沾了一身。然后,她站起身,拂拂衣袖上的刀沙,掌心里各握紧一把,走出武神庙,将它们扬向空中。 若龙飞刀与她是亲密爱侣,她的态度未免也太冷淡。 就算不是爱侣,只是朋友,也不会有人冷血到对于朋友的死亡不为所动。 明明拥有一张天真无邪的脸,却又无情得令人咋舌,三年来,他没见她流过半滴眼泪,她随时随地都心情很好,吃得又多,饱了倒头就睡,他都要为挺身护她的龙飞掬把同情之泪,这个女人,没心没肺,胃倒是多了好几个。 “我又没有要你家族长喜欢我!我只喜欢可以吃又好吃的东西,难吃的闻磷我才不会喜欢哩!”饕餮扭过头,不屑地道。 “要是能重来,我拚死也会阻止族长对妳产生恋慕。”千金难买早知道,否则就能阻止闻磷一族的命运,扭转掉所有最糟的情况。 “笨蛋也知道不能重来,要是可以重来的话我自己就先!”饕餮顿住,眨眨眼,愣愣地盯着闻磷,将他方才说的那句话反复咀嚼。 要是能重来……要是能重来——要是能重来! 饕餮突然手舞足蹈地大声尖叫,欣喜若狂。 “呀!对嘛对嘛对嘛对嘛,我怎么忘掉还有这一招?!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我可以吃到好吃的三杯凤凰了!”她被闻磷点醒。 “妳在说什么?”闻磷不明白她为何突然一双眼全亮灿起来,与方才还灰暗的色泽全然不同,好似重新燃烧起希望。 “没有你的事没有你的事,我自己去忙了!”饕餮挥挥手驱赶他。 对嘛,重来不就好了! 重新回到小刀不知道她知道他是龙飞刀的那一段过去!好绕口,反正就是回到和小刀快乐当夫妻的时空去!这对她饕餮而言,只是小事一件! 没办法扭转光阴回到过去的家伙,没资格称为凶兽,嘿嘿。 很不巧,她是凶兽,她正巧拥有这种法力。 闻磷没有离开,他站在原地,怔仲地看着喜洋洋的饕餮举起双手在半空中比划,嘴里念念有词。 她指腹滑过的部分,气流产生波纹,像水面的涟漪般,越扩越大。 涟漪中央破开一个黑洞,它彷佛拥有生命力在吞噬一切,卷入大量树叶及飞花……不,不是它卷入,而是那些树叶从有到无,一片片逐渐消失,回到它们还没有萌芽的那一刻。 他本想插嘴问她在做什么,然而眼前的情景已毋须他多此一举。 天上的云,逆向回流。 梢上的鸟,退着在飞。 连川中的清泉,也往高处爬。 饕餮跨进涟漪中央的黑洞,闻磷直觉地紧跟在后,跃进那一片漆黑去。黑洞里,奔流着同色气流,又强又急,他一踩进,人就被洪流卷走,不像饕餮,游刃有余,朝她想去的方向驰去,不一会儿已经将闻磷抛在身后远远。 “饕、饕餮!等等我——” 他的声音在黑洞中完全无法发出,他使尽力气嚷嚷,却连他自己都听不见自己的吼叫,身子被越卷越远,消失在黑暗之中……呀呀呀……他会被卷到哪里去呀呀呀……早知道,就别跟她进来。 千金难买早知道。 熟悉的剁刀声,自砧板上规律地传来。 熟悉的炉火热,温暖着厨房每一处。 熟悉的身影,站在他最常出现的地方,做着他最常做的事。 饕餮知道自己咧嘴在笑,咧着比吃到美食更开心的弧度,她躲在门外,探出颗脑袋在偷瞧,忍不住咕咕暗笑。 小刀,活生生的小刀耶。 是的,她回到三年前多前,四喜楼的某一天早晨。 小刀还在,准备替她做早膳。 他发现她了。 “躲在那里干什么?” 好怀念的声音哦! “小刀、小刀、小刀……”她一边喊他的名,一边张开手臂抱过去,当她环住他精实的腰脂,不禁满足地喟叹,还能抱到他的滋味好好哦。她用脸蹭蹭他胸口的粗布料,深嗅他身上汗味。“我好高兴看到你哦……小刀……我好想你哦……” 现在是在演哪一出?刀屠被抱得一头雾水。 她好高兴看到他?好想他?就在……一个时辰前两人还在床上耳鬓厮磨、难分难舍的情况下? 她会不会太夸张了点? “呜呜呜……”不夸张,她还哭了,眼泪完全不受控制。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高兴竟还会想哭,鼻头好酸好酸,双眼淹漫的水气一直一直涌出来,热辣辣的、陌生的泪水,徐徐倾倒。 “你哭成这样,别人还以为我欺负你。”他没看过她真正在哭的模样———假哭倒不少——伸手替她抹抹泪珠。 “是我欺负你啦……”是她坏,是她把小刀弄成粉末的。 刀屠以为她口中所言的“欺负”是指在床上云雨时,她顽皮又贪心的撩拨,将主导权全握在手里,一点也没有女人娇滴滴羞怯怯的矜持,有时故意咬疼他,有时故意像舔盘子一样将他从头舔到脚,又不让他满足,非得逼疯他,要撕下他披着的人皮外衣,也撕掉仁义道德―这一类的欺负。 “妳有反省就好。”他还以为她完全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原来她仍是有羞耻心。 不过,说也奇怪,他双掌搁在她肩头,总觉得触感不太对……他昨夜抱她时,应该没有这么骨感吧? 不是错觉。 她瘦了,短短几个时辰,她瘦到先前有肉的部分都消减下去了。 刀屠将她稍稍从自己身上扳开,仔细打量。不只是双肩,她圆润的脸颊也小了整整一圈! 是因为昨夜玩太疯,消耗她太多体力吗?不可能,她现在的模样至少是吃不好睡不饱好一段日子才会造成的结果。 发现他皱眉盯着她的脸瞧,她下意识摸摸双颊,以为沾到脏污,刀屠拉下她的手,握在掌心。 “早膳马上就好了,妳到那边坐一下。” 闻言,饕餮差点先蹲到角落去感动得痛哭一场再来大快朵颐。 好久没吃到小刀煮的菜,她的口水快淌满地,苏―她饿好久,好像三年来吃过些什么玩意儿,她完全都记不起来。 他端来超大盘什锦杂炒,她凭借着这顿早膳,知道她回到哪一段过去。 捉凤凰的那天早晨。 没有意外的话,她会在天山遇见寻仇的闻磷一族,然后再将他们吃进肚里,之后就会有一只漏网之鱼展开报复,害她失去小刀。 哼哼,她不吃凤凰总行了吧? 比起好吃的凤凰,小刀更要紧,她可以选小刀而弃凤凰! 今天不出门,缠小刀一整天,这样还遇得到闻磷一族她随便他们啦! 早已知道的“未来”,她才不会笨笨地按着步骤走,她要改变它! “小刀。”她在刀屠将什锦杂炒搁在她手边之际,嘟唇亲向他的脸颊,啾声响亮。刀屠还不习惯在随时随地都会有人进来的厨房里和她如此亲昵,直觉地挺直身要退开,“饿”了三年的饕餮哪可能轻易放过到嘴的美食,双臂迅速勾住他的颈子,继续啃吻他的下唇。 刀屠惊讶在“他”与“什锦杂炒”之间,她选择先吃“他”。 这只凶兽转性了吗? 她向来都是先顾肚子再顾欲望才对。 饕餮拉开他的发辫,将他的发弄乱,十指爬进浓密发间,抚过他隐藏在颈后的“龙飞”两字,将他更用力地按向自己,软舌也已经喂进他嘴里,纠缠起他的舌,双腿攀着他健壮的长腿往上爬。 “饕餮……别胡闹,这里是厨房,妳在猴急什么?!”刀屠扳不开她,她比砧板上的八爪鱼更难应付,双手双脚并用,一手将他从背脊摸到臀后,一手再将他从臀后摸回背脊,被她指腹滑过的部位,全都敏感地战栗起来。 该死的……自己,为什么毫无定力地在她稍稍从身上滑落时,会伸出手承接住她?!好像多不希望她离开他的身体那般卑贱……“那我们回房里去,小刀……”饕餮在他耳边吹气及催促,未着肚兜的绵柔酥胸挤压着他的胸膛。 真该拿刀直接剁掉这只诱人犯罪的淫兽……“小刀,再不快点,我会忍不住在这里吃掉你哦……”嫣红小嘴吐出威胁。她不介意地点在哪里哦,只要脱光就直接上哦,不要小看她的饥渴哦。 “啧!”刀屠捧着她圆臀的大掌手背布满青筋,他好气,气自己没有节操,气自己被她操弄,气自己像个急躁的毛头小子抱牢她,三步并做两步,往他那间小小厢房直奔——刀屠呀刀屠,你被带坏了! 陌生的疤痕,出现在他昨夜才彻底拥抱过的娇躯上。 他很确定昨夜之前是没有的,而昨夜由他烙下的红紫吻痕才过几个时辰却神迹似地消失无踪。她是凶兽,吟几句咒,轻易便能将小小吻痕清除得干干净净,他对此没有深究的欲望,但却忽视不了她丰盈雪乳中央存在的伤痕。 那是什么造成的伤?不像剑刺,也不像刀划,约莫五指并拢的长度,伤在如此危险的部位,只消再偏移几寸,就会刺穿她的心脏。它早已结痂愈合许久许久,不是新伤……他摇醒饕餮,问她伤疤的来由,她睡眼惺忪,笑笑地抱紧他,闭上眼又要睡,睡前拨冗回他道:“没什么,小事,小事啦,别理它,别在意哦……”说完,细细鼾声传来。 这种回答,反而让人越在意。 不过他决定先让她好好睡一觉,毕竟她看起来好疲倦,好似有相当长的时间不曾好好休息,眼下都黑了一大圈。真怪,昨天的她并不是这副模样。 抚抚她的发,似乎也比他印象中长些。 他本来还想检视除了胸口的伤疤、头发、消瘦、疲惫之外,她还有哪些地方不太对劲,但时间不允许,他必须赶回去厨房,否则用餐时间一到,忙碌的厨房里会乱成一团。刀屠放轻动作将她环在腰际的柔萸扳开,置于棉被底下,自己才下床着衣,去厨房和众弟兄准备应付四喜楼如潮水般涌入的客源。 饕餮睡得又沉又香,没被关门声吵醒。 她正在作梦,梦里有吃有喝还有小刀,她舍不得离开这样的美梦!一开始确实是如此,快乐得不得了,但是梦境越走越偏,讨人厌的闻磷一族出现了,一只一只都在攻击她。可恶!可恶!她挥动双手,反击闻磷,可是他们怎么打都打不跑,一会儿出现在东边,一会儿又从西边窜出来,她真的生气了,使尽蛮力挥出重拳!闻磷瞬间消失,她的拳头却打中刀屠! 刀屠从被她打中的胸口处开始产生裂缝,那蛛丝一般的纹路不断地延伸,爬上他的锁骨、他的颈、他的背,抵达他的脸颊,可怕的迸裂声嚼嚼啪啪不绝于耳。 小刀……不要……小刀……刀屠正一块一块地崩坍,右颊最先碎落,接着是下颚、左耳、前额……小刀! 饕餮惊醒,瞪大眼,听见自己呼吸急促,看见自己伸长双手,在半空中停顿。 她愣了有半晌之久,才缓慢地放下捞不着任何东西的手。 她迅速坐起,勾起散落一地的衣裳,等不及穿整齐,胡乱绑上衫绳,套起裤子,袜履也没穿,裸着足,腰带长长的拖曳在地板上,她已经一溜烟奔向厨房,非得要亲眼见到小刀完完整整、平安无事才能放心。 直到现在,她终于能大吁口气。 小刀还在,他正在甩锅拌炒着糖醋鱼片,额上有汗,但很快就被缠在额前的头巾吸去。灶里大火熊熊,他单臂执起锅柄,手臂上纠结着强壮贲起的肌肉,将最后这一道菜盛盘,让小豆干端走,大伙开始清洗厨具,只有刀屠继续替她煮午膳,她一人吃的分量也是相当惊人。 小豆干走出厨房,撞见她偷偷摸摸挨在门旁。“嘿,刀嫂子,又来找刀头哥呀?里头忙到差不多啰,可以进去和刀头哥相亲相爱啦!”他故意取笑她,说得恳地大声,引来厨房众人看往门外,包括刀屠,大伙都哈哈笑了。 他走向她,看见她一身胡乱缠系的衣物,动手替她重新调整衣襟,重系裤绳,最后将在地板上拖行的腰带拍干净,再绕过她的腰,缠三圈,绑紧。最里头的那件内衫穿反了,但他总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她剥光,再从内衫替她重穿吧,只好无视。 “妳是睡饱了,还是饿醒了?”连衣裳都没先套妥,长发也披散如浪,梳都没梳,匆匆忙忙的,除了肚皮问题之外,刀屠想不出还有其它理由能让贪吃的饕餮跑得如此焦急。 “吓醒的。” “恶梦?梦见妳的食物全被别人吃光,还是到嘴的烤鸭飞走?”对她而言,只有“吃不到”才有资格称之为恶梦,他不认为天底下有其它事会吓得她脸色苍白。 “才不是,我是梦见你……”一块一块碎裂掉了……“我?梦见我不煮给妳吃吗?”若是,那对她而言确确实实是一大恶梦。 她不在意被他调侃,嘴獗鳜的,却没生气,挨抱过去,塞进他宽广的胸口,承认也不否认,随便他怎么猜,反正现在他被抱在她双臂里,存在得那么真实,就好安心,没哈好计较。 咕噜噜——响亮的腹鸣声,从两人贴合的身躯间传出,当然是由她所发出。 “早膳没吃,午膳没吃,妳也该饿了。”她要是还不饿,他才更觉得反常,明明就是一天要吃六、七顿的贪吃鬼。 “我饿了!”饿了三年!现在要快快将三年瘦掉的份全补回来才行! 刀屠没再啰唆,牵着她进到厨房,先给她几颗汤包塞牙缝,接着加快剁刀速度,热油锅,快炒葱爆牛肉,在她吃完汤包还在吮指之际,上菜喂食。她赶忙盛饭,知道他也也还没用午膳,他一碗,她一碗,殷勤地夹口嫩乎乎的牛肉给他,他不急着吃,反倒先绕到她身后,将她一头长发编起麻花辫,露出她的颈子,让他2不会被浓密长发给弄得恼热。 在众人眼中,这对小夫妻恩恩爱爱。教人羡慕。 而她与他,俨然也像对夫妻,不仅有夫妻之名,更做尽夫妻之实。 夫妻,饕餮这辈子想都没想过会套在自个身上的字眼,刀屠亦然。向来只顾自己饱的她,以及只想独善其身的他,不仅止意外地交会,这交会的纠葛如藤攀枝缠绕,让两人都无法再回归到最原先的自己。 平安度过一日,没有闻磷一族的踪影,她没在天山动嘴吃点他们,小闻磷也不会单独找她报仇,如此一来不就改变她和小刀的命运,她不用亲眼见到小刀化为粉末的可怕场景,真是回来对了!饕餮不禁在心里大声欢呼。 隔日,美好的一天在丰盛早膳的伺候下展开,她和刀屠吃完美味的叉烧饭后,刀屠认真工作养家——养她——去了,她在楼子里闲晃,看见一群丫鬟坐在一块做针线,她好奇地靠近,被拉着坐下一起学缝衣制鞋,她才想起可以替刀屠做些新衣,便乖乖学丫鬟们穿针引线,和粗衣料奋战整日,连过了晌午,刀屠来找她用膳时,她都还舍不得从衣料堆里抬头。 用法术可以轻易变出新衣,但比不上自己动手来得有诚意。 费时四天五夜,一袭新衣裳和一双新鞋终于完工,请无视缝得歪歪斜斜的灰线和襟口那个两根指头能塞进去的缺洞,饕餮神神秘秘地将衣鞋包起来,藏在他枕头底下,等他自己发现这个惊喜,他的确也发现了,毕竟枕头底下鼓出一座小山,有长眼的人谁会看不到?但他没有太喜悦和威动,坦白说,她有些小失望,为了那袭衣裳,她十指挨了多少针刺,就算针戳不进她的手指,也不会害她流血,可她想看见他收下礼物后露出笑脸,而不是像现在那么淡然无谓的神情。 刀屠熄灭烛火,在她身旁躺下,她赌气,正要翻过身拿背部对着他时,刀屠的手臂横过来,将她捞进怀里,沉嗓贴在她耳边,轻吐: “没人送过我衣裳,妳是头一个。” 他的声音在笑,她听出来了。 “我也没送过人衣裳,你是头一个。” 他手臂箝抱的力道加重一些,让她更贴近自己的心窝处。 那夜,他抱着她,没有松开手,谁也不嫌热。 第九章 她改变了刀屠碎掉的命运,也改变掉自己孤单面临三年寂寞悲惨的命运。 饕餮是这般相信着,所以她完全放心,她现在唯一要担心的事只剩下刀屠等会儿端过来的食物分量会不会太少。 怪了,胸口的旧伤自从回到过去后就没再痛过,连小小的刺疼也不曾,它没有因为“被龙飞刀刺伤”的未来不会发生而消失。 刀屠偶尔会探问伤口的由来,她可没笨到让他套出话,她才不想让刀屠知道那一段过去曾发生的事,她不想再一次尝到那三年里的寂寞和茫然,只要在刀屠身旁,讨厌的孤寂就不会侵袭她。 她不是个心思细腻的家伙,却本能地知道,比起没有小刀,她更喜欢有小刀的日子。 先前没有太深刻的感受,直到真正失去过小刀,她才开始比较起自己一直以来过的人生有多贫瘠。 她喜欢待在他身边;喜欢他总会回头发现她;喜欢他说话的语调;喜欢他开口,将她夹到他嘴边的食物吃掉的微笑;喜欢吻他;喜欢他回吻她。 可是饕餮不知道,既定的未来!刀屠断刀、闻磷一族被吞吃入腹、她失去刀屠!因她而扭转,一件一件都没有成真,所带来的后果会是什么,她也没忧患意识去思考那些,直到在她回到过去的第二个月,闻磷站在她面前,而且数量还不是单一,而是六只时,她怔仲好半晌,无法做出反应。 对哦,她没去天山捉凤凰,因此没遇见闻磷一族,从左边数来的那五只没被她吃下肚,唯一剩下那只,就是跟着她一块跳进时空黑漩被卷走的小家伙,他与她分别落在不同的时空点,正如她带着所有记忆回到小刀身边,小闻磷也同样回到族亲身畔,并且领着他们一块找上门来。 “你们……是来寻仇的?”她回过神,警戒地问。 “不是。”闻磷长姊率先否认。 “不然你们这么大一群来到这里做什么?”还冒充成人类,想掩人耳目?不会是到四喜楼来吃顿好吃的而已吧? “妳再施一次逆行之术,再开一次时空黑漩,让我们回到族长尚未被妳吃掉的过去。”小闻磷抢先说。 他跟着饕餮被卷进黑漩里,不知飘浮多少时辰,终于在黑洞里看到一处光源,他奋力游去,总算跌出无边无际的漩涡,没料到一抬头,就看见应该被饕餮吃掉的五只族亲正围着火堆在烤野鹿,商讨着如何找饕餮寻仇。 他兴奋得大哭大叫,向他们扑抱过去,还被一脸莫名其妙的他们给臭骂一顿,之后经他努力解释,他们才知道他是从“未来”来的,并且有模有样地诉说他们将会被饕餮吃掉的种种经过,听得众闻磷一愣一愣。小闻磷从小就是好孩子,不说谎不骗人,他们不认为小闻磷在开他们玩笑,加上小闻磷的长相确实和他们记忆中有所差异,变黑变瘦也变大只,昨天身高还没到闻磷二哥胸口,今天却已经和他同高,种种情况都说不过去,以“回到过去”来看倒颇为合理,最后,众闻磷信了他的说辞。 “哦!原来你们是为此而来呀。”饕餮懂了,但立刻又产生新疑问,“我为什么要帮你们?”大家的交情有那么好吗?她还记得他们追杀她的那档事耶。 “这……”对呀,人家为什么要帮他们呢? “妳妳妳……是妳吃掉我们族长,当然由妳替自己做的错事做补偿呀!”其中某只闻磷勉强挤出个正当理由。 “我才没有做错事。”饕餮不满莫须有的控诉。吃掉闻磷唯一的错就是他的滋味难吃,而难吃这个责任,在于闻磷一族,与她何干?“而且,我讨厌你们家族长,我才不想将法力耗费在他身上。”她情愿省些精力,等夜晚再去扑刀屠还来得爽快多。 闻磷一族包围她,不让她走。 “厚——”她皱眉。干嘛挡着她去找小刀吃午膳啦?” “开时空黑漩对妳而言只是举手之劳吧?妳就当行善积德又何妨?”闻璘长姊说得就婉转许多。 “我是凶兽饕餮。”她对在场六只闻磷重申。 “我们当然知道。” 她指着自个儿挺俏的鼻尖,好笑地问:“你们要一只凶兽行善积德?” 拿这句话去问其它三只凶兽,梼桃会不屑地冷哼;浑沌会一掌砸碎这六只闻磷的脑袋;穷奇会笑得很媚,然后涂满苍丹的长爪毫不客气地耙过去。她饕餮果然是最好相处的一只,只会哈哈笑两声就跟他们算了。 “我们好声好气拜托妳帮忙,妳别敬酒不吃吃罚酒!”闻磷二哥从一开始就不觉得向饕餮低声下气是好方法,这只凶兽自私自利,哪会管别人的死活和伤心! “敬酒和罚酒,只要是酒,我都吃啦。”她最大的优点就是不挑食,小刀曾经夸奖过她哦,说她好好喂,又不浪费食材。 “谁在跟妳说这个!”闻磷二哥跳脚。 “明明就是你们呀。”饕餮觉得他们很难沟通,自己刚才说过的话都忘了哦? “妳还装傻。” “妳有客人?”刀屠端来午膳,远远就看见房门前的她和六个人!“人”这个字眼有待商榷,他知道她没有人类朋友,会找上门的,不是妖就是兽,如同几日前一男一女上四喜楼寻她,为的却是要让饕餮吃掉他们,不用猜也明白那对男女亦非人哉,现下眼前六位,九成九与人类无关。 “龙——”飞字还没来得及从指向刀屠要大喊的小闻磷嘴里飘出来,就被饕餮狠塞进一颗桃子堵住。 饕餮跑向刀屠,直接否定他方才的疑惑,“他们才不是我的客人,我和他们不熟,别理他们,我们回房吃午膳。”小刀还不知道她已经知道他是龙飞刀的事,也不知道龙飞刀是她唯一的克星,少来坏事! “难道,他就是我们寻了几十年的那把刀?真正的那一把。”闻磷二哥问小闻磷,后者猛点头? 之前要不是小闻磷点醒,他们还没发觉自己千辛万苦找到的是“龙非”而不是“龙飞”。小闻磷告诉众族亲,龙飞刀正与饕餮在一块,而且他化为人形,和寻常人无异,眼前这男人,合乎条件! “大姊,现在怎么办?”闻磷三弟悄声问长姊。 “这……”她也被问倒了。这一趟来找饕餮,为的不是寻仇,而是要藉凶兽之力扭转时空,让他们回到族长还没被饕餮吃掉的“过去”,尽力阻止当初没去阻止的憾事,让族长不会成为饕餮腹里食物,但饕餮摆明不帮这个小忙,他们虽然气得牙痒痒,却也不能对她怎样,毕竟他们心里仍希望靠饕餮的法力达成愿望……“还能怎么办?抢下龙飞刀,架在饕餮的脖子上逼她就范!”冲动派的闻磷二哥说出决定的同时亦展开行动。 是饕餮逼他们动手的!是饕餮不识相要吃苦头的!别怪他们找她麻烦! 闻磷二哥袭向刀屠,刀屠没料到自己成为箭靶,轻易地让闻磷二哥偷袭成功,闻磷臂上的毫针划破刀屠胸前的衣料,也划出数道长长的血痕。 “别碰我的小刀!”饕餮一见刀屠受伤,双眸充血,愤怒地回击,一拳就将闻磷二哥打到趴地呕血,她护在刀屠身前,不准任何人动他。 “我没事。”刀屠阻止她抬起脚准备补踹闻磷二哥。“妳先告诉我,他们是谁?”他总得先明白来者何人,是善意或恶意?他们似乎已知道他的身分是刀,为何说要拿他架在饕餮的脖子上逼她就范? “闻磷一族。” “仇家?” 她不甘愿地点点头。 “深仇大恨?” “小小老鼠冤而已……”她没忘记之前刀屠也问过同样的问题,她诚实回复,却换来小刀臭脸相向,这次,绝不重蹈覆辙。 “二哥,不要和饕餮硬碰硬!”小闻磷想制止族亲兄长以暴制暴,他见识过饕餮的狠样,若是将她逼急了,难保不会激怒她,尤其兄长将目标定在龙飞刀身上更是不智之举,他们难道没看见饕餮护住龙飞刀时,脸上一副要和他们拚命的坚决表情吗?! 若伤害龙飞刀,他不敢想象饕餮会做出什么事来……但小闻磷的阻止丝毫不见成效,闻磷长姊与其它只闻磷也冲过去,兵分两路,一边箝制饕餮,一边直取刀屠。 “小弟说过,任何兵器都对饕餮没辙,只有龙飞刀可以杀她!它是饕餮唯一的克星!”闻磷二哥瘫在地上,捂住胸口,不顾嘴里鲜血直流,嚷着要族亲手脚利落些。“大姊!探龙手!三弟,用金刚绳绊他的脚!小妹,当心!” 闻磷二哥的话,刀屠听得一听二楚。 只有龙飞刀可以杀她。 刀屠看向饕餮,她正在与闻磷长姊缠斗,她占上风,还有空闲与刀屠四目相交。 任何兵器都对她没辙。 只有龙飞刀可以杀她。 她胸口那道教他难以释怀的伤。 只有龙飞刀可以伤她。 没什么,小事,小事啦,别理它,别在意哦……那时,他询问饕餮伤口的由来,她是这样漫不经心地回答他的。 别在意哦。 为什么要他别在意?因为是他伤了她,她不要他放在心上? “妳胸口那道伤,难道是我!” “不是!不、不是不是不是!”饕餮不等刀屠说完,立刻大声否认,却更显得欲盖弥彰。她不是说谎的料,她惊慌的表情、结巴的语调、手足无措的混乱、心虚的摇头,在在只是表现出他的猜测正确。 他不记得他曾弄伤她,何时?何地?又是为什么? 可是伤口真实存在着,深深烙印在她身上。 “对,你那时差点杀了凶兽饕餮,但没成功,反而被她给毁掉,成为一把断刀!”这些全是闻磷二哥从小闻磷口中听见的“未来”。 “住嘴!不准你说!”饕餮变脸,吼向闻磷二哥。 “他说的,是真的吗?”刀屠问她。 “……当、当然不是。”说谎对凶兽而言是家常便饭。 “那么妳胸口的伤究竟是如何而来?”既然不是因他之故,有何难以启齿? “……”她一时之间编不出所以然来。 “我为什么会伤妳?”关于这一点,他百思不得其解。他不可能伤她,无论如何他都不会让她受伤,他情愿自毁其身,也不愿饕餮因他而伤,他非常笃定自己的坚持。 “你又不是故意的?这件事不会发生,我既然回到‘这里’,就绝不会让它再发生!”她不会让小刀伤她,不会让小刀抱着自责的心情断掉,也绝不会再让小刀用那般沉重的笑容跟她说。 这段日子,我过得很闭心。他的遗言。 她转向令人痛恨的闻磷一族,不懂他们为何一直找她麻烦,她都已经避开去天山吃他们了,他们不闪远一点,还自己送上门来,欠吃就是了啦! “二哥大姊!快走!饕餮要吃人了!”小闻磷惊呼,告诫最靠近饕餮的两位族亲,一方面也向饕餮喊话;“我们来不是要找妳和龙飞刀的麻烦,我们只是要拜托妳将我们送回‘过去’救族长,我们只是求这件小事!二哥大姊,别呀!咱们不是来找她吵架的。” 都已经用金刚绳将人捆成麻花,还说没有恶意,谁信?! 小闻磷对双方的劝说被当成屁,没人理睬他。 不知是谁先拿出昆仑刀——在未来被刀屠弄断的那把苦主,现下在扭曲的时空里,它完好无缺——朝饕餮脑门上砍,结局当然不出众人所料,昆仑刀脆弱得好比鸡蛋,而饕餮是石,鸡蛋碰石头,昆仑刀死无全尸,无论“未来”或“现在”,它的命运都没能改变。 刀屠一个箭步上前护住她,饕餮还来不及告诉他“我没事”,他身后另一只闻磷扑身过来,钳着忉屠的手臂,要将它当成刀柄挥向饕餮。 “逼他现形!”闻磷大弟知道若不先让刀屠恢复刀状,就算捉他的手去碰饕餮,也不过是拿肉打肉,不会造成任何伤害。 “二哥!有话好讲!哇呀——”小闻磷跳过来要阻止,马上被挥开。 “小刀!”被金刚绳缠死的饕餮只能动那张嘴。 刀屠被四只闻磷由东南西北围攻,四只同时竖起浑身的硬刺,反倒让自己变得菜刀两柄去挡,凡间菜刀怎敌得过闻磷的硬刺?菜刀砍硬刺不成,反倒让自己变得坑坑疤疤,报废的菜刀不堪使用,刀屠弃刀,不得不将双臂化为钢刀,抵抗闻磷的攻击。 刀屠并没有“未来”的记忆,他不清楚自己恢复原形会带来什么后果,但闻磷一族不同,他们从小闻磷口中听见了所有龙飞刀刺伤饕餮的点点滴滴,知道如何设计这只单纯的刀精,他们如法炮制着小闻磷曾做过的小人行径,由闻磷长姊抛出金刚绳,缠住刀屠的手,饕餮瞬间明白这几只闻磷要做什么―卑鄙!无耻!下流!又玩这套! “你们杀掉饕餮的话要怎么让我们回到‘过去’啦?!”小闻磷急得跳脚,他的吼声太迟,闻磷长姊藉力使力,已经拉着刀屠往傻眼的饕餮方向扯。 他们真的全忘了这一趟的目的,太习惯见到饕餮就直接开打……想收手,已来不及。 饕餮想逃逃不掉,她被束得死紧,金刚绳缠着刀屠的手腕,猛然逼近。 难道,她扭转不了挨刀屠一刀的命运吗? 她还以为……只要回到“过去”,不去天山、不吃闻磷,她和刀屠就可以跳过那一段过程,她乖乖窝在他身边,当他的“那口子”,当他的“娘子”,过起人间最平凡也最甜蜜的夫妻生活……难道,早已写下的定律手谁也改变不掉,绕了一圈、改了道路、延长了时间,仍是要回到同一点? 那椎心的疼痛,她又要再尝一回。 饕餮怕死了那种痛,不由得紧闭起双眼,撇开蚝首,等待剧痛降临。 刀屠撞着她,只是撞着他的左手按在她背脊,食指挑断她身上的金刚绳,助她脱离束缚。 “咦?”没有预期中的疼痛降临,饕餮瞇瞇地睁开半只眼眸,刀屠确实近在眼前,她腰后被他厚实的掌托着,但她没有被他误伤,闻磷一族的奸计没有得逞。 她松口气,身子一得到自由,就想冲上前去海扁闻磷一族。 “饕餮!”刀屠握住她的手。 “小刀,你别阻止我!不给他们一些教训他们学不乖啦!你站在旁边看着,我帮你报仇!我去扁到他们这辈子都没胆再来烦我们!”饕餮怒气冲冲,坐而言不如起而行,说扁就扁!她箭步暴冲! 喀。 怪异的声音,传进耳里。 “喀?”饕餮顿住身子,嘴里喃念着方才听到的怪声。 又脆又响,好似有什么坚硬的东西被折断,有些熟悉,她听过。 将她往后稍扯的力道消失不见,那力道源自于刀屠,可是她的指掌里还牵着刀屠的手……没错,她手里明明还牵着他,五指缠五指,但……为什么小刀站得离她那么远?那距离超过三步,超过了一个正常男人手臂该有的长度,可是她还牵着他的手呀! “小刀?!”她终于看清楚刀屠此时的模样。 他左臂手肘以下空荡荡的部分,现在就握在她手心里,而右半边,是空的,从肩胛处整个碎开,裂口不见血肉模糊,因他恢复刀状而不具人类骨血,取而代之的是乌黑色的铸钢……“小刀!”饕餮飞奔回去,以为是自己扯断他的手,一脸焦急不安地想将手里断臂接回他身上,可是右半边怎么会碎得更严重兴她没有碰到他身躯的右半边呀! 仔细回想,闻磷一族是扯着小刀的右手臂朝她冲撞,他撞着了她,照理说,龙飞刀与她饕餮相撞,受重伤的人应该是她,为什么反倒是小刀撞碎半具身躯?! 不,不是因为碰撞才这样! 她讶然觎着刀屠,他脸上除了她熟识的冷静外,竟然还有放心她没受伤的浅笑。 他不是被她撞坏的! 他是在撞到她之前,自己毁掉差点刺伤她的右半边,包括他的手、他的肩! “笨小刀!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受伤还可以自己用法术治愈呀!你怎么这么小看我这只凶兽?!你!”她很气很想骂他,但此时更重要的是吟咒替小刀将断臂接回去,她按着掌里断臂与他左臂接缝处,吟着治愈咒,可她越是念,发抖的双手却感觉接缝处还在剥落铁屑,一块接一块……治愈咒可以治好有血有肉的生物,却治不了一柄碎裂的刀。 “我不想害你受伤。” “笨小刀!笨小刀!”接不回他的手臂,她好气自己。 “若是我的手臂会伤你,我情愿它碎。” 饕餮如遭雷劈。 在武神庙里……若是我的手臂会伤你,我情愿它碎。 他就是那样的直挺挺地站在她面前,震碎他自己的双臂。 错乱的记忆在此刻完全清晰明白。 她以为是她折断龙飞刀。 不是她。 是他自己。 若是我的手会伤你。我情愿它碎。 他从碎裂开来的部位持续龟裂,无论是在武神庙时,抑或现在。 饕餮只能呆呆伫立,无论是在武神庙时,抑或现在。 刀屠为了她,将自己震碎,无论是在武神庙时。抑或现在……胸口的旧伤,又疼了起来,抽痛般地在鞭笞她,她抡紧拳,掌背的青筋隐隐跳动,她必须花费好大的力量才能制止它发颤。 碎掉的刀,迸裂速度只有更快没有变慢,溃决、碎散,再也拼不回原貌。 “……没关系……没关系的,小刀,我会再回到‘过去’找你,我绝对不会让你只有这种结果……我绝不让你离开我!” 她在完全崩解的龙飞刀面前,立下誓约。 饕餮没有太难过,因为难过是多余的。 她只要施施法,就能回到过去,回到刀屠还活生生的时空里,继续和小刀快乐地过日子。 她没有难过,但她很生气,吞掉六只腥臭的闻磷泄恨,那时咽下他们的苦涩味,让她好几顿都没有胃口进食——对,是闻磷太难吃,她才会倒尽胃口,不是为了刀屠再一次在她眼前碎裂的画面而食欲不振。 很快的,她又施咒打开黑漩,心急地跳进去。 这一次,她回到刚踏进四喜楼那一天,她站在楼外就闻到饭菜香。 她在楼里大快朵颐,哪几道菜是刀屠煮的,哪几道菜又是其它二灶弄的,她分得清清楚楚,最后,招待用的凉皮春卷送上桌来,她啾着它傻笑好久好久,吃掉之前还多看它两眼,感动地慢慢咀嚼它在口中的美味。 之后的情况与先前相去不远,她嚷嚷着要当刀屠的娘子,刀屠冷颜拒绝,说也说不听,她对他下咒,两人成为夫妻,咒术三日后破灭,刀屠恢复臭脸但还是老样子待她好,她避开上天山吃闻磷的那一段,也避开闻磷一族找上四喜楼烦她的那一段!她算准了闻磷一族上门的时间,自己跑到玉林吃仙桃,让闻璘一族扑空,藉以避开双方打照面的机会,如此一来,刀屠的两个死劫全教她给避掉。 但是半个月后,闻磷一族又出现了,这一段是她所不知道的“过去”,因为它没有发生过。 那些似曾相识的过程虽然不尽相同,可是带来的结果都好相似。 刀屠再一次在她面前碎成一块一块一块的,为了保护她……没关系,她有的是时间和法力,她再回去! 饕餮毫不迟疑地再度画开时空黑漩,跳入其中。 黑潮卷呀卷,她已经习惯在其中泅游,划向漩涡里的光点。睁开眼,她与刀屠睡在同一张床上,他正熟睡,眉目既刚毅又柔和,粗壮左臂横在她腰际,气息匀稳地在她发鬓边吹拂。她盯着瞧,久久舍不得闭起眼,忍不住伸手轻画他的浓眉,嘴里细喃他的名字,他稍稍醒来,安抚地摸摸她的长松发,低声问:“怎么了?” 她摇头,把他抱紧,脸蛋埋进他怀里。 可一觉醒来,刀屠早已整束一身轻便衣装,连外带的午膳都做好打包,她才知道,她回到的是那一日!刀屠将要同她一块前往武罗生长的兴宁村。 她当然不肯去,因为她记得清清楚楚,她第一次失去刀屠,就是在这一天,就是在兴宁村的武神庙。 她情愿赖在床上,也不要踏出房门,刀屠虽然疑惑,但她说不去,他也不能硬拉着她去,两人待在房里,甜甜蜜蜜地将外带午膳你一口我一口吃光光。 三天后,小闻磷站在她房门外,接下来的走向,如出一辙。 无论她怎么躲、怎么避、怎么逃,最后都会走往同样的结局,她不懂,她明明就那么努力想改变过去,为什么躲过了一天、两天、三天,总仍是会在不同的时间点遇上闻磷? 或许,她根本就该先去将闻磷一族给吃个干干净净才省事,而她也确实那么做了,可是吃的数量永远就是少一只,而少掉的那一只,会在她与刀屠最幸福的那一天跳出来,将一切摧毁。 命运,不能扭转吗? 她和小刀,只有那一种结局吗? 饕餮坐在房门前,一动也不动,这是她第八次回到过去,回到小刀仍存在的过去,她已经那么小心翼翼地保护他,却还是失去他,他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同样是―若是我的手会伤妳,我情顺它碎。 此时,她坐在散落一地的刀身碎片间,不知所措。 再回去吗? 这一次会回到哪一段“过去”? 这一次,她能顾好刀屠,不让他再变成刀屑? 没有耐心的她,生平头一回对同一件事如此执着,换成是以前的她,老早就放弃了吧,因为好累……可是这样的疲累,在卷入黑漩、回到刀屠身边、看见刀屠之后,都会消失殆尽。 对,只要看见刀屠,什么都不累。 她要看见刀屠,立刻,马上。 饕餮站起来,双手举在半空中,才画出一个半圆,手腕却被一条急甩而来的火红色绸带缠住。 “饕餮,住手。” 饕餮回头,顺着红裯带望去,美丽迷人的穷奇皱着柳眉而来,她的身影从天而降,火一般的裙纱飘飘,系有金色铃铛的白玉脚踝隐约可见。 “穷奇?” “妳在做什么?!”穷奇一站定,直接拍掉她还愣举在半空中的柔萸。 “我……我没有在做什么呀,我要打开黑漩,再回去找小刀……” “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 穷奇赏她一记白眼,饕餮的疑问看在她眼里无敌愚蠢,她媚着声骂道:“妳已经让时空大乱,还不停手!” “我哪有?我什么事也没做,我只是回到小刀身边而已!”饕餮反驳穷奇扣上的罪名。 “我懒得同妳解释,妳听我的,别再妄动黑漩,安安分分去吃妳的食物,做以往那只快快乐乐的兽,不要一直施逆行之咒。” “我要吃小刀煮的。”提到食物,只会让她更想念刀屠。 “妳还弄不懂吗?上头那个老古板注意妳了!妳知道的,他老是把生死定律挂在嘴边,他觉得该死的、该活的都已注定好,谁也不能企图改变,更别说是把扭转时空当儿戏,一次一次又一次凭着喜好回到‘过去’。” 穷奇口中的老古板,饕餮知道是谁,更知道上头那班神仙绝不会认同她的做法,但她也不需要他们认同,她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坏事,她既不伤人也不残暴,比起被封神的浑沌和更具破坏力的梼桃,她够乖巧了。 “我只是要回去找小刀……”饕餮根本听不进穷奇的话。 “悴,我以为妳只有贪吃这一点难以沟通,没想到现在还多了一项。”穷奇有些后悔自己多跑这一趟来阻止饕餮。其实饕餮会怎样与她无关,她只是正好去天山找老古板拌拌嘴―她最爱将他那张平淡如水的神颜气到微微变色,虽然总是她在唱独脚戏,从老古板口中听见饕餮做的蠢事,也听见老古板说出“凶兽饕餮再继续如此,我也不能无视她胡闹”。 胡闹。 时空黑漩一开,天地逆行,发生过的事要消抹成尚未发生,看似轻松容易,实际上它代表着全盘否认掉在这个时辰中飘落的叶、流动的水、说过的话、哭过的泪、寿终正寝的魂魄、入世投胎的新生命……每一样,都被硬生生逆转。 地府那儿已经乱成一团,跃入忘却河的魂魄,本该哇哇坠地去展开新人生,魂魄都已投入母身,却被饕餮一胡闹,茫然不知如何是好;已死的肉体,让牛头马面牵走魂魄,正要跨过奈何长桥,饕餮却在那时施咒,魂魄一条条被卷回人间……浑沌做的事了不起是制造多几倍的魂魄去让地府忙碌,饕餮却是将魂魄的来去全弄得乱七八糟,忙坏的文判官差点要撕了手上的生死簿。 饕餮自以为没做啥坏事,实际上她做得可多了,多到老古板都打算要亲自来处置她。 “妳不要阻止我,我现在就要回去找小刀―”饕餮不管穷奇的阻挠,手一扯,撕裂红绸带,就要再画出圆弧,开敔时空黑漩。 “笨饕餮!妳讲不听耶!”穷奇重重一跺莲足,踝间铃铛订订作响,饕餮背对着她,双掌之间已经有涟漪成形。 就在涟漪中央浮现黑色缺口之际,一道清泠圣光倏然洒落,照射在黑色缺口之上,那缺口竟缓缓闭合。 “妳看吧、妳看吧,老古板来了啦!”穷奇往旁边挪两步,将位置让给来者。 她就说嘛,一开始听她的劝不就不会惹来麻烦吗?现在连老古板都来了,他的耳朵可是石头做的,听不进任何狡辩。 “为什么不让我开黑漩?”饕餮急乎乎地转首,跑到那抹圣光白影面前直跺脚。“这样我没法子回去找小刀!” 圣光稍减,雪白神形更为清晰,饕餮识得他,天山之神,月读。 “饕餮,别再做这种事,打乱时序是为逆天,妳不该为一己之私而企图颠倒伦常。”月读浅浅的嗓音,不轻不重地说着,彷佛正在吟唱净化人心的经文,令一旁的穷奇打个咚嗦——喔哦,太酥骨了啦。 “可是我要去找小刀呀。”饕餮理所当然地回道。她思绪单纯,没有想太多,更没考虑到任何后果,穷奇说的那些她没听懂,也没在听,她只有一个念头!跳进黑漩,找到小刀。 “……龙飞刀已经化为乌有,妳亲眼看见了,不是吗?” “我知道呀,所以我才要赶快开黑漩,只要回到‘过去’,小刀就还好好的没断掉。” “那是妳打乱时序,逆天而行。” “因为我要去找小刀呀。”她说过了嘛。 “龙飞刀已经化为乌有。” “所以我才要开黑漩回去找好端端没断的小刀呀。”到底要她说几次呀?怎么都听不懂?她很急耶! 穷奇看着月读对饕餮讲不通的没辙样,忍俊不住地噗啡娇笑。 月读面对强如浑沌、梼桃者,面不改色,神颜冷然寡情,反倒是四凶中最弱的饕餮,让月读产生秀才遇到兵的无力凤。 跟她说道理,她的歪理比你更理直气壮。 跟她辩真理,她只听进她想听的部分,其余的,统统过耳不入,还会露出一脸“为什么你这么难沟通”的困惑表情在羞辱人。 “老古板,遇上她,你就认了吧,省省长篇大论,饕餮没在听的。”穷奇摇摇纤纤玉指,要月读别浪费唇舌。她时常觉得饕餮少根筋,不是很能进入状况,简言之,就是有点傻乎乎。 月读不着痕迹地轻叹。他确实对四凶中的饕餮倍感棘手,她不是大凶大恶之徒,可难以教化的程度更胜其它三人;好歹其它三只坏归坏,至少还知道自己坏在哪儿,但饕餮不同,她完全不懂自己做了什么坏事。饿时吃光玉林的仙桃,植树老祖追出来责骂她,她反倒问植树老祖为什么她不能吃?为什么仙桃长得粉粉嫩嫩挂枝头她却不能吃?她如果不吃放着给仙桃烂不是更可惜吗?桃子有亲口说不想让她吃吗?仙桃只给仙人吃,为什么呢?仙人可以吃,凶兽不能吃?仙人会饿,凶兽也很饿呀,仙桃树上结实累累,分几颗给她是会怎样呢?一副天真模样,让人又气又不知该拿她如何是好。 饕餮趁着穷奇亏月读时,想悄悄开出时空黑漩,月读立刻察觉她的意图,她单纯的心思全写在脸上。 “饕餮,妳必须认清事实,它是确实存在的结果,无论妳逆天多少回、费多少心力,都无法改变。龙飞刀一定会毁,就如闻璘一族注定灭种于妳之手,这些都是已经写下的终曲,妳现在做的,只不过是苟延残喘,为难妳自己罢了。”月读轻易地将她偷偷摸摸弄出的小黑漩打散。“我不会让妳再施逆行之术。” 饕餮瞪着月读,月读同样淡然回视她,两人眼中各有坚持。 饕餮这回不再偷鸡摸狗,直接在月读面前施咒,月读也不赘言,她施咒,他破咒,她再施咒,他再破咒,两人僵持对峙。 “我要回去。”她对月读说,要他让开。 “那已是过去的事,妳该过的,是现在的人生。” “我要回去!”她大吼。 “放弃吧,顺应天命,让龙飞刀与闻磷一族就此安息,妳亦重新展开新生,不再拘泥过去。” 放弃? 放弃?! 放弃小刀? 再也不能施逆行之术。 没有逆行之术,就回不去了。 回不去,就见不到小刀,因为小刀现在一块一块落在脚边,一块、一块、又一块……要是回不去的话,满地的刀身碎片,她组合不起来,可是只要跳进黑漩里,眼眸一张开,就可以看到小刀在她面前,碰得到、摸得着,他还会同她说话,任她抱着他暖呼呼的身子磨赠。 她有没有告诉过他,她好喜欢他的身体;好喜欢他贴在她耳边说话的方式,每当温热的气息拂过脸颊,她都会全身发烫;好喜欢他对其他姑娘都不苟言笑,只对她一个人会稍稍弯起唇角;好喜欢他替她清洗长发;好喜欢他仔仔细细地为她拭发、梳发、编发辫……为什么要阻挠她?逆行之术又不是杀人放火的咒术,浑沌的毁灭咒和弒仙咒,梼桃的巨大骨刀,随随便便都比她的咒术更可怕,去阻止他们呀!干嘛挑上她?” 她只是要回去找小刀,找回完整无缺的小刀而已呀! 月读挡在她前方,不准她吟咒。 她没有自信打得过月读。 回不去了……他不准她回去了……饕餮按着胸前隐隐作痛的伤,疼得灼烫,疼得她流下眼泪。 水珠从眼眶里不住地坠落,滑过双颊。 一个念头,一个从今以后再也见不到小刀的念头,让她重温那时胸口挨了一刀的剧痛。 “不要……”好痛!“不要……”好痛好痛!“不要!”小刀……饕餮几乎要屈膝跪下,几乎要在地板上打滚。 不要,不要,她不要这么痛……她不要见不到小刀,她不要在小刀碎掉之后还继续过接下来的人生,不要,她不要! 她嘶哑地哭着,不熟悉的眼泪像倾倒的雨水,落得急,掉得凶,呜咽的嘴急急喘息、她突然朝月读冲过去,开始盲目攻击这个阻碍她找小刀的坏家伙! 月读仅是侧过身,轻松地避开。 穷奇站在一旁,也被拳风扫到,她轻啧一声,娇躯往月读身后闪。 “喂喂喂,妳别边哭边打人哪,万一打到我怎么办?抹干眼泪、看准对象再打呀!”穷奇埋怨道。 “妨碍我找小刀的人,全部都滚开!”饕餮像个生气的小孩,已经不管挥拳会伤到谁,她胡乱吟咒,唤来雨雷,呼来飞沙走石,目标是月读,“顺便”打到穷奇。 “啧啧啧啧……这家伙在干什么?我们又不是要抢走她的食物,她这么火大是哪根筋不对劲呀?!”沦为受难者的穷奇划出防御光晕,不想被饕餮打中。 她认识的饕餮,除了吃食之外,还有什么东西是她决计不肯退让?千万年来,她不曾见过饕餮发怒,饕餮多好安抚,只要在这种时候变出一颗肉包,塞进她嘴里,她马上就会安静下来啃肉包! 穷奇右掌一摊,变出热呼呼软绵绵的大肉包。 对付饕餮的一千零一招,喂食。 “饕餮,来来来,别生气,冷静下来,吃个肉包先……”和脑袋一样大的肉包哦,可以啃很久。 饕餮的人形已不复见,福泰红润的姑娘模样哪里还在,此刻站在穷奇与月读面前的,是只球状的巨大凶兽,穷奇与月读都见过牠,只是对于牠眼角那人类脑袋般大颗的泪珠及布满全身各处的青筋很是陌生。 它在两人做出反应之前,张开大嘴,如大鲸吃小鱼,一口。 饕餮吞天,只是传言。 但有一个传言在今天被证实。 饕餮吞下一位神祇及一只凶兽,易如反掌。 就像吞颗包子一样。 第十章 黑漩卷起惊天叶浪,它由出现到消失,历时不过短短一眨眼,时辰却突飞猛进不知翻过多少个日月。 好痛。 痛得要死。 饕餮被痛楚弄醒,她仰躺在地板上,不甚清晰的视线还处于模糊状态,但她看见五彩颜色,武夫、大刀、蛟龙、白浪、祥光、云雾、莲花、仙佛……飞、飞仙图? 武神庙屋顶的飞仙图? “救她!这是你欠我的!” 小刀的声音,在同谁吼着?那么焦急的咆哮,她还是第一次听见。 饕餮想偏头寻找刀屠的身影,可是身子好疼,别说是想转动脖子,她连呼吸都在痛。 胸前除了火辣的剧痛外,就是一片黏腻的湿濡。 “我允诺过,只要是你的要求,在我能力范围之内,我都会替你办到。” “那么你现在立刻救她!快!武罗!” 武罗? 饕餮看见神武罗缓缓蹲在她身旁,与她四目相交。 武罗掌心有薄薄亮光,贴近她胸前的伤,热气舒缓掉疼痛,她的呼吸越来越顺畅,忍不住闭上眼,轻吐好几口气。 “这只凶兽竟然能让你再来找我,出乎我的意料。从我弃刀那日起,我知道你恨我,你否认龙飞刀的身分,宁可假装自己是人,过着人类汲汲营营的辛苦人生,也不愿意与我有关联。百年前,我去找你,只消你点头,我可以替你洗净一身血腥,助你名列仙籍,但你立即拒绝,你说你不想再成为我的佩刀,不想再受人操弄,你要反抗‘刀’的宿命……” “不要再说那些过去的事。”刀屠打断武罗的话。“她要不要紧?那一刀……伤得严重吗?”他靠近饕餮,看见她合起眼帘,长睫掩盖。 “很重,只差半寸,她的心就会开个血口。” “救她!” “我现在不就正在救吗?”武罗明知道她醒了,也不点破。 “……”刀屠的心急全写在脸上,他伸手想握她的柔萸,却又不敢碰她,因为他要伤害饕餮实在太容易,在他面前,她脆弱得像块薄瓦片,只要一不当心,就会砸个粉碎,他只能凝望着她。“饕餮……” “这么害怕再次碰伤她吗?”武罗一瞧就知道饕餮胸口的伤是被龙飞所伤,龙飞是他倾注、心力所铸造出最满意的作品,他在世为人时虽是匪类,但对于铸刀铸剑有着浓烈的兴致,不是他自夸,天底下没什么东西是龙飞刀剁不掉的。 “……你当初不该将我打造得这么锋利。”刀屠沉声道。若他与一般刀剑无异,对她的金刚护体无伤,那该多好?他就毋须担心自己的指腹揉触她软嫩脸颊时会划破她红润肌肤,毋须担心自己随时都有可能对她造成危及性命的凶险。 “怪我呀?”他武罗可是研究数年,失败了再试,试了又失败,失败了继续试,才试出龙飞这把绝世好刀,他还嫌?” 我不准你是龙飞!她对着他獗嘴嚷嚷。 他好希望自己不是。 我讨厌龙飞。 “……我情愿自己只是一把菜刀。”一把就算砍向她也不会伤她发肤的平常菜刀。“若我只是一把菜刀……多好。” “我记得我曾经拿你来削萝卜、挖竹笋和刮鱼鳞,勉强算起来,你也是菜刀的一种。”武罗自以为说了笑话,径自哈哈笑起来。 刀屠皱眉。“你认真点救她!”别把时间费在耍嘴皮子上头! “放心,她死不了,你以为她是谁?四凶中的饕餮,不是路边随处可见的野狐野熊那类小精怪,她要是这么容易被除掉,我们神族就不会被他们搞得一个头两个大。”实际上武罗早就治好她!瞧,她睁开了双眼,正眨巴眨巴地看着刀屠,只是刀屠脸色铁青,转向旁侧,才会错过。 “她唯一的弱点是我。”这句话,代表着他与她永远无法共存。 “小刀……” 听见饕餮的叫唤,刀屠立即抬头,这才发觉武罗已不见踪影。不过他现在也不在意武罗闪哪儿去了,他本想扶起饕餮,问她伤口是否仍疼痛,但手才伸到一半,又急速收回。 “妳没事了。”刀屠的声音听起来像大松一口气。她原先不断涌出鲜血的伤口已经不见那吓人的奔流情形,武罗用法术治好了它。“伤口应该不会留下疤痕,只是妳失血过多,可能仍会觉得有些头晕不适。我等会儿熬一锅野雉汤让妳喝,妳再躺几日休息,很快就会恢复元气。” 野雉汤还没煮呀,一切还来得及。 饕餮爬起来,黑漩将她带回小刀身边,只是这一回的时间点抓得不好,害她被痛醒,但她没哈好抱怨,能看到活生生的小刀,她感动得想哭。 “我还会用妳采的野棻、竹荪、龙须菜以及荷叶饭团弄些便菜,妳需要补充体力。另外,我再去打只獐子,生火烤熟,再捉几条鱼。” 这几句她听过了啦,虽然和上回有些落差,不找个时间插话,等一下小刀就会吩咐炖牛肉和陆妹子买的糕饼―“小刀,停!现在我不要听这个,我要抱你!”她张开双臂就要贴过去。 她要先抱紧他,再跟他哭诉刚刚月读不让她开时空黑漩回来时她有多慌多害怕,她要告诉他,见不到他,比挨他一记手刀还要更难受……刀屠闪开了。 “……妳忘了就在不久前,妳被我伤到什么程度吗?”他与她保持距离,脸色黯然。“就算我无伤妳之心,却仍可能因为别人的设计而误伤妳。妳说得对,‘刀’这种懦弱东西的危险性……不在于它有没有伤人之心,而是握它的人,抱持着怎么样的想法,从很久以前就是如此……” 他的脑海里,仍不时回想起当他的手刀刺进她胸口时,她一脸惊恐瞪视他的神色……好似害怕他再次将她弄疼。 惊恐,也是他此刻的心境。 “我不想伤妳,妳却差点死于我手下……事实已经证明,我,龙飞刀,确实能取你性命,你寻找我,目的不就是为了毁掉你在世上唯一的威胁吗?现在,我就在这里,随你处置。” “臭小刀!”饕餮不让他继续自说自话。留一点给她说好不好?!她可不想辛辛苦苦从月读的阻止下回到“这里”,却什么话也来不及提,小刀就哇啦哇啦说腽肭,然后自己将自己毁掉。“你说够了吧?换我换我!在我说完之前,你什么制都不可以做!” 她撂下话的气势,让刀屠一怔。 方才还因重伤而苍白的容颜,现在已经恢复红润;方才惊慌的眼神,如今只剩灵活的灿亮。她叉着腰,等刀屠乖乖晗首后,才弯起红唇,很满意他的听话,张开双臂道:“抱我。” “我会弄伤你。” “抱、我!” 刀屠迟疑着,好半饷才慢慢靠过去,如她所愿地环抱她,轻轻的,不敢用上半点力道,反倒是她不怎么满意,主动跳上去攀住他的身子,双腿勾着他的腰——若不如此亲昵,差他大半截的娇小身材哪能坐到将下巴抵在他肩膀上说话? “不要跟我说‘你好好保重,这段日子,我过得很开心’。也不要跟我说‘若是我的手会伤你,我情愿它碎。’” “妳怎么知道……”他即将要开口说的话? “我当然知道,我听过好多次,尤其是后头那一句。可我每次听,还是每次都好不舒服,每次都……疼疼的,你每次那样说完,就将自己弄碎掉,完全不给我阻止的机会,也不想想,你碎掉之后,我会不会难过、会不会舍得,你都没有问过我!” “……那些话,我还没机会说,妳是从哪里听来的?”那些念头虽然存在他脑子里,尤其见到她气息奄奄倒地时更加强烈,但他很肯定自己并未将那些化为实际言语。 那么,她是如何听过,还听过“好多次”? 饕餮稍稍离开他半寸,认真地望向他。“我不瞒你了,我是从‘未来’过来的。” “嗯?”未来……过来的? “我用了法术,从三年后回到你身边,但这不是第一回,我已经前前后后试了好多次,有时是回到我刚踏进四喜楼,你做凉皮春卷给我吃那一天;有时是我嚷着要去捉凤凰回来给你煮汤那一天;有时是你替我熬羊骨粥那一天;有时是……”她本来还在笑的,忽然间顿了一下,表情转为苦涩。“可是结尾都一样,每一次都一样……小刀,本来我真的没什么感觉,失去你对我来说应该和那时吃掉五色鸟啾啾一样,没什么好难过,我没有为任何人任何妖任何事难过过―” 与他互视的双眼有着清澈泪光,她和眼泪不熟,千万年来用过这玩意儿的次数屈指可数。当她被闻磷一族绑起来又踢又打时没哭;当她被刀屠误伤时明明那么那么那么的疼痛,但她同样没有掉眼泪;可是,却在月读坚决阻挡她施咒,她担心再也见不到他时,痛哭失声。 “知道可以用逆行之术回到你身边时,我好开心,真的真的好开心,看见你像我记忆里那样站在灶前切切洗洗,比一次吞掉十只凤凰更加开心和满足……然后,你因为不想害我受伤,一次又一次情愿将自己弄碎,我也一次又一次回到你还在的‘过去’,我不要你死,我想要回到我们两个还快快乐乐在一块的时光,不管试多少次,我都会一真直回来,要是你碎掉了,我就再回到你完整无缺的‘过去’我要改变这个讨厌的结果,我才不要让你变成刀屑,我才不要……没有你。” “饕餮……” “小刀,拜托你,这一次听我的话,不要弄碎自己,什么弄伤我情愿它碎的话不要再说了,我不喜欢那句话,这辈子都不想再听见它,只要它一出口,你就会不见……”饕餮抱紧他的颈项,温热的泪水滴在他身上,湿濡了他的肌肤。 一向寡言的刀屠找不到任何言辞来回应她,他并非麻木,也不是迟钝,而是听懂了她传递过来的情咸。那份情感,排山倒海,几乎要淹没他。 她不要没有他。 曾经被人视为累赘、视为魔刀、避之唯恐不及的他。 她不要没有这样的他。 没有为任何人任何妖任何事难过过的她,用眼泪在告诉他!失去他,会让她哭泣。 “可是我是龙飞刀……”唯一会实质伤害她的凶器。 “我知道你是龙飞呀。”不用提醒她。 “妳不怕我会再刺伤妳吗?” 她想了想,只花了短短时间,便摸着胸口道:“那很痛。”就如同她刚才回来时,也是被疼痛给震醒的,三年前痛,三年后那种痛还是很剧烈,倘若能够选择的话,身体被人狠狠凿穿的滋味,她不想尝第二次。然而,有一种痛,更甚于它,教她忍受不了,光用想的就想掉泪。“可是你不见,更痛,这里。”她指着心窝,低下头喃喃说道:“看见你碎掉,痛得像有人揪住它……如果真的要比较起来,你刺伤我的痛,根本不可怕。” 明明一种痛是伴随着鲜血,另一种痛是连伤口都瞧不见,她却更为害怕后者。 刀屠抬高她的脸,替她将满腮泪水擦干净,她抓住刀屠厚实的大手,对他的静默凤到不安。 “小刀,我想说的,你听懂了吗?你……愿意不要再自残自伤,愿意不要消失,愿意继续煮饭给我吃,愿意……别离开我吗?”她脸上写满期盼,期盼他的答案会是她渴望听见的那一个。 “懂。愿意。愿意。只要食材不是人。我,愿意。” 他简短而利落地回复她每一个问句。 那些,也是他的心愿。 以为自己此生没资格做到,就算想留在她身边,就算想为她煮食任何一顿,就算不想离开她,若她不允,他也不会强求,毕竟对她而言,他是最危险的存在,要是没有他,她从此便能高枕无忧,不用害怕再有谁能伤她。 他的存在明明对她如此危险。 她却仍要他留在身边,仍要他,别离开她。 她让他觉得自己很重要,觉得……自己并不是消失了也无所谓。 饕餮破涕为笑,但她还不敢疯狂欢呼,不放心地再一次确认。 “不会等一下在我面前碎掉?” “不会。” “不会变成一块一块的刀碎片吓我?” “不会。” “不会不煮饭给我吃?” “只要妳别要求太过分的话。不会。” “不会……离开我?” 刀屠不像前几次答得笃定,他没用“不会”两字响应,而是缓缓低声道:“饕餮,我原本想毁掉——” “你想要毁掉什么?!”饕餮一听见“毁掉”两字,全身寒毛都竖立起来。 她大惊失色的模样逗笑了刀屠。 “十年之约。” “嘎?”不是毁掉他自己呀?饕餮松口气,猛拍胸口好几下。 “我原本心里在想,也许我有办法让妳吃不腻我的手艺,也许妳会为了吃而一直留在我身边,也许我不讨厌多个娘子,也许我开始沉迷于有妳陪着的感觉,我甚至很小人的想过―也许妳会忘掉去算时间,而我也假装胡里胡涂,过了十年再十年再十年,说不定等妳发觉时已是几百年之后……可是我不敢奢望能从妳口中听见我的心愿。” 饕餮反应很慢,她还在消化刀屠这番话,彷佛在咀嚼着甜糕,越嚼,竟然越来越甜,那甜味不是来自于唇舌,而是源自心底。 从她口中听见他的心愿……她别离开他。他的心愿。 他别离开她。她的心愿。 饕餮不再多问了,她已经得到最安心的答案,再也没有任何字句比这个更能消弭她的惶恐。 酒窝深深,浮现在她泛有粉嫩色泽的双颊间,笑靥像蜜。 然而甜笑没有维持太久,下一刻她就捂着肚腹,唉唉叫疼。 “怎么了?” “小刀,糟糕了啦……我这次回来找你时,被神月读蓝拦下,他不准我打开时空黑漩,说什么会扰乱天网地网的我也没听懂,他又好难沟通,难怪穷奇都叫他老古板,我已经很努力和他说道理,但他听不进去呀,还处处阻挠我,我好气又好急,气他不让开,着急自己不能快些回到你身边,所以……”后头还有几个字,她说得好含糊。 “所以?”他直觉后头含糊的字句才是重点。 “我……恢复原形,把月读和穷奇吃到肚子里去了……” “你把一只凶兽和一位神纸吃到肚子里去?!” “情况危急嘛,我只想得到最简单的方法……”对饕餮而言,“吃”就是她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月读挡着不让他回来找小刀,她一气之下才会动嘴,穷奇是惨遭牵累的无辜者,她一恢复原状,那张大嘴的尺寸她自己也控制不了,穷奇站得离月读太近,才会被她的舌头一扫,跟着下肚去。 虽然她跟穷奇没有太深的感情,但至少四凶里她们两只雌兽还偶尔会聚首,聊聊东聊聊西的,害她对穷奇有一点点歉意。 对于小妖小兽而言,被一口吃掉后,逆行之术一施,牠们仍会随着时光倒转而回到还没被吃的时间,但等级强大的妖兽神佛却不同,他们不受限于时空,千年前、千年后,他们来去自如,正因“时间”对他们不具实质意义,被吞进她肚里后,逆行之术实行多少回,也不会改变发生在他们身上的情况。 地府的文武判官如此,浑沌梼桃如此,月读穷奇更是如此。 所以闻磷一族被她吃掉无数次,却在她施咒之后重新出现在她面前破坏她和小刀;地府文武判官被她的逆行之咒弄得焦头烂额;月读和穷奇只被她吃掉一次,施咒之后仍是在她肚里作怪。 她弯腰抱住肚子,腹内又被狠踹一脚!月读不会如此粗鲁的动手动脚,出腿的一定是穷奇,那只外貌绝艳逼人,实际上耐心程度等同于零的凶暴猛兽,脾气绝对是四凶中最糟糕的。 “妳真的很敢吃……”也不怕搞坏肚子。“月读和穷奇的法力比妳强,应该会自行脱困吧?” “……有人传言饕餮肚里活像个迷宫,我自己是不知道啦,但是到目前为止,我吃进嘴里的东西还没有吐出来过。”关于她的传言很多很多,其中哪几项是真、哪几项是假,她也很难证实。 呜,穷奇又在踹了啦,好痛。 饕餮按着被踹疼的地方,用力搓揉。 “肚子很痛吗?”刀屠以为她不舒服。 “不痛,只是想试看看能不能让肠胃动得快些,将他们尽快消化掉。”她很认真地说。 “我比较担心他们会直接从妳胃里开个大洞出来。”毕竟是神与凶兽,岂会甘于被饕餮吃掉消化。 “……我刀枪不入耶。”要开个洞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否则穷奇早就不客气地做了,还会只抬脚踹吗? 咦?肚里没哈动静,是踹累了吗?还是真的被消化掉了? 穷奇是伤不了她,不过她不确定月读行不行。再怎么说月读是神,不是区区小妖怪,真发起狠来连浑沌都吃过他的亏,况且是不比浑沌强的她……唔,快消化快消化快消化! “别揉了。”刀屠按住她在小腹上不断搓弄的手。“已经是既定事实,妳揉也没用。” “……月读和穷奇没有我想象中好吃。” 还发表饭后感言吗? “月读没味道,穷奇太香了,吃得我满嘴胭脂水粉。”直到现在嘴巴还香喷喷。 砰! 饕餮的肚皮发出狠狠重响,可见她的评语,肚里“食物”是听得见的,而且相当不满意。 “还没消化呀……”她就知道没这么容易,顽强的穷奇,顽强的月读。 “妳总有一天会吃坏肚子。”刀屠已经说不出任何关怀或责备的字句,只能陈述不难猜测的未来。 未来……没想到还有机会想起这两个字。 他本来是抱持着自毁的心情面对她,以为她醒来后会惊恐地仇视他,他的未来,应该是在她面前化为粉末。结果,他的未来,竟被她允许像现在这样,她的右手牵着他的左手,五指缠握着五指,密密难分。 饕餮一点也不反省,一点也不担心,冲着他嘿嘿直笑,还摇头晃脑地挨近他,将臻首朝他怀里靠。 “我以后只吃你煮的,不会再吃些难吃的怪东西。” 甜蜜的话才说完,肚里的“怪东西”发狠连十踹。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连站在一旁的刀屠也听见她肚皮传来的响亮咚咚声,他真的很担心她吃下去的凶兽和神祇会打破她的肚皮跳出来。 不过凶兽和神祇没跳出来,倒先跳出一只小妖兽!被刀屠一记手刀劈昏在野林里的小闻磷,他嗅着饕餮的味道和血迹,追到了武神庙。 “饕餮?妳怎可能没事!”他从饕餮身上完全看不见致命刀伤的伤害,但他明明见到饕餮被龙飞刀所伤,一刀穿透胸口呀! 饕餮将站在身前的刀屠往自己身后扯,硬是要挡在他前方护他。 这种小事,她来就好、她来就好,小刀若这么有空,可以到一旁劈神桌当柴火烧,煮顿好吃的来喂她比较实际;她和闻磷的恩恩怨怨,她已经有办法解决。 她右手在面前挥舞出圆弧,气流产生波动,无形的空间开始扭曲,此时的小闻磷并不是当初跟着饕餮跳进黑漩的那只,而是在这段“时间”里存在的那只“闻磷”,他虽然隐约察觉到危险,却也不明白她在打什么主意。 她挥出的圆弧漾开巨大涟漪,小闻磷的双腿有自主警觉地往后退,一步、两步,第三步正要迈开,饕餮已经像枝离弦利箭般咻地单足点地朝他飞驰过来——“哇——”闻磷只哀叫了一声,领子连同后颈那块肉都教饕餮用两指揪起来,疼得他飘泪。 “我现在给你机会去扭转你们闻磷一族的命运,你自己再不好好把握我也没办法。我跟你说,你呢,回到过去之后,麻烦管好你家族长,叫他别妄想我,我有小刀了,不稀罕任何人喜欢我,他不想被我吃掉的话就离我远些。只要你家族长没被我吃掉,你的族亲也不会跑来找我报仇,当然也不会被我吃掉,你就可以和族亲快快乐乐的过日子。”饕餮连珠炮似地说完,手一抛,像扔小鸡一般将闻璘往那阵诡异涟漪里丢。 “饕餮!”闻磷跌进黑漩,身躯没入一片合黑之中,他惊恐地想捉住饕餮的手,却被她一掌拍开。 “记得呀,游远一点,越远就能回到越之前的时空,用任何方法都要阻止你家族长喜欢我呀!” “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迥旋的惨叫由大至小,再由小至无,闻磷吓白的脸孔,消失在黑漩某一处。 “好,解决。”她乐得拂拂手,好似刚忙完多累人的苦力一般。 “妳把他……送回过去?” “小刀,你越来越聪明罗。他缠了我三年,想想也很辛苦。我助他一臂之力也没差啦,不过呢,他会回到哪一段过去,有没有办法扭转命运,几要看他努力到什么程度罗。”她只负责出些微力量,其余的,她不想帮忙。 刀屠专注地看着时空黑漩逐渐消失,饕餮发现了,挽住他的手臂问:“小刀,你也有想要回去改变的过去吗?”要是有,她可以为他再开一次时空黑漩。 刀屠一直到时空黑漩完全不见踪影,才低头觑她,唇边弯起淡淡钓弧。“我对我的过去,没有任何后悔。” 那段过去,他曾经恨过。恨过武罗,恨过自己不能选择的命运,被成仙的武罗弃于悬崖深处,他真的很恨。 但他不准自己真的成魔,魔刀,不会是他最后的结局。 杀人,做菜,对刀而言,是相似的工作,都是手起刀落,能选择的他,情愿选择后者。 过去的一切,一路走来,变得相当模糊,就来年恨意也不如他所以为的深刻,因而再见武罗时,他没有挥刀相向,也不曾口出恶言——是已经不恨了?还是根本就没恨过? 正因为那些过去的堆积,才会有今时今日的他,若当初武罗不弃刀,若当初他没有企图逆转魔刀的命运,若当初他被愤恨左右进而成魔,他,就没有机会遇见她。 他不想改变“过去”,不想改变会让他与她相遇的任何一点细微末节。 “那,我们回家吧,我饿了。” “刚吃完穷奇和月读,妳又饿了?” “我还可以再吃掉好几桶白饭哩。”那两位,勉强只能算是配菜。 “我们回家吧,我煮给妳吃。” “小刀,我最爱你了。” 他赏她白眼。“有得吃就爱我。”她这番欢呼,他都已经听得麻木了,完全不感动。 “这种爱和那种爱不一样嘛。” “哪里不一样?”就他看来全都一样,今天换成小豆干端盘菜肴在她面前晃,也会得到她大喊“我爱你”。 “这种爱是想吃掉你的爱,那种爱是想吃掉菜的爱,当然不一样。”她已经学会区分这两种爱了,以前不懂,只要给她吃好吃东西的人,她都会很爱他们,“我爱你”三字变成最不值钱的字眼,随处放送。但现在她却吝于说给别人听,不只是因为在她心中再也没有谁煮的菜比小刀更好吃,更因为没人比得过小刀端菜到她面前时,那张方方正正的脸膀上挂起的淡淡笑容教她喜爱。 就算小刀手上没有任何食物,她也还是很想朝他说:小刀,我爱你。 这种心情,甜滋滋的,她好喜欢。 “满嘴歪理。” “小刀,我最爱你了。”她踮起脚尖亲他的脸颊,吻到唇心时重申一次:“我最最爱你了!” “是是是。”刀屠牵起她的手,往家的方向去。 “你也爱我吗?小刀。” “如果是想吃我的那种爱,我没有。” “那想吃掉我的那种爱,你有罗?”她难得举一反三,这次一点都不迟钝。 “有。”刀屠的回答,快、狠、准。 “小刀!”饕餮扑跳过去熊抱住他,唇都快咧到耳际去了。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告白的声音不绝于耳。 连武罗神像也忍不住悄悄别开眼眸。 情侣呀,总是让人觉得闪耀炫目。 好闪。 终章之一闻磷篇 他还在晕眩,天旋地转。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还没弄懂,饕餮最后丢来的长串话语,他有听没理解,饕餮更没给他发问的机会,就将他丢进一个可怕的黑暗地方,还有脸朝他挥挥手―干嘛?!那是永别之意吗?” 他惨叫到叫破喉咙,至今咽喉还在痛。 记得呀,游远一点,越远就能回到越之前的时空,用任何方法都要阻止你家族长喜欢我呀! 他只记得这句话。 所以他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潮里,奋力泅着,见到第一个亮点也不敢靠近,继续往前。不知游了多久,在他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没选择往第一个亮点泅去之际,第二个亮点出现在不远处,令他精神为之一振,加快划水动作,然而,当他就快要碰到亮点时,饕餮的交代又在脑里响起。 游远一点。 好,他豁出去了! 放弃第二个、第一个、第四个亮点,最后在第五个亮点前完全耗尽体力,他别无选择,只能朝那里跳去。 终于逃出黑潮漩涡,但,这里是哪里? 这个问题很重要,不过,先让他快废掉的四肢休息一下,等他能站起身后,再来研究答案。 呼、呼、呼……他上气不接下气,喘吁吁的。 “还在睡懒觉!”他被人踩了一脚,在脸上。 他弹坐而起,看见闻磷族亲中排行老二的哥哥,那个已经被饕餮吃掉的二哥! “二哥!”小闻磷抱住他的大腿,哭得涕泪纵横。活生生的二哥!抱起来皮厚肉硬的二哥耶!二哥!我想念你! “你做什么啦?好恶心,不要将鼻涕抹到我裤子上!”闻磷二哥踢开他。 “二哥!我好想你!你没事吧?这里是哪里呀?我怎么会在这里?你没死,那大姊呢?三哥四哥小姊呢?大家都没事吗?” “你在说什么呀?睡觉睡到作恶梦啰?”闻磷二哥拉起他。 “不是啦,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是梦吗?哎哎哎,我自己捏自己会痛呀,不是梦吧……”小闻磷拉扯自己的两颊,痛楚很真实、不像在梦里。 “你胡言乱语什么呀!走了走了走了,吃早膳去了,大家都在等我们。去晚就哈鸭腿也抢不到。”闻磷二哥拉他往石洞前方移动,这途中,小闻磷见到闻磷小妹在梳发,霎时又哭得乱七八糟。 这真的是现实吗?还是他太思念族亲所产生的幻觉?幻想自己回到了族亲全都平平安安的时候,大家还像以往那般过着安稳的群居生活。 石洞外,族亲围在一块烤着肥雁鸭,闻磷长姊嘴啃青色果子,三哥变出蒲扇在褊大炭火,四哥还瞇着眼,一脸好想睡的困样,而留着两撇小胡子的族长坐在最大块的石头上,也是他生前最常坐的位置,跷起长腿,声若洪钟地同长姊说话,爽朗的笑声哇哈哈回荡。 小闻磷哇的一声,挣开闻磷二哥的手,喷泪地跑过去跳进族长怀里! “大哥!大哥!大哥!大哥!” 闻磷一族全愣住,不知道现在是上演哪一出十八相送。 “呜呜呜……你没死太好了……”小闻磷还在哭,眼泪鼻涕滴答直掉。 “小家伙,怎么啦?”族长拍拍小闻璘的背。 小闻磷抬起脸,两只眼睛已经哭得红肿。“你们先告诉我,现在是哪年哪月?大哥你见过饕餮了吗?你爱上饕餮了吗?” “凶兽饕餮?为什么提到她?”族长反问他。 “你还没见过她?!” “听是听过这个大名啦,不过还没有见着。”四凶那四只大尾的妖兽,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见着,更何况他们闻磷的等级和四凶还差上一大截。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我竟然回到过去,而且还是一切都还来得及改变的“过去”!多游过几个光点果然太值得了!”小闻磷边哭边笑有边拍手叫好。 “这小家伙在发啥疯?净说些教人听不懂的话。”闻磷族长摸不着头绪。 “他不只是说怪话,大哥,你不觉得小弟的模样也很怪吗?”闻磷二哥此话一出,众人都猛点头。 闻磷的寿命多则千年,少则五百年,想小闻磷这种不满百年的娃儿,模样青涩犹如人类少年,而今天,小闻磷突然成熟了一些,昨天明明还小一号的,改变地有些太明显。 “小弟,你看起来……”好象长大了。 小闻磷不认为这是重点,赶忙摇手道:“哎呀,大哥二哥你们先别问这无关紧要的小事,大哥还没遇见饕餮就一切好办。大哥,你记住,千万要离饕餮远些,那只凶兽会吃光我们闻磷一族!”他急乎乎提出警告,说得一点也不夸张,全是未来将会发生之事。 “我们会被饕餮吃光光?”闻磷长姊讶然问道。 “对!一只也不剩!”基本上,会只剩下他,不过他不保证未来自己不会进饕餮的肚里和族亲们作伴。 “我们和饕餮又没深仇大恨,她为何要吃我们闻排一族?”闻磷长姊觉得小闻磷扯了个很荒谬的谎。是曾听说过饕餮贪食的传言,但天底下好吃的食物千百万种,他们闻磷的滋味绝对排不上榜首,哪能让饕餮吃得那么顺口,一只接一只? “说来话长……而且要说到你们相信恐怕就天黑了。呀!我若没记错,咱们跟饕餮第一次碰面,就是有一日早晨围着火堆吃雁鸭时,饕餮闻香而来,很无耻的向我们讨烤雁鸭吃,讨不成就用抢的,大哥也是在那时对她一见钟情,之后才死缠烂打纠缠她,也才会被她一口吞掉!”小闻磷自己咕哝着。 早晨。 火堆。 雁鸭。 难不成……就是今天? “好香哦。” 好熟悉的女嗓,好熟悉的垂涎咽唾声。 小闻璘眼角余光瞄见朱红短衫及同色绸带,几乎要惊跳起来。 饕餮! 只要你家族长没被我吃掉,你的族亲也不会跑来找我报仇,当然也不会被我吃掉,你就可以和族亲快快乐乐的过日子。 饕餮将他丢进黑漩大洞时,说过这么一句话。 没错,若他没能阻止未来会发生的那些,他们闻磷一族的命运就只有一个!成为饕餮胃里的一团碎肉! 用任何、方法都要阻止你家族长喜欢我呀! 任何方法! 小闻磷距离闻磷族长最近,方才因感动而扑坐在大哥身上,此时完全方便他阻止闻璘族长转头与饕餮打照面。 一见钟情这种事,不、能、发、生! 闻磷族长听见饕餮说话的声音,直觉侧过脸往她走来的方向转去。 这一眼,将会决定闻磷一族的死活! 砰! 小闻璘使尽吃奶力量,一拳往闻磷族长的脑门上重重一击,闻磷族长两眼一翻、颈子一软,昏死过去。 “小弟!你做什么?!”竟然敢偷袭大哥!好大的胆子! 小闻磷跳下闻磷族长的腿,不顾族亲兄姊们的错愕和责骂,他抄起火堆里的五、六只烤雁鸭,被烫着手也不管,直奔饕餮。 “咯!全给妳!全部给妳了!妳拿了就快走!”万一大哥醒来就麻烦了! “咦……真的全部要给我?”饕餮没料到有这么不劳而获的事。 “对对对,全给妳!” “我不客气啰。”她接过,咬下一口肥软的雁鸭胸,那处的肉,弹性十足,油香味浓,好棒。 “妳快走!” “干嘛催我呀……” “我跟妳说,走过这座山,泅过两条河,那里有座城,城里头有问四喜楼,妳快去那儿,我保证妳在那儿会乐不思蜀!那儿的菜比烤雁鸭好吃百万倍,妳不去一定会后悔!”小闻磷只希望她快快挪动尊腿,快快去找她家那只叫“小刀”的龙飞,离他们闻磷一族越远越好! “真的?”她双眼一亮。 “不骗妳!” “四喜楼……是吗?”她的兴趣被勾起来罗,比烤雁鸭好吃百万倍?有没有这么神呀? 好,她就跑这一趟。 “谢谢罗,我爱你。”她开心地朝小闻磷挥手,其他几只闻磷不甘心早膳全被小弟供手让人,准备动手去抢,小闻磷挡在族亲面前,看着饕餮带着六只烤雁鸭离开视线。 “小弟——” 从昏迷中清醒的闻磷族长,眯细眼眸的闻磷长姐、肚子饿得咕噜咕噜直叫的闻磷二哥、生火生得很辛苦而此时火堆上却空无一物的闻磷三哥,每一个都面目狰狞地瞪着他,“小弟”两字喊得多森冷多切齿。 “你、你们听我说……我可以解释的……真的……” 族亲们扳指节的声音大到盖过小闻磷细如蚊蚋的辩解。 呜,救了全族性命,没被当成英雄还被打,委屈谁能知——小闻磷瘫死在地,留下一颗珍贵男儿泪。 没关系,只要能救回全族的性命,被打几拳踩几脚又何妨…… 终章之二刀屠篇 刀身粉碎殆尽,失去精魄附着的凭借,他只有一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他没有三魂七魄,不是父精母血所孕育的血肉之躯,龙飞刀已碎,等同于他真实的死亡。 但……他为何会在这里? 抬头不见天日,森冷板暗,两旁燃着青蓝色幽火,微微照亮周遭,却更添一抹寒意,雪地一般的酷寒,教人从脚底开始发颤。 黄泉冥府。 他没有来世,不会轮回,人死,或许下一世仍能为人,也或许坠入畜生道,然而,刀精却不能。 刀碎、魂散。 他却来到地府? “龙飞。”有人唤住他。 那个名,他很早之前就不要了,也不喜欢有人如此叫他。 飘扬于四周的声音,忽远忽近,彷佛透视他的内心,接收他方才一闪而逝的意念,改口唤出另一个名。 “刀屠。”他定住步伐,面前出现一道白雾人影。 微微弯扬的唇角,温文儒雅的气质,站在刀屠前方两步远的男人露出温和善意的笑。“我是文判,久仰大名。” “……我为何会在此?我记得我应该碎成粉末,刀魂一但失去刀身,就会像一阵烟雾消散无踪才对。” “你很清楚嘛。既然如此,你还甘心为饕餮舍命,尤其……你知道自己一死,是再也不会有转世投胎的机会。” “我不会有转世投胎的机会,为什么会来到地府?”地府是给有“未来”的人或妖或兽,他们在地府里按照生前功过来决定受何种业火惩罚,豆偿还完毕,便饮下忘却河之水,再入洪川,回到轮回。 那不是他拥有的资格。 “站在这里没有闲话家常的好心情,我们不妨换个地方品茗慢聊吧。” 文判官才说完,森暗的黑雾及刺骨寒风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方翠玉碧竹围绕的竹搭凉亭,清爽宜人的徐徐微风,拂得竹叶沙沙作响,哪里还能感受到黄泉地府的幽暗恐怖? 文判官率先在竹椅上落坐,竹桌上,瓷壶冒出热腾腾白烟,他斟茶,淡雅清香飘入鼻间。 “别客气,坐呀。要不要来点小茶点?” “……”刀屠站着不动,眼神锐利地看着一袭白袍的文判官。 文判官品着香茗,还吃了一口芋香软泥糕,茶微苦,糕却甜,两者搭配起来意外地顺口。他悠哉地放下茶杯,缓缓开口。 “看来,我还是得先解答你的困惑,你才会有好心情喝茶。”文判官不改温吞,说起话来不疾不徐,“你确实不该在这里,龙飞刀碎掉的同时,你这只刀精也跟着化为乌有。不过,有人为你求情,换得你轮回机会,你可以在这里等着投胎,你的下一世将会是名厨子,颇长寿哦,九十五岁,在睡梦中寿终正寝。” “谁?”是哪个人替他求情? “神,武罗。” “……”刀屠蹙眉。 “武罗尊者向我家上头那位老大开口,希望能让你有一次转世机会,他自知对你有所亏欠,想补偿你。” 亏欠?补偿? 他从不曾奢望武罗补偿他,若非饕餮重伤,他不会要求武罗出手救人,他甚至不准备和武罗有任何交集。 “我不需要。”刀屠不领情。 “你这一世,不是带着遗憾而走吗?你不希望还有来世能补满缺憾?”文判官见多了满心不甘的冤魂,泣诉着这一世受尽的痛苦折磨,愧恨着这一世走差的歧路,他们期盼这一世无法得到的,在下一世可以获得弥补,他不觉得刀屠不想要。 刀屠静默。 遗憾……他这一世,确实是带着遗憾而走。 他遗憾自己与饕餮的缘分竟然如此浅薄,他以为自己还可以多煮几年饭给她吃,可以多几年与她共处,在见到她被自己所伤那一幕时,他确定了自己会为她揪心疼痛,他确定了自己情愿以死换得她平安无恙。 他遗憾自己只是她漫长寿命中的一个过客,遗憾自己是她最痛恨的龙飞刀,遗憾自己对她从不曾坦率说出心中的凤受,遗憾自己再也见不着她的一颦一笑。 “你确实很遗憾。”连他这名旁观者也能从刀屠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那么,你更应该收下武罗尊者给你的机会,这一世得不到的,兴许下一世能得到,人生抱持着希望不是一件很有趣之事吗?”文判官笑道。 “下一世……”不该存在于他身上的三个字,遥远而不实际。 这一世,他是刀,虽凝成精魄,拥有人形,却仍只是把刀,碎掉了,就什么也没有了,不会有转世,不会有轮回,不会有机会……若拥有下一世,文判官口中所言的九十五岁长寿的厨子,不再是龙飞刀……也许,她会因为贪吃而来找他。 也许,她又会被他的手艺迷上。 也许,她想假装成为他的娘子,赖着他不走。 也许,他和她,可以继续这一世没能走完的人生。 也许……“你心动了。”文判官从刀屠眼中看见这样的结论。 “……”刀屠无法否认。他对于那样的远景,深深心动着。 “既然如此,我会替你安排在三日后去投胎,完成武罗尊者的请求。你在地府里不需要受罚,就好好待在竹亭里喝茶吃点心,等时辰一到,我会亲自来接你。” “我杀过无数人,应该罪无可赦,为什么不需要受罚?”他明明满身血腥,入了地府,就该受尽各式惩罚,为他的罪孽付出代价。 “那些罚责,武罗尊者全数承受下来,那是他的罪,不是你的。武罗尊者在百年前受尽业火地狱焚身之苦、寒冰地狱浸冻之苦、油鼎地狱滚烹之苦,刀山地狱穿刺之苦,他是赎完了罪,大彻大悟后才由月读尊者领他入仙籍。你不过是受人操执的凶器,世人认为你是魔刀,但在我眼中,你就是一把刀罢了,何罪之有?”文判官澄褐色的眸,有他看待事情的另一角度,如同以孽镜台映照出人的一生,多少道貌岸然之人,镜台里照出最丑恶的嘴脸,地府不纵放有罪之身,亦不会误判无罪冤魂。“你静候转世之日到来吧。地府三日,人间三年,说长不长,道短不短。” 文判官言尽于此,最后一个“短”字说完,白色身影化为轻烟,消失无踪,独留刀屠于绿竹小亭之内。 文判官轻描淡写的言语,还在他脑海里回荡。 他不知道武罗经历过那些责罚,他以为武罗在放下屠刀之后便立即升天去过他的神仙日子,原来武罗为自己过去所为付出了同等的代价!他斩杀十大祸兽,直至筋疲力竭而亡,死后,并非如同讹传那般,由白发仙人领往西方极乐,反而在黄泉中继续赎罪,长达百年。 所以武罗来寻他,说能替他洗净一身血腥,助他名列仙籍,成为神兵利器中的一柄,已是百年之后。 武罗还替他求来下一世。 他不应该有的下一世。 刀屠低叹。 难解的紊乱情绪。 曾经弃他而去的主人,现在为弥补他遗憾的主人,他对他有恨,有不甘,又有不恨,又有释然,恨又无法恨透,释然又无法完全释然,听见武罗承受过地狱苦劫,他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亭外的竹叶沙沙,让心思更难冷静。 竹亭里,刀屠孤影静伫。 这一世,就到此为止了,期盼来世吗? 来世,可以不再遗憾? “刀屠,准备好了吗?”文判官再度出现,已是三日后之事,来与去时无异,都是一阵轻烟浮现,缓缓凝聚出他的顽长身形。 三日匆匆而逝,人界流转三年,熟悉的人事物,是否仍维持他记忆里那般模样?她……是否仍记得曾有一个名叫“刀屠”的男人为她一个“饿”字,深夜里仍然愿意起身前往厨房生火煮面? “嗯。” “那好,走吧。” 文判官正要先行,突然,黄泉里那一大片黑幕般的天产生诡谲红光,它在旋转着,彷佛一条火红色的巨蟒在天际盘旋。 “那是什么―”文判官正疑惑异象的由来,瞬间卷起巨大风势,将千百万条半透明的鬼魂全数卷入红光正中央,同时也有相同大量的鬼魂由红光中央落下,眼前由魂魄绵密交织成一片白网。 被卷走的魂,是近来甫收的新魂。 落回地府的魂,是应该投胎转世成人或成兽的旧魂。 “逆行之术?!”文判官惊觉事态严重。是谁在施此逆天咒术?!这会让该生的魂魄无法转生,已死的魂魄无法安息! “这是……”刀屠看见自己浑身变得清澄透明,从十指指尖开始不见。 “刀屠!”文判官要阻止他被逆行之咒带走,但挥出手时已经来不及,刀屠一瞬间消失。 “文判大人!全乱了!枉死城奈何桥全乱成一团无法收拾!如何是好?!”鬼差急乎乎跑来,众魑魅手忙脚乱,有的去捉飘远的鬼魂,有的去捞坠入血池内的小鬼差。 “唉。”文判官除了大气一叹外,还能做什么?只能眼睁睁看着满天乱象何时停歇。他描指一算,查出元凶身分。“饕餮呀饕餮,妳给我们制造出多大的麻烦呀!” 来半半刀屠彷佛作了一场梦,一场在黄泉地府里的梦。 他悠悠转醒,梦里的一切真实得好似是他的亲身经历。 他最近很常作梦,梦见他在地府,梦见他在厨房里煮食,而饕餮从他身后伸来双臂抱着他,哭着说好想他,梦见手拙的她竟然亲自替他缝制衣裳,藏在枕下要给他惊喜……是梦吗? 是梦吧。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侧身,支颐凝觎枕畔的饕餮。 重要的是,她在他身边,睡得安稳,红唇噙着满足的笑,睡颜多么无邪迷人,让人不敢相信―她的肚子里,还有神月读和凶兽穷奇在。 没错,饕餮为了回来找他而冲动吞下的一神一兽没被消化掉,偶尔还是会在她肚里作怪。 她一副不在意的懒散模样,照吃照睡照玩,还施了一次逆行之术将几十年前被她吃掉的五色鸟给带回“现在”,将牠养在鸡寮里,成为鸡群之王。她的生活不受影响,食欲和肉欲同样旺盛,刀屠却好忧心她的生命安危。 她不在意自己的身体,他在意。 他不希望她受伤,尤其是被一神一凶兽给打破肚皮的这种惨况。 牵肠挂肚,他从没对谁产生过的情素,却全数给了她。以前孤家寡人,不曾要为谁操心、为谁悬念,现在已经习惯有她在左右,习惯为这只粗心大意又庸懒随兴的凶兽顾头顾尾。 他摸向她的小腹,感受那里的动静,幸好,安安静静的,穷奇猛踹她的咚咚声也没再传出来。 虽然对月读和穷奇不好意思,但是千万拜托,别将饕餮开堂破肚。 刀屠像个初为人父的蠢男人,贴在饕餮腹间,对着她的肚皮轻声细语,说的不是“宝贝你要乖乖别踢娘”或是“宝贝你要多吃多睡多长大”,而是——手下留情。 “小刀?”与其说饕餮是被他半夜不睡的咕声吵醒,倒不如说是他温柔抚摸软绵小腹时的酥麻感吵醒了她……的欲望。 “小刀……小刀……小刀……”她一边喃念着他的名,一边张开双臂将他抱满怀,右腿勾上他腰后,甫睡醒的眸,惺忪得好可爱,一丝丝的笑,还有一丝丝的魅惑。 “想要就别跟我客气,直说嘛……”她啾吻他的唇,又从唇瓣一路舔到耳后,笑着说出撩拨人的话。 他将会明白,他吵醒了一只多贪婪的兽。 终章之三月读、穷奇篇“可恶可恶可恶可恶……” 穷奇愤怒地又捶又打眼前那一片粉色肉墙,拳是硬的,墙是软的,以柔克刚将所有力道吸收掉,穷奇的攻击对它毫无损伤。 “饕餮妳这只贪吃鬼!”她恨恨地补上一脚。“竟然连我也吃下肚!臭饕餮!死饕餮!让我出去妳就知道妳的死法是什么了!呀呀呀呀呀。”踹不破肉墙令她更火大。 眼角余光扫到一旁不同于她紧张反应的温吞白影,她立即迁怒,莲足踩得赫赫生火,踝上成串铃铛订订作响,在饕餮胃里透过回荡显得更清脆嘹亮,杀向月读面前。 “你是神,不会连你也没办法离开这个鬼地方吧?!”若真是如此,她会对他嗤之以鼻啦! “传言是真的,饕餮腹内另有天地,犹如千层迷宫。”月读淡然的眸光扫过周遭,做出结语。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只关心这种无关紧要的传言!”她对饕餮的胃有多大肠有多长酸液有多丰沛一点也不感兴趣! “当心脚下。”月读的提醒不带感情,而且说得太迟。 “啊啊啊啊!”穷奇被一颗硬邦邦的玩意儿绊着脚,整个人滑倒,总是娇媚的嗓发出凄厉惨叫,跌进腐蚀性极强的酸液大池里。 咕噜咕噜咕噜……她不谙水性,慌乱的在池里载浮载沉。 “老古板!老古板!老——” 月读伸手将她拉起,她一身轻薄红羽纱被酸液蚀去大半,露在破烂衣裳外的粉嫩肌肤被煨得发红,湿透的羽纱完全贴合玲珑曲线,月读对这幅诱人春景视若无物,吟了咒,将她一身狼狈恢复到落水之前的模样。 “你这么厉害就赶快用法术将我们两个变出去呀!”不要只是施展一些烘干她的小法术,这些她自己也会啦! “妳自己是凶兽,用法术将自己变出去很困难吗?”月读反问她。 “变出去不困难,但是饕餮的胃长得这么奇怪,我根本找不到出口呀!”他以为她没试过吗?!饕餮胃里弯弯曲曲、回迥绕绕、九弯十八拐,她将自己变成一道光,往右边那条路跑,却从左边那头出来!连续试了好几日,她已经绝望了,懒得再浪费法力做蠢事,但至少她试过了,不像月读完全没有出半点力,只是将双手负在身后,好似在逛花园一般地走遍饕餮体内。思及此,穷奇不禁有气,“你直接在她胃里开个洞我们就可以出去了嘛!” “听。”月读要她噤声。 “听?”她愣愣地看着他,不懂他要她听什么,听饕餮的胃液如浪花般拍打过来的潮起潮落声吗? 是她有错在先……请见谅……我以后会看好她……阻止她胡来……手下留情……别打破她的肚皮……穷奇听见了,是男人的声音,从外头传来的,断断续续,有些句子音量太小而不清楚,但隐约可以听懂他在说什么。 替饕餮求情呀?” “别打破她的肚皮?!那你叫饕餮把我们吐出来呀!”穷奇越听越火,直接和外头的刀屠对呛,管他听不听得到。“喂!老古板!你也很想这样吠对不对!喂!你干嘛越往里头走?!月读!月读―” 穷奇气呼呼的瞪大眸,月读已经飘然旋身,继续在饕餮深不见底的胃里悠哉闲逛起来。饕餮胃里什么都有,她哈都吃,有些能消化的,连渣都没剩,有些不能消化的,就四散满地,高僧的法杖、神兽的舍利、大妖的骨骸、金的神像、钢铁的兵器,刚才害穷奇绊跤的硬东西就是龙神的舍利子。 什么上天有好生之德?!什么不可滥伤无辜?!都被吞到肚里了还对饕餮大发哈慈悲呀?” 穷奇在月读的身影消失前连忙迈步追过去。 她才不想一个人单独留在饕餮胃里等着被她消化掉,跟着月读至少比较有保障,在她被融掉之前,还有月读能救她。 踝上金色铃铛随着小跑步而摇晃,叮可声悦耳好听,如同她此时鳜着嘴,不满地在月读耳边埋怨他婆婆妈妈不干脆的娇慎。 “不然我也用逆行之术在饕餮胃里开个时空黑漩,回到还没被这家伙吃掉之前——” “我会阻止妳。”无论是谁,他都不同意再行逆天咒术。 “那么你想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让我离开这里呀!” “既来之,则安之。” “屁哩。” “……” 两道身影,并肩往下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