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君庭I》 第一章 初遇 阳春四月,暖风扑面,花开十里,春深似海。这样的丽人天气,正是踏青的大好时节。京城东面的千平山,游人如织,弯弯曲曲山路边的新柳堆成的翠烟裹着络绎不绝的踏青人潮和紫陌车尘。 苏府的轿子随着人流不紧不慢的走着。轿内宽敞,乘两人。一人是面目端庄的中年美妇,正襟端坐,闭目养神;另一人伏在她腿上,看不到面容,只见一头如云乌发,发里斜插一支七步摇,上面嵌了一支小小的珍珠。轿子每挪一步,那珍珠便跟着微微摇动一下——看来也是个女子。中年美妇伸了一只手轻轻拍着这女子的后背,这女子却只伏在她腿上一动不动。 轿外人声喧哗。轿内女子终于抬起头来,睡眼惺忪问道:“到了么?”这一抬头,才让人看清她的容貌。十五六年纪,脸色晶莹,容颜清丽,有一只尖细下颌,和一双与中年美妇一模一样的凤眼。 中年美妇怜爱道:“睡醒了么?大概还有一会儿才能到,不如再睡一会儿?” “不睡了。这轿子坐得我全身都痛。”年轻女子一边坐起来活动腰身一边埋怨:“我不明白娘为什么要不辞辛苦到这里来。” “还不都是为了你。”中年美妇帮着女儿整理仪容:“这千平山上归林寺里的菩萨极灵,许愿十有九准。我要带你在菩萨面前许个愿……”看女儿满脸好奇的去撩轿帘,忙一把按住:“舞萼,你可是苏府的千金小姐,不可在外人面前抛头露面。” 苏舞萼嘟了嘴坐回轿里:“什么千金小姐,府里可没人把我当小姐。”看到母亲面色一黯,忙道:“我说错了话,娘别往心里去。” 苏夫人叹道:“都是为娘的不顶用,这十几年让你受尽委屈。不过等会儿我们在菩萨面前许个愿,祝你早日找到一个良婿,将来可就都是好日子了。”  苏舞萼忙道:“女儿不嫁人。女儿要是嫁了,她们又不知怎么欺负你。女儿早就想好了,这辈子谁都不嫁,陪着你,哪里都不去。”  苏夫人心里又是欣慰又是酸楚,不由得泪光涟涟:“傻孩子,女子哪里能一辈子不嫁人?你走了娘也能照顾自己。况且你若是嫁的好,也算给娘撑腰。不管她们怎么闹,也要顾忌你的夫家。” 苏舞萼失笑:“她们个个的娘家都是朝中大臣。我要嫁个有多大来头的人才能给娘撑腰呢?” 苏夫人把她头上摇摇欲坠的七步摇扶了扶:“我听你爹说,静安侯有意要和苏府联姻。若能嫁了小侯爷……” “小侯爷?”苏舞萼咯咯笑起来:“娘,你可知京城里有多少女子对他痴迷?不说别的,只说我那几位姐姐,每日也要把他的名字反反复复提个三四遍。即使他真的要和我家联姻,也应该是几位姐姐才对,轮不到我。” “所以我才来带你上香许愿,只愿菩萨相助,成全你一段好姻缘。”苏夫人看女儿又想偷偷去撩轿帘,连忙一把拉住她,叹道:“你安安静静坐着不行么?我怎么能生出你这样不安分的浑女儿?” 苏夫人性子和谦温顺,苏舞萼却是活泼奔放,从小就天不怕地不怕。府里谁要是欺负她,不管是大小主子们也好,还是仆人佣妇也好,她从不像母亲那样唯唯诺诺逆来顺受。她六岁的那个冬天,几个哥哥不知道受了哪位夫人的教唆,在后院把她围住,要扒了她的衣服把她放在雪地里受冻。仆人们都吓得躲了起来,只剩她一人和几个半大小子打成一团。她不哭,也不求饶,只是沉默着挣扎。谁要是近她的身,她就跟疯了一样不要命的又踹又咬。那几个哥哥的脸上身上都被她落了伤痕,气急败坏,把她按在地上一顿死揍。等苏夫人赶来,这些孩子才一哄而散,只留她一人衣衫破烂躺在雪地里,浑身血迹斑斑。苏夫人抱着她哭得死去活来,她却一滴眼泪都没有,只咬着牙说:“娘,你别哭。总有一天我要报仇!” 六岁的孩子,从未有人教过她什么爱恨仇怨,她却如此自然得说出报仇这两字来。苏夫人被她身上的戾气吓得心惊肉跳,生怕她作出什么极端的事,把她藏在房里不让她出门,女儿被打之事在老爷面前更是半个字都不敢提,只希望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所有人赶紧把这件事忘得干干净净才好。 没想到老爷有一日忽然来了她房里。那时舞萼刚吃了药正在睡觉。老爷看完女儿的伤势,拉了苏夫人到一边。 沉默了半天,他道:“是我的女儿。像我!”语气很是骄傲。 苏夫人这才知道老爷心里是喜欢这个女儿的,但不知为什么,这份喜爱他却从来都不表露出来。对别的女儿们他还时常露出慈父的样子,但每次见了舞萼却总是呵斥责罚,不假辞色。 “爹不喜欢我。”苏舞萼于是常这样说。刚开始说这话的时候眼里还泛着委屈的泪光,慢慢的就漠无表情,好像说的是不相干的人。任苏夫人如何宽慰她,她也只是默默听着,听得烦了,就说:“娘不要再说,谁对我如何我心里自然有数。我是娘的女儿,这样就够了。” 苏夫人想到这里,看看身边的女儿——点漆般深黑的瞳孔中,再也不像小时候那样喜怒尽显。黑白分明的眇眇横波波澜不惊,渐渐看不出心事。就连那份倔强的戾气也掩于动人的楚楚眼眸中去。 “果然是长大了。”苏夫人百感交集,拉了舞萼的手细细摩挲。   终于到了归林寺。 苏夫人在宝相庄严的佛像前双手合十,虔诚的许完愿,推着舞萼道:“你也在菩萨面前许个愿。”  舞萼不信这泥胎有什么不平凡,但拗不过母亲,只好装模作样在菩萨面前跪下,闭目,心道:“如果菩萨你真得这么灵,请保佑我娘无病无痛,无灾无险。” 她偷偷睁眼看看母亲,见她一脸殷切,知道她是希望自己说夫婿之事,想了想,在心里道:“菩萨,我并不奢望能嫁入大富大贵之家。只希望我嫁的人,能……”她心里百转千回,想了很久,终于在心里郑重道:“能知我惜我,爱我怜我,保护我和娘再不受半点委屈!” 母女二人拜完佛。苏夫人又找到方丈说要捐香火钱。 方丈收了银两,提笔问道:“请问施主想在香火簿上落何款?”  “你只写京城苏氏就行了。”苏夫人道。 方丈看她举止优雅,出手阔绰,便随口问道:“恕老衲多言,施主可是刑部苏大人家人?” 苏夫人脸上微微泛红:“正是。恳请方丈不要在香火簿上写提夫家具细。” 方丈一笑,便按苏夫人要求在香火簿上写下京城苏氏四字。抬头看苏夫人身后忽然露出一双灵活的眼眸,笑问道:“这一定是苏小姐了。”  苏舞萼给方丈行了礼,带着苏夫人在寺里四处又拜了拜,这才下山。  此时已是午后。路上游人渐渐稀少。苏舞萼正靠着母亲打着盹,轿子忽然轰的一声放在地上,震的苏夫人尖叫不止。舞萼也惊醒过来,就要去撩开轿帘一看究竟,却被苏夫人按住:“别胡闹。” 轿外这时传来几声马嘶。只听一人高声道:“我们不滥杀无辜,要逃命的,站到一边去。”只听脚步跌沓,大概是轿夫们都跑开了。 好像天地间忽然间就静了,然后,轿帘哗的一下从外掀开。春日午后耀眼的日光绕过一人,毫无顾忌的泄进轿来。 舞萼目眩了片刻,这才看清轿外站了一个黑红面庞的汉子,虎背熊腰,满脸长满络腮胡,看不清五官眉目。她定了定神,喝问道:“你是谁?” 这人大概没有料到这娇滴滴的女子竟然没有半点畏怯,失神片刻才道:“苏夫人,苏小姐。” 舞萼看他背后站了几匹高头大马,马上的骑士们个个都佩了兵器,面相不善,知道遇到了拦路抢劫的强人,下意识抱住苏夫人道:“我们没钱,我们的钱刚刚都已经捐了寺里的香火了。” “我们不要钱。”那汉子道:“我们要人。请两位随我去黑风寨走一趟。” 苏夫人已经在女儿怀里抖成一团。苏舞萼自己心里也是慌乱不已,但她从小就习惯护住母亲,便抱紧苏夫人低声道:“娘别怕。” 那人看母女俩坐在轿子里窃窃私语,不耐烦道:“再不自己出来,我就要人拖你们出来了!” 苏夫人看他果真把手伸进轿来,眼看这蒲扇般的大手就要碰着自己,吓得大叫一声:“不要过来!”便昏死过去。 那人没有料到会把人吓成这样,伸了手僵在原地,一脸不知所措。舞萼趁机大喝道:“你不要碰我娘!” 苏夫人从小就恪守女训,也教导舞萼说对于女子,最重要的就是清白二字。若是有除了丈夫之外的男人碰了她的身子,这对她来说和失身一样后果。舞萼对这套不以为然,但知道母亲是说到做到,若是让她落到这帮土匪手上,她定会自尽以护清白。 舞萼这么一想,咬咬牙,提高声调道:“我跟你们走。你们要是敢碰我娘,我先杀了她,然后自杀,你们一个人都得不到!” ——吓谁呢?你这么弱不禁风,知道怎么杀人么?杀过人么? 那汉子看她一张清丽的小脸一片煞白,纤弱的身子也在微微发抖,好像随时都要倒下去似的,本想好好嘲弄她一番,可看她那双炯炯清眸,似凝聚了她全身的力气,竟令人不敢正视。 他便笑了,施施然让开轿门:“苏小姐请。” 苏舞萼恋恋不舍把苏夫人放下,跳下轿去。汉子示意同伴拉了一匹马过来,问道:“会不会骑马?” 苏舞萼只是盯着他,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说:“你既然知道我们的来历,便应该知道我爹的本事。你今日掳了我,他不会放过你!我劝你三思!” 那人仰头哈哈大笑起来。笑完,跳上马去,还未等苏舞萼反应过来,一伸手把她从地上拽上马,按在身前坐好,从后拥着她去拉缰绳。她哪有那么乖顺,在他怀里使劲挣扎,折腾得马骑在身下团团打转。他又要扯住马匹,又要按住她,应接不暇,终于不耐烦,扬掌在她后颈上重重砍了一记。她只觉两眼发黑,顿时晕了过去。 他任凭她倒卧在自己怀里,拉了缰绳,打了一个嘘哨,一马当先,带着众土匪纵马而去,只留大路上孤零零的小轿一顶,和轿里昏迷不醒的苏夫人. 第二章 初斗 等到苏舞萼悠悠醒转过来,已是躺在床上。 ——是梦么?——她想。身边一人此时道:“翠儿,快去跟寨主说,人醒了。” 苏舞萼偏头一看,床边坐一妇人,慈眉善目,问道:“这是哪里?”  “黑风寨。”妇人笑道:“你都忘了么?” ——果真是被掳来黑风寨了——苏舞萼心都凉了,看着斑驳的帐顶怔怔的想,娘现在怎么样呢?有人救了她么?她回家了么?见到爹了么?爹会怎么说? 绵绵思绪还没有完尽,门外就有人噔噔得奔进来。领头的是个四十多岁的男子,身形精短,眼神阴沉,满脸都是斑驳的皱纹。随后进来的便是掳来舞萼的那个高大男子。 舞萼听妇人称呼那两人寨主和二寨主,呼的一下就坐起来,喝道:“土匪头子,你最好赶快放我回家。否则我爹一定会杀了你!” 寨主审视她片刻,道:“跟我这么说话,你就不怕惹恼了我,一刀杀了你?” 舞萼看他目光冰冷如铁,深不见底,心里抖了一抖,硬着胆子道:“你不会杀我。你要是想杀我,在路上就已经杀了我了,不用等到现在。” 寨主微微扯动一下嘴角,对身边的二寨主道:“你说的不错,这丫头是泼辣。苏老儿怎么养出这么个女儿来?”忽然伸手死死捏着舞萼的下巴,眼神凶恶道:“听说苏老儿最喜欢的就是你。拿你换我们家老三,他一定肯。” 他浑浊的呼吸扑在她的脸上。舞萼一阵恶心,正要大叫,二寨主伸手捏住寨主的手腕:“大哥!”眼神示意他放下手。 在他的目光下,寨主这才意犹未尽的松开手。舞萼连忙爬到床里最远的角落,道:“我爹最不喜欢的就是我。你们绑错人了。” 寨主冷笑:“小丫头鬼点子不少,想这样骗我们放了你?孩子都是父母心头的肉,你爹断不会眼睁睁看着你被绑走不管不问。”对二寨主道:“看好她!”就出了门。 二寨主却还留在房里,东看看西看看,看舞萼满脸戒备的看着他,便道:“放心,我不会伤害你。”又对她道:“和你家相比,这地方条件是简陋了些。你先住着,过两日你爹把我们三寨主放回来,你就可以回家了。” “别假惺惺装好人。”舞萼愤愤不平道,别过脸去不理他。二寨主讨个没趣,在房里站了一会儿,也只好出去了。 日子渐渐过去,转眼就已十日,京城里竟然一点动静都没有。寨主着实着急,问送信的人:“你可是把信送到苏府里?” “正是。门口好大一个苏字。”送信的人着实委屈。 “怎么会一点动静都没有?”寨主有些束手无策,问旁边的二寨主:“老二,我们再送一封信去?” 二寨主低头想想,道:“也许苏府不相信苏小姐在我们手上。再送封信去,就得有个凭证。” “正是。”寨主点头示意:“不管是什么,这次得要苏府有些反应。要不然,我们费这么大的劲,这人难道是白绑的不成?”对手下道:“去,砍那丫头一只手,送给苏府去。” 手下正要领命,二寨主连忙拦住寨主:“大哥,这事我去办。” “这么点小事要你去干什么?”寨主的眼神在二寨主的脸上不断逡巡,仿佛要看透他的心事。 二寨主忙道:“这凭证一事事关重大。我怕他们干不好。还是我去。” 苏舞萼正坐在床边专心向那个看守她的刘嫂学习纳鞋底,房门格的一响。她抬头一看,又是二寨主。她不由恶从胆边生,把手上的鞋样狠狠朝他掷去。那人闪身避开飞来的鞋样,盯着舞萼上下细看。 舞萼看他双目如电,心里有些发毛,往后躲了一躲,道:“你看什么?” “看我该取你全身上下哪里作为送给苏府的凭证。”那人抱着臂,慢悠悠道:“眼睛挺好看的,就取一只眼睛吧。” 舞萼心里吓得漏了一拍,忙道:“不管谁的眼睛挖下来都是一个血淋淋的样子,怎么能证明是我?” “有道理。” 那人点头,目光挪到舞萼雪葱似的手上:“那么手指?” 舞萼连忙把手背到身后:“十指连心。你断我的手指,我会疼死。人都死了,你还拿什么和我爹换人?”“不错。”那人目光继续下移:“脚趾?” 舞萼慌乱用裙摆把脚盖住:“自裹了脚后,连我娘都很少看到我的脚。你砍了我的脚趾也没用,谁都不认识。” “你倒是长了一张巧嘴。”那人走在舞萼面前蹲下,目光与她平视:“那你说,我该拿你身上什么才好?” 他离得这么近,舞萼这才看清他的面貌。他长了一张有棱有角的脸孔,黝黑瘦削,眼睛清澈透黑,映着一个小小的她。 他目光并不凶恶,她却从来没有这样心慌,又往后缩了缩,道:“能不能……能不能什么都不拿?我可以给我爹写封信。他认得我的字迹。”  那人不点头也不摇头,眼神在她脸上慢慢游移,好像在寻思从哪里下刀。舞萼看他眼里隐现笑意,心里更急,见他已抬起手来,慌乱间匆忙抬手捂住脸庞:“不!” 只觉那人的手风从面前一扫而过。等她放下手来,那人已经起身,手里攥着她头上的那支七步摇。他看她面色煞白,哈哈一笑道:“原来你也就这么大的胆子,看把你吓得。”说完,一晃就出了房。 身边的刘嫂看舞萼气得发抖,笑着宽慰道:“二寨主有时候是喜欢捉弄人。可人却是很好的。” “土匪能有几个好的?”舞萼恨恨道。 “姑娘这话就没道理了。二寨主原来是顺天府里的捕快,因为性子耿直,被同僚陷害逼得无路可走,这才来了我们黑风寨。他最见不得穷苦老百姓受欺负,不知道救了多少人。”刘嫂指着刚进门的一年轻女子:“你如果不信我刚才说的,可以问问翠儿。” 翠儿道:“我十五岁的时候,我爹要卖我进窑子。我死都不肯,正在路上拉扯,二寨主来了,把我救到寨里来。” 刘嫂笑道:“这丫头因为二寨主救了她一命,所以死心塌地喜欢他。” 翠儿落落大方道:“他武功好,对人好,又长那么好看,我不喜欢他,能喜欢谁去?” ——果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舞萼想想那把络腮胡子,噗哧一声笑出来。翠儿很不满意瞪她:“你笑什么?你不觉得他长得好看?你见过比他长得好看的人?” 舞萼忙道:“从小到大,除了我爹和哥哥们,我没见过别的男人。你们二寨主比他们都长得好看。”她看翠儿露出得意的神情,捉弄心起,又道:“不过我听说天下最好看的男子是静安侯。凡是见过他的人,都说是如天神下凡。不知道你的二寨主和他相比,是谁好看?” “当然是我们二寨主好看。”翠儿又瞪起眼来:“你们这些官家的人长得再好看,也是空长了一幅模样。心里,可都是坏透了!” 这句话就是连舞萼一起骂了。刘嫂看舞萼神情颇不自然,忙道:“姑娘和他们是不同的。” 翠儿哼了一声:“什么不同?她眼下是因为被我们关着,当然对我们和气。等她出了这里,你看她怎么整治我们。” “翠儿!”刘嫂喝住她,把她赶出房去,又对舞萼赔礼道:“我们读书少,心里怎么想嘴里就怎么说,得罪姑娘了。” 舞萼苦笑几声,心里只想,这里的人都是从前吃尽官府苦头的,看我是官府小姐,个个心里肯定恨我。这里不是久留之地。 ——爹看了那七步摇会不会来救我? ——我好歹是他女儿,他应该会来的吧。 ——可是,这么些年,他何时当我是他女儿?……她不敢深想,心里一个念头慢慢浮起来。 ——即使他不来救我,我也要自己逃出去! 第三章 情动 那支七步摇送出后又过了十几日,京城里还是半点消息也无。寨主着实着急,道:“难道真的绑错了人?” 二寨主道:“我看不会。我派去监视苏府的人回来说,静安侯这几日去苏府去得很勤。说不定他们俩人正在商议如何解救苏小姐。静安侯是皇帝从小的伴读,和皇上的交情有如兄弟。他既然牵扯进这事,就表明皇上也是极看重的。我们再等等,静待事态发展。” 寨主却很不耐烦:“老七,去把那丫头拖来。” 不多时,苏舞萼便被拖进厅来。寨主绕着她走了一圈,狞笑道:“你老子大概以为我们是吃素的,竟然敢对我们不理不睬!今天我就跺你一条手,送给你老子看看!”忽然拔出腰间的长刀,二话不说,朝着舞萼右手臂呼呼砍去。 变故太快。舞萼吓得都忘了躲避,只是失声连叫救命,眼看那雪白锋利的刀锋就要落在她的手臂上,周围很多人都面露不忍。 “当”的刺耳一声脆响,只见空中火花四溅,却原来是另一把刀横空劈来,架住了寨主的刀刃。舞萼惊愕的看去,竟然是二寨主。 寨主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沉声道:“老二,干什么?” “大哥,何必非要伤人?”二寨主绷着脸道。 寨主使尽全身力气想搬动自己的刀,可是二寨主的刀却像泰山压顶似得压得他的刀动弹不得。他心里有些恼怒,道:“老二,你让开!” “大哥,我们虽是土匪,从前发誓时却说是要劫富济贫,不做杀人放火之事。可你今日对一个弱女子动刀,算什么?”二寨主声音洪亮,每个字在厅里都嗡嗡作响。 寨主看手下对二寨主的话都表露出赞许之色,知道自己若再坚持便要失了人心,只好强压自己的心头之火,慢慢道:“你说的有理。你先把刀拿开,我们好好说话。” “那好!”二寨主收了刀,对旁边惊魂未定的刘嫂道:“你把苏姑娘先带下去。”刘嫂看看寨主,只见他阴沉着脸,却没有出言反对,连忙拉着苏舞萼退下。 寨主收好刀,让周围人都先出去,这才皮笑肉不笑对二寨主道:“老二,你心里有什么想法对大哥直说就是,也让大哥心里有个底,以后也知道该怎么做,不会再像今天这么突然。” 二寨主有些怔然:“我不懂大哥说什么寨主哈哈大笑,使劲拍打二寨主的肩膀:“还跟我装模作样个什么?英雄难过美人关。这么个仙女似的姑娘摆在面前,谁都心动。只要二弟你愿意,今晚就洞房。” 二寨主脸上顿时臊红一片:“大哥,你这话可是越说越没谱。” 寨主呵呵笑道:“我是粗人,说话就是直来直去。天下女人多的是,你想要谁,只要你想要,大哥就给你。不管怎么都好,总之我们兄弟俩的和气最重要,别为这点小事反目!” 二寨主看他脸上虽是笑容可掬,眼里却冷冷的,知道他这话背后的份量,便不再解释,只是点点头。寨主嘿嘿又笑了一笑,道:“小丫头刚才被我吓着了,你不去好好抚慰抚慰,站在这里做什么?” 二寨主走出大厅。头顶一轮清月,照得寨内一片明净如洗。他仰头看那皓月,她那晶莹的面孔不知为何就在眼前一闪而过。他一时怔住了,片刻才吁出一口气来。 ——为什么呢?忽然不受控制的拔刀出来架住大哥?大哥最忌别人在人前与他争执,怎么今日就忘了?那么多寨里兄弟面前,让大哥丢这么大的脸。 ——可是,看到那么纤细的她在刀下发抖,不知怎么的,他整个人便腾的一下热了,而心里,却被人死死捏住了似的,喘不上气的难受。 ——难道真得如大哥所说……? 一阵晚风拂过,他全身一紧,抬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她门前。房里一点昏黄的烛光,把她纤细绰约的侧影映在门上。他望着那摇曳的身影,心里陡的一热。只听门里女子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 “……刚才可真是把我的老命吓了半条去。得亏二寨主出手。我就说过,二寨主人最好……”这是刘嫂。 “……不过你可别想多了,二寨主对谁都好,不单是为你。他救你没别的意思,你别以为他是喜欢你才……”这是翠儿。 “……我什么都没想,倒是你想多了……”这是她。她的语气很淡,却让二寨主的心突地一跳。 刘嫂却在这个时候掀了帘走出来,看到他一个人孤零零站在庭里,吓了一跳:“二寨主。” 房里顿时就静了。他窘得很,干咳了两声,无话可说,只好又干咳了两声。 帘子又是一响。他一抬头,她俏生生站在门口,月光淡淡照在她的脸上,她便像站在一层薄雾中似的。 ——这么个仙女似的姑娘摆在面前,谁都心动。只要二弟你愿意,今晚就洞房! 他全身一下子就热了起来,喉咙里干得厉害。她静静的看着他,款款半弯下腰去:“今日多谢二寨主相救。” “啊,举手之劳,不必……不必这样。”他慌慌张张回道。 她的嘴角轻轻一挑,好像欲言又止的样子。他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两人默默对视片刻,她点点头,回身走进房,“哒”的一声放下帘子。 于是薄雾消失了,月光也消失了。二寨主发了一会儿怔,看翠儿和刘嫂不解的看着他,只好转身走开了。 舞萼在床上什么都不盖躺了很久。已是深夜,房里的凉意却让她全身微微发抖。只要一闭眼,那人炙热痴迷的目光就近在眼前,仿佛仍在几步之外, 仿佛仍在她脸上灼烧。 ——靠他,或许能逃出去 第四章 情挑 舞萼于是每天都盼着二寨主来。可他却再不出现。终于有一天,他出现在门口,抱着臂问她:“想不想看看我们黑风寨?” 黑风寨占据一整个山头。寨前围有高高护墙,两边是悬崖陡壁,易守难攻。是以朝廷多次来此处剿匪均是折兵损将,大败而归。二寨主很是得意,站在护墙上讲解半天,苏舞萼却只觉得闷,二寨主便兴致勃勃带着她往后山走去。 如果说前山像军营,后山则是另一片天地。黑风寨人在后山依山开田,修建茅屋。只见块块田洼,种满碧绿的秧苗。黄灿灿的油菜花四处怒放。暖风扑面,都是泥土的芬芳。田间有人正在唱歌,歌声悠扬,在山间回荡。 舞萼深居绣闺,这种情景还是第一次见到,真是满眼新奇,目不暇接。二寨主看她一脸惊奇,微张着嘴,笑道:“嘴张那么大,小心蜂子飞进去了。”看她连走路都忘了似的在窄小田径上跌跌撞撞,连忙牵了她的手。 正如他想象,她的手肌肤细滑,柔弱无骨。他心神一荡,紧紧握住不放,心想,就是她恼我唐突,我也赖皮到底,来个死不松手。我可是个土匪,还讲什么斯文礼数!没想到她却只忙着前看后看,不停的指着她没见过的物事问东问西,根本没有在意二寨主的举动,乐得二寨主便牵着她慢慢在田间穿行,耐心的一点一点跟她解释。 两人不知不觉走上山路,朝山顶爬去。舞萼裹了脚,没走几步便觉吃力。二寨主往她身边一蹲:“我背你。” 舞萼看向他的目光里只有震惊。她的头摇得跟货郎鼓似得:“不好!” 他却不由分说,把她扶上背去。她真是轻,好像没什么重量似的,身上就好像背了一片云——柔软的云,温暖,芳香……他的全身一下就热了起来。 她不是那么乖顺的人,在他身上不住挣扎:“放我下来。”他却置若罔闻,背着她一路小跑。 男人宽阔的后背,炙热的身体——舞萼觉得满世界都听得到自己的心跳,手脚也不知道该放在哪里,脸上热的仿佛要溅出血来。 所幸很快就到了山顶。他放她在地上,却又牵起她的手。她终于意识过来,挣扎着想把自己的手抽回去。他瞪大一双眼睛,道:“你这只手是我救下来的,就该是我的。我想如何,你管不着。” 她拿他没法,只好任由他握着。他的手掌粗糙宽大,微微出汗,湿漉漉的。她觉得不舒服,偷偷看他,没想到他也正好在看她,目光烫的灼人。她吓了一跳,连忙转开脸去,装作看山下的风景。 两人都不说话。山风脉脉,在两人身边慢慢流过。此时日落西山,农舍四处炊烟袅袅。坐在牛背上回家的牧童吹着短笛,曲乐欢快清丽,和最后的余晖一起,流淌在山间。 “如果……”二寨主忽然开口:“如果你爹真得不要你了,你愿不愿意留下?” 这话太突兀,舞萼吓了一跳,下意识道:“我爹不会不要我!” “你来黑风寨已经月余,他并没有半点动静。”二寨主握紧她的手:“倘若那样,我要你留下来!” 这时的口气便不是询问,却是命令。 “可是你们是土匪!”舞萼脱口道:“我不能……” “不能做土匪?”二寨主沉下脸来:“土匪怎么了?我们不杀人放火,不害人非命,不欺压穷苦,你看这里,就是一个世外桃源,没有苛捐杂税,没有贪官污吏,每个人凭自己双手吃饭,怡然自得。朝廷命官又如何?王孙贵族又如何?哪个不是只知道花天酒地,挥金如土?可又有谁凭自己本事赚过一文钱?他们挥霍的,不都是百姓的血汗?整个朝廷,从上至下,都是这样一群寄生虫。百姓早就不满,要不这些年,怎么会不断有民造反?总有一天,你看着,那些高高在上的帝王将相,会跪在我们这些土匪脚下!” 他越说越是激愤,手上逐渐用力,最后完全忘形,捏的舞萼痛叫出声。他这才打住不再说下去,只是面色潮红,胸口仍在起伏不断。 舞萼从未见他如此激动,心想,这个时候断不能拂逆他,若是惹得他恼了,只怕什么都做得出来。她便装出怯生生的样子,小声道:“我倒不是瞧不起你们土匪。我只是舍不得我娘。”本来是假意,但提到娘,心里一痛,眼里便涌了些泪意上来。 他看她秋波闪闪,楚楚可怜,一颗心早就化了,牵了她的手柔声道:“你且放心,这些我都会安排。” ——难道他要把她娘也抢上山来?——舞萼心里一急,忙道:“我娘养尊处优,来这里恐怕不习惯。” 二寨主望着她笑了:“我何时说过要把你娘接上山来?”他看舞萼满脸迷惑,笑意更浓:“现在不能告诉你。总之万事有我。”把他的双手搭在她肩上。 舞萼见他的脸庞朝自己慢慢凑过来,眼神明亮的骇人,心里大慌,结结巴巴道:“等等……我……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雷远。”二寨主道:“可这寨子里没人叫我这个名字。人人都叫我二寨主。” “雷远这个名字可比二寨主好听。”舞萼笑道:“二寨主这名字一听就是土匪。” 雷远也笑,道:“我本来就是个土匪。” 余晖如血,映着她的笑颜,更衬的眼神动人,红唇欲滴。雷远再也忍不住,一把把她揽进怀里。 “我……”少女在他怀里颤抖的像片秋天的叶子:“我……” “别说话。”雷远捏住她的下巴,低下头去,迫不及待地把他的嘴唇压在她的唇上。 天地间悄然无声,只有山风飒飒,在耳边轻叹。落日的余晖洒在身上,却并不温暖,反而还带着沁入心脾的凉意。舞萼全身都是冰冷的,只有那在她唇上辗转的热唇,带着让人绝望的灼热。 第五章 情迷 “怎么成了这样?”舞萼已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几个时辰。窗外月影西斜,她却毫无睡意。白日炙热的吻仍在唇上灼烧,身上却如中了风寒,一阵发冷,一阵发热。她望着窗前静静的月色,心想,怎么办呢,竟然会已这样? 娘说过,男女授受不亲,和你亲近的,只能是你的夫婿。现在他这样亲吻了自己,是不是他就是那个要伴自己终生的人。 ——菩萨,我并不奢望能嫁入大富大贵之家。只希望我嫁的人,知我惜我,爱我怜我,保护我和娘再不受半点委屈! ——难道他,就是这个人? 舞萼心乱如麻,眼看房里慢慢被东方的曙光照亮,心想,再过一会儿,娘也该起床了。 这么一想,闹腾了一夜的心里就忽得清醒了——想这些干什么?她总是要回家的,无论如何要回家的!她绝不会留在黑风寨! ——只要回了家,她仍还是细柳阳春下的闺楼中的千金小姐,他自还做莽苍深山里的马背上的草寇土匪。峻岭、深墙相隔,再假以峥嵘时光,所有过往,自会被洗刷得一干二净! 主意拿定,整个人顿时放松下来,一闭眼,她很快沉入梦乡。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一睁眼,房里已是满室明亮。她一侧头,正对上雷远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羞得连忙将头埋进被里。 雷远摸着她留在被外的一头乌篷篷的黑发,笑道:“想你,就来了。昨晚睡得好么?” 她便把头埋的更深:“你先出去!” 隔着被子也能听到雷远响亮的笑声:“已经晌午了。难道你还要睡?”他竟然也躺到床上,把她和整个被子一起抱住:“要不我在这里睡个午觉,你陪我?” 她在被子里已经窘得快哭出来。这时翠儿走进来,看到这幕情形,差点晕了过去,结结巴巴道:“二……二寨主?” 雷远这才放开她,道:“你先睡吧,我等会儿再来看你。”自己也有些窘,匆匆走了。 他就是走了,舞萼也没有好日子过。整一下午,翠儿都用要杀人的眼神恶狠狠盯着她。她苦笑,心想,若不再尽快离开黑风寨,只怕要先死在翠儿的手上了。 好不容易熬到晚上,翠儿才走,雷远又来了。她偷偷看他,看他满脸都是喜气,忍不住问:“什么事这么高兴?” “我把我们俩的事跟大哥说了。”雷远握着她的手笑道:“大哥一口就允了!” ——事实并不如所说这么轻描淡写。寨主其实发了很大的脾气:“这女人和你不是一路人,决不会对你真心,抱上床玩完就罢。娶她?老二,你可别犯傻!” ——他沉默很久,只说:“我是真喜欢她!” “所以你就是咱们黑风寨未来的二寨主夫人!“他不由握紧她的手。 ——既然决定要成亲,还是要尽快。这样即使到时候她爹把她接回去,也已是木已成舟,奈何不了我们! 他忽然有些惴惴不安,迫不及待道:“事不宜迟,我们三日后成亲!” 这番话如同平地一个炸雷,惊的舞萼跳了起来:“三日后?” “只要情投意合,何必要有那么多繁文缛节?”他笑嘻嘻搂了上来:“我还觉得三日太长,恨不得就是今晚!” 舞萼大为慌张,手忙脚乱推开他,情急之下,正色道:“这么仓促成亲,你当我是什么?路边的俗妇么?我好歹也是好人家的姑娘,成亲这么大的事情,不说三礼六聘,正儿八经的嫁妆婚宴,也是要有的。” 雷远被她说得哑口无言,深悔自己莽撞,连忙点头道:“你说的是。婚宴嫁妆自然都是要准备的。我不能亏待你。” 舞萼心想,嫁妆婚宴的准备几天工夫就行了,只怕自己还没有想到如何逃出去,便已经被架上礼堂。不行,自己一定要想个法子让他绝了成婚的念头才好。 又想了一想,她道:“我还有三个要求,你得答应我,否则,我宁愿咬舌自尽,也不会和你成亲。” 雷远有些愕然,忙道:“你说什么,我都是肯的。” 她说:“第一件,我的嫁妆里,要有用苏州的云绣做被面,寒洲的蚕丝做被里的被子八床。” 苏州的云绣做被面,寒洲的蚕丝做被里的被子是朝廷的贡品。一床就已是天下难求的珍品,能集满八床,应是难上加难。 没想到他只点头:“这个不难,只是需要些时间。第二件?” 她继续说:“第二件,我要自由出入山寨,无人约束。” 雷远有些踌躇:“这个……也不难。每次你想出山寨,我和你一起雷远诡谲的一笑:“这个你放心。他只守得了寨门。后山有条小路直通寨外,只有我一人知道。他要是不准你出寨,我带着你从那里走,他绝不会知道。” ——后山有条小路直通寨外?舞萼心里一喜。雷远又催问:“第三件?” 舞萼便道:“第三件,除了我,不准你再娶别的女子,也不准和别的女子有夫妻之事。” 依她所知,但凡男子,个个都有三妻四妾,从来没有人能专情于一个女子。她想,这件事总应该让你为难。 没想到雷远舒出口气道:“我还以为是什么事。这个最容易了。只要有你,我还理别的女子做什么?“他的眼神像带了火似得。舞萼不敢看他,正要低头,他却猝不及防的吻过来。情急之间,她一手挡在他的唇上:“不!你的胡子……太扎!” 雷远一怔,摸着满脸胡须呵呵笑起来。 第二天他再来,便换了个模样,满脸浓密的胡须刮得干干净净。舞萼这才看清他本来面目——原来也不过二十多岁年纪,生得异常英俊,浓郁双眉,坚毅下颌,英气逼人。她顿时脸都红了,小声道:“我一直以为你是大叔。” 雷远哭笑不得:“既然认为我是大叔,你还愿意嫁我?” ——答应嫁你不过是缓兵之计。舞萼却不敢这么说,只道:“谁想嫁你?是你逼得。”雷远看她羞态撩人,忍不住上前搂住她,低笑道:“今天没胡子了。”低头就找她的嘴唇。 舞萼忙跳到一边,道:“我想去后山。” 雷远看她眼神望着自己背后游移不定,一回头,却原来是翠儿咬牙切齿怒视着她,心里一笑,上前牵了舞萼的手道:“好,去后山。” 去后山的路上遇到不少人,大概都得了消息,个个都追着叫舞萼“二寨主夫人”。舞萼秀脸粉红躲在雷远身后。雷远却是心花怒放,恨不得满寨的人都知道他要成亲,在寨子里转了一大圈才带着舞萼走到后山。 人烟顿时稀少。雷远吁出一口长气,正要把舞萼搂到身边好好亲热一番,却看她正忙着东张西望,不由问道:“你看什么?” “你说的那条小路,不知道这里能不能看到?” 雷远嘿嘿一笑,指着不远山峦上挂着的一条白练:“看到那个了么?” 舞萼皱起眉头:“那是瀑布。” “小路就藏在瀑布后。”雷远搂住她:“瀑布不断流,你是看不到小路的。” 舞萼心里跳的跟击鼓似得,却故意用很不经意的语气问道:“那瀑布什么时候断流?” “几日不下雨,它就断流了。”雷远把脸贴在她的脸上轻轻摩挲,漫不经心答道。 舞萼从未和人这么亲近,他的细碎胡茬擦过自己的脸颊,顿时整个身子都酥麻了,半天才道:“你……你是不是从前有过很多女子?” 雷远轻笑:“你介意?” ——那么就是说他从前是有很多女子了。 ——是把她也当作这些女人中的一个么?随意亲狎,半点礼数把持都没有! ——怎么忘了,他可是个土匪!土匪哪知道什么礼常廉耻?正是以玷亵女子为乐呢! 舞萼不知道哪里生出一股怒气,忽然推开他走到一边。雷远没料到她这么大反应,连忙走过去解释道:“我其实只有过两个女子,还是从前我做捕快的时候的事。也是露水夫妻,从来都不做数的。后来入了黑风寨,总觉得日子颠沛不定,不是考虑男女之事的时候,所以一直没再有过什么人,直到一眼看到你……” 他看舞萼眼里仿佛有朦胧一层雾气似得,就有些着急,脱口道:“第一眼看到你,我就不是我自己了。我活了二十六年,可从来没有过这样丢了魂的感觉。大哥说我和你不是一路人,要我想清楚。我想,不管是不是一路人,我从来没有遇到过一个女子让我把自己都忘了的;不管她是谁,我要定她了!我信命,我想,我去抢你,结果喜欢上你,这就是我的命!不管前面是苦是乐,就是让我去死,我都认了!” 这番话说得舞萼心惊肉跳,忙掩住雷远的嘴:“你别说了!” ——她从不信命,可是想自己和面前这人,一个是官邸里的千金小姐,一个是深山里的凶悍强盗,本来这缘分二字无从说起,却偏偏要相逢相遇,要有这一出情动。这不是命中注定,又是什么? ——而将来呢?命运又会如何安排? 雷远看她目光飘缈迷茫,展臂紧紧抱住她,道:“我知道你一个官家小姐,嫁给我这么一个莽人是亏待了你。不过,你要相信我,我会尽我全力,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 和他宽厚温暖的怀抱相比,从前的重重冷影遥如隔世,而将来的种种未知也远不可及。舞萼伏在他的怀里,心想,我和你,没有从前,没有将来,有的,只是这一刻! 第六章 突变 第六章 突变雷远送舞萼回到房里,已是掌灯时分。雷远又坐了很久,才恋恋不舍的走了。舞萼托着腮看着劈泼作响的灯花,心想,要等瀑布断流,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凭我这双裹过的脚,只怕走不出百步,怎么能下的山去? ——如果有匹马……? 她跳起来:“马!” “骑马?”第二日雷远听她说要学骑马,两条浓眉便挑了起来:“好好的,怎么忽然要学骑马?” “我呆着也是无事可做。”舞萼故意嘟起嘴来:“我还记得你那日掳我上山的时候问我,会不会骑马?我想,以后跟你在一起,骑马大概是必不可少的,既然如此,我想现在就开始学。到时候,我们可以并驾齐驱,驰游天下,你看如何?” 雷远眼里的柔情恨不得要漫溢出来:“是为了我?” 舞萼避开他的眼神,小声道:“还能为谁?” 雷远兴高采烈抱着她亲了一下,道:“教你骑马的那个人非我莫属。我午后来找你。” 雷远再来的时候,舞萼已经换了一身极淡极浅的水蓝骑装,脚下鹿皮长靴,一头乌发编成一根长辫盘在头顶,利落潇洒,他忍不住上前抱住她,笑道:“没想到你这么穿也挺好看。” 舞萼含羞推开他道:“不早了,快走吧。” 两人手牵手到了马场。雷远牵了一匹灰色小马过来,道:“这是匹小母马,性子温顺,你学骑马最合适。”就要扶着舞萼上马。她的腰肢纤细,在他手里盈盈一握,他便舍不得放手,抱住她不放。 舞萼绯红着脸回过头来:“你干什么?” “亲一下,亲一下我再抱你上马。”雷远凑在她耳边低语。 舞萼瞪圆了眼:“旁边都是人,众目睽睽的,你敢!” 雷远却不管不顾,飞快在她唇上嘬了一下,这才心满意足的把她扶上马去。舞萼觉得整个寨子的人好像都盯着她似得,窘得抬不起头。雷远却只在马下哈哈大笑:“别低着头,抓紧缰绳。” 舞萼按他所说去拿缰绳,身子立时在马上左右摇晃起来,看得雷远在一边伸直双臂急得大叫:“别怕,往这边倒。”舞萼却很倔强,咬紧嘴唇在马上努力保持平衡,慢慢坐稳了。 她有学习骑马的决心,人又胆大,自然学得很快,一个时辰后就能遛着小母马走上几步。雷远骄傲的不行,夸道:“不愧是我雷远的女人!”又怕她累着,没过一会儿又说:“今天就学到这里吧。” 以后每日都学。第五日后,舞萼便指着旁边一匹白色斑点高头大马道:“我要它!” 雷远眯起眼睛笑她:“不要才学会走路就想跑。” 她却不依不饶:“骑小马又不跑又不跳的,没什么意思。”雷远对她百依百顺,思忖自己在身边保护,应该不会出什么差错,便同意了。 换了这么一匹高头大马,上马是第一难事。雷远兴冲冲道:“我抱你上去。”却被舞萼推出老远:“我自己来。”他知她性子外柔内刚,最好还是不要违逆她惹她不快,只好退到一边抱着臂,看她一次又一次费劲往马背上爬去。 这匹马可没有小母马乖顺听话,舞萼一抓紧它的马蹬,它就很不耐烦喷着响鼻往旁边踱开,舞萼急得大叫,马场周围围观的人便和雷远一起哈哈大笑起来。她心里有火,回头恶狠狠瞪了雷远一眼。旁人便笑得更厉害。 “瞧这眼神,二寨主夫人越来越像咱们黑风寨的人了。还是二寨主教导有方。”有人开雷远的玩笑。 雷远还很洋洋得意:“那是,早就对我服服帖帖。”摸着下巴看着不远处纤细的背影,心里说不出的愉悦和心满意足。 舞萼却还拼命在马旁折腾。她一次又一次抓紧马蹬往马背上爬,一次又一次掉了下来。终于最后一次坐到马身上了,还没有来得及坐稳,身下的马微微一耸背,就把她颠了下来,重重摔在地上。 她全身酸痛,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碧蓝的天空横在眼前,好像伸手就可以摸到。 ——娘现在在做什么呢?是不是捧着我的七步摇在哭呢? 一股酸意直冲眼底。她连忙把手覆在眼上——这是干什么——她想,有什么好哭的?我好好的,娘也好好的。等我学会骑马,逃回家,就能见着娘了。 正在竭力把眼泪强忍回去,忽然一人把她打横抱了起来。雷远的声音又是担忧又是焦急:“你没事么?有摔着哪里么?让我好好看看!” ——就是你,害得我和娘分开! 她拿开手,气冲冲道:“还没摔死!”从雷远怀里跳下来。雷远看她摇摇欲坠的样子,连忙伸手扶她。她却不领情,一把把他推开,摇摇晃晃走到马的身边。马不解的瞪了一双眼睛看着她,轻轻喷了两声响鼻。 她摸了摸马背,施尽全身力气抓紧马蹬。第一次,第二次……手脚都在颤抖,全身乏力到几乎虚脱。 全场鸦雀无声。雷远站在她身边小声道:“今日算了,行么?”语气里竟有乞求之意。 她却不看他,手指颤抖的拉紧缰绳,咬紧牙,使出最后的力气爬到了马背上,坐稳。马儿好像知道她的辛苦,再没有乱动。她轻轻抖了两抖缰绳。那马听话的往前迈了两步,重又停住。她不可置信的又抖了两下缰绳,那匹马便又往前稳稳迈了两步,停住。场外忽然一片雷鸣般的欢呼。 她高兴的心里要炸开似得,迫不及待对马下的雷远大叫:“看到了么?我自己……我自己学会了骑马!” 雷远站在她的马边亦步亦趋的紧紧跟着,脸上又是高兴又是骄傲,场外的尖叫全然不管,只凝视着她不放,仿佛天底下就只剩她一个。 这样专注炙热的目光,仿佛带了不可抵挡的魅惑的魔力。舞萼便鬼使神差似得从马上跳了下来,走到他面前。他凝视着她,含笑不语。她羞赧难当,正要跑开,他却忽然伸臂紧紧抱住她的腰肢,附在她耳边小声道:“我的女人!” 这般欣喜痴迷的语气, 这般让人窒息的怀抱——舞萼心里一甜,紧接着,不知为何,忽然觉得酸楚。 舞萼回到房洗了澡,全身酸痛难当,刚在床上躺下,有人推门进来,慌里慌张对刘嫂道:“听说你儿子掉到后山塘子里了。大家都在救呢,你还不快去?”刘嫂顿时慌了神,起身就跑了。 那人却没有跟去,只站在门口对舞萼嘿嘿一笑,阴阳怪气道:“苏小姐。” 舞萼看他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面相陌生,不觉有些警觉,问:“你是谁?” 那人不说话,只从怀里掏了一支东西出来晃了两晃。他手指间,一颗小小珍珠,映着落日余晖,一闪一闪的发亮——正是自己从前戴在头上,又被送回苏府的七步摇! 舞萼脑里轰的一响,只听那人道:“苏大人让我给小姐带句话,小姐千万放宽心,他没有忘记小姐!” “爹!”舞萼心里大叫一声,眼底只觉得一片湿热。那人听到外面有脚步声,又匆匆道:“不过有事求小姐出力!小姐无论如何,装也好,真得也好,要想个办法卧病不起。其他一切,都由苏大人安排。” 舞萼忙问:“我娘……?” 门外脚步声正在逼近。那人匆忙道:“苏夫人一切都好,就是想念小姐的紧。只要小姐按大人吩咐行事,母女团聚,指日可待!”说完,就溜出门去。 脚步声渐近,雷远兴冲冲走进房来,看到舞萼坐在床边一脸煞白,满眼泪水,吓了一跳,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么?” 舞萼急中生智,道:“刚才听说刘嫂的儿子掉到塘子里去了,不知是生是死。所以有些着急。” 雷远松了口气,笑道:“我当你怎么了。”看她只是无措的揪着手指,把她的手拉过来一看,都是缰绳勒出来的道道血痕,心疼道:“今天练得太急,明天不能再练了!” “不!”舞萼脱口道:“不能停,我明日还要练!” 雷远皱眉看着她:“你这是怎么了?这么急着要学会骑马?”他眼珠一转,笑道:“难道是想逃走?” 舞萼心里狂跳,不知如何回答。他却走过来搂住她道:“你逃不了的,你就是逃到天边去,我也能把你找回来!除非我死了……” 仿佛有一支大锤重重击在舞萼心上,钝钝的一痛。她慌忙伸手按住他的嘴唇:“别说这个字!” 雷远把她的手指从唇上拿下握在手中,展眉笑道:“舍不得我死?放心,我命硬得很,不会轻易死的。” 他见她为他担忧,心里便热地跟有团火似得,忍不住凑过来,把脸埋在她脖颈里辗转亲热。她的心思却全然不在他身上,心里只想:“如何能装成重病?若是一般的头痛脑热,只怕他能看出来……爹爹的安排,又是什么?”正犹自出神,颈上一痛,不由惊叫一声。原来是雷远轻咬了她一口。他得意地从她脖颈间抬起头来,笑道:“让你再不专心!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明日还要骑马,你还没有答应我。”她装出一幅娇嗔的样子。 “你啊……”雷远无可奈何叹道:“都依你吧。我真是把你宠得不像话了。寨子里的人都说,看来以后凡事找二夫人就行了,只要她点头,二寨主是不敢不听的。你看看,你还没过门呢,这将来过了门,还不知道他们怎么说!” 舞萼忍不住嘴角一挑。雷远看她笑颜如花,颊上两个梨涡若隐若现,低低道:“谁让老天安排,让我遇到了你呢?真真是我的魔障!”扳过她的脸,迫不及待的吻了下去。 唇舌纠缠间,舞萼昏昏沉沉的想,这样的日子,只怕不会太久了! 第七章 落马 第二日骑马,便比头日顺利的多。舞萼翻身上马,小心拉着缰绳催着马踱了两圈,胆子渐渐大了,对一边护着的雷远道:“我想跑快一些。” 雷远一跃跳上马来,坐在她身后,从她手里拿过缰绳:“先让你找找感觉。”嘴里“呀”了一声,手中缰绳急抖,骏马便放开四蹄,在马场里跑开了。 马背起伏不断,舞萼只觉得头晕目眩,尖叫一声,抓住雷远紧紧不放。雷远拥紧她,在她耳边道:“不用怕,有我。”等了一会儿,看她情绪平复了,才把缰绳塞到舞萼手中:“你来。” 有他在身后,舞萼便壮起胆子拿起缰绳。雷远俯在她耳边教她如何收放缰绳,如何夹腿。她也学得快,很快便像模像样。 有个好的开始,后面便也不会太坏。没过几日,她便可以单独驱马在马场里跑上几圈。雷远也很高兴,道:“这样下去,过不了几日我们就可以一起去后山遛马了。” 果然几日后雷远道:“你现在学得差不多了,明日又是个好天气,我带你去后山骑马。”看她雀跃不已,又道:“不过后日我就要出寨。我走后,你只怕出入没有这么自由。” “你要去哪里?”舞萼心里一急:“怎么你不早告诉我你要出门?” 雷远抱着她亲了一下,笑道:“还不是你那什么八床被子的嫁妆?我再不去置办,你什么时候才能和我成亲?你能等,我可不能等。每日这么对着你,我都要忍出病来了。” 舞萼不谙男女之事,听不懂他话中之意,但听他口气,知道不是好话,脸上一红,把他推出门去。门口站了个伙夫,提着饭篮,看到雷远出来,把头一低。舞萼眼尖,一眼认出此人就是爹爹派来给她送信的人,便问:“你来送饭?进来吧。”看雷远也跟着停住脚步,忙道:“寨主还等着你呢。还不快去?”雷远只好走了。 那人跟着舞萼进到房里,看着她把刘嫂支开,方才压低声音道:“苏大人有句话要问小姐,是不是不想回京城!” 舞萼大惊:“我自然是想回去的。我爹为什么这么问?” “小人给小姐带了话后,大人一直等候回音,可是已经十日,小姐并没有任何举动。是以大人以为小姐并不想离开黑风寨。”那人眼神在舞萼脸上一溜,又把头低下:“不过,也许是小人当时带话时没有说清楚。小姐重病一事,事不宜迟,不能再拖了!” 舞萼心里疑问颇多,正要再问,刘嫂洗好碗筷进来,看到伙夫还在,奇道:“你怎么还没走?”伙夫低头道:“苏小姐说明天想吃点清淡的,我多问了两句姑娘的喜好。这就走了。”提了饭篮,回头意味深长的看了舞萼一眼,就出了门。 舞萼心事重重,随便吃了两口,就睡下了。晚上雷远过来,她也懒懒的有一句没一句的应付过去。雷远以为她舍不得他出门,又是好好亲热抚慰了一番,这才离开。 第二日果然是个好天气。雷远带着舞萼,分乘两匹骏马,上了后山。已是入夏,山间骄阳流淌,蝉声四起。舞萼驱马走在阴处,只听不远处瀑布水流飞泻之声,不绝于耳。大概因为几日没下雨,水流之声比起从前,却是减弱了不少。 ——这瀑布后,藏有一条通往寨外的小路。只有在瀑布断流时,才可看到。 她心里一跳,正要策马过去看个仔细,雷远却拦住她,探身过去,把她从马上抱到自己身前,从后面紧搂住她,吻着她的耳垂,低道:“明日我就走了。想想要有几日不见,很舍不得。” 她心里一颤,偎在他怀里默不作声。他怕她心里难过,忙又道:“不过我会尽快回来见你。我回来后,我们马上就成亲。成亲后,你若不喜欢我做土匪,我就不做。我们离开黑风寨,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盖个房子,开块地,养几个娃娃,男孩像我,女孩像你,一家人其乐融融。你看如何?” ——还能如何?一旦从这黑风寨脱身,两人便是陌路,即使咫尺,也是天涯! 舞萼沉默很久,才颤声道:“如果有人骗你,你恨不恨她?” 雷远奇道:“怎么忽然说起这个?”但看舞萼一双明眸恳切地看着他,便答道:“那要看骗我的人是谁。若是不相识的人骗我倒也罢了,我最不能忍受的,是我喜欢亲近的人骗我。从前我在顺天府作捕快的时候,有个结拜的兄弟,我以为和他是肝胆相照的挚交,可没想到,他竟然后来和别人一起来陷害我。他们设了局,让我以为他性命有危,不顾一切去救他。他却设了重兵,等着拿我。” 舞萼问:“后来呢?” “我突破重围杀了他,结果被官府缉拿,不得已,便入了黑风寨。”雷远淡淡道。 舞萼心惊胆跳,颤声道:“倘若……倘若骗你的人是我呢?你会不会也杀了我?” “说什么傻话?你又不会要我的命。”雷远笑道:“再说,我这条命都是你的,只要你想要,尽管拿去。我怕的,只是你不想。” 他越这么说,舞萼心里越是难过,忽然回身,把脸埋入雷远的衣襟。 这是她第一次对他主动表示亲热。雷远一惊,随即狂喜,一把搂紧她,低头吻着她芳香的发顶。两人都不说话,听着山间不知名的鸟,不停地凄凄鸣叫,叫声响彻万山,直达人的心里。 ——为什么呢?心里这般痛,好像是要生离死别? 舞萼不敢再想,只是把她的脸在他的胸上贴得更紧一些。 不知不觉已近晌午,骄阳似火,即使是山里,也渐渐热浪袭人。雷远策马带着舞萼下山。眼看离黑风寨越来越近,现在再不行事,恐怕就再没有机会。 舞萼哀求雷远:“再带我跑一次马吧。” “这么热……”雷远看她目光殷切,还带着些许凄楚,不忍拒绝,便催起马来。马蹄得得,朝黑风寨冲去。 长风脉脉,将舞萼的秀发吹得雷远满脸都是。雷远痒得厉害,从她腰间腾了一只手出来收拾她的头发。舞萼回过头来,眼神凄迷的看着他。他觉得奇怪,问到:“怎么了?”她摇摇头,嘴角挑动,好像是对着他微微一笑。 猝不及防之间,一切就突然发生。他只觉眼前一花,随即手里一空,她便整个人从马上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听马下重重的“扑”的一响,他仿佛从头到脚一盆冷水浇下,惨呼道:“舞萼!” “苏姑娘坠马了。”消息马上传遍黑风寨:“听说一直昏迷不醒,寨里的郎中不顶事,二寨主去山下接了个郎中来。” 寨主大怒:“是谁让他擅自出寨的?” 雷远的手下连忙解释:“苏姑娘伤得厉害,二寨主别无他法。” “无论如何,也要先问过我!”寨主的脸上阴沉的要滴出水来:“怎么能随随便便从外面带个人进来?” 可是郎中此时已在苏舞萼房里。寨主再大发雷霆,也已太迟。不得已,他令道:“看完病,这个郎中留不得,一定要灭了活口!” 雷远并不知道寨主此时正在发这么大的脾气,他正目不转睛的看着郎中在给舞萼探腕切脉。郎中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高,瘦,脸色青黄,死气沉沉,唯有一双眼睛宝光潋滟,精光四射。他切完脉,摸完骨,站起来对雷远道:“病人肋骨断了两根……” 雷远急道:“这个我们寨子里的郎中早告诉我了,还用你说!我把你从山下接来,是想知道她为什么一直昏迷不醒!” 郎中慢悠悠道:“你别急,等我说完。断了肋骨其实倒不严重,严重的,是她颅内受伤。她昏迷不醒,就是因为这个。我带来的药物有限,治不了,若是把她送到我京城的医馆,兴许还有法子,否则,依我看,过不了三日。” “你是说真的?”雷远大惊:“有这么严重?” 郎中表情极是平静:“若不信我,你可再找高人。”说完拂袖就要走。雷远连忙一把拉住:“先生的话,我当然都是信的。只是我娘子不便下山,你可还有别的法子?” 郎中的目光在他脸上扫过,冷冷道:“别无它法,若不下山,唯有等死。” 雷远看看床上一动不动的舞萼,再看看郎中,踌躇不语。郎中仿佛猜到他的心思,慢条斯理道:“带她下山,你一人做不了主。现在就去找寨主吧,这里有我。” 雷远匆匆出了门,临出门前按郎中吩咐,把房里所有人都赶了出去,只剩郎中一人。他的脚步在门外消失良久,郎中这才低声唤道:“苏小姐,我乃苏大人的人。” 舞萼睫毛轻颤,慢慢睁开双眼,仿佛轻叹般低语:“我知道,我一直在等你!” 郎中愕然:“谁告诉你我会来?” “爹爹的安排,难道不是让我重病被送下山,他即搭救?” 郎中一缕赞许一闪而过:“苏小姐聪颖过人。正如小姐所说,大人已在山下步兵,只等小姐出寨。”看舞萼皱着眉,仿佛忍受着极大的苦楚,柔声道:“肋骨断了两根,是极疼的。苏小姐先忍耐着,咱们很快就能下山。” 舞萼颤声道:“只要能再见到爹娘……”话没说完,只觉胸里像是有把锯子在狠狠拉磨,痛入心扉,忍不住呻吟出声。郎中伸出两指,出手如电,在她身上迅即点了几下,道:“我点了你的几大穴道,这样疼痛会少些。” 舞萼虚弱的一笑:“多谢先生。不知道先生怎么称呼?” 郎中犹豫片刻,道:“我姓范。” “范先生,倘若寨主不同意让我下山,你可有别的法子?” 范先生看她面色担忧焦急,道:“你自不必忧虑。若真是那样,还有二寨主。他决不会坐视不管。” 他没有多说,她却知道他话里的意思,想到刚才雷远对着范先生叫她娘子,脸上不禁一红,忙道:“并不是范先生所想那样。范先生别误会。” 范先生面无表情,道:“我误不误会无妨,只要苏大人不要误会就好。” ——是啊,爹既然在黑风寨安插内线,发生的这许多事情,他必然也是知道的。 ——他会作何想?会不会恼她和土匪厮混,败坏名节?会不会对娘大发雷霆,说她教养不当? ——从前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要回家。可是回家后又能如何?她一个女子,在土匪窝里和野男人耳厮鬓磨两月,名声会好听到哪里去?不说京城里的人如何毁谤,只说家里那几位夫人,谁又会放过她?她并不介意,可是母亲,怎么能受得了被人如此轻侮? 舞萼胸里一口气陡然一沉,忍不住猛咳,只觉得整个胸腔都要裂开似得,疼得撕心裂肺,顿时喉里一甜,嘴里一热,扑的吐出一口血来,一阵天晕地转,便再也不省人事。 第八章 争乱 黑暗中一次又一次炼狱般的折磨。剧痛像滚滚江潮般袭来,又渐渐退去,不多时,重又袭来。 舞萼昏昏沉沉睡着,不知道这样睡了多久,梦中,有一只手在额上发间慢慢摩挲,如此温柔,一如母亲。她喃喃唤道:“娘。” “可好了,终于说话了!”却是雷远欣喜若狂的声音。 ——不想,不想再看见他!正是因为他,我才落得如今这样重伤在身、有家不敢归的境地! 她默默咬牙,紧闭双眼,再不说话。 雷远看她重又昏沉,大为失望。范先生看他面色阴郁,问道:“寨主不肯?” ——岂止是不肯。寨主说:“就是死,也让她死在黑风寨!” 雷远攥着舞萼的手,只是沉默。 范先生眼神流转,道:“有没有别的法子送她下山“别的法子……”雷远踌躇不已:“别的法子倒不是没有。可是路途坎坷,她的伤势,只怕顶不住。”那样的山路,几乎直上直下,她伤成这样,怎么能经得起那样的颠簸? “无论如何,总比等死好!”范先生慢条斯理道。 “不到走投无路,我绝不会走那条路!”雷远斩钉截铁道:“我再去求求寨主。” “还是算了,别为这件事和寨主起了冲突!”范先生淡淡道。 “这可是大事!我娘子快死了,他却坐视不管,他配做我大哥么?”雷远咬牙切齿道:“无论如何,我今天也要把舞萼送下山去他一阵风似得出了房。范先生在房里来回踱步,沉思不已。舞萼睁开眼,急切道:“范先生,我知道那条小路在哪里。” 她三言两语把小路的位置告诉范先生。范先生脸上虽仍是死气沉沉,但两眼却放出精光。他匆匆对舞萼道:“我去去就来!”舞萼只觉眼前一花,范先生便已掠出房去,无影无踪。 黑风寨大厅里十几根牛油大烛全部点亮,一片灯火通明。寨主端坐正位,由诸多手下拱卫。雷远大步流星走了进来,一进门便跪在地上:“求大哥准我送舞萼下山。”跟在他身后进来的几十个从人也呼的跪下一片。 “我不同意!”寨主绷着脸一字一句道:“老二,我从前的话,难道都是白说的?你送她下山,正是顺了这丫头的意了,她不正盼着回家么?说不定山下正有人等着你送她出寨呢!” 雷远愤然:“大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舞萼一心一意等着和我成亲,从来没提过回家的话。你难道怀疑她的病是假的?你若不信,我们可以把郎中叫来,当面问个清楚!” 雷远的手下也道:“我们都是看得清清楚楚地,苏小姐对二寨主深情眷眷,寨主怀疑苏小姐,那是不是也怀疑我们二寨主呢?”寨主的手下立时高声喝道:“这是什么话?寨主从不会白白冤枉谁!”厅里立时吵成一团。 “吵架能救人命么?”门外一人朗声道,应声走进一个中年人,身姿修长挺拔,面色青沉,唯有一双漆黑的双眸,深不见底。他扫视大厅,各人便都觉得被他冷冰冰的目光刺的脸上一痛似得,不由自主往后一缩。 雷远急道:“范先生不在舞萼房里看着,来这里做什么?难道是她有什么事?” 范先生淡淡道:“我呆在她身边也没有用处,何必徒劳站在一边?”对寨主微微躬身,道:“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苏小姐现在性命垂危,寨主宅心仁厚,断不会眼睁睁看她等死。” 寨主连声冷笑:“老二,你这是从哪里请来的郎中?怎么我看这作派,不像个郎中,倒像个官家的人。” 雷远被他口气里的皮里阳秋激得有些恼怒:“你先疑舞萼装病,现在又认为我故意和人串通,到底是什么意思?” 寨主嘿嘿一笑:“你心疼那丫头,想送她下山,找个假医生来唬唬,也不是不可能。” 雷远气的正要开口,范先生却抢在先里道:“寨主多虑了,二寨主若是想送苏姑娘下山,自己找匹马打开寨门冲下山就是,何必费这些周折?” 这句话更是让寨主火上添油,冷笑道:“看看,老二的本事多大,名声远扬到就连外人都知道。这黑风寨里,哪有我这个寨主的位置?” 雷远这才听出端倪。他这几年在寨里名声渐旺,大有超过寨主取其代之的势头。寨主大概心里早对自己不满,便趁着这个机会一起发作出来。他正要开口反驳,可是一想,眼下这情形,最好还是别再顶撞寨主,只好硬生生闭上嘴。 寨主便又道:“我们费了那么大气力把这丫头掳回来,还等着用她换回老三。就这样把她送下山去,我们从前做的,不都是白费了么?老三又怎么办?你就眼睁睁看着他被人弄死?” “大哥,”雷远满脸无可奈何:“舞萼真的伤得很重。这样下去,她会死在黑风寨。” “死就死吧。”寨主忽然暴跳如雷,喝道:“就是拿她的尸身,我也要把老三换回来!” 雷远心里一团火轰的一炸,大声道:“大哥,你何时变得这么心狠?她和你我无冤无仇,我们何必要害她的命?” “我心狠?”寨主连声冷笑:“不是我心狠,是老二你心软!我看你真是昏了头了!我说过多少次,她和我们不是一路人!她爹可是想要我们的命!” “可她并不想要我们的命!”雷远大吼。他的手下看寨主勃然变色,连忙轻轻扯雷远的袖子。雷远却置若罔闻,继续道:“我这就送她回京城,谁也拦不了我!”跳起来,转身就往外走。 “大胆!”寨主一声暴喝。只听身后有人大叫:“二寨主小心!”雷远一偏头,一个茶杯险险擦过耳际,篷的一声在门上摔得粉碎。 寨主仍余怒未消,令道:“把二寨主给我拿下!” “寨主息怒。”二寨主的手下们忙道:“我们二寨主一时气盛,才说了这样不懂道理的话。寨主和二寨主情同手足,千万不要为这么点小事伤了几年来的交情。” “你们倒是会说话!”寨主连声冷笑:“可是这里有你们说话的份么?你们心里敬的是我,还是你们二寨主?”见周围的手下缩手缩脚,没有一个上前把雷远拿下,越发生气,喝道:“你们都要跟他一起反了么?” 雷远心里又是激愤又是悲凉:“自我进黑风寨后我便一直把你当大哥敬重,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反大哥。大哥,我从来没有求过你一次。如果你还当我是你兄弟,你让我送她回京城。至于老三,我会拿自己的命救他回来。” 寨主和他对视,脸上肌肉不断抽搐,眼露凶光道:“把二寨主关起来,跟我好好看着。” “谁敢动一动?”雷远的手下亮出兵器围在雷远身边。气氛顿时剑拔弩张。 寨主看雷远被众人拱卫着铁塔般站在正中,心里又有些畏惧,道:“老二,你若真当我是大哥,会为了一个女人跟我反目?” 雷远死死盯着寨主:“大哥,我不想对你动手,也不会让你为难。但是,我求你,救她一命!” 寨主和他目光僵持良久,才叹道:“让你的人退下。我会安排人送她下山!” 雷远对手下们喝道:“还没听到么?退下去!”手下们对他忠心耿耿,言听计从,听他这么发令,再万般无奈,也只好怏怏站到一边。寨主的手下们便畏怯的围上来,低声道:“二寨主,得罪!”装了个样子,把雷远押出大厅。雷远的手下便都跟着出了厅。 众人散尽,大厅里一片寂静。寨主后背尽湿,全身乏力,不由跌坐在椅上,独自静坐片刻,定下神来,这才茫然抬头环顾四周。本以为大厅里已是空无一人,没想到竟然还有一条身影——范先生静立一边,经此变故,仍是一脸稳沉,看不到半点惊慌失措。寨主越发觉得这人非同一般,喝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范先生轻撩长袍,在大厅里找了一张椅子施施然坐下,道:“寨主好眼力,方才第一眼就看出我其实不是郎中。” 寨主大惊:“你……?”正要开口叫人,范先生止住他道:“寨主人多势众,我只孤身一人。你怕什么呢?我来黑风寨,只是想找个机会私下里见见寨主,顺便送封信。”他从袖里掏了薄薄一张纸出来:“这是三寨主给寨主的一封信。寨主,请。”手指一抖,薄纸便如箭般飞出,与空气相互激荡出声,朝寨主急急刺去。 能把一张小小纸头变成利箭,这可是惊世骇俗的一等武功。寨主看着纸箭带着凌厉之势破风而来,腿脚已经软了,心想,完了,我命休矣。没想到那张纸头却在离寨主几寸的地方忽然失了力道,轻飘飘落入他的手中。他颤抖着手把信纸展开,才读了两行,便面色煞白惊叫:“你……你……” 范先生伸一只雪白的手指轻轻放在唇前:“寨主不要如此性急,先把信看完。我们要说得,多着呢!” 第九章 分离 苏舞萼并不知道因为她黑风寨中此时已经大乱。她正在为去向不明的范先生暗自担忧,他却像鬼魅般无声无息飘进房来。她大喜,问道:“你去了哪里?” “没去哪里,送了一封信。”范先生淡淡道:“等会儿,恐怕要姑娘吃苦了。” 舞萼迷惑不解,但只顺从道:“我听从先生安排。” “马上寨主会带你去见二寨主。”范先生伸手飞指,解开她身上几大穴道:“必得你上演一出苦肉计,这计划才能完满。还请姑娘多包涵。” 穴道一解,排山倒海般的疼痛便袭上全身。舞萼忍不住大叫一声。范先生的眼里闪过几分不忍,迟疑片刻,又伸出手指,把她穴道重又封死,叹道:“还是算了。等会儿姑娘还是装疼吧。记住,越是表现得生不如死,越是成功在望。” 舞萼不懂他说什么,只觉得这人眼神深沉,看不出半点喜怒,不觉隐隐有些害怕。心里正七上八下的时候,寨主从门外走进来,板着脸比划道:“她不过是绑来的人质,凭什么住这么好的房子,还让人伺候着?来人,把她送到牢里去!” 于是一干人等上来把苏舞萼连人带褥抬了就走,径直抬到牢前。黑风寨的大牢是一个两人高十人宽的木笼子。笼子用碗口粗的树干做成,极是坚固。不管多少牢犯,都关在这一个笼子里。笼外有几人把守,算是牢吏。牢吏看又有一人被抬来,连忙打开笼门。来人把苏舞萼连人带褥丢在笼内,转身就走。接着笼门咔嚓一声重重锁上。 舞萼被甩在地上,只觉得胸内一阵巨痛排山倒海袭来,让她头晕目眩。她疼得嘶嘶吸气,正拼命调整呼吸,身后一人扑上来,把她紧紧揉进怀里。她全身瘫软无力,躺在这人怀里,只想被这熟悉的气息如此包围,再也不想挪动半寸。 等胸口的疼痛和涌动的心绪都平息了些,她才道:“怎么你也会在这里?” 雷远把她身子转过来,看她眼窝深陷,嘴唇青紫,恨道:“他答应了我送你下山。他竟然骗我!”又心疼得拂着她的脸:“让你受苦了。” 他脸色疲累憔悴,满脸都是胡茬——昨晚他定是守在自己床边,一夜未眠——舞萼心里一热,伸手去抚他的下巴。他一动也不敢动,柔情渐渐在眼里堆积,良久,才低头把脸贴上她的脖颈,哑着嗓子低道:“我一定要救你出去!” ——出去?是啊,怎么忘了?我现在可是身困樊笼。范先生当初是怎么嘱咐的? ——记住,越是表现得生不如死,越是成功在望舞萼心里一动,低低哼道:“我疼。”在雷远怀里使劲蜷成一团。雷远死死抱住她,感觉她身上一阵阵颤抖,不知为什么,自己也跟着颤成一团。他从来没有这么束手无策过,竟然无能为力到绝望的地步。他抚着舞萼头上涔涔的冷汗,对笼外嘶声道:“我要找寨主!” 不多时,牢吏回来,怯怯道:“二寨主,寨主说他睡下了。二寨主有什么事,等到明天再说。” “张政,你狠!”雷远连声怒喝,把身边够得着的东西一股脑朝牢门砸去。牢吏们没有见过他这样发疯,个个吓得躲到一边。 雷远抱紧怀里的舞萼,看她气若游丝,满脸死灰,不由想起那个春日的下午。 ——他一把挑开轿帘,她灿若桃花的脸庞就倏然出现在眼前。 ——她的目光,就像闪电般骤然击中了他,让他霎那间失魂落魄,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是我的错。”他把脸紧紧贴在她冰凉的脸上,喃喃道:“我不该带你来黑风寨。若是知道会让你受这么多苦,我宁愿我从来没有认识你!” “……雷远……”另一种钝钝的无以复加的痛忽然袭上心头。舞萼伸手将雷远的脖颈抱住,呜咽出声:“我从不后悔!” 胸口封死的穴道此时忽然被汹涌的心潮冲开,撕裂一般的剧痛铺天盖地袭满全身,舞萼不由疼得大叫起来。随着剧痛,思绪渐渐昏沉,耳边雷远急切的呼唤声渐渐远去,而自己的魂魄飘飘荡荡,好似就要脱体而出。却总有一双坚实臂膀,紧紧把她缚住,让她不能离去,也不忍离去。 她喃喃道:“这样死了,也好!” “你不会死!”平日硬朗的汉子这时却在哽咽。 她强撑着最后一点思绪的清明,在他怀里静静道:“我死后,你就忘了我吧。忘得干干净净的,什么都别留下!” “我不会让你死!”他咬牙切齿道:“你的命,是我的!” 四周是诡异的寂静。死亡在不远处静静盘旋。两人在黑暗中用尽全身力气抱紧彼此,恨不得此时、此刻,两人能化成一体,同生,同死,再不分开! “二寨主!”笼外忽然传来几声低低的呼唤。应声出现几十个身影,都是雷远的手下。他们七嘴八舌道:“范先生把什么都跟我们说了。寨主骗你说会送夫人下山,把你诓骗入狱,结果却出尔反尔,我们做兄弟的,个个为二寨主觉得心寒!寨主对你不仁,我们何必对他有义?”群人越说越是激愤,挥扬着手中的兵器,片刻把笼门打个粉碎。 “你们这是要反?”雷远惊怒。 “我们听二寨主的!”手下们分列破碎的笼门两边,垂手而立。 雷远知道,他们等待的,是他是否走出笼门——走出去,便是另一个天地! ——可是寨主救他于危难之间。这几年同生共死患难与共的兄弟情谊,难道就要毁于今日? 众人静静等候。他却仍踌躇不已。只觉胸口一重,低头一看,舞萼面色惨白的依在怀里,眼帘紧闭,已经昏了过去。 范先生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出现在众人身后,目光冷冷与他对视,森然道:“二寨主,你一人坐而待毙倒也罢了,何必还让苏姑娘陪着你一起送死?” ——若是连自己心爱之人的性命都挽救不了,我还是什么堂堂七尺男儿? 雷远抱着舞萼霍然站起来,大步流星走出笼去,朗声道:“从现在起,我就是你们的寨主!” 众人钦佩的看他,爆发出一阵欢呼。 天边一道霹雳,把苍穹劈成两半,电光照亮众人喜悦的脸。紧接着远山里滚来一声巨雷。 随即,是远远传来的汹涌人声。有个手下跌跌撞撞跑来,道:“寨主带了很多人,朝这边来了。” “来得正好!”众人摩拳擦掌,拿出兵器。雷远走到范先生面前,把昏昏沉沉的舞萼递到他怀里:“你先带她回京城。从后山走。瀑布后有条小路,瀑布已断流多日,现在走,正是时候。不过,山路崎岖,会有些艰难,辛苦范先生。” 他又叫过两个手下,道:“把范先生和夫人送回京城去,路上好好照顾着。”抬头看看头顶翻滚的乌云,急促道:“快,若是下起雨来,瀑布续流,就走不了了。” “你不和我们一起走?”两个手下愕然。 “这个时候,我不能把兄弟们丢下!”雷远依依不舍看着范先生臂弯中昏睡的舞萼:“等这里完结了,我会去京城找范先生!”看范先生还站着一动不动,狠狠推他一把:“还不快走?” “后会有期!”范先生眼神流动,抱着舞萼慢慢退后,融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去。 第十章 突袭 舞萼正在做梦。梦里她回到孩提时候,一个人在雨后的花园内玩耍。时时有微微晨风吹过 ,头顶便有树叶上的水珠跌下,稀稀疏疏落在发间眉梢。娘从树后转了出来,拿了帕子给她擦着头上的水珠,笑容温润亲蔼。 “娘。”她迷迷糊糊道:“我这是回家了么?” 没有回答。冰凉的水珠仍不断滴落。她思绪一阵清明,便醒了过来。 她正躺在冰凉的地上。夜幕如墨,铺满天地之间。雨水,正从天上稀疏坠下。眼前,是范先生死气沉沉的一张脸。他正伸手擦去她额上的雨水,看她睁开眼,道:“再忍一会儿,我们马上就要下山。”忙着在她身上缠上布绳,看她不解的看着他,解释道:“山路太陡,等会下山,要把你捆在背上。” 舞萼转头看看四周。她正躺在黑风寨的后山的瀑布边。已有多日没有下雨,瀑布早已断流,是以一点水声也听不见,空气中却还有些许腥湿的水气。 而身后,黑风寨里,浓烟滚滚,杀声震耳欲聋,仿佛人间地狱。 ——雷远呢?他怎么会让自己一人下山而去?他是不是还在黑风寨?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她急切问道。 无人回答她。范先生和其他二人面色肃穆,忙个不停,不时抬头看看天上的雨点,手脚更快。 此时一道闪电忽得划破长空。一人忽指着山涧讶道:“那是什么?” 又是一道闪电,忽喇喇照亮山峦。只见有一条黑色人线,贴着山壁的小路一直蜿蜒向上,来得极快,仿佛是黑夜中出行的山鬼,眼看着便悄无声息已到崖边。 范先生抱起舞萼悄无声息潜到巨石后,摆摆手,其他两人马上会意,跟着在巨石后伏下身来。四人屏息等待。不多时,一人的头顶从山边冒出。 那人爬上崖来,四处打量一番,见空寂无人,迅速从身上解下长绳,一端系在崖边的大树上,轻轻撮唇打了一个嘘哨,把另一端丢下崖去。崖底也遥遥传来一声嘘哨,仿佛一应一答。那人会意,将背上雪亮长刀拔出,守在系了长绳的树边,静静等待。 很快,又一人的头顶从山边冒出。这人俯下身伸出手去,帮助那人爬上山来。接着,又是一个。 一道闪电在天穹上划过。雪白的电光把这三人照得透亮。他们都着一身黑色夜行衣,面相着实陌生。 “这不是我们黑风寨的人!”和范先生守在巨石后的两个土匪惊跳起来,大喝道:“什么人?” 刚爬上崖的三人吃了一惊,转身看着巨石后忽然现身的两人,互相对看一眼,不发一言,拔了长刀就朝这两土匪砍去。这两土匪也拔了刀,五人顿时斗成一团。这两土匪平日跟着雷远学了些刀法,招式上显见胜那三人一筹。那三人立时落了下风,只是勉强应付,十分吃力。可就在他们纠缠打斗中,崖边不断有人翻上来,片刻间就又上来五人,马上围上,朝两土匪呼呼攻去。两土匪顿处劣势。 范先生见这架势,从巨石后缓缓站起。 “范先生。”两土匪急道:“你不要管我们,速带夫人先走!” 和土匪缠斗的几人这时也看到了范先生。几人互视一眼,忽然收住招式,抱拳蹲下,呼道:“侯爷!” 这一声称呼,不仅让土匪们大惊失色,就连舞萼也惊叫出声。范先生表情仍然一片冷淡,负手在后,长身玉立,淡淡问道:“苏大人呢?” “苏大人在山下,只等兵士尽数上山,即发令攻寨。”几人回道。 “我们上当了!”土匪们惊呼:“你原来是官府的人!”话音未落,一人已挺刀朝苏先生糅身攻上,另一人往后撤身疾奔,要回寨里报信。 “找死!”范先生一声冷哼,伸出两只手指,捏住袭来的刀锋,啪的一声,竟然把刀尖齐齐捏断!他随意回手一掷,那刀尖便插入来袭之人的左胸。那人一声惨叫,轰然倒地。 此时逃跑那人已跑到巨石后,听到后面动静不对,知道遇到高手,心意急转,在地上就地一滚,滚到地上躺着的舞萼身边,伸手如电,捏住她的咽喉,神情狰狞道:“谁敢过来,我要她的命!” 范先生毫不动容,表情漠然道:“好大的口气。我在这里,你想要谁的命呢?”伸出手来,从地上捡起一根断枝,拿在眼前看了看,叹道:“好好的一支细竹,却要沾染上这等肮脏的血,可惜,可惜!”手指轻轻一弹,那竹枝便破风而去,尖啸出声,去势无比凌厉。那土匪还在发怔,竹枝便正正插入他的两眼正中,深入头骨。污血从他身上迸溅出来,洒的舞萼满脸都是。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土匪已轰然倒在她身上,一动不动,一双没有任何生气的眼睛,直勾勾瞪着她,死状着实可怖。 她再也忍不住,尖声惊叫起来。 范先生抢上前去,推开土匪的尸首,道:“让小姐受惊!”她却还是不住发抖,连连惊叫:“你别过来!”目光极是惊恐。他俯下身去,伸手捏住她的臂膀,语气严厉低声道:“苏小姐,你想惊动更多的山贼么?”舞萼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倏然止声。 旁边的兵士们围了上来:“侯爷,苏大人还在山下等候您的号令。” “告诉苏大人,山上一切尽在掌握之中!”范先生站起身来,伸手从脸上扯下一张细膜,随手一掷,那张细膜便顺着风落入悬崖。 又是一道闪电。那忽然站在闪电下的人,身姿修长挺拔,眉目间俊色逼人,雪白的闪电,更衬得他脸色晶莹,漆黑的双眸宝光潋滟,深不见底。他站在风里,衣袖飘飘洒洒,体态潇洒脱俗,仿佛天神乘风而至! 舞萼脑里忽然灵光一闪,脱口低呼:“你是静安侯!” 那人一愕,随即微微颌首:“正是。” 此时兵士们已皆数爬上崖来,在疾风细雨中默默整队,等待静安侯下令。此时,身后的黑风寨已是一片火光冲天。 “寨内此时正在内乱,怎么还能抵御外敌?”静安侯嘴角挂上一丝冷笑。他转身面对兵士,在劈头盖脸的狂风中下令:“我们苦等多日,就是为了今夜!传我号令,黑风寨内人等,不论男女老幼,格杀勿论,一个不留!” “不!”舞萼挣扎着要从地上爬起来,颤声道:“你……你不能……” 静安侯淡漠得看着她,道:“苏小姐,你爹还在山下等候,是时候下山了。”挥挥手,便有两个兵士上前捏住她的手臂。静安侯喝道:“力气小些。苏小姐重伤在身,要小心的送下山去。” 兵士们连忙小心翼翼的抬起舞萼。舞萼却只是死死瞪着静安侯,不住惨呼:“你不能!” “走吧!你爹娘都正等着你呢!”静安侯毫不留恋的回身,脚步轻健走开,很快和众兵士融于一片黑暗之中。 “雷远!”舞萼拼尽全身力气对着黑风寨方向大喊一声,只觉胸口撕裂般的剧痛,再也忍不住,捂住胸口连吐几口鲜血,颓然晕死过去。 第十一章 回家 舞萼只觉身子飘飘荡荡,在一片黑寂中穿行。耳边,忽而是女子嘤嘤哭泣,忽而是雷远的连声惨叫。这两种声音仿佛两股强力,左右拉扯着她。她拼命挣扎,不知过了多久,身子忽然一坠,人一个激灵,便醒了过来。 眼前,是娘一双通红的眼眸:“萼儿,你可醒了!” 这么些日子没见,娘瘦多了。她又是欣喜,又是心酸,拉住苏夫人的手,放声大哭起来。苏夫人也抱着她呜咽:“我的儿啊,你可终于回来了!” ——我回来了!那么……苏夫人大惊失色,捂住她的嘴:“你好不容易才逃出来,还想着那个魔窟干什么?别再提了!”捧了她的脸,心疼道:“看看,都瘦成这样。流了那么多血,可得好好补补。” 母女俩正絮絮的说话,仆人在一边道:“老爷来了。”话音未落,苏哲便大步流星走进房来。他五十多岁,常绷着脸,浑身上下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舞萼从小便怕他,看他面色肃穆进来,吓得往后微微缩了缩,低声叫道:“爹。” 苏哲“嗯”了一声,沉声训道:“都这么大了,怎么还是不懂事?只让你装病,谁让你真的去坠马?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你让我跟你娘如何交代?让爹娘为你日夜担惊受怕,你就是这样为人子女?” 舞萼没想到自己历尽艰险回到家,身受重伤,爹不仅半句关怀都没有,反而劈头盖脸就是这样一番斥责,心里着实委屈,眼眶一红,就要滴下泪来。苏哲却像没看见似的,对从人道:“小姐受了重伤,你们要好好服侍。谁让她下了床,我打断谁的腿!”看从人们都战战兢兢得应了,转身就要往外走。舞萼忽然叫住他:“爹爹,我想问你……” 苏哲并不回头,厉声打断她道:“你只养你的病!别的都不要想,也不要问!”脚步噔噔出了房。 苏哲回到书房,静安侯已在等候,两人互相行礼寒暄,这才落座。静安侯道:“我才从宫里过来。皇上对这次黑风寨剿匪的结果非常满意,对苏大人赞许有嘉。” “都是侯爷的功劳。”苏哲忙道:“若不是侯爷乔装冒险潜入黑风寨,离间黑风寨两位寨主引起内讧,我们这次剿匪怎会有如此顺利?侯爷如此年轻,却有这样的勇气和本领,让苏某着实钦佩。” “苏大人可真是折杀我了。”静安侯忙谦逊道:“为皇上做事,臣等都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他呷了口清茶,问道:“苏小姐的伤势如何?” 他看似问得漫不经心,苏哲却听出一丝忧虑,心里一动,道:“郎中说肋骨断了两根,要卧床静养。我刚才去看过,她还没有醒过来,否则,定要让她亲自拜谢侯爷救命之恩。” ——仿佛又看到了她苍白的脸,透明的唇,合着眼如一座玉雕般静静昏睡——静安侯的眉梢不易察觉的一挑,心里某个地方忽然隐隐一紧——他却面色淡然道:“她不用谢我,该我谢苏小姐才是。这次若是没有苏小姐,我也不会知道那条通往寨里的小路。” 他继续道:“我已把苏小姐的功绩奏明太后和皇上,他们对苏小姐都甚是赞许。换了别人,在那样的魔窟呆上一日便吓了半条命去,做不到她这般冷静沉着。太后赞她智勇,明日会派太医来府上亲为苏小姐治病。不管需要什么,苏大人尽管开口,宫里自会送来。” ——这个侯爷,为什么对舞萼这般优待?——苏哲心里更是疑惑重重,脸上却不表露,只是连连磕头:“谢太后!等小女伤势好转,定亲自去宫里给太后皇上请安答谢。” 静安侯静静的笑着:“这个苏大人不必着急,让苏小姐好好养病,莫辜负了太后皇上眷眷隆恩,才是正理。”又呷了一口茶,忽然凑近苏哲,压低声音道:“好事先说完了,接下来,咱们说不好的事儿。” 苏哲忙正色道:“全听侯爷教诲!” “我们这次虽歼灭黑风寨首领,但还有一位二寨主却带着余党逃脱了。皇上的意思,自然是要尽早将所有余党捉拿归案。这位二寨主原是顺天府的捕快,武功高强,茫茫人海中,捕他并非易事。若我们没有杀死黑风寨三寨主,还可以做个圈套,诱他入瓮。可是现在,我们别无他法,”静安侯的声调波澜不惊:“只能从苏小姐身上着手!” 苏哲大惊:“侯爷的意思是?” “大人也听过黑风寨内线的细报,为了苏小姐的声誉,我们何必明说?”静安侯看他一眼,目光如炬:“我们可以拿苏小姐做饵,诱他前来——他一定会来!” 苏哲当然知道他言下之意,顿时满身冷汗:“小女和那山贼并无任何私情,这里面只怕有些误会!”他迟疑片刻,又问道:“这黑风寨里的事……还有多少人知晓?” 静安侯温言细语道:“大人只管放心,黑风寨内线的密信只有你我二人看过。而那个内线我也已经处理掉了。世上再没有别人知道黑风寨里的事情。就连皇上,我也是只字未提。” ——这静安侯和自己交情平平,为何如此鼎力相助?——苏哲心里已经开始隐隐不安,嘴上却不住道谢:“侯爷对我们苏家的照顾和恩情,我苏某牢记在心,来日定当涌泉相报。” 静安侯摆摆手:“不用说这些客套话。我们言归正传。苏小姐要卧床养病,不能挪出苏府,所以我会派重兵在贵府内驻扎,多有烦扰,还请苏大人见谅。” 苏哲道:“只要能尽快捉拿贼党,苏某凡事都听侯爷安排。” “还有一件事烦请苏大人,我这些日子也要住在苏府,请苏大人在苏小姐附近为我布置一间房。”他看苏哲惊讶的目光投了过来,不动声色解释道:“是为了兵员调度安排的方便。房子不用太奢华,能住人就好。” 苏哲露出受宠若惊的样子:“侯爷在我府下榻,是我们苏府的荣幸。” 静安侯面容不为所动,道:“那么今晚我就会在苏府住下了。”起身告辞。 苏哲回到内室,坐立不安,又踱到舞萼房里。舞萼刚服了药,正沉沉睡着。苏夫人看老爷面容沉郁,忙问道:“出了什么事了么?” 苏哲不答,在床边站着静静看着舞萼出了半天神,才叹道:“为什么会是他?” 苏夫人不解:“是谁?” 苏哲低声道:“我看侯爷对舞萼好像动了心思。” 夫人大喜过望:“侯爷喜欢舞萼?阿弥陀佛,我在菩萨面前上的香可真是灵了。” 苏哲面色却很不好看:“你啊,什么都不知道。被侯爷看上,不是好事!”看苏夫人满脸疑惑不解,解释道:“侯爷这人心高气傲,又是皇上身边说得上话的人,朝里没几个人被他放在眼里,也没人敢违逆他的意思。世上只有别人捧着他,没有他捧着别人的。而舞萼的性子你我都知道,从来都是吃软不吃硬。要她喜欢上一个人,那人必须要哄着她,捧着她,时时把她放在心尖尖上。 你说他们俩在一起,合适么?” 他重重叹口气,又道:“这些也都罢了,最要命的是,侯爷身后有个人。这个人,我们惹不起!”他指着皇城的方向,低低道:“是景阳公主。满朝上下都知道她喜欢侯爷,只怕皇上太后也都知道。赐婚只是迟早的事。我估摸着,侯爷自己也知道,要不然怎么从前说要和我家联姻,后来也没有再提?你说,若是侯爷喜欢上我们家舞萼,公主怎么会善罢甘休?她会要舞萼的命啊!” 夫人听得愁眉苦脸,急道:“那可怎么办?” “只希望我的感觉是错的。但也要防患于未然,我得赶快给舞萼找门亲事。可是她闹了这么大件事儿出来,京城里有头脸的人家大概对我们都避之不及。夫人,若是我给舞萼找个平常的夫家,你可别怪我。” 夫人哽咽着摇头:“我不怪你,你也是为了她好。” 苏哲望着沉睡的女儿,叹道:“这么多孩子里,我最喜欢的是她,最担心的也是她,这些年严加管教着,就是怕不小心疏忽了,她出了什么事,伤了自己。千防万防,没想到最后还是出了事。不过总算是有惊无险,她平安无事的回来了。现在我可是别无所求,只要她找个良婿,也不要什么大富大贵,只要是个殷实人家,对她全心全意,一生平安和美,我就知足了。” 第十二章 真相 一晃已过了半月,舞萼的伤势经得细心调养,慢慢好转,渐渐能起床走上几步。她吵着要出门遛遛,苏夫人却总是不让她出门——苏哲嘱咐过,侯爷就住在附近,决不能让他见到舞萼。舞萼并不知道静安侯住在府里,更不知道她身边密屯重兵,她每日只在想,黑风寨最后到底怎么了?可是所有人都守口如瓶,没有人告诉她答案。 她于是问苏夫人:“我那套水绿衫子呢?”看苏夫人很诧异,提醒道:“就是我被……被掳那天穿的那套。” 苏夫人道:“你回来时,身上穿的是从那里出来的破衣服,那套衫子应该是留在那个魔窟里了。” 舞萼便对苏夫人撒娇:“我最喜欢那套衫子了。你能不能跟爹说说,让他在那里找找,看能不能找回来。” 苏夫人没有看出这是个圈套,不以为然道:“咳,整座山都被烧光了,连只鸟都没留下,还找什么呢?你若是真喜欢那衫子,再做一套就是了。” 尽管已有预感,舞萼心里还是狠狠一沉。她颤声道:“那……人呢?也都死了么?” 苏夫人这才察觉到失言:“啊呀呀你这孩子,叫你不要再想着那里了,你怎么总不听呢?都过去了,知道么?都过去了。忘了吧,好孩子,把什么都忘了!” ——能忘了么?那么热烈的拥抱,那么痴狂的亲吻,能说忘,就忘了么? 夜已深,苏夫人回房,留舞萼一人在房里休息。她躺在床上怔怔出神。窗外月色正好,溶溶在床前洒了一片。她不由想起曾经也有这么一个夜晚,她站在门内,他站在门外,隔着一庭月色,遥遥相望。 ——夜色依旧,月色依旧,可是人呢?还会有一个他站在庭院里,用那样让人窒息的目光看着她么? 庭院空寂,只有虫声啾啾;月色如水,遍洒庭中,一片清冷。 ——你……你是不是已经不在这世上了呢? 她的心忽然疼得无法呼吸,只好慢慢扶着廊柱,在廊栏上坐下。 “我心随月光,写君庭中央。”她随口吟道,正要吟完,忽然怔住了。铺满溶溶月色的庭院里,不知何时映出一条黑影。 ——是他!他来了! 她颤声问道:“是谁在那里?” 那人并不应声。只听枝叶窸簌作响,从芍药丛边慢慢走出一个人来,身材颀长,容颜如冰雪般晶莹脱俗。 舞萼又是失望又是震惊:“侯爷?” 舞萼对这人说不出的反感,反唇相讥道:“这里是我家,我是主人你是客,倒该我来问,这么晚了,侯爷为什么还一人在外徘徊?” 她本以为自己这样不客气,静安侯至少会有些生气,没想到他却只淡淡道:“苏小姐是病人,我却不是;病人要多休息,我却不用。” 舞萼冷哼:“我知道,不用你来装好人!” 舞萼看他脸色淡然,一幅不为所知的样子,心里不由恨意上袭,低喝道:“你利用我!你骗我告诉你进入黑风寨的密道,你让我挑拨雷远造反,结果鹬蚌相争,你这个渔翁偷偷摸摸从后袭来杀个干净!你真心狠,黑风寨内人等,不论男女老幼,格杀勿论,一个不留!你只想着在皇上面前立功,只想着受赏晋爵,杀了那么多人,你这个凶手,迟早会有报应!”说到最后,再无法控制自己,已是嘶声怒吼。 静安侯却没有动怒,只是静静听完,语调平缓道:“苏小姐果然聪颖过人,只凭自己便猜出事情的发展安排。不过,第一,我并没有逼你,是你主动告诉我密道在哪里;第二,血洗黑风寨、不留活口是皇上的意思。眼下民乱四起,皇上这是要杀鸡骇猴。我只不过是命令的执行者。你以为我……”他忽然停住,抬头看着月色,叹道:“权位越高,责任越大,也越是身不由己!不身在其位,就不知道那高处不胜寒的滋味。” 舞萼看他脸色落寞,不由道:“你是在……说你……?” “不!”静安侯忽然打断她不让她说下去:“我只是胡乱感慨,没有说任何人。”他看看舞萼,又静静开口:“黑风寨内讧的苗头其实在你入寨前就有了,只是你不知道。实话跟你说了吧,他们的三寨主早就告诉我,寨主想招安归顺官府,但二寨主却一直不肯。两人意见相左,寨主便起心要推掉二寨主,但忌惮他的声望和本领,不敢妄动,只是苦等机会。这个时候,你出现了。寨主看出你对雷远至关重要,于是处心积虑要利用你激雷远和他反目,这样他可以以清除内叛之名堂而皇之将雷远除掉。没想到雷远这人重情重义,沦落到锒铛入狱命在旦夕还拼命隐忍。寨主为了激他,把你和雷远关在一起。果然是英雄难过美人关,雷远真的就反了。整件事里,真正起了关键作用的,是你!况且,若不是你想逃出来,装成重伤,我如何能潜入黑风寨?这么说起来,黑风寨的惨剧,你也有部分责任。” 舞萼心头大乱,无言以对,只听静安侯轻笑道:“既然这样,若是有什么报应,你大抵也逃不过去!” “你!”舞萼气得挺身站起,胸里一阵气血翻涌,顿时疼彻心扉,不由抽了一口凉气。静安侯好像察觉了似得,朝她走近几步,迟疑问道:“……你……可还好?” “你跟我走开!”舞萼一手捂着胸,一手指着院外。静安侯却仿佛没有听见似得,又朝她走近两步,离她只有几步之遥。她已能闻到他身上缥缈的淡香,不由又急又气:“你别过来!” “有刺客,有刺客!”院外忽然传来几声惊呼。静安侯抬起头来,对院外问道:“刺客在哪里?”院外屯扎的兵士回道:“是苏小姐的绣楼。” ——这是静安侯的主意。舞萼伤势稍有好转的时候他便安排她搬出绣楼,在后院给她找了一处僻静的小院住下,然后在绣楼屯重兵,只等雷远找来。 “果然来了!”静安侯一声冷笑,正要拔腿离去,忽又站住,低声道:“得罪!”把舞萼一把横抱起来,不管她如何惊呼挣扎,急步走进房去,把她放在床上,这才身形一闪,飘出房去,片刻就不见踪影。 ——这人真是奇怪! 房里被吵醒的丫环们个个睡眼惺忪的爬起来,看舞萼面色怔然得坐在床边,问她:“小姐还没睡么?外面怎么这么吵?” “听说是有刺客!”舞萼答道,忽然心里一个激灵:“刺客?会不会是……是他?” “刺客?”丫环们有些害怕,正缩成一团,忽然觉得背后一阵凉风,还没来得及回头,脖子上便被人重重一击,软软倒下。一个人从黑暗中慢慢走出来,站在满脸震惊的舞萼面前。月光透过窗棂,照着他黝黑瘦削的脸。 “你……你……”舞萼只觉得心都不跳了:“是你!” 雷远的目光就像月色一样冰冷:“是我!” “你没死。”舞萼的心这时又开始跳动了,而且越跳越快,仿佛就要跳出腔子似得。她却浑然不觉,只是喃喃重复道:“你没死!” 雷远的声调却像浸着寒冰:“我没死,你是不是很失望?”他一步一步走到舞萼面前,伸出右手来,慢慢放在舞萼的脖子上。 “雷远……”舞萼轻唤着他的名字:“我这是在做梦么?” 他的手正围住她的脖子——是这么熟悉的体温——她不由闭上眼睛,喃喃道:“我等了你这么多日,你怎么才来?” “等我来,是想把我交给官府么?!”雷远忽然收紧他的右手:“原来是你和官府内外勾结,才让我黑风寨落了个血洗的下场!我们黑风寨一百七十二号人,只逃出区区二十,其他的,不是死在官兵刀下,就是葬身火海!今天,我要你为这一百五十个冤魂偿命!” ——大火在身后熊熊燃烧。黑风寨人不绝的惨呼声在空中回荡。他浑身是血躺在山下的草地上,泪流满面,只听见一个声音在尖啸:报仇! ——报仇不是一日之功。他想先来看她是否平安,再去追查仇人。没想到,他却听到她和那个侯爷的对答。更没想到,他恨之入骨的仇人,竟然是她! ——他为她神魂颠倒,他为她彻夜难眠,他为她耽心竭虑,她却在做什么呢?不动声色的观察,不动声色的筹划,不动声色的欺骗,不动声色的置他、置一百五十号无辜的人于死地! ——我这条命都是你的,只要你想要,尽管拿去。可你为什么,还要所有黑风寨的人的命? 每多想一点,他心里的憎恨就增加一分。他用满是血丝的眼睛盯着她,手背上的青筋随着颤抖节节暴起。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用尽全身力气收紧右手。 舞萼在他越收越紧的手中渐渐全身无力,脸涨得通红,只有双目仍十分清醒,无助凄楚的望着面前这张凶神恶煞的脸。 ——若是有什么报应,你也逃不过去! ——没错,我的报应,它来了! 两颗豆大的泪珠盈在她的眶中,终于徐徐滚落,在她那光洁的脸颊上停了一停,便齐齐坠在他的手上他全身的血液正汹涌奔上脑中,手上突如其来的湿热仿佛带了电流般串遍全身,心头重重一麻,让他浑身一悸。 他忽然放开了手。 杀意犹在体内翻江倒海,可他却全身无力瘫坐下来,看她倒在床上不住剧咳。她一边拼命喘息,一边向他伸出手去:“雷远……” 他全身忍不住颤抖不已,大吼一声,飞身掠出窗外,再不见踪影。 房里重又静了下来。月光依然凉润,树影仍旧婆娑。天地间还是那么安逸祥和。 ——可是,一切都已不同,从前,不复再现! 纤弱的少女伏在地上,痛哭失声。 第十三章 明意 静安侯飞奔到绣楼,只见遍处都是官兵,苏哲带头,人人手里拿着火把,照的整个绣楼一片通明。整个绣楼却是悄无声息,只有纱帘在风中飞卷。 “刺客在里面?”他沉声问道。 有人答道:“我们看到一个黑影飞进去,于是便把这里围了起来,一直等到现在,没看到人出来,所以那刺客应该还在里面!” “糟糕!” 静安侯心头一紧,惊呼道:“上当了!”飞身便往回奔去。苏哲连忙紧随其后。 舞萼的房门紧闭,里面一片漆黑。整个小院寂然无声,静到可以听见自己急如鼓点的心跳。静安侯站在门口高声道:“苏小姐,你可安好?” 房里无声无息。 苏哲也叫了两声,房里还是没有动静。他正要迈步进去,只觉身边静安侯身形一闪,忙伸手去拉,却拉了个空,心里一紧,脱口叫道:“侯爷,那是小女的闺房!” ——来不及了。静安侯已经一掌把房门震飞,飞掠入了房内。 此时乌云遮月,房里一片漆黑。静安侯听到细微的呼吸声从不远处传来,不由警觉,全身运气,提起手掌。这时,皎洁的月光从云彩后重又透出,照在房里。 床前,舞萼披头散发俯卧在地上,脸朝下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他心里一阵慌乱,抢到她身边抱起她,把她翻转过来。下一秒,他便和她一双盈满泪水的双眼对视。月光照着她的脸,一切——泪水,和她的脸庞——都是晶莹剔透的令人心碎。 他忍不住伸手去拭她脸上的泪水,眼神一转,忽然看到她雪白的颈上清清楚楚印着几条鲜红的手印,心里一沉,急问:“是他?”她却只是怔怔的望着他,一言不发。 ——一定是他!他竟然在自己眼皮之下,从容的来,从容的把她伤成这样,然后从容的离去! 一向冷静淡定的静安侯忽然暴跳起来,对舞萼喝道:“他都干了什么?”她却还是神情木然,好像思绪正飘荡在别处。 苏哲也奔了进来,看到静安侯怀里的舞萼,大吃一惊,慌不迭把她从静安侯手中抢过,这时才看到舞萼的伤势,忍不住惊叫一声,双手颤抖着把舞萼抱上床,忽然回身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道:“侯爷,小女今日侥幸逃脱一死,下次恐怕再没有这么幸运。我求侯爷,要抓那个雷远,悬赏也好,张榜捉拿也好,不管用什么法子,请不要再把她牵连进来。” “这次是我疏忽,不会再有下次。”静安侯的眼光冷冷扫了过来:“他会再来的!等他再来,我定会要他的命!”语气里带着凛冽的杀气。苏哲不禁打了个冷战。 “他不会再来了!”忽然床上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舞萼面无表情看着床顶,仿佛梦吃般低语:“在他心里,我已经死了!他不会再来了!” 静安侯注视着她发了半天怔,忽然微笑起来:“是么?我倒不信。他一定还会再来。”也不理苏哲,大步流星出门而去。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便是风平浪静。果然如舞萼所说,雷远再没有在苏府出现。朝廷在民间花大力气追捕也是无果,这个人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似的,踪迹全无。与此同时,舞萼也逐渐痊愈。 说是痊愈,也只是伤势。她的精神却是大不如前。她常常怔怔的望着窗外出神,一坐就是半日。府里府外数不清的闲言碎语传到她耳里,她也只是静静听着,脸上看不出一点喜怒,整个人就像一尊石佛,再也没有从前的跳脱飞扬。 而这时,苏哲也已给她在京城里找了几家候选的夫婿。苏夫人便来探她的口气:“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有了你了。女子大了,总是要嫁的。” 她的脸色就像身上的素色青衫一样淡然:“舞萼全听爹娘安排。” 既是这样,真是皆大欢喜。苏哲在候选的几家中细细挑选,看中了一家绸缎庄的少爷。绸缎庄没有想到能和京城的望族联姻,喜出望外,第二日便送来聘礼。其中十六担上等绸缎没有地方放置,只好暂时放在前庭。本来是想趁静安侯来之前运入后院,没想到他这日却来得早,看到堆得满登登的前庭,问道:“这是什么?” 苏哲见他紧绷着脸,天神般俊朗的面庞隐隐透出怒气,心里有些害怕,回道:“这是小女的聘礼。”他故意不说舞萼的名字,也暗自希望他不要问起。 静安侯却像知晓他的心思似的,冷冷问道:“哪一个?” “呃……”苏哲小心翼翼道:“是舞萼。” 静安侯却没有多少反应,面无表情道:“雷远尚未捉拿归案,她还没有脱了干系,谁允她成亲?” 苏哲被他口气中的跋扈惹得有些恼怒:“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天下常理。我做父亲的嫁女儿,也不对么?” 静安侯哼道:“我怎么觉得你不是诚心嫁女儿,倒像是把手里烫手的山芋丢给别人?”不容苏哲开口反驳,又道:“苏大人你且听好,你女儿何时嫁人,嫁给谁,现在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皇上还等着我们尽快把重犯雷远捉拿归案。你若是一意孤行,误了大事,别怪我没有警告在先!”一转身出门而去。 当日下午绸缎庄的老板就亲自登门造访,说尽借口,只是要收回聘礼。苏哲知道这定是静安侯在后耍了手段,心头再怒,也是无可奈何,客客气气退了聘礼,从此心里再不敢作嫁女的打算。 “躲不过去啊!”他对苏夫人哀叹:“这是舞萼的命!” 没想到这场退婚的闹剧很快在京城传开,最后竟连皇上也知道了。他正和静安侯在御花园下棋,忽然大笑:“你到底想干什么?” 静安侯雪白的手指间正夹着一枚汉玉黑子沉思,听皇上这么问,便随意答道:“臣正在想如何做个眼,吃掉皇上这一片棋。” “不是说这个,”皇上伸手把棋盘拂乱:“我是说苏御史的女儿。” 静安侯有些局促的放下棋子:“皇上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皇上看着从小玩大的伴读,笑道:“你是非要朕亲口说出来么?自从黑风寨归来,你便常在朕面前提她的功绩,就是暗示我给她赏赐,老实说,是不是从那时起就开始盘算?不要别人嫁人,是在为你自己打算吧?” 静安侯的脸上忽然绯红:“皇上明察秋毫。” “你那点心思,怎么能逃过我的法眼?”皇上曲指在静安侯的额上轻轻弹了一记。 静安侯静静地笑了:“皇上既然知道,为什么不早为臣打算,却要臣现在去背个强夺人妻的恶名?” “还不是因为景阳!”皇上叹了口气:“我怎么敢开口?我若是开了口,她定会闹得这里鸡犬不宁。”他苦着脸道:“你知道,从小我就怕她……你笑什么,你不也是?” “在说怕谁?”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身后忽然传来一个银铃般的声音。两个男人一怔,微微缩缩脖子。皇上对树丛后忽然现身的明艳少女强笑道:“在说那个苏御史的女儿,能降伏凶神恶煞的山贼,真是可畏。” “怎么又在说她?不许再说!”景阳公主拧起眉,看到一边垂手而立的静安侯,重又展颜笑道:“静渊你怎么这些天都不来宫里找我?” 静安侯敛眉垂目,一脸肃然正色:“回公主,臣现在正忙着捉拿重犯,是以没有入宫给公主请安。” 公主重又拧起眉来:“你刚才还和皇兄有说有笑,怎么见到我就是这样一幅唯唯诺诺的样子。真是讨厌,我说过多少次了,咱们还像小时候那样相处,你可要记住!” “为臣不敢!” “什么不敢?”景阳公主跳到他身边拧他的脸:“你看,我就还和从前一样,你怎么就不敢?将来我嫁了你,你也这样一口一个为臣为臣么?” 静安侯在心里暗暗抽着凉气,看着皇上在景阳公主身后偷偷探出头来,无声的作了个口型。 “太后!”静安侯心头忽然一片豁然开朗,连忙朗声道:“为臣有要事在身,恕臣告退!” 第十四章 受辱 因为舞萼重伤在床时皇上太后多有关怀,现在伤势既然大好,便由苏哲安排,入宫向太后谢恩。当她走进慈宁宫,殿里并不只太后一人,还有一位妇人端坐下位,穿着高贵,面相秀美和蔼。太后道:“这是静安侯的母亲英夫人。” 舞萼盈盈向太后英夫人跪拜行礼。英夫人对太后笑道:“若不是静渊亲口讲过我听,我绝不信能智降山匪的竟然是这么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 舞萼不禁满面羞红,正要说话,殿外冲进一个少女来,容貌明艳如花,衬着眉宇间咄咄逼人的傲气,令人不敢正视。她也不给太后英夫人行礼,只站在舞萼面前问道:“你就是大名鼎鼎的苏家小姐?抬起头来,让我好好瞧瞧!”口气甚是无礼。 太后喝斥道:“景阳!” 景阳公主却不以为然,挑眉问道:“我听静渊说过你的事。你这样一幅娇娇弱弱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怎么能把那么多山贼哄的团团转,我倒是好奇得很。” 舞萼心里极是不悦,脸上却一片淡然:“我什么都没做,都是侯爷过奖。” 她这幅不卑不亢的神态倒和静安侯出奇的相似。景阳公主心里妒意一翻,尖刻笑道:“不会是什么都没做吧?你不是还陪着几十个土匪睡觉么?” 舞萼只觉脑里轰然一响,全身的血瞬时全部涌到头顶,身子晃了两晃,差点倒了下去。正头重脚轻的时候,太后已开口连声斥责景阳出言不逊,英夫人也开口袒护道:“这样的话一听便是故意毁人清誉,公主应有自己的判断定夺。” 公主见大家都为舞萼帮腔,不禁有些恼羞成怒,对英夫人喝道:“又不是我一个,全京城里的人都这么说,难道说大家都不会判断是非?况且,你又不在当场,你怎么知道那话就不是真的?” 英夫人是太后的亲妹妹,即是公主的亲姨母。太后见公主竟然当面顶撞长辈,心里更怒,厉声道:“景阳,休太无礼!给英夫人赔礼。”景阳微仰着下巴,口气仍旧倨傲:“我又没说错,干吗要赔礼?”殿里气氛顿时僵持起来。 舞萼忽在一边静静开口:“不管我说什么,公主自己心里已有答案,又何必多此一问?我只能说,清者自清;而且,”她和公主的眼睛对视,一字一句道:“还有圣人的一句话,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公主以后要好好记在心里!”口气正然,威严十足,不可侵犯。 公主竟然被她的气势慑住,一时无言以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恶狠狠瞪了舞萼一眼,带着自己的从人转身出了慈宁宫。 景阳虽走了,太后的心情却也彻底败坏,只坐了一会儿,便让舞萼自行退下。等舞萼出了宫,太后才对英夫人苦笑道:“景阳的性子,唉!你别放在心上。” 英夫人慢悠悠道:“我不和公主计较。今日我来,其实是受静渊之托,有事求太后。其实这事甚难开口,”她干咳几声,继续道:“静渊告诉我,他在黑风寨搭救苏小姐时,有了肌肤之亲,冒犯了苏小姐,自觉要有所担待,是以……” 太后摆摆手打断她:“你不用再说了。我看你打量苏小姐的眼神就知道了你的来意。”叹道:“你也知道景阳对静渊一片痴心。我若是准了你,景阳怎么办?”英夫人见太后脸上不见喜色,不敢答话。 太后心下思忖,静渊这人心高气傲,能让他开口求人,可见他心里对苏小姐,已是心意深刻。若把景阳强配给他,他决不会全心全意对她。而以他和景阳的性子,谁也不会对谁委曲逢迎。他俩注定是一对怨侣。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将他俩强配一处?固然若是让静渊和别人成亲,景阳心中不喜,但世间青年才俊,又不止静渊一人。我和皇上好好给她找个性格温存些的,假以时日,总能感动她去。 想到这里,太后叹道:“你我是姐妹,我跟你说心里话。我知道静渊对景阳从头到尾并无心意,但毕竟是自己的女儿,我总希望有朝一日静渊能转过心思来。可现在既然有了苏小姐,看来我这个盼望也就毫无可能。你我都是做母亲的,何尝不想让自己子女幸福和乐?我若是你,看了刚才那幅场景,也会选择苏小姐。” ——太后这便是允了——英夫人大喜过望,磕头谢恩。 舞萼从慈宁宫大殿出来,总觉有一块大石堵在心头,郁烦之极。没走几步,就看到不远处一男一女正站着说话。女子笑颜如花,是景阳公主;男子官服挺括,气质轩扬,正是静安侯。 ——最不想看到的两人,却一起齐齐遇到!眼不见为净,还是早点避开为妙! ——可是却往哪里避开才好? 舞萼一怔间,静安侯正巧偏过头来,已看到了她。顿时,他的目光便如网般细细绵绵罩住了她。 ——看她脸色甚差,难道是身上的伤又有反复么? 他思绪即起,目光也随之变化。公主察觉到他目光中忽然流露出来的温情脉脉,便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脸色陡然一变,低声哼道:“不准看她!”伸出手来就要去遮静安侯的眼。静安侯一闪让开,低声道:“公主!”语气里透出对她亲热之举的强烈不满。公主更是生气,回头瞪着舞萼。 舞萼看公主怒视着自己,不得以只好过去行礼:“公主,侯爷。” 静安侯看她一溜细肩颤颤巍巍,脱口道:“你伤才好,不要行礼了。”公主一听,忽得回头看住他,讥笑道:“你倒是很关心她!” 静安侯微窘,舞萼却是满心厌恶,无心和他们纠缠,只淡淡道:“公主侯爷万安,我先告退。”正要走,身后一个声音唤道:“苏小姐,留步!”英夫人应声走了出来。她看儿子殷切的看着她,目光里都是询问,便含笑对他微微点头。静安侯知道事成,心头一阵狂喜,脸上却还是一片淡然。 英夫人对舞萼和颜悦色道:“正好我也要走了,不如一起出宫吧!”也不理公主,主动携了舞萼的手朝宫外走去。静安侯本来就是在等候英夫人,见母亲要走,连忙匆匆向公主告辞,跟在两人其后。 一路上,英夫人和舞萼在前不时低头细语,亲密无间。很快三人便到了宫外。静安侯扶着母亲上轿。英夫人见儿子眉眼间都是掩不住的喜色,低声笑道;“这些年还没见你这么快活过。”静安侯脸上一红:“娘别取笑我。娘看她……如何?”英夫人轻拍他的手背笑道:“只要你觉得好,娘也觉得好。”上轿走了。 静安侯没有随母亲回府,却对舞萼道:“我正好要去府上拜会苏大人。苏小姐如不介意,正好同行。”舞萼心不在焉的点点头。两人分别各自上轿。 两袭轿子很快到了苏府。静安侯跟着舞萼进了门。一路遇到丫环从人,个个都是满脸惊讶,大概谁也没有意料到四小姐会是和静安侯一起回来。很快有人偷偷跑到后院去给各位夫人报信。静安侯和舞萼却浑然不知。 两人都不说话,沉默着走过两进厅堂,眼看主堂就在眼前,斜刺里忽然跳出一个稚童拦住他们,舔着手里一个糖葫芦,翻着眼睛问道:“四姐,你把小外甥弄到哪里去了?”这是五夫人的幼子。 “什么小外甥?”舞萼迷惑问道。 “我娘说,四姐前些时躲起来不是养伤,其实是把山贼的小崽子拿掉了。娘还说,那个小崽子虽然是山贼的,却也是我的小外甥。”这孩子满脸好奇的指着她的肚子:“你原来是把小外甥藏在这里么?那他现在哪里去了?” 舞萼胸里气血猛地一翻,耳里嗡嗡作响,只觉遍体都是寒冰,全身止不住的抖成一团,整个人就往后倒去。身后一双手及时扶住了她。她毫无知觉似得,全身脱力倒在静安侯的怀里。 静安侯看她面色惨白,嘴唇乌青,心里又是心疼又是愤懑,揽紧她,冷冷对那孩子道:“回去跟你娘说,以后若是再对我未过门的夫人说这种混账话,便是故意冲着我来!她若有这个胆子冒犯我,让她尽管说去!我自会找个功夫和她慢慢解释!” ——未过门的夫人? 躲在帷帐后等待看一场好戏的各位夫人小姐们惊得啊的一叫,面面相觑,个个都震惊不已。就连舞萼,也惊得从静安侯怀里挣扎的坐起来:“侯爷,这玩笑开不得!” “不是玩笑。”面色淡然的男子眼里仍有掩不住的杀气。他提高声调,仿佛想让整个苏府都能听到:“太后赐婚的懿旨,三日内就会送到府上。你们等着领旨吧!” 舞萼脱口惊呼:“我宁愿终生不嫁,也不嫁给你!”挣扎着站起来,也不顾静安侯脸色煞白呆怔原地,头也不回,脚步踉跄朝内室走去。 第十五章 出逃 太后的懿旨还没来得及起草,景阳公主便已听到风声,当即便去太后面前大闹一番。太后早有准备,事先想好诸多道理温言劝她,她却一点都听不进去,只是一味哭闹,终于把太后闹得恼了,推说身子倦怠,让公主出殿。公主被赶出来,站在慈宁宫门口又大哭一场,哭得累了,跺脚恨道:“我找静渊去。”急召静安侯入宫觐见。 静安侯对公主召见的原因心知肚明,疾步入殿,敛眉行礼,态度极是恭谨。公主却不吃他这一套,只是咬牙切齿道:“我不准你娶她!母后虽准了,若我不准,你也娶不了她!” “公主这又是何必?”静安侯勉强笑道:“世上未婚男子不只我范静渊一人。以公主的容貌性情,应当配得上比我强上百倍的人才是。” “可是我只喜欢你。”公主泪眼婆娑拉住他的袖子:“我们一起长大,你一直都知道我喜欢你的。你为什么忽然要娶别人?” “公主——”静安侯慢慢把自己的袖子从公主的手里抽出。公主放开他的袖子,却忽然使劲捏住他的手臂,终于忍不住对着他痛哭失声:“你难道……你难道就一点都不喜欢我么?” 静安侯并不回答,只是缓缓将她的手指一只一只扳开。公主看着面前那双漆黑的眸子里坚毅如铁的决断冷酷,心里忽然一阵恨意翻腾,收住眼泪,恶狠狠道:“我现在就派人去杀了她,看你还娶谁去!” “不可!“静安侯脱口道,看公主面容扭曲,知道此时断不能和她纠缠,否则狗急跳墙,不知道她会闹出什么事来,便缓和口气道:“公主,臣娶亲一事其实另有内情。因为是有关社稷安定的大事,臣本不想告诉公主,但看来再不解释,只怕要酿成大错,所以臣务必要和公主解释清楚。” 这话果然有效,公主马上态度柔和下来,催道:“什么内情,快讲@静安侯轻咳一声,道:“公主大概也听说黑风寨一案走脱了一个匪首。这人和苏御史的女儿有莫大的关系。这人神龙见首不见尾,臣为了逼他出来,不得已用成婚这招。宣布成亲只是为了放出一个消息。只要他露面,我便可将他擒拿,婚事也会随即取消。” 公主这才破涕为笑:“说真的?” 静安侯敛眉垂目:“臣不敢欺骗公主。” 公主跳到他身边拧他的脸笑道:“谅你也不敢。”静安侯心里一松,心想,最难一关总算过去了。 第二日,太后赐婚的懿旨便送到苏府。既是太后赐婚,苏哲心里就是十万个不愿意,也得跪倒谢恩,三呼万岁。静安侯的聘礼跟着便送上府来,珍奇古玩、上等绸缎……一担担浩浩荡荡抬入苏府,流光溢彩,华丽高贵,让人目不暇接。 苏哲正带着众夫人在前庭照着礼单清点聘礼,舞萼沉着脸跑进来,二话不说,上前就把桌上的绫罗绸缎、珠宝玉器一股脑掀到地上。苏哲一愕,随即拍桌大怒:“放肆!” 舞萼却不畏惧,对苏哲劈头盖脸喝道:“我不嫁!”苏夫人忙上来劝她,她却只是嚷道:“我现在就进宫跟太后说,这世上想嫁侯爷的多了,谁想嫁侯爷谁嫁去,跟我没关系!”回身就往外走,喊道:“备车!” 苏哲一把拉住她,抬手一巴掌重重扇在她脸上,指着她的鼻子喝道:“你敢!只要你走出这里一步,我就让人打断你的腿!看你还能去哪里!” 舞萼捂着脸大哭:“你横竖是没有把我当女儿的,干脆打死我算了!” 苏哲气得全身发抖:“你只管闹,闹得我们全家都陪着你死,你便高兴!”对家丁道:“把四小姐拉进去。以后没我的吩咐,谁也不准她再出后院!”家丁们便上来拖舞萼进去。舞萼嘶声高叫,拼命挣扎,但毕竟是女子,马上便被拖着进了后庭,进去很久,哭叫声仍不绝于耳。几个夫人满脸幸灾乐祸,也跟着进后庭看热闹去了,前庭只剩苏哲和苏夫人两人。 苏夫人跪在地上哭成一团:“老爷,你不是也不想把舞萼嫁给侯爷么?为什么现在又要这样委屈她?” “你不明白,”苏哲脸上全然没有刚才的怒色,只是一片颓然:“这是太后指婚。若是抗旨,是灭九族的大罪。你说我怎么能由着舞萼乱来?” “可是她……”苏夫人泣不成声。 “事到如今,由不得她。”苏哲叹道:“你好好劝她,跟她说明利害关系。她应该会明白我的苦心。” 苏夫人按苏哲的嘱咐到房里找舞萼。舞萼一见她,扑到她身上大哭:“娘,我谁也不嫁!” 苏夫人拍着她的背抚慰道:“娘知道你不愿意。其实你爹也不想把你嫁给侯爷,可是为了苏家,你爹别无选择。他若不答应,就是抗旨,全家人都要死。” 舞萼却哭得更凶:“苏家,苏家,什么都是苏家!我恨透了这个家,为什么还要我管这些人的死活?”她忽然抬起脸来唤道:“娘……”却欲言又止,脸上表情很是奇怪,好像就要做一个极大的决定,却不知为什么犹豫不决。 苏夫人被她眼里的狂热惹得莫名的不安:“舞萼,你在想什么?” 舞萼却不说,眼神忽然变得柔和下来。她把头伏在苏夫人的肩上,沉默了一会儿,又唤了一声:“娘。”声调里都是依恋。 苏夫人心里更加不安,颤声道:“萼儿,告诉娘,你到底在想什么?” “没什么。”舞萼搂紧苏夫人:“天冷了,您身子不好,别再忘了披上外袍才出门;若是丫环们再偷你的首饰,你不能再装作没看见没发现,一定要告诉爹去;五夫人再说你欺负她的小七,你别老是哭,也别跟她赔礼。你只管走你的路,干你的事,别理她,谁都别理……” 舞萼正絮絮叨叨地说着,苏夫人忽然抓住她的肩膀,急切问道:“你跟娘说实话,你是不是想离开苏家?” “娘……”舞萼一震,低声道:“这些日子污言秽语不断,害娘为我受委屈,我心里着实难过。我已经想了很久,与其如此受辱,不如一走了之,将所有置之于脑后,从此天高水长,再不管这些烦心的琐事。我知道这想法实在自私,但我别无选择。我宁愿死,也不愿困在这里听任摆布!” 苏夫人大惊,斥道:“糊涂,你以为有这么简单?你孤单单一个女孩子,要去哪里,能去哪里?” 舞萼一字一句道:“我去找我喜欢的人!” 苏夫人更是震惊:“你喜欢的人?” “是!”舞萼忽然嘴角含笑,目光柔和:“我从前并不知道,等到他恨我、要杀我的时候,我才意识到,他怎么样对我都好,就是要我的命我也是心甘情愿。我这才知道我原来是喜欢他的。我也知道,他喜欢我,即使是我伤他至深,即使是他现在当我是仇人,他仍喜欢我。我早想好了,我从这里逃出去后就去找他,把一切都解释清楚,他一定会带我走,走得远远的,到谁也找不到我们的地方去。” 苏夫人瞪大眼睛,脸色雪白:“你是说,你喜欢的人是那个山贼?”舞萼点头。 苏夫人不由惊怒:“我还以为外面说的那些闲言闲语都是凭空捏造,没想到……没想到……竟然是真的!你果真已和他私定终身?”舞萼点头微笑,笑容有几分羞涩:“我早答应嫁给他。” 苏夫人面色惨白瘫坐下去:“那你已经……被他污了清白?”看舞萼摇头,刚舒了口气,听舞萼又道:“但我们已有肌肤之亲。”她心里便是一沉,一口气没提上来,咕咚一头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苏夫人这一倒下去便是重病缠身,每日只觉头晕目眩,起不了床。数十个郎中来看过,静安侯也请了宫里的御医来,都只说苏夫人是气血堵塞,却看不出其他毛病。舞萼知道母亲的病是心病,全由自己而起,心里无比愧疚,每日不分昼夜陪在床边看护。苏夫人却对她态度极是冷淡,只要看到她,便偏过脸去,从不和她说话。无人的时候,舞萼伏在苏夫人的床边哭问:“娘,我要如何你才能原谅我?”苏夫人总是不答。 这晚窗外又在飘雨。苏夫人已经睡了。舞萼握着她的手在床边痴痴坐着,看她瘦削的面容和睡梦中犹自紧锁的眉头。房内烛泪将尽,窗外梧桐冷雨,都是说不出的凄凉。她正暗暗心伤,窗外忽然隐约传来兵刃相碰之声,还有人喝道:“拦住他,别让他去了那边。”竟然是爹的声音。 她觉得奇怪,走到窗前朝外看去,只见夜幕漆黑,雨帘低垂,除了浓重的树阴,什么都看不见。她却隐隐觉得不安,好像有什么大事发生,不管不顾的奔出房去,站在门口朝外眺望。 人声越来越近,一直朝着小院而来。只听有人一声暴喝:“他进去了!”随即众多兵士手持兵器涌进院来。领头的苏哲一眼看到正犹自发呆的舞萼,一怔,随即低喝:“进屋去!快!”又对兵士们道:“把院子围起来。” 舞萼见这情形,心里大慌,回头正要进屋,只听身后一声高喝:“他在那里。”她便忍不住转身看去,只见近在咫尺的浓密幽暗的梧桐树冠下,站着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这身影这般熟悉,她顿时怔住了。 那身影此时也看到了她,立时朝她奔来。苏哲大急,喝道:“舞萼,快进屋去!”舞萼却像傻了一样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头脑一片空白,全身僵硬,眼睁睁看着他朝自己飞奔过来,看着他站在自己面前,看着他张开双臂,看着他把她紧紧擒入怀中。 “雷远……”她伏在他胸上哽咽失声,欣喜、震惊、失落,种种情绪在心头翻腾:“我以为你再也不会来找我了!” “我不会让你嫁给任何人。我带你走!”雷远抱紧她,哑着嗓子道。  她全身一震:“带我走?” 此时兵士们已站成半圈围了上来。苏哲见女儿在雷远手中,恐她受伤,忙对兵士下令:“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能动!”又气急败坏对着雷远大喝:“放开她!”雷远却置若罔闻,只是紧紧抱着舞萼:“我们不是早就说好了么,要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安度余生?我现在就带你去!”  他的怀抱如此有力温暖,仿佛有种魔力,吸走心里堆积多日的忧虑烦恼——舞萼把脸埋在他怀里,浑然忘记一切。耳边父亲的暴喝,兵士的杀声,好像都是来自另一个天地,和她没有一点关系。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翻来覆去——终于,我终于可以和你一起走! 第十六章 挫败 斜风细雨不时飘落下来,秋意袭人,舞萼却不觉得冷,反而全身都是暖意沸腾。雷远看她紧紧依偎着自己,不由低头看她,眼里浮出深刻笑意:“好,我们一起远走高飞!”搂在舞萼腰间的力气又加重几分。她便不由自主贴他更近一些,仰头看他英气逼人的侧脸,心中又是爱慕又是喜悦。 两人正要离开,身后一人忽道:“放开她!”声音并不大,甚至有些纤细的颤抖,但落在舞萼心头却是一震:“娘!” 苏夫人扶着门柱颤颤巍巍站着,嘴唇不住颤抖。舞萼看她摇摇欲坠的样子,欲扑过去扶她,却被雷远一把拉住。苏夫人眼中冒火,低喝:“放开我女儿!” “苏夫人,对不起。我不会放开她,她要和我一起走。您放心,我会好好待她。”雷远沉声道:“舞萼,我们走!”舞萼频频回首看着苏夫人,想到下次相见不知是何时,心里万般不舍,忍不住泫然而泣:“娘,恕女儿不孝,您保重!我会回来看您!” 苏夫人大叫一声:“舞萼,你不能一错再错!”,脸色刷然惨白,眼神忽然散开,扶着门柱的手一松,整个人便瘫软下去。苏哲大叫一声:“夫人!”忙指挥兵士们朝雷远舞萼二人围上前去。 舞萼也被这变故惊得一怔,随即就要朝苏夫人扑去。雷远却拉着她,急道:“现在形势紧急,我们得先逃出去。以后我会想办法让你再见到你娘。”搂着她朝房里奔去。苏哲急道:“快去围住后门,别让他逃了!” 舞萼被雷远挟持着不由自主跟着他走。经过苏夫人的时候,她颤抖着伸出双手拉住舞萼的裙摆,泪流满面,却说不出话来。 “娘!”舞萼伸出手去,想拉住苏夫人的手,雷远却死死拉着她催道:“快走!” 舞萼哭着拼命挣扎,要挣开雷远的手:“你放开我!” “现在别和我闹!你也知道,若是我现在放开你,也许我永远都再见不到你。”雷远手上加紧力气,把舞萼拽进房里。 “我不走!”舞萼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甩开雷远:“我不和你走!” 雷远的眉头慢慢簇紧,怒气袭上双眸:“你说什么?刚才你难道又是在骗我?” 舞萼看着他伤痛的双眸,心如刀割,捂脸痛哭:“我没有骗你。娘病得很厉害,她是因为我才病成这样。为了她,我不能走。雷远,你为什么不早点来?你若是早几日来,我是一定和你走了的。我甚至已经决定逃出去找你……” 雷远忽然听到这样一番表白,心头大震,走上前去,无比怜惜的把她揽进怀里。她伏在他胸前拼命哭着,恨不得把一生的眼泪在这刻流尽:“可是现在太晚了,一切都晚了!” 她湿热的眼泪打湿他的衣襟,仿佛透过皮肤直烫在心上。雷远心里柔肠百结,搂紧她,在她耳边低道:“舞萼,我们有一辈子,一切都不晚。你相信我,我们总能想出办法来。” 忽然从窗外飞掠一人进来,喝道:“放开她!她是官家小姐,你是末路草寇,你们不是一路人,她怎么会跟你走?”这人剑眉星目,唇红齿白,正是静安侯。 雷远并没有认出这人是当时乔装的范先生,只是怒道:“要你管什么闲事?”,把舞萼推到一边,提起手上长刀便朝静安侯砍去。静安侯吃的一笑,举起右手,并起两指,朝着雷远轻轻一点。雷远觉得一股劲风穿入脑中,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袭来,忍不住大叫一声,握住长刀的手顿时失了力气,无力垂下。 静安侯一声冷笑:“没什么本事,又不聪明,只凭一腔冲动就想把人带走,真是痴心妄想!”慢慢朝雷远走来。雷远咬牙忍下疼痛,重又提起刀来。静安侯静静道:“你的武功差我很多,赢不了我。我劝你,乖乖就范,会少很多苦楚。” “我就是死了……”雷远一字一字道:“我就是死了,也不会跪倒你的脚下!”一刀朝静安侯当面砍去。 “脾气倒是硬!”静安侯一闪,让过刀风,伸指在近在咫尺的刀刃上轻轻一弹,雷远便觉一股大力从刀刃上直传至手,震的虎口发麻,再也握不住手里长刀,眼睁睁看着它当啷一声落在地上。与此同时,静安侯已经掠到自己身前,雷远怒吼一声,挥拳朝静安侯击去。静安侯伸出两指夹住他碗大的拳头,一脸毫不在意。雷远却觉得自己的手如被巨钳夹住,丝毫动弹不得。静安侯一笑,手腕一抖,一股强劲的大力便排山倒海袭来。他招架不住,猛然倒在地上,知道大势已去,心里绝望到底,但还是拼命仰高头,对着静安侯一双犹如深潭的双眸怒目而视。静安侯轻笑:“还不服?”慢慢举起手来。 身后一个女声忽然道:“别伤他!你若是伤了他,我……”本来是情急之间脱口而出,并没有想好所有的话语,舞萼说到这里便不知下文:“我就……我就……” 静安侯果然不为之所胁,举起手指朝雷远身上点去。舞萼急道:“我就咬舌自尽,现在就死在你面前!” 这句话仿佛在雷远身前布下一道屏障,阻住静安侯的手指,让它滞在空中。他回头盯住舞萼,满脸不可置信:“你竟然愿意为了他而死?” 舞萼看着雷远欣喜若狂的双眼,只觉得自己的十几年里从来没有这样舒畅坦然过,心意更加坚决,口气坚定道:“死一百次、一千次,我都愿意!” 静安侯沉默得看着她,良久,方才慢慢道:“很好!很好!这就是我未过门的夫人,和她甘愿为之而死的男人!”眼里霎时间杀气大盛,猛然回过头去重新盯住雷远。舞萼大惊,怒喝道:“我可是说到做到!” 静安侯目不转睛盯着雷远,眼里各种复杂情绪一掠而过,沉默良久,低喝道:“你走!”舞萼雷远都惊讶的啊了一声。 静安侯脚步踉跄退后几步,忽然勃然大怒,指着雷远喝道:“我叫你走!你再不走,我随时改变主意!” 雷远看着舞萼,眼里既有深情的不舍,又有痛楚的绝望。 舞萼眼底无比酸涩,连忙低下头去。 ——你还不明白么?为了我娘,我不能走!你若是再来找我,他不会再放过你! ——我已经是陷在这个地方了无希望了,我不能再拖累你! 她强忍住就要奔涌而出的泪水,平静道:“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别再来了!”雷远深深的再看她一眼,一掌把窗棂打碎,纵身飞出窗外。窗外随即一片惊呼和兵器的撞击声,渐渐远去。 舞萼再也忍不住,扑到昏迷的苏夫人身上,放声大哭起来。 第十七章 转机 苏夫人被救后便一直昏迷不醒。宫里御医看过后,给苏哲回话道:“苏大人请放心,苏夫人没有生命之危。”苏哲大舒一口气。御医又道:“不过苏夫人急火攻心,导致血脉堵塞,醒来后,可能会有后遗症,比如口齿不清,或者更严重,会半身不遂。我先开个方子,若是照着这个方子吃药,再加上精心调养,便能疏通血管,不出两年,苏夫人便能恢复正常。”苏哲忙迭声道谢。 御医龙飞凤舞开完单子,又嘱咐道:“养病期间绝对不能再让她受任何刺激。否则,血管破裂,就是神仙下凡,也是回天无术。” 苏哲把御医送出府去,才把苏夫人的病情告诉了舞萼。苏夫人虽然病情凶险,性命却无大碍。舞萼这才放心下来,但仍不分昼夜守在床边等她醒来。 到了第三日,苏夫人终于醒过来。正如御医所说,下半身完全失去知觉。她却豁达,拉着舞萼的手欣慰笑道:“只要你没有跟他一起走,我就是丢了性命也是值得。”舞萼把脸贴在苏夫人的脸上,心如刀绞,忍不住泪流满面。 苏夫人拍着她劝道:“哭什么?” “是我不对!”舞萼不住呜咽:“是我害的娘成了这样!” 苏夫人笑道:“傻孩子,娘生病和你有什么关系?娘前些时和你怄气不理你,你不怪娘吧?” 舞萼拼命摇头。苏夫人道:“那好,现在什么都过去了。咱们俩把过去的不愉快都忘了,好不好?” “好!”舞萼使劲点头:“只要娘喜欢,什么都好!” 苏夫人拉着她的手,沉默片刻,眼里忽然流出泪水,哽咽道:“你别怪当时娘不让你走。娘就你一个孩子,舍不得让你去受那风餐雨宿的苦。” 舞萼心里就像破了个窟窿,汩汩的流着血,已经疼得没有知觉——她满脸淌着泪水,却竭力微笑着,道:“娘,我不怪你!这是我的命,我谁也不怪。” 苏夫人每日按时吃药用餐,身体逐有起色。苏夫人渐愈的消息传入宫里,太后对英夫人道:“好了,现在你也该舒口气了。” 英夫人笑道:“可不是?若是苏夫人忽然走了,我这媳妇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娶进门。” 太后打趣道:“服丧少则一年,多,也不过三年,你连这几年都等不了么?我看,不想等的,不是你,应该是静渊吧。” 英夫人正掩嘴轻笑,忽然听到殿外“咣啷”几声巨响。太后也吓了一跳,问道:“什么事?” 殿外太监回道:“是景阳公主。刚才站在殿外听太后说话,听得入神,没看到送膳的奴才,不小心把太后的午膳碰翻了。” ——其实哪是不小心?事实上是景阳公主脾气大发,把送膳的太监一掌推下台阶,才惹出这么大动静。 太后心知肚明,也不点破,问道:“景阳人呢?” 太监回道:“公主已经走了。”@景阳公主在殿外偷听到太后和英夫人的对话,方才醒悟——原来静安侯执意要娶苏舞萼并不是如他所说安设圈套,而是他自己一往情深。 “他竟敢骗我!”她越想越是恼怒,出了宫便朝静安侯府气势汹汹而去。 没想到静安府的门丁告诉她说侯爷一直住在苏家,已经很久没有回来。门丁见她脸色大变,忙道:“公主若是有急事找我们侯爷,去苏府一定能找到他。” 公主竖起柳眉,尖喝道:“什么话?我贵为公主,他是我膝下之臣,只有他来求见我,哪有我跟在他身后求着见他的道理?来人!”指着已是噤若寒蝉的门丁道:“给我好好教训这个不会说话的奴才!”@于是一众从人便蜂拥围上,对着门丁一顿暴打,直到把那人打得血流满面昏倒在地上,公主才意犹未尽道:“真没劲,回宫了。” 从人们连忙上来把她扶上銮车。她乘坐的銮车原是太后的,因她嫌自己的銮车狭小,太后便把自己的銮车给了她。銮车里宽敞舒适,四处安置软垫。公主懒懒的在车里半躺下来,正想着自己的心思,忽然觉得车里有什么异样,正要叫人进来察看,身后忽然伸出一只手来,使劲扼住她的咽喉。一个男子的声音低沉道:“别叫!否则我马上掐断你的脖子!” 他的手力道大得惊人,被紧扼的咽喉仿佛被铁钳夹住一般,马上开始肿痛起来。方才的威风不知道去了哪里,公主吓得全身如筛糠一般瑟瑟发抖。那人却不放开手,在她耳边低声道:“我不想伤害你。我来找你,是要你做件事。你静静听好!”公主连忙点头。 那人又道:“明日午后,你把苏御史的四小姐苏舞萼送到城郊千平山下。那里会有人等你。其他的你不用多管。” ——又是她! 公主拼命扭头,想要跟那人说话。那人捏紧她的脖子:“干什么?”她拼命挣扎着从喉里哑声吐出几个字来:“放开我……我不叫!” 那人犹豫片刻,慢慢放开手。公主摸着脖子喘定气息,方才问道:“我为什么要帮你?” 那人厉声威胁道:“你不帮我,我杀了你!” “哼哼!”公主冷笑起来:“杀我?没想到你一个黑风寨的小山贼竟有这么大的胆子!” 那人大惊:“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你身上很臭!”公主捂着鼻子鄙夷道:“总不洗澡的低等下人,又和那丫头有关系,不是黑风寨的山贼是什么?” “你!”听那人的声音有些恼怒。公主很是得意,忘乎所以,回过头去和这个胆大包天敢挟持自己的山匪对视。只见面前这人高大黝黑,一双眸子在昏暗的銮车里如猎豹的双眼熠熠发光,遍身都是凶气,好像随时都会扑上来把自己撕个粉碎。她忽然就胆怯起来,不禁往后缩了一缩,小声畏缩道:“我可是堂堂公主,你要是伤了我,你也逃不脱。” 雷远逼视着她:“只要你按我说的去做,我不伤你。” 公主听出他口气里的缓和,态度又骄横起来:“你是朝廷通缉的凶犯,我为什么要帮你?你这么有本事,自己去苏府把她抢出来啊,何必来找我?是不是侯爷太厉害,你吃了亏,怕他了?”看他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心下得意,尖笑起来。 雷远忍不住反唇相讥:“可是你又有什么本事?眼看心上人就和别人成亲了,自己束手无策,只能拿小门丁出气。” “住嘴!”公主恼羞成怒,扬掌便往雷远脸上扇去。雷远眼疾手快,在半空中拿住她的手掌,低喝道:“你帮我,也是帮自己,你好好想清楚!” 公主被他拿住动弹不得,嘴上却还强硬:“你错了,静渊并不是真心要和她成婚。他和她成亲,只是想诱你出来!等他抓到你,婚事自行取消,他最后娶的,还是我!” 雷远放开她的手掌,呵呵笑起来:“公主怎么会相信他?你怎么不想想,若只是为了这个原因,他何必还要大费周折要太后赐婚?他这么说,就是为了应付公主你啊。” 公主看着他,眼神捉摸不定。雷远便又道:“他和公主你青梅竹马,明知你对他早就一片芳心暗许,可他却辜负了你这片深情爱上别人,还怕你不同意,暗自筹划着让太后指婚,以作后盾。“他满意地看着公主的脸色渐渐恼怒,继续道:“他这般处心积虑骗你,就是要和别的女子白头偕老……” “别说了!”公主厉声喝断他,眼神晶亮:“你真的带她走?” “我会带她远走高飞,再不会回到京城!”雷远口气无比坚决。 “很好!”公主忽然展颜一笑:“我正巴不得她从我面前即刻消失。明日午后,你在千平山下等我,我把人给你带来。” 雷远狂喜:“这样最好。那我准时在山下等候公主。” 公主见他起身要跳出车外,忽然又叫住他:“等等!我还可以帮你安排船,让你们顺利离开京城。” 雷远又惊又喜:“多谢公主!” “记住,你可是和我说好了的,你们俩走得远远的,不会再回京城!”公主的面容激动得有些扭曲。 “公主放心。只要你帮雷某把舞萼带出来,我绝对遵守诺言。”雷远说完,纵身跳出车去。 第二日,舞萼陪着苏夫人刚用完午膳,母女俩正说着话,丫环慌慌张张跑进来,道:“宫里来了人,说是太后有旨,即刻接四小姐进宫。来的是太后的銮车,正等在门口。” 苏夫人惊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舞萼怕她担忧,忙道:“可能是太后想找人说说话,没什么要紧的事。娘,你好好歇着,我去去就来。” 舞萼特意换了衣服,出门上了等候的銮车。车里端坐一位宫装丽人,望着她似笑非笑。 舞萼大吃一惊:“怎么是你?” 景阳公主不理她,只是急急吩咐启程。舞萼觉得不对,喝问道:“我们去哪里?” “去见你的意中人!”公主冷笑不已。 ——她怎么会和雷远认识?一定是在骗我! 舞萼心叫不妙,不顾銮车正在疾驰,探身就要往外跳。车内的随从迅即伸手,把她捞回车来,随即一掌击在她颈间。她便失去知觉,昏瘫下去 第十八章 浮欢 静安侯刚从宫里出来,便看到苏哲满面焦虑站在午门下,奇道:“苏大人是在等什么人么?” 苏哲勉强在脸上挤出笑意:“舞萼午后被太后急召入宫,现在已经一个多时辰了,还不见她出来。我有些担心,便到这里来守着。本不是什么大事,但是她入宫入的着实蹊跷,我总怕有什么不妥,所以等在这里,也好有个照应。” 静安侯大惊:“我才从太后宫里出来,并没看到她。她当真是由太后接走的?” “千真万确。来得可是太后的銮车。”苏哲脸色忽然大变:“难道……难道是那山贼?” 静安侯断然道:“不!他没有这么大本事!”脑里灵光一闪,对苏哲道:“你不用担心,先回府去。我去把苏小姐找回来。” 他匆匆辞别苏哲,转身又进宫去,直奔景阳公主的长乐宫。景阳公主好像早就料到他会来似的,亲手端出一盘糕点来,笑盈盈道:“这可是你最喜欢的芙蓉糕。御厨才送来的,还是热的呢。” 香喷喷的精致点心被高高的端送到眼前。静安侯心里再不耐烦,也只好拿了一个,随手放在一边,随即问道:“公主,臣特此来是要问一件事。苏御史的女儿苏舞萼今日是不是你接入宫?” 公主瞥着他:“你可真是开门见山。我若回答不是,你信不信?” 静安侯看着她的眼睛,沉声道:“臣不信!” 公主懒洋洋的打了个呵欠:“那又何必多此一问?”看面前的男子满脸都是隐忍的怒气,不由得意地笑起来:“不过,我倒不怕告诉你,今日的确是我把她接出苏府。不过,我可没有把她接入宫里。” 静安侯大急:“那么你把她藏在哪里?” 公主掩嘴低笑:“从小到大,你在我面前总是唯唯诺诺,从没见过你别的表情。这样才好,即使是发脾气,我也喜欢。”她看静安侯额上青筋暴起,便拿了丝帕轻轻按在他的额上:“这大冬天的,你怎么出了一头的汗?” 静安侯出手如电,伸手捏住公主的手腕,怒道:“我问你,你把她藏在哪里?” 他的目光仿佛利剑般寒气逼人。公主竟毫不畏惧,哈哈大笑起来:“我可没藏她。我把她送给了一个人。”她拿另一支手的食指轻轻点着静安侯的前胸:“一个你很不喜欢的人!” “你!”静安侯再也忍不住,手上微微用力,将公主掀倒在地。他看也不看,转身就要出殿。倒在地上的公主仍在大笑:“你若想去找她,迟了。她已经离开京城,你找不到她了。” 静安侯回头紧盯着公主,咬牙切齿道:“就是她去了天涯海角,我也会把她找回来!” 公主一怔,随即笑得更加用力:“可惜她去的地方,既不是天涯,也不是海角,是阴曹地府。你怎么找呢?” 静安侯勃然大怒,冲回来抓住公主的前襟,从地上把公主拎起:“你说什么?你杀了她?” “我不想杀她!”公主的眼神狡黠阴冷:“我本来是要帮你,杀了那个让你一直头疼的山贼。谁叫她那么不凑巧,偏偏会和他在一起呢?这样也好,他们俩想同生共死,我也算是成全他们二人。” “他们在什么地方?”静安侯不自觉的手上用力,声音都在微微颤抖。 公主被他紧紧揪住,腔里快透不过气来。她胆战心惊得看着静安侯近在咫尺的杀气腾腾的双眼,心里畏惧,挣扎着吐出两个字:“寒江。” 此时已是日落时分。冬日惨淡的夕阳落在寒江上,映的整条江水暗红一片。江风渐强,呜咽不绝,卷起层层细浪。暮霭压下,阵阵寒气逼人。 昏迷的舞萼被风声惊醒,睁开双眼,迷迷蒙蒙问道:“这是哪里?”有个人对她俯下脸来,笑道:“船上。”她怔了一怔,忽然尖叫:“雷远!” 眼前这个紧抱着她的人正是雷远。她既欣喜,又震惊:“我怎么会……你怎么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雷远笑嘻嘻得在她额上亲了一下:“你不用担心,我们很安全。”看她迷惑得看着他,解释道:“我去找了景阳公主。按我们约定,公主把你带出来,然后把你交给我。她还给我们安排了这条船。只要到了对岸,我们就是平安出了京城,谁也追不到我们。” 舞萼有些怀疑:“公主怎么会帮我们?” 雷远有些洋洋得意:“她喜欢侯爷,不想让你嫁给他,正巴不得有谁来把你带走呢。”他看她不自觉得抓着他的衣襟,眼神欣喜,再也忍不住,低头下去,狠狠吻住她。 朝思暮想的渴望被压抑多日,一旦触及便泛滥成灾。他越吻越缠绵,舞萼都喘不过气来。他渐渐把持不住,竟伸手要去解她的衣领,舞萼羞红了脸,轻轻推他:“雷远,别这样。” 他喘着粗气拿住她的手:“你本来就是我的。”眼睛炽热,呼吸急促,好似要把她吞下去。舞萼从未见过他这样凶猛的样子,不觉惶恐,低声道:“还是等到我们成了亲……” 雷远看她怯生生的双眼,轻叹一口气,把脸埋入她脖颈里。过了好久才抬起头来,笑道:“好吧。等过了江,我们就成亲。” 舞萼笑起来,主动凑身过去在他唇上轻轻一啄。他脸色一变,全身绷紧一动不动,半天才道:“你别再过来。我可不是君子。”舞萼不懂他话中之意,但看他脸色异常,也不敢再动。过了一会儿,雷远神情缓和下来,这才凑近来握住她的手笑道:“再过一个时辰,我们就到对岸了。你对咱们的新生活,可有什么打算?” 舞萼想了一想,偎入他怀里:“我只要和你在一起,其他的都没有想过。” 雷远心里柔情涌动,不由搂紧了她。两人沉默着相依相偎,过了一会儿,雷远道:“你不怪我吧?” “怪你什么?” “把你这样掳出来,让你又见不着你娘。” “娘……”舞萼忽然惊跳起来:“我不能走!我不能离开我娘!” 雷远拉住她:“你总是要嫁人的,难道一辈子都不离开你娘?我想过了,等过一段时间,京城里形势缓和了,我会带你回来见你娘。如果她愿意,我们也可以接她走。” “你不明白,”舞萼急道:“我娘病得很重。” “我并不知道……”雷远脸上歉意浮现:“我听说你娘的病好了,否则我也不会去接你出来。” 舞萼心乱如麻,哭道:“医生说她养病期间不能再受刺激,否则病情加重,性命难保。我若是不回去,她万一发了病……我必须回去。” 雷远看她情绪激动,忙抱住她,柔声道:“好,听你的,那咱们就回去!” “可是……”舞萼震惊得抬起脸来:“可是我们好不容易逃出来。” 雷远看着她微笑:“我说过,我们还有一辈子,只要我们两人活着,只要我们都不放弃,总能找到机会,总能在一起。”他轻叹口气:“我们好不容易才走到今日,我也不想就此放弃。可是我不想你现在走了而导致终生悔恨。等你母亲病好了,你能毫无顾虑地离开,我们马上就走。” “雷远!”舞萼心潮翻涌,把脸埋进他怀里,忍不住哽咽失声,道:“可是我不想再和你分开!”雷远紧紧抱住她,强忍住心头翻涌的难分难舍,低笑道:“分离只是暂时的。你什么时候想我了,来千平山的归林寺找我。我在那里等你。” “归林寺?” “你忘了么?你当时就是从归林寺烧香出来后被我掳的。”雷远解释道:“那里是我们黑风寨的置业,方丈主持都是我的朋友。” 舞萼恍然大悟:“难怪当时我娘捐香火钱的时候方丈问我们可是刑部苏大人家人。原来你们在那个时候就盯上了我们。” “应该说是老天安排!”雷远把唇印在她的唇上,喃喃低语:“这是命,我注定会遇上你!” 两人亲热了一会儿,方才气喘吁吁分开。舱内一片静谧,冬日最后的夕阳染红了整个船舱。舞萼叹道:“真美!” 两人互相依偎着看着西边一轮红日缓缓落下,一时无语,只听舱外江风呜咽,涛声阵阵,时重时轻,又时而寂然无声。 “如果太阳永远不落下去,时间永远停在这一刻,该有多好!”舞萼喃喃道。 “傻瓜!”雷远搂紧她道:“如果你喜欢,我每日都陪着你看。” “可是你马上又会离开我。”舞萼眼里又泛起泪光。 雷远看她伤心,便有些手足无措,慌慌张张道:“那么,每次日落的时候,我都会抬头看着天。这样,每当你看落日的时候,就好像我陪着你一样。这样好不好?” 舞萼噙着眼泪噗嗤一笑,踮起脚搂住雷远的脖颈,把脸埋在他怀里,侧头看向西边。 太阳慢慢向江里落下,终于,仿佛往上跳了一跳,然后完全沉了下去。 “结束了……”舞萼看着镶着暗红一线的远处,心里忽然觉得无比伤感:“我要回去了。能和你看这场落日,我很快乐,这一生,我也满足了!” 第十九章 生死 雷远跑出船舱去找船夫,不多时回来,满脸疑惑道:“真是奇怪。上船时的几个船夫,现在怎么一个都不见?”舞萼也觉得蹊跷。两人又前后细细找了一番,整条大船竟然除了他们二人,再无别人。 “这里面只怕有什么古怪!”雷远紧皱着眉沉思片刻,疾步奔到舷上,在甲板上仔细查找,好不容易找到通往底舱的暗门。他一把拉开,里面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却有一股浓烈的火药味扑鼻而来。雷远屏息细听,舱内隐约传来“丝丝”的轻响,他凝神看去,终于看到角落里有一点细微火光,仿佛有生命似的,竟然在不停挪移,蜿蜒向前。 “里面是什么?”舞萼好奇的凑上来看。雷远却一把抱住她,语气急促道:“快走!”朝船舷边跑去。 “我们去哪里?”舞萼大急。雷远拥着她在舷边站定,神色凝重问道:“你会不会凫水?”舞萼轻轻摇头,看雷远脸色大变,忙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公主竟然想炸死我们。”雷远咬牙切齿道:“我们必须马上弃船。你别着急,听我的。等会儿我让你吸气,你就狠狠吸一大口,千万别吐出来。等入了水,你再慢慢吐气。记住,不管发生了什么,不要回头看,只记住吸气,别的都不要管。” 舞萼紧紧抓住他的臂膀:“我怕。” 雷远看她的眼神似乎都在发抖,笑道:“别怕,我会一直和你在一起。”把她抱紧一起面朝江面,低声道:“准备好了么?” 眼前只见江面黑沉,波涛翻滚,舞萼心慌的都要失声哭出来,却逼着自己咬紧牙关道:“我好了。”不自觉抓紧雷远的手。 “好,吸气!”随着雷远一声大喝,船底忽然传来轰然巨响,震耳欲聋。舞萼忍不住回头看去,只见大船被一股强大力量从中间撕裂开来,火光从撕裂处汹涌而出。她恐惧的尖叫,还未收声,又是一阵轰响,炙热的气浪带着木片碎铁,铺天盖地朝他们砸来。她被气浪打了一个踉跄,只觉脚下一空,便往江里倒去。身子飘飘荡荡,心里也说不出的惶急惊怖。但腰间那双时刻不离的坚实有力的臂膀,让她有片刻温暖的心安。 可是温暖仿佛只有这么一瞬间。马上,她便被冰凉的江水包围。江水寒的刺骨,手脚仿佛被针扎似的疼痛难当。她手足慌乱的在水中挣扎,只觉内腔像被捏成一团,窒息的难受,便把雷远的嘱咐忘的干干净净,忍不住张口呼吸。冰棱般的江水便从口鼻处排山倒海般灌了进来。片刻间,腔内便疼得无知无觉。 “救……救我!”她正在拼命挣扎,身后一人将她后颈捞住,拖着她把她带上水面。冬夜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她迫不及待的张嘴拼命呼吸,太过慌张,竟然把自己呛了几口。终于定下神来,她才带着劫后余生的巨大喜悦抱住雷远的脖颈,忍不住痛哭失声。 雷远慢慢抚着她的后背,笑道:“好了,好了。有我在,你别怕。”一边托着舞萼凫水一边环顾四周。 舞萼也朝四周看去。只见方才逃脱的大船里仍然轰然声不绝,让人心惊胆跳。又过了片刻,便听“划”的一响,残船在水面上挣扎着打了两个翻滚,最终消失在茫茫水波中。江上四处都是碎木,残火点点,照亮江面。 雷远带着她凫到一片残木前,费力的把她托举上去。自己也爬了上去。两人拼命搂成一团。江风凛冽,她浑身湿透,坐在残木上不住发抖。雷远也是嘴唇冻得乌青,颤声道:“刚才这么大动静,肯定会有人过来。你再忍一会儿!马上就有人来了。”舞萼点头,更紧的搂住雷远。 江涛翻涌,江面上除了呜呜风声,和残骸被火烧的噼叭作响声,再无其他声音。北风渐烈,气温骤降,两人不知道等了多久,发间渐见冰屑。舞萼早就冻得失去知觉,昏昏沉沉躺在雷远怀里,看着天穹上稀疏的几点星子,心里一片安定祥和。 ——若是这样死去……倒也不坏! 雷远看她意识恍惚,拚命打着她的脸:“舞萼,你醒醒。”她挣扎着睁开双眼,歉意地笑道;“我差点儿睡着了。”雷远拂着她脸上的冰屑,痛心道:“每次都是我,让你受这么大的苦!” 她无力摇头,喉间却像什么堵住了似的,说不出话来。半天,才喃喃道:“我要是死了……” 雷远搂紧她:“你不会死!就是我死了,你也不会死!”他郑重其事道:“舞萼,你答应我,你不能死!就是我死了,你也要好好活着,为我们两个人活着!”他看着舞萼点了点头,这才喘息着按住背后。 舞萼注意到他脸上的苦楚,问道:“怎么了?”伸手朝他背上摸去,一片冰棱间,一线温热正在慢慢流淌。她把粘稠的指尖放在眼下细看,一片猩红。她失声惊叫:“你受伤了?” “跳船前被碎屑划了一下。”雷远轻描淡写道,看舞萼一脸担忧,笑道:“不是什么大伤。”舞萼借着不远处的火光,看他脸色灰白,心知他的伤势决不会像他所说,心里大急,忍不住伏在他怀里哭了起来。 “别哭。”雷远的声音有些虚弱:“我没事。在你平安无事之前,我是不会有事的。” 舞萼从他的话里听出不祥,忙掩住他的嘴:“雷远,无论怎样你都不能有事!我们说好了,要一起去山清水秀的地方,盖个房子,开一块地,养几个孩子……”哭得更加厉害,再也说不下去。 雷远眼神渐渐飘散,仿佛已透过重重雾霭,看到那个世外桃源的所在。青山绿水,鸟语花香……恍恍惚惚间,不远处仿佛燃起一点亮光。他奋力凝神看去,终于看清那是一点渔船的灯火。 “舞萼……”他不由得精神一振:“看那边。”舞萼依言投去目光,马上又惊又喜:“我们有救了!” 那点灯火不紧不慢在江涛间起伏。风浪愈来愈急,那点灯火仿佛在犹豫着,不敢靠近。舞萼大急,拿了所有力气大喊:“我们在这里!”可是江风凛冽,她的声音全部消散在风里。那点灯火终于停在江中,止步不前。 雷远咬着牙坐起来,对舞萼道:“我送你过去。”还未等舞萼反应过来,翻身跃下江里,推着载着她的浮木朝那点灯火而去。 “雷远,你别!”舞萼趴在浮木上看着雷远的灰白的脸,哭着求道:“你上来!你已伤成这样……” “我们若是不过去,那条船永远不会发现我们。”雷远仍旧推着她:“你坐好!”重重喘了两口粗气,把浮木朝渔船的方向推去。 幸运的是他们此时是顺流。不多时,他们便靠近了那条渔船。舞萼已经可以看到渔船上几个影影绰绰的人影。她拚尽全力喊道:“救命!救命!” 渔船上的几个渔夫闻声涌到船舷边,满脸震惊得看着这个江面上忽然漂浮过来的少女,忙不迭的伸出手来去拉她上船。舞萼满怀欣喜,对身后道:“雷远,我们得救了。” 没有回答。她回头看去,浮木后只有无尽的江水,并不见那张灰白的面孔。 她的心疼得要撕裂开似的,不顾身边几只大手正把她扶上船去,只是对着江面大叫:“雷远,雷远!” 江面黑暗,连个水泡和漩涡也瞧不见。 “姑娘!”渔夫们见她纵身就要朝江里跳去,连忙一把拉住她,道:“姑娘,你去不得!” 她这才清醒过来,扑通一声在地上跪下,泣不成声道:“求各位爷救我夫君。他刚才落了水。” 渔夫们看着黑沉的江面,微微叹气:“这么大的浪,怎么救?” “我求求你们!”舞萼在地上不住磕头,只片刻,额上就流出血来。她也不管不顾,还在不断地磕着。渔夫们连忙拦住她:“姑娘,不是我们心狠,只是太难了。天这么黑,浪有这么大,我们可不能拿自己性命冒险。”指着驰来的一艘大船道:“又有人来了。这艘船上,说不定有人愿意帮姑娘这个忙。” 说话间,大船已经驰近。船上灯火通明。船头一位年青俊朗公子迎风而立,急切面色被灯火照的清清楚楚。他一眼扫到渔船中的舞萼,不等大船靠拢渔船,纵身飞跃而下,在江风中翩飞,轻轻落在渔船上。目瞪口呆的渔夫们看着这人飞步上前,忙着把身上的貂裘脱下把舞萼团团裹起,又拿袖子小心去擦她额上的血,互相对视笑道:“这下好了,她夫君原来没死。” 舞萼却并没有欣喜如狂,只是死死揪住这人的衣襟,哭道:“侯爷,我求你救他。他落了水,身上还有重伤。再不救他,他会死的!” 静安侯看着她,一言不发。舞萼绝望的看着他冷冽的双眼,连哭泣都忘了,只是喃喃道:“求你!” 静安侯走开几步,退到舷边,面无表情看着舞萼,忽然一个转身,飞身跃进水里。渔船和大船上都是一片惊呼。就连舞萼自己,也是极度震惊,听渔夫们窃窃私语道:“即使功夫再好,这样的天气去跳江,真是玩命!”心里渐渐乱成一团。 ——菩萨,我宁愿以自己性命,换这两人平平安安! 她看着波涛汹涌的江面,心里暗暗祈祷。也不知过了多久,江面上终于传来泼喇一声翻响,一个人影浮上水面。大船上的侍从们个个欣慰的大叫:“侯爷,侯爷!” 静安侯踩着水,片刻到了渔船边,浑身湿透跳上渔船。侍从们连忙围上去给他披衣擦水。他却只往舞萼走去。舞萼见他一人上来,心里早就凉了半截,看着他慢慢走过来,全身忍不住抖成一团。 他逼视着她,发梢滴水,眼神幽深,不发一言。她心里终于绝望到极点,忍不住掩面痛哭。他只默然看着她,良久,低低道:“回去吧。” 第二十章 心伤 北风呼啸,乌云压顶,一望无际的江面上,只有一块小小浮木在浪间漂浮。浮木上一位面色苍白的年轻男子,朝着前方伸出手来,呻吟道:“救我。”一个半人高的大浪卷过来,把他连同浮木一起卷入江中,瞬时无影无踪。可天地间仿佛还能听到他不绝的惨呼。 舞萼一声尖叫,满身冷汗坐了起来,看着身边美轮美奂的陈设,问道:“我在哪里?”一偏头看到床边坐着的一位美妇,讶道:“英夫人!” 英夫人上前抚了抚她的额头,欣慰笑道:“这烧总算是退下去了。静渊带你回来的时候,你浑身湿透,发着高热,我怕你家担忧——特别是你娘,她那身子现在怎么经得起这个——便让静渊把你留在这里。你别担心,我已经给你家送了信,说太后留你在宫里多住些时日。” 舞萼脑里一片混沌——方才梦里的呼救声仿佛还在耳边盘旋——她只怔怔的看着英夫人发呆。英夫人怜惜的扶着她,道:“这么冷的天,你又不会凫水,好好的怎么会想到去游船呢?你娘要是知道你不小心落了水,可要急死了。” 看来静安侯并没有告诉英夫人真相。舞萼任凭英夫人把她扶倒躺下。英夫人看她满脸木然的看着帐顶,毫无征兆的,汹涌的泪水忽然从她的眼角滚滚流下,连忙拿了丝帕帮她拭泪,安慰道:“哭一哭也好,受了这么大惊吓,哭出来,心里会好受些。”舞萼便哭得更凶,终于呜咽出声。 ——你说要带我去山清水秀的所在,为什么忽然抛下我呢?留我一人在世上,承受这样难以忍受的痛和苦? 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终于到了最后,精疲力尽,沉沉睡去。英夫人看她睡梦中还紧蹙着双眉,好像忍着极大的苦楚,轻叹一口气,问道:“静渊回了么?” 仆人回道:“侯爷还没从宫里回来。” 静安侯刚把舞萼送回家便被皇上急召。皇上一见他便道:“景阳在朕这里哭了一下午,朕好不容易才劝她回去。你现在去长乐宫劝劝她吧。朕可是答应了她你一定会去的。” 静安侯站着不动:“现在已晚,臣去长乐宫多有不便。”面色紧绷。 皇上皱着眉看着他:“朕知道你生她的气。可是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苏御史的女儿不是平安无事么?”他看静安侯仍脸色阴沉,便道:“那个山贼,若不是景阳,不还逍遥法外么?”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似得,问道:“他是不是已经死了?” “臣不知!臣并没有找到他的尸首。”静安侯的声音冰冷,没有一丝感情。 “但愿是死了。”皇上踱着步子:“朝廷不能老是和一个小小山贼这样纠缠。”他停下脚步,看着静安侯,口气忽然威严:“尤其是你。你知道朕对你的期望。朕不想让你黑风寨一役的功业,全部被这山贼消耗殆尽。” “臣知道皇上栽培的苦心。”静安侯淡淡道:“臣早就向皇上上奏去西北督军,皇上……” “又说这个!”皇上不耐烦地摆摆手:“老侯爷是为保护先皇而死。朕答应先皇,要照顾好老侯爷唯一的血脉。你说朕怎么能把你放到那么凶险的地方去?若是你有什么三长两短,朕无颜去见先皇。况且朕身边能说得上知心话的人就你一个。你跑那么远去,朕会孤单。”说到这里,皇上叹了口气:“朕知道,派你去做震北军的督军是最合适不过,你也一直心怀大志,要去沙场上驰骋。不过朕自私,想一直留你在京里,能多留一日,就多留一日,不到万不得已,朕不会让你走。” 静安侯静默不语。皇上知这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心里此时必有很多埋怨,便柔声道:“你喜事将近,还是忙这个要紧,先不要想西北督军之事。眼下最紧要的,还是景阳。你真不去长乐宫?” “臣不去。” 静安侯语气十分决断,皇上也无可奈何,只好让他回府。他心情郁郁回到府里,英夫人还等着他,道:“她睡了。你要不要去看看她?” “还是算了。”静安侯面色沉郁:“不早了,我要睡了,娘也睡吧。” 母子各自回房睡下。夜色渐浓,隐隐传来三声梆响。静安侯忽然从梦魇中惊醒,看看窗外,夜色漆黑如墨,连一点星光都看不见。万籁俱静,衬得心里越发空旷的寂寥。他辗转反侧了一会儿,又要合眼睡去,朦朦胧胧间听到不远处传来窗格轻启的声音。 ——这么冷,谁会在这个时候开窗? 他全身一个激灵从床上跳起,胡乱披了件衣服,就朝舞萼的房奔去。果然,她的房间窗扉大开。北风呼啸,把房里的烛光吹得摇摇欲坠。他穿过洞开的窗扉,跃进她房里。 她披头散发只穿件单衣坐在床上,双眼发直看着窗户的方向出神,看有人一跃而入,眼里一亮,等看清是他,眼神便又黯淡下去。 他强忍着不知从哪里生出的怒气,回身蓬蓬的关好窗户,这才走到她床边,拿了衣服给她披上。肌肤接触间,可以感觉得到她全身冷得像冰一样。他便再也忍不住,怒道:“你开窗也没有用,他不会再来了。” 她紧咬着嘴唇,双眼红肿得看着他。他便更是生气:“你还不明白么?他死了!” “他没死!”她整个人苍白得像黑夜里的鬼魅,眼神却因为心思狂乱而熠熠发亮:“他会来找我的,他会来带我走!” 他和她互相瞪视良久,忽然苦笑起来:“接受现实吧。你这么执著,对你没有好处。” “我不在乎!”她口气铿锵有力:“我要等他,一直等到他来!” “他若是不来呢?” “我就去找他!”她毫不犹豫:“天涯海角也好,上天入地也好,我要去找他,一直到找到他为止!” 静安侯骇然看着她,良久,幽幽道:“那你还嫁我么?” “我就是死,也不愿嫁给你!”她眼神决断,甚至带了些许憎恨。 被这样的目光逼视,心上仿若被针猛刺一下——静安侯痛得一个激灵,不自觉地倒退两步,看着她近似疯狂的面孔。 ——到底是何时开始?是何时开始她那柔弱中带着刚强的目光变得如此凶恶仇恨,而她那让人怦然心动的柔美的嘴角也变得这般冷酷决绝? 他心里说不出的绝望,伸出手来,在她身上点了几点。她被点了穴道,一言不发倒回床上,双眼却仍怒视着他。他看着她,沉声道:“睡吧。等睡醒了,或许你就能把一切都忘了。” 舞萼在王府里歇息了几日,气色恢复了一些,这才被送回苏府。车已经快要离开王府了,还一直不见静安侯。就在车要出王府的时候,静安侯忽然出现在车前,静静道:“我有几句话要跟你说。”跳上车来,声音压得极低,道:“既然你不想嫁我,我愿意退婚。” 舞萼惊愕的看着他。他又道:“你不用担心太后,我去跟她说,所有后果我一人承担就是。我知道这太突然,我给你七日考虑,嫁,还是不嫁,七日后,你给我答复。”不等舞萼回答,急急跳下车去,令道:“走吧!” 舞萼回到苏府,苏夫人看到她吓了一跳:“怎么去宫里住了几日,你就瘦成这样?” 舞萼勉强笑道:“我太想娘了,所以寝食难安。” 苏夫人怜惜的拉着她的手,问了一些宫里的事,又道:“你回来的正好。归林寺的住持昨日送了信来,说用我们上次捐的香火钱塑的菩萨三日后开光,要我们去寺里观礼。” 舞萼大惊:“归林寺?” ——等等,他曾说过什么? ——你什么时候想我了,来千平山的归林寺找我。我在那里等你! 舞萼追问道:“是千平山下的归林寺?” 苏夫人笑道:“还能有哪个归林寺?我寻思着,上次去寺里在菩萨面前许愿要你嫁给侯爷,如今心愿实现,正好趁这次,我们一起去归林寺在菩萨面前把愿给还了。归林寺的菩萨果然灵验……” 苏夫人还在说着,舞萼的心思却全然飞到九霄云外。她心里只有一个声音在喜悦的尖叫:“是他!是他!他来找我了!” ——你说过的,你命硬得很,不会轻易死的。我怎么都忘了呢?你是不是其实一直在归林寺等着我?我来了,我马上就来! 苏夫人正絮絮叨叨地说着,忽然看到舞萼的眼里泪如泉涌,讶道:“你这是怎么了?” 舞萼拭着泪水笑道:“我见到娘,心里太高兴了!”拉着苏夫人撒娇道:“我们明日就去归林寺好不好?” 苏府人宠溺道:“你啊,才从宫里回来,就又想出去玩。住持说了,开光仪式是三日后。你急什么?” “还要三日?”舞萼喃喃道:“我一日都等不了了!” 第二十一章 祭灵 三日后,一清早便开始下起雪来。舞萼起了个大早,吃过早饭后便催着苏夫人上路。苏哲看着窗外如飞絮飘扬的小雪,沉脸道:“天气不好,归林寺又远,你娘腿脚也不方便,我看你们俩都别去了。” 舞萼心里一沉,忙道:“我们都答应归林寺的住持了,怎么好反悔?”苏夫人也说若是不去是得罪神佛,苏哲无法,只好让她们去了。 因为下雪,路上滑腻难行,苏府的骡车走了一个时辰才到了归林寺。寺里住持早等在门口,见苏夫人被抬下车来,迎上来道:“女施主这番诚意,老衲心里着实感激。”苏夫人双手合十给住持行礼。住持回礼,看看舞萼,笑道:“女施主寺里请。” 因为今日给佛像开光,日子特别,尽管天上飘雪,寺里上香的人仍络绎不绝。住持照顾苏夫人不能行走,特意为她开了侧门,由苏府的仆人把她抬进后面禅房,里面一尘不染,淡淡飘着茶香。住持道:“开光还未到时辰,施主请先在此休息。” 苏夫人答谢不迭。舞萼忙道:“娘你休息,我想出去走走。”苏夫人面有犹豫,道:“你一个女孩子,不好到处走动。“住持道:“年轻人总是坐不住的,不如这样,老衲陪着苏小姐四处看看,苏夫人大可放心。” 如此这样,苏夫人也不好拒绝。舞萼跟着住持刚走出禅房,便迫不及待问道:“住持,他在哪里?”住持垂着长眉,脸上云淡风轻,好像什么都没有听见似的,只道:“施主请随我来。”不紧不慢的走开。舞萼心里纵使有万千疑惑,也只好隐忍不发,跟着他向后院里踱去。 越往里走越是清静。木楼斗拱,覆着素净的冰雪,一切寂静无声。前庭佛堂的鼎沸人声隐隐约约飘来,越发衬得四周一片清冷。舞萼眼看前方除了一片禅房再无路可去,忍不住问道:“住持,雷远他究竟在不在寺里?” 住持不答,走到一间禅房前推开门,回头双手合十向舞萼行礼:“施主请进。” 舞萼满怀疑惑踏进门去。房内雪白布幔低垂,正中设立高台,台上摆放着一个小小的牌位,牌位前点了三支长香,淡烟缭绕。这分明就是一个灵堂。 舞萼面色青白,向后倒退几步:“不!”若不是住持在后轻扶着她,她已经瘫倒在地。她全身虚软,再没有力气自己站起,任凭住持把她半扶半拖在一边坐下。这时,禅房外有人把门推开,几人依次走进来。领头的少女看到她,惊的跳起来:“你怎么会在这里?” 住持语调平静道:“是我让她来的。我想,二寨主的头七,她应该在。二寨主在天之灵,一定也想见她。” “头七?”舞萼惊叫起来:“谁说他死了?”她跳到少女面前,揪住她的衣襟,疯了似的尖叫:“他还活着呢!你们设这个灵堂干什么?干什么?” “别在这里惺惺作态!”少女猛的一把把她推到地上:“二寨主出事已经七天了。如果他还活着,他怎么还不出现?”她忽然悲从心来,瞬时间红了眼圈,呜咽道:“我们好不容易逃出黑风寨的大劫,本来是一起离开京城的,若不是为了你,二寨主早就跟我们走了。还不是因为你这个狐狸精,要不然他怎么会死得这么惨,最后连个尸首都找不到?” 舞萼瘫坐在地上,泪流满面:“我不信他死了!为什么你们都认为他死了呢?” “我恨死你!”少女推开劝慰她的众人,尖叫道:“我说过你们这些官家的人心里都坏透了。 如果不是你,二寨主不会死! 如果不是你,我们黑风寨的人都不会死!”她越说越是激愤,夺了旁边一人腰间的刀就朝舞萼砍去。 雪亮的刀,憎恨的眼神——舞萼坐在地上,仿佛痴傻了一样,不躲不避,眼睁睁看着那刀斩下来……斩下来……“翠儿!”忽然一声暴喝,把所有梦魇般的场景统统击碎。住持拿住少女的手,从她手中把钢刀夺了过去,斥道:“并不是她杀死的二寨主。你怎么能滥杀无辜?她和你一样,心里都苦……” 翠儿看舞萼呆坐在地上,眼神空洞呆滞,面容憔悴,和从前在黑风寨里的时候活色生香的苏小姐相比,完全是判若两人,心里又恨又怜,在她身边蹲坐下去,放声痛哭:“我什么都不能做,难道二寨主就这么白白死了么?” 住持叹道:“别说这些了,时辰已到,先给二寨主上香吧。” 众人依次在雷远的灵位前上香磕首,想到从前黑风寨把酒言欢的好时光,而今他却葬身冰凉江底,魂魄孤单,不知归往何处,个个便唏嘘不已。翠儿也被人扶着给雷远上了香。最后只剩舞萼。她仍坐在地上,满脸泪水,眼神痴怔。 住持上前劝道:“苏小姐,人死不能复生,请你节哀。”舞萼却像没有听见似的,嘴唇翕动道:“他死了!”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翠儿忽然冲上前去,嚷道:“今日是二寨主的头七,他的魂魄会回来。他舍弃了自己的性命救了你,是想让你好好活着,你难道就想要他看到你现在这幅半死不活的样子?”她看舞萼面容有所触动,上前一把拉起她,把她推到灵案前,道:“别再哭了,好好跟他上三炷香,让他的魂魄早日去极乐净土。” 舞萼抬头看去,灵牌上“雷远”两个字即使在模糊泪光中也是如此怵目惊心。她颤抖着手拿起香束,香烟轻缓向上,幻化出他刚毅英俊的脸庞。 ——舞萼,你答应我,你不能死!就是我死了,你也要好好活着,为我们两个人活着! “稽首本然清净地,无尽佛藏大慈尊,南方世界涌香云,香雨花云及花雨,宝雨宝云无数种,为祥为瑞遍庄严,天人问佛是何因,佛言地藏菩萨至,三世如来同赞叹,十方菩萨共皈依,我今宿植善因缘,称扬地藏真功德……” 住持在一边轻轻诵经。尽管禅房门窗紧闭,仍不知从哪里吹入风来,吹得布幔轻摇,仿佛真的有灵魂藏匿其中。她心里默念着雷远的名字,只觉细风从耳边轻扫而过,好似他的连声微叹。她泪如泉涌,双手合十,在心里道:“我总不能相信你已不在这世上。你走前让我好好活着,我却不知如何独活。对这人世我并没有多少牵挂,只有两件事让我无法从容放开。一是给我娘尽孝,二是为你报仇。我这两件事尽得圆满完成,即来与你九泉相会。你若地下有知,请饶恕我如此任性,辜负你对我的祈望。” 想到这里,她心意已决,便从容对着灵牌拜了三拜,款款站起,拭干脸上泪水,对住持行了行礼,并不理其他人,面色淡然走出禅房。众人皆目瞪口呆,只有住持微微叹了口气。 舞萼回到苏夫人休息的禅房,不久佛像开光的仪式便开始。仪式完后,母女二人便回了苏府。 又过了四日,便是静安侯的七日之限。舞萼在房里一直等着,直到午后,才有小丫环进来道:“太后派人来接小姐入宫说说话。” 苏夫人奇道;“前几日不是才去的么?怎么又来接?”舞萼却不惊奇,道:“想必是太后一人无聊。我去去就来。” 她上了门口等候的骡车。骡车走了一会儿,不知在什么地方停住。然后车帘一掀,静安侯像个影子闪进车来。舞萼早有所料,只是和他微微点头示意。静安侯便在她对面坐下。车夫应是交待好了的,一等静安侯坐定,便驱动骡车慢慢前行。 车里两人都不说话。半晌,静安侯才开口:“不知道苏小姐是否已想好了?” 舞萼微微颌首。她很平静,静安侯却莫名的开始觉得慌张,嗫嚅道:“那么……” “能嫁给侯爷,是我莫大的荣耀。侯爷与我有救命之恩,我愿以身相许,报答侯爷。” 她语调平缓,波澜不惊。静安侯面容却十分震动:“你是说……你要嫁给我?” 他不禁去看她明亮的双眸:“心甘情愿?” “心甘情愿。”她并不犹豫,从容对答,眼里没有半点阴霾。 他又是惊喜又是疑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她察觉到他的沉默,转过目光来看着他,眼神微带诧异:“侯爷……不愿意?“  他忽然醒悟过来,忙道:“不,并不是不愿意……只是……只是太意外。” 两人面面相觑,听着车轮辘辘之响,相对无言。终于,骡车停了下来。舞萼道:“那么……” “啊,”静安侯如大梦初醒一般,道:“到了苏府了。”就要掀开车帘。舞萼忙叫住他:“我是由太后接走的,侯爷还是不要露面的好。”   静安侯点头,看着她掀开车帘,纤细的身影只往外一跳,就消失在车外。他听着苏府的门人高声道:“四小姐从宫里回来了。”就拍拍车壁。车夫知意,赶起车来,离开苏府,朝侯爷府驰去。 一直到车停在自己府前,静安侯仍是恍恍惚惚,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只是一个迷梦。他跳下车,家丁们正在门口忙着挂灯笼,红艳艳的,甚是喜气,他这才从茫然中忽得清醒过来,心里方才觉得欢喜。家丁们看他这几日一直心情沉郁,今日忽然云开雾散,也跟着高兴起来,笑道:“老夫人说,先把这几个灯笼挂两日,等过几天,就要换带喜字的了。” “要你多嘴!”静安侯斥道:“到时候要你挂全府的灯笼,看你还有力气开主子的玩笑!”他看着灯笼下的红穗儿在风里轻摆,只觉得说不出的愉悦,似乎到处都是喜气洋洋 第二十二章 成亲 十一月十八,皇历上道,宜婚嫁。 苏夫人看着盛装华服的女儿,双眸晶亮,朱唇殷红,不知为什么,觉得她令人窒息的美丽中似乎带着不祥,不由打了一个冷战。舞萼从铜镜中看她脸色不佳,关切道:“娘,你可是哪里不舒服?” 苏夫人忙调整情绪:“不。娘很好,娘看着你,心里高兴。”她回想这几个月来的担惊受怕,心里越发感慨,道:“过去的就让它们都过去吧,以后的日子就都是崭新的啦。娘希望你嫁过去后,夫妻恩爱,白头偕老。” 舞萼脸上并没有喜色,表情极是淡然:“谢谢娘。”苏夫人并没有注意,一边帮她整着喜服,一边道:“听说今日非同小可,皇上和景阳公主都会大驾光临。景阳公主她对侯爷……”忽然觉得说这个十分不妥,连忙打住。 舞萼却不以为然接道:“我知道,她一直想嫁侯爷。所以她今天一定会来闹事,断不会放过我。” 苏夫人慌忙道:“这些都是无稽之谈。你不要胡思乱想。” 舞萼轻轻一笑:“娘,你不用担心。我倒不怕她来,我怕的,是她今天不来。”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微微冷笑,缓缓将大红的喜帕盖在头上。 侯爷府内,宾客满堂。礼官高唱道:“一拜天地,二拜祖宗,三拜高堂。”新人双双在喜堂上跪拜,英夫人喜笑颜开,乐得合不拢嘴。 “慢着!”门外忽然一声高叫。景阳公主带着一干人等,气势汹汹朝喜堂上冲来。静安侯连忙晃身挡在舞萼面前。 “你让开!”公主指着他的鼻子喝道。 静安侯一动不动,只道:“今日是臣大喜的日子。公主来道喜,先等我们行完礼再说。”他的薄唇紧紧抿着,目光决断,透出一股不可违抗的威严。 公主看他被一身喜服衬的越发面如冠玉,唇红齿白,心里又爱又恨,咬牙道:“我说几句话就走。”不等静安侯回答,便提高声调道:“苏小姐,你可真是水性杨花啊,从前那个还尸骨未寒呢,马上就急着嫁人了!”宾客里顿时一阵低语。 公主看着静安侯脸色大变,不由得意的尖笑,却没有注意到蔽在静安侯身后的舞萼,悄悄从袖里抽出一把锋利的匕首。她把匕首攥在手中,从静安侯身后闪身出来,哗的一下把头上喜帕拉去,对公主冷笑道:“别血口喷人!”就要朝她扑上去。 静安侯听出舞萼的口气不对,电光石火之间,迅即拉住她的手,一触之下,便觉得异样,心里一惊,不自觉手上用力,紧紧拉住她。她使劲挣扎,低喝道:“放开我!”仍试图着朝公主扑去。静安侯不想当着这么多宾客和新娘太多冲突纠缠,可又不能用功夫治住她,只好双臂环抱住她,让她动弹不得。 公主见自己爱恋多年的男子和别人如此亲热,气得跺脚道:“范静渊,我恨死你!”眼泪就要夺眶而出,连忙转身冲出门去。 此时场内气氛一片尴尬。礼官看静安侯作了个眼色,忙高唱道:“礼成!送入洞房。”宾客们恍然醒悟似的,纷纷上前祝贺道喜。气氛这才重又热闹起来。 静安侯并不留在前庭招呼客人,反而携着舞萼急匆匆奔进洞房。一进房他便对房里的丫环婆姨们令道:“都出去!”等到大家散了个干净,这才对舞萼喝道:“拿出来!” 舞萼把手拼命缩在身后。静安侯把她的手一把拉过来,一指点在脉门上。她便觉得手臂酸麻,手指无力,不得已松开手去。只听“叮当”一声,匕首掉在地上,刀锋上还带着鲜血。 静安侯一怔,这才意识到方才他攥住她手的时候,她手掌里藏的匕首划伤了她自己。他本想吩咐房外的仆女进来包扎,又怕传言新娘离奇受伤,节外生枝,便自己在房里找了药物纱布,要给舞萼敷上。舞萼把手藏在背后,冷冷道:“我自己来。” 静安侯看她一眼,把药物丢在她怀里。她坐下来开始包扎,可是伤的是右手,单凭左手很难上药包扎。静安侯在一旁看她行动艰难,默不作声抢过东西,强行按住舞萼的手,给她裹上纱布。他从未做过这种服侍人的事情,笨手笨脚,疼得舞萼直抽冷气。 他花了很久才包扎完毕,不等舞萼起身,便斥道:“你真糊涂!你今日若是伤了公主,可知道是什么大罪?” “我早就想好了,今日她一定会来,也一定会恶言挑衅。我就是动手伤她,也是因为忍无可忍,众多宾客都可作证。皇上是明君,若是要治罪,也只会治我一人的罪,不会殃及我家人。我等了多日就是为了今天,早就把自己生死置之度外。”舞萼恶狠狠的瞪视着他:“你刚才不该拦我!” “你——!”静安侯脸色一变,正要说话,房外仆人道:“侯爷请速去前庭,皇上来了。”他只好忍住心头怒气,看也不看舞萼,迈步出了洞房。 一两个时辰过去,他满脸通红被宾客们扛回洞房,进了洞房只往床上一倒,双眼紧闭,嘴里还嘟哝着:“皇上,为臣再敬你一杯。”看来是大醉了。本来要闹洞房的宾客们极是扫兴,只好纷纷散去。房里只剩舞萼和静安侯两人。 一片静谧,只有灯花噼啪作响。舞萼轻手轻脚朝静安侯俯下身去,见他睡得安稳,舒了一口气,就要走开,忽然一只手伸过来拉住她的手腕。她一回头,看到他一双幽深的双眸注视着她。 “原来你没醉!”舞萼板着脸甩开他的手。静安侯也不在意,从床上坐起来凝视着她,良久,才沉声道:“你当初答应嫁我,就是为了杀公主,为他报仇?” 舞萼连声冷笑:“不错!你以为,我嫁给你是因为什么呢?你当初利用我,灭了黑风寨;你又利用我,为了引他出来而娶我,现在我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我以为你终于回心转意,没想到一切却都是惘然! 静安侯不自觉的苦笑:“利用我!” 她能感受得到他身上剑拔弩张的怒气,忽然觉得害怕,轻轻朝后退了一退。他却不让她有机会逃脱,出手如电,捏住她的手臂。 她失声叫道:“放开我!” 他冷笑起来:“我为什么要听你的?你现在嫁给了我,应该听我的才对。我不是他,我不会被你使唤的团团转,到最后什么都没有得到,反倒连性命都丢了!” 他讥讽的语气激起她心头翻江倒海的恨意。她抬起没有被挟持住的一只手来朝他的脸狠狠扇去。他轻描淡写的在空中拿住她的手掌,笑道:“他都伤不了我,你又能奈我何?” 她两只手都被他挟持住,只好用腿狠狠踢他。他哭笑不得,把她整个身子压在床上,让她双手双腿都不能动弹。她在他身下拼命扭动,狂怒的双眼仿佛天上的星辰闪闪发亮,双颊也因为怒气而一片绯红。他再也忍不住,对着她鲜红的双唇重重吻去。 “从今日起,你只能想着我一个!”他的唇带着掠夺和征服的欲望,在她唇上辗转索取。羞愤在她全身沸腾,她狠狠地咬了下去。 “啊!”他急促的一叫,放开她坐了起来,唇上一片猩红。他抚着受伤的嘴唇,注视着她,双瞳幽黑,深不见底。她忽然觉得害怕,连忙往床里缩了一缩。他刚向她再凑近一点,她便急道:“你别过来!你再过来我就咬舌自尽!” 他便定在原地,一动不动默默逼视着她,终于什么都没说,一言不发下了床,摔门而去。 第二十三章 挫心 第二日上朝,皇上注意到静安侯唇上的伤痕,和他毫无喜气的表情。他心里暗自好笑——原来那苏家小姐比景阳还厉害,你这可是自讨苦头——脸上却不动声色,只道:“凉国的使者这几日就到了,要与我朝商措结盟一事。若是能和凉国结盟,西北边境的威胁便少了大半。这可是事关重大。” 过了两日凉国的使者一行便到了京城。领首赤和,满头卷发,高鼻深眸,汉语说得甚是流利,在朝上举止进退极有分寸,谈吐不俗,皇上和静安侯对他刮目相看。 “有这样的使者,国君定不会逊色。”皇上叹道:“这样的人,若不能为友,必是强敌。静渊,你对这赤和怎么看?” “他表面谦恭收敛,眼神却贪婪狡邪,绝非善类。” 皇上颌首:“和朕想的一样。看上去一派和善,可是狼子野心,昭然若视。看来他们这次来结盟是假,窥探我朝实力是真。你可要盯好他们,若他们太过放肆,你不用顾忌,只管下手,一定要压制住他们,不能让他们嚣张。” 静安侯便派了人不分昼夜看守跟踪凉国使者。借着这个契机,他每日很晚才回到府里,回来后也径直去自己书房歇息,除了回门那日陪舞萼一起回了苏府,再没有见过她一面。舞萼并不介意,英夫人却很不高兴,找个机会对静安侯训道:“你忘了自己刚娶了亲么?每日对舞萼不理不问,为什么?” “我这几日实在太忙。”静安侯温言解释。 “假话!我把你养大,再熟悉你不过,你还想骗我?你千方百计娶了她回来,娶回来又不想见她,老实跟我说,你们到底怎么了?” 静安侯眼神闪烁片刻,道:“娘多虑了。我真的是因为忙,并不是刻意冷落她。等这段忙过了,我再好好补偿她就是。” 英夫人知道儿子心思深沉,他既不肯说,自己再说下去也是无用,便不再多说,自己一人去了舞萼房里。 舞萼见她来,连忙行礼。她一把拦住,拉着舞萼的手一起坐下,叹道:“让你受委屈了。” 英夫人的口气和蔼,一如母亲般亲近。舞萼心里一热,低声道:“娘不用为我担心,我没有受什么委屈。” 虽然她嘴上没有抱怨,英夫人却怕她暗自伤心,忙笑道:“凉国的使者来,给太后皇上送了不少新奇玩意。太后喜欢热闹,想找人一起赏玩。你和我明日一起入宫去见太后,如何?” “我?”舞萼有些惊诧:“可是太后并没有宣我入宫。” 英夫人不以为然道:“你现在是我的媳妇,跟着我入宫,没有违背礼数。你整日这样坐在家里,迟早有一天会闷出病来,跟我一起去散散心也好。” ——进了宫,说不定能遇到景阳公主,我可以伺机报仇。 这样一想,舞萼便欣然同意。英夫人也格外高兴。 没想到晚上静安侯回来后,听说她们俩人一起入宫便迭声反对:“舞萼她不谙宫里规矩,只怕会得罪太后。” 英夫人不悦:“怎么会得罪太后?她又不是第一次入宫,况且还有我在一旁。” “不行!“静安侯忽然烦躁起来,嚷道:“她只能呆在府里,哪里都不能去!”看英夫人面露怒容,忙道:“娘,舞萼还是新妇,不好抛头露面。” 听他这么一说,英夫人也缓和脸色:“你说得有理,等再过些时候,我带她入宫不迟。说起来,你也知道她还是新媳妇,你自己数数,你去过新房几次?今日既然你回得早,还不赶快回房歇息?她大概还没睡。” 这便逃不过去了。静安侯万般无奈,出门去了新房。 现在已是隆冬,室外空气冷洌,寒气逼人。而新房里昏黄的窗纸,映着窗下皑皑白雪,显得格外温暖。静安侯心里一热,正要迈步进去,不知为什么,忽然有些胆怯,停下脚步站在门口。 ——见,还是不见? 他看着她的影子在窗纸上摇曳,显得格外形单影只,心里陡然生怜,便再不犹豫,掀帘走进房里。 她已经上了床,正披头散发披着小袄靠在枕上看书,见他忽然进来,不由惊讶的坐直身子。 这几日不见,她好像又瘦了些——他的目光忘乎所以的沿着她明媚的双眸、晶莹的面颊慢慢往下,一直看到尖细的下颌。她感觉到他眼神中的痴迷,连忙低下头去。 他这时也回过神来,道:“我过来是想告诉你,你明日不能和娘一起入宫。” “为什么?”她惊跳起来。 他直截了当道:“我不会让你再见景阳公主。” 仿佛被刺到痛处似的,她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他凝视着她,目光中带有隐隐的威压:“我不会给你机会做蠢事。” “你!”舞萼气得从床上跳起来:“我不用你管。我的事,和你无关!” 他语气清淡:“你现在是我的夫人。你的事,当然和我有关。” “什么夫人?”舞萼脱口道:“你我都不住在一间房子里,哪里是夫妻?” 他看着她,忽然笑起来:“你是在抱怨我么?” 舞萼的脸火辣辣的烧了起来:“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他笑意更深:“我想的是什么意思?” 舞萼知道再不能和他纠缠,否则会越说越亲狎,便怒气冲冲的坐回床上,硬邦邦道:“你走吧,我要睡了。” 静安侯却不放过她:“你刚才还在抱怨我和你不住在一间房子里,现在为什么又要赶我出去?”也走到床边坐下。 他靠的极近,舞萼都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麝香味道,心里陡然紧张:“你要干什么?” 他懒洋洋道:“今晚我睡在这里。”侍女们忙上前给他打水洗脸,散发更衣。舞萼见他真得要留下来,忙从床上起来,闪身坐到桌边去。 等静安侯洗漱完毕上了床,看舞萼坐在一边背对着他装作看书,半天一动不动,背影僵硬,便道:“你不睡么?” 舞萼不回头,冷冰冰丢过一句话来:“我不睡!” 他也不勉强,闭上双眼。被褥温暖松软,还带有她身上独特的若有若无的香气。他心神一舒,疲倦忽然袭满全身。没过多久,他便沉沉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他一个美梦醒来,房里已是一片寂黑,可他枕边却是空荡冰冷——她并不在床上。他坐起身来,借着窗外透过来的雪光,看到她伏在桌上,身上披着小袄,一动不动,大概是睡着了。他爬起来,走到她身边。她还没有醒过来。 他轻手轻脚把她拦腰抱起,放到床上。她睡得正酣,毫无察觉,身躯一触到床榻,便本能的缩入温暖舒适的被褥。他看她乌发满枕,眉眼柔和,睡容娇憨,忍不住低头在她嘴角轻轻吻了一吻。她大概觉得痒,嘴角动了一动,泛上一个淡淡的笑容。他便继续贴着她的唇,一点一点缠绵的吻过去。 她温柔娇嫩的唇,在他唇下如花蕾般慢慢绽放。他被情欲焚烧着全身,迫不及待钻进被里,紧紧拥住她。她在他的抚摸亲吻下低声呻吟,喃喃道:“雷远。” 仿佛全身浇满冰水,他骤然遍身生寒,一直冰到心底。他迅速坐起。她却仍沉醉在绮梦中,双颊酽红,嘴唇娇艳欲滴。他不敢再多看一眼,赤脚跳下床去,一把推开房门,只穿一件单衣走到屋外。凛冽的寒气顿时让他打了个冷战,全身的热情也陡然冷却下来。 ——我要的,不仅是你的人,还有你的心。 ——我不相信你的心给了一个人,就再也不能给别人。 ——但我要怎么做,你才能给我你的心? 他对着苍黑的天穹,无声苦笑。 第二十四章 相救 静安侯第二日起来便觉得喉咙肿痛,鼻腔堵塞,想定是昨晚受了凉。受凉并不是大病,他也毫不在意。这时派出跟踪凉国使者的人回话道,凉国使者这几日不断从京城各处找寻郎中,又到各大药房购买鹿茸之类的珍贵药材。从他们下榻的馆舍常飘出药香。 “难道他们中谁得了重病?”静安侯暗自寻思,要从人继续打探。 从人们还没有来给他回话,皇上却找到他,说要在这两日来一次冬狩。 “朕也邀请了那些凉国使者,到时候让他们好好见识一下我们中原的骑射本领!”皇上本来着实意气风发,忽然想起一事,又道:“凉国使者要求不仅各位皇子爵爷出席,女眷们也要到场。” 静安侯大惑不解:“这是为何?” 皇上也不知其因,道:“只怕是想在女眷面前显示一下他们的威风。朕不怕他们玩什么花样。静渊,到时候也带上你的新夫人。” 冬狩那日天下大雪,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从天而降。皇上身着明黄色的龙袄,端坐在雪白的高头大马上,身后跟着一干皇子爵爷,个个整齐披戴,威风凛凛。女眷们坐在一边临时搭起的长棚下,貂裘紧围,矜贵无比。这时,凉国使者们由赤和领头,在雪中策马而来。 皇上笑道:“朕最喜欢在这样的天气里围猎。气候越恶劣,越能体现天强,人更强。” 赤和大笑:“皇上这话真是极合我的口味。”回头对凉国人令道:“等会儿大家都拿出看家本事来,让中原皇上看看我们的本领。” 皇上毫不示弱:“我们中原人不会让着你们。”对身后众人招招手。众人一阵骚动,纷纷策马准备出发。赤和忽道:“你们汉人只有男人骑马么?女人们呢?”指指自己身后几位英气勃勃的女骑手,面带自豪道:“我们凉国,可是连女人都能骑马的。你们汉人的女人,难道只能坐在一边无事可做么?” 皇上这才意识到他叫女眷前来的用意,心里一阵恼怒——赤和明明知道汉人女子不比凉国女子彪悍,他这是故意想让汉人先输一仗——他正要开口,长棚下忽然盈盈走出一女子来,朗声道:“我们汉人女子只坐在一边,那是因为我们的父兄夫君们能骑马,能射箭,能护我们周全,想必你们做不到这些,所以你们凉国的女子才不得不学骑马,学射箭,护你们周全!” 这番话说得赤和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无言以对。皇上心花怒放,低声问身边的静安侯:“这是谁家女眷?” 静安侯嘴角含笑:“是贱内。”眼里满是光芒。 皇上龙颜大悦,低笑:“原来如此。”心里虽然极是痛快,但见赤和面色尴尬,正要开口说话缓解气氛,赤和身后忽然蹿出一匹马来,马上端坐一个女骑士,高鼻大眼,脸颊饱满红润,操着一口不大流利的汉语道:“既然没有汉人的女人和我们比试,那么就让我们和汉人的男人们比试一下吧。” ——什么话?瞧不起我们汉人么? 静安侯大怒,正要上前,舞萼却站前一步,笑道:“谁说没有汉人的女子和你们比试?”拿掉身上的皮裘,面色淡然对侍卫们道:“给我一匹马。” 众人皆是大惊,女骑士却饶有兴趣地看着舞萼,笑道:“你敢不敢骑我们的马?” 舞萼心里没底,但并不想就此认输,便高声道:“有什么敢不敢的,天下的马不都是一样的么?” “那好,牵我们的马来。”女骑士对身后令道。 很快就有人牵了匹黑色高头大马来,毛色亮泽,足有一人半高。舞萼正要上马,静安侯忍不住唤道:“舞萼,别逞强。” 舞萼却不理他,轻盈翻上马去,坐稳,对女骑手道:“我事先说明,我只会骑马,不会射箭,你还愿不愿意比?” 女骑手哈哈一笑,道:“走吧!”打了一声嘘哨,率先纵马奔出人群。舞萼毫不示弱,猛抖缰绳跟在其后。两条纤细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雪幕中。 赤和笑道:“皇上,我们如果再不走,就是输给女人们了!”皇上这才如梦初醒,对静安侯示意。静安侯急令道:“出发!”一众人马们浩浩荡荡冲向围场。 舞萼和凉国女骑手在雪中疾驰,寒风凛冽,如刀刃般割着脸颊,冰凉的雪花随着寒风打在脸上,瞬即化为水滴。她睫毛上都是水珠,看不清楚前面,只知道咬紧牙关跟近女骑手的背影。女骑手骑术娴熟,为了戏弄她,在雪原里随意拐弯。舞萼的骑术并不如女骑手,再加上已有很长时间没有练习,渐渐便落了下风。她却心里憋着一口气,使劲抽打着胯下坐骑,唯恐被女骑手甩下。但即使这样,两人之间的距离还是逐渐拉远。渐渐的,她眼前只剩一个小小的黑点。 舞萼知道以眼下差距,自己再拼命也是无济于事,干脆停下马来,站在雪原里踌躇。天地间混沌幽深一片,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寒风刺骨,手脚都动的僵硬了,她忙跳下马去,靠在马肚子上取暖。 忽然一阵马蹄声得得靠近。她抬起头来,看到那女骑手又折转返来,坐在马上挑着嘴角笑道:“你认输了?” 舞萼脊背一挺:“谁说我认输了?我只是冷得厉害,停下来暖和一下。”女骑士看她身上只着一件小袄,头上身上满是雪花,不像自己斗篷雪帽全副武装,怔了一下,道:“我倒忘了,你今天本来不是要来骑马的。”也跳下马来,道:“这对你不公平,我们不比了。”把自己的雪帽取下来递给舞萼:“给你。” 舞萼心想,这女子性子倒率真,心里便生几分好感。她看女骑士因为马上疾驰而红扑扑的一张脸,把雪帽推回给女骑士,道:“还是你戴。你身上是热的,忽然取了帽子,小心受凉。” 女骑士觉得她讲的有理,便拿回帽子,一边上上下下打量她,好奇道:“看你跟杨柳一样一副一折就断的样子,怎么也看不出你有这骑马的本事。跟谁学的?” 雷远的面容陡然浮上心头。舞萼心里钝钝一痛,水珠在她睫毛上一闪一闪。女骑士看她忽然面露戚容,心里更是奇怪,道:“你怎么了?” 舞萼抬手拭去脸上的水滴,只是淡淡微笑,却不说话。女骑士看她面色不佳,道:“你大概是太冷了,我们回去吧。” 两人策马慢慢走在归途上。女骑士看舞萼一直不言不语,心事重重,总觉得是自己刚才说了什么话惹得她如此沉郁,一心想让她摆脱出来,便道:“我跟你说一个我的秘密。” 舞萼愕然:“你的秘密?” 女骑士笑道:“对啊。我喜欢一个人,可我都不知道这个人的名字。” 舞萼忍不住笑起来:“那你怎么会喜欢上他?” “我自己也不明白。我第一眼看到他,就觉得心跳得很快。” “那他喜欢你么?” 女骑士拧着眉头道:“我不知道。他一直病着,病得很厉害。自我见到他那天起,他就从来没有醒过来。” 舞萼劝道:“我们中原有很多神医,说不定可以治好他的病。” 女骑士苦恼道:“我找了很多人了,都没有效果。我真的怕我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他我喜欢他,他便死了。”说到这里,面色黯然。 “你比我好,你还有希望。”舞萼惨然道:“我喜欢的人,已经不在这人世了。”说到这里,悲从心来,忍不住掩面啜泣。 女骑士顿时手足无措:“啊,我不知道。我若是知道,我不会跟你说这个。” 舞萼拭着眼泪道:“是我太失态。”定了定神,对女骑士道:“你治不好这人的病,说不定是医生找的不合适。” “这个我也想过。可是我们人生地不熟,不知道该找谁。”女骑士说到这里,眼睛一亮:“你能帮我么?” “我?”舞萼心想,自己深居侯府,哪里能帮她呢?便含含糊糊道:“我恐怕……很难。你若是找我的……我的夫君,或许他能帮你。”   女骑士大喜:“你夫君是谁?” 舞萼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低低道:“静安侯。” 女骑士不迭点头:“好,等我们围猎结束,我就去找他。”说到这里,雪原里忽然传来一声尖利的嘘哨,她侧耳听听,道:“赤和让我赶快过去。你能自己回去么?” 舞萼点点头。女骑士侧转马头,就要纵蹄而去,忽然又拉住缰绳,回头道:“我很喜欢你,希望以后能有机会再见面。我叫阿黛,如果以后你能来凉国,记得一定要来找我。” 舞萼也道:“祝你喜欢的人早日恢复健康。”两人挥手道别。 阿黛一阵急驰,方才冲到男人的队伍中去。赤和马上挂满猎物,看到她便道:“雪越下越大,我们该回去了。” 大家回返到出发地点。皇上和静安侯一行人也已经回来。静安侯看到阿黛跟着赤和一起回来,脸色一变,道:“舞萼呢?” 阿黛愕然:“我早和她道别,她应该已经回来了。” 静安侯忙问四周的侍卫,没有一人说看到舞萼的踪影。皇上听说丢了静安侯的夫人,急道:“都还站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去找?”话音未落,只听一声马嘶,静安侯一人一马的身影如闪电般冲进雪里。他便更急,嚷道:“别又丢了侯爷,快跟上去!”侍卫们连忙随着冲进雪幕,可是哪里还能见到静安侯的影子? 赤和见出了大事,忙道:“那女子是骑的我们的马,这就比较好办。我们训出来的马能听马哨。只要听到马哨,它就能循声回来。”皇上急道:“那还等什么?” 马哨吹响,哨声在风声中盘旋,良久,终于听到一声马嘶,一匹黑色骏马驮着一位少女冲破雪帘出现在面前。众人不由舒了一口气。 舞萼筋疲力尽策马走到皇上面前,滚下马来要给皇上行礼。皇上拦住她,满脸愁容:“先别顾着这些礼节。静渊一个人去找你,现在还没有回来。” 偌大个围场,雪又下得这样大。刚才要不是靠了这马哨指引,自己说不定就再也走不回来。那么他呢,岂不是比自己更加危险?——舞萼心里一沉,脱口道:“我去找他。” 皇上阻道:“你好不容易才回来,不许去。”她却不理,自顾自上了马,策转马头奔回雪幕中去。 雪下得愈发大,眼前只见纷飞白翎,静安侯在雪中艰难前行,努力辨认周围,却是一个人影都看不见。他被风呛得气喘不已,想自己都已如此狼狈,她不知会是如何凄惨难过,心里更是着急,干脆大声对着雪野唤起舞萼的名字。 舞萼并没有听到他的唤声,可她胯下的马却耳朵一转,咴咴鸣了两声,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疾奔。不多时,舞萼便看到满身堆满雪花的静安侯,忙唤道:“我在这里。” 静安侯听见叫声回过头来,看见舞萼一人一马朝他奔来。他跳下马朝她走去。她也不由自主跳下马,看着他在连绵风雪里向她走来,走到她面前。一切都是混沌幽深,只有他一双眸子晶亮透彻。他凝视着她,沉默不语,忽然一把把她抱过来紧紧揽入怀里。 大雪纷飞,整个雪原寂静无声,天地间好像只剩这拥抱的两人,只停在这静谧的一刻 第二十五章 治病 静安侯和舞萼都受了凉,回到府里便双双发起高热,两人服了药,各自休息。第二日一早,静安侯因为体格比舞萼健壮,病情大好。舞萼却还高烧不退。 皇上怜惜静安侯,不许他上朝,要他在家里歇息。他乐得落个清闲,正要去舞萼房里探望她的病情,下人道:“凉国使者在门口,等着见侯爷。” 赤和被领进来,开门见山道:“侯爷,我们同伴里有一人得了重病,需要你们最好的医生。不知侯爷能不能帮这个忙?” 静安侯想到从人们的报告,好奇心起,便道:“京城里医术顶尖的郎中多如牛毛。不过,不同的人专长不同的病情。你若能告诉我你同伴得了什么病,我能帮你对症找医。” “这……”赤和犹豫道:“我也说不出来他得了什么病。” 静安侯顺水推舟道:“我略懂几分医术,虽不能起死回生,但粗判疾因还是可以胜任。我可以跟你去看看他到底是得的什么病。若我治不了他,我保证为他找京城里相关的最好的郎中。” 赤和大喜:“如此甚好。”带着静安侯一起回了下榻馆舍。 病人的房间在后院,环境清幽,门口两株老梅正怒放枝头,可惜药味刺鼻,把梅花的暗香掩个干净。为了挡风,房门和窗口都挂有厚帘,把里面遮得严严实实,什么都看不见。赤和在门口止住静安侯道:“请侯爷在此稍候。”自己先行进了病房。 静安侯练武之人,耳力比常人聪灵,听到赤和在房里用胡语叽里咕噜说了一段,然后有一女子的声音对答。接着便是衣袂环佩不住作响。最后赤和钻出房来,道:“侯爷请。” 静安侯迈进房去,房里一片昏暗,四处帐帷低垂。他听到从一处帐帷后传来细微的呼吸,知道是方才说话的女子躲藏其后,便故意不朝那个方向看去。赤和领着他走到床前,指着床上一人,道:“病人就是他。” 静安侯低头看去,只见床上这男人满脸长满浓密胡须,只露出紧闭的两只眼睛。他伸手朝病人脉上探去。病人四肢冰凉,脉搏非常微弱,若是不仔细探诊,还以为他已经没了心跳。静安侯探了一会儿脉,道:“他失血过多,经脉里尽是寒气,应是受了伤,又在极冷的地方长时间受冻,以至于血脉堵塞,昏迷不醒。” 赤和满眼敬佩:“不错!没想到侯爷的医术这么高明!”又急切问道:“不知道还有没有救?” 静安侯点头道:“若是换了别人,现在就是神仙下凡,恐怕也是束手无策。但这人体格劲健,又有练武的功底,虽然病的严重,却还是有救。” 赤和松了一口气,道:“既然侯爷说有救,我就信。不过,还得请教侯爷,该怎么救,要找怎样的医生,吃什么药?我们这里有上好的药品。“静安侯摇摇头:“要治他的病,不需要医生,也不用吃药,只要驱去他体内的寒气,让他血脉流通,他就会醒过来。只要他能醒过来,病就好了大半。以他的体质,再加上细心调理,他应该很快就能康复。” 赤和大喜:“那该如何驱去他体内的寒气?” “需要有一个武功高强之人用内力帮他疏导寒气。”静安侯问道:“你们凉国可有这样的人?” 赤和没有听出静安侯是在试探凉国的实力,皱眉想了一想,面色愁苦:“什么是内力?我们的功夫和中原的功夫是不同的。” 静安侯心宽了大半,笑道:“那倒也是,中原地大人灵,武功博大精深,世上无国能及。”看赤和暗暗翻着白眼,知道他心里不服,便道:“你若不知道什么是内力,让我展示给你看。”伸手握住赤和的一只手腕。 静安侯的手指细软温凉,搭在赤和的手上。赤和不由打了一个寒颤,下意识要甩开他的手。刚一动,便觉得一股大力从面前这男子手指间连绵不断传递过来,透过自己皮肤,直达血肉中去,血液顿时在这股大力下加快流动,引得心房也怦怦狂跳,仿佛有把大锤在不住敲击,难受的透不过气来。他不由痛苦的大叫一声,静安侯便施施然松开手去。 他一松手,赤和马上便觉得全身放松下来,一切恢复原状。他满额冷汗,骇然看着静安侯,半晌才道:“……这是……?” “这只是中原武功的凤毛麟角。”静安侯淡淡道:“不说整个中原,就只说京城里,会这种功夫的人也是多如天上星辰,数不胜数。你若是想在京城里找个人来救这位病人,应该不难。” 赤和低头不语。帐帷后忽然冲出一个女子,用不流利的汉语对静安侯道:“我们不找别人,求你救他。” 静安侯见这女子正是昨日见过的女骑士,稍稍一愕:“是你?” 赤和看静安侯盯着这女子若有所思,忙道:“她只是随行的侍女,我让她来照顾病人。” 静安侯见那女子身上尽是凉国上流贵族穿戴,心知赤和必在刻意隐瞒女子的身份,听那女子断断续续不流利道:“你夫人向我建议说找你帮忙,给病人找个合适的医生。你功夫这么好,也精通医术,我不想再找别人。你快救他!“她看静安侯还是满脸踌躇,脱口道:“你若是能救活他,我们凉国就和你们结盟!”的9f 保护版权!尊重作者!反对盗版这话一出,静安侯和赤和都是大惊。静安侯故意道:“这话可太莽撞。你只是个侍女,说话做不得数。” 女子心思单纯,老老实实辨道:“不,他刚才在骗你,其实我是凉国的阿黛公主。” 赤和看静安侯微微朝他一笑,脸上全是一切如我预料的神情,不由气急败坏。阿黛却没有看到他的脸色,只道:“他们都得听我的。若是你能救了这个人,我就答应你结盟!” 静安侯看她时不时望向床上的病人,眼神温柔而关切,心想,女人为了情这个字,可真是不顾一切!想到这里,舞萼的脸忽然在眼前一晃而过,心里便怔怔得一疼。 阿黛看他出神,以为他不愿意,急道:“你到底是救还是不救?” 静安侯缓缓道:“人,我是一定会救的。但我绝不是为了要凉国和我国结盟。两国结盟,并非儿戏。我希望公主同意结盟,是为了两国臣民的互利,而不是为了一个男人。”说完,也不看神情窘迫的阿黛,走到病床边坐下,握住病人冰冷的双手,暗暗催动内力。 这病人经脉里的寒气着实厉害,静安侯用内力和他体内寒气对抗,稍有一点松懈,病人强大的寒气便反攻而来,渗入自己体内。他高烧初愈,身上经不住寒气,拼尽全身内力,方才抵退这股寒气的入袭,只觉全身乏软,精神委顿,不得不休息片刻,才继续运功。两个时辰后,终于把病人体内的寒气逼出大半,这才喘息着松开手去。 阿黛看病人脸色有些许和缓,呼吸也粗重起来,心里大喜,迭声给静安侯不住道谢。静安侯面色惨白,勉强支撑道:“公主不必客气。若是公主真心要和我朝结盟,请明日入宫签订盟书。” 他偷眼瞥视赤和,看他在一边面如沉水,知他心里此时对公主暴露身份和贸然许诺结盟二事异常恼怒。赤和若是起了灭口之心对自己此时发难,自己因为给那人治病用尽全身内力,眼下已是强弩之末,定然抵挡不住——此处不能再留——他这么一想,连忙起身给公主匆匆行礼,拼尽最后一口力气,昂首挺胸大步流星往外走去。一走到馆舍外自家轿前便再也支持不住,只来得及说了一句:“回家!”胸口一松,眼前发黑,顿时晕倒过去。 等他醒来,已是躺在自己房里。房里点了一支细烛,窗外响起两声梆响,原来已是深夜。他坐起来,一不留神,把床边的案几打翻在地。声响惊醒侍女,睡眼惺忪过来:“侯爷终于醒了。” 他第一句话便问道:“夫人的烧退了么?” “奴婢一直侍候侯爷,不知道夫人的病情。” 他急急下了床:“我去看看。” 舞萼的房间就在他的隔壁,里面一片漆黑,她应该已经睡了。他轻轻推门进去,走到她床前。窗外的雪光映着她的脸,像尊玉佛般晶莹洁白。他轻轻伸手拂在她的额上。她大概因为在病中,睡得不沉,他一碰她她便醒了过来,看到是他有些吃惊:“你?” 他不敢看她的眼睛,却又贪恋着她的目光,平素的洒脱从容不知道去了哪里,半晌才挤出一句话来:“头还疼么?” 舞萼看起来比他还窘:“不疼。”迟疑片刻,问道:“你呢?听娘说你今天在外面晕倒,怎么回事?” 静安侯听出她话音中的关切,心里一热,道:“凉国使者有个病人。我过去看了看。他受了寒,又失了很多血,伤势严重。我动用了自己内力……”说到这里,心里忽然咯噔一声——慢着,受寒,失血,这人会不会是……?——他马上又念头一转——怎么可能?他出事是数月之前。那时凉国使者还没有入境,他们不可能救了他——除非……除非凉国使者早就偷偷潜入我境。他们本来就是来偷窥我朝国力,这也不是不可能!——天下之大,哪有这么巧的事情!我可真是草木皆兵——可是万一真的是呢?可惜我当时没有看清他的脸……明日一早必须要去查清楚,那个病人到底是何人。 他心事起伏,沉默不语。舞萼见他脸上表情变化不定,讶然问道:“有什么不对么?” “啊,没什么,”静安侯勉强笑道:“忽然又有些困。” 舞萼知道他是在敷衍自己,也不想多问,便道:“那你去睡吧。” 静安侯站在原地迟疑。舞萼正奇怪,他忽然跳上床来。舞萼顿时气极,呼得一下坐起来:“你干什么?”静安侯也不说话,伸出手来,一指点在她的穴道上。她顿时全身不能动弹,也不能言语,瘫倒在床上。静安侯把她在自己身边躺好,盖上被褥,看她怒气冲冲的瞪着他,便伸手把她眼皮慢慢合上,低道:“睡了。” 他微凉的手指慢慢离开她的眼睛,在她脸颊上恋恋不舍的滑过。舞萼全身绷紧,心乱如麻。本以为他会有进一步举动,没想到他却拿开了手,只是老老实实躺在一边,一直一动不动。舞萼看他双眼紧闭,呼吸平稳,大概是已经睡着了。不知不觉得,她自己便也睡着了。 静安侯悄悄睁开双眼,看着她近在咫尺的恬然睡颜,目光里柔情流转片刻,忽然杀气大盛。 ——若那人真是他,我决不能让他活着! 第二十六章 纠缠 第二日一大早静安侯便醒了过来。舞萼还在身边熟睡。他轻手轻脚出了门,洗漱完毕,便直奔凉国使者下榻馆舍而去。 冬日清晨,空气冷洌。京城被一层淡淡薄雾笼罩,格外静谧。静安侯到了馆舍门口,只见雪地上布满乱七八糟的蹄印和人的脚印,不由倒抽一口凉气。他忙推开虚掩的门,院内一片狼藉,已是人去楼空。 “他们就这样走了?”皇上龙颜大怒:“就是寻常人去做客,走前也要和主人打个招呼。他们这算什么?当我朝是菜园子,随意来去?” 静安侯劝道:“可能因为凉国公主在我面前贸然发誓,而他们并不想真心结盟,所以只好一走了之。” 皇上愕然:“凉国公主?” 静安侯把昨日发生的事情一一告诉皇上,又道:“我还怀疑那个病人,正是已传葬身寒江的雷远。” 皇上大惊:“你认出他来了?” “他容貌有很大改变,我并不能确定。请皇上准我追击凉国使者,一探究竟。“皇上皱紧眉头:“这可难办。凉国使者本来就是不辞而别,你又这样风风火火追过去。若他们误会你的来意,说不定会引起一场争端。况且你也没有十成的把握认定那人就是雷远,若是认错了人,岂不是给他们借口?” “可是……”静安侯仍要坚持,皇上摆手打断他:“别再说了。雷远算什么,值得你这样耽心竭虑?过两日就是新年,你把这些事情都放下,和家人好好过个年吧。别忘了让你的新夫人进宫来给太后磕头拜年。” 皇上既然心意已决,自己再多说也是无用。静安侯满怀心事出宫上了轿,总是觉得心有不甘。走到半路,他探头出来对从人道:“找几个人,跟上凉国使者,设法打探他们中那个病人的消息。若是那人是个汉人,即刻禀报与我。记住,这事要做的悄悄的,别让任何人知道。”从人领命而去。 元月初一,外命妇入宫向太后和皇后朝贺新年,英夫人在入宫之列。本来舞萼不够资格,但太后特意要英夫人带舞萼入宫,静安侯也不好阻挡。他担心舞萼会去找景阳公主寻仇,只好在入宫前反复嘱咐英夫人:“舞萼年轻,不懂宫内规矩,娘千万让她紧跟着你,别让她在宫里乱走。” 英夫人不知道他心里的隐忧,打趣道:“行了,娘知道你紧张你媳妇。你放心,她跟着我,不会少一根头发。” 静安侯心里却不得半点轻松,找了无人的时候,对舞萼道:“无论你做什么事,先想想你娘。” 舞萼知道他言下所指——上次婚宴上行刺公主,她后来细想,对自己的莽撞才觉得后怕。若不是静安侯拦住她,她一家只怕都已经满门抄斩——她咬着下唇不说话。静安侯便有些着急,低声下气道:“她不管给你什么难堪,你先都忍着,回来后找我怎么出气都行。无论如何,你千万别冲动。” 他大概从来没有这样求过人。舞萼有些惊讶,抬头看他。他也意识到了,神情里不由有些讪讪,低低道:“我都是为了你好。你听我的,好么?”舞萼不知该做何回答,看他眼神恳切,只好点了点头。 于是舞萼便把随身匕首除在家里,和英夫人一起入宫。贺仪完毕,英夫人带了舞萼去慈宁宫拜见太后。景阳公主也在,看到舞萼扶着英夫人一起进来,脸色便一沉,哼道:“她也配来这里?” 舞萼佯装没有听见,向太后跪拜行礼。太后给两人赐座,对英夫人笑道:“你这新媳妇还真难见到。哀家说了多少次要她入宫,到现在才来。是不是静渊舍不得让她出门?” 英夫人瞥见景阳公主面色阴沉,忙道:“那倒不是。因为舞萼身子赢弱多病,所以一直在家里静养。” 太后打趣道:“也许不是病,而是有孕了吧?”英夫人满脸遗憾道:“我也倒是希望,可惜不是。” 太后笑道:“舞萼,你回去告诉静渊,就说太后和英夫人都着急抱孙子呢。今年喜庆,你们得赶紧。” 舞萼脸上早已一片绯红,迫于礼节,只好答道:“希望托太后鸿福。” 景阳公主早在一边听不下去,站起来气哼哼道:“大过年的,说什么不好,谈这些做什么?真是白白扫人的兴!”恶狠狠剜了舞萼一眼,出了慈宁宫。 景阳公主不在,主客气氛反而更轻松些。英夫人又坐了一会儿,方才带着舞萼出了宫。 静安侯早在宫门口侯着,看娘和舞萼携手谈笑风生出来,心里大松了一口气,迎上前去:“太后说了什么娘这么高兴?” 英夫人笑道:“太后说你既然娶了亲,就要早日带好消息给她。” 静安侯知道母亲话里之意,偷眼看舞萼,见她俏脸晕红,不由心神一荡,一直到回到府里,还是不时恍惚,目光不由自主只在舞萼身上打转。可惜的是,他这份旖旎心思总是被一茬接着一茬上府里拜年的人打扰。好不容易等到客人渐少,他便迫不及待去舞萼房里找她。他满怀一腔热情而来,她却十分冷淡,不是垂头读书,就是佯作困倦,看向他的眼神总是十分疏离。他的满腔热情便一扫而空,满心说不出的气馁和心灰意冷。 他自觉这一生一帆风顺,一切皆在自己掌握之中,唯有在她身上,他却受了极大的挫败,即使费尽全身力气,即使把自己全身心都捧在她面前,她总是这样不屑一顾。自己人生也有许多无奈,最大的无奈便是无法走入她的心里——他每每这么一想,心里就觉得说不出的绝望。 这种绝望笼罩着他,让整个新年都过的无比索然惨淡。一晃眼便到了元月十五。英夫人看他神情郁郁,便道:“今日是灯节,我们别都坐在家里,咱们一起去看灯!” 舞萼自然雀跃不已。静安侯见她喜欢,也一口答应。于是一家三口由仆人们簇拥着上街看灯。 街市上果然热闹。无论大街小巷,都是火做游龙,蜿蜒不绝。舞萼眼花缭乱,看的浑然忘我,等回过神来时,身边已只剩静安侯一人。 “娘呢?”她问。 “娘累了,已经回去了。” 舞萼知道英夫人是故意给两人独自相处机会,便道:“我也累了,想回家。”静安侯静静看她,道:“你可是真地想回家?这么热闹的时候可不多。”舞萼看看远处连绵的灯海,万般犹豫。静安侯便笑道:“走吧。知春桥那边灯景最好看,我们去那里。”一把牵住她的手就往前走。 他的手宽大温暖,扣住她纤细的手指。她下意识挣了挣,他便回过头来,凝视着他。头顶璀璨灯火照得他面目清晰如画,而眼神格外幽深。她便一时怔住了,任凭他的手握得更紧。 两人手牵手在四处灯楼下观看,渐渐有说有笑起来。兴致正好的时候,头顶忽然轰轰作响。他俩齐齐抬头看去,只见深墨色的天空,一线火色冲天而起,随即便是各色烟花竞相飞上,把整个天空照得仿佛蓬莱楼阁般剔透。舞萼忍不住拍手叫好。 静渊含笑问她:“高兴么?” “高兴。”舞萼眉飞色舞的点头。静渊看她笑颜如花,忍不住把她拉近。她看他眸里柔情深沉,不自觉地别过脸去。眼神一转之间,忽见灯火阑珊处,一双熟悉的眸子深深凝视着她,目光里,全是排山倒海的伤痛。她如五雷轰顶,立时怔住。静安侯却在她这一怔之间低下头来,吻在她的颊上。 “别……”她挣扎着离开他的怀抱,再循着看去,满眼只有璀璨灯火,再不见那双眸子。 ——方才那夺人魂魄的一霎那,难道只是自己的幻觉? 静渊看她忽然脸色惨白,全身颤抖,关切问道:“怎么了?”她却只是失魂落魄的望着灯火深处,一脸泫然欲泣神色:“我要回家。” 他忽然兴致全无,绷紧脸道:“那就回家!” 回到府里,舞萼便匆匆回了房,二话不说把静安侯关在门外。他郁烦难当,恨不得大吼几声才能得以发泄心中苦闷。这时,从人来报:“跟着凉国使者的人回来了。” 来人禀报道:“等小的追上凉国人,他们的那个病人已经不见了。” 静安侯大惊:“他去了哪里?” “凉国人也不知道。听说那人从昏迷中醒来后,一直吵着要走。凉国人不放。结果他有天晚上找个机会偷偷跑了。” 静安侯心里不祥之感越来越强:“你可查清楚那人是谁了么?” “凉国人自己也不知道他是谁。小得更加不知。不过听说,那人是个汉人,在寒江上被凉国人搭救。” “寒江!”静安侯惊叫出口:“是他,果然是他!” ——倘若当时知道是他,自己早就一掌把他打死在病床上,怎么还会耗尽全身内力救他的性命?真是天意弄人,竟然是自己救了最恨的劲敌! ——难道真的是命中注定,他不会如此轻易死于非命,而她最终还是会和他在一起? ——难道自己所做一切,都是惘然? 静安侯全身都在微微颤抖,双手紧握,好像要抓紧那些就要失去的东西。他腾得一下站起来,大步流星朝舞萼房里走去。 刚走到门口,便有侍女上前急道:“侯爷快来,夫人她一回来就要酒喝。我们拦不住,她就喝了很多酒。” ——你是为谁借酒消愁? 他气冲冲的一脚把门踢开,甜醇的酒香扑面而来。接着她便双颊绯红,醉眼惺忪的扑入他怀里。 “你醉了。”他拿住她的双臂,沉着的把她推开。她却不依不饶的又靠上来,举起双臂,环绕在他的颈后。她和他离得如此近,可以闻到她嘴唇里些微甜香的酒气。他的心里忽然怒气全消,柔软到无力。 她抬头问他:“你为什么要丢下我?我每日每夜都在等你。”眼神幽怨,泪光闪闪。 ——你眼里,看得到底是谁?你心里,想得到底又是谁? 他忽然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怒气,把她狠狠推开:“你真是醉得厉害!”她猝不及防,一个踉跄,往后不受控制的倒去。他心里一紧,下意识伸出手臂,轻轻一拽,又把她捞回怀里。  她柔软芳香的身躯温顺的伏在他的怀中,光洁的额头下,漆黑修长的睫毛不住颤动。他再也受不了这种诱惑,朝着她俯下脸去,吻住她的唇。她是如此温馨纤细,那般美好,让人不由心甘情愿沉溺与中,不愿自拔。心里所有的情绪——热烈而无助的思念,疯狂而绝望的挚爱——就在这一刹那如崩析堤坝后面的洪水,汹涌奔腾而出——即使你心里想的是别人,你还是我的!永远都是我的!谁也夺不去! 他一把横抱起她,朝着帷幕低垂的床榻走去。 第二十七章 重逢 正月十六,新年已尽,文武百官恢复早朝。景阳公主很久没有见到静安侯,思念心甚,很想在他下朝后见他一面。太监禀报她说,静安侯此时正在御书房和皇上商议国事。她便急匆匆赶到御书房。 静安侯果然正在里面。她听到他熟悉的清淡嗓音,忽然有些胆怯,停下脚步,靠在门口偷听他和皇上说话。皇上问他:“新年过得好么?” “甚好。” 皇上笑起来:“看你满面春风的模样,看来你们夫妻俩现在好得很哪!” 静安侯的声音笑道:“让皇上取笑,我们俩,只是渐入佳境罢了。”虽声调低柔,仍听得出他的喜不自禁。 ——渐入佳境! 公主无声握紧手掌,浑然不知尖利的指甲已划破手心。 ——你怎么会喜欢上那个不知廉耻的女人?论容貌,论家世,论修德,她没有一样配得上你。这世上唯一配得上你的,是我! 她眼里闪着仇恨的凶光,悄无声息的从御书房门口离开静安侯从宫里回来后,给英夫人请了安,便迫不及待赶去舞萼房里。走在路上,想到昨晚的旖旎情景,又想到今早醒来时舞萼偎在自己臂弯里恬然熟睡的样子,全身忍不住便热了起来,脚下不由走得更快。 舞萼正在房里看书,见他进来,脸上一红,随即便冷下面孔,道:“你来干什么?” 面对她这般厌恶的目光,静安侯心里热情便熄了大半。他走到她身边,尽量柔和声调道:“你怎么了?” 舞萼忽然把手上的书劈头盖脸朝他掷去:“我恨你!”他始料不及,被书砸个正着。他怒火中烧,喝道:“你干什么?” “你……你……”舞萼几次欲言又止,最后终于道:“我不想再见到你!你出去!”起身就要走。 静安侯一把拉住她,连声冷笑:“现在要赶我走,昨晚又为什么抱着我不放呢?” 舞萼羞愤难当,抬起另一只手朝他扇去。他凭空捏住她的手腕。她动弹不得,挣扎道:“放开我。”他逼近她,咬牙切齿道:“你还想怎样?你现在已经是我的人了!” 他看她瞪着自己,眼里满是不甘和憎恨,心里不由针刺般的疼痛,隐忍多日的不甘和怒火终于歇斯底里爆发出来:“我不明白,我不明白那人到底好在哪里,让你这样对他?他能给你的,我都给你了;他给不了你的,我也都送到你面前。我对你的心思,一点都不输于他,甚至犹胜于他。他唯一一点我没有做到的,便是他为你而死!”他眼里燃烧着异样的火:“你也想我如此才甘心么?” 舞萼全身一震,垂下眼帘,紧咬嘴唇,一言不发。静安侯看她刻意不看自己,心里越发愤恨,一把甩开她的手,起身气冲冲出房而去。 这日争吵后静安侯就不再去舞萼房里。从前他日日来的时候,舞萼总觉得他可憎可恨。现在他陡然不再来了,她又觉得日子空落。尤其是到了晚上,偌大一个侯府,除了风声,四处静寂的可怕。她躺在床上正迷迷糊糊的时候,上元节晚那个惊鸿一瞥骤然掠上心头。 ——会是他么? 她随即自我否定:“不可能!他若是活着,怎么会让我嫁给别人,又怎么会几个月不来找我?” ——大概是他的魂魄回来探望我吧。 她轻叹一口气,重又闭上眼睛,耳边忽然重又回响起静安侯那日的话语。 ——他唯一一点我没有做到的,便是他为你而死!你也想我如此才甘心么? 她忽然觉得说不出的心乱如麻,这一晚都在床上辗转反侧,第二日便起得很晚。还在洗漱的时候,小丫环跑进来,手上捏了一张字条:“夫人,有人给你这个。” 她诧异的打开字条,上面写着:“明日午后,归林寺见。远。” ——雷远! 如五雷轰顶般震惊,她不由惊叫一声,整个人都忍不住开始发抖。 ——他没死!他真的没死! ——等等,这事来得太蹊跷,还是要先问个清楚。 她抓住小丫环喝问:“谁送来的?” 小丫环从未见她的脸色难看成这样,像见了鬼似的煞白一片,吓得抖声道:“我不知道。我今日出去买针线,忽然一个男人过来给了我这个。我就拿回来给了夫人。” 她放开小丫环,沉声道:“听好了,这件事你对谁都不要说!否则,我保不住你的命。”小丫环哆嗦着点头答是。 舞萼把小丫头遣出去,一人坐在房里看着字条出神——这到底是真是假?若是真的,我肯定是要去的。无论如何,总要见他一面。可若是假的呢?——但为什么又是在归林寺? 她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晚上一家人吃饭的时候,英夫人看出她心事重重,关切问道:“舞萼,你脸色很不好,是不是病了?” 静安侯的目光蜻蜓点水般在她脸上停了一停,随即飞快挪离。她佯装没有看到,道:“娘别担心,我没有病,只是晚上发魇,没有睡好罢了。” 英夫人絮絮叨叨道:“发魇这事可大可小。你可别是惹了不干净的东西,得去神佛面前好好拜拜。” ——这可正是个好机会。那字条所写是真是假,去归林寺走一趟便可得知。 舞萼心里一动,忙道:“娘说的对,我也正打算明日去归林寺参佛。” 英夫人点头道:“是应该去的。”又对静安侯道:“你陪舞萼去。” 因为觉得那纸条古怪,舞萼心里暗自期盼静安侯能一起同往;可又怕若真是雷远,静安侯不会轻饶过他——到底让不让他一起去?——她心里正在犹豫,却听静安侯冷冷道:“明日我要陪皇上参经,没有这个功夫。”她心里就觉得有气,回道:“我自己一人去就行了,不用劳烦你。” 第二日上完朝,皇上和静安侯在御书房里参经。皇上看静安侯目光游移,一幅心思不属的模样,奇道:“你怎么了,这么坐立不安的?”  静安侯忙在地上跪下道:“臣今日家中有事,是以很难定心参经,还请皇上责罚。” 皇上笑道:“家中有事怎么不早说?朕也不用你陪着了,你去吧。” 静安侯磕谢皇上,出了宫,急匆匆赶回家去。等他到家时却晚了,舞萼已动身去了归林寺。 “已经去了一个时辰了。”英夫人道;“这归林寺一去一回也不过是一个多时辰。她说不定很快就回来了。” 静安侯却令人备马,道:“我反正也闲着无事,出去遛遛,就当散心。”跨上马,朝归林寺急驰而去。 这时舞萼已抵达归林寺。今日甚是奇怪,大雄宝殿里空无一人,只有炉烟袅袅,一片静谧。宝相庄严的菩萨满面慈悲,低头朝她凝视,仿佛洞察她纷乱的心绪。 ——真的是他么?他真的没死么? ——他会说什么?他会怪我嫁给别人么? ——我又该说什么? 她正心乱如麻,大殿帐后忽然有一男人低声唤道:“舞萼!”她惊跳起来:“雷远?是你么?” 大帐忽然被掀开。几人分立两旁,拥出一宫装丽人。她尖笑道:“侯爷夫人在这里等谁?雷远?这名字真是耳熟。哎呀,我想起来了,这不就是那个黑风寨山贼的名字?” 舞萼恍然大悟,恨道:“原来是你!”  “当然是我!”公主甚是得意:“我猜得不错,你果然对那贼匪余情未了!静渊还说你们渐入佳境呢,我看你们是从头到尾都一直貌合神离才对。你说,若是我告诉静渊他的夫人背着他偷会情郎,他会怎么想呢?”  舞萼冷冷道:“公主为了和他在一起,还真是大费周章。” 她淡然的神色激怒了公主。“你住嘴!”她尖叫着对从人令道:“这女人不知廉耻,淫乱寺宇宝地,当场杖毙!” 舞萼知道公主恨自己入骨,这次如此煞费苦心安排是要定了自己的性命,此时申辩求救都是无用,抬头见她眼中欣喜满足的残忍神色,不知为什么,心里并不觉得恐惧,只是冷笑道:“你以为我死了,他就能喜欢你么?” 公主死死盯着她,眼神凶恶,仿佛要从目光里伸出手来一把掏出她的心才能解恨。她隐忍良久,忽然声嘶力竭的尖叫:“等什么,还不动手?” 便有从人上来凶神恶煞般一把把舞萼推倒在地。碗口粗的大杖举了起来,毫不迟疑朝她头顶呼呼落下。舞萼徒然伸出手去,仿佛想要在空中挡住这致命的一杖。公主看着,不由连声冷笑。 击手看纤细的少女伏在地上瑟缩成一团,投向他的眼神哀婉凄凉,心里一抖,手上便失了准头,本是一杖打在头上,却落在她的胸下。剧痛霎时卷遍全身。舞萼顿时疼得连声惨呼。公主捂住耳朵,不耐烦令道:“死奴才,还不快点打死她!”击手无奈,重又举起杖来,朝她头部击去。 “住手!”殿外一声暴喝,应声一只烛台带着破风之势飞将过来,来势极猛,顿时将大杖在空中击成两段,一段越过舞萼头顶,重重落在大殿香台上。持杖人握着另一段,茫然失措。 此时,一人影从殿外飞掠到舞萼身边,慌忙在她身上察看伤势。舞萼惊魂未定,抬头茫然朝这人看去——黝黑瘦削的脸庞,英气挺拔的眉目——不是雷远却又是谁?她惊叫失声,巨惊巨喜交织一起,仿佛狂潮涌上心头。她受不了这样大的冲击,双眼一闭,顿时晕厥过去。 景阳公主瞪着忽然现身的雷远,满脸惊惧道:“你是人是鬼?” 雷远慢慢从舞萼身边站起,面目扭曲,杀气腾腾:“你说呢?” 景阳公主看他面色狰狞,活脱脱就是一个地狱里爬出来索命的厉鬼,吓得回身就往寺外跑去。她听身后雷远一声怒吼,脚步渐近,腿脚一软跌坐地上,心想,完了,我今日要死在这里了。却听身后忽起兵器碰击之声,原来是侍从们和雷远缠斗在一起,一边大叫:“公主快走!” 景阳公主不知道从哪里又生出力气,爬起来踉踉跄跄就往寺外跑去,连滚带爬跑到寺门,正见到静安侯兴冲冲跳下马来,她如同看到救星,披头散发跑上去抱住他:“救我,救我!” 静安侯扶住她,急问道:“出了什么事?” 她惊魂未定,指着寺里上气不接下气道:“那个山贼……那个山贼在里面。” “雷远?”静安侯大惊失色,丢下她就往寺里跑去。  已经晚了。只见大雄宝殿里横七竖八躺着公主随从的尸首,却没有看到雷远。静安侯内外仔细搜查一番,也没有舞萼的踪影。 ——难道她和雷远一起走了?——他心里一沉,忙又自己安慰道,她已是我夫人,断不会和他一起走的……或许,或许她已经回府了。 他正心思如潮,公主奔进殿来,看到一地尸体,不禁尖叫连连。他拉住公主问道:“你刚才可有看到舞萼?” 他满心期盼着公主能对他摇头,她却点头道:“她刚刚还在这里,和雷远在一起。怎么,现在不在了么?” 静安侯只觉一阵眩晕,不由往后倒退两步。 ——你还是跟他走了!无论我做什么,终还是留不住你! 景阳公主看他脸上震惊悲愤纠缠一起,面色惨白,整个人仿佛一击即倒。她从未见过他这样伤心脆弱,正要上前劝慰,忽见他脸色大变,额颈上青筋乱跳,满目凶光毕露,阴森狰狞,她又觉得害怕,停步不前。此时他却忽然拔足朝寺外疾奔。 公主惊问:“你去哪里?” 静安侯并不答她,身影几个起伏,消失在殿外。 第二十八 断情 慈宁宫内灯火通明,景阳公主正伏在太后怀里痛哭:“我以为从前那些都是谣传,没想到那女子却是真得和那山贼有奸情。他们约在寺里幽会,被我撞见,他们就要杀我灭口。” 太后大怒:“那女子平日看起来淑静得很,没想到竟然都是假的。” 公主便哭得更厉害:“若不是静渊来得及时,我就已经被那对狗男女所害,今生再也见不到皇兄和皇娘了。” 太后一边揽着她好意宽抚,一边心疼得不住掉泪。皇上看妹妹缩在母亲怀里抖成一团,不由龙颜大怒,喝道:“今日就是把京城翻个个儿过来,也要把这两人找出来!”又道:“静渊呢?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人影都不见,去了哪里?” 有太监在一边小声回道:“侯爷正带着人,到处寻找那两人的下落。” 皇上余怒未消,喝道:“让他去找!你们跟着他,等他找到了人,马上把那两人提交刑部法办。”又想到舞萼的父亲苏哲正在刑部里当值,令道:“苏哲停职察办。苏家人都先囚禁起来,等到把人抓到,再一起审理判罪。” ——这就是家破人亡的下场了——景阳公主躲在太后怀里,无声冷笑。 静安侯得知皇上旨意再赶到苏家时,苏家已经府空人尽,狼藉一片。他又赶到刑部大牢,苏哲坐在昏暗的囚房里,看他站在牢外,站起身来呼道:“侯爷,我们冤枉,舞萼也冤枉!” 静安侯阴沉着脸道:“你怎么知道她冤枉?她的确是跟着那山贼走了。” 苏哲看静安侯目光冷冽,不由心灰意冷,惨笑道:“侯爷你果真是无情寡义!当日不想让她嫁给你,我就是怕会有今日!没想到躲不过,总是躲不过去!” 静安侯忽然恼怒起来,嘿嘿冷笑:“到底是谁无情寡义?又到底是谁导致今日?难道是我?” 苏哲无言以对,慢慢跪倒在地,哽咽道:“舞萼虽然性子倔强,还是明晓事理。她不会这么糊涂弃家出走,一定是那人挟持了她!我别无所求,只求侯爷能看在当日对她的情份,找到她,把她从那人手里救出来……” “够了。”静安侯打断他,面色淡然:“已经够了。从今日起,她的事情,和我再不相干。我已经够了。”头也不回,转身走出监房。 他大步流星走出大牢,外面已是繁星满天。一钩弯月挂在天边,显得无比寂寥。他从心底最深处长叹出口气来,方才上了轿。小轿逶迤着走回侯府。 还未走出多久,从人凑上前去,在窗前低道:“侯爷,皇上的人还跟着呢。” 他只觉无比疲倦,哼道:“还真是顽固,刚才那些话也不能让他们罢休么?让他们跟着吧。总有跟不下去的时候。” 小轿进了侯爷府,朱门呀呀关上。跟在静安侯身后的盯梢隐身在黑暗里,分散在府里各处门户旁。月色暗淡,照着紧闭的门扉,谁也没有注意到一个人影从屋檐上飘身掠出,淡淡的影子无声无息融入夜色中去。 静安侯在夜色中逆风飞奔,心里一片空荡,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他茫然抬起头来,自己正站在归林寺的门口。 ——本是想找寻她的线索,怎么会来了这里? 他暗自苦笑,自庙后越墙而入,寻到白日出事的正殿。殿里给菩萨供奉的长明灯火在风里摇曳,照着一尘不染的大殿。白日里的血污已被和尚们洗去,一切变故好像从未发生。 他在大殿里负着手慢慢踱着,忽听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全身一紧,厉声喝道:“谁?” 一人从帷后闪身出来,白须白眉,手持佛珠,原来是归林寺的主持。主持唱了一声佛号,道:“没想到深夜造访本寺的,竟然是侯爷静安侯舒一口气,心不在焉道:“我白日里看得不仔细,现在忽然心血来潮,想过来再看看。” 主持眼神波澜不惊:“侯爷来迟了,这里一切都已收拾得干干净净,即使原来有什么线索,现在也都没有了。” 静安侯忽然觉得他话里别有含义,心里警觉起来:“你觉得有什么不对么?” 主持垂目道:“老衲老眼昏花,没看出有什么不对。” 静安侯极是失望,点点头,道:“那么恕我多有惊扰。”就要离去,主持又叫住他:“不过这里有样东西,不属于本寺。老衲无处交托此物,现在交给侯爷保管。”从香台上的帐后拖出半截杖木来。 静安侯接过杖木一看,上等樟木所制,刷红漆,滚金丝,顿时倒抽一口凉气——这是宫里杖刑的刑具,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这是……?”静安侯惊问。 主持双手合十,道:“老衲不知道这是什么,今日出事之前老衲从没在寺里见过此物。我想侯爷见多识广,或许明白这东西的来历。” 静安侯拿了半截杖木,满脸惊疑走出大殿。 主持看他走远,慢慢踱回后院的禅房,推开其中一间房门,走进去,在墙上重重一拍。墙壁无声退往两边,凭空出现一个密室。他走进室中,对守在床边一个满面焦虑的男子道:“他果然来了。我已经把东西给了他。看他脸色,好像已经意识到事情的来龙去脉。” 男子心思却全不在他身上,只是握着床上昏迷的女子的一只手道:“怎么办?她一直没醒。” 主持凑近看看女子的脸色,见她面如金纸,嘴角隐见血迹,惊道:“又吐血了么?” 男子满面愁容:“她一直吐血,这样下去可不行。我要去给她找医生。” 主持忙道:“二寨主,现在外面贴满了通缉你们的告示。你现在贸然出去,岂不是自投罗网?你且先忍忍,等到了天亮,我们去找医生。苏小姐她吉人天相,定有菩萨保佑。” 雷远无可奈何点点头,长叹口气,把舞萼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反复摩挲。主持心里暗叹这两人不易,悄无声息退出密室。 密室里只剩雷远舞萼两人。雷远无比怜惜的看着昏迷中的舞萼,见她紧皱着眉,表情无比痛楚,自己也不由得觉得全身疼痛起来。他伸手去抚舞萼微凉的脸颊。舞萼似有察觉,眉梢微微一动,他大喜:“舞萼!”她却没有睁开眼睛,眉头忽然痛苦的拧成一个小结,微张开嘴。雷远知道不妙,连忙用手接在她唇前。她果然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吐在雷远手上,吐完血后,身子往后一倒,仍自昏迷。 温热的血流在雷远手里,仿佛灼烧着他的心。他痛苦的叫道:“舞萼,你醒醒。”她却只是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我再不能等了。”他站起来:“我现在就去跟你找医生。” 此时已是深夜。雷远奔到最近的市镇,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医馆。他悄无声息从后墙翻进馆去,叫醒医生,用匕首挟持了他来到归林寺。因怕医生认出归林寺,他拿黑布蒙了医生的头,直到领着他进了密室,方才拿开头套。 医生看眼前这男子虎背熊腰,浓眉大眼,正是告示上捉拿的凶犯,吓得一个哆嗦,跪在地上:“壮士饶命。我家上有八旬老母,下有嗷嗷幼子……” 还未等他说完,雷远便不耐烦道:“我不杀你,但你得治好她的病。”把医生拎到舞萼的病床前。 医生定睛一看,床上这女子嘴边满是血迹,面色惨淡,吓了一跳:“哟,这小姐病得不轻。” 雷远急道:“我当然知道,要你这么多废话,还不赶快治病?” 医生忙探下身去给舞萼把脉,摇摇头,又伸手朝她身子摸去。雷远揪住他,怒喝道:“你干什么?” 医生哭笑不得:“你不让我摸骨,我怎么知道这小姐伤在哪里?” 雷远沉着脸道:“你说,我来摸就好。”的医生看这男人眼光要杀人似的,不敢和他争执,便一一告诉他要摸探的部位。雷远从舞萼头顶摸起,慢慢摸到胸下,脸色忽然一变。医生问道:“怎么了?” 雷远满脸痛苦怜惜:“她这里的几根肋骨……全断了。”心想,上次在黑风寨她断了两根肋骨就疼得差点死了过去,现在的情形比当时糟糕百倍,舞萼又怎么能经受得起?不由大急,对医生嚷道:“你快救她!” 医生探头在舞萼脸上仔细看了一看,面有难色,叹道:“我只不过是个小医生,平日只能治些伤风感冒的小病。这位小姐这么重的伤,我从来没有见过,更别说治了。我可没有这个把握。您还是另请高明吧。” 雷远气得一把拧住他的脖子:“你说什么?你敢不救她?” 他的手像铁钳般挟住医生的脖颈。医生喘不上气来,翻着白眼道:“放开我……你就是杀了我……我也治不好她!” 盛怒中的雷远已经失去理智,满脸狰狞,慢慢把手收紧。眼看医生奄奄一息,命在旦夕。 “啊……”床上的舞萼慢慢睁开眼睛,痛苦的呻吟了一声。雷远全身一震,忽得把手放开,也不管医生跌扑在地,慌乱扑到床边,握住舞萼的手,急问道:“舞萼,你还好么?” 舞萼茫然看了他一会儿,眼神这才清明起来。她满脸都是不可置信:“雷远,是你么?““是我!是我!”雷远把她的手紧紧贴在自己脸上,泪盈于睫。两人恍如隔世,心里有千言万语,却是一句都说不出来,只是执手相看泪眼,凝噎不绝。 医生在一旁捧着喉头痛苦的咳出声来,这才惊醒两人。舞萼强忍着身上的剧痛,喘息道:“我以为……我以为你死了。” 雷远爱怜的抚着她汗津津的额头,柔声道:“我不会那么容易死。” 舞萼心里仿佛有把尖刀在剜着似得疼痛难忍。她颤声道:“我对不起你……我已经嫁人了……我以为你死了,想给你报仇,所以……” 雷远轻轻拭着她脸上的泪水,柔声道:“你别说了,我都明白。我不怪你。”脸上又是伤痛又是怜惜。舞萼心潮翻涌,引得胸口一阵恶心,哇的一声又吐出一口血来。 雷远急忙拿了手巾帮她擦拭唇边的血迹。医生在一边看着,小心翼翼道:“这位姑娘大概伤了内脏,所以才会这样吐血。大爷你可别轻待了,伤了内脏,可比断了肋骨严重得多。” 雷远心里狠狠一沉。医生又道:“这样下去不是个法子。你们最好还是赶快去城里找个好大夫给她看看。这里穷乡僻壤的,找不到什么好医生,只会白白耽误她的病情。” 舞萼见雷远眉头一拧,忙挣扎道:“现在城里只怕到处都是捉拿你的告示,你不能在这个时候去铤而走险。你别去。” 雷远握紧她的手:“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这样受苦。” “你去是送死……”舞萼强忍住胸口再一次涌上来的恶心感觉:“我不想你死……我宁愿自己死,也要你好好活着。” 雷远全身一震,眉宇慢慢舒展出满足笑意:“有你这句话,我就够了。这辈子,我也算没白活。”起身要走。 舞萼心里陡然不安,拉住他:“你去哪里?” 雷远回过头看着她,目光里各种情感交织,复杂难言,良久,他道:“这些话本来我不想说,但也许是我最后的机会了——舞萼,我是被凉国人所救。救我的人你也认识,是阿黛。我醒后,为了让阿黛放我走,把我和你之间所有的事情都告诉她。她劝我不要再来找你,说你现在和侯爷伉俪情深,在围猎迷路时,为了对方互相置生死不顾。我不信,还是偷偷跑回京城来找你。结果上元节那晚,我看到你和他……你和他……相处得很好。”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开始微微颤抖:“我这些天躲在这里,把我们之间仔仔细细想过了,也想明白了。我是个山野莽夫,配不上你。你和他才是天造地设一对。我已经决定去西北,再不回来。我本来是这几日离开京城的,没想到正好碰到公主对你下手。若不是这样,我绝对不会在你面前现身。我希望你一直以为我死了,这样,你就会把我忘了。” 舞萼心如刀割,哽咽道:“我和他不是你想得那样……你……你不能这么对我。”心里又是委屈又是绝望,不知说什么才好。 雷远满眼悲伤的看着她,声音抖得厉害:“舞萼,即使我和你能在一起,除了颠沛流离,风餐雨宿,我能给你什么呢?我不能和他一样给你安逸富足的生活。从前说过的那些话,什么找个山清水秀的所在,什么与世隔绝的生活,那都是痴人妄语。我怎么能让你过那么穷苦清贫的日子?”他眼里已经噙满泪水,整个人抖得跟秋天的落叶一般:“从前我一直以为是老天安排,你我注定会在一起,但是现在回想起来,其实老天一直都在反对我们——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让你吃苦,让你受伤,让你差点送命。在黑风寨也是,在寒江也是。就是现在,你伤得这样厉害,我却连去跟你找医生都顾忌重重。我不能保护你,不能让你喜乐,反而只会给你带来不幸和苦痛,我和你在一起,只是在害你。你说,我怎么能和你在一起呢?”他心疼得再也说不下去,转过身,大步流星走出房去,却在门槛上袢了一个踉跄,差点跌倒。他连忙扶住门棂,止步不前。 “雷远,你别走!”身后舞萼带着哭音唤着他的名字。他狠狠抓住门棂,恨不得把自己的心也从腔子里揪出来才好。 ——刻骨铭心的爱恋,不分日夜的相思,就这样,就这样结束了么? 他终于再也忍不住,回身奔到舞萼床边,把她紧紧拥进怀里,流着眼泪,低头狠狠吻住她。两人满怀着绝望和痛苦,疯狂的亲吻着对方,紧紧搂抱在一起,恨不得下一刻就是末日,两人这样死在一处,永远不再分开。 两人正缠绵的难分难舍,舞萼在他怀里低低呻吟一声,身子剧烈一抖。雷远只觉嘴里一腥,知道这是舞萼吐出来的血,心里顿时狠狠一颤。 ——你这样下去,只会害死她了! 他慢慢放开她,嘴上都是她的血迹。她虚弱的伸出手去帮他擦拭。他看着她削瘦苍白的面庞,痛彻心扉,心上仿佛破了一个大洞,汩汩淌着血。他捧起她的脸,眼里满是绝望到底的平静:“我这次走了,即使我能活着,我也不会再来找你了。忘了我吧,就当我已经死在寒江上了。” “雷远,求你,别走!”舞萼心里一片冰凉,攥住他的臂膀。他低下头来,轻轻亲了亲她的嘴唇,最后一次深深凝望她,目光如此专注贪婪,似乎要把她的容貌铭刻在心里。良久,他慢慢的一个一个掰开她紧握着他臂膀的手指,站起身来,踉踉跄跄走出房去。 这一次,他没有再回头。 “雷远,雷远!”舞萼看着空荡荡的门口,痛哭失声,心里疼到极点,捂住胸口一阵巨咳,猩红的鲜血,如泉水般从嘴里涌出,溅在地上,滴在床上,触目惊心。 她在医生的失声惊叫中瘫倒下去。黑暗袭上前的那一刻,她想,这样也好,就让我死了吧! 第二十九章 交托 静安侯拿着半截断杖回到府里,心里已经了然一切——除了景阳公主,还能有谁? ——她竟然如此狠心,想把舞萼杖毙在归林寺内!她竟然假冒雷远之名,把舞萼藏匿起来……又或者……又或者……舞萼已经死在她手上了!——他心里陡然一沉,腾的一下站起身来,就要去宫里找景阳公主算账,刚推开门,一阵清风扑面而来,让他全身一抖,思绪也随之清明许多。 ——我这是干什么?凭着半截断杖,就想入宫兴师问罪?若是我推测的并不对,怎么办? ——关键是要找到舞萼。活要见人,死……死也要见尸。 他一想到舞萼此时也许已经丧命,就忍不住觉得恐惧,全身微微发抖,不得不撑住身边的廊柱,强自镇定。这时,仆人禀报道:“侯爷,有陌生人求见。” 此时天色方才稍微放亮,他不由心里疑惑:“谁会这么早来找我?”满腹狐疑走到前庭,几人黑沉沉的站在庭里,领头一人披着斗篷,看他现身,伸手把头上斗篷放下。他看清这人的容貌,不由大惊失色,失声道:“阿黛公主。”阿黛满面愁容,对他勉强挤出个笑脸。 静安侯此时已镇定下来,对这群不速之客的来因全部了然,却故意讶然问道:“阿黛公主不是走了么?怎么又回来了?” 阿黛急道:“我有一个手下走失,我想他应该在京城里,所以我想找侯爷帮忙。” 静安侯冷笑道:“你何时有汉人的手下?到这个时候还不说真话,非要我挑明么?” 阿黛脸色一变:“你都知道了!” 静安侯点点头,沉声道:“我也正在找他。若是公主有了他的消息,还请通禀与我。” 阿黛在来的路上已听说了近日发生的事情,见静安侯目光内杀气大盛,忙道:“侯爷误会了。雷远回京城来并不是打算挟持你夫人。” 静安侯怀疑的看着她:“你怎么知道?” “他把什么都告诉我了。当我告诉他我在围场里看到你和你夫人雪里相拥。他跟我说,他回京城来,只是想证实我说得都不是假话。他只要知道你夫人幸福,就会自动放弃,远远离开京城,再也不会来找你夫人。” “他真说过这些?”静安侯大为震惊。阿黛点点头,道:“我相信他不会骗我。我不知道他回到京城来到底看到了什么,但是,不管发生什么,你夫人失踪,决不是他的事先安排。” 凝视着阿黛的一双清澈如水的明眸,静安侯心乱如麻,喃喃道:“难道并不管他的事,难道真的是公主?” 阿黛恳求道:“现在满城都贴的是捉拿他的告示,我还听说,皇上说只要抓到他,格杀勿论。侯爷,求你赶在皇上前面找到他。” 静安侯叹气道:“我也想找他。可是人海茫茫,到哪里去找他呢?除非……除非他来找我。可他又怎么会来主动找我呢?” “你真没有办法找到他?那么我去。”阿黛起身要走。 “等等!”静安侯正要阻止她,脸色忽然一变,飞快按低阿黛的头。就听窗外破风之声迅即逼来,一颗棋子般大小的石子打破窗纸,掠过两人头顶,落在地上。阿黛正要询问发生何事,抬头一看,静安侯已一掌打碎窗扉,如飞雁般掠出窗外。她急奔到窗前,借着微明的天色,看到不远的树顶上两条人影正缠斗一起。赤和抢上一步,护在她身前:“公主小心刺客!” “不是刺客……”阿黛搭目眺望打成一团的两人,忽然欢天喜地的大叫起来:“雷远,是雷远!” “你竟然敢来!”静安侯喝道:“说,她是不是和你在一起?”手上攻势不减。 雷远功夫不及静安侯,只觉对方掌风如刀,来势着实凌厉,逼得自己连呼吸都极困难,更别提开口说话。静安侯见他闭口不言,不由更怒:“说,你到底把她藏在哪里?”掌掌直击雷远要害。 雷远勉强抵挡了几招,再也招架不住,任凭静安侯篷的一掌打在他胸口上。他再也站不稳,从树顶跌落在地上。 阿黛惊声尖叫,冲出房去扑在雷远身上,见他嘴角隐有血迹,又是心疼又是恼怒,抬头对飞身而下的静安侯喝道:“他和你无怨无仇,你干吗非要要他的命?” 静安侯却置若罔闻,只是对雷远暴喝道:“我最后再给你一次机会,说,她到底是不是和你在一起?” “我来找你,如果不是为了她,还能为谁?”雷远抹着嘴角的血,哑声道:“她在归林寺。” 静安侯一愕:“归林寺?”脸色陡然阴沉下来:“你们原来果真是约定在那里见面!” 雷远大急:“那可都是景阳公主的安排。她约舞萼去了归林寺。我……”他本来想说“我本来正好躲在那里”,但又怕给归林寺惹祸上身,便改口道:“我只是路过,正好遇见。”看静安侯眼神里犹自闪烁着怀疑,急道:“这个时候我不跟你说这些。舞萼被公主打成重伤,命在旦夕,你要尽快去救她。” ——果然猜得不错。景阳竟然真的对舞萼下毒手! 静安侯眼里顿时杀气大盛。雷远以为他就要对自己下手,不由屏住呼吸。阿黛也看出不对,慌忙扑到雷远身上:“你不能碰他!” “这次我不杀你!”静安侯冷冷道:“你救了她一命,为了感谢你,我也放你一次。你走吧,现在赶快出城,走得越远越好,不要再回来。我今日就当没有见过你。以后,我也不想再见到你!”说完,脚下发力,身子便朝府外飘去。 ——他如此淡定冷峻的一个人,脸上竟然也会露出这般的关切惶急。看来他果然对舞萼情真意切。把舞萼交给他,不枉我的这番苦心! 雷远心里酸痛难忍,对着静安侯的背影喊道:“从今日起,我就把她交给你了。你要照顾好她,不能再让她受半点伤害。今后我要是知道她受了什么委屈,或者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我一定会回来带她走的!” 静安侯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斩钉截铁道:“死心吧,你一辈子都不会有这个机会!”说完,身子又飘出几丈之外,很快就不见踪影。 阿黛看雷远脸色苍白看着静安侯消失的方向怔怔发呆,表情悲伤难抑,自己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半晌,才唤道:“雷远……” 雷远仿佛大梦初醒般回过神来,不易察觉的拭了拭眼角。阿黛小心翼翼问他:“你要留在这里等他们回来么?” “不等了!”雷远低低道:“这里已经没有我等的人了。”眼里又有些潮湿。阿黛忙道:“那我们现在就出城吧。” 雷远犹豫道:“我现在可是朝廷通缉的要犯,和公主在一起,会给公主带来很多麻烦。雷某还是和公主分道扬镳的好。” 阿黛笑道:“这个你不用担心。”招手示意从人。随从们上前七手八脚给雷远披上假发,粘上假须。阿黛拍掌笑道:“你现在看起来,跟凉国人一样。” 雷远只是苦笑。阿黛知他现在心里愁苦,忙敛起笑容,小心翼翼扯扯他的衣袖:“我们走吧。” 静安侯一路疾奔到归林寺。寺内和尚们刚起,正在晨扫,见他忽然满脸急切闯进来,皆是惊讶不已。他一把抓住一个小和尚,咬牙切齿问道:“她在哪里?” 小和尚丈二摸不着头脑:“谁?”就听身后住持的声音传来:“侯爷请随我来。” 静安侯跟着住持冲进后院。住持知他会来,早就把舞萼挪出密室,搬到禅房里安歇。静安侯冲进禅房,看她满身是血一动不动躺在床上,心都吓得不跳了,颤声道:“舞萼!”往她身上扑去。 在一边的大夫忙拦住他:“这位爷,你可小心着点。这姑娘伤重得很,”在自己胸前比划道:“这里的肋骨全断了,吐了不少血。” 静安侯心里疼得无以复加,急问道:“还有救么?” 大夫看这人相貌超群,气宇不凡,有些心怯,道:“我医术有限,不敢说。”想了想,凑近静安侯,低声道:“不过,我还是劝你赶快带她走。要不然等会儿那个江湖大盗回来,你和她就都走不了了。” ——这人见过雷远! 静安侯心里念头一闪,杀人灭口之意顿起。他脸色却极淡然,对身后住持道:“请问贵寺有没有车轿借用?” 大夫一听这人竟然是侯爷,心花怒放。静安侯对他道:“你照顾我夫人有功,我感激不尽。不如你和我一起去侯府,顺便在路上照顾我夫人。等到了府里,我重重赏你。”大夫更是欣喜若狂,连声答好。 住持很快便把车准备停当。静安侯小心翼翼把昏迷的舞萼抱上车去,回头扫了住持一眼,道:“多谢住持救命之恩,等我夫人康复了,我和夫人改日定登门亲自答谢。” 住持见他目光如电,心里凉意顿起,双手合十唱了一声佛号,道:“我会在菩萨前烧香祷告,让菩萨保佑侯爷夫人安度险关。”静安侯含有深意笑了一笑,便示意大夫赶起车来,朝侯府驰去。 车轮辘辘驰在山路上,偶有颠簸。舞萼在静安侯的怀里迷蒙的半睁开眼,虚弱得问道:“去哪儿?” 静安侯抚着她额上的细发,柔声道:“我们回家去。” 她仍是一脸茫然的看着他:“雷远呢?” 他手指一滞,迟疑片刻,沉声道:“他走了。”正要再说什么,只见舞萼双眼一闭,又昏了过去。 第三十章 欺君 一路上静安侯不敢有任何颠簸,是以车走得极慢,一个时辰后方才到了府前。静安侯一边亲自抱着舞萼走进府里,一边对紧紧跟着的贴身下人飞快吩咐道:“速速去找京城最好的大夫;你赶快去库房拿千年灵芝出来,准备给夫人服用。”看下人要走,叫住他,道:“等等,你等会儿亲自去归林寺一趟,找到住持,就说……”他俯在下人耳边云云几句,下人连连点头,一一应了。 静安侯万事吩咐妥当,想起雷远,便压低声音问下人道:“今早那些人呢?” 下人也用极低的声音回道:“都走了。我亲自送出城。他们用的是凉国的通牒,无人质疑。现在这些人大概已经快到凡邹关了。” 静安侯松了一口气,眼风瞥到身后诚惶诚恐的医生,这才想起他来。下人注意到他的眼神,凑过来低声问道:“侯爷,这人如何处置?” 静安侯眼里杀意一闪。下人跟随他多年,早有默契,对他心意全部了然,低声道:“侯爷放心,一切定会做得干干净净的。”回身笑容可掬带走医生。 一切吩咐妥当,静安侯这才歇了口气,把舞萼抱进房去,轻轻放在床上,坐在床边看侍女们上来给她擦拭脸上身上血迹。他只看了一会儿便觉得心烦,喝道:“都是笨手笨脚的,干不好事!”一把夺了侍女手中的帕子,俯下身去小心翼翼擦着舞萼脸上的血迹,看她紧蹙着眉,苍白的脸,透明的唇, 心里说不出的怜惜。 英夫人也赶了过来,一进门看到满身血迹的舞萼便吓了一跳:“怎么会成了这样?发生了什么事?” 静安侯停下手里的帕子,道:“是景阳公主。是她把舞萼打成这样。因为我中途赶到,她没有来得及打死舞萼,怕事情败露,是以一直把舞萼藏在归林寺里。” 英夫人大为震惊:“是景阳?那么她说的那个山贼……?” “都是假的,是无中生有!”静安侯沉声道:“这都是景阳的嫁祸!那个山贼,其实早就死了,死在寒江上了!” 英夫人大急:“若是这样,你可要赶紧上奏皇上,苏家一家老小,都还关在大牢里呢!” 静安侯按住英夫人:“娘,你先别急。公主治罪,这件事非同小可。若是有个什么闪失,可是欺君之罪。我要把一切办的滴水不漏了,才能禀报皇上。眼下最要紧的,是赶紧治好舞萼。” ——至于公主,她敢置舞萼于死地,我绝对不会让她好过! 很快京城里的名医悉数赶到。静安侯也来不及和他们寒暄,径直把他们领到舞萼床前。大夫们个个倒抽一口凉气:“竟然伤成这样!” 静安侯心急如焚,急问道:“还有没有救?” 大夫们在舞萼身上仔细检查片刻后,回道:“侯爷放心,夫人还是有救的。我们先把她断骨接上,再来治她其他的伤处。” 静安侯忙道:“这个自然。” 于是静安侯先点住舞萼身上几处大穴,大夫们接着埋头忙碌起来。 接骨这项手术简直是酷刑,即使全身穴道封死,舞萼还是疼得死去活来,几次从昏迷中疼醒过来,接着又疼得昏死过去。静安侯在一边死死攥住她的手,看她被折磨得不住惨叫,仿佛这些伤痛都是疼在自己身上似得,满头冷汗不住问道:“还有多久?你们到底还要多久?“又按住疼得拼命挣扎的舞萼,颤声道:“你忍一下,很快就好了,就好了。” “侯爷……”身后有人小声唤道:“侯爷,外面有人求见。” 静安侯血红着眼回过头来喝道:“不长眼睛的奴才,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我不见客!” 下人着实为难:“侯爷,来的是宫里的人,说要……要拿夫人入狱。我们不敢拦。” 静安侯一怔,方才想起自己府第早被皇上派人监视。今早他急急忙忙带舞萼回来,只想着救她的命,却忘了这件事,一时疏忽,肯定被这帮盯梢看到,禀报给了皇上。 ——怎么偏偏要在这个时候? 他恨恨得跺了跺脚,站起来,对大夫们道:“夫人先交给你们。我去去就来。”又对坐在一边的英夫人道:“娘,你先替我照顾舞萼,我马上回来。”走出房去。 已在外面等候多时的禁军统领韩起看静安侯一脸寒霜走过来,心里先打了个哆嗦,抱拳道:“侯爷见谅。小的是奉皇上口谕,不能违抗。” 静安侯冷峻的目光在韩起脸上慢慢扫过。他冷哼道:“我若是不让你拿人呢?” 韩起知道静安侯武艺超群,自己虽带了这一百多号人来,若是这小侯爷发起怒来,只怕都不是他的对手,心里发怵,小声道:“侯爷,我也是奉旨办事,还请侯爷体谅我们兄弟的难处。” “我不为难你。”静安侯道:“但我也不会让你逮我的夫人。”他对着韩起举起双手:“你拿我吧!” 韩起满头冷汗:“这……这小人怎么敢?” “少废话!我夫人病重在床,我没有多少时间和你纠缠!”静安侯不耐烦喝道:“你现在就拿了我,我和你一起入宫见皇上。” 他这般恼怒,韩起便更是不敢上前。静安侯知道再借他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动手,便对身边从人令道:“我现在入宫去见皇上。若是夫人有什么事,你赶快派人入宫通知我。”也不理韩起,大步流星走出府去。 皇上好像知道他会来,看到他进来脸上没有半点惊奇,只是静静看着静安侯跪倒行礼。静安侯跪在地上,等着皇上开口让他起来,可是等了片刻,也没有听到皇上发言。御书房里一片静悄悄的,好像没有人似得。他心里正疑惑不已,皇上缓缓开口道:“听说你把她找回来了。你可是知道她犯了什么罪的,怎么还敢包庇她?不怕朕也治你的罪么?” 皇上从来没有用这么冷淡的口气跟他说过话。静安侯心里一凉,忙道:“请皇上恕臣贸然。只是景阳公主受袭一事的真相,并不尽然如她所说,这后面另有……” “大胆!”皇上不等他说完便喝断他:“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静安侯当然知道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无论是谁,即使是景阳公主,只要犯下欺君之罪,都逃不脱重罚——可是,若是承认此事里舞萼是和雷远有干系,哪怕只是一点,无论真相如何,皇上都绝不会认为她无辜,势必不会轻饶了她。 ——所以,为了保住舞萼,就要把她和雷远之间撇得干干净净!  ——若是只有犯欺君之罪这一个法子才能救舞萼,那么,我别无选择! 静安侯直起腰来,朗朗道:“臣已有确凿证据在手。景阳公主当日受袭一事全是她一人弄虚作假。真相是,她想杀死我夫人,所以把她约到归林寺内私用杖刑,没想到中途我赶到寺里。她怕我知道,把我夫人私藏在寺里,然后为了推卸责任,编出一个山贼偷袭她的谎言。幸亏归林寺内住持给我送信,我才知道我夫人的去向。皇上,我夫人胸口中杖,现在已命在旦夕。”说到这里,声音微微颤抖:“皇上若不信,请派人到我府上查证。” 皇上看他双目隐有泪光,并不像是惺惺作态,心里踌躇——看来他夫人受伤是真。这可就奇怪了,按景阳所言,他夫人是跟着那山贼走了的。若是有人伤她,只有那山贼。可是那山贼和她勾结私奔,怎么又会突然把她打成重伤?——莫非,莫非真是景阳在背后捣鬼?——想到这里,他沉声道:“朕现在要见景阳。” 太监连忙去长乐宫把景阳公主宣来。景阳公主一进御书房便觉得气氛不对,心里有些慌张,努力装出一幅从容镇定的样子,问发生了何事。 皇上指指静安侯:“他夫人被人杖击成重伤,你可知道此事?” 景阳公主没想到静安侯这么快便找到舞萼,大惊失色,连连后退两步,慌忙道:“不,我不知道。” “你不肯承认么?”静安侯恨得咬牙切齿,对皇上高声道:“我求皇上见一件物事。皇上看过后就能知道真相。” 皇上点头。静安侯便吩咐人安排。小半个时辰后,太监用绢捧着半截断杖走进御书房,呈在皇上面前。静安侯慢慢解释:“这是在归林寺的大殿里,也就是出事地点,发现的凶器。这是宫里的刑具,若不是宫里的人带出去,怎么会忽然出现在那里,请皇上明察。” 景阳公主看皇上瞪着断杖,脸上阴晴不定,心里慌乱不已,忙道:“皇上,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东西。是他为了给他夫人脱罪而诬陷我!” “我诬陷你?”静安侯连声冷笑:“我可没有公主这么大的胆子,敢欺骗皇上!” “够了!”皇上忍无可忍,喝道:“这半截破棍子能说明什么?”啪的一声把断杖掷到一边。景阳公主看出皇上在维护她,心里便得意起来,挺着胸尖笑道:“是啊,这半截棍子说不定就是侯爷自己在宫里偷偷拿的呢。” 静安侯脸上微微变色,随即强自镇定下来,道:“我求皇上再见一个人。” 景阳公主不想有什么不利她的人出现,忙嚷道:“你以为皇上有闲工夫跟你这么纠缠么?若是一个人不顶用,是不是还要见第二个,第三个?” 静安侯沉声道:“皇上,我别无所求,只想让皇上知道真相,还我夫人一个清白。” 皇上阴沉着脸沉思片刻,道:“朕再信你一次。” 静安侯马上吩咐人快马赶去归林寺。一个时辰后,太监带着气喘吁吁的归林寺住持走进御书房。 皇上开门见山道:“把你那日所见一一说出来。 归林寺住持偷瞥静安侯一眼,看他面色从容冷峻,眼神深不见底,心里一抖,道:“回皇上,那日一早景阳公主忽然来到本寺,强让老衲把所有香客赶出门去,又让她的随从在山下驻守各条道路,除了静安侯爷府上的车轿,不让其他任何人上山。公主还令我和寺里其他和尚都呆在禅房里不许出去。老衲心里奇怪,但不敢违逆,只好照做。” 皇上扫了景阳公主一眼。景阳公主脸色微微发白,嚷道:“你胡说!我根本没见过你。” 归林寺住持不理她,继续道:“到了午后,我正在禅房念经,忽然听到大殿方向传来女子的凄厉惨叫。我以为是公主,所以偷偷跑去大殿察看,没想到却看到公主正让手下杖打静安侯夫人。静安侯夫人那时看起来已受重伤,连声呼救,着实凄惨。而公主却还要人再打,要把她活活打死,结果把一根木杖生生打断。”他看到丢在一边的半截断杖,叫道:“就是这根。” 静安侯全身颤抖,握紧拳头。皇上眼底已生浓重怒气,指着景阳公主说不出话来。景阳公主跳起来嚷道:“皇上别信这个和尚的话。他是和人串通好了一起来诬陷我。” 归林寺住持跪在地上连连磕头:“皇上,出家人不打诳语。当时我在旁边看静安侯夫人被打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正要冲出去相救,忽然公主的下人进来道侯爷来了。公主顿时慌了神,一眼看到我,便令我把静安侯夫人带入后院禅房,还威胁我若是透露半个字出去,就要把归林寺烧个干净。我便把静安侯夫人救回后房,等再回到大殿,没想到正好看到公主竟然让自己手下全部自刎。她本来还想杀我……” “别说了,朕听够了!”皇上勃然大怒,指着景阳怒喝:“你跟我跪下!” 景阳公主知道此时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罪名,涕泪交流跪在皇上脚边,抱住他的腿不住磕头:“皇上,皇上,求你别听这和尚一派胡言!我什么都没做,真的什么都没有做!” 皇上一脚狠狠把她踹开:“滚开!你真是让朕心寒!到底是谁教得你心肠这般狠毒?”对太监摆手道:“把她拖出去! 朕这辈子,再也不想见到她!” 太监上来如狼似虎的拖着景阳公主出御书房。披头散发的景阳公主被人挟住四肢往外抬去,经过静安侯的时候,血红着眼睛瞪视着他,嘶声尖叫道:“范静渊你好!你竟然为了她,要置我于死地!她心里根本就没有你!总有一日,那对狗男女会像今天你对我一样对你,你会有报应!” 她凄厉的呼声渐渐消失在御书房外,只剩一片死寂。良久,皇上怅然开口道:“朕没想到……”并不说完,只是长长叹了口气,怔怔片刻,缓缓道:“传朕的旨意,苏哲一家,即刻释放。苏哲官复原职。” 静安侯心里一喜,忙跪下磕头谢恩:“谢皇上!” 皇上颓然倒在椅上,满脸都是疲惫:“朕累得很,你们都退下吧。” 静安侯和住持磕跪谢安,这才退出御书房。走到无人的地方,静安侯对住持抱拳道:“今日多谢住持。住持今日这番话,真是救了很多人的命。” 住持满脸苦笑:“侯爷的人正把刀架在我寺几百个和尚的脖子上,我哪有那么大的胆子,敢不听侯爷的吩咐?” 静安侯不以为然的一笑:“真是对不住。我也是迫不得已,让您和寺内诸位僧人受了惊吓。我马上把人退走,改日还会奉上黄金千两,以做答谢。” 两人这时已到了宫门口。静安侯的下人早等在门口。静安侯看到府里来人,心里一慌,忙问道:“夫人出什么事了么?” 下人笑道:“侯爷别担心。夫人的接骨手术已经完了,大夫们说一切顺利得很。老夫人怕您记挂,所以派小的先给侯爷通报一声,让您安心。” 静安侯大舒一口气。住持双手合十道:“真是菩萨保佑。夫人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静安侯淡淡一笑:“贵寺菩萨果然灵验。我等夫人病好了,定亲自上贵寺给菩萨烧香磕头。“送住持上了回归林寺的轿子,目送轿子慢慢走远,便朝从人摆摆手。 从人静悄悄凑到跟前,听静安侯不带一点声调起伏淡淡道:“杀了这和尚,绝不能留他的活口!” “那么归林寺里的其他和尚呢?” “归林寺是黑风寨的秘密匪窝,当然不能留!”静安侯冷冷道:“寺内僧人全部格杀勿论,就连整个庙宇,也给我一把火烧掉。”他沉声吩咐道:“整件事要做得干净漂亮,别让外人看出破绽。”吩咐完一切,跳上轿子,道:“回府!” 第三十一章 情恩 静安侯回到府里,直奔舞萼房去,却在门口被英夫人拦了下来。“她睡了。”英夫人道:“难为这孩子,受了这么大的苦。你别再去吵她,让她好好睡会儿。” 静安侯不好违抗,便扶了英夫人道:“娘也累了一天了,也去歇息吧。”亲自送英夫人回房。母子二人慢慢踱着,静安侯把宫里的情形慢慢讲给英夫人听。英夫人叹道:“这次的确是景阳太过分了。皇上对她管教管教,也是好的。” 两人正说着话,一个仆人慌慌张张跑过来,道:“老夫人,侯爷,苏御史家刚刚送了信来,说亲家母夫人没了。” 静安侯和英夫人都大惊失色,喝道:“说清楚!” “是!听说今日皇上下旨释放苏御史一家时,亲家母夫人忽然一头倒在地上,等人来救时,已经没气了。大夫们说是亲家母大人大喜大悲之下,旧病复发,脑里血管爆裂而亡。” “这……”静安侯无比震惊,英夫人已经掩面哭了起来:“可怜的舞萼。若是知道她娘亲走了,她可怎么受得了?” 静安侯脸色一变,对仆人喝道:“听好了。这件事谁都不能在夫人面前提半个字!”仆人唯唯诺诺应了。静安侯把英夫人送回房休息,连忙赶去苏家奔丧。 房里舞萼从昏迷中醒来,昏昏沉沉的睁开双眼,胸口疼得厉害,正要呻吟出声,忽然听到门外的丫环低低道:“千万不能让夫人知道?那是自然。她现在病成这样,再知道这噩耗,岂不是要她的命?”舞萼心里一沉,连胸口的疼痛都忘了,只顾着凝神听着门外。马上另一个丫鬟接道:“可不是?想想都觉得可怜,竟然连自己娘亲的丧礼都参加不了。” 舞萼只觉眼前一黑,心上仿佛有把刀子狠狠剜了几下,疼得全身都是一片冰凉,不禁又昏了过去。昏迷中只觉恍恍惚惚在一片黑暗里穿行,四周不见半点亮光,不知过了多久,才在前方出现豆大一点光明。她便朝着那光明所在走去。亮光越来越清晰,慢慢变成一道光圈。苏夫人正站在光晕里朝她微笑。她欣喜若狂,朝着苏夫人扑过去:“娘!”苏夫人把她搂入怀里。 母亲的怀抱总是这么芳香温暖。舞萼满足的闭上双眼。苏夫人温柔的抚着她的头发。两人都不说话。不知道过了多久,苏夫人轻轻推开她,道:“孩子,我要走了。” “娘别走。”舞萼慌忙去拉苏夫人的手,可是却只触到一团虚空。她心里大急,哭道:“娘你别走,别丢下我一个。”苏夫人再次抚了抚她的头,温和道:“娘知道他对你很好,我很放心。我走后,你不用记挂我。只要你过得好,我就没有牵挂。”身子慢慢退后,就要隐身于光晕之后。 “娘,”舞萼知道这是诀别的时候,忍不住痛哭失声,朝那道光晕合身扑上去,喊道:“娘,这世上我也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了,你带我一起走。” “傻孩子。”苏夫人伸出手来在舞萼胸前轻轻一推,舞萼却觉得一股大力排山倒海袭来,把自己重又推入身后无穷无尽的黑暗中去。她在黑暗中朝后急退,眼睁睁看着苏夫人消失在光晕里,撕心裂肺大叫一声,便从梦中醒了过来。 只见案前红灯,窗前明月,恍然人世重生。静安侯坐在床边,看她睁开双眼,喜出望外,握住她的手:“你终于醒了!” “我娘……”舞萼才说了两个字便泪如泉涌。静安侯一愕,随即柔声劝道:“你娘很好。等你把身子养好了,我陪你回家看她。” 舞萼知道他说的都是谎言,却也不想戳破。此时心里只有一片冰凉,绝望到了极点,反不觉得伤心。她一生挚爱两人,却都已离她而去。从今往后,这世上纵然再多良辰美景,也都再不与她相干。 静安侯看她盯着自己,神情缥缈,眼神虚空,忙问道:“身上疼得厉害么?”她却不说话,只是看着他,忽然笑了一笑。这笑容着实来的诡异,让静安侯不由吓了一跳,正要问,她却重又闭上了眼,昏睡过去。 这日后舞萼的病情便每日俱下。无论谁喂药,她都是牙关紧闭,到后来,竟连半点汤水都喂不进去。大夫们看后,个个摇头,束手无策:“我们只能治病,不能救命。夫人自己已没有半点生念,我们也无能为力。” 眼见舞萼病情一日重似一日,渐渐奄奄一息。英夫人每日在神佛面前祷告,并不见有半点成效。静安侯整日坐在舞萼床前,起先还对她好言相劝,后来便放弃了,只是看着她怔怔出神,整个人消瘦一大圈。 这晚,窗外已是深夜,初春的细雨寂然无声。檐下水珠滴答。静安侯握着舞萼柔弱的手,在床边痴痴坐着,这样不知多久,她的唇忽然极细微地开合。静安侯忙附耳过去,只听她呓语一般地道:“……太晚了……” 静安侯一怔:“只要你好起来,什么都不算晚。” 舞萼却好像没有听见似的,断断续续道:“……来世……来世我一定和你走……去那……去那山清水秀的所在……” 静安侯如五雷轰顶般呆痴在原地,听她又道:“我心随月光……写君庭中央……”他知道她不是为他而吟,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是更紧的握住她的手,静静等着。但她再也没有开口。 他握着她微冷的手在床边坐了一夜。烛泪已尽,碧纱外的庭院里一宵冷雨。 终于天色微明,晨风吹得窗外篁竹稀疏作响。静安侯看着帘角里透进来的一点霞光,终于拿定主意。他俯下身去,在舞萼耳边轻声道:“我送你去他身边。”她没有反应。他慢慢提高声调,一遍又一遍重复道:“我送你走!”她终于被惊醒,全身一震,慢慢睁开双眼。 他注视着她幽黑的双瞳,面色无比凝重,每个字仿佛都要花掉他全身的力气:“我把你还给他,只要你活下来!” ——只要你活下来,我宁愿放弃! 奇迹般得,舞萼从这日开始吃药进食。大夫们都大松一口气,英夫人更是谢遍天上所有神佛。只有静安侯知道原因,心里不知是悲是喜。 无论如何,在大家的精心调养下,舞萼的伤势慢慢好转。静安侯常去看她,但从不和她说话。这日他看着她吃完药,正要走,她忽然叫住他:“谢谢你。” 他心里一颤,脸上却不动声色:“谢我什么?” “很多事。”舞萼低声道:“景阳公主,我娘,还有……还有我和雷远。”她看他不说话,脸色静然,不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便有些不敢再往下说,沉默一会儿,才嗫嚅道:“我不知道怎样才能答谢你。” 静安侯不说话,只是凝视着她。她忽然觉得心慌,低下头去,听他在她头顶道:“其实你知道怎么答谢我,可是你做不到。” 她心乱如麻,不知道如何回答。他静默了一会儿,道:“算了,你把身体养好,就是对我的答谢。我现在已经派人去凉国打听他的下落,等你身体好些了,我就送你走。我说过的话,我一定做到。” 舞萼强忍住心潮澎湃,哽咽道:“谢谢。”静安侯并不回答,头也不回出门而去。 一个多月过去,舞萼大有起色,慢慢能起床走动。大家都很高兴,静安侯却越来越沉默。英夫人不知端倪,还以为他太过劳累,劝他道:“舞萼现在大好了,你不用再像从前整宿整宿守着她。你也要多注意自己身子。”他淡淡回道:“儿子知道。”可是每晚还是照样守在舞萼身边。 天有不测风云。即使静安侯悉心照顾,舞萼还是忽然病情加重。她几日前开始有些呕吐,本来以为是换了药不习惯,静安侯便没怎么在意。没想到这日更糟,舞萼一早醒来,什么都没有吃便开始捧着胸口干呕,开始什么都呕不出来,到后来终于呕出几口鲜血。这样一来,养了一个多月的伤势就算是白养了。 英夫人慌了手脚,派人到宫里去找静安侯,结果惊动了皇上。因为舞萼受伤是因景阳公主,皇上心里一直愧疚,听说她病情重又复发,忙派太医和静安侯一起回到侯爷府。 太医搭脉片刻,捻须道:“老夫人侯爷都不用担心,少夫人并不是因为旧疾复发导致呕血,而是因为身怀有孕而恶心干呕,结果胸口新长好的肌腱重又拉开,这才吐血。”看静安侯、英夫人和舞萼都是满脸震惊的样子,笑道:“原来你们还不知道。少夫人已有一个多月身孕。恭喜!” 如晴天一个霹雳打下来,舞萼只觉头晕目眩。英夫人却喜极而泣,语无伦次道:“我可真是糊涂了,看她这样子便是有了孩子了,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对太医急道:“我媳妇身子弱,而且还带着伤,先生得赶紧给我们开些保胎安胎的好方子。” 太医笑道:“这个自然。”英夫人一边领着他往外走,一边还道:“我得去给祖宗烧香,让他们保佑我媳妇和孙子双双平安无事。” 英夫人出了门,房里便安静下来。静安侯看着舞萼怔怔坐在床上发呆,脸上没有一点喜色,自己心里方才的喜悦便不知去了哪里,只喃喃道:“真是意外……”舞萼却不答话,过了很久,才道:“也好!” 静安侯不懂她话中之意,问道:“什么也好?” 舞萼低低道:“我若是这样走了,总会觉得对你有所亏欠。现在有了这个孩子,也算是对你有所答谢。” 静安侯不知从哪里生出怒火,上前抓住她的双臂,喝道:“你当孩子是什么?难道你以为把这孩子生下来,我们之间的所有就能一笔勾销?如果是这样,我不要你答谢!” “那你要我怎么做呢?”舞萼没见过他如此盛怒的样子,忍不住哭了起来:“我把命给你,你不要!我把孩子给你,你也不要!” 静安侯死死盯着她,咬牙切齿道:“我要你的心!你把你的心给我!” 舞萼在他痴狂的目光下微微发抖,沉默良久,轻轻摇了摇头。 静安侯全身都澎湃着汹涌的恨意。他一把推开她,冷冷道:“那好!那我就要这个孩子!你把孩子生下来后,我就送你走!”拂袖摔门而去。 第三十二章 血痛 舞萼妊娠反应非常厉害,每日什么都吃不下,只是干呕不已。静安侯便向皇上请了长假,呆在家里。 “谁生孩子都会这样。”英夫人看儿子满脸愁容,宽慰道:“太医每日来三次,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当年我有你的时候我和你爹一起在西北驻军,那时我的情形比舞萼还糟,甚至找不到一个像样的医生,后来还不是顺顺利利有了你?” 话虽这么说,静安侯却还是不敢有半点怠慢,寸步不离舞萼身边。舞萼失血过多,身子虚弱,常全身冰凉,他便把她团团抱在怀里,几个时辰都一动不动。有时候她在他怀里不知不觉睡着了,一觉醒来,他却还抱着她。 好不容易过了三个月,舞萼慢慢停止不良反应,大夫也说一切正常,静安侯这才稍稍放松了一些,但还是时时陪在舞萼身边。 一晚舞萼午夜梦回,看他躺在自己身边,已经睡着了,却还微皱着眉,即使在睡梦中脸上也不见有半点惬意放松。她心里忽然觉得说不出的愧疚难受,看他半边身子露在被外,便坐起来,伸出手去想帮他把被子盖好。她动作轻微,却还是把他惊醒了。他下意识起身扶住她,关切问道:“你不舒服么?” 舞萼摇摇头:“我没事。” 他舒口气,扶着舞萼躺下,顺势摸了摸她的手,一片冰凉,埋怨道:“你起来怎么不穿好衣服?”在舞萼身边躺下,把她揽到自己怀里。 他的怀抱并不像雷远那么滚烫火热,却有着让人依恋的温暖。舞萼缩在他怀里有些昏昏沉沉,迷迷糊糊中嘟哝道:“你不必对我这么好。” 他的下巴紧紧抵着她的发心,她能感觉到他细长的呼吸。长久的沉默后,他缓缓道:“我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孩子。” 日子不知不觉过去,眼看产期将近,静安侯越发小心谨慎,每日恨不得把舞萼含在嘴里,放在肚子里才稳妥安心。一日他正扶着她在花园里散步,忽然皇上一道圣旨传来,火速让静安侯入宫。 ——难道是陷害景阳公主一事事发? 静安侯心里这个念头飞快一闪,脸上微微变色。舞萼注意到了,担心问道:“会是什么事?” 静安侯强笑道:“没什么事。我很久没见皇上,他大概想找我聊天。”让丫环们把舞萼扶进房里,自己转身要走。 舞萼看他急匆匆的样子,忍不住道:“你带个人去,若是……若是万一有个什么事,你让他马上带信回来。” 静安侯眼里一亮,笑道:“你终于知道关心我。”舞萼不敢和他对视,推他道:“皇上还在宫里等着呢,你快走吧。” 舞萼回到房里,总是眼皮乱跳,心里隐隐觉得有大事发生。静安侯这一去就是几个时辰,眼看天都要黑了,还是音信全无。静安侯带去的下人回报说,侯爷和皇上此时还在御书房里。他还说,宫里的公公送消息出来,今日皇上心情很不好,侯爷还没去之前还曾发过火摔过东西。 “御书房里现在什么动静?”舞萼心急如焚。 “小的不知。” 舞萼更是焦急不安,又不敢让英夫人知道,只好一个人闷在房里,坐立不安。终于听到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有丫环道:“侯爷回来了。”她大喜过望,连忙站起身来,没想到起的太急,腹里一阵抽搐,疼得她忍不住弯下腰去。 “怎么了?”静安侯从后面扶住她。她只觉得腿脚都软了,只能无力的靠在他身上,小声道:“你今天去了很久。” 静安侯把她扶着坐下,解释道:“西北忽发紧急战事。皇上和我多聊了一会儿。” 舞萼惊问:“又要打仗了?” 静安侯安慰她道:“皇上已派秦将军西北督阵。他身经百战,应能保疆卫国。”又道:“这些兵戈之事杀气太重,还是不和你讲了。我很累,我们去睡吧。” 等到舞萼午夜醒来,枕边一片空落冰冷。她抬头一看,静安侯并不在房里。她心里诧异,起身拿了灯烛往书房走去。书房果然灯火通明。她推开门,静安侯面色阴沉坐在书案前看着手中的折子发呆,看她笨重的走进来,忙站起来接过灯烛,扶住她埋怨道:“晚上寒气大,你起来干什么?” “我睡不着。”她问他:“这么晚了,你在看什么?”的他坐下来,把她顺手抱在膝上,道:“还不是关于西北战事的折子。”口气十分疲倦。 她顺手把他案上的折子翻了翻,随意瞥到几个字,由朱红的笔圈出来。她便多看两眼,写的是“西北大盗,勾结凉国,骚扰邦民,威胁边境”几个大字。 她正盯着折子发呆,听他叹道:“三十年前我爹坐征西北,境内安定,无乱无忧。没想到他才走五年,西北便乱成这样。流寇四起,匪贼遍地,还有凉国时不时越境侵扰,真是纷战不断。我爹一生的心血,已经荡然无存。” 她感到他呼吸沉重起来,便安慰道:“你不是说皇上已派秦将军前去镇守西北?他必能平定西北。” “秦将军?”他冷笑:“爹生前最瞧不起的就是他,说他全身没有一点武将的血胆,除了会冒领他人功劳,别无所长。西北,要毁在他手上!” 她不知晓朝廷中事,也不便说话。他埋首在她脖颈间沉默良久,忽道:“我想去西北!” 她一惊,却不说话,静静地听他继续道:“我虽不像我爹是一生征战沙场的武夫,但总是向往自己能有朝一日像他那样举手歼敌万众,立下不世战功。他当年让我练武,也是有这样的期盼。没想到命运弄人,我空有一身武功,却被困在这京城里无处施展。如今正是大好时机。我想向皇上请命,带兵镇守西北。” 他本是豪情万丈,情绪忽又低落下来:“只是你……西北是蛮荒之地,你去,只怕要受苦。”又道:“无论如何,总得等你先把孩子生下来,只求西北的战况等得了这几个月。” 舞萼心乱如麻:“等等!你不是曾说过……曾说过等我生下孩子便把我送走么?你去西北,和我……和我……”她不敢说“没有关系”这几个字,惴惴低下头去。 他全身一震,脸上柔情慢慢消失,满眼不可置信的看着她:“到现在你还在说这种话?!我这样对你,你竟然……你竟然……你的心是石头做的么?”他越说越愤怒难当,把舞萼一把从膝上推开,从案上抽了一张纸,也不说话,埋头提笔疾书,不多时写完,把纸恶狠狠掷倒舞萼脸上:“好,你既然想走,我不留你!这是你的休书!从今日开始,我和你再不是夫妻!你生了孩子后,马上走!去找你那个心上人,你们尽管去找一个什么山清水秀的地方逍遥快活去!你是生是死,是好是坏,再不和我相干!我再不想看到你!” 他的每个字都像鞭子一样抽在舞萼的心上。疼痛从心房处蔓延到全身,到处都在疼,疼得小腹火热,疼得全身冰凉,疼得恨不得身躯要裂开似得。她倒在地上,全身蜷曲起来,好像这样才能减轻一点疼痛。 静安侯刚发完火便已经后悔,现在看到舞萼痛苦成这样,更是心疼难过,忙过去抱住她,看见她脸色刷白,整个身子微微发颤,搂紧她颤声道:“是我错了。”说着替拿手去替她擦额上的冷汗。她却扭着头不给他碰,一个劲要避开他。他吻着她的额头哽咽道:“算我错了好吗?” 舞萼疼得厉害,拼命呜咽道:“孩子……孩子……”静安侯只觉手上一阵温热黏滑,惊看过去,满地都是鲜血,只觉耳里嗡嗡作响,过了好久才回过神来,对着门外大叫道:“大夫!快叫大夫!”再看怀里的舞萼,不知何时已经昏死过去。 第三十三章 产子 胡太医这几日忙得够呛。景阳公主自从皇上把她囚在长乐宫后便一直有些反常,每日面壁而坐,喃喃自语。太后怕她出事,忙催着皇上给她找了一门亲事。男方虽不如静安侯出类拔萃,却也是各方各面顶尖的人物。太后满意的很,等了这半年,看景阳公主的精神慢慢有些起色,才敢缓缓告知她。没想到景阳公主一听要自己嫁人,顿时拔了头上的钗子便往喉上刺去。幸而抢得快,钗子扎得浅,只是有惊无险。不过被救下来后的景阳公主就开始不吃不喝,每日以泪洗面,大叫大嚷:“除非让我死了,我绝不嫁人!”执意寻死。胡太医每日都要被叫到长乐宫给公主治伤,虽都是轻伤,也必须得当大病伺候着,半点马虎不得。今日这事闹得最大,侍女们一时疏忽没看牢公主,她便撞了墙,伤势虽并不是致命,头上也是血流如注。 长乐宫里胡太医已给景阳公主包扎完毕,正跟太后说着景阳公主的伤势。宫外有个太监不时探头探脑。太后心情正差,怒道:“这是哪个不懂规矩的奴才?” 这太监连忙奔进殿来扑到地上磕头:“回太后,小的是受英夫人所托,想请胡太医现在去侯爷府。” 太后不耐烦道:“又是她那媳妇的事?” 太监战战兢兢道:“是……听说是静安侯王妃早产,极不顺利,已经生了一个多时辰了,还是没有动静,出了很多血,生命垂危。所以英夫人想请胡太医速去。” “前几日还好好的,怎么忽然这样?”太后一惊,正要开口,景阳公主在一边尖声厉笑起来:“胡太医不许去!救她干什么?大人小孩都一齐死了才好!这是她的报应!范静渊这般对我,活该他断子绝孙!” 太后喝道:“景阳,休得胡说!”看景阳气势如常,想她应该也没有大碍,便对胡太医道:“这里没有你的事了,你还是快去那边吧。” 胡太医一出宫门,早有静安侯府上的马车等候。侍从们二话不说拉他上车,风驰电掣赶回府去。到了侯爷府,胡太医便被径直引到内院。静安侯正在门口焦躁的来回踱步,看到他来,如同看到救星般拉住他:“胡大夫,你可千万要救我夫人的命。” “侯爷莫慌,我定尽力而为。”胡太医正要进房,静安侯又一把拉住他:“若是……若是真的有什么凶险,请大夫一定要保大人!我宁愿不要孩子!” 胡太医看他眼神逼人,心里微微打了个寒颤,忙道:“侯爷放心,我会尽量保大人孩子两全。”急入房内。 房里灯火通明,床上的女子正高一声低一声的痛苦呻吟,床边站着几个产婆,面露难色。胡太医匆匆和英夫人行礼,凑上前去一看,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只见满床都是一片赤红血色。生产的女子产门还未打开,可是因为气急攻心,已经动了胎气。这可不得了,他从前看过的这类产妇,没有一个能活下来的。他这么一想,心里便一沉。 ——无论如何,也要尽力相救!否则,侯爷岂能放过自己? 他想起方才静安侯冷飕飕的目光,连忙振奋起精神,拔出针来,在舞萼几处大穴上连刺数下。舞萼清醒了些,看清是胡太医站在床前,挣扎道:“胡太医,孩子……” 胡太医一边给她扎针,一边劝道:“夫人,孩子很快就要出来了。你可一定要坚持。” 舞萼又呻吟两声,断断续续道:“我不行了……你救孩子。” 英夫人一边让产婆抚着舞萼的小腹,一边劝舞萼道:“你别胡思乱想,谁说你不行了?胡太医在这里,一定能救你。” “不……救孩子……”舞萼恍恍惚惚道:“这孩子是我欠他的……我要给他……我要还他……”又是一阵剧痛袭来,她不由疼得大叫起来,拼命唤着一个名字:“静渊!” 这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为什么这个时候脱口而出,她现在完全没有精力多想,只是断断续续的唤着。门外忽然传来一阵骚乱,一个侍女冲进来道:“老夫人不好了,侯爷他听见夫人叫他,非要进来。” 英夫人大惊:“女人生孩子,他怎么能进来?”还没有来得及让人拦住静安侯,他已推开众人冲了进来,扑到舞萼床边,抱住她的头。舞萼此时已经神志昏迷,并不知道他在身边,仍喃喃道:“静渊……我把孩子给他……” 静安侯抱着她哽咽道:“我不要孩子! 我只要你活着。” 英夫人有些气急:“你这孩子,明知道男人不能进入产房的规矩,还进来干什么?”让旁人拉他出去。此时房里都是侍女,纷纷上来拉静安侯出门。静安侯并不理会,只一拂袖,这些女子便摔得东倒西歪。静安侯沉声道:“娘,舞萼不平安无事,我就不会出去!” 英夫人正要再劝,产婆忽然叫道:“产门开了,孩子要出来了!”胡太医忙推拿着舞萼的穴道。舞萼这才得了点精神,慢慢醒过来,随即便疼得尖叫连连。 “快出来了!快出来了!”产婆大叫:“夫人,使劲!”舞萼疼得满头冷汗,一把捏住静安侯的手指,力气大的可以把他手指绞断。静安侯却毫无察觉似的,干脆把另一只手也给她握着。 “哇!”忽然传来一声细微的啼哭。产婆喜得大叫:“终于出来了!”舞萼舒出一口长气,疲惫的看着静安侯,微微一笑:“我欠你的,终于可以都还给你了。” 静安侯看她气若游丝,眼神涣散游离,不由心痛如绞,俯下身去把自己的脸紧紧贴在她冰凉汗湿的脸颊上。周围是一片喜气洋洋,他却仿佛置身在一片寒冰中,全身冰凉,茫茫然不知所往。 胡太医察觉到这两人的情形不对,忙过来察看,这才发现舞萼早已昏了过去。静安侯却好像没有察觉似的,只是抱着她不放,满脸怔仲。他吓了一跳,低声劝道:“侯爷,请你让一让。我好给夫人诊治!” 静安侯如同傻了一般慢慢站起来,坐在一边看着胡太医手忙脚乱的在舞萼身上扎针。舞萼却毫无知觉,满脸死灰,一动不动躺在床上。 方才房里的喜气顿时烟消云散。英夫人抱着哇哇啼哭的婴孩扑到舞萼身边哭道:“你还没有看你的孩子一眼,你可不能就这么走了。”舞萼却仍是双眼紧闭。 侍女们有人忍不住低泣出声。静安侯颤抖着伸出手去抚着舞萼额上湿透的乱发,良久,忽然大嚷道:“你别以为你把孩子给我,把命给我,就算什么都还清了。你欠我的,这辈子,下辈子,生生世世,你都还不完!” 英夫人从未看他如此失控,不由诧异,却见儿子忽然推开胡太医,一把把昏迷中的舞萼抱起来,紧紧搂进怀里,咬牙切齿道:“你敢死!你要是死了,我就把他抓回来在你坟前千刀万剐,给你偿命!”她不知道他说的那个他又是谁,以为他开始胡言乱语,更是骇然,忙道:“静渊,快把舞萼放下。” “我不放!”静安侯眼神痴狂,把舞萼紧紧箍在怀里,喃喃道:“为什么我就留不住你?为什么?”他恨不得大哭,又恨不得狂呼,心里从来没有这般绝望过,空荡荡的让人心悸。他仿佛正在梦魇里似的,眼睁睁看着胡太医走到身边来,眼睁睁看着他在舞萼的腕上探了探脉,自己却全身动弹不得。 “侯爷……”胡太医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天边传来似的:“夫人她只是昏过去了,性命并没有大碍。” 他只觉心里一飘,顿时眼前一黑,抱着舞萼一起倒在地上。 天快亮的时候舞萼终于醒了过来。她一侧脸,便看到静安侯靠在自己身边熟睡,眼下一片青黑。她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忍不住伸手轻轻触了触他的脸颊。他大概睡得不沉,忽然就醒了,睁开眼怔怔看着她。 “男孩女孩?”她问道。 “男孩。”他脸上这时才慢慢恢复了一点神气。 舞萼舒出一口气:“男孩好。”她一直想这胎是个男孩,可以留给静安侯传宗接代,这下果然如愿,心里不由喜悦。 静安侯却有些遗憾,口气怅然道:“我倒希望是个女孩……”看舞萼疑惑的看着他,犹豫片刻,道:“女孩子会像母亲多些。” “像我有什么好?”舞萼苦笑。 “这样就是你走了,我看着她……”静安侯忽然停住不再说下去,坐起身来,背转过去,沉默良久,才哑声问道:“你饿么?” 舞萼知道他心里现在在想什么,自己也是心乱如麻,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好道:“我想看看孩子。” 静安侯于是吩咐人去把孩子抱来。不多时婴儿便被裹在襁褓里送进房来。舞萼把孩子抱在臂弯里细细打量。因为没有足月,孩子个子很小,缩在襁褓里如同一只小猫,正闭着眼张着嘴放声大哭。奶母笑起来:“别看这孩子个子小,哭声倒响亮。” 静安侯看舞萼低头笑意恬然的看着婴儿,嘴角也终于有了微微笑意:“娘说长得像我,我先没仔细看,现在一看,果然不错。”舞萼小心的抚着婴儿娇嫩的脸庞,点头道:“是很像你,这嘴角尤其像。” 说者无心,听者却有意。静安侯心头便是一震,他低头看她,她正靠得自己极近,脸上笑意嫣然——这样伸手可及的幸福,为什么不能是一生一世?——他心潮澎湃,就要伸手拥住舞萼。她忽然抬头对他道:“我想……我想……过两个月再走。孩子现在还太小。” 他便一怔——她还是要走的!——随即又想——还能奢求什么呢?她愿意多留一阵子也是好的——他强忍住心里酸楚,道:“我也是这么想。你失血很多,身子太虚,现在也走不得。过阵子把身子养好了,再走不迟。” 舞萼点点头。此时孩子在她怀里不停拱来拱去。她胸口胀痛无比,正要解开衣襟给孩子喂奶,忽然停住,红着脸对静安侯道:“还请侯爷回避。” 静安侯也有些发窘。身边奶母笑道:“夫妻之间什么没见过,不妨事。”舞萼脸上更红,看着静安侯:“侯爷还是回避的好。”她看静安侯还一动不动,便压低声音对他道:“侯爷难道忘了你已经给我下了休书了么?你我现在已经不是夫妻了。” “你……”静安侯脸上受伤的表情一掠而过。他呼的一下站起身来,看着她,欲言又止,憋了很久才道:“那么你好好休息。”走出房去。 转眼又过了两月。在英夫人和静安侯悉心照顾下,舞萼和孩子都身子健壮起来。静安侯眼看一日一日离舞萼离期渐近,心里纵是万般不愿不舍,也只得安排人给雷远送信。送信本来只是要安排接人一事,他却在信里看似随意地告诉雷远他和舞萼已有一子,并在信的最后写道,若雷远对舞萼已另有想法,他绝不勉强。 不久雷远的回信便来了。静安侯本以为雷远听说舞萼已为别人产子会有所顾虑,没想到他竟然在信里欣然同意接受舞萼,并说自己虽不便入京,但会亲自来凡邹关接舞萼。约定日期就在这月月底。 静安侯拿着雷远的回信,一人在花园里踱步。眼下已是十月。静安侯府内花园里落英缤纷,金叶遍地。他心里也不禁满心都是秋意的萧瑟。他把自己和舞萼从头到尾慢慢回想,掐指一算,也不过一年有余,可是怎么感觉就像是把什么都经历过了,好像是已经度过了一生了呢? 他一直以为这条路走下来,只要能走下来,总有一天会柳暗花明,没想到却仍然是山穷水尽!无论自己如何努力、如何坚持,到最后,总是枉然! 第三十四章 失子 胡太医这几日忙得够呛。景阳公主自从皇上把她囚在长乐宫后便一直有些反常,每日面壁而坐,喃喃自语。太后怕她出事,忙催着皇上给她找了一门亲事。男方虽不如静安侯出类拔萃,却也是各方各面顶尖的人物。太后满意的很,等了这半年,看景阳公主的精神慢慢有些起色,才敢缓缓告知她。没想到景阳公主一听要自己嫁人,顿时拔了头上的钗子便往喉上刺去。幸而抢得快,钗子扎得浅,只是有惊无险。不过被救下来后的景阳公主就开始不吃不喝,每日以泪洗面,大叫大嚷:“除非让我死了,我绝不嫁人!”执意寻死。胡太医每日都要被叫到长乐宫给公主治伤,虽都是轻伤,也必须得当大病伺候着,半点马虎不得。今日这事闹得最大,侍女们一时疏忽没看牢公主,她便撞了墙,伤势虽并不是致命,头上也是血流如注。 长乐宫里胡太医已给景阳公主包扎完毕,正跟太后说着景阳公主的伤势。宫外有个太监不时探头探脑。太后心情正差,怒道:“这是哪个不懂规矩的奴才?” 这太监连忙奔进殿来扑到地上磕头:“回太后,小的是受英夫人所托,想请胡太医现在去侯爷府。” 太后不耐烦道:“又是她那媳妇的事?” 太监战战兢兢道:“是……听说是静安侯王妃早产,极不顺利,已经生了一个多时辰了,还是没有动静,出了很多血,生命垂危。所以英夫人想请胡太医速去。” “前几日还好好的,怎么忽然这样?”太后一惊,正要开口,景阳公主在一边尖声厉笑起来:“胡太医不许去!救她干什么?大人小孩都一齐死了才好!这是她的报应!范静渊这般对我,活该他断子绝孙!” 太后喝道:“景阳,休得胡说!”看景阳气势如常,想她应该也没有大碍,便对胡太医道:“这里没有你的事了,你还是快去那边吧。” 胡太医一出宫门,早有静安侯府上的马车等候。侍从们二话不说拉他上车,风驰电掣赶回府去。到了侯爷府,胡太医便被径直引到内院。静安侯正在门口焦躁的来回踱步,看到他来,如同看到救星般拉住他:“胡大夫,你可千万要救我夫人的命。” “侯爷莫慌,我定尽力而为。”胡太医正要进房,静安侯又一把拉住他:“若是……若是真的有什么凶险,请大夫一定要保大人!我宁愿不要孩子!” 胡太医看他眼神逼人,心里微微打了个寒颤,忙道:“侯爷放心,我会尽量保大人孩子两全。”急入房内。 房里灯火通明,床上的女子正高一声低一声的痛苦呻吟,床边站着几个产婆,面露难色。胡太医匆匆和英夫人行礼,凑上前去一看,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只见满床都是一片赤红血色。生产的女子产门还未打开,可是因为气急攻心,已经动了胎气。这可不得了,他从前看过的这类产妇,没有一个能活下来的。他这么一想,心里便一沉。 ——无论如何,也要尽力相救!否则,侯爷岂能放过自己? 他想起方才静安侯冷飕飕的目光,连忙振奋起精神,拔出针来,在舞萼几处大穴上连刺数下。舞萼清醒了些,看清是胡太医站在床前,挣扎道:“胡太医,孩子……” 胡太医一边给她扎针,一边劝道:“夫人,孩子很快就要出来了。你可一定要坚持。” 舞萼又呻吟两声,断断续续道:“我不行了……你救孩子。” 英夫人一边让产婆抚着舞萼的小腹,一边劝舞萼道:“你别胡思乱想,谁说你不行了?胡太医在这里,一定能救你。” “不……救孩子……”舞萼恍恍惚惚道:“这孩子是我欠他的……我要给他……我要还他……”又是一阵剧痛袭来,她不由疼得大叫起来,拼命唤着一个名字:“静渊!” 这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为什么这个时候脱口而出,她现在完全没有精力多想,只是断断续续的唤着。门外忽然传来一阵骚乱,一个侍女冲进来道:“老夫人不好了,侯爷他听见夫人叫他,非要进来。” 英夫人大惊:“女人生孩子,他怎么能进来?”还没有来得及让人拦住静安侯,他已推开众人冲了进来,扑到舞萼床边,抱住她的头。舞萼此时已经神志昏迷,并不知道他在身边,仍喃喃道:“静渊……我把孩子给他……” 静安侯抱着她哽咽道:“我不要孩子! 我只要你活着。” 英夫人有些气急:“你这孩子,明知道男人不能进入产房的规矩,还进来干什么?”让旁人拉他出去。此时房里都是侍女,纷纷上来拉静安侯出门。静安侯并不理会,只一拂袖,这些女子便摔得东倒西歪。静安侯沉声道:“娘,舞萼不平安无事,我就不会出去!” 英夫人正要再劝,产婆忽然叫道:“产门开了,孩子要出来了!”胡太医忙推拿着舞萼的穴道。舞萼这才得了点精神,慢慢醒过来,随即便疼得尖叫连连。 “快出来了!快出来了!”产婆大叫:“夫人,使劲!”舞萼疼得满头冷汗,一把捏住静安侯的手指,力气大的可以把他手指绞断。静安侯却毫无察觉似的,干脆把另一只手也给她握着。 “哇!”忽然传来一声细微的啼哭。产婆喜得大叫:“终于出来了!”舞萼舒出一口长气,疲惫的看着静安侯,微微一笑:“我欠你的,终于可以都还给你了。” 静安侯看她气若游丝,眼神涣散游离,不由心痛如绞,俯下身去把自己的脸紧紧贴在她冰凉汗湿的脸颊上。周围是一片喜气洋洋,他却仿佛置身在一片寒冰中,全身冰凉,茫茫然不知所往。 胡太医察觉到这两人的情形不对,忙过来察看,这才发现舞萼早已昏了过去。静安侯却好像没有察觉似的,只是抱着她不放,满脸怔仲。他吓了一跳,低声劝道:“侯爷,请你让一让。我好给夫人诊治!” 静安侯如同傻了一般慢慢站起来,坐在一边看着胡太医手忙脚乱的在舞萼身上扎针。舞萼却毫无知觉,满脸死灰,一动不动躺在床上。 方才房里的喜气顿时烟消云散。英夫人抱着哇哇啼哭的婴孩扑到舞萼身边哭道:“你还没有看你的孩子一眼,你可不能就这么走了。”舞萼却仍是双眼紧闭。 侍女们有人忍不住低泣出声。静安侯颤抖着伸出手去抚着舞萼额上湿透的乱发,良久,忽然大嚷道:“你别以为你把孩子给我,把命给我,就算什么都还清了。你欠我的,这辈子,下辈子,生生世世,你都还不完!” 英夫人从未看他如此失控,不由诧异,却见儿子忽然推开胡太医,一把把昏迷中的舞萼抱起来,紧紧搂进怀里,咬牙切齿道:“你敢死!你要是死了,我就把他抓回来在你坟前千刀万剐,给你偿命!”她不知道他说的那个他又是谁,以为他开始胡言乱语,更是骇然,忙道:“静渊,快把舞萼放下。” “我不放!”静安侯眼神痴狂,把舞萼紧紧箍在怀里,喃喃道:“为什么我就留不住你?为什么?”他恨不得大哭,又恨不得狂呼,心里从来没有这般绝望过,空荡荡的让人心悸。他仿佛正在梦魇里似的,眼睁睁看着胡太医走到身边来,眼睁睁看着他在舞萼的腕上探了探脉,自己却全身动弹不得。 “侯爷……”胡太医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天边传来似的:“夫人她只是昏过去了,性命并没有大碍。” 他只觉心里一飘,顿时眼前一黑,抱着舞萼一起倒在地上。 天快亮的时候舞萼终于醒了过来。她一侧脸,便看到静安侯靠在自己身边熟睡,眼下一片青黑。她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忍不住伸手轻轻触了触他的脸颊。他大概睡得不沉,忽然就醒了,睁开眼怔怔看着她。 “男孩女孩?”她问道。 “男孩。”他脸上这时才慢慢恢复了一点神气。 舞萼舒出一口气:“男孩好。”她一直想这胎是个男孩,可以留给静安侯传宗接代,这下果然如愿,心里不由喜悦。 静安侯却有些遗憾,口气怅然道:“我倒希望是个女孩……”看舞萼疑惑的看着他,犹豫片刻,道:“女孩子会像母亲多些。” “像我有什么好?”舞萼苦笑。 “这样就是你走了,我看着她……”静安侯忽然停住不再说下去,坐起身来,背转过去,沉默良久,才哑声问道:“你饿么?” 舞萼知道他心里现在在想什么,自己也是心乱如麻,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好道:“我想看看孩子。” 静安侯于是吩咐人去把孩子抱来。不多时婴儿便被裹在襁褓里送进房来。舞萼把孩子抱在臂弯里细细打量。因为没有足月,孩子个子很小,缩在襁褓里如同一只小猫,正闭着眼张着嘴放声大哭。奶母笑起来:“别看这孩子个子小,哭声倒响亮。” 静安侯看舞萼低头笑意恬然的看着婴儿,嘴角也终于有了微微笑意:“娘说长得像我,我先没仔细看,现在一看,果然不错。”舞萼小心的抚着婴儿娇嫩的脸庞,点头道:“是很像你,这嘴角尤其像。” 说者无心,听者却有意。静安侯心头便是一震,他低头看她,她正靠得自己极近,脸上笑意嫣然——这样伸手可及的幸福,为什么不能是一生一世?——他心潮澎湃,就要伸手拥住舞萼。她忽然抬头对他道:“我想……我想……过两个月再走。孩子现在还太小。” 他便一怔——她还是要走的!——随即又想——还能奢求什么呢?她愿意多留一阵子也是好的——他强忍住心里酸楚,道:“我也是这么想。你失血很多,身子太虚,现在也走不得。过阵子把身子养好了,再走不迟。” 舞萼点点头。此时孩子在她怀里不停拱来拱去。她胸口胀痛无比,正要解开衣襟给孩子喂奶,忽然停住,红着脸对静安侯道:“还请侯爷回避。” 静安侯也有些发窘。身边奶母笑道:“夫妻之间什么没见过,不妨事。”舞萼脸上更红,看着静安侯:“侯爷还是回避的好。”她看静安侯还一动不动,便压低声音对他道:“侯爷难道忘了你已经给我下了休书了么?你我现在已经不是夫妻了。” “你……”静安侯脸上受伤的表情一掠而过。他呼的一下站起身来,看着她,欲言又止,憋了很久才道:“那么你好好休息。”走出房去。 转眼又过了两月。在英夫人和静安侯悉心照顾下,舞萼和孩子都身子健壮起来。静安侯眼看一日一日离舞萼离期渐近,心里纵是万般不愿不舍,也只得安排人给雷远送信。送信本来只是要安排接人一事,他却在信里看似随意地告诉雷远他和舞萼已有一子,并在信的最后写道,若雷远对舞萼已另有想法,他绝不勉强。 不久雷远的回信便来了。静安侯本以为雷远听说舞萼已为别人产子会有所顾虑,没想到他竟然在信里欣然同意接受舞萼,并说自己虽不便入京,但会亲自来凡邹关接舞萼。约定日期就在这月月底。 静安侯拿着雷远的回信,一人在花园里踱步。眼下已是十月。静安侯府内花园里落英缤纷,金叶遍地。他心里也不禁满心都是秋意的萧瑟。他把自己和舞萼从头到尾慢慢回想,掐指一算,也不过一年有余,可是怎么感觉就像是把什么都经历过了,好像是已经度过了一生了呢? 他一直以为这条路走下来,只要能走下来,总有一天会柳暗花明,没想到却仍然是山穷水尽!无论自己如何努力、如何坚持,到最后,总是枉然! 第三十四章 失子 过了两日,因为太后一直想看看婴儿,英夫人和舞萼便携子入宫拜见太后。没想到皇上不知道怎么知道了,非也要看看孩子。静安侯便带着孩子先去见皇上。 皇上看着襁褓里粉嘟嘟的婴儿,对静安侯笑道:“你这孩子生得可比你还俊俏。他叫什么?” 静安侯道:“按家谱他应是福字辈。我取了几个名字,娘都不满意,所以到现在还只是以福儿做他的小名。” 皇上道:“既然如此,朕来给他起个名字,就叫他福麟如何?” 静安侯大喜,跪下给皇上磕头谢恩:“皇上隆恩浩荡,臣不胜惶恐,感激涕零。”皇上忙扶起他,半笑半斥道:“听听你这都是说的什么话?你在朕面前倒真是越来越拘谨生分了。” 静安侯自从陷害景阳公主一事后,心里总是隐隐惶恐。虽然所有相干人等都已被杀了干净,归林寺也早化作一片焦土,但天总有不测风云,谁知道哪日会风云突变?他每每这么一想,便对皇上更谨慎恭谦几分。因他这样提防皇上,事事赔尽小心,两人自然不会再像年少时那般亲密无间,慢慢便如一般君臣之间无异。皇上埋怨过多次,但因静安侯自有心结,总不能恢复从前。皇上无奈,也只好随他,对他仍像从前一般亲和随意。可越是这样,静安侯越觉得恐惧。景阳公主一事永远如悬在脖颈上的利剑,不知什么时候会斩下来。他从前从不觉得伴君如伴虎,如今才体会这句话其中的折磨。他自幼便胸怀大志,只想去边疆驰骋立功,本来便不喜这尔虞我诈的京城,现在更是痛恨至极。对他来说,京城已经变成一个樊笼,让他时时觉得透不过气来。 ——我只求能走得远远的,把这一切都抛到脑后,再不要想! 静安侯低道:“皇上,臣昨日呈上的奏折,不知……” 皇上不以为然道:“又是你去西北督军一事?你急什么呢?秦将军虽连败两仗,那也是因为他初到西北,不谙地形。假以时日,他自会替朕平定西北。你是朕最后一张王牌,现在还没到十万火急的时候,朕还用不着派你去。再说,你舍得让你的娇妻稚子跟你去西北受苦?” 静安侯心头一震,低道:“他们不会跟我一起走。” 皇上没听出他语气中的苦涩,道:“朕知道你要为朕分担忧虑、陷阵冲锋的心意。只是还不到朕用你的时候。你让英夫人多享几天天伦之乐,不好么?” ——这样皇上便仍是不准了。静安侯强忍住失望,道:“臣感激皇上对臣的爱护之心。” 皇上笑道:“我们说了这么久的话,只怕太后都等急了。朕再不留你,你快去慈宁宫吧。” 静安侯抱着婴儿退出来,和等在门口的英夫人和舞萼会合。舞萼见他面色沉郁,不由问道:“皇上说了什么?” 静安侯强打起精神,笑道:“皇上给孩子赐名福麟。”英夫人在婴儿脸上连亲两下,笑道:“皇上取的这名字可真是够响亮。”舞萼看静安侯脸上带笑,眼神却仍是阴郁,不禁有些暗暗担心,但也没有再问。 三人抱着孩子走到慈宁宫门口,一宫女跳出来拦住他们道:“太后有旨,只让孩子入宫。大人们皆在门口跪侯。” 这道口谕真是莫名其妙。静安侯便问道:“这真的是太后的口谕?” 宫女连声冷笑:“我有几个胆子,敢假传太后口谕?侯爷若是不信我,只管进去问太后去!” 英夫人看这宫女面熟,以前的确常在太后身边看到她,便把孩子递给宫女,道:“既是太后的意思,我们照做就是。” 宫女抱着婴孩进了慈宁宫。三人等在宫门口,估摸过了半炷香功夫,一个宫女从里面走出来,看到门口三人诧异问道:“三位怎么在这里呢?太后在宫里一直等着你们,看你们不来,正叫我去皇上那边催人呢。” 此言一出,三人都大惊失色。静安侯忙道:“方才有位宫女已抱了我们孩子入内呈给太后,难道太后没有见着?” 宫女面露疑惑:“什么孩子?我一直在太后身边服侍,没见到有什么孩子,也没有看到什么宫女出入。” 舞萼一听,只觉全身脱力,顿时瘫软下去:“我的孩子……”英夫人也慌得手足无措,两眼发直。静安侯忙扶住她俩,对宫女道:“我孩子在宫内被人骗拐,定是宫内人所为。此时情形万分紧急,我没有时间入宫向太后奏明。我现在就去长乐宫找我的孩子,请你马上去向太后奏明一切。”把舞萼英夫人交由宫女扶好,回身就朝长乐宫急奔而去。 他心里万分焦急,脚下虎虎生风,片刻便到了长乐宫。长乐宫宫门大开,好像正等着他来。他轻车熟路进去,直奔景阳公主寝宫。没想到她并不在寝宫里,只有一个小宫女战战兢兢道:“公主说,若是侯爷来,便说她在倚翠楼。” 倚翠楼离长乐宫不远,楼高三十尺,在楼顶可以俯瞰整个御花园。静安侯小时候常喜欢去楼顶远眺,成人后却一次也没有去过。他疾步奔上倚翠楼,景阳公主果然等在楼顶。她看到静安侯急匆匆奔上来,抿嘴笑道:“怎么这么慢?小时候你可是快得多。” ——他们小时候常在御花园里玩捉迷藏的游戏。景阳公主最喜欢躲在这倚翠楼顶——静安侯没有心思去回想那些年少往事,看景阳公主怀里抱着个襁褓,怒道:“果然是你!” 景阳公主拍着怀里的婴孩,笑道:“你孩子长得真好看,像你,一点都不像她!”她低头在孩子脸上吻了一吻:“你知道么?我从小就想有朝一日能嫁给你,能给你生一个这么好看的孩子。” 静安侯看她语气柔和,眼神平静,便慢慢道:“不管我们之间有什么恩仇,不关孩子的事。你先把他给我。” 景阳公主好像没有听见似的,又在孩子脸上吻了一下,道:“你做父亲肯定是很高兴的。假若这孩子是我给你生的,你会不会也很高兴?”静安侯不知道她的目的,便不接话。 景阳公主笑道:“别这么绷着脸。我抱抱你的孩子也不行么?只怕这是最后一次了!你知道么?我要嫁人了。” 静安侯一怔,随即道:“恭喜。公主的夫婿定是比我好上百倍千倍的良人。” 景阳公主扯动嘴角勉强一笑:“我就知道你会说这样的话。我了解你,就像我了解我自个儿一样。你不觉得我们其实是同样的人么?明知得不到的东西还非要去夺,即使拼尽全身力气,即使心伤到粉碎,还是不肯放手!” 静安侯连声苦笑:“不,你和我不一样,我已经放手了。” 景阳公主眼神一亮:“你不要她了?” 静安侯忽又警醒,道:“我和她之间如何和你没有关系。你把孩子给我。” 楼下这时传来嘈杂人声。景阳公主探头朝下看了一看,道:“皇上太后马上就上来了。既然你和她已经结束,我给你一个机会,你答应娶我,我现在就把孩子给你。你放心,我会当这孩子是我的孩子,今后不会亏待他半点。” 静安侯大为震惊,随即怒极反笑:“我的孩子和你有什么关系?舞萼她离开我,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你!”景阳公主脸上骤然变色,咬牙切齿道:“好,你既然这样说,别怪我无情无义!” 皇上和太后这时已经气喘吁吁爬上楼来。舞萼和英夫人紧随其后。太后看到景阳公主抱着孩子站在栏边,大喝道:“景阳,你要干什么?” 景阳公主冷笑道:“我没有什么想法,只是想当着皇上和母后问静安侯几个问题。问题问完,我便把孩子还给他!不过,静安侯务必要说实话,否则这孩子性命难保!”把手搭在婴孩脖颈上。 她尖利的指甲按着婴孩娇嫩的肌肤。婴孩大概觉得痛,哇哇大哭起来。舞萼心如刀绞,情不自禁跪倒在她面前:“公主,不管从前发生什么,都是我的错。你要杀要剐,冲着我来。求求你放过孩子!”的@景阳公主不住冷笑:“现在求饶是不是太迟了呢?你们夫妻从前一心要害死我,我不让你们也尝尝我这些日子生不如死的滋味,岂不是太便宜你们了么?” 皇上怒喝道:“景阳,你已经做得太过分了!快把孩子还给静渊!” 景阳公主却越发抱紧孩子,对静安侯沉声道:“你是个聪明人,应该已经知道我要问你什么了。我问你,当日归林寺内雷远到底有没有去?” 尽管静安侯早有准备,听到这句话还是如被霹雳击中,全身一震。景阳公主见他面色惨败,心里说不出的快意,尖声道:“快回答!”手掌在婴孩脖颈上收紧。婴孩便哭得更凶。 静安侯知道今日之大劫再难逃过,心里绝望到底,反而坦然,慢慢道:“有!” “好!”景阳公主满意笑道:“你夫人是不是被雷远救走?我的侍从们是不是被雷远所杀?你是不是从雷远那里把你夫人接回来?” “是!”静安侯道。 景阳公主更加得意:“那么你在皇上面前所说我将你夫人藏在归林寺内,可都是假话?” “是!”静安侯脸色平静的骇人。 众人顿时哗然。皇上龙颜大怒,怒喝道:“你竟然敢对朕撒下这弥天大谎!” 静安侯在皇上面前慢慢跪下,缓缓道:“此事都是我一人所为。我一人愿承受所有责罚。” 舞萼连忙扑到静安侯身边跪下不住磕头:“不,皇上,此事是由我而起,也都是我的安排。请皇上责罚我。”静安侯对她喝道;“胡说!你那时都伤的快死了,能做什么?怎么会是你的错?” “闭嘴!”皇上暴喝道:“你们俩是夫妻,朕不管此事是谁所为,都逃不过!” “皇上,我和她早不是夫妻!”静安侯呼道:“我早就休了你了!” 此言一出,大家都惊呼起来。英夫人差点昏倒过去,颤声问道:“这是何时的事?我怎么都不知道?” 静安侯不答,只道:“皇上,我在她生孩子前便已休了她了。我现在和她没有半点干系!加害景阳公主一事的确是我一人所为,请皇上责罚我一人就是。” 倚翠楼顶大家都悄然无声,等着皇上回答。皇上此时心里着实两难——他对静安侯情同手足,他虽骗了他,但也是景阳公主有错在先;但若是不了了之,如此欺君大罪,又怎能轻易放过? ——更何况,他竟然这样处心积虑骗我!这样处心积虑要害景阳! 景阳公主见皇上脸上肌肉抽搐,眼里忽然杀意腾腾,不知为何,本是恨静安侯到极点,却又为他担心起来,忙道:“皇上,静安侯虽对我犯下大错,但他若是愿意娶我,我便不再追究。” 这真是一个极好的台阶。皇上看太后微微颌首,便喝道:“静安侯,你还不谢恩?” 静安侯跪着一动不动,一字一句道:“臣不知道要谢什么恩!”的舞萼不由大急:“民女代静安侯向皇上谢恩。”就要磕头,却被静安侯一把拦住:“不!” “你娶了她吧,”舞萼拉着他的臂膀,眼里泪光闪闪:“我求你。” 静安侯对她微微一笑,轻轻摇了摇头,侧转身去,对着皇上慢慢磕了三个头,缓声道:“臣很早便已表明心志,公主虽好,却绝非臣之所求。公主一片美意,臣感激不尽,但恕臣断难从命!” 他的每个字都如尖刀般一下下剜着景阳公主的心。她只觉全身虚脱无力,神思恍惚,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婴孩哇哇的哭声、众人的低呼声,仿佛从极远的地方传来似的,在她耳里只作嗡嗡一团。 ——你宁愿死,也不愿意娶我! 太后见景阳公主脸色有异,忙道:“景阳!” 景阳公主茫然抬起脸来,谁也不看,只盯着静安侯,幽幽道:“我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心里就只有你一个。要我去嫁别人,或要我看着你和别人柔情蜜意,还不如要我死了!我没有办法让你爱我,但我有办法让你恨我,这样你可以记我一辈子,我也算是没有白活!” 静安侯心里大叫不好,刚来得及从地上跳起,便看到景阳公主往栏外纵身一倒。她的裙袂如秋日落叶般翩飞在风里,转眼消失不见。婴孩的啼哭声从半空中传来,只有霎那工夫,便只听重物轰然落地之声,一切便忽然一片死寂。 第三十五章 共难 不知是什么时候,舞萼被丫鬟们的哭声惊醒,睁眼一看,自己已回到侯爷府,正躺在床上。她神思恍惚坐起来,喃喃道:“你们哭什么?发生什么事了?我为什么躺在这里?”正四下张望,一低头,看到自己手上的血迹,所有噩梦忽然重又回现。 ——她从地上把福儿抱起来。他细小的身躯已经冰冷,满脸满身都是血迹。她伸手徒劳的想把他脸上的血迹擦干。他冰冷的血沾在她的手上;她把他贴在胸口一声声唤他的名字;他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声息。 ——她抱着儿子的尸身瘫坐在地上,脑里一片空白,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连怎么哭都不记得。周围一片混乱。有很多人在她身边走动;有人在对她说话;有人在哭。她却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只是抱着她的福儿呆呆坐着,直到最后,天地间忽然就黑了,就静了,就什么都没了! 她看着手上儿子的鲜血,终于哭出声来。几个贴身丫鬟也在一边跟着大哭起来。 一房人哭了不知道多久,舞萼这才回过神来,哑声问道:“侯爷呢?” “皇上把侯爷关进刑部大牢了。”一个丫环回道,看舞萼脸色惊变,忙道:“现在还没有定罪。” 舞萼心里更急,又问道:“老夫人呢?” 这一问引得丫鬟们又呜呜哭了起来:“老夫人当时也昏过去了,送回来后一直还没醒呢!” 舞萼连忙要下床,人一站起来便觉得头晕目眩,差点一头栽倒,幸好丫环们手疾眼快扶住她:“姑娘你快躺下!” 舞萼喘着粗气道:“扶我去老夫人的房。” “姑娘你可别勉强。”丫环们哭着求道。 舞萼拼命咬着牙道:“还不赶快扶我站起来?眼下老夫人病着,侯爷也在牢里,我若是再不走出这个房门,府里人以为没了主子,就要造反了!” 她说这话用尽全身力气,刚说完便觉得身上冷汗如浆。这几个丫鬟是她从娘家苏府带来的贴心人,看她脸色青白,怜惜道:“姑娘你这又是何苦?侯爷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都承认已经……已经休了你了。你再不是他们范家人,何必为他们遭这份罪?老爷刚刚送了信来,说要接姑娘回去。侯爷府眼下这光景,也不是姑娘能养身子的地方。我们正给姑娘收拾东西,准备回苏府呢!” 舞萼气极,瞪着眼道:“我不回去!你们现在扶我去老夫人的房!” 丫鬟们见她真的动怒,不敢违逆她,只好帮她先把身上的血污收拾干净,再扶着她起身,一步一步慢慢挪到英夫人房去。英夫人房里的人看到她来,都面露惊讶之色。有人想招呼她,但又想到静安侯已休了她,这夫人两字就再也叫不出口。 舞萼明白大家的心思,却装作不在意不知情的样子,扶着床边一把椅子慢慢坐下,喘匀气息,才道:“娘的病情,大夫怎么说?” 英夫人的贴身丫环看她虽然面容枯槁,气度却极镇定,隐隐透出些不可违抗的气势,更何况她既然仍称英夫人为娘,那么她便还是侯爷府的当家夫人,忙上前回道:“大夫说老夫人急火攻心导致昏迷不醒,眼下病情很难定断,要等老夫人醒过来后进一步诊断才能知道到底有多凶险。” 舞萼一听便知道情形不好——英夫人的病情一定相当严重,否则大夫的话为何说得这么含糊其辞?——她却不敢在这些下人面前表现出担忧,只淡淡道:“老夫人虽然年纪大了,身子却硬朗的很。她过两日便会醒过来。”又对管家吩咐道:“大牢里的人你可都要打点好了。别让侯爷受了半点委屈。” 她又强打着精神安排福儿的丧事,每说一句话,都觉得胸里气血汹涌,眼里酸热难当,好不容易一切安排妥当,定了定神,才又厉声吩咐道:“侯爷入大牢,只是因为皇上正在气头上。等皇上这口气过去了,就会放侯爷出来。你们都吩咐下去,谁敢趁侯爷不在的时候滋乱闹事,等他回来后,他会加倍处罚,一个都不会放过!” 一房人都唯唯诺诺地答应了。舞萼已经有些支持不住,便吩咐道:“你们在这房里支张床,我要守在老夫人身边。” 第二日,英夫人终于醒了过来。她一睁眼看到舞萼,便道:“我怎么这么饿?” 舞萼看她气色如常,不由大喜,忙让人给她端来人参老鸡汤。英夫人狼吞虎咽吃了半碗,对舞萼道:“怎么只我一人吃?你也要吃,多吃点。你生福儿的时候吃了很多苦,得好好补补。” 舞萼不好违逆,便也要人给自己盛了一碗来。正吃了一半,英夫人又道:“福儿呢?”她一口汤差点呛了出来,呛得满眼都是泪水。她含含糊糊道:“娘……福儿他……福儿他……”却怎么都说不下去。 英夫人慢慢吃着碗里的汤,忽然笑道:“我怎么忘了?这时候福儿一定睡着了。他和静渊小时候一样乖,不喜欢哭,就喜欢睡,不要人费神去哄。”@舞萼低声应道:“他是睡着了。”她不敢抬头,任凭眼泪一串串落在汤里,拼命隐忍着不让自己呜咽出声。 英夫人没有察觉,又道:“静渊怎么还没有从宫里回来?皇上怎么总有那么多事要和他商量?” ——她这是怎么了?难道发生的那些事情都不记得了么? 舞萼惊愕的抬起头来。英夫人正吩咐仆人们:“让厨子们别关火,把鸡汤慢慢煲着。等会儿静渊回来,让他也喝两碗。”舞萼便更是诧异,心里虽有千万个疑问,却怕自己说错了话,不敢开口相问。 英夫人喝完鸡汤,有些困倦,笑道:“看我这把老骨头可真是不顶事了。中午和福儿玩了一会儿,现在就累成这样。我要去睡了。” ——她中午的时候明明还在昏厥,怎么会和福儿玩耍?况且……况且福儿已经不在了……——难道因为那日发生的惨剧受了巨大打击,娘神志有些失常,把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全都忘了? 舞萼心里一个咯噔,脸上却不变色,让丫环们服侍英夫人躺下。等她睡熟,便把所有人召到前庭,吩咐道:“小少爷或者侯爷的事情,若是谁要敢对老夫人提半个字,无论是谁,统统重罚!” 她既这样吩咐,府里便没有一人敢告诉英夫人真相。每每英夫人想见福儿或者静安侯,大家便用各种理由骗她。所幸她清醒过来的时候并不多——她的精神日渐愈下,每日大半时间都在昏睡。大夫们看过都只摇头:“我们都无能为力。看天命吧!” 这对舞萼来说无疑又是一个晴空霹雳。英夫人对她,就像另一个娘亲一样。她已经失去了一个娘亲,如何还能再失去一个?可是不管她心里多悲痛欲绝,也不敢在外人面前流露半点,只有到无人的时候,她才能躲在被子里痛哭一场。从前那么多磨难苦楚,总有静安侯在她身边。即使是天塌下来的艰难处境,总有他挡在她前面,万事自能逢凶化吉。可是现在呢?只有她一人面对这乱境,仓惶无助,孤立无援。 ——他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他从小养尊处优惯了的人,在那样的地方怎么受得了呢?@——他吃得好么?睡得好么?有人欺负他么? 舞萼想一会儿牢里的静安侯,再想一会儿病重的英夫人,又想想死去的福儿,心潮起伏不断,不知不觉哭了一整夜。 不管再怎么难过,这偌大个侯爷府还得靠她一人撑下去。第二日她依旧起了个大早,肿着眼睛打点府里上下的事务。到了晌午,仆人来报:“苏家老爷来了。” 她心里不由一阵惊喜,奔到前庭。这些日子没见,父亲苏哲也憔悴了不少,从前乌黑的头发胡须现在都已是一片雪白。她看到忽然衰老如斯的老父,不由想起亡故的母亲,心里唏嘘不已,忍不住流下泪来:“爹!” 苏哲看女儿眼睛红肿,面容憔悴,怜惜道:“太难为你了!”他由着她哭了一会儿,等她平静下来,便道:“跟爹回去吧!” “不!”舞萼脱口道。 “舞萼,你看看你现在已经瘦成什么样子?”苏哲劝道:“你已经不是静安侯夫人了,何必还要呆在这里受苦?” “孩儿不受苦。”舞萼低道:“我不走!” 苏哲叹道:“傻孩子,现在都是什么时候了,你怎么就不为自己将来好好打算一下呢?你难道还等着他回来?不可能了!他逼死了景阳公主,皇上怎么会放他一条生路?他可是死劫难逃!” 舞萼眼前一黑,嘴上却争辩道:“不会的。皇上若要杀他,早就杀了他了,不会等到现在。” “那是皇上正忙着景阳公主的丧事,还没有来得及顾上他。”苏哲叹道:“等过两日丧事完了,他就该有结果了。” 舞萼心里恐惧至极,拉住苏哲问道:“难道就没有法子救他?” 苏哲面色沉郁:“能有什么法子?死的可是景阳公主。”他把手按在舞萼肩上,语重心长道:“听爹的话,跟爹回去吧。” 舞萼万念俱灰,眼神怔然。苏哲便提高声调道:“他已经休了你了。你和他没半点干系,不必为他死守到底。你跟爹回去……” “爹……”舞萼打断她:“我要见他!” 苏哲大惊:“你要去大牢?那里可不是你去的地方!” “我要去见他!”舞萼口气坚决道:“若爹还当我是您的女儿,请爹成全女儿这一次!” 苏哲看她紧抿着嘴,瘦的只有巴掌大一张小脸上都是不可说服的坚毅,心里又痛又怜,不禁摇头叹道:“孽缘!孽缘!我若是当时知道你会受这么多苦,怎么都不会让你嫁给他!” 舞萼心里一酸,低道:“过去的事情别再提了。爹,女儿从来没有求过你什么,还请爹……” 苏哲长叹一口气:“罢了,罢了!这件事你听我的安排。” 第二日苏哲派了车来接舞萼去刑部大牢。大牢的狱卒都已得了苏哲的指示,什么都不过问,只默不作声领着她往大牢深处走去。 舞萼战战兢兢走在过道里,大牢的天花板低低的压在头顶,地上潮湿肮脏,遍布青苔。空气里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她心里便想,他那样洁净高傲的人,怎么能受得了这些?不由心酸。  走了很久,狱卒终于在一处暗室前停住。舞萼看他们拿了钥匙出来丁零当啷的开锁,忽然觉得心跳得厉害,仿佛整间大牢里都能听到她狂急的心跳声。狱卒道:“只有半个时辰。有什么话,挑要紧的说吧。”让开一边,让舞萼进去。 室里昏暗一片,只有头顶瓦缝间透出一两丝光亮下来。舞萼借着光亮慢慢走进去。还没站稳,便有人从黑暗里扑上来把她抱入怀里。她闻到他身上熟悉的味道,心里又是欣喜又是委屈,忍不住伏在他的肩上嘤嘤哭了起来。 静安侯搂紧她,也不说话,良久,才哑声道:“让你受苦了!” 舞萼心里有千言万语,可是这时却一句都说不上来,只是哭个不停,断断续续道:“我很担心你……你在这种地方……” “我没事。”静安侯感觉到她全身抖得厉害,便将她搂得更紧。她伏在他怀里哽咽道:“福儿……福儿的丧事两日前办了,本想等着你,可是……” 静安侯低下头去,把脸埋在她脖颈里,沉默半晌,道:“是我害死了他。” 舞萼感到脖颈上他温热的泪水,心里一酸,低道:“不!不是你。这都是老天的安排,这孩子和我们……和我们无缘。”说到这里心如刀绞,忍不住又痛哭起来。这些日子不敢流的眼泪,终于在他的怀里痛痛快快哭了出来。  静安侯此时也有些哽咽。两人抱头哭了一会儿,慢慢平静下来。静安侯问道:“娘还好么?” 舞萼不敢告诉他英夫人的病情让他担心,便道:“娘很好,就是想你想得紧。你什么时候能回去?” 静安侯苦笑一声:“回去?”忽然想起一事,道:“快到和雷远约定的时候了,你该准备动身去长邹关。” 舞萼在他怀里微微一僵,并不说话。他心里酸楚无比,却逼着自己道:“我答应了的事绝不反悔。况且现在福儿也没了,我也已经休了你了。你该走!” 他说了这样的绝情话,正犹豫着该不该把她推开,她却往他怀里又缩了一缩,低声道:“我不走!我要救你出去!” 她说得甚是低沉简短,他却听得心潮澎湃,很久才重新镇定下来,低道:“别说傻话。你救不了我。听我的,走吧。再不走,你也会被牵连进来了。” “我不走!”舞萼仰起脸来看着他,一丝光亮正正打在她的脸上,照的她的眸子熠熠发亮:“不把你救出去,我绝不走!” 他又是震惊又是担忧,不禁道:“你别这样。你要是出了事,我如何自处?” 她面色凝重地看着他:“我已经决定了,你不用再劝我。”她看他微皱着眉看着自己,满眼都是怜惜担忧的柔情,心里一阵酸楚,忍不住又想哭,却拼命忍住,微笑着对他道:“我有办法,你可别小看我。” 静安侯不答话,伸手把她鬓边一缕长发轻轻掠到耳后,静静凝视着她。他的目光贪婪而专注,仿佛要把她的容貌一寸一寸铭刻在脑中。她知道他并不信她能救他,他也认定自己再不能走出这大牢,他这样的目光,这样的神情,分明是在无声向她诀别。她全身抖成一团,忍不住把脸埋在他怀里又一次哭起来。 他不说话,慢慢吻着她的头发,一点一点吻着,吻了很久。 半个时辰很快过去了。门外狱卒催道:“要走了。”她心里一沉,手上更加用力,紧紧抱住他不放。他红着眼圈轻轻推开她:“走吧。” 狱卒已经不耐烦,又催了几声。舞萼无可奈何走出房门,恋恋不舍再回过头去。他仍站在那里,一线光打在他身上,照得他眉目间如初见时一般俊色逼人。她不禁泪水滂沱。 无论如何难舍难分,这个时候必须要走了。她正要随着狱卒走开,他忽然开口唤她道:“舞萼,你对我到底……” 她心头大震,不由驻足不前,屏住呼吸,只等他把话说完。他却停下不说,只是凝视着她,良久,嘴角挑上一个清淡的微笑。他向她摆手:“回去吧。” 她一步一回首恋恋不舍往牢外走去。黑暗隔在他俩中间,终于遮没了他的身影。 第三十六章 搭救 舞萼回到府里已是掌灯时分。英夫人仍是昏迷不醒,舞萼便回自己房去歇息。 房内一片漆黑,没有半点灯火。她心里因为有事,并未生疑,只是径直推开房门走进房去,还未站稳,便觉身后一阵风起,只听两声闷响,她回过头去,跟随自己的两个侍女已倒在地上昏迷不醒。袭击侍女的那人就站在离她两步的地方,整张面容都隐在黑暗里,只有一双眸子熠熠发光,仿佛暗夜里出来觅食的野兽。 她心里惧意顿起,尖声惊叫起来:“刺客!” 那人迅即伸手捂住她的嘴:“舞萼,是我!” ——这声音何其熟悉!舞萼只觉自己的心忽然停了一停。她挣脱开他的挟持,迟疑问道:“雷远?” 雷远从黑暗里慢慢走了出来。还是那英气挺拔的面孔,还是那深邃执著的眉目。他凝视着她,满眼都是怜惜:“你瘦多了!” 舞萼不由惊喜交加:“你怎么来了?” “我听说了这几日京城发生的事情,所以就赶来了。”雷远扶着她的肩:“我知道离约定日期还早了几日,但是依眼下情形你最好不要再在京城逗留——怎么说你和景阳公主之死有很大干系——所以我来带你走。” 仿佛第一次听说自己要离开京城似的,舞萼满脸震惊:“带我走?” “我当时就不应该把你留下!”雷远咬牙切齿道:“我把你交给他,是因为我想他会让你过得很好,没想到他竟然这么没用!早知道如今会是这样,我当时就是强抢也要把你带走!” 舞萼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低道:“他是对我很好。如今这样并不是他的过错。” 雷远听她为他辩护,着实不悦:“怎么不是他的过错?若是换了我,娶了你,又和你有了孩子,无论如何是不会把你送走的。更何况他并没有照顾好你,更没有照顾好孩子。连自己的孩子都保护不了,他算什么男人?”他越说越觉得有气:“这样的人根本照顾不好你。他就是不把你送走,我也会来把你抢走。” “别说了。”舞萼打断他:“我现在不能和你走。” 雷远不由怒目圆瞪:“你要留下和他在一起?为什么?” 舞萼心乱如麻,低下头去不敢看雷远生气的双眼:“他当时治好了你的病。我受重伤,也是他一直悉心照顾。他又安排送我去你身边,成全你我。不管从情还是从义来讲,他都是我们的恩人。现在他深陷大狱,他母亲又病重,我若是这样不管不顾地走了,岂不是忘恩负义?” 雷远听她说的有理,态度不由和缓下来,垂目不语。舞萼又道:“我想把他从狱中救出来。这样也算给他报恩。” 雷远忙道:“幸亏我来了!劫狱这事你不擅长,还是我来做。” 舞萼又是好笑又是着急:“我什么时候说过劫狱了?” 雷远眼珠一转:“那么你是要挟持皇上逼他放人?” 舞萼又摇头:“也不是。”见雷远跃跃欲试的样子,忙道:“我自有自己的打算。你别胡来。你也是朝廷通缉的要犯,这京城不是你久留之地。你还是走吧。” “我只想帮你。你一个弱女子……”雷远抚着她的肩膀道:“我不能把你一个人丢在京城。我很不放心。” 舞萼心里感动万分,不由有些哽咽:“你来京城我已经很感激。不过我实在欠他太多,我想凭自己一己之力帮他度过这个难关,作为对他的报答。你若是帮了我,我反而觉得自己出力不够,对他心里总有愧疚。你还是先走吧。你若是再出事,我……” 雷远心潮澎湃,再也忍不住,一把把她拉入怀里搂紧。舞萼不知为什么忽然觉得局促,正要从他怀里挣出来,忽然听他在她头顶道:“我等你!”她不由便一怔,忙道;“不。你还没有明白我的意思么?” 雷远拥着她低道:“我当然明白。你不用为我担心,我今晚就出京城,回西北去。” 舞萼心里刚一松,就听雷远咬牙切齿道:“京城不是我能施展手脚的地方,那我就回西北。我这就连夜赶回去,去把那个什么秦将军擒过来作为人质。狗皇帝最好听你的话乖乖放人,否则若是你,或者那个侯爷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他就等着收尸!” 雷远的声音在她的耳里嗡嗡作响。她不由大急:“不可!秦将军是朝廷命官,是镇北军的督统。西北安危,全系在他一人身上。你抓了他,西北岂不大乱?你不能为了一己之私,降祸平民!” 雷远冷笑:“你不明白,这个秦将军就是西北的大祸!若没有他,西北会平静许多。”他不想和舞萼解释太多,便道:“总之我等你!我知道你现在一时半刻是不能跟我走了,不过我会在西北等你,直到你来!” 舞萼百感交集,伏在他怀里默不作声。雷远慢慢抚着她的头发,道:“这就说定了。”紧紧抱了她一下,这才放开她,道:“回西北路途遥远,我要赶紧上路了。” 舞萼咬着嘴唇点点头,总觉得不放心,嘱咐道:“你好好得回西北去,千万不要动秦将军!”雷远握了握她的手,笑道:“我现在在西北可是叱咤风云的大人物。你不用为我担心。”见她依旧蹙眉不展,便笑道:“我们好不容易见上一面,你好歹也对我笑一下。” 他既这样说,舞萼也只好舒展开眉目,对他笑了一笑。雷远心花怒放,忍不住凑过去在她唇上亲了一亲,柔声道:“我会一直等你,直到你来!你快些把这边的事情解决了,早日去西北,别让我等太久!”又亲了她一下,这才放开她的手,恋恋不舍打开房门。他来去如风,很快便消失在房外,只留舞萼一人呆在原地,仿佛作了一场梦似的,独自回味半晌,这才醒过神来。 第二日一早,舞萼便去了皇宫求见太后。她连去数日,太后都不见她。通传的太监永远冷冰冰的一副嘴脸道:“太后不想见你!” “烦请公公去太后面前美言两句,我是专程来拜祭景阳公主。”她放低姿态,哀声恳求。 太监只好又进去通传,过了小半个时辰后又出来,绷着脸道;“传太后口谕,苏舞萼现在已是一介平民,不可入宫,更不能提皇族名讳。而她口口声声景阳公主,错已犯下,不能轻恕,掌嘴十下,立时执行!望她牢记,今后再不许提起任何和公主或者静安侯相干之事!”说完,还未等舞萼反应过来,身边便有一个太监面无表情上来,拎了她的衣领,狠狠对着她的脸抽了十下耳光。打完后,通传太监冷冷道:“谢恩吧!” 舞萼捂着红肿的脸颊,伏在地上哭道:“还请公公告诉太后,太后留舞萼一条性命,舞萼感激不尽。可是一切都由舞萼而起,太后若是责罚,请责罚舞萼一人。静安侯他……” 还未等她说完,通传太监冷声喝道:“太后的谕旨都是白说了么?胆敢再提静安侯!再打!”执令太监如狼似虎上来,按住舞萼又是一轮耳光。打完,通传太监看着脸皮青紫、嘴角汩汩流血的舞萼,哼道:“记好了,若是再犯,还是一样的惩罚!”进宫向太后回命去了。 舞萼没想到太后会是这般绝情,万念俱灰,不顾脸颊刺痛难忍,瘫坐在宫门口放声大哭。偌大个宫门前一片寂静,守卫们和出入的官员们无声的注视,但没有人敢上前。过了很久,府里的仆人才得了消息寻了来,扶了她哭道:“夫人回去吧。” 舞萼回到府里,脸颊肿胀,不好去见英夫人,便一人坐在房里发呆。 ——难道真得是走投无路了么?难道真得要眼睁睁看着他被行刑? 她想到他在狱里的那番潦倒情形,心里刀割似的痛,脸上反而不觉得剧痛难忍了。侍女们上来给她敷药。她捂着脸,忽然道:“明日是不是景阳公主出殡的日子?” 侍女们反应过来,哭着劝她:“夫人别再去了。太后皇上这么恨你,你若是去,他们万一生起气来,这责罚可不是像今天掌嘴这么轻了!” ——可是,爹不是说过么,等到景阳公主丧事完了,皇上就要对他下结果了。明日无论如何我必须见到太后! 舞萼第二日仍去了皇宫。她没有赶上太后出宫,便一直等在门口等她回来。过了晌午,终于看到太后的凤驾。太后随从中有认识她的太监,看她又来了,纷纷变色。便有平日有些交情的太监上来偷偷拉住她,小声劝道:“太后现在很悲伤,不是你能去说上话的时候。你先回去,等她宽慰些了,我自会帮你说些好话!可无论如何,今日是不能够了!” “人命关天,再等不了了!”舞萼甩开太监,扑到太后凤驾前跪倒在地,呼道:“还请太后念在英夫人和死去老侯爷的情分上,饶过静安侯一命!” 太后的十六抬大轿便停了下来。太后的贴身大太监喝道:“敢冲撞太后銮驾,着杖二十!”于是御林军们便上来把舞萼拖到一边,按倒在地行刑。大杖呼呼有声,打在舞萼身上。舞萼疼得不住惨呼,大叫道:“太后今日打死我,是我应该的!我给景阳公主偿命!但请太后放过静安侯无人理会她。太后的大轿慢慢从她身边经过,眼看就要走进宫门。舞萼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声嘶力竭喊道:“太后是做娘的,怨我和静安侯害死你女儿,那是理所当然。可是我是做娘的,英夫人也是做娘的。我眼睁睁看着孩子死在我面前,我该怨谁?英夫人要眼睁睁看着儿子死在她面前,她又该怨谁?”她已绝望到底,索性便豁出去了,喊道:“你以为只你的孩子惨,所以我该死,静安侯该死!可是我的孩子呢?他难道就不惨么?英夫人已经快病死了,死前都不能见她儿子一面,她就不惨么?” 众人没听到有人敢这样对太后说话,个个吓的魂飞魄散。便有太监上来拿布条堵舞萼的嘴。舞萼满脸泪水挣扎道:“横竖太后今日打死我,处死静安侯,病死英夫人,我们一家和福儿地下团聚去,倒也圆满!” 大轿此时忽然停了下来。帐帘慢慢掀开。太后露出脸来,沉声道:“停手!”御林军们依言停了下来。舞萼奋力抬起头来,只来得及和太后对视了一眼,便疼的昏了过去。 等她再醒过来,已是躺在自己床上。侍女们抹泪道:“夫人总算醒过来了。” 舞萼遍体鳞伤,疼得哼了两声,吩咐道:“我这个样子不能去见老夫人。你们去看看她今日病情如何,回来禀报我。” 侍女们道:“我们不能去,太后现在老夫人房里呢。” 舞萼不由大惊。侍女们道:“太后把你送回来,就去看老夫人。已有半个时辰了。” 舞萼挣扎着就要起来去英夫人房里,侍女们自然不让她起身。两边正在争执,门口太监道:“太后到。”话音刚落,太后已缓缓走进房来,见舞萼满身都是血迹,犹自努力要从床上翻下来,阻止道:“你别动,好好躺着吧。” 舞萼自然不敢,还是滚到床下来伏在地上给太后行礼。太后长叹一口气,道:“难为你了。” 舞萼呜咽道:“还请太后看在英夫人的面上,饶过静安侯。我愿由太后任意处置。” 太后不答话,只抚了抚她背上的伤势,对太监道:“让宫里太医来看看,有没有伤了筋骨。”又对舞萼道:“你只顾养你的病吧,别的就别再多想了。”说完,又叹了一口气,转身就往外走。 舞萼一把抱住她的腿,哭着求道:“太后,太后,我宁愿以死谢罪,只求你能让静安侯出狱。” 太后被她拖着不能前行,无可奈何停下脚步:“你怎么这么固执呢?我让你好好养病,照顾好英夫人,你只照做就是了。别的我再不和你多说。”让太监拉开她去。 舞萼伤重动弹不得,只好任凭被人拉到一边,眼睁睁看着太后走出房去。她听太后方才决绝的口气,静安侯无论如何是出不了狱了,心里一片绝望,不由伏在地上痛哭失声。 眼下已是朔冬。窗外寒风呼啸,雪花纷飞,天地间到处都是透骨的寒意。舞萼躺在床上看着窗外风中翻飞的雪花,觉得自己就和它们一样无依无助。她正犹自出神,一个仆人跑进房来,上气不接下气道:“侯爷……侯爷……侯爷回来了!” “你说什么?”舞萼颤声道。 “侯爷的车刚进巷口。我先进来给夫人报个信。” 舞萼不知道身上哪里生出一股力气,从床上一跃而起,便朝房外奔去。长风裹着雪花打在她脸上,她却浑然不觉,只是跌跌撞撞跑着。 “侯爷您慢点儿……”随着一声呼唤,静安侯便出现在舞萼面前。舞萼看他朝自己奔来,转眼间便站在自己面前,眉眼清晰如画,仿佛隔世再见。她便腿脚一软,倒入他怀里。他紧紧搂着她,越抱越紧,好似要把她嵌进身体里去。舞萼勾住他的脖颈,手底感觉到他温暖的体温,这么多日的担忧恐惧全部沉到心底,让她再也忍不住哭出声来:“你终于回来了!” 静安侯炙热的唇摩挲着她的鬓边。他俯在她耳边哑声笑道:“我回来了。” 头顶北风肆虐,大雪纷飞,可两人怀中心里都是一样的火热,只觉喜悦幸福和着满天雪花,铺天盖地袭来。 第三十七章 明心 两人抱了很久,静安侯这才放开舞萼。他这才注意到她的脸颊青肿一片,惊问:“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舞萼支支吾吾道:“昨晚从床上掉下来了。” 静安侯当然不相信她:“说实话!” “真的没什么。”舞萼推他道:“你别问这些了,赶快去看娘。” 静安侯沐浴更衣,把自己收拾得容光焕发了才去看望英夫人。英夫人看到他回来很是欣喜:“你怎么才回呢?福儿都哭了几天找爹了。” 静安侯疑惑的看了看舞萼,见她做了个眼色,便对英夫人笑道:“是儿子不好。” 英夫人拉着他又絮絮叨叨说了好一会儿话,觉得累,便先睡了。静安侯跟着舞萼出了房,便迫不及待问道:“娘这是……?” “大夫说是受了打击,神志衰退。”舞萼宽慰静安侯道:“不过你回来了,娘心里高兴,也许这病慢慢就好了。” 他俩慢慢并肩走在廊下。院里老梅开的正盛,暗香浮动,令人恍惚。静安侯不由叹道:“没想到还能回来……简直就像做了一场梦。” 舞萼不放心道:“你既然回来,整件事应该都已了结了吧。” 静安侯犹豫片刻,道:“说实话,我也不知道。”看舞萼担忧的看着他,便强笑道:“想那么多做什么呢?”携起舞萼的手,柔声道:“现在已经很好了。” 他既不想多说,她也只好把忧虑闷在心里。两人沉默着踱了一会儿,静安侯忽失声道:“糟了,已经过了月底了。我得赶紧让人给凡邹关送信去。” 舞萼低声道:“不用了。”看静安侯怔了一怔,便解释道:“雷远他已经来过。” 静安侯脸色骤变:“他来找你?”舞萼点点头:“他要带我走,我没有答应。他已经回西北了。” 静安侯满脸不可置信,眼里惊喜交加:“你没有跟他走?” 舞萼不敢说谎,老老实实道:“我留下来,是想救你出狱。”她看着静安侯的眼神渐渐冷峻起来,心里竟然觉得害怕,惴惴低下头去,低声道:“他……他在西北等我。” 他一把放开了她的手。他的声音在她头顶冷冷道:“谢谢你的一片好意。现在我已经出狱了,你也不用再在这里浪费时间。我现在就准备车送你走,免得耽误你们一对情侣相见!” “你!”舞萼气的忽得抬起头来:“我留下来不是为了让你这样冷嘲热讽。” 静安侯全身都翻腾着妒意。他冷哼道:“那你要我说什么呢?祝福你们俩白头偕老?这样你听着就高兴?”他看舞萼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心里更气,大声嚷道:“备车!备车!我现在就送你走!” 舞萼此时也有些失去理智,跺脚怒道:“正好,我一直就盼着走呢!”就往自己房里奔去。 她一口气跑进房,全身都气得发抖,对侍女们吩咐道:“赶快收拾东西。侯爷赶我们走了!”侍女们看她面色惨白,纷纷劝道:“夫人先坐一坐,歇口气。我们收拾东西就是了。” 舞萼依言坐下来,回想方才静安侯说的话,越想越觉得委屈伤心,不知不觉泪流了满面。侍女们轻手轻脚在她旁边打点行装,谁都不敢靠近。她一个人静静哭着,忽然有人走到她身边来。她闻到这人身上淡淡的麝香味道,知道是谁,便冷冷道:“你不用催,我东西收好了就走。” 静安侯不答话,紧紧挨着她坐下来。舞萼不觉又是一阵心酸,哭道:“为什么你刚回来我们就要吵成这样?” “是我的错。”静安侯的声音甚是沮丧:“你知道我心里……”他把舞萼的手拉过来紧紧握住,迟疑片刻,低声道:“你不是不知道我对你的心。我求你,留下来,别走。” 他大概从来没有这样低声下气的求过谁——可是,遥远的西北还有一个人在日日夜夜盼着她去。他那样语气恳切地对她说:“我会一直等你,等着你来,别让我等太久。”——舞萼不由心乱如麻。 静安侯看她沉默不语,心里一点点冷了下去,终于冰冷透底。他慢慢放开她的手,站起来冷冷道:“苏小姐,我娘现在病着,你能不能等她老人家身体好些再走?” 舞萼急急点头:“当然。” 静安侯像看着陌生人一样看着她,冷淡道:“多谢。” 英夫人五日后在睡梦里去世,走得很平静。舞萼哭得死去活来,静安侯却只是呆呆站在床边,没有流一滴眼泪。 因为皇上对静安侯的态度不明,丧礼上没有多少人出现,府里甚是凄凉冷清。到了傍晚,府门口忽然一阵骚乱,仆人跑进来禀道:“太后来了。” 太后乘一台四人小轿,悄无声息来到王府。她由贴身宫女扶着走进灵堂,看到英夫人的棺木便再也站不住,坐在柩边掩面而泣。舞萼跪在地上哭声相和。静安侯等太后哭了一阵,道:“还请太后节哀顺便,保重凤体。” 太后一边拭泪一边道:“我本以为你既然回了家,她能很快好起来,没想到她会走得这么快。”忽然又哭起来:“她一定恨我……你也肯定恨我。” 静安侯只是沉默。半晌,道:“这是天命,娘不怪任何人,我也不怪任何人太后慢慢平静下来,看舞萼还哭成一团,便道:“你这孩子倒是孝顺的。别再伤心了。她生前疼你,死后也不想看到你如此难过。”这话便更让人伤心。舞萼泪水不绝,哭得已经快晕过去。静安侯忙让人把她扶回房休息。 太后看着舞萼被人搀扶着出了灵堂,叹道:“真是难为她。若不是她在我面前求情,你大概现在还关在牢里。” 静安侯一惊:“舞萼找过您?” “很多次。”太后点头:“我怕皇上知道会迁怒于她,曾给了她一些苦头,想让她早些避开,可她为了救你,竟然连命都不想要了。” 静安侯想到她青紫的脸颊,顿时明白前后是怎么一回事,心里百感交集说不出话来。太后看他脸色极为震动,叹道:“静渊,若为她好,现在赶快送她走!” 静安侯惊骇的抬起头来:“太后为何忽然说这种话?” 太后苦着脸,又叹一口长气,才缓缓道:“跟你说实话吧,皇上放你回来,只是体恤你娘的病,让你陪她最后这几日。她现在走了,你就得做最坏的打算。” ——那么就应该还是死罪了! 静安侯双手冰凉,脑里嗡嗡作响,只断断续续听到太后道:“……皇上恼得是你对他撒下弥天大谎……况且你何必对景阳那般绝情?你若当时答应娶她,她现在应该还好好的活着……”他思绪一片空白,忽然想起福儿——若他当时点个头说个是字,这孩子也应该好好的活着——他钻心的难过,低声叹道:“可是谁能预料会是这样的结局?” 太后看他脸色极是难看,不想再多说,对着英夫人的灵柩又哭了一会儿,这才站起身来往外走去。走到门口,忽又站住,道:“你是没有希望了,但舞萼还有救。听我的,她再不走,只怕最后也脱不了干系。”静安侯垂目低道:“多谢太后。我都记住了。” 舞萼在房里躺了一会儿,心神难安,便又起来去了灵堂。夜色已降,灵堂里点了几支蜡烛。风一吹,白色的帷幔飘起,烛光有些漂移的摇晃。灵堂里只有静安侯一人跪坐在地上,眼下是青青的暗影。烛光投影在他的脸上,半明半暗。门外一起风,光影便在他脸上晃动,更让人觉得哀戚。 舞萼走进去,跪在他身边。他转过头来看着她,双眼绝望空洞,干涸的没有一滴眼泪。她这才惊觉自从英夫人走后他一直没有哭,如此排山倒海的伤痛他却只憋在心里。她心疼得无以复加,不由伸手抱住他。 他没有任何反应,在她怀抱里身体僵硬,肌肤冰凉。她觉得自己就像抱着一尊石像。他身上绝望的冷意传到她身上来。她全身如浸在冰里,牙齿都开始发抖。她不由哭道:“你别这样,我很害怕。” 他却仍在她怀里僵持着,过了很久,轻声的唤她的名字:“舞萼。”这一声唤出来,仿佛解开了魔咒般,他忽然全身放松下来。他伸手回抱住她,脸颊靠在她的脖颈间,急促的呼吸在她的肌肤上流转。她一下子觉得寒冷,又一下子觉得温暖,竟然瑟瑟发抖起来。 终于有泪水落入颈间,滚烫,潮湿。她心潮涌动,使尽全身力气抱紧他。他也拼命抱紧她,好像要把她嵌入身体里去。她在他的大力拥抱下,居然连心都仿佛疼得正在颤抖。他拥了她一会儿,终于在她耳边低道:“我要你马上走。” 舞萼不由惊呼:“你说什么?” 静安侯面色惨淡的不带一点人气:“现在娘已经走了,我也早就休了你。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我不走!”舞萼连连摇头:“我不能这个时候走。”  “你必须走!”静安侯狠下心来推开她道:“你为什么非要留下来呢?你心里明明喜欢的是他,为什么还要留在我身边?你是故意要折磨我么?” “我……”舞萼张口结舌:“我从来就不想折磨你。你现在这个样子,我怎么能走?”  “你可怜我?”静安侯的脸上浮现一个鄙夷的冷笑:“我不需要你可怜,也不需要你同情。你走!” “我不是可怜你……”舞萼又要解释,静安侯忽然暴喝道;“你不要再和我争,我已经没有多少时间!”舞萼被他声色俱厉的神色吓得怔了一怔。静安侯凝视着她,心里暗暗叹气,缓缓道:“走吧。你走得越远,我越安心。” 车马很快安排妥当,行装也打点完毕。舞萼不愿意上车,静安侯便抱着她把她丢上车去。他回身就要下车,她却一把拉住他的衣襟:“你等等……我真的欠你很多……等来生……来生……”她忽然觉得伤心,忍不住哭了起来,再也说不下去。 静安侯回头看着她,眉宇间说不出的伤痛欲绝:“你和我之间的恩怨,已经全部勾销了。你什么都不欠我的,走吧。”他决绝的回身跳下车去。车轮便辘辘的往前滚动起来舞萼连忙掀了车帘往后看去。静安侯一袭丧服站在树下,满脸凝重。长风吹过,他站在风里,衣袖飘飘洒洒,仿佛就要随风而去。舞萼贪恋的看着他的身影,心疼得根本不能呼吸,眼里早已一片模糊。 车驾缓缓向前,眼看就要驰出巷口。泪眼里,静安侯似乎忘形的踉跄向前走了一小步……舞萼不由屏住呼吸……又是一步……她忽得掀开车帘,也不顾车驾还在行驶中,纵身跳出车去,脚一落地便打了个踉跄。她也顾不了这许多,跌跌撞撞奔向静安侯。静安侯比她还快,飞身上前搂住了她。 “干什么?”他好像受了很大的惊吓,结结巴巴道:“你跳下车干什么?” “我不走!”舞萼坚决道:“你就是送我走,我还会回来找你的!” 静安侯低道:“你什么都不知道……我送你走是为了……” “不管为了什么,”舞萼打断他的话:“我的命运我来决定,不要你来为我做主。现在我决定了我要留下来,你不能强迫我。” “你真傻。”静安侯连声苦笑,终于决定说出真相:“你以为我舍得让你走么?我也是无可奈何。皇上随时都会治我的死罪。我要赶在他前面把你安排妥当。” 舞萼并不吃惊,只是抱得他更紧:“我早料到了,也想好了,大不了皇上把我一起拿了,我和你同上刑场!” 静安侯全身一震,随即怒极反笑:“你还是不明白!我若是舍得你死,你早就不知道死过多少回了!你要是陪着我送死,那我从前还费那么多功夫做什么?” “我知道。”舞萼伏在他怀里低笑:“你那么多功夫的确不能白费。所以我不走,生生死死都和你在一起,这样的报答够不够?” 静安侯心潮激荡起伏,再也说不出话来。两人沉默相拥半晌,静安侯低低问道:“他怎么办?他还在等你。” 舞萼迟疑片刻,在他怀里慢慢摇头。他恍惚觉得是在做梦,捧起舞萼的脸来,怀疑问道:“你真的决定了?” 舞萼的眸子里秋波流转:“决定了,绝不悔改!” 他再也忍不住,捧着她的脸深深吻了下去。 两人不知道吻了多久,不知道何时回到房里,不知道何时躺在床上,不知道何时结合一体。他们喘息,尖叫,呻吟,哭泣……两人忘乎所以的在对方身上索取,恨不得他们可以就这样在对方的怀抱里,在极致的快乐中一起死去。他们不知疲倦的缠绵,一次又一次,直到窗外雄鸡报晓,两人这才放开对方。静静的夜里,他们两手相握,十指相扣,知道从今以后,他俩从骨髓到魂魄,都与彼此同在,再也不会分开! 第三十八章 壮志 又过了几日,皇上仿佛把静安侯这个人忘记了,没有丝毫动静。静安侯乐得关起门来和舞萼做逍遥神仙,仿佛在新婚蜜月里一般如胶似漆。两人很有默契,对皇上处罚的隐忧都只字不提,知道这样千金难求的幸福时光,能多过一时便是一时,能多过一日就是一日,何必再想其他。 终于到了第五日清晨,御林军总管韩起叩响静安侯王府的大门。 下人来到静安侯的卧房,按他曾吩咐过的并不叫门,只是站在门外静静等候。静安侯练武之人,听力聪锐,已被下人脚步声惊醒。他看看怀里酣睡的舞萼,轻手轻脚起了床,本要出门,忽又在床边停住,俯下身去,在舞萼脸上轻轻一吻,这才走出门去。 “侯爷,”下人看到他忙道:“韩大人……”话没说完,静安侯示意他噤声,压低声音道:“别吵醒夫人。”回头又看了一眼,方才带着下人朝前厅走去。 他心里明白,最后的日子终于来了。但他并不知道,在他迈出门口的一刹那,床上佯装熟睡的女子忽然泪流满面。 静安侯跟随韩起来到皇宫。一些日子不见,皇上看起来比他皇上有气无力道:“静渊。” “罪臣在。” “朕昨日去了一趟长乐宫,看到景阳收的一些我们三个小时候玩的一些旧东西,朕就想,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她本来好好的,怎么忽然就死了呢?咱们三个本来好好的,怎么忽然就非要对方的命不可呢?” 皇上的声音轻飘飘的,听不出半点喜怒。静安侯却大受震动,伏在地上,浑身冷汗涔涔。皇上默不作声,御书房里悄无声息,静寂得可怕。 不知道过了多久,皇上才把龙案上一个明黄旨卷啪的一声丢在静安侯面前。静安侯不敢看。身边秉笔太监捡起来,展开旨卷,尖声道:“静安侯范静渊蓄意欺骗圣上,谋害景阳公主,罪行滔滔,本不可恕,但念及范家旧功及先皇遗训,饶范静渊一命不死,削爵去封,贬至西北边塞充军,钦赐!” 范静渊本以为是死劫难逃,万万没有料到皇上会对他手下留情。他带着死里逃生的万分侥幸,含着热泪给皇上磕头谢恩:“谢皇上不杀之恩。” 皇上不答话,又丢下一个旨卷。太监再念:“西北边境,匪盗猖獗,外敌压境,形势万分危急。范静渊饱读兵书,身怀绝技,为良任将才,不可埋没。即日起,授其镇北军监军之位,三日内赴任。望汝不负圣望,戴罪立功,钦赐!” 这道圣旨来的甚是突然,范静渊措手不及:“臣……臣谢主隆恩。” “你不是一直想去西北么?”皇上仿佛知道他的疑惑,静静开口:“朕成全你。” “皇上——”范静渊又是吃惊又是狂喜:“皇上对臣的恩德,臣永记心间!” “永记心间!”皇上冷笑起来:“你是得好好记得你欠朕一条命!”他看看脸色陡然灰沉下来的范静渊,道:“前晚从西北送来唁报,镇北军忽遭土匪突袭,混乱中秦将军被土匪所杀。眼下西北局势一片混乱,万分危急。朕,从今日起,把西北交给你了!希望你能像你父亲一样,把西北治理出一片局面出来。” 范静渊挺起脊背朗朗道:“臣定兢兢业业,誓不让皇上失望!” 皇上又道:“朕派你去西北,还有一个理由。袭击镇北军杀死秦将军的凶手,你也认识,你们打过些交道。“范静渊心里一紧,就听皇上道:“是雷远。你想必还记得他。” 范静渊耳里嗡的一响。皇上慢条斯理道:“他现在是西北寇盗的首领,和凉国人也有密切来往。若想平定西北,他是至要关键。朕知道从黑风寨一案走脱他后,你一直想亲手将他捉拿。那么这次朕给你个机会!” 范静渊定下神来,沉声道:“臣这次定亲手将他擒拿回京。” “不用回京,”皇上道:“这人恶贯满盈,无需交给刑部判决,就地处决就是。” 范静渊应道:“皇上放心,雷远这等草寇,臣定手到擒来。”皇上无语凝视他片刻,道:“尽管你曾欺骗过朕,朕决定还是再信你一次。”他看看俯在地上不敢抬头的范静渊,面无表情道:“你回去吧。形势危急,你务必三日内动身。” 范静渊连声答是,正要退出去,皇上叫住他,几次欲言又止,终于道:“你这一去,刀光剑影,自己当心。”范静渊心头火热,正要说话,皇上止住他:“你平定西北得胜回朝之时,就是朕和你再次相见之日。否则,你也不要再回京城了!” ——从此以后,你我之间只有君臣之份,再无其他情谊可言! 范静渊再次跪倒在地,缓缓给皇上磕了三个头,慢慢退出御书房。 他心情复杂走出宫门,一抬眼便看到自家的轿子。下人看到他出来,对轿里笑道:“夫人,侯爷出来了。”话音刚落,轿里便飞出一个轻盈身影。 范静渊不由笑起来,张开双臂,把扑过来的女子揽进怀里:“你怎么来了?” “我担心你。”舞萼在他怀里抬起脸来,看他满脸笑意,心里顿时大松一口气,也跟着笑起来:“我听说皇上不治你的罪,是真的?” 范静渊把皇上的两道圣旨告诉舞萼,却把关于雷远的所有细节都隐下不提。两人带着劫后逢生的巨大喜悦,紧紧抱在一起。 “愿意跟我去西北么?”范静渊俯在她耳边柔声问道。 “嗯。”舞萼把脸俯在他怀里点头。他觉得胸前微微湿热,拥紧她低声笑道:“好好得哭什么?” 舞萼在他怀里呢喃:“没什么……我太高兴……” 范静渊三日后动身去西北。他本来想带舞萼同行,可是他考虑到自己赶路匆忙,舞萼身子定吃不消,于是决定自己先去西北,等到一切安定下来,再让舞萼北上与自己会合。 他日夜兼程赶去西北,等出了凡邹关,身边渐渐出现战乱的迹象——成片村庄化为焦土,面黄肌瘦的灾民四处流浪,居无定所。他本以为这些都是流寇所为,可一打听,却是官府剿匪的结果。 “我们都是老老实实的庄稼人,哪里会是什么土匪?”灾民以为他只是一个普通路人,向他哭诉:“官老爷们为了要让自己有点政绩,每日都在给上面汇报说自己剿匪卓有成效。可是凭他们这帮草包能抓到谁?他们只会杀我们这些普通百姓来充数!他们成天杀人、烧房子、抢粮食,还说谁是土匪?他们就是土匪!” 这和范静渊在京城里听到的情形大有出入。他诧异问道:“难道没有土匪么?” “土匪当然是有的。可是他们从不骚扰平民,只对那些鱼肉乡里的贪官污吏开刀。我们就盼着这些土匪能把狗官杀个干净,我们也能有几天好日子过。”灾民咬牙切齿道:“可是狗皇上还天天派人来剿匪,真是分不出好坏!” 范静渊听他对皇上如此不敬,心里陡然火起:“住嘴!”意识到自己失态,强压下脾气,问道:“雷远这个名字你可曾听过?” 灾民眼里顿时满是钦佩。他竖起大拇指道:“西北谁没有听过他的名字?他是英雄,是我们的大救星。前些日子他还杀了镇北军的秦贪子,真是为我们出气。” “秦贪子?”范静渊一怔,随即反应过来:“镇北军督军秦将军?” “狗屁将军!”灾民恨道:“没见过这么贪的人。他那么大的官,朝廷里的俸禄应该不老少吧,可他这人每天都跟饿急了的狗似得,看到钱就不要命。听说镇北军里有这么一条,谁给他钱多他就给谁好位子做。结果那些当兵的,每天都出来抢钱,没有钱,就抢粮食、抢牲口、抢人,然后卖钱去贿赂这个秦贪子。”他指着满目疮痍的村庄,痛心疾首道:“看看,这就是他们干的。我们这些老百姓,早被这些狗官、这些兵士榨干了!” 范静渊没想到现实真相竟会是这样,大为震惊。他沉默良久,示意从人拿出银两。灾民极是吃惊,连忙推辞。他沉声道:“拿着!朝廷欠你的,不止这些!” 他满腔怒火,却不知道向谁发泄,一路快马加鞭,终于到了镇北军。他并没有通知任何人自己何时抵达,又抄近走的小路,是以军营无人知道他来,更没有人迎他。只见军营四处飘白,大概还在为秦将军吊孝,可是从很多角落传出嬉闹之声,竟然还夹着女子的娇笑。 他更是怒火中烧,纵马朝营里冲去。门口守卫看有人冲营,忙提枪喝道:“什么人如此大胆,敢闯镇北军军营?赶快下马!” 范静渊丝毫不放慢速度,反而在马上又抽一鞭。守卫大惊,挺枪刺去。眼看亮晃晃的枪头逼到胸前,他连声冷笑,伸出手来,拿两指将枪头轻而易举夹在指中。守卫拼命回抽,竟然动弹不得,不由连声呼救。营里有人听到,冲出来支援,眼见呼啦啦围上二三十个人。范静渊的随从们喝道:“谁敢动手?这是……”  “住口!”范静渊喝断随从,轻轻发力,只听啪的一响,竟已将枪头掰断!他随手把断枪头掷在地上,从马上跳下来,环视四周镇北军兵士,冷笑道:“你们都上吧。我想看看,堂堂镇北军到底有多大本事。” 众人看他长相斯文,身形并不魁梧,便叫嚣道:“我看你是活的不耐烦了,敢来镇北军撒野。”提了兵器拥上来。范静渊站在原地纹丝不动,等到众人欺到近身才微微一闪。众人眼前一花,还没有反应过来,便觉得有人在胸前重重推了一把,躲闪不及,纷纷倒在地上。 范静渊对一地东倒西歪的人喝道:“再来!”可这些人知道他武功高强,自己绝对不是他的对手,个个怯懦不前,只是倒在地上呻吟:“我的腿断了……我的头……” 范静渊知道自己下手的力度,明白这些人都是在装模作样,心里更是憎恨不已——当年我爹手下的镇北军被誉为铁血长城。现在,却只有这些废物!——他提起手中马鞭就往这些人劈头盖脸抽去:“装什么?站起来!都站起来!”他并不想伤人,马鞭只是在这些人身边落下。可这些人却个个吓得面如土色,有人甚至跪在地上泣道:“壮士饶命!” 范静渊丢下马鞭,满腔悲愤仰天长啸:“爹,你看看,这就是你的镇北军啊!”众人觉得莫名其妙,低声互相问道:“这疯子是谁?” 正在一片混乱的时候,一人拨开众人挤到范静渊身前,扑通一声跪下,呼道:“小侯爷!”声调颤动,极是动情。范静渊问道:“你是谁?” 那人抬起头来——是个中年汉子,双鬓微白,脸上写尽风霜——他眼里含着热泪,道:“我是唐十六。” 范静渊面容耸动,连忙上前扶他:“原来是十六叔。” “不敢当不敢当!难为小侯爷还记得我。” 范静渊笑道:“怎么会不记得?当年我学骑马,还是十六叔教的。” 唐十六凝视范静渊片刻,笑道:“果然和侯爷年轻时一样。侯爷在天之灵,一定欣慰。” 两人正要再寒暄几句,一干人等已拨开众人,慌不迭跪在范静渊身前,战战兢兢道:“属下不知督军今日到达,有失远迎,望督军恕罪。” 范静渊冷哼一声,并不理他们。领头那人便道:“督军赶路必是辛苦。我们已准备好你的营帐,请随我来。” 范静渊干笑一声,携了唐十六的手,道:“十六叔,咱们进去聊。” 那人轻咳一声,缓缓道:“唐十六只是一个伙夫,怎么能让他接待督军呢?” “什么伙夫?”范静渊瞥着这人,口气异常冷淡:“他是镇北军的参将。” 那人尴尬笑道:“督军有所不知,他当参将是十年前老侯爷在的时候的事。他现在年纪大了,让他去做伙夫,是秦将军的安排。” 范静渊连声冷笑:“我看不是年纪大了,而是没有送钱吧。”那人不敢答话。范静渊便提高声调道:“唐十六从今日开始,官复原职。”又问唐十六:“和你一样的老兵们现在留在镇北军的还有多少?” 唐十六跪下哽咽道:“已不到一千人。自从侯爷去世后,镇北军一蹶不振,很多人都走了。可怜侯爷毕生的心血,就这样白白毁掉。” 范静渊摇头道:“不,十六叔,只要我有一日活着,我就要让镇北军重振雄风,我就要让西北重新安定富足!我说到做到,你且记得我今日的话!” 第三十九章 遇敌 整顿镇北军并非一件易事。将官们大多都是靠贿赂秦将军得到提拔,不仅半点本事全无只是沉迷声色,甚至虐兵欺民,贪污军饷,干尽坏事。兵士们每日只琢磨如何讨好将官,自然疏于操练。范静渊知道,若只训警兵士,只能治标,不能治本。于是他痛下决心从将官整顿起。他仔细斟酌后,撤换掉军中四成将官,顿时镇北军里上下动荡,人人如惊弓之鸟,惶惶不可终日。不过这招果然厉害,全军上自副帅白安,下到普通军士,个个知道这老侯爷的儿子、皇上的伴读,并不如他们想得只是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 “不过也不用怕他,”白安懒洋洋对手下道:“他不过就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现在玩玩新官上任三把火的威风,我们配合着就是了。要不了多久,等他这股新鲜劲过去了,我们再给他点颜色看看,也让他知道,咱们偌大个镇北军,姓白,不姓范!不过你们这些时跟我收敛些,别在这种时候闹什么事儿出来,我保不住你们!” 得了白安的警告,将官们便个个对范静渊恭谨顺从,心里却等待翻身的机会。范静渊没有看出他们的这些把戏,以为是自己整顿镇北军小有成效。他从前无暇安排舞萼北上,现在镇北军大有起色,西北也风平浪静,他便迫不及待的给京里去信,要舞萼准备北上。没想到舞萼却回信到京里还有若干事务需要安排,将动身日期一拖再拖。 “她这是干什么?”范静渊烦躁不安,对唐十六抱怨道:“我离京也已有两三个月了,照理说她早就应该把一切事务安排妥当,怎么会拖到现在?难道她不想来西北了么?”说到这里,神情越发沉郁。 唐十六忙安慰道:“小爷,小夫人也许真的是京里有急事脱不了身。你若是不放心,我可以去京里看看。” 范静渊差点便点了头,但一想,还是道:“算了。她若真的不想来,我又何必强求?再说现在才三月,西北太冷,她晚点来也好。” 这一拖又是数月。草原复苏解冻,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以游牧为生的凉国人找不到青草饲养牛羊马匹,便蠢蠢欲动起来。终于有一日,一小撮凉国人窜过边境抢劫集市,被唐十六的巡边军队正正遇上。凉国人寡不敌众,死的死,逃的逃,头目还被唐十六活捉。回到镇北军好好一审,发现这头目居然是凉国大将军赤和的亲兄弟。 赤和想着和范静渊从前在京城里打过交道(注:见24章),便送信来要范静渊放回他兄弟。范静渊自然不肯,对信使道:“告诉赤和,若是他拿凉国皇帝来换他兄弟,我会考虑。” 赤和大怒,索性带了重兵压到境上,声言若范静渊不归还他兄弟,他便踏平西北。范静渊哈哈大笑,只道:“口气真大!他尽管放马过来,我倒真想看看他有什么本事踏平西北!” 赤和还以为镇北军一如从前不堪一击,十分轻敌,兵马尚未整顿休息便强攻边境,没想到经过几月辛苦操练的镇北军今非昔比,气势如虹,将劳累的凉国士兵打个措手不及,大败而归。 这是几年来第一次胜仗。消息传到京里,举朝欢欣,扬眉吐气。皇上龙颜大悦,赐下丰厚赏赐,镇北军上下士气更加鼓舞。白安踌躇满志道:“还等什么?我们乘胜追击,打到他们凉国皇宫去!” 范静渊不由冷笑:“我不怕话说得难听,以现在的镇北军想灭凉国,那是痴人说梦!这次我们取胜,只是侥幸罢了。白将军和凉国人打了这么多年的仗,应该知道凉国人的本事。若灭凉国那么容易,这么些年白将军都在做什么呢?” 白安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忍了很久才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那你说怎么办?” 范静渊淡淡道:“凉国人吃了点亏,肯定想加倍要回去。他们现在回去舔伤口,等到他们再来,势必比这次更凶猛。现在根本不是庆功的时候。我们得好好想想,如何让镇北军,不,让整个西北、整个中原,能挡得住凉国人的卷土重来!” 正如范静渊所说,凉国人虽从边境退军,西北却无处不是暗藏着危机,就连久无动静的雷远也忽然有了异动,频频有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一现。前有外寇凉国,后有内患雷远,空气里仿佛都能嗅到局势的紧迫沉重。范静渊面色凝重看着台下列队操练的士兵,心里暗暗叹气:“眼下她又来不了了。” 没想到舞萼忽然送信来,说自己五月十八动身来西北。因为西北重重戒备,等信送到范静渊手里,已是五月二十。他不由大急,对唐十六道:“她来西北,必经凡邹关。你带人火速赶去接应。记住,这件事千万保密,你悄悄的去,切不可让任何人知道。” 唐十六知道此事事关重大——他看得出来小爷对小夫人异常珍视,若现在这个非常时期小夫人出了事,无论是落到凉国人手里还是雷远这帮土匪手里,后果都是非同小可——他带了人连夜赶往凡邹关,日夜兼程赶路,终于赶在舞萼抵达之前到了凡邹关。没过两日,舞萼也到了。 唐十六跪在舞萼道:“末将唐十六奉范将军之命接迎范夫人。”舞萼早在范静渊的信里便知道这人,连忙将唐十六扶起来,亲热道:“十六叔快起来,别折杀我了。”唐十六看面前这位女子,容颜清丽,身形瘦削,腹部却微微隆起,一愕之下,顿时大喜:“这样的好消息,小夫人怎么不早告诉小爷?” 舞萼笑得有些羞涩:“我想给他一个惊喜。您也先别告诉他。” 唐十六又是愉悦又觉得紧张:“小夫人这么重的身子,若是在路上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对小爷没法交待。我看你还是先在凡邹关住下,我再通知小爷来和你会合。” 舞萼笑道:“您别担心,我出发前问过太医,他说已经过了头五月,不妨。” 唐十六忽然恍然大悟:“那么几月前你说京里有事未了,其实是因为那时还没过五月。哎小夫人,你可害了小爷。他还以为你不想来西北了,愁苦了很久。”舞萼脸上绯红,抿嘴一笑:“谁让他胡思乱想?早就说好的事儿,我怎么会变卦?” 废话不多说,大家继续赶路。考虑到舞萼的身体,一行人走得极慢,走了数十日,还只走了一半路程。舞萼容颜出色,她每次露面,总有人驻足观望。唐十六怕引人注意,便给她蒙了当地妇女遮风的头帘。可尽管这样,还是有人频频注视。眼看周围形迹可疑人等慢慢多了起来,唐十六心急如焚,却也无可奈何,只求这剩下的路程能平安无事。 这日终于走过桐州。再往前过夸州和青州,便是镇北军的边辖。眼看成功在望,唐十六心里暗舒一口气——只要过了多峰口便是万事大吉。 去夸州,多峰口是必经之地。多峰口是道隘口,两边悬崖峭壁,中间只有一条小道供人马经过,因古时这里为战场,死人无数,人称摄魂道。这里常年战乱,是有名的是非之地,当地官府避开不管,兵力不达,是以唐十六最忌惮此处。他在原地不动,派人先去隘口察看。探子回报说:“隘口平静得很,无人,若要经过,现在正是时候。” 唐十六亲自驱车往隘口赶去。东风飙急,山雾在隘口四周萦绕,仿佛丝丝幽魂盘踞不散。他不禁打了一个冷战,下意识停下车来,侧耳倾听,只听谷里山风呜咽,时有一两声暗哑鸦鸣,除此之外,无半点人声。他却还不放心,派了人先去谷里一探,不多时探子回来说谷里畅通无阻。他这才稍稍放心,驱车进了山谷。 果然一路平安无事。大家不语,埋头赶路,眼看出口就在眼前。 山雾已经消失不见,眼前一片清明。黯淡的山阴里,忽然齐刷刷现出几十条人影,顿时把出口遮得水泄不通。唐十六大惊,又听身后脚步细碎纷沓,知道身后退路也已被人截断。他定定神,沉着得拔出腰刀。舞萼在车里也察觉到情形不妙,掀开车帘来想看个究竟。他一把按下车帘,低道:“夫人别出来!” 来人头目朗声道:“在下赤和,和范夫人在京城里有过一面之缘。听说范夫人到了西北,赤和特意赶来,想一尽东道之谊。对范夫人多有冒犯,请包涵。” 唐十六冷笑:“说什么屁话?你是凉国人,到我们汉人的地盘上尽什么东道之谊?” 赤和面不改色,哈哈笑道:“这个地方你们汉人不管,不算你们的地盘。废话少说,范夫人在哪里?” 唐十六把刀在胸前一横,恶狠狠道:“范夫人可不是你能随随便便见得着的,你得先问过我!” 赤和冷眼瞥他,哼道:“我现在对你客气,可不是说我就不会要你们的命。我劝你,别惹恼了我,赶快把她乖乖交出来,否则我拿你们的尸体去换我兄弟!”他一个眼色,身后的凉国士兵便逼了上来,一百多人将唐十六区区二十多号人团团围在中间。 敌众我寡,情形十分紧迫。唐十六拿定主意,压低声音对身边一个手下道:“等会儿你什么都不要管,只管赶着车冲出去!”那人有些畏缩,不敢答应。他将马的缰绳塞到这人手里,沉声喝道:“怕什么?我们为你杀一条路出来!”说完,便从车上跳下来,带着其他手下拦在凉国人前,朗声喝道:“想动手,你们尽管来!” ——今日就是拼了我一条老命,也一定要让小夫人突围出去! 只听身后一声马嘶,唐十六正举刀朝敌阵中冲去,毫无防备,忽觉后背被一股大力撞中,撕心裂肺的剧痛席卷全身,只觉眼前一黑,吐出几口乌血,顿时昏倒在马前。他方才托付的那个手下纵马踢倒他后,从马上跳下,跪在赤和面前战栗不已,结结巴巴道:“求大爷……给我一条生路。” 忽发此变,其余手下都震惊不已。有的破口大骂,有的跟着他跪在赤和面前求饶。赤和哈哈大笑:“我最瞧不起的,就是贪生怕死临阵叛敌的人!见一个,我杀一个!”示意手下动手。只听惨叫连连,几个血淋淋的头颅便滚在地上。赤和指着幸存者道:“不要以为你们能逃命!你们刚才没有投我,所以也得死!” 凉国人狞笑着举起刀来。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车帘忽然哗的一下掀开,舞萼跳出车来,凝然正色道:“你要的是我。我跟你走,放了他们。”此时恰有一丝阳光透过头顶树荫的缝隙投在她脸上,照得她容光庄严,神圣不可侵犯。 赤和一怔,随即笑道:“你这个女人不简单,每次见面都让我极是难忘。”他注意到她略显臃肿的身形,便笑得越发愉悦:“看来我和范静渊这笔买卖可真是亏了。我要拿两个出去,换一个回来。”舞萼瞪视着他,满脸愤怒反而让她的美丽越发咄咄逼人。他忽然怦然心动,凑近她道:“还是一个换一个算了。你,我留下。” 舞萼脸涨得通红,狠狠扇了赤和一个耳光。赤和躲闪不及,被打得面红耳赤,不由恼羞成怒,捏住她的手腕,喝道:“看来我必须给你点教训,否则你还以为我像你们汉人一样软弱好欺。”回手就给了她一个耳光,打得她耳里轰鸣,口鼻流血不止。他没有丝毫怜香惜玉之心,把她狠狠摔到地上,对手下道:“押上她,我们走!” 就在这时,隘口东首忽然传来一声响亮的呼哨,刹那间又归复沉寂。整装待发的凉国人有些惊慌,互相张望。赤和脸色焦急,大叫:“快走……”话音才起,便被一声尖利的响箭截断。山谷上顿时是泼雨般的铁蹄声,震的大地都在动荡不已。又是一声唿哨,马蹄声便突然静下来,整个山谷重又恢复死寂。 凉国人在一片令人窒息的宁静中等待。不多时,从隘口处传来几声寂寥的马蹄声。蹄声得得,越来越近。一骑手踏着阳光走进谷来。高大的汉子面目阴郁,裹在一身黑色中,胯下马匹也是乌黑一团,整个人仿佛从地狱里走出的死神,明亮的阳光投在他身上,却不让人觉得半点温暖。 赤和微微打了一个寒颤,勉强扯出一个笑脸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故人。你怎么会来这里?” 骑手冷冷开口:“赤和,你怎么忘了,这里是我的地盘。倒该我来问你,你怎么会来这里?” 赤和讪笑道:“我经过而已,很快就走了。” 骑手指着他身后的舞萼道:“你走可以,她得留下!” 他既然这么说,赤和也不必再拐弯抹角。他冷笑着开口:“雷远,我就知道你来是为了她。我索性也跟你打开天窗说亮话,她,我今天是要定了!” 雷远并不说话,只是面无表情看着他。他的眼神凌厉锋冷,让赤和不知不觉间冷汗遍身。赤和把舞萼一把拉过来,道:“如果她是来找你,我一定马上把她双手送上。可是这女人早就不是你的人,她是死是活根本不管你的事,你来出这个头做什么?我劝你赶快回头,否则别怪我不顾以前的交情!” 舞萼见雷远孤身一人一马,心里又是担忧又是焦急,忙道:“雷远,他们不会杀我,你快走!” 雷远却策马慢慢向前又走了两步,对赤和道:“不管这女人是谁的人,我来,就是带她走的。你若不愿意,也别怪我不顾从前的情谊!” 赤和大怒,破口骂道:“雷远,你别忘了你有今天靠的是谁。是我们凉国人救了你的命,带你来西北。你难道就这样对待你的恩人?阿黛对你那样情深意重,心里只有你一个,你却见了这女人就把她忘得一干二净。你对得起她么?” 雷远脸上不易察觉的抽搐了一下。他缓缓开口道:“你们的救命之恩,雷某从未忘记。你们救了我的一条命,我大不了把我这条命还你们就是。”舞萼大惊:“雷远……” 雷远不理她,继续道:“……不过你就是现在杀了我,你也带不走她。你抬头好好看看。” 赤和依言抬起头来,只见两面山顶层层叠叠,布满精骑射手,少说也有两三千人。他心里一阵绝望,恨恨道:“雷远你狠!我记住了!” 此事既已无转机,赤和便放弃抵抗,讪讪带着人马退走。顷刻间,山谷里便只剩雷远和舞萼一行人。 雷远下马走到舞萼面前。舞萼看他比从前更加黑瘦,眼底暗显憔悴,心里无比内疚,低道:“抱歉我没有信守承诺……我……” 雷远不说话,伸手用袖子把她嘴角血迹慢慢拭去。他眼神如此温柔而沉痛,让她不由屏住呼吸。他擦净她脸上的血迹,方才展颜笑了一笑:“我们走吧。” 舞萼下意识问道:“你要带我去哪里?” 雷远望着她,好像她问了一个答案最显而易见不过的问题。他答道:“你说呢?我会带你去哪里?” 第四十章 相送 雷远把舞萼送上车,带着重伤的唐十六和其他幸存兵士上了路。他并没有告诉舞萼去哪里。舞萼坐在车里心急如焚,不停要求见他。他却一直避而不见。 一行人终于进了夸州,这晚在本地最好的客栈留宿。客栈老板似乎知道雷远要来,早早就给他留好了所有上房。舞萼一人住一个房间,到了掌灯时分,终于有人拍门进来。这人舞萼认识,是原来黑风寨的翠儿。  舞萼与她归林寺一别后就再未见面,今日忽又重逢,自然高兴。翠儿却抱着臂站在门口,冷冰冰道:“雷大哥让我来看看你好不好。”看看舞萼神色并无异常,便道:“看来没什么事。那我去给他回话了。”说完就要出门。 舞萼忙叫住她:“等等,你别走。我一个人闷,你跟我聊聊。” 翠儿大概是因为受了雷远的吩咐对她要有求必应,满脸不情愿的站在门口瞪着她:“你现在身子重,应该早点休息;再说,我和你没有什么好聊的,范夫人——” 舞萼听她在范夫人这三个字上拖长声调,忙道:“别这么叫我,像从前一样叫我舞萼就好。” 翠儿冷笑:“别和我套近乎!从前你在黑风寨里的时候,我可没有叫过你舞萼,我只叫你苏小姐!” 她的口气和目光一样冰冷。舞萼不由叹道:“你果然还在恨我!” “恨你?”翠儿紧咬嘴唇瞪视着她:“我不只是恨你!我还想杀了你!” 舞萼看她脸上表情扭曲,目光凶恶,骇得情不自禁往后退了一退。翠儿却紧逼上来,面孔凑得她极近,咬牙切齿道:“你这个骗子!你为救你的侯爷相公,骗雷大哥去镇北军抓那个秦贪子,害得他深陷重军,身上到处受伤,差点把命都丢了!他奄奄一息的时候,要不是拼着一口气等你来西北和他团聚,他说不定现在已经……已经……!他这样对你,为了你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了,没想到你却变了心!”她说到这里,心里又是愤恨又是酸楚,忍不住哭了起来:“他一直盼着你来,自己伤得那么厉害躺在床上动弹不得,还记挂着给你收拾房间,给你置办衣物,就怕你来西北受苦。他日也盼夜也盼,却只盼来你的一封信。你知道么?他看了那信后把你房间里的所有东西都砸烂了,从此再没有笑过!你看到他现在的样子了么?那都是拜你所赐!你和你相公相亲相爱的时候,可有想过他有多苦?”她越说越难过,蹲在地上呜呜痛哭起来。 舞萼没想到雷远会受了这么多煎熬折磨,不禁心如刀绞,也哭了起来:“我从来不想伤害他。”翠儿满脸是泪嚷道:“你都快害死他了,还说不想伤害他?你相公要抓雷大哥,雷大哥还送你去见他,这不是自己送上门去送死么?” 舞萼思绪一片空白瞪着翠儿:“你骗我。我相公从来没告诉我他要抓雷远。” 翠儿恨得跺脚:“你相公那么心思深沉,怎么会告诉你?他为了你,把归林寺上下杀了个干净,你不是也全都不知道?现在让我来告诉你所有事情——雷大哥杀了镇北军的秦贪子秦将军,西北成了一个乱摊子,狗皇帝没办法,只好饶你相公不死,让他来这里收拾残局。你相公不说感谢雷大哥救了他,反而一到西北就四处张贴捉拿他的告示,还几次带兵围剿我们的山营。我们劝大哥,既然如此,不如派人把你送到镇北军就行了,他却不肯,一定要把你亲自送到镇北军他才放心。你说,他对你的这片心,你怎么还他?” 舞萼心潮激荡,流泪苦笑:“这辈子都还不了!” ——的确还不了,只能辜负,只好辜负!但……她忽然一把握住翠儿的手:“但我一定会竭尽全力不让人伤他!即使是我相公,也不行!我向你发誓!” 翠儿恨恨甩开她的手:“我和雷大哥不一样,不会被你的誓言所骗!我真希望能时光倒流,在黑风寨的时候我就一刀杀了你,那么我们黑风寨和归林寺的人就都还活着,雷大哥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她一口气把话说完,头也不回出了房。 过了小半个时辰,客栈老板匆匆跑来敲响雷远客房的房门:“雷爷,雷爷,范夫人……”雷远忽得站起来:“她怎么了?” 客栈老板慌里慌张道:“她说她肚痛,会不会是……”他话还没说完,雷远已经冲出房去。他急奔进舞萼房里,却看到她神色宁定坐在桌边,嘴角微微含笑。他便恍然大悟:“你骗我!” “若不这样,你会来见我么?”舞萼看着他,慢慢收起脸上笑意:“雷远,我……” 雷远仿佛惧怕她开口似的,急急打断她道:“别说了。舞萼,你什么都不用说。只要你平安幸福,我就高兴。” 他越这么大度,舞萼便越内疚,忍不住低头捂脸哭泣起来。雷远走上前去,很想抚住她颤抖的双肩,犹豫很久,还是收回双手,叹息道:“你别哭了,这样对孩子不好。” 舞萼哽咽道:“翠儿都告诉我了。你别再送我了,我不想看你们俩兵戈相向。”雷远眉峰耸了耸,冷笑一声:“你怕我输给他?”舞萼急忙解释:“不,我只是不想看到你们俩有事“你放心,我绝不会这个时候和他交手。我想,他也不会。”雷远看舞萼一脸迷惑不解,淡淡一笑:“等你明日见到他,他说不定会告诉你原因。” 舞萼又惊又喜:“明日我们就能到镇北军了么?” 雷远看她脸庞上光彩焕发,心里不由苦涩,却还勉强笑道:“明日你就知道了。” 第二日一早天刚放亮,就有人叩响雷远的房门:“雷爷,他到了。”雷远神清气爽打开房门,对门外长身玉立的男子道:“范将军早。” 范静渊却不理睬他,面沉如水喝道:“她在哪里?” “我既然在这里,她当然就不远。”雷远笑道:“你急什么?假如我真不想把她交给你,我早就把她带到谁都找不到的地方去了,或者一等你入青州就要我的人截住你,我还何必等着你来?” 这话有理。范静渊缓和口气,道:“在摄魂道的事情我已听说了。多谢你救她。” 雷远笑得有几分苦涩:“举手之劳,何必言谢?她在天字一号房,转角左拐,最顶头那间。” 范静渊向他抱了抱拳,就要离去。雷远又叫住他:“你等等!我有几句要紧的话要跟你说。请进房详谈。”他把范静渊让进房里,关上房门,这才道:“赤和的兄弟,你准备如何处置?” 范静渊冷冷道:“若你是为了来说情要人,抱歉,你已经迟了。我已把他的首级送回凉国。” 雷远却没有流露半点惊讶之色,点头道:“我就料到你会如此。那么凉国人是一定不会善罢甘休了。从今日起,我会增派人守卫桐州夸州青州与凉国的边境。你们镇北军不用派人过来,只要守好你们的关口就可以了。” “什么意思?”范静渊竖眉道。 “你也知道镇北军的行径。镇北军到这边来,不说帮不了忙,只会和我们兄弟起乱闹事。你也不希望凉国人还没打过来,我们先打起来了吧。这三州是我的地盘,我自负责守卫,不用你们镇北军操心。” “你行么?”范静渊哼道:“西北一线各处关口互相关联,唇亡齿寒。若你这三州失守,必会累及整个西北。” “我们可比镇北军强。”雷远不屑道:“你眼下不该担心我,倒应该担心你们镇北军才对。” 范静渊对西北兵力强弱了如指掌,知道雷远所说不假,沉吟片刻,道:“可是传言你和凉国人交情不错,我如何信你不会开关放敌?” 雷远觉得受了莫大的羞辱,愤愤道:“你问问西北人,看我雷远会不会是这样一个人?” 范静渊不和他争辩,只道:“并不是我信不过你,可是兵情非同儿戏,我还是会往这三州派兵。你若是仍想出力抗敌,我也欢迎。”说完就要往外走,雷远又道:“你要带舞萼回镇北军么?” “当然!”范静渊警觉,反问道:“莫非不能?” 雷远不正面回答,只道:“她来西北,除了你,还有多少人知道?” 范静渊目光冷洌盯着雷远飞快思索,道:“我早已怀疑镇北军里有凉国人的内线,我也已经开始查。你告诉我,你又是从哪里知道的消息?” “西北到处都是我的眼线。我不用在你们镇北军里安插人。”雷远冷笑一声,又道:“这样你还要把舞萼带回镇北军?那里并不安全。” 范静渊被雷远的口气激的有些恼怒:“她当然要在我身边。有我在,没人能伤她。” 雷远又冷笑一声:“你能时时刻刻守在她身边?你带兵出征的时候她怎么办?难道也跟着你?” “我会派人保护她!”范静渊徐徐舒气,竭力让自己口气和缓。雷远却越逼越紧:“派什么人?你的人?镇北军里,你能相信的人,你扪心自问一下,到底有几个?” 范静渊被问的哑口无言。雷远便道:“你可以把她留在青州。那里离镇北军很近,来去快马不过是小半日……” “但是青州是你的地盘。”范静渊冷冷道:“我不会把我夫人留在你家里!” 雷远早就料到他会如此反应,便笑了一笑:“我只是建议而已。我早知道她是你夫人,我这么说绝对没有别的企图,只是为她的安全着想。你也可以找别的地方,可是整个西北,论人文论富庶,没有地方比青州更好。你我其实都是一个想法,想让她平安喜乐,不能再让她有半点动荡危险。况且她现在还有了孩子……” 范静渊大惊失色:“孩子?” 雷远也一愕:“你并不知道?” 这消息来得太突然。范静渊慢慢才反应过来,心里便蓬的一下乐得开了花。雷远看他喜不自禁的样子,趁热打铁道:“你可要好好想想,你把她带回镇北军,军营里杀气腾腾,是她安养调理的地方么?那些军医治个断胳膊断腿的也许还行,可是能照顾女人生孩子么?” 这也正是范静渊担心的问题。他万般犹豫很久,终于咬牙道:“青州何处?”雷远知道他答应了,笑道:“这个不用现在讲那么仔细,我来安排就是。你先去见她吧。” 范静渊已是一刻也等不了了,起身就往外走,走到门口却又停住,回头对雷远冷冷道:“有句话我得先说在前头。你对她的恩义我都知道都记得,也感激,但你是匪,我是官,该我对你动手的时候,我还是会动手!我不会因为你为她作出的这些事而放过你!你别到时候骂我无情无义!” “我知道!”雷远傲然道:“我这么做,只是为了她,不是为了你!你什么都不欠我,我也什么都不欠你!” “大家都这么明白就最好。”范静渊笑了一笑,转身出门。 天字一号房里舞萼刚起,正对着镜子梳洗。菱镜里忽然出现一张笑脸。晨光映照着那朝思暮想的俊朗眉目,清晰如画,近在眼前。这一切太不可置信,她高兴得不由恍惚,还没有反应过来,已被来人紧紧抱进怀里。他身上熟悉的味道包围着她。她这才确信自己不是做梦。 范静渊拥紧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半晌才道:“你真傻,怀了孩子还跑来这里干什么?” 舞萼笑道:“我当然要来,孩子要出生在父亲身边。” “可万一出了什么差错……”范静渊低道:“孩子倒也罢了,我担心的是你。” “你别担心,我不会有事,孩子也不会有事。”舞萼抬起头来,伸手抚他的脸:“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还能为什么?”范静渊低笑道:“为你茶饭不思,如何不瘦?”看她眼波流转,面容娇羞,再也忍不住,猛然低头噙住她的唇。 两人唇舌交缠很久,越吻越缠绵,直到气喘吁吁了方才放开对方。舞萼忽然想起来,拉住范静渊道:“雷远他……你别为难他。” “我见过他了。“范静渊道。舞萼听他语调平和,不由大舒一口气。范静渊不由打趣道:“怎么?你到现在还喜欢他,还担心他舞萼没有听出他只是玩笑,慢慢收起笑意,变了脸色。他忽然莫名紧张起来,把她从怀里推开,冷冷又重复一遍道:“你还喜欢他?” 她伸出手来主动抱紧他,在他怀里慢慢摇头:“不!我只是觉得亏欠他太多,再没有别的。”他却还有些怀疑似得,颤声问道:“真的?” 舞萼低低道:“从最开始到现在,他不止一次救过我的命。还有黑风寨、归林寺那么多人的命,也是我欠他的。我欠他太多,总想为他做点什么才行,才能回报他。从前我心里没有人,还能用自己的心来回报。现在我心里有了你了,便只有你一个。我断断不能再用这颗心来回报他。我把我的想法原原本本都告诉你,希望我们之间别再起怀疑。” 这是她第一次亲口对他说出爱意——范静渊心里一片火热,仿佛满身的血液都在沸腾。他埋首在她发间,心潮剧烈起伏,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良久,才道:“我都知道!我的心里,和你的一样!” 按照雷远的安排,舞萼在青州住下,范静渊要回镇北军。临行前那晚,两人缠绵良久,仍是依依不舍。范静渊宽慰舞萼道:“现在不带你去镇北军是有诸多理由。我一定会尽量抽时间回来看你。”抚着她的小腹笑道:“当然还有他。” 舞萼问他:“你想要男孩子还是女孩子?”不等他回答,她先道:“我想要男孩子。你可以教他武艺,还可以带他骑马。等他长大成人了,你们父子俩还可以一起上前线,一起杀敌立功。” “听起来倒不错,”范静渊笑道:“不过我倒喜欢女孩子。名字我都想好了,若是女孩子,叫福瑛。若是男孩子,”他顿了顿:“男孩子的名字总是难些,从前给福儿取名时就是,总想不好。” 舞萼怕他想起了死去的福儿心里难过,便柔声道:“那么就女孩儿吧。我也喜欢女孩儿。” 没想到到了秋天的时候,舞萼还是生了一个男孩。过了半月,皇上圣旨颁下,仍赐名福麟。 第四十一章 思念 秋天本是令人欣喜的收获季节,但对西北来说,却真真是应了多事之秋这四个字。经过一夏的修整,凉国人终于在秋高马肥时举兵南侵。镇北军和西北民众全线应敌。凉国人善骑射,来去迅速,作战毫无章法可循,却胜在一个奇字。范静渊深知不能与其纠缠,便只守不攻,将各处关口防护的滴水不漏。两国战士厮厮杀杀数月,谁也没有占到多少便宜。凉国人看镇北军的防卫坚不可摧,便重兵压向雷远的桐州夸州青州三州边境,企图从这里攻开门户渗入西北。没想到雷远的抵抗更强。这是因为西北由于连年战乱,英雄猛将如云,如今边境有难,大家看雷远义薄云天,便投到他手下共同抗敌。雷远军中几乎所有大将都武艺高强,冲锋陷阵,单挑群杀,让凉国人吃尽苦头。 雷远兵力强盛,设在桐夸青三州的镇北军相比之下形同虚设。范静渊于是决定在这三州不设一兵一卒,将镇北军全部调回,补充其他关口不足兵力。 “将军可要三思!”白安阴阳怪气道:“离开容易,再回去就难了。虽说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但将镇北军撤出这三州,事关重大,务必要禀与皇上知晓。” 范静渊凝然道:“白将军放心,一切后果由我范某承担就是。” ——口气倒是大。我等的,可就是你这句话!——白安心里嘿嘿的冷笑,当日回到自己军帐里,将范静渊一举一动详详细细密奏皇上,并在奏折最后写道:“范静渊和匪首雷远交情匪浅,来往甚密,现在又将三州拱手相让,似有已结成同党之嫌。” 他将密信快马送出,便等着皇上下旨判范静渊叛朝之罪。没想到这道奏折就如石沉大海一般,京城那边半点动静都不见。白安心里万分焦躁,在外却不敢露半点痕迹。 范静渊并不知道白安正处心积虑等着抓他和雷远勾结的把柄。他从前和雷远从不曾联络,各自作战,互不理睬,可将镇北军从三州撤出后,他和雷远之间的联系反而密切起来。他和雷远之间设了信使,固定往返于镇北军和山寨之间,以便两人通信探讨共同抵御凉国之计。两人虽从未明说立字,却早在心里把对方当成自己的同盟。 这两人都是西北的英雄,现在齐心合力并肩作战,将西北守得如铜墙铁壁般坚不可摧。凉国人更觉得吃力,吃了几次败仗,士气便大不如前,再加上现已入冬,后备粮草供应不及,赤和无可奈何,怏怏然带兵退回国去。 凉国退兵,对西北来说,是天大的喜讯。雷远心里很久从未这般高兴,在乌龙山山寨里摆了三天流水席,宴请西北各路豪杰。乌龙山来客如织,熙熙攘攘,甚是热闹。酒至正酣,翠儿在旁边偷偷拉他的袖子:“大哥,有客人来了。” 雷远颇不以为然:“客人来了就往席上请。” 翠儿凑在他耳边低语:“这客人可来不得席上。是凉国的阿黛公主。” 阿黛这两个字如炸雷般在雷远耳边一滚。他酒意顿时醒了八分,忙跟着翠儿走到后院。阿黛孑孓一人,取下头上的斗篷朝他微笑:“雷远,我来投靠你。” 原来凉国虽败,却贼心不死,想与西戎联盟卷土重来。西戎王早就垂涎阿黛美色,趁机提出联姻。凉国王不顾阿黛执意反对,一口应承下来。阿黛见事无挽回之机,趁人不备,偷偷逃出凉国。 “我实在无人可求,只能来找你。”话虽说得可怜,阿黛的笑容却开朗璀璨,看不到半点阴霾“那有什么问题?”雷远朗声道:“你只管住在我这里就是。我倒要看看,凉国人敢不敢来找我要人?” 凉国人果然不敢来找雷远。阿黛在乌龙山上住下,转眼就是数月。寨里人人待她客气,并不因为她是凉国人而恶意冷落。雷远也对她照顾有加,嘘寒问暖,事事周到。她住的时间越长,心里便越是欢喜。 她想,我要去告诉雷远,我不走了。我要在这里住下来,住一辈子!——她打定主意,迫不及待地去找雷远,找遍整个山寨,终于在后山找到了他。他独自一人坐在山边,正看着山下某处出神。她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群山环抱中,一座小城覆在白皑皑的雪下,宁静无声。 “那是哪里?”她好奇地问。 雷远仿佛叹息般回道:“青州。” “那里有什么特别么?”阿黛看他神色伤感,脱口问道:“是不是在那里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 雷远面色有些惊触似得脱口道:“不!那里没有出事,我也不会让它出事!” 阿黛从未看他眼神如此担忧凝重,心头仿佛一道闪电划过,瞬时恍然大悟。她沉默片刻,道:“我听翠儿说过,她现在在青州。你……原来还记挂她。” 雷远被她说中心事,无言以对,只好苦笑。阿黛长长叹口气,在他身边坐下:“与其这样遥望,不如下山去看看她。” “不!”雷远仿佛被针刺了一下:“我不想见她!” ——是不想见?还是不能见?不敢见? ——当时明明还喜欢她,喜欢得发狂,却说什么让她过得好,把她硬生生推给别人。本以为老天既然安排和她相识一场,相恋一场,那么多生生死死都一齐熬了过去,到最后她总是我的,总有一天会回到我身边,没想到老天只是在捉弄我,或者也是对我当初主动放弃的报应,把她放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却让我永远碰不着她! ——越想她,便越不能见她,怕只要一见到她,就会不顾一切带她走!可她现在,已经不是我的了! 他心头千情万绪激烈翻涌——可是,这所有的心思,又怎么能讲与别人知晓?——他只是沉默。 阿黛也不说话,慢慢把脸靠上他的肩头。他却浑然不觉,看着远处的夕阳默默出神。 冬日的太阳落山早,很快天边只剩暗红一线。氤氲暮霭四起,烘托着那最后一点夕霞丽色。阿黛轻轻靠着他,喃喃道:“真美!我没想到,我还能和你一起看场落日!” ——她不也曾这么说过?能和你看这场落日,我很快乐,这一生,我也满足了! ——我又对她说过什么?每次日落的时候,我都会抬头看着天。这样,每当你看落日的时候,就好像我陪着你一样。 ——这话,她恐怕都不记得了。而我现在唯一能做的,也只是每天日落的时候,在这里远远看上一眼! 他和阿黛各怀心事,相对无语。两人一起沉默着,在山边坐了很久,直到夜色低垂,四周漆黑一团。山风呜咽,她靠着他轻轻发抖。他这才回过神来,忙把自己外袍脱下,凑近她,要给她披上。她顺势投入他怀里,紧紧环抱住他。 他又是震惊又是窘迫,正要说话。她却抢在他面前,飞快道:“太阳落下了,还会再升起来;今天过去了,还有明天。“她在他怀里仰起脸来,深深看着他:“失去了的东西,你还能再得到!她走了,你还有我!” 饶是他早知道阿黛的心思,听到她这样坦诚的表白,他还是心头大震:“阿黛,你知道我心里……”他话还没有说完,她却忽然跳出他怀里,展颜笑道:“这里太冷,我们回去吧。”不等他回答,她已经噔噔跑开了。 第二日雷远再见到阿黛,她神情语气一切如常,仿佛昨晚没有说过那些话似得。雷远不敢直问,索性装做什么都没有发生。傍晚他去后山,她却早就等在那里。她说:“以后我陪你一起看落日,如何?”他没有理由拒绝。 转眼新年将至,山寨里忙着置办年货,渐渐热闹起来。雷远却是悠闲无事,于是上山猎物,没想到第一天便收获颇丰,射杀了一头成年山豹。他箭法极准,一箭致命,箭矢正中山豹两眼中间。他把山豹拖回山寨,把一整张皮剥下来,硝好,挂在寨里。人人见了都说,真是一张上好的毛皮。 山豹皮以御寒出名。翠儿不由大喜:“雷大哥从前受过冻伤,现在还没好透呢,一遇冷就全身骨节疼。有了这张皮,可就不怕冷了。” 阿黛听到了,便记在心里,暗暗盘算着赶紧给雷远做件御寒的棉衣。因不知道他的身材尺寸,她便去他房里找他。还没进房,便听到房里翠儿嚷道:“给她送去做什么?她什么没有?还缺这个?最需要这皮子的,是你。” “翠儿,”雷远的口气还算温和:“她头一次在西北过冬,这么冷的天气,她不习惯。况且她还刚生了孩子,身子弱。我比她可强壮多了。这皮子,当然是要给她的。” “你就总是想着她!”翠儿歇斯底里的大叫:“她是狐狸精,迷了你的心了!” “总之我不去!”翠儿咬牙切齿道:“我最恨她了!这辈子我再不想见到她!”蓬的一声把门推开,这才看到门口的阿黛,哼了一声,满脸淌着泪跑开了。 阿黛走进房去。雷远看看她,神情有些尴尬,欲言又止。她笑道:“翠儿不愿意去,那么我去好了。我和舞萼也算是旧识,我一直就想去看她。” 阿黛第二日动身去了青州,一去就是十几日,直到过了正月十五才回到乌龙山。她神情焕发,一见到雷远便笑道:“青州真是好,那么多新鲜玩艺儿,我都不想回来。” 雷远耐心的听着她唧唧咕咕的讲在青州玩花灯放炮仗的趣事。他见她高兴,心里也觉得愉悦。阿黛笑道:“舞萼和我很投缘。她还想留我多住些时候,可是我有些想乌龙山,便回来了。” “她……好么?”他还是忍不住问道。阿黛忙不迭的点头:“她很好。她的儿子真是长得好看,和画里的一样,又不怎么哭,我喜欢得不得了。她的夫君……”她飞快扫了他一眼,继续道:“他对她真好。他每日都很忙,从外面回来时总是一幅耽心竭虑劳累不堪的样子,可是一看到她,眼睛也亮了,眉头也舒展了,整个像变了个人。我从来没见过哪个男子会对妻子痴迷成这样,她不管走到哪里,不管干什么,他就总看着她,整日在一起,还总是看不够她似得。”她看雷远惘然出神,便柔声对他道:“她真得过得很好,我以后也会经常去看她。你就放心吧,不用心里老想着。” 从此阿黛便常去青州小住。转眼春天过去,夏日骤然而至。隔着被酷阳晒得发白的无垠荒漠,凉国一片风平浪静,没有丝毫动静;范静渊严加管制下的镇北军忙于刻苦操练,无人出来骚扰百姓。边境竟然是多年来从未有过的安宁。这时,镇北军副统帅白安苦等多时的皇上的回信也终于来了,黄灿灿的纸卷上写:“凉国大困既解,已是捉拿雷匪之机!你等见机行事,务必一击而中!敢阻挡者,杀无赦!” 此道密旨只交给白安一人,是以无人察觉到西北翻涌升腾的凛冽杀机。在很多人眼里看来,日子只是波澜不惊的缓缓流过。不知何时,第一场秋雨落在草原上。连绵细雨下了两日,终于放晴。和灿烂的秋阳一起来到乌龙山的,还有范静渊的一张请帖。原来是他儿子满周岁摆下酒席,请雷远下山赴宴。 “寨主不能去!”众人劝道:“这是个鸿门宴。” 雷远不信:“范静渊绝不会做出这样的小人行径。再说,他是在青州摆宴。青州可是我的地盘。” 众人却都不同意他下山:“寨主,小心使得万年船。虽说害人之心不可有,但防人之心不可无。谨慎些总是好的。” 雷远说服不了他们,心里烦闷,一人去了后山。这是一个美丽的秋夜。圆月当头,夜色清明。他坐在山边,看着月色清辉笼罩下静谧的青州。 ——那个夜晚,不也是这样的月光?她望向他的目光,不也和这月光一样宁静温柔? 轻风微拂过脸,就像她纤细的手掌在他的脸颊上摩挲。他心头异常火热,可又莫名觉得寒冷。四野空阔,露水渐渐下来,打湿他的衣襟。他却浑然不觉,只是觉得疲惫,干脆和衣在湿漉漉的地上躺下。墨蓝的天幕,挂着几点寂寥星光。他和清月相望无语,静静听着长草里秋虫此起彼伏的低唱。 ——罢了罢了,也许如此默默牵挂最好。真得见了,又能如何?还是别离,还是思念——更热烈也更无助,更执著也更绝望——这颗热了又冷冷了又热的心还能承受多久,还能承受多少? ——忘了吧,什么都忘了,忘得一干二净的,从此便再不受这种煎熬,这种折磨! 阿黛不知何时静悄悄走到他身边。她挨着他坐下,道:“你别去了,我替你去。” 他低低道:“不,我去!” ——我已竭尽全力要把你忘记,可还是这样疯狂地思念着你! ——若是注定我要为你而死,那就死吧,我心甘情愿! 第四十二章 误会 自这日后阿黛便总避着雷远,再也没有在后山出现。眼看临近下山赴宴之期,因为阿黛也被邀请,雷远便去找她商量同行,她却无精打采道:“我不舒服,看来是去不了了。”雷远每日来探望她,她也只是恹恹的在床上躺着不和他说话,一直到雷远出门那日来与她告别,她才认认真真看他两眼,嘱咐道:“早去早回。” 雷远迫不及待要赶去青州,所以提前两日下了山,临行前有人建议他多带手下,他却不以为然道:“我是去朋友家做客,不是去打架示威。”于是只带了几个贴身随从欣然启程。一路平安顺利,小半日便到了青州。他本想先处理青州的一些事务,等到宴请那日再去范府做客,可是一进青州,他便鬼使神差般径直去了范府。 范府在青州西南角,地点由雷远亲自挑选,青瓦红墙,人声幽静。院内大概种有桂花,香气隐约入鼻——和兵荒马乱的世间相比,这里简直就是世外桃源——雷远在门口树影里默默站着,看着范府紧闭的大门,不觉有些恍惚。 这时门却吱呀一声开了,一中年汉子跳了出来。雷远认识这人,是范静渊手下的唐十六。唐十六看到雷远,大吃一惊:“雷爷?”雷远不免有些讪讪,向唐十六抱一抱拳以当行礼。唐十六上来拉了他就往范府里拖:“雷爷既然来了,为什么在门口站着?” 雷远忙道:“我只是路过而已,过两日再来喝酒。”唐十六却不依不饶:“你是远客,还算什么日子?我家小爷昨日还和小夫人说若是再没你的消息,就要上乌龙山亲自接人。正好,今日就来了。” 既然如此,再不好推却。雷远便欣然和唐十六一起走进府去。唐十六边走边道:“在摄魂道多亏雷爷相救。我唐某一直想找个机会给雷爷亲自道谢。今日雷爷在此,我一定要好好谢谢雷爷才是。”说着就要在路上给他跪下行礼。雷远忙扶住他道:“我只是举手之劳而已。你不必谢我。”唐十六却不依,非要给他磕一个头,雷远拼命拦着他。两人正纠缠成一团,一人在不远处呵呵笑起来:“我是说怎么这么热闹,原来是贵客登门。” 雷远抬头看去,只见范静渊从廊下施施然走来。经这一年多边塞的日晒风吹,他看起来黑瘦了些,脸上更加棱角分明,一双眸子隐隐透着精光,已经浑然不是当年京城里轻衫贵气翩翩公子的模样——该如何称呼他?范将军?还是小侯爷?——就在雷远一怔之间,范静渊已经迎了上来,笑道:“你对十六叔有救命之恩。他这一年来都念念不忘。你若是不让他今日拜上一拜,他心里不得好想。” 雷远忙道:“十六叔若真想答谢我,就替我多杀几个凉国人,十六叔心里痛快,我心里也痛快,比磕这几个头不知道强出多少去。”唐十六和范静渊一听,都是哈哈大笑:“此话甚得我心。既然如此,就这么说定了。”携着雷远进了前厅。 三人才落座便不约而同聊起军情来。雷远问范静渊道:“凉国人在镇北军的内线,你可有查到是谁?”范静渊点点头,又摇摇头:“查到的几个都是小耳目,一定有更大的人物在后面。可是镇北军里的关系盘根错节,我总是只查到一半便查不下去。” 雷远有些着急:“倘若不查出内线是谁,将来的仗可不好打。”范静渊不由蹙眉:“我当然知道。可是有些事情着实奇怪。这一年来我们和凉国交战,镇北军的内线好像并没有送出多少讯息,否则凉国也不可能节节败退。” 雷远逼问道:“那么你是说,当时舞萼在摄魂道出事并不是镇北军里有人泄露消息?倘若不是,那么又会是谁?” “不,舞萼的消息肯定是从镇北军泄露出去。至于是谁,”范静渊斟字酌句道:“我有几分主意,但没有十成的把握,我不能贸然抓人。”  “你管它有几成把握,把人抓了再说!”雷远不由大急:“总要防患于未然,不能再有下次!舞萼她若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他忽然意识到这话有多失礼,连忙打住。 范静渊却不介意,只是淡淡一笑,道:“你不用急。舞萼是我夫人,我当然也担心她的安危。不过眼下局势未定,我总要顾及全局。那人既然没有把军情卖给凉国,我便暂时不动他。等到平定凉国,我再来作他的打算。” “你怎么知道他是什么心思?你就不怕他哪天……”雷远话还没说完,范静渊听到门外传来一阵细碎脚步声,忙用手势制止雷远,低道:“等会儿别在她面前再提这些事。”话音刚落,一丽色女子便抱着襁褓出现在门口,盈盈含笑,正是舞萼——朝思暮想的容颜就这样蓦然出现在眼前,还是那样秀美的眉目,还是那样温润的脸庞——雷远不自觉站了起来。 舞萼朝雷远笑道:“你怎么一个人来了?阿黛呢?”他有些怔然答道:“她病了,来不了。” 范静渊这时已经迎了上去,从舞萼手里接过襁褓,柔声道:“不是说过让奶母抱孩子么?你别累着。”他一手扶着舞萼坐下,对雷远道:“我们又快有个孩子了。”满脸喜气洋洋。 雷远看舞萼满脸娇羞,心里苦涩不堪,强自道:“恭喜!”范静渊却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喜滋滋的将怀里的婴孩送到他面前:“这就是我儿子,福麟。”@襁褓里的婴孩并不认生,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和雷远对视。雷远看他生的粉雕玉琢,顿起怜爱,赞道:“阿黛说的果然不错,这孩子真是漂亮。”从怀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一套金锁递给范静渊,又拿了一支小巧的匕首出来,道:“这是阿黛的礼物。她说按凉国人的规矩,生男孩送匕首,这孩子将来长大了就是英雄。” 匕首微微闪着寒光。婴孩伸手就朝匕首上抓去。雷远忙一边把匕首收好,一边笑道:“这么小就喜欢刀剑兵器,这孩子将来肯定是个将才。” 舞萼在旁轻笑出声。范静渊骄傲道:“那是自然,我的儿子。”雷远伸出手来问道:“给我抱抱?” 范静渊一边小心翼翼把孩子放进雷远臂弯,一边道:“你是他的救命恩人,如果没有你在摄魂道救了舞萼,大概也不会有他。可惜他现在太小,等他大些了,我让他给你磕头道谢。” “别又来磕头这档子事。”雷远忙推辞道:“我还是那句老话,要是想答谢我,让他长大了,多杀几个凉国人就是。” 舞萼在一边嗔道:“这可有十几年功夫呢。难道你们就由得凉国人兴风作浪十几年不成?” 范静渊拍拍雷远的肩膀,笑道:“听到了么?我们俩个可得努力了,别让她瞧不起。” 他这话的口气甚是亲近,仿佛两人是相交多年的老友。雷远心里一热,笑道:“可不是?咱们早就应该把他们凉国人赶到天山以北去,让他们几百年都不能回来捣乱撒野。怎么说咱也得让福麟和所有孩子不再受兵荒马乱的苦,是不是?” 怀里的婴孩仿佛听懂了雷远的话,咯咯笑起来,伸着胖乎乎的小手去抓他的胡子。他任凭孩子的小手在他脸上为所欲为,满脸都是宠溺的笑意,乐呵呵道:“看来我和这孩子有缘。” 范静渊由着这一大一小闹了一会儿,这才把孩子抱过去,交给舞萼,对雷远道:“请你来就是为了喝酒。我们喝酒去!” 秋夜,明月当头。桂花树下,一张石桌,数个小菜,两坛上好的西域葡萄酒。酒色暗红,苦涩里透着香醇,伴着浓郁的桂花香,雷远和范静渊慢慢都有些微醺的醉意。雷远叹道:“我若是你,有这样一个家,一个夫人,几个孩子,这一辈子就心满意足,再不奢求别的。” 范静渊慢慢呷着酒,笑道:“你说说,我又在奢求什么?” “太多了!”雷远叹道:“振兴镇北军,平定西北,安抚百姓,效力皇上……你想要得太多了!” 范静渊带着些惊讶微微点头:“你说的不错。可是这些我都能做到,并不是奢求。” “是么?”雷远眯起眼来:“且不说别的,只说振兴镇北军一项,凭你一己之力,能做到么?这件事,要的就是上下齐心。” 这话直说到范静渊心里去——治理镇北军这一年多来,虽然有点成效,却总感觉是自己一人孤军奋战,常常有力不从心的无奈——他长叹口气,道:“我跟你直说吧,雷远,这次我请你来,是有件事要与你商量。你来镇北军,如何?” 雷远瞪大眼睛:“你什么意思?” 范静渊一边给两人倒酒,一边慢条斯理道:“你是个人才,埋没于江湖实在可惜。眼下镇北军里缺的就是你这样的人。虽然你犯有前科,但你若是归顺朝廷,戴罪立功,我可以禀奏皇上,不说从前一概不纠,还可以给你封官晋爵。” 雷远怒道:“范静渊,你把我当成什么人?我从来就不希罕什么官职爵位!朝廷命官又如何?王孙贵族又如何?哪个不是只知道花天酒地,挥金如土?谁又凭自己本事赚过一文钱?整个朝廷,从上至下,都是这样一群只知道榨取百姓血汗的寄生虫。我平生最恨的,就是你们这些人。你却还劝我去做你们中的一员,和你们同流合污……”他越说越气,蓬的一下把酒杯摔个粉碎。 范静渊也已有些动怒,却强自按捺着怒气,淡淡道:“那么你做土匪,又是为的什么?” 雷远咬牙切齿道:“我要杀尽那些贪官污吏。我要让天下百姓再不受欺凌。” 范静渊冷笑起来:“杀尽贪官污吏?好大的口气!这天下不是你的,不会由着你一人胡来!我只怕你还没有杀谁,就已经自身难保!” “你果然是狗皇帝的好臣子!”雷远仰头哈哈大笑:“告诉你,天下的确不是我的,但也不是他的!现在胡来的是他,不是我!我倒真想看看,最后是谁自身难保!” 范静渊再也忍无可忍,喝道:“放肆!我看在你手上有精兵良将,所以才给你一个归顺的机会。你若是执意和朝廷作对,别怪我到时候手下无情!” 雷远怒视着范静渊,长久地沉默。 范静渊平定呼吸,等到情绪稍许缓和,才道:“你我携手并肩抵抗凉国,也算是生死之交。我不想平定凉国后,我们俩要刀枪相向。我真心希望你能加入镇北军,这样……” “我真失望!”雷远的语气仿佛暴风骤雨般打断他:“我还以为我和你能成为朋友。可惜,可惜,你永远是官,我永远是匪,官匪之间永远没有交情可讲!” 范静渊凝视着他,眼底一片冰冷:“你想好了?” 雷远傲然道:“我雷远,不做任何人的狗!”忍住怒气抱了抱拳,道:“对不起,我先走一步!”再不看范静渊一眼,转身就走。他大步流星走出府去,正要出门,就听到身后舞萼唤道:“雷远。”他此时心里纵然有天大的怒气,也只好停下脚步。他回过头看她气喘吁吁的跑过来,连忙主动迎上前去,扶住她责道:“你现在怀了孩子,还是别乱动。” 舞萼站定,劈头问道:“好端端的怎么就要走?过两日才是福麟的周岁酒。你难得来青州,不如多住两日。” 雷远迎着她清澈的目光,心里不由黯然——这一走,不知何时能再见面?——他微微苦笑,道:“山上还有事。我既然看过福麟了,酒刚才也喝了,这两日多不多住也是一样的。你……多保重!” 舞萼极是诧异,一回头,看到范静渊站在廊下的阴影里,表情不可捉摸。她心里便有些明白了,低道:“人各有志,不能勉强。你别生他的气。” 范静渊从阴影里走出来,走到舞萼身边,双手环住她,埋首在她发间,沉默良久,幽幽道:“我不生气。其实,我很羡慕他,来去自由,不受约束。”他不由长叹口气:“责任,即是羁绊。权位越高,责任越大,也越是身不由己!” 舞萼轻抚着他的胸口,柔声道:“人人都有责任,也有羁绊。这世上撑着活下去的,也不只你一人如此。再说,若真的自由自在了,你又想干什么?” “我想带你和福麟到江南找个鸟语花香的地方住下,”范静渊抬起脸来,嘴角微微泛起笑意:“我们再生几个孩子,一家人其乐陶陶,怡然自得,多好。” 舞萼偎在他怀里听得出神,眼神晶亮,两颊激动的泛红。范静渊看得心动不已,正要亲下去,唐十六慌慌张张跑进来道:“刚才得的消息,白将军带了人刚刚冲下青州关口,要来抓雷爷!” 白安本打算趁雷远来赴宴之机将他一举擒获,没想到雷远却提前两日下了山,把他的计划全盘打乱。等他带了众多人马攻下青州雷远的关口,来到范府门口,哪里还有雷远的踪影,只有范静渊铁青着脸喝道:“白将军意图捉拿雷远,为什么不禀报与我就擅动兵权?” 白安阴笑着从怀里掏出皇上的密旨:“我是奉皇上之命行事,不用和谁商量。我现在怀疑雷匪就在你府内。”对身后兵士喝道:“给我进去搜!” 兵士们看看如天神一般威严冷峻的范静渊,没有一人敢动。范静渊冷笑道:“你口口声声说雷远现在藏匿于我府内,若是他不在,你别怪我在皇上面前参你一本诽谤陷害。” 白安本来就底气不足,听范静渊这么一说,更加心虚,却又不想在他面前失了面子,便强装镇定道:“反正我已在雷远回乌龙山的必经之路上设下伏兵,谅他就是逃,也逃不过我的手掌心。而且……”他有些得意地看着范静渊:“现在镇北军的重兵已经抵达乌龙山。就是雷远能活着逃回去,也是死路一条!” 范静渊听得浑身冷汗,心想,这人用兵如此毒辣,怎么从前和凉国交手时从来没有显现出来?真是小觑了他!——倘若他所说是真,那么雷远……他不由暗暗担心起来。 白安仿佛看透他的心思,笑道:“我知道范将军也恨不得能早日亲擒雷匪,今日可不就是时候?”话音刚落,就有快马奔来。一人报:“将军,我们已在青州郊外拦住雷匪。” “那还不赶快看看去?”白安一张马脸兴奋的隐隐透亮,还未来得及发令,范静渊已经急跳上马,纵马朝郊外疾驰而去。他连忙带人策马跟上。 马儿疾奔在夜色里,长风扑面,让人透不过气来。范静渊心里又是激愤又是茫然——激愤是因为白安,茫然却是为了雷远——为什么两人明明是异途之人,将来有朝一日还会是旗鼓相当的劲敌,他却如此在意他的生死?——他并没有时间想到答案。前方,已传来清晰的厮杀声。 坐骑走得更近,已经可以看到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显见这里已经发生过一场恶战——忽然,前方纠缠在一起的一团模糊黑影中冲出一人。有人大叫:“别让雷远跑了。”围攻的黑影中便有一个举起刀来,朝逃跑那人的背影砍去。 说时迟那时快,范静渊从身边的唐十六手上一把夺过弓箭,不假思索,搭箭,弯弓,瞄准,放手。白色的箭矢划破夜色,仿佛蛇信般无声射向举刀之人的后心。众人中只有唐十六看出端倪,低低轻叹,还未收声,月色中忽然闪现一道纤细身影,迅即扑入人群,力度极大,顿时将举刀之人推倒在地。他失声叫道:“不好!”那白色箭矢却没有片刻迟疑,夺得一声钉入那道纤细身影的后心。那人站立不住,低低啊了一声,立时扑倒在地。 雷远听到身后动静不对,回头看去,惊见不远处范静渊端坐马上,仍保持挽弓欲射的姿势。大概是月光的缘故,他脸上一片煞白。雷远顺着他惊诧的目光看去,方才看到地上伏倒的中箭之人。那人背上一片猩红,却仍挣扎着抬起头来,道:“雷远,他们偷袭乌龙山。”  “阿黛!”雷远心痛欲绞,砍翻身边袭上的数人,抢到她身边抱起她来,拉了旁边一匹马跳了上去。眼看他就要纵马逃出包围,白安在范静渊身边嘶叫道:“快放箭!射死他!射死他!” 范静渊凝视着雷远的背影,慢慢放下手上弓箭。白安大怒:“你干什么?”范静渊不回答,慢慢侧头看向白安。他刺出的目光似带有浸肤寒意,令白安不由打了几个哆嗦,心里陡然生出几分恐惧,竟再也说不出话来,只能眼睁睁看着一马两人消失在浓黑的夜色里。 雷远抱着阿黛朝乌龙山方向急驰。阿黛在他怀里急促的喘息。他感到手中不绝的粘稠的湿热,心里剧痛,疯狂的抽打着坐骑,恨不得马上就能赶到乌龙山。 阿黛咳了两声,虚弱得问他:“我们去哪里?” 雷远柔声道:“我们回去。” “我不回凉国,”阿黛气息有些短促:“我要和你在乌龙山,一辈子……” 雷远浑身颤抖,握住她纤细的手:“好,我们现在就回乌龙山,一辈子,都在一起。” 阿黛身子一颤,呼吸又急促起来,喘道:“你骗我。” 雷远心如刀绞,抱紧阿黛,半晌才摇摇头:“不,是我的真心话。我们回了乌龙山,治好你的伤,我们就成亲……”他声音渐渐嘶哑,埋首在她颈间,沉默不语。他感觉阿黛冰冷的手指恋恋不舍地抚着他的脸颊。她轻细的声音在他耳边道:“太阳落下了……还会再升起;今天过去了……还有明天;失去了的东西,你还能再得到;她走了,你还有……”她的气息渐渐微弱下去:“……你还有……” 雷远屏息默默等着。但她只是静静伏在他怀里,再也没有开口。 第四十三章 归去 镇北军偷袭乌龙山,几场恶战下来,双方都是伤亡惨重。凉国人趁此机会,重新大举进兵。白安因将重兵调去攻打乌龙山,各处关口力量薄弱,凉国人势如破竹,先后攻下黄、甘等六州,终于在青州和范静渊的镇北军全面遭遇。范静渊带领将士死守青州,与凉国人僵持数月。不知不觉又已入冬。 唐十六想到去年也是同样情形,入了冬,凉国人粮草交接不上,坚持不了多久,很快就会退兵。“只要熬到下雪,”他振奋手下士气:“只要下了雪,凉国人没草没粮,就要退兵了。” 没想到让凉国人退兵的并不是从天而降的大雪,而是皇上的一纸和书。皇上不顾范静渊等人的奋名阻拦,主动和凉国议和。除了送上宗室的女儿和亲不说,被凉国人占去的黄甘六州也拱手相让,甚至还将雷远的桐夸青三州也划给凉国。 “他大概认为反正这三州已不是他之所辖,给出去也没有什么关系。”唐十六气到极点,破口大骂:“昏君,昏君!”拉着范静渊痛哭道:“老侯爷用命换来的疆土,就这样,就这样,一夜之间,都是别人的了!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哪!” ——不甘心,又能如何?——范静渊连声苦笑——国无明君,总有一日会有这个结局——中原涂炭,百姓遭殃。那些已死去的父辈英灵们,在天上也不得安息。 “我们走吧。”他把舞萼拥在怀里疲倦的低叹:“这里我是一刻都不想呆了。” 范静渊第二日交出镇北军帅印,带了一家人离开西北。眼看车马就要驰出青州,他忽然道:“舞萼,走前我还想去见一个人。” 于是车马绕道去了乌龙山。才只到山脚下,就有人拦住范静渊的马车。范静渊道:“我是你们寨主的朋友,姓范,想见他一面,请你通传。” 那人便上山去报信,过了很久跑下山来,态度甚不友好:“寨主说不想见你,让你快走。” 范静渊早就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便道:“那么请你给他带几句话,就说我范某已经决定离开西北,特来辞行。我对他犯下的过错,定找机会向他赎还。请他自多保重。”说完,驱车掉头下山。 路上,舞萼和范静渊都沉默不语。良久,舞萼幽幽道:“我想在阿黛坟前上个香。”范静渊摇摇头道:“雷远现在这情形,还是别去的好。”他长叹口气:“这里面的误会,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解释清楚。” 山中寂静,只有车轮辘辘之声,在山间回响不绝。忽然一声马嘶,远远传来。范静渊心神一动,掀开车帘朝外看去,对面山峦上一人一骑孑孓立于崖边,身影影绰,看不清楚面目。他便让人停下车来,扶着舞萼跳下车去。对面那人便也下了马。三人隔着深崖遥遥对视,四周无声,只有山风飙急,呜咽不绝。不久便有山岚四起,萦绕于深涧之中,渐渐隔断视线。范静渊向着对面抱了抱拳,朗声道:“天涯海角,来日再见。”再看对面,只有乳白色的岚霭,再也看不到一个人影。而舞萼,此时已是泪流满面。 “走吧。”他把舞萼扶上马车。此时天上已开始飘起雪来。福麟坐在舞萼的怀里看着车外的漫天雪花,惊讶得瞪大圆溜溜的眼睛。 范静渊抚着福麟柔顺的发顶,微笑道:“多看看吧,去了江南,便再也见不到这样的雪了。” 马车穿过西北的大雪,向着那鸟语花香的明媚江南疾驰而去。 范静渊和舞萼在江南住下,半年后,舞萼如愿生了一个女孩,范静渊异常欣喜,取名福瑛。福瑛生得极像她母亲,同样是生了一双秀美的凤眼和一只尖巧的下颌,笑起来两颊梨涡隐现。范静渊极宠女儿,等她五岁的时候已给他惯得不像话,性子精灵古怪,成天在庄里四处闯祸。可他对儿子福麟却十分严格苛责。福麟四岁便在范静渊督促下开始习武读书,言行举止无不被指定规范。他天资聪颖,过目不忘,常被老师赞为神童。可范静渊对他仍是挑剔,很少能听到他对儿子赞许。 舞萼怕福麟心里难过,便找了个机会对他道:“爹爹这样对你有他的原因。他对你期望很高。” 福麟现在已七岁,容貌气质像极父亲。大概是因为早慧,他比同龄孩子显得老成沉稳许多,听母亲这么柔声劝慰自己,并不像其他孩子那样扑入母亲怀里诉说委屈,只是点头道:“我知道。娘从前告诉我说外公对你曾也很苛责,可是你说,他那样严加管教你,是为你好。这道理都是一样的。爹这样对我,也是为我好。” 舞萼心里万般欣慰,却又觉得莫名的担忧,晚上回到房,便对范静渊道:“福麟这孩子太懂事,才七岁的孩子,说话跟十七岁的孩子一样。”范静渊懒懒的揽住她道:“儿子懂事不好么?”舞萼道:“不知道你是怎么管教孩子的,只管一个,不管另一个。你不能那么宠福瑛,女孩子心性不能太野。”范静渊笑道:“我看她这野性子不是我宠出来的,倒是从她娘那里继过来的。”舞萼嗔道:“福麟也是我的孩子,怎么没看他这么野?我要知道生女儿会是这样,我倒宁愿都生儿子。”范静渊笑着低头咬她的耳垂:“那我们就再生一个儿子。” 他俩都以为一生就会这样了,两人在这与世无争的世外桃源携手相伴,岁月静好。可是,谁也无法预料到后来的变故。 阳春三月,经过六年蛰伏的凉国,忽然重又大举兴兵。他们一路势如破竹,长驱直下,眼看便逼到凡邹关下。凡邹关可是通往中原的门户。若是凉国人破凡邹关,便是半只脚踏进中原。这下举朝大惊,皇上又派使者去向凉国议和。凉国大王杀了使者,把首级送回京城向皇上示威,势要拿下中原。 皇上毫无退路,只好誓于凉国决一死战。一日后,皇上昭告天下征兵。三日后,一道圣旨送到江南范府的门前。皇上任命范静渊为镇北军副帅,即日赴任。 “好日子真是短暂,就这样完结了。”范静渊负手看着满庭春光苦笑。福麟站在身侧,脆生生道:“求爹爹带我一起去前线。” 范静渊问道:“你知道去前线意味着什么吗?”福麟点头:“杀敌。”范静渊看他嘴角紧抿,不由笑起来:“你不怕?” 福麟轩眉道:“有爹爹在,我就不怕。”他此时的骄傲神情,像极了自己。范静渊心里一热,伸手抚了抚他的头顶:“不愧是我的儿子。”福麟不由眉开眼笑:“那么爹同意了?”范静渊道:“当年我五岁的时候就已经跟你爷爷一起在西北巡边。你是我的儿子,当然要和我一起去。等去了西北,你有很多事要学,第一件就是骑马。”福麟更是兴奋,连连点头。 此时福瑛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出来,扑到范静渊怀里撒娇道:“爹爹,我也要去。”范静渊抱起她来,哄道:“哥哥是男孩子,所以才上前线。你是女孩子,还是留在家里陪你娘,好不好?”福瑛在他怀里扭动着,不满道:“为什么哥哥能去,我就不能去?我要去!” “是啊,为什么福麟都能去,我们不能去?”身后舞萼笑道。范静渊把福瑛放下来,握住舞萼的手柔声道:“这次有多危险你也知道。你和福瑛不能去。” 舞萼坚决道:“从前那么多坎坷磨难,我们从来就没有分开过。现在你也不能丢下我。”范静渊心潮涌动,把她拉进怀里拥紧。两人深情眷眷,福瑛却在一边等得不耐烦了,扯着范静渊的袍角道:“爹爹,那我到底能不能去呢?” 范静渊放开舞萼,对福麟笑道:“现在你除了杀敌,还有一个任务,就是要保护好娘和妹妹。你做不做得到?” 福麟顿时觉得自己俨然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傲然点头道:“爹爹放心,尽管交给我。” 第四十四章 托付 两日后,范静渊去凡邹关赴任。五月,舞萼带一对子女也来到前线与他团聚。此时凡邹关已有三次兵情告急,最近一次最是凶险,凉王亲自带领十万精兵铺天盖地压来,差点攻破凡邹关。千钧一发之时,范静渊从城墙上一跃而下纵身深入敌阵,仗手中三尺青锋,竟无一个凉人能近其身。正在凉人大骇之时,唐十六带众多兵马从关内杀出,里外合应,居然大乱凉人阵脚。混乱之中,范静渊杀到凉王坐骑前,一剑刺穿凉王左胸。赤和奋死从范静渊手下把凉王抢回,带兵急退。唐十六乘胜追击。凉人溃不成军,镇北军一路在后紧追,乘胜收回西北两州。捷报传至京里,举国欢腾,人人大喜。 舞萼抵达镇北军,正赶上军内摆庆功酒宴。唐十六已经喝得有些醺醺然了,大着舌头对福麟和福瑛讲述当日范静渊只身冲敌的勇举。一对孩子早听得如痴如醉,尤其是福瑛,唧唧咕咕的问题不断,唐十六不厌其烦,说到痛快处便也递了一个小盏给福麟:“既然这么高兴,一定要喝酒。你也喝。” 福麟接过酒杯,却不敢喝,只是看着父母。舞萼当然阻止,范静渊却一把拦住,笑道:“让他喝。”福麟便举高酒杯朗声道:“我敬爹爹一杯,”又对唐十六示意:“也敬十六爷。“唐十六道:“好,我们爷俩一起喝。我希望你长大后能和小爷一样,做个统领万军叱咤沙场的英雄。”一饮而尽。 福麟正要喝,却听父亲道:“福麟,我倒不希望你和我一样,我希望,你以后比我更强。”唐十六哈哈大笑道:“小爷这期望太高了。你现在已是一军之首,他怎么能比你更强?难道做皇帝?” 这话犹如石破天惊,震得范静渊脸上不由微微变色。唐十六这时也知道失言,吓得面如土色,忙道:“喝多了喝多了!刚才都是酒话,不当真!”范静渊这时却已镇定下来,语气平静道:“福麟,你敬十六爷的酒还没喝呢。” 福麟便学着唐十六的样子也仰头一口喝尽杯中的酒。西北的高粱酒浓辣,刺得他连咳不已。范静渊不由笑起来。唐十六也笑道::“第一次喝都是这样,等你喝多了,就习惯了。等你习惯,就喜欢了。“男人们不以为然,舞萼却很心疼,忙着给儿子布菜喝茶,便疏忽了女儿。福瑛跑到范静渊身边,爬到他膝上坐下,从桌上拿了他的酒,学着哥哥的样子端着奶声奶气道:“我也敬爹爹一杯。”说完就往嘴里倒。范静渊一把把酒杯夺下,笑道:“不是哥哥做的每件事你都能做的。你没看到他那副模样么?酒不好喝。” 福瑛自然不依不饶,搂着他的脖子撒娇。范静渊宠她极甚,便拿筷头蘸了一点酒,送到她嘴边:“罢了,也给你尝尝酒的味道吧。”福瑛伸舌头舔了一舔,抬脸笑道:“香。我还要。”舞萼忙道:“别由着她。”范静渊却笑道:“喝一点也无妨。”福瑛便拿了酒杯,抿了一口,满意的咂咂嘴,又喝了一口,又满意的咂咂嘴。范静渊看她还要再喝,连忙把酒杯夺过去,道:“不能再喝了。再喝娘就不高兴了。” 高粱酒酒力凶猛,没过一会儿,两孩子便都酒劲上头。福麟眯着眼,只知道颠来倒去地说:“我长大了,也要像爹爹一样……”福瑛红着脸靠在范静渊怀里,早就睡着了。这时酒席也差不多到了尾声。 范静渊和舞萼把孩子安顿睡下,回到自己帐里。一进帐舞萼便迫不及待责怪道:“他们还是孩子呢,你怎么能让他们喝酒?” 范静渊也有些酒意了,拥着她躺下,懒懒笑道:“我自然有分寸,喝一点也无妨。不过,我没想到福瑛竟然喜欢酒。看来,真是有什么样的娘,就有什么样的女儿。” 舞萼红着脸嗔道:“我什么时候喜欢喝酒?” 范静渊一边低头吻着她的肩颈,一边低低笑道:“不记得了?那日如果不是你喝醉了,我们怎么会有第一次?”他滚烫的唇越吻越下。舞萼思绪已经有些模糊,喘道:“什么第一次?我都忘记了。”范静渊把她压在身下,笑道:“忘了不要紧,我让你再想起来。” 两人缠绵很久,方才慢慢放开。舞萼正要睡去,忽听范静渊道:“十六叔今日说的话……”她忽然清醒过来,听他道:“……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妥。”她便一惊:“难怪你对福麟一直……”他打断她:“我什么都没想,我只是尽我所能培养他,其余的,要看他自己的造化。” 这日后范静渊便对福麟更加严格,每日把他带在身边,教他骑马,带他巡边,让他和兵士一起操练,甚至连军事会议也让他坐在一旁。福麟天资聪颖,学的极快。 不久从凉国传来消息,范静渊刺在凉王身上那一剑竟是致命之伤,凉王勉强支撑着回到王庭便一命呜呼。继承王位的是凉王的长子帕拓。帕拓性格暴虐贪婪,酷爱酒色,很多凉国贵族们对他不满。于是一夜忽发兵变,帕拓在王帐里被杀,大将军赤和被众人拥为凉王。 这个消息不仅在凉国,在边境另一边也引起巨大震动。范静渊便故意问福麟道:“若你是我,你现在该做什么?”福麟朗声道:“孩儿以为,帕拓之死是好事。凉人权力交替政局动荡,镇北军应趁这个好机会,收复失地。”众人都不迭点头称是。范静渊却不以为然道:“谁告诉你凉国内此时政局动荡?赤和觊觎王位已久,绸缪多年,又是众望所归。事实是,他现在已顺抚民心,国内局势一片平静。”他看了福麟一眼,训道:“凡事不能考虑得太绝对。局势往往会出乎意料。”福麟低头道:“爹爹说的极是。孩儿记住了,” 范静渊叹道:“而且帕拓之死并不如你所说是件好事。若他当王,也是个昏君,我们倒还有胜算。可是赤和这人……”他叹了口气:“以后的仗只怕更难打了。” 话虽这么说,仗还是要打。镇北军艰难向北方推进,到了年底,终于又收回四州,夸州青州也在其内。收回青州后,范静渊带着舞萼和孩子们进城探访旧日曾住过的房址。时隔多年,那座幽静的府院已经不复旧貌,只剩破旧的门阑,斑驳的红砖青瓦。 舞萼想起往日,心里不胜唏嘘,靠着范静渊的肩头,幽幽道:“过两日是阿黛的忌日。我想去她坟上看看。”范静渊握着她的手,点头道:“我们一起去。” 雷远把阿黛葬在乌龙山上他们一起看过日落的山坡上。上山祭坟那日天色格外昏暗,衬着枯树、孤坟,更显得凄凉。福瑛心里害怕,很不情愿多呆,被逼着在坟前磕了头后就一直吵着要下山去。范静渊便对福麟道:“你带她去附近转转。我和你娘还想在这里多坐一会儿。” 福麟便牵着福瑛走开了。福瑛不解得问福麟:“娘为什么会对着那堆土哭?”福麟道:“那不是一堆土。那里面有个人,死了很久了。”福瑛便问:“死是什么?”饶是福麟聪颖,也答不上这个问题,便道:“死了就是……就是再也不动,也不说话。”福瑛又问:“那和睡觉有什么区别?我睡着的时候,也不动,也不说话。” 福麟解释了半天也说不清楚,福瑛心不在焉听了一半,忽然看到草丛里闪出一只毛茸茸的灰兔,喜的叫起来:“哈,兔子!”催着福麟去给她抓来。福麟无可奈何,令道:“我去给你抓。你站在这里别动,等我回来。” 福麟的身影几个起伏,很快消失在一人高的长草里。福瑛百无聊赖在旷野里等了一会儿,见哥哥还没有回来,便循着他方才消失的方向找了过去。长草繁密,哪里都没有福麟的身影。福瑛闷头找了一会儿,一抬头,忽然发现自己已经被长草包围,不管朝哪个方向走下去,都是无尽的草丛。四处一片安静,只有远近起伏不断的虫鸣。草丛深处不时传来神秘的轻响,好像随时有野兽要扑出来。福瑛这才觉得害怕,哇哇放声哭了起来。正哭得伤心,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她心里大喜,不顾一切朝着马蹄声的方向奔了过去,嘴里大叫:“爹爹,爹爹!” 拨开一丛密草,福瑛眼前忽然一亮,出现了一条山路。几骑正风驰电掣般在山路上疾驰,看到一个小女孩忽然钻了出来站在路中,猝不及防之间,根本来不及停下。福瑛此时也吓傻了,眼看正朝自己冲过来的马匹就要把自己踩倒在地,一匹黑马忽从后面冲上来冲到她身边。骑手从马上弯腰探身下来。福瑛只觉身子一轻,便已被那人捞在手里抱了起来。她仿佛腾云驾雾般,顿时吓得不敢睁眼,等到感觉什么都静止下来了,这才偷偷睁开一只眼小心张望。 救她的那人长了一脸浓密胡须,一双眸子炯炯有神。他看福瑛仍一脸惊恐,便拍着她的后背笑道:“好了,没事了。”她这才放心的睁开双眼。那人看她长的粉雕玉琢,煞是眼生,奇道:“你不是本地人。你父母呢?怎么能让你一人在这荒山上跑来跑去?” 福瑛野惯了,从不知道提防陌生人,便老老实实道:“我爹我娘在山上对着一堆土哭。” “山上?”那人一怔,脸色忽然大变,把她举到面前仔仔细细打量——这小女孩,秀美的凤眼,尖巧的下颌,和她长的一模一样!——他顿时觉得胸口就像被一把大锤击中,差点不能呼吸。 福瑛察觉到他神情异样,目光骇人,像要把她吞下去似的。她就有些害怕,扭道:“放开我。”他却牢牢抓住她,脸上表情变幻莫测。 ——那,到底是见,还是不见? 他正犹豫,一人忽从草丛里跳出,沉声道:“放了我妹妹!”他循声看去,是一个七八岁的男孩,面貌俊秀无比,容颜气质分明是那人的翻版,尤其是眼神带怒的时候,活脱脱就是当年那人的模样。他不由笑起来:“我就是不放你妹妹,你又能如何。” 福麟不答,慢慢走到马前,身形忽然一动,竟然无比迅即翻上马来。骑手还未来得及叫声好,眼前骤然寒光一闪,却是福麟翻腕抖出手中匕首,二话不说朝他胸前刺去。他一把捏住福麟手腕,那把匕首就停在眼前。只见刃锋青寒,带有小小锯齿,正是当年阿黛给福麟的周岁礼物。 ——旧物仍在,可是伊人却早不在人世——他心里剧痛,手掌忽然用力。福麟只觉手腕刺痛,不由低哼一声,放开匕首。骑手迅即把匕首抄入手中放进怀里,把福麟福瑛双双环在胸前,策马朝山上奔去。其余几骑连忙跟上。 “你要干什么?”福麟在这人的铁臂间动弹不得,不由大怒:“你最好赶快放了我们。我爹武功盖世,你要敢动我和妹妹,他不会放过你。” 骑手哼笑道:“范静渊这辈子都没有放过我,我还怕他什么?”福麟听他叫父亲的名字,大是震惊,还未来得及说话,骑手已经冲到山顶,远远便看到一座孤坟,和坟前拥立的两人。他身子一震,不由慢下马来。 福瑛早就忍不住大叫:“爹,爹,快来救我们。”范静渊舞萼闻声惊抬起头来,这才看到慢慢走近的骑手,脸色不由大变:“雷远!” 雷远策马走到两人面前,抱着两个孩子跳下马来。福麟福瑛竞相奔向父母,躲在范静渊身后。三个大人面面相觑,心情都是极其复杂。沉默良久,范静渊开口道:“又见面了。” 雷远朝他点头示意,又看向舞萼——岁月在她脸上似乎并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反而让她更加娇艳动人——他和她百感交集的眼神对视,心里忽然一阵刺痛——原来这些年来他从来没有把她忘记——他下意识把视线移开,道:“你们回西北来干什么?难道江南的日子不好过?” 范静渊不由苦笑:“你这不是明知故问?”雷远哼道:“又是保卫西北那些屁话!”范静渊便不好再说下去,只道:“你这些年过得如何?” 雷远把视线移到阿黛的坟上,表情淡然道:“不好不坏。”范静渊忙歉然道:“当年阿黛……”雷远忽然厉声打断他:“过去的事情你最好不要再提!” 范静渊无言以对,便将孩子们叫上前来,道:“这是你雷叔叔。”又对雷远道:“这就是我的两个孩子,福麟,福瑛。”舞萼在一边道:“快给雷叔叔行礼。” 一向大方的福瑛忽然局促起来,扭扭捏捏叫了一声雷叔叔,便羞笑着躲回舞萼身后,只探出半个脑袋来,眼珠滴溜溜的看着雷远。福麟却不行礼,梗着脖子一个劲嚷着:“把匕首还给我。”舞萼斥道:“没礼貌!你父亲从前是白教你的么?” 雷远却不计较,只是一笑,从怀里掏出匕首来丢给福麟。福麟恨恨看了他一眼,把匕首小心收好,不管舞萼如何催促,只是站着一动不动,低头不语,气氛顿时有些僵持。舞萼低声道:“福麟,雷叔叔是我和你父亲多年的朋友。这把匕首当年可是他亲手送给你的。你周岁的时候他还抱过你。你听话,去给他行个礼。” 福麟不知道眼前这人居然和自己有这么多渊源,更是震惊,这才收敛起脾气来,上前规规矩矩行了一个礼。雷远态度也有些和缓,忍不住伸手在他头上抚了一抚,叹道:“时间过得真快,好像我昨天还把他抱在手里。”@提到当年自然又会想到阿黛。舞萼不胜唏嘘,忍不住哭起来:“假如她还在……”雷远神情黯然,沉默半晌,道:“过去的事情何必再提。你来看她,她会很高兴。” 三人便在阿黛坟前重又烧纸洒酒。一切完毕,福瑛又嚷着要去别处。范静渊便对舞萼道:“你带她去旁边走走。我和雷远有些话聊。”看福麟也跟着要走开,阻道:“福麟,你留下。” 等舞萼走远了,范静渊道:“我知道你这些年韬光养晦,手上有支精兵。我想……” “我就知道你打的这个主意!”雷远冷冷道:“不可能!下葬阿黛那日我曾发誓,我雷远有生之年,和朝廷和官府有不可戴天之仇,绝不再和官府和朝廷合作!” 范静渊并不惊讶:“我明白你的心情。可是你有曾为百姓们想过?我们早日联手,便能早日将凉国人赶出中原。百姓们也便能早日不再受战火之苦。”雷远冷笑道:“当年你也是这么说的,可是结果又是如何?”他指着不远处青草萋萋的坟头愤愤道:“你若能让她活过来,我便和你联手!” 范静渊长叹口气:“国难当头,何必让个人恩怨……”雷远打断他:“你别再说了!我现在只是个隐居深山的土匪,没有你情操高尚!” 范静渊沉默片刻,对福麟道:“你在一边听了这么久,现在应该都明白了。说说,若是换了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福麟早已习惯父亲这样的角色训练的问题。他看看雷远,小声道:“孩儿怕雷叔叔生气,不敢说。” “讲!”范静渊令道。福麟便道:“要让雷叔叔出兵,其实不难。只要派人装作凉国人袭击他的山寨,做的万无一失,我们再在一边煽风点火,他就一定会找凉国出兵复仇!” 雷远倒吸一口凉气:“这孩子……”范静渊笑着接口道:“比我心狠,所以,将来也一定强过我!”口气甚是得意。 雷远这才明白:“难怪你回西北,难怪你时刻把他带在身边,难怪他小小年纪武功就如此了得!乱世出英雄。你原来是这么个意图!” 范静渊抚着福麟的肩头只笑不语。 雷远叹道:“可是你真的不该回来。你知道当年把舞萼来西北的消息告诉凉国人的内线是谁?是白安。他现在是镇北军的主帅。你还得听他号令。他要是再想害你或者舞萼,真是易如反掌。我劝你,小心提防这人。最好把舞萼和孩子放到安全的地方去。” “偌大个西北,哪里是安全之地?”范静渊见雷远欲言又止,便打趣道:“莫非你又要建议你的地盘?” 雷远不由有些微微红脸:“为何不可?”范静渊审视着他,忽然道:“福麟你先走开。”等福麟走开了,范静渊才对雷远道:“我以为当年我们遥遥一别,从此会再无相见之日。没想到却又能在这里遇到。我有时想,也许是天意,我们三人注定会纠缠一生。” 雷远不解:“你什么意思?” 范静渊淡淡道:“本来我们是你死我活势不两立的敌人,可是因为舞萼,我们却成了朋友。你知道我和你的关联在哪里么?我们俩对舞萼的心都是一样的。你爱护她,担心她安危。这份心情,我并不比你少半点!” 雷远不由冷笑:“你心里的确有她,可还有更多别的东西。我若是你,我不会带她回来。我真不明白为什么西北就这么重要。我问你,你有没有考虑过,万一某日你出了事,舞萼怎么办?孩子怎么办?” 范静渊面容耸动,沉默半晌,道:“我知道你这么些年都没有娶亲。从刚才你看舞萼的眼神,我也知道,你心里还有她。说实话,我不生气,相反,我有些高兴。我知道这世上,至少还有一个人能用和我一样的心情来关护她,来照顾她。所以不管将来发生什么,我都很放心。” 范静渊淡淡笑起来:“也许注定纠缠一生的,不是我们三个,而是她和你!”他虽在笑,眼神却极是悲哀。雷远心里震动不已,跳起来嚷道:“你……你……”却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范静渊语气极其平静道:“若是真有那么一日,我把舞萼和两个孩子托付给你。”雷远喝道:“我不听你的胡言乱语!” 范静渊低道:“我想说的都说了。不管你答不答应,你已经知道我的想法。”对远远站在一边的福麟道:“你去把娘找回来,我们要回去了。”福麟便跑开了。范静渊负手看着他轻健的背影,对雷远道:“我对福麟期望很高。假如将来他跟着你,你好好栽培他,别糟蹋了他的才能。” 雷远怒道:“你又说这些!”范静渊看到舞萼牵着福麟福瑛盈盈走了过来,便对雷远低低道:“我跟你说这些,是因为我相信你不会让我失望!”不等雷远说话,笑吟吟朝着舞萼迎了过去。 范家一家人辞别雷远下了山。晚上歇息的时候,范静渊格外热切,和舞萼亲热了几次都还是意犹未尽。最后终于精疲力尽了,他才放开舞萼。舞萼蜷在他怀里睡意朦胧的问:“你今日是怎么了?”他道:“没什么。忽然感觉我像回到了刚开始似的,每次都像第一次。” 舞萼困意难挡,正要睡去,忽然听他道:“若是第一次并没有发生,或者以后的事情也都没有发生,你会不会仍然选我?” 舞萼噗哧笑了一下,用手指点着他的胸口道:“你和我孩子都这么大了,何必还问这样的问题?”范静渊一把握住她的手指,翻身压住她,肃然道:“回答我。” 舞萼看他绷紧了脸,便道:“我也不知道。也许……也许会不同。但无论如何,我们现在在一起,有了一双儿女,还提过去做什么?”范静渊怔怔看了她良久,忽然俯下身去吻她的唇。舞萼和他多年夫妻,察觉到他情绪的异样,便道:“跟我说,你现在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范静渊停下来,幽幽道:“今日我站在阿黛坟前,忽然心想,假如……假如我忽然出了什么事,留你一人无依无靠,还要照顾两个孩子……这样的结局,还不如让你当时跟了雷远。”说到这里,他似乎下定决心,飞快道:“假如真有那么一日,你去找雷远吧。他这些年都还是单身一人。你去找他,他一定会照顾你。有他照顾,我也放心。” 舞萼瞪大眼睛看着他,表情极是震动。她一字一句道:“你要是怕我孤苦伶仃一人无人照顾,你就别出事!你要是出了事,我就跟你去!”范静渊身子一震:“胡说!孩子怎么办?”舞萼满脸倔强道:“我早想过了。我要么把他们托付给十六叔,要么我先把他们抚养成人。福麟这孩子以后会有出息,不需要我操心。我只担心福瑛。等福瑛长大嫁了人,我就跟着你去。你……你……”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已经有些颤抖:“你答应我,要在奈何桥上等我。”说完便抚在他怀里呜咽不已。 她的泪水滚烫灼热,炙的范静渊心头都暗暗生疼。他在她耳边柔声劝慰:“别哭了,是我不好,说错话了。”舞萼抬着泪眼道:“那你答应我,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不能丢下我,以后也不能说把我托付给别人这种话。” 范静渊拭着她的泪水,沉吟不语。她就有些急了:“你说话。“范静渊这才点点头,随即笑道:“别再哭了。再哭,明早一起来,肿着两个眼睛,就见不了人了。”舞萼恨道:“还不都是因为你,大半夜的说这些话让我伤心。”范静渊便覆了上来,咬着她的耳垂笑道:“是我不对,我补偿你。” 两人抱在一起,情欲重又高涨,渐渐激烈。终于到了最兴奋忘我的时候,舞萼咬住他的肩头呻吟道:“别丢下我。”他紧紧抱着她,喘道:“我不会。”她流着眼泪:“生死都在一起。”他低头狠狠吻着她,喃喃道:“生死都在一起!” 第四十五章 生离 夸州青州既已收复,接下来自然而然便是比邻桐州。白安指着沙盘对范静渊笑道:“此仗好打。只要我们把凉人逼进摄魂道(见39章),两边出路封死,他们便只有死路一条。”这计谋范静渊也觉得好。于是两人仔仔细细谋划,决定由白安带兵在摄魂道两端封堵。等到范静渊带兵诱凉人进摄魂道后,白安放范静渊出道,把凉人堵在其中。他们对这计划斟酌数日,一切都觉得万无一失,便准备出发。 因为这次胜算很大,范静渊便想带福麟一起去见识一下真正的战场。舞萼却道:“福麟虽然有些武功,毕竟还小。战场上刀剑无情,你也不能时时刻刻守在他身边。咱们已经没有了一个孩子了,我不想……”她忽然垂下眼帘,不再说下去。范静渊知道她的心思,抚着她肩头笑道:“听你的,那就下次吧。” 舞萼十分欢喜,福麟却不乐意。他对亲上战场这日企盼良久,没想到还是不能如愿。他便对范静渊道:“爹常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还常说纸上谈兵都是无用。可为什么到现在有了上沙场实践的大好机会,却不让我跟你去了呢?难道是孩儿学艺不精,功力未达,爹对孩儿仍不放心?” 范静渊劝道:“我不带你去,是因为要留你照顾娘和妹妹。若是我们都走了,家里没有男人,出了事,谁来保护她们?”这么一说,福麟才有些释然。范静渊又吩咐道:“万一有什么事需要帮助,你就去找雷叔叔。他的山寨在西南方向,以你的马程,小半日功夫就能到。”福麟一一记下,道:“爹放心。我一定照顾好娘和妹妹。” 范静渊走后,舞萼的日子过得波澜不惊。福麟俨然是一家之主的样子,每日除了完成自己的功课,便在庄内庄外四处走动巡查,到了晚上,四处落锁后,他非要自己亲身察看一番后才会放心。舞萼不由道:“你不过就是个八九岁的孩子呢。” 福麟一本正经道:“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马上就十岁了。”舞萼抚着他的头道:“不管你多大,在娘眼里你永远都是孩子呢。再说你以为十岁有多大?”福麟仍是一脸凝重:“我是大人了,我要保护娘。”舞萼不由失笑:“都怪你爹,好好的一个孩子,教得这么老气横秋。” 和沉稳早熟的福麟相比,只小他两岁的福瑛简直就是个刚开慧的婴孩。她每日只知道上树爬墙,抓鸡追狗,书画女红却是样样不行。这日福麟练完武回到家,她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拉着他问道:“哥哥,什么叫请君入瓮?”福麟见她满脸都是黑灰,一边拿袖子擦着她的脸一边笑道:“怎么问起这个?你从哪里听来的?” 福瑛答道:“我在厨房里和小四躲猫猫,听到两个厨子说,白将军这次是请君入瓮。他们还说了几句关于爹爹的什么,可是我都听不懂。” 福麟只觉脊背上冷汗一乍:“他们说爹爹什么?”福瑛从未见他如此声色俱厉,怯怯道:“他们说什么凶多吉少,有去无回什么的。那是什么意思?” 福麟只觉胸口一紧,额上顿时冷汗涔涔——现在该找谁?娘是妇道人家,告诉她她一定慌了手脚,反而坏事。不如先找十六爷——他二话不说拖着福瑛去了唐十六的房。 唐十六听福麟把一切说完,吓得脸色发白,慌不迭声道:“糟了糟了!得赶快通知小爷!”福麟却比他冷静,道:“这事非同小可!若是假的,便耽误了军情。无论如何,我们要先问个清楚!” 于是唐十六便和福麟偷偷潜到其中一个厨子房里躲着,趁他一人进房时,扑出来把他按倒在地。这厨子心知不妙,哇哇叫道:“小公子饶命!这都是白将军的安排。小人只是听从号令。” 福麟掏出匕首抵住他的喉头,厉声道:“说,白将军是什么安排?” 厨子战战兢兢道:“具体是什么安排小人也不知道,我只知道范将军进摄魂道后白将军便把两个出口封死,其它一概不知。“福麟的匕首微微前进半寸:“那你的任务又是什么?“那人喉间剧痛,不由惨叫:“白将军早就看上了夫人。小人是奉白将军之命,看好夫人和小公子,一个都不能走脱!” 唐十六听到这里,已经怒不可抑,扳住那人的头喝道:“我先让你走不脱!”重重一拧,那人颈骨尽断,顿时断气。福麟拉着唐十六急道:“只怕这庄子里除了我们几个,其它都是白安安插的内线。我们得赶紧走!” 他们俩把厨子的尸体藏好,便去找到舞萼,三言两语把事情讲清楚。福麟本以为舞萼会慌乱无措,没想到她却十分镇定,道:“我们先逃出去,再找救兵。” “爹临走时吩咐过我,若是遇险,便去找雷叔叔。”福麟道:“他正好手上有兵马,可以去救爹。可是现在的问题是,我们怎么逃出去?” 舞萼已经站了起来,一边朝外走去一边道:“当然是骑马。” 舞萼抱着福瑛去了马厩,福麟唐十六紧跟其后。看马人看她们一行人来,十分诧异:“夫人这是要干什么?” 舞萼笑道:“福瑛吵着要学骑马。我带她来看看。”令道:“牵两匹马出来!” 看马人心生怀疑,脸上却堆笑:“牵一匹马出来给小姐玩玩就好了,夫人要两匹马干什么?” “我也正好想学。”舞萼笑道:“两匹马,一匹让十六叔教福瑛,一匹让福麟教我。” 看马人看舞萼纤弱的身子,心想,就是他们想逃走,四人中有两人不会骑马,公子也是初学,骑术平平,谅他们也逃不到哪里去,便欣欣然进去牵了两匹马出来。 唐十六翻身上马,舞萼把福瑛放在他身前坐好。福麟心切,正要跃上另一匹马,忽又想到娘不会骑马,便伸出手去,道:“我扶娘上马。”舞萼却不理他,自顾自翻上马去,身形十分轻盈。她扶着马鞍坐定,见他还在马下发怔,低声斥道:“还等什么?快上来!”抖起缰绳来轻喝一声驱动马匹,动作甚是娴熟。他这才猛然醒悟——原来娘是会骑马的——他立时大喜,飞身窜上马去。 舞萼带着福麟纵马就要驰出厩去。看马人这才知道不好,跳到马前伸开双手,企图拦下她来。舞萼毫不迟疑,高举马鞭对着他的面门就是一鞭。那人被抽得皮开肉绽,捂着脸倒在地上哭嚎不已。舞萼和唐十六的两匹马便从他身上飞跃过去,冲出庄门,朝着西南方向疾驰。 长风脉脉,在耳边呼啸不已。福麟偎在舞萼的怀里,心里又是疑惑又是喜悦,不由问道:“娘怎么会骑马?是爹教的么?”舞萼答:“不是他。”福麟又问:“那是谁教你的呢?”舞萼迟疑片刻,道:“是你雷叔叔。”福麟更是惊诧:“什么时候?”舞萼淡淡笑了一笑:“很久以前了。那个时候,我还不认识你爹呢。” 福麟总觉得这三个大人之间有说不清的缠绕纠葛,但现在并不是探究真相的时候。他回头看去,只见远处烟尘渐起,应该是白安的追兵。他急道:“娘,他们追来了。再快点!”舞萼和唐十六便在各自坐骑上又狠抽几鞭。 两骑向着西南方向急驰飞奔。暮霭微沉,天色昏暗下来。山林间除了归巢的倦鸟的鸣叫,便只有马蹄声不绝。起初只是两匹马孤独的蹄声,渐渐的,众多纷乱的马蹄声在身后逼近,大地仿佛也开始颤抖。追兵已经越来越近,他们的呼喝声都听得一清二楚。天地间的万物仿佛都感觉到浓重的杀气,就连风声也格外凛冽起来。 唐十六急道:“如此下去,我们很快就会被追上了。”福瑛把脸藏在唐十六的怀里,哭道:“我怕。”福麟道:“你别怕,有我在,我保护你。”又对舞萼道:“娘,你放我下去。我挡住他们,你们快去找雷叔叔。” 舞萼紧咬着嘴唇,沉默片刻,忽对福麟道:“你向我发誓,不见到你父亲,不能对任何人说我骑马出来的事。”福麟满心诧异:“娘怎么忽然说起这个?”舞萼厉声道:“不说别的,你发誓!”又对唐十六和福瑛道:“你们也是一样,对我发誓,若是违背誓言,让我死无葬身之地!” 三人都吓了一跳,连忙发誓。舞萼这才笑了笑,抚着福麟的头道:“无论如何,你总是个孩子。哪有孩子保护娘的呢?应该是娘保护孩子才对啊。”福麟顿时觉得不妙:“娘,你要干什么?” 舞萼不答,只是纵马奔到唐十六身边,急声道:“十六叔,接住福麟!”就把福麟朝马下推去。唐十六伸手过来,把福麟捞到自己马上,放在身前。舞萼对唐十六笑道:“十六叔,这两个孩子都托付给你了。”忽然策转马头,朝着追兵的方向迎去。 福麟心痛如绞,喊道:“娘!娘!”挣扎道:“十六爷,你放我下去!”唐十六已经满眼热泪,一只大手却紧抓住他不放。 福麟福瑛从唐十六怀里探出头去,对着舞萼的背影哭个不停。舞萼不时回过头来,眼里满是留恋不舍。婆娑泪眼里,福麟看着她纤细的身影慢慢隐没于树丛中去。而那如泼雷袭来的马蹄声,也跟着她的背影,渐渐消逝在夜色里。 第四十六章 释怨 雷远自从乌龙山祭坟回来后,总是一幅心事重重的样子,常常无名的发火,手下们知趣,个个躲得远远的,就连翠儿也不敢扰他。今日却不同寻常,翠儿不顾他在房里置若罔闻,把房门擂得山响,喊道:“雷大哥,有人找你,十万火急!” 雷远没想到来人竟然会是唐十六和舞萼的两个孩子。三人一看到他便跪倒在地,唐十六三言两语把范静渊被白安暗算一事和盘托出,哽咽道:“求雷寨主救我们家小爷!” 雷远心里一沉,脱口问道:“你们来找我,那舞萼呢?” 福瑛瘪着嘴哭道:“娘她……”想到在舞萼面前发的重誓,“娘在路上被劫了去”这几个字却怎么都不敢说出来。雷远看这情形,心里更急,怒道:“快说,到底如何?” 唐十六心里一横,正要说出真相,福麟却抢先道:“娘怕和我们一起来雷叔叔这里,人去家孔,白安会起疑心,所以她留在家里。”雷远将信将疑:“她一个人留下来,安全么?”福麟紧咬着嘴唇,艰难道:“娘……她没事。还请雷叔叔火速出兵救我爹!” 雷远没想到这小孩子会骗他,再没有更多怀疑,却对出兵一事仍踌躇不已。福麟急道:“雷叔叔还在考虑什么?我知道您和我家从前有些恩怨,但我爹我娘一直说他们当你最好的朋友,我爹走前还把我们都托付给雷叔叔你,可见他是多么信任你。你难道就不能看在多年朋友情义上抛开那些从前的恩怨?即使你因为个人恩怨不愿出兵,也请为西北百姓考虑。我爹若是出事,西北必会落入凉人手里。你身为汉人,难道愿意眼睁睁看着汉人的疆土受凉人蹂躏?我爹一直赞你是个英雄,可是像你现在这样躲在深山里过自己的太平日子,置别人的性命安危不顾的人,根本不配这英雄二字! ” 雷远面无表情看着福麟,道:“你这是在教训我?”唐十六忙道:“小孩子不懂事,乱讲话,雷寨主请别……”话未说完,却被雷远打断:“教训的在理。”他忽然笑起来:“看不出你小小年纪,口才这么好,至少比你爹强。”他偏头问站在一边的翠儿道:“人都到了么?”翠儿领会他的意思,道:“十路先锋都已集合,只等寨主的决令。各分寨的兄弟还在路上。” 雷远看福麟满脸迷惑,解释道:“我不是不愿意出兵,只是因为事出突然,寨里人马不齐,要是等到所有兄弟赶到,还得个三两天功夫。”他问福麟:“你觉得我们该不该等?” 福麟忙道:“出兵不胜在多,而在奇。雷叔叔只要出兵,不管多少,都能打白安一个措手不及,定能扭转战局。”这话和雷远的想法不谋而合。雷远朗声道:“就这么决定了,我们即刻动身,刻不容缓!” 雷远带上寨里所有一万人马,向桐州急行军赶去。福麟骑术不精,便和雷远共乘一骑。他听着耳边不绝得得蹄声,想想身困凶境的爹,再想想生死未卜的娘,心中无比急迫,恨不得立时插翅飞去摄魂道。雷远坐在他身后,仿佛知道他的心思,按住他滚烫的后背,劝道:“你不用着急,你爹武功盖世,没有人能奈何得了他。” 福麟脱口道:“可是我娘……”雷远心里一紧,厉声逼问道:“你娘怎么了?” ——现在救爹要紧,娘的事情千万不能说。爹若平安无事,白安便不敢对娘有任何轻举妄动。等和爹会合后我再说出真相,他和雷叔叔一起杀回去,一定能救出娘来! 福麟使劲咬着下唇,差点把嘴唇都咬出血来,终于忍下满腹倾吐真相的澎湃冲动,淡淡道:“没什么,我娘说她骑马的本事是雷叔叔您教的,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当年种种甜蜜情景忽然一一历现眼前。雷远叹着气抚着福麟的头道:“说起来连我自己都不信,我和你娘,竟然认识已有十二年了。” 福麟看他表情惆怅,正要追问,远处忽然传来几声惊天动地的轰然巨响。滚雷般的声浪连绵不绝传来,摇撼着大地,仿佛天地万物都在震动不已。马匹纷纷受惊,咴咴乱叫,四处奔窜。众人手忙脚乱勒住自己的马匹,面色张皇朝着巨声传来的方向眺目张望。只见西北方向慢慢升起几团黑云,带着死亡的气息,在半空中徘徊不散。 福麟见雷远骤然变了脸色,急问道:“雷叔叔什么事?”雷远却不答,只沉声道:“坐好了!”一手揽住福麟,另一手对着坐骑猛抽几鞭,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疾驰过去。福麟心头一个念头忽得一闪,指着巨声传来的方向惊叫起来:“那里可是摄魂道?是我爹出事了么?”雷远仍是不答,过了很久才低声道:“我们得快点去。” 一万骑兵快马加鞭朝着摄魂道方向奔去,越到近前,越被那铺天盖地的黑云和空气中浓烈的火药气息弄得心神不安,却没有一人敢慢下马来。疾驰了两三个个时辰,马匹都跑得脱力了,终于到了摄魂道附近。雷远眺望摄魂道两边的山崖,不由倒吸一口凉气:两边山崖好像被天神的巨斧劈过似的,凭空消失了半边,就像两只残缺的手,绝望的朝着天穹伸去。他看着不远处被黑烟笼罩着的摄魂道的入口,心里忐忑不安,不知那里面等待着他的,会是怎样的情形。他不禁按住福麟:“你……还是留在这里比较好。” 福麟却挺直脊背:“我要和你一起进去。”雷远不由有些着急:“万一你爹……你还是不要去。”福麟紧抿着嘴,语气无比坚毅:“我爹他不会有事!” 雷远知道劝服不了他,拍了拍他的背,策马走到摄魂道口。这时已近黄昏,本应正是倦鸟归巢的热闹时候,整条山谷里却是鸦雀无声,只有山风呜咽不绝。雷远停下马来,问福麟:“你准备好了?”福麟点点头。雷远便拍马走进山谷。 果不出他所料,峡谷里四处都是炸下的山石,原本一条山谷竟然被填了一半。不时有镇北军残破的旗帜靠在路边,沾满了血迹和尘土。两旁山壁都是土黄的颜色,地上却到处可见暗暗的红色。他策马小心走在谷里,马蹄不时踩到露在外面的手臂,每一条俱是五指箕张,凝固着血迹。整个山谷里没有半点活人的迹象。福麟再也忍不住了,对着山谷大哭道:“爹,爹,你在哪里?”没有人回答,只有那凄厉不绝的回音。 雷远紧绷着下颌,道:“你爹打仗一向冲在最前,他一定在山谷另一边。”朝着山谷另一端纵马奔去。一路上只见残缺不全的肢体,半掩在乱石中。浓烈的血腥气,夹杂着火药味道,弥漫在山谷里,压在人的心头,让人透不过气。黑云仍然低低压在半空。好不容易透射过来的夕阳惨淡无比,照着这惨绝人寰的人间地狱。不少人忍不住蹲在路边干呕起来。 面对此情此景,雷远只能拼命对自己道,他武功那么好,一定能躲过去——可是,不论是谁,面对以万钧之势塌下来的整个峰顶,即使再好的武功,只怕也躲不过去——他不敢多想,又加一鞭,急驰向谷口。福麟这时却安静下来了,坐在他身前一言不发。他不由握住福麟细小的肩头,低声道:“你爹一定没事。” 两人很快到了谷口,不由都倒吸一口凉气。这里的尸体比别的地方多出许多,密密迭迭堆在山口,竟然成了一个小小的山包——当时的情形大概是这样,范静渊把重兵压在谷口,想冲破围堵逃出摄魂道,没想到此时山被炸塌,没有一人能逃过这灭顶之灾——雷远跳下马,奔到尸堆前,一边疯了一般大叫着范静渊的名字,一边手忙脚乱推开压在尸首们身上的巨石,挪开一具具尸体。手下们这时也都到了,围上去跟他帮忙。福麟也跟着挤了进来。雷远把他推开,喝道:“你帮不了什么忙,一边去!”福麟不听,仍低着头去拖一具尸首的脚。雷远怒火中烧,一把把他拎出人群,训道:“你难道真得想亲眼看见你爹的尸首?站在这里别动!”福麟眼里泪光闪闪,跳起来嚷道:“可是你刚说的,我爹不会有事!” 雷远心里一软,叹了口气,抚着他的头正想抚慰几句,手下们忽然大叫道:“寨主,找到了!”他还没回过神来,福麟已经噔噔跑了过去,扑在一个满是血迹的人形上大哭起来。雷远过去拉开他,看着地上躺着一动不动的那个人——果然是范静渊,虽然满脸满身都是尘土鲜血,口鼻处到处血迹斑斑,却还是看得出原来的面容轮廓——他俯身下去探范静渊的鼻息,已是一片冰凉。他心里狠狠一沉,不由蹲坐在地上,慢慢抱住自己的头。 ——还是来晚了! 福麟看他如此反应,知道结果不妙,扑在范静渊身上放声大哭。雷远恍若未闻,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他竟然死了!十二年的敌人,就这样,死了! ——就是他夺走了舞萼;就是他射死了阿黛;就是他毁掉了我一生的幸福。我应该是一直恨着他的。可为什么,竟然如此心痛难挡?好像失去的,是一个多年的挚友? 男人的泪水,终于滚落下来。 天色渐暗,山谷里寒气骤生。一群群乌鸦不知从哪里飞来,落在数不清的尸首堆里呀呀乱叫。手下们有些害怕,低声对雷远道:“寨主,不早了,该回去了。” 雷远红着双眼抬起头来,哑声道:“福麟,好孩子,别哭了。你爹已经……”福麟呜咽着打断他道:“他没死……”雷远心里无比酸痛,叹道:“我也希望如此。可是事实……”福麟却不听,只是执拗道:“我爹他没死!” 这样下去总不是个办法。雷远示意手下抱开福麟,和其他人一起准备把范静渊的尸首抬出来。他握住范静渊冰凉的手腕,对抬其他部位的手下吩咐道:“手脚轻点。”话音刚落,指尖忽然传来一阵极轻的震动。若是换了常人,可能感觉不出,可他是习武之人,触感比常人敏觉得多。他心里一喜,慌不迭对手下道:“放下,快把他放下!”忙握住范静渊的手腕,传了一点内力过去,然后俯身在他胸口探听,果然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心跳。他欣喜若狂,伸手按住范静渊的后心,传给他更多的内力。 绵绵不绝的内力传到范静渊体内。约摸过了小半个时辰,他的脉搏好不容易强壮了一些,却仍是十分微弱。可是这时雷远却已用尽内力,精疲力竭倒在一边。福麟忙凑上来问他:“我爹好了么?” ——我怎么能告诉这孩子他爹此刻仍是在生死的边缘徘徊挣扎的真相?我竭尽全力,却只是把他从地狱拖离了几步而已。他能不能复活,现在只能靠他自己的生念和斗志。 雷远示意福麟过去靠在范静渊身边唤他,又对范静渊道:“你千万要坚持住,舞萼、福麟和福瑛都等着你回家呢。”他握住范静渊的手腕,感觉他的脉搏正渐渐微弱下去,不由急道:“你不能走。你一走,他们怎么办?” 没有效果。范静渊仍是一动不动,脸上最后一点生命的气息也在慢慢退下。雷远明白他为什么走得如此决绝——他那日把母子三人托付给了自己,就已为今日今时做好准备——他忽然觉得无比愤恨,凑在范静渊耳边咬牙切齿道:“你真自私!十年前你不由分说从我手里把她夺走,十年后又不由分说把她塞回给我!你怎么总这么自以为是,能随意摆布安排别人的命运?你怎么就知道我愿意照顾她,照顾你的两个孩子?他们和我,没有半点关系!” 范静渊还是一动不动,但雷远感到他的脉搏跳了一跳。他便冷笑道:“既然你愿意这样成全我和舞萼,我也再不勉强。你安心得走吧!你走后,我一定会和舞萼生一堆孩子,个个都强过你的福麟福瑛。我会好好对舞萼,让她慢慢忘了你!等到最后,我和她牵着手上奈何桥,你别做和她黄泉下相见的指望!即使转世,也还是我和她做夫妻!你还是输了,到最后,她终究还是我的!” 福麟在一边听着大怒,站起来对着雷远的脸就是一拳。雷远没料到他会来这么一下,再加上费尽内力,全身虚弱不堪,躲闪不及,正中面门。手下们见雷远被打得鼻子流血,连忙围上来按住福麟,怒道:“小杂种干什么?”福麟涨红着脸对雷远啐道:“我娘怎么会瞧得上你?即使我爹不在了,有我在,你也别想靠近我娘半步!”雷远怒极反笑,对躺在地上的范静渊喝道:“看到了么?你儿子不喜欢我这未来继父,我干脆送他和你一起去,一了白了,免得今后起冲突!反正今后我和舞萼还是会有儿子的,我要你的儿子干什么?” 福麟大怒,又要扑上来厮打,却被手下们死死掐住。雷远不理会他,拿起范静渊的脉搏探了一探,虽然仍是虚弱,却比刚才强健了一些。他便又恶声骂道:“你真是个窝囊废,口口声声说要建设镇北军,保护西北,竟然这么容易就死了。你死得轻松,可是那些冤死的几万将士的仇由谁去报?你又有何颜面去九泉之下见你父亲?”话音刚落,他手中那濒死之人的脉搏忽然抖动起来。 雷远静静等了一会儿,直到范静渊的脉搏持续稳定下来,方才疲惫的倒在地上。福麟仍在一边破口大骂。他却像没听见似的,有气无力对手下道:“弄辆板车来,拖我们回山寨去。” 很快手下们便拖了车来,把雷远和范静渊并头放在车上。雷远摸了摸范静渊的脉搏,虽然微弱,却已平稳。他心里一松,顿时觉得全身力气都被抽干,一倒头便睡着了。 等到他再睁开眼,板车正辘辘慢慢走在回山寨的路上。已是夜色低垂,头顶繁星满天。他忽然想起范静渊,连忙伸手去探他的鼻息。他的手刚放在范静渊鼻下,范静渊便蓦然睁开双眼。雷远不禁吓了一跳,接着笑道:“好了好了。活过来了。” 范静渊仍是非常虚弱,在喉间含糊不清的说着什么。雷远凑过去仔细倾听,方才听清他说:“谢谢你!” 雷远窘然笑道:“谢什么?你也救过我的命!”他忽然想起来,慌忙解释道:“我说的那些关于舞萼的话,你别当真。那个时候我用完了内力,没有人能帮你,只有靠你自己。我不那么说,激不起你的生念。”范静渊嘴角泛上一个极轻的笑意,眼神仿佛在说:“我知道。” 雷远笑道:“福麟现在一定非常恨我,他那里最好你去帮我解释。”范静渊微微点头,看着雷远的眼神里笑意慢慢散去,目光渐渐凝重起来。雷远看懂了他眼神里的询问,十分艰难的慢慢开口:“你是唯一幸存的人……我会叫兄弟们好好安葬那些将士。” 范静渊眼角微泛泪光,看着头顶繁星,一言不发。雷远怕他情绪激动影响伤势,忙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先把伤养好了,剩下的事情我们慢慢筹划。我们总不能让那些将士们白白丢了性命!” 范静渊沉默良久,艰难发声道:“阿黛……” 雷远摇头道:“你不用再解释。过去的事情我都已经忘记了。咱们也别再说过去,还是赶紧计划一下将来吧。我们要做的事情,多着呢!” 第四十七章 孤注 雷远一行人拂晓回到山寨。请来的郎中也已到了。大家手脚忙乱的将重伤的范静渊送入房里。雷远正要跟着进去,后面有人扯住他的衣襟。他一回头,福麟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雷远忙去扶他:“你没有错,快起来!” 福麟却把头抵在地上道:“先前是我错怪了雷叔叔。雷叔叔既然救了我爹,我求雷叔叔也救救我娘!” 雷远只觉耳里轰然一响,手上不禁用力,竟然将福麟一把从地上拎了起来,喝道:“你说什么?你明明说你娘没事,你竟敢骗我?” 福麟见他表情凶恶,目光躲闪道:“娘怕雷叔叔听她出事,会先救她,不救爹,所以吩咐我们不见到爹,不能说她出事。她还逼我们发了毒誓。所以我一直说她没事……” 雷远满腹怒火,张掌将福麟摔倒一边,怒道:“你娘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都是因为你!” 福麟伏在地上哭道:“娘是被白安的人抓走的。求雷叔叔快去救她出来。” 雷远拔腿就往外走。福麟扑过去抱住他的腿:“雷叔叔要去哪里?” 雷远恨道:“当然是救你娘去!”福麟忙道:“我也去。”雷远把他扯到一边,声色俱厉道:“你就留在这里好好看着你爹!听好了,你爹要是问起你娘来,你就说她安全得很,我下山接她去了。你娘的事,一个字都不要跟他提!” 此时舞萼被关在镇北军白安的军营里。外面不时有兵士探头探脑看她,嘴里不干不净的调笑。过了晌午,白安满面春风走进来,看到舞萼被五花大绑,故作惊讶道:“他们怎么能这样对小夫人呢?一点怜香惜玉的心都没有。”上前要替她松绑。 舞萼闪开,冷冷道:“赶紧放我走!否则静渊回来,他不会饶了你。” 白安眯起小眼笑起来:“小夫人不用再想着范将军了。他回不来了!” 舞萼惊道:“你骗我!” 白安嘿嘿笑道:“好好的我骗你做什么?他被埋在摄魂道里了。半座山都被炸平了,几万人都出不来,他怎么还能活?能有个全尸就算是幸运的了。” 舞萼如五雷轰顶般呆怔在原地,耳里嗡嗡作响。白安看舞萼震惊的看着他,满脸雪白,目含泪光,一幅我见犹怜的模样,情不自禁伸手去抚她的脸颊:“他不在也没有关系。我会比他还疼你!” 舞萼闪身躲过他的手,随即啐了他一脸口水:“你这个……你这个……”她性子温婉,从不骂人,憋了很久才满脸通红道:“……禽兽不如的东西!” 白安竟然并不着恼,慢慢擦着脸,笑道:“骂得好。俗话说得好,打是亲,骂是爱。骂得越多,越亲近。”她因为愤怒而满脸绯红,在他看来却更是容光撩人。他终于忍不住了,伸手搂过她来,疯狂的吻着她的脸颊,喃喃道:“我第一眼看到你就被你迷住了。这么多年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你。我忍得有多辛苦,你都不知道。”他喘息着一手把舞萼按倒在旁边的书案上,另一只手迫不及待的去解她身上的绳索和衣服。她奋力挣扎,大声呼救。白安按住她,得意地笑道:“别白费力气,你就是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他满意的伏下身去,拼命啃咬着她露在外面的雪白的脖颈和肩头。 舞萼的手脚被绳索缚住动弹不得,感觉到他喷在她肌肤上浑浊的呼吸,不禁流出羞愤的泪水。她狠狠咬住自己的舌头,就在使尽全力要咬下去的一刹那,帐外忽然传来纷杂的脚步声。一人在外急道:“将军。有敌来犯!” 白安兴致被搅,着实不悦,哼道:“放屁!凉人和我已有协约,不会来犯!” 门外道:“是一群山匪。” 白安脸色一变,站起身来,整理好衣服刚要出门,忽然停下脚步,回头冷笑道:“你别以为你的旧情人就能救你。你现在就跟我一起去。我要让你亲眼看着,他怎么死在我手上!” 白安带着舞萼登上营墙。几丈外,黑压压的人马一溜排开,浩浩荡荡,将军营团团围起。四际无声,只听着骏马此起彼伏的轻轻的喷着响鼻。风声在这群人马的盔甲和刀枪上流过,也带上凛冽的杀气。镇北军兵士们纷纷被这种气势震摄住,躲在墙垛后不敢露头。白安恼道:“孬种,他们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怕什么?”推着舞萼站到墙边。 写着“雷”字的大旗在风中猎猎卷动,旗下的黑马骑士本来如山峦般稳健镇定,见到忽然现身的舞萼,按捺不住,打马冲出阵来。舞萼心潮澎湃,唤道:“雷远。” 雷远堪堪勒马停在守军弓箭射程之外,仰头喝道:“白安,你再不放人,休怪我手下无情!” “好大的口气!”白安不由恼羞成怒:“你这才有几个人,想和我们镇北军对峙,简直是自不量力!” 雷远不语,伸手拔箭拉弓,便听一声裂空一般的啸音,白安下意识微微侧头,只觉脸颊一凉,电光石火之间,一支乌黑的箭矢擦面而过,钉在旁边墙上,尾羽犹自摆动嗡嗡作响。他不由满身冷汗,拉着舞萼踉踉跄跄倒退两步。 雷远又拔一箭在手,高声喝道:“若再不放人,这一箭,就钉在你身上!” 白安心里恐惧,忙把舞萼拉到身前挡住,厉声喝道:“你再动一动,我就杀了她!” 雷远又气又急,惊喝道:“你敢!”声音竟然微微颤抖。白安不由冷笑:“你原来这么担心她。”心生一计,推着舞萼慢慢走前两步,走到墙边站定,从舞萼身后小心翼翼探头出来,令道:“雷远,你听好。你若是想要这女人活着,你就乖乖束手就擒,用你的命来换她的命。否则,我现在就把她推下去!” 雷远看着高高墙垛上舞萼摇摇欲坠的身影,心头震动,慢慢放低手中的弓箭。舞萼急道:“雷远你别管我!”雷远策马在原地徘徊不已。 ——白安心狠手辣,既然能把几万镇北军炸死在摄魂道,现在更不会对舞萼心存怜悯。即使我能带兵打进去,只怕到那时舞萼已经遭了他的毒手。 ——我知道,即使我现在不战而降,他也不会放过舞萼。可是,我可以佯装就擒,诱他近身。到那时我再发难,无论如何,一定要救舞萼出去。 他抬头再一次朝墙垛上看去。舞萼距他甚远,但他能感觉到她关切担忧的目光,一如从前。 ——我对你的心,也是一如从前!虽然我早就不抱希望能和你长相厮守,但只要你平安喜乐,我就无憾! ——若是注定我要为你而死,那就死吧,我心甘情愿! 雷远下定决心,朗声道:“好!我愿拿我的性命,换她的性命!” 此言一出,四下皆惊。手下们簇拥在雷远身边纷道:“寨主三思!白安是卑鄙小人。您这样,还不如我们杀进去来的牢靠!”雷远低声道:“你们不用多说,我决定了。你们不要退兵,等舞萼出来后,你们就打进去,不要顾及我的安危。”说完,仰头对墙垛上的白安喝道:“我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绝不食言。你把她放出来,我跟你的人入营!”策马朝军营奔去。 白安嘿嘿笑起来,对手下悄声道:“多调弓箭手来。一等雷远走近,就射死他!”他察觉到舞萼的身子微微发抖,便伏到她耳边低声道:“你果然厉害,每个男人对你都是这样不顾死活。看看,才死了一个,现在又来一个。” 舞萼心里剧痛不已。她一直暗自希翼范静渊并没有死,白安是在骗她——可是他若没死,来救她的怎么会是雷远?——她抬眼看向苍茫的天边,他的面孔忽然出现在云间,一如初见时俊色逼人。他对她展颜一笑,向她伸出手来。 ——我们不是说好了么?不管生死,都在一起! 舞萼心里忽然不觉得难过,反而一片坦然开阔。她开口喝道:“雷远,站住!”雷远停下马来,迷惑的朝她张望。 她深吸一口气,道:“你别再走近。这里有弓箭手埋伏,要射死你!”雷远惊愕不已,驻步不前。 白安被她说破诡计,不由恼羞成怒,正要骂出声来,忽觉手上一股大力一挣。他不由打了一个踉跄,放开了抓住舞萼的双手。舞萼失去束缚,飞快冲到墙边,众人还没反应过来,眼前只一花,那女子便不见了踪影。 这一切在雷远眼里看去仿佛进行的极慢——舞萼纤细的身影裹着长裙,轻盈的有如盛放到极致后的花瓣,在风中飘然落下。即使落在地上时,也好像没有半点声响——他连惊叫都来不及,抬手张弓,嗖嗖射出数箭。重箭带着飒然风声,以不可抵挡之势穿透舞萼的双肩,只听夺夺几声响,她的下坠之势顿被阻住,整个人被活生生钉在营墙上。舞萼疼得大叫一声,立时昏死过去。 所有的人都已经呆了——没想到这个女子如此烈性,居然决然跳下墙垛;没想到这个男子如此心狠,居然拿这么孤注一掷的方法救她——所有人都一动不动,傻了般看着雷远像疯了般的朝墙上钉着的人拼命策马奔去,看着他跑到墙边,斩断钉在墙上的箭矢,将浑身是血的女子抱在怀里,看他像野兽一样吼叫着她的名字。 白安这时才反应过来,高声喝令道:“还等什么?放箭,快放箭!”雷远的手下也已冲了过来。城垛上如雨的箭矢朝雷远舞萼两人射来,手下们拼死迎上前去,护着雷远抱着舞萼上马朝后急退。 此时的雷远什么都不知道了,只知道紧紧抱着舞萼,仿佛这一生从来没有这样和她亲近,仿佛这一世马上便到了尽头。他捂着她肩头伤口处源源不断流出来的血,觉得这血好像都是从他身体里流淌出来似的。他只觉得冷,全身上下,心里,冷到了极点。 她在他的怀里终于动了动眼睫,茫茫然睁开了眼睛。他的整个世界霎那间就苏醒了。他听她虚弱道:“你不该救我……”他忽然就什么都明白了——她以为范静渊已经死了,所以也跟着寻死——他急道:“不!他没死!” 她的眼神亮了一亮。他陡然生出希望,紧抱住她:“我这就带你去见他!”她嘴角舒展,好似绽开一个微笑,忽然又蹙起眉头:“疼……”他顿时也觉得全身都疼似得,陪着她丝丝的抽着凉气。她痛苦的哼道:“我不想死……” 他捂住她的伤口,柔声道:“放心,你受得不是致命伤,你不会死。”他的手好似铁箍一样钳在她的肩上。她靠在他怀中,似曾熟悉的汗息,夹着几缕血腥气,热热地扑到面上。她忽然觉得无比的安心,在身后冲天的厮杀声里慢慢闭上双眼。 第四十八章 回生 范静渊自从被救回来,便全身涂满药草,整日躺在床上昏睡。这日正昏昏沉沉的时候,听到有人走到身边,伸手轻轻推他。他努力想睁开眼睛,可是全身上下因为药物作用失去知觉,不受意识控制,只能一动不动躺在那里。过了一会儿,那人见他毫无动静,便嘤嘤哭了起来。他这才听出来,原来是福瑛。 福瑛不顾他全身涂满药膏,把头埋在他怀里哭个不停。又过了一会儿,一个男孩子的声音响起来:“你在这里干什么?爹要养病,你别吵他,跟我出去!”是福麟,口气甚是严厉。 福瑛抬起头来,哽咽道:“哥哥,爹和娘是不是都要死了?” 范静渊心头大震,只听福麟斥道:“胡说!谁跟你说的?”福瑛断断续续道:“是你原来说的,人死了……就是再也不动,也不说话……爹和娘都是这样,都躺着一动不动的……不是快死了是什么?”她忽然哇的一声放声大哭起来:“我现在知道了,死了和睡着了原来是不一样的!哥哥,我不要爹和娘死!” 福麟口气柔和下来:“爹和娘没有死,只是受了伤。过几天他们都会醒过来。”福瑛抽泣着问道:“真的?”福麟一边拉着她朝外走去,一边劝道:“当然是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你别在这里哭了,声音这么大,吵着爹养伤休息。” 福瑛连忙止住哭泣,却又满腹疑惑的问:“既然爹娘都没事,那么雷叔叔为什么会哭?”福麟一怔:“你什么时候看到他哭?”福瑛答道:“就是刚才。我看他一个人坐在娘床前,捧着娘的手哭。我去告诉翠姨,结果她也哭起来。我问她哭什么,她又不说。我还以为娘要死了,他们俩难过。哥哥,既然爹娘都不会死,为什么他们在哭?” 福麟比她懂事,忙道:“这些话以后别再说了,更不能跟爹提起。”福瑛不解:“为什么?”福麟也说不清个道理,但上次听雷远对濒死的范静渊的那一番话后,再看这两日他不眠不休守着昏迷的母亲,觉得他对母亲的情感非常特殊,至于如何特殊,却又说不出来,只好对福瑛道:“这世上只有爹能对娘好。假如你让爹知道还有别的男人对娘好,他会不高兴。” 他们俩一边说着话一边出了门,声音渐渐远去,只留床上不能动弹的范静渊,内心煎熬成一片火海——到底舞萼发生了什么事,让雷远如此动情?是不是……是不是她出了什么事,生命垂危?——他越想越担忧,竟然隐隐开始恐惧。心里越焦急,便越痛恨身体的麻木无能。他挣出一身的热汗,却连眼皮都不能睁开半点,更别说身体其他部位。 ——既然如此,只能想别的办法! 两个时辰后,郎中进来给范静渊换药,换完药后照例要给他喂下麻醉的汤水。他全身上下的骨骼断了二十多处,这汤水的功效是让他整日昏睡,失去知觉,不用受巨痛折磨。他任凭郎中给他灌下半碗药水,面无表情躺倒床上闭上眼睛。郎中见一切无异,和翠儿一起出了门。范静渊见房里空无一人,便微张开嘴,吐出含在嘴里的药汁。 要知这药汁的剂量是郎中按照四个时辰精心调配。因为范静渊吐出了一口汤药,到第三个半时辰后他身上便药性全失,全身上下顿生痛意。这疼意慢慢加剧,到最后好似有只巨刃,在他身上四处切割。 ——怎么会这么痛?痛到四肢百骸无不颤抖,痛到眼前忽暗忽明,痛到意识渐渐远去——正恍恍惚惚间,范静渊感到有人朝他俯下身来惊叫:“你怎么了?”他勉强看清这人脖颈的位置,忽然伸出手去,拼尽全身力气按住这人近在咫尺的颈窝上的要穴。旁边的翠儿没有料到床上奄奄一息的病人会忽然出此一招挟持郎中,尖叫道:“你干什么?” 范静渊喘着粗气,勉强聚集着残余的意识:“要……雷远……来……”翠儿只是一味尖叫:“你放手!”他没有理会,拼命又在手上加了一点力。 郎中要穴被捏,血流不畅,这时已有些头晕眼花,看着翠儿哆嗦道:“救命。”翠儿见范静渊面色青白,满脸狰狞,无可奈何,跺了跺脚,冲出房去。 范静渊这时也已是强弩之末,不仅气力全失,而且因为剧疼,眼前正阵阵发黑,觉得自己随时都会晕厥过去。郎中察觉到他的力竭,低道:“她去叫寨主了。你放手吧。”他便放开双手,虚弱的瘫倒在床上。郎中看他疼得满额冷汗,忙把麻药端过来:“快把药喝了。” 范静渊却把药碗一把推开,哼道:“扶我起来。”郎中看他紧咬着嘴唇,双眼无神,劝道:“别强忍了,会疼死人的。”他却十分执拗,又重复一遍:“扶我起来。”费力的挣扎着身躯,想凭借自己的力量坐起来。 郎中无奈,只好上前帮忙。他刚把范静渊从床上扶坐起来,雷远便踏进门来。他一进门便对范静渊大发雷霆道:“你全身骨头都断了,不好好躺着养伤治病,在胡闹什么?” 范静渊低道:“我要见她。” 雷远一怔,随即暴喝道:“你伤得这么厉害,不能动。你不能见她!”范静渊死死瞪着他,一字一字重复道:“我,要,见,她。”雷远的脸本是涨得通红,忽然一片惨白。他颓然坐下来,抱住脑袋,一言不发。 “她……”范静渊越发觉得不妙,声音都颤抖起来:“她……怎么了?” 雷远没有抬头:“她肩头中了两箭,我本以为不是致命伤,可没想到箭头带锈,锈毒入血,现在毒发攻心,她一直发着高烧,还没有醒过来。”说到这里,他的声音里忽然带有些许的哽咽:“我没有料到会是这样!” 范静渊不是第一次听说这样的病症,他自己也曾亲眼见过得了此病的兵士们高烧不退,无药可救,最后一命呜呼。他心里顿时大急,身子奋力往前一挣,郎中没有扶住,他便从床上咕咚一下滚到地上。雷远连忙上前去扶他。他此时已全身乏力,没有力气说话,只是一把扯住雷远的袍襟,眼神里满是哀求之意。 在雷远眼里,范静渊从来都是意气风发,从未有过现在这样低声下气的眼神。雷远心里一软,轻叹口气。 他还在为要不要范静渊见舞萼犹豫不决,却不知道此时舞萼床前已是混乱一片。他方才刚被叫走,舞萼便忽然又起高热,竟然全身抽搐不已,说起胡话。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情形,一向沉稳的福麟也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福瑛更被吓到了,站在床边哭个不停。还是翠儿镇定,连忙找来为舞萼请的几个郎中,又把福瑛哄着抱出房去。 福麟看着几位大夫在病床边忙碌不已,个个表情凝重,心里觉得不妙,走到床边拉住母亲的手。舞萼茫然看了他一眼,唤道:“静渊。”福麟忙道:“娘,是我。”舞萼目不转睛盯着福麟,表情欣喜若狂:“静渊,你果然没事!只要你没事就好。”福麟见她目光混沌,有些害怕,低唤道:“娘……” 舞萼反手拉住他的手,断断续续道:“你别怪雷远……他射伤我……是为了救我……你别怪他……”福麟这才知道她肩上的箭伤的来历,一愕之后,学着范静渊的口气哄着舞萼道:“他是好人,我们都不怪他。”舞萼却继续道:“他可怜得很…………我离开他后,他这十年孤单一人,一直不快乐……”福麟听出端倪,心里渐渐明白,拉住她的手一言不发,听她又道:“他却从不怪我,也不恨你……一直帮着我们……我们欠他太多……” 翠儿不知何时已经进来,站在福麟身边,一起静静听着舞萼道:“假如他没有认识我就好了,这样他会比现在幸福……”她想起这十年来自己沉默而绝望的爱恋,忍不住哭起来。就在这时,雷远脚步沉重的迈进房来。他走到床边,将背上背着的人小心翼翼放在舞萼身边。 福麟惊喜得叫起来:“爹!”范静渊却没理他,只是全神贯注看着舞萼。他看她闭着眼睛,满脸烧得通红,额前粘着几缕汗湿的头发,便伸出手去。雷远见他手指抖个不停,便道:“我来吧。”他仿佛没有听见,颤抖着手指,慢慢拨开抚顺那几缕头发。 因为发着高热,舞萼思绪渐渐糊涂,只是一个劲唤着范静渊的名字。范静渊柔声道:“我在这里。”舞萼却没有反应,全身开始不住剧烈抽搐。郎中们一拥而上,使劲按住舞萼。翠儿站在一边,看床前的两个男子,脸上带着同样心疼难忍的表情,用同样的担忧怜惜的目光看着床上垂危的女子,心想,情深不寿这句话果然不错。被这两人所爱,最初的爱情和一生的相守都分给这两个人,到最后,却没有一个能留住她。这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呢?想到这里,感叹自己的命运,便又哭了起来。 郎中们使尽全身解数,终于让舞萼平静下来,昏睡过去。雷远急切询问病情。郎中只是叹气,道:“夫人病情反复不定,我们不好妄下结论。”雷远听出话里的推卸之意,顿时心凉了半截,喃喃道:“都怪我!是我害得她!倘若她有个三长两短,我给她偿命!” 福麟见他脸色灰败,忙道:“娘刚才说了,你是为了救她,她不怪你。”雷远慢慢看向他:“她还说了什么?”福麟忙道:“她还说,她从前欠你太多,假如当初不认识你,你现在会过得很好。”雷远全身一震,瞪着福麟,好像看着一个不认识的人一样。福麟见他目光可怕,不由往后缩了一缩。雷远这时却转向昏迷中的舞萼,咬牙切齿道:“你敢说这样的话!你后悔认识我了么?”看到范静渊堂而皇之抚着她的脸,忽起嫉意,便更是生气,喝道:“都是你!假如你当时不是为了那个什么狗屁志向从江南回来,她怎么会成这个样子?” 范静渊却像没有听见似得,艰难的俯下身去,把脸贴在舞萼的脸上,良久,喘道:“我和她……一起走……”雷远一时没懂他的意思,想了一想才领悟过来,喝道:“你胡说什么?你要给冤死的将士们报仇,当然要活下去!你不用担心她黄泉路上孤单,我陪她!你让开!”他见范静渊还搂着舞萼不放,根本没有听到他说的话,大喝道:“你已经跟我抢了一辈子,这次你别再跟我抢!”上前就要把范静渊拉开。翠儿和福麟大骇,怕他伤到遍身是伤的范静渊,连忙拦住他。 因为伤心绝望,雷远这时思绪已经十分迷乱,他大力推开翠儿和福麟,满脸疯狂道:“她本来就是我的。我等了她一辈子,为什么到最后也不能让我如愿?”福麟眼见就要拦不住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道:“雷叔叔既然十年前就成全了我爹和我娘,为什么现在就不能成全他们?” 雷远心头一片茫然,朝范静渊和舞萼看去。只见舞萼表情宁静的躺在范静渊怀里。范静渊揽住她的头,脸上是同样一片宁静。他心头剧痛如绞,再也看不下去,大吼一声,转身奔出房去。 众人慢慢退出去,只剩房里依偎的两人。范静渊环抱着舞萼,不知何时渐渐失去意识,沉沉睡去。 他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又回到最初苏府的庭院。碧天浩瀚无垠,纤云不染。明月高挂微缺,仿佛天眼初开,照得天地间一片通透。万籁俱静。他和舞萼肩并着肩,舞萼看着满庭的溶溶月色,他看着她,久久无语。 不知过了多久,她侧过头来,缓慢而极清晰地对他说:“我心随月光,写君庭中央。若我走了,你看着月光,就如看着我一样。”他握紧她的手:“不!”她疑惑的看着他。他一字一字道:“生也好,死也好,我会永远在你身边,不会让你离开我!”她看着他,慢慢微笑起来。 他这时却忽然在晨光中醒来。枕边,她正侧头看着他,眸子清明,眼神温柔宁静。她抚着他的脸颊,道:“我梦到你了。”他却不答,忽然伸出手臂,把她紧紧揽入怀里。 ——你回来了!——在全身令人窒息的疼痛里,他却满怀甜蜜的喜悦! 第四十九章 锄奸 转眼便是数月过去。范静渊伤势渐渐好转,便迫不及待问起凉国和镇北军的形势。雷远极是不满,斥道:“养你的伤最要紧,管那些烦事做甚?”他既然刻意隐瞒,范静渊便不好再问,和舞萼在山寨里静养,日子过的波澜不惊,直到山下传来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皇上御驾亲征西北。 凉人近在咫尺,白安又居心叵测,皇上亲征,岂不是自送虎口?——范静渊不由震怒:“是谁唆使的皇上?”的雷远派人打探,果然又是白安。镇魂道大难后,白安向皇上上奏,说副帅范静渊追击凉人诱兵,令两万军士落入埋伏,凉人合围,苦战不脱,全军覆没。镇北军军力和士气受了重创,元气大伤,山贼雷远却又趁机屡屡偷袭,更是雪上加霜。眼下凉人又在燕山以北驻军,虎视眈眈,随时发兵攻打中原。镇北军军心动摇,何以为战,要火速派人去前线压住阵脚。这个人的作用非同小可,最好是德高望重的皇室贵胄才能稳定鼓舞军心。此道奏章在朝上引起轩然大波。众臣正为人选吵成一团的时候,皇上徐徐开口:“朕,已决意亲征。” 皇上的十万征北大军,半月后浩浩荡荡向西北开拔。路上走了又将近一月,才到了镇北军驻扎的户州。皇上大驾直奔户州府,十万大军在城外驻营。 夜间皇上召见白安,问及凉人的动势。白安回道:“凉人自听得皇上带十万大军亲征,吓得连夜撤回呼汗儿河以北。” 皇上又是高兴又是失落:“难道朕是白来一趟?” 白安忙道:“皇上亲征,便是让凉人知道我朝不容侵犯的决断和气势。能不动一兵一卒,便让凉人撤兵十里以外,这样的功绩皇上若还说是白来一趟,岂不是让我们这些无能之辈越发无地自容?”皇上听得心里甚是舒坦,微笑不语。 白安陪着皇上闲聊了一阵,见皇上面露困倦,正要退下,皇上叫住他道:“朕……想过两日亲去摄魂道祭奠阵亡将士。”白安忙道:“一切交给为臣安排。” 数日后,白安带数百镇北军士兵,护送皇上去摄魂道。本来出发的就晚,一路上走走停停,竟然到了黄昏才刚进青州,离摄魂道还有五十多里的路程。白安看看天色,忧虑道:“今日只怕是赶不到了。皇上颠簸一日,现在必也极是辛劳。依臣看,不如在青州住上一晚,明日一早再赶路不迟。” 如此这样众人便在青州留宿。白安对诚惶诚恐的青州知县嘱咐道:“千万不能把皇上今晚留宿的消息泄露出去。否则,若是出了什么纰漏,不仅你自己性命难保,还要诛你九族!”青州知县不住擦着额上的热汗,筛糠似得抖成一团,连个是字都说不出来。 皇上笑道:“白将军果然是个武夫,总是这么杀气腾腾。什么话好好说就是了,用不着这么吓他。”又对知县道:“听说从前范将军曾在青州住过一段日子?” “回皇上,范将军的确是在青州住过,那是他回江南前的事儿了。”知县战战兢兢道:“他的儿子还是在青州出生,微臣还曾送过贺礼。一转眼,已经十年了。” “十年了……”皇上叹道,疲倦了似得微闭上眼。 ——若是那时没让他从江南回来,他此时也该子女绕膝,一家欢喜,怎么会丧命于这荒凉的漠北? 他想起少年伴读那如画的俊秀眉目,不知为何心里一酸,闭着眼无力摆了摆手道:“你们都退下吧。”众人退了干净,只留皇上一人在房里静思。 房间门窗紧闭,仍不知从哪里吹入风来,吹得桌上的烛火轻摇,仿佛真的有灵魂在身边徘徊。皇上有些恍惚的抬起头来,脱口唤道:“静渊!”声音在房里回荡,慢慢平息。一片寂静中,低垂的帐后缓缓走出一人。烛光摇曳,照着这人熟悉的身形似乎跟着飘荡。皇上不禁觉得眼前的,只是一条夜间游荡的幽魂。眼底忽然涌起的泪水,让眼前的一切越发模糊。他颤抖道:“你终于来看我……” 那人站在帐前并不说话,静静听着皇上又道:“我知道你出事后,没有一晚安眠。你却从未入梦来跟我说上一句话。我知道你恨我。我万里迢迢的赶来,不是为了和凉人交战,只是想来看看你一直向往的西北到底是个什么样子,能让你舍弃京城的繁华,舍弃江南的舒逸,甚至,舍弃你自己的性命?” 那人终于缓缓开口:“皇上原来不是为了凉人而来?”朝前迈了一步。皇上猛然看到地上烛光映照着的这人的身影,大惊抬头:“你是人是鬼!?”上前一把抓住那人的手。他的手心微温。皇上不由万分惊喜:“你没死!” 范静渊冷笑道:“臣有神佛保佑,福大命大,这次没死成!”皇上心头震荡,流着泪笑道:“你没事……你没事就好!”拉着范静渊道:“听白将军说,那一仗的情形甚是凶险。让朕好好瞧瞧,可有伤到哪里?” 范静渊不耐甩开皇上,冷冷道:“皇上怎么不问为什么我明明活着,白将军却说我死了?”皇上一怔,随即笑道:“不用问朕也知道。这是你和他的计谋,诈称你死,引凉人上当。”范静渊嘿嘿一声冷笑:“皇上对白安这人倒是信任的紧。” 皇上迷惑道:“朕把镇北军交给他统率,自然是信任的。”范静渊哼了一声,对门外扬声道:“带他进来。” 应声从门外走进一个虎背熊腰的大汉,把五花大绑的一人推倒在皇上脚前。大汉抱着双臂站在一边,看着皇上,一幅不以为然的模样。皇上看到地上被绑着的那人居然是白安,大吃一惊,喝道:“你是什么人,见了朕竟然不下跪,还敢如此对待朝廷命官?” 那大汉斜睨着他,朗声道:“我是雷远。不用介绍我是谁,你应该早就知道我。”皇上更是震惊,对范静渊喝道:“他怎么会在这里?”范静渊淡淡道:“皇上不如问问白将军。” 白安伏在地上直着嗓子喊道:“皇上快走!这两人带了人马围了青州,想拿皇上!”皇上勃然大怒:“范静渊,白安说得可都是真的?” 范静渊冷笑道:“说对了大半!不过我想拿的,不是皇上,而是他!”上前一把捏住白安的咽喉,冷喝道:“当时摄魂道两边山崖上的火药,是不是你放的?” 白安心想,范静渊并不知道真相,也没有真凭实据。我索性就赖个干净,在皇上面前,他又能奈我何?便嚷道:“不是我!是凉国人!” 范静渊眼底杀气更盛:“到这个时候还不说实话?你和赤和早就暗中勾结,以为我不知道么?”白安心里一慌,忽听皇上在一边道:“静渊,白将军可是我朝栋梁,你不许胡乱怀疑诽谤。”他心安不少,忙顺着皇上的口气道:“笑话!我若是和凉国人勾结,早就开关迎敌,还用这么多年在前线冲锋陷阵?” 范静渊放在白安咽喉上的手紧了两分:“别想狡辩!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若是开关迎敌,会被世人唾弃,怎么能做皇帝?” 白安被他说中,心虚不已,嘴上却干笑道:“看来你今日是诬赖定我了。哈哈,果然是恶人先告状。想做皇帝的,难道一直不是你么?你怎么不告诉皇上,你是如何不满皇上只给你一个副帅的职位,和山贼雷远以及凉国人勾结,将两万镇北军炸死在摄魂道?你怎么不告诉皇上,今晚你们就准备弑君篡位!?” 皇上闻言大惊,不禁后退两步,指着范静渊抖声道:“他说得可都是真的?”白安不给机会范静渊反击,接道:“皇上到现在还不信我?现在外面都是他们的人,马上要进来拿皇上的性命!”范静渊气急,手指收紧,顿时掐的白安翻着白眼喘不过气来。 雷远已经忍不住了,喝道:“还等什么,杀了他!”范静渊却没有继续用力,只是紧捏着白安的喉咙,侧头对皇上问道:“皇上是信他,还是信我?”他血红的双眼逼视着皇上,目光阴森的让人发抖。 ——你何时变得如此陌生? ——那如水般纯净的眼神,春风般和煦的笑意,都去了哪里? 皇上痛苦的闭上双眼,抚额哽咽道:“我……我信他!” 仿佛在意料之中,雷远抱着臂嘿嘿冷笑不已。范静渊面容却无比震动,紧紧盯着皇上,好像不相信他方才听到的话。皇上跺着脚喝道:“你还不放开白将军?你真的要杀了他么?那把朕也一起杀了吧!” “皇上……”范静渊捏着白安的咽喉并不放手,神情变换莫测,好像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良久,长长叹一口气,道:“即便如此,我也别无选择!”脸上忽然变色。皇上心里大叫不好,还未来得及开口,只听啪的一下,范静渊已经一把拧断白安的颈骨。白安倒在地上动也不动,一命呜呼。 皇上又惊又惧:“你……你……”范静渊抬起一双冰冷的眸子逼视着他,一字一字道:“为在摄魂道冤死的两万兵士,他必须死!”朝皇上上前两步:“那么现在,皇上是信我,还是信他?” 皇上吓得腿脚一软,瘫坐在地上,歇斯底里嚷道:“别过来!”范静渊却像没有听见似得,上前一把拧住他的衣襟,把他从地上提了起来。 雷远在一边提醒道:“赤和快到了,该走了!”和范静渊一起左右挟住皇上的双臂。皇上挣扎道:“你们带朕去哪里?放开朕!”雷远一掌砍在他的后颈。皇上只觉一阵剧痛,眼前一黑,立时昏死过去。 皇上再次醒来时,自己被人从后抱着坐在疾驰的马上。夜色浓黑,看不清自己身在何处。他恐惧的回过头去,身后坐着的并不是范静渊,而是一个四五十岁的汉子。那人主动报上名号:“小人唐十六,是范将军的家将。”皇上怒问道:“你要带朕去哪里?范静渊呢?” 唐十六面无表情道:“赤和正带领凉人赶去青州。范将军留在青州为皇上挡敌。”皇上大为震惊,一时说不出话来。唐十六冷冷道:“皇上是不是到现在还不信范将军?” 皇上喃喃道:“朕不明白……”唐十六道:“那就让我来解释。白安与赤和制定协约,要在青州将你交给凉国人,然后赤和用你换中原半壁江山。赤和许诺白安,等他得了这半壁江山,就把它交由白安,让他做皇帝!”皇上听得浑身冷汗:“这些范静渊早就知道?为什么不早禀报于朕?” 唐十六冷笑道:“皇上怎么总只想着我们将军的不对?我们将军一直怀疑白安,但他没想到他会有这么大的狗胆,一招不慎,差点被白安这厮炸死在摄魂道,身受重伤。要不是白安前几日找到青州知县威胁他合作,青州知县再偷偷密告雷寨主,将军和雷寨主也不可能知道白安居然有这么大个盘算,也不可能早带了兵在青州埋伏,一举拿了白安!” 皇上再回想今日的一切,这才慢慢明白——原来如此!难怪此次出行,白安只带数百人,全都是镇北军他的亲信;难怪他一路拖延时间,执意要在青州留宿。这一切从头到尾都是个圈套,只等他迷瞪瞪往里跳——他悔道:“朕错怪静渊了!” 唐十六不语,身边的骑士们也都无人说话。一片静谧中,身后有轰隆隆的巨响慢慢逼来。皇上茫然问道:“那是什么?”唐十六回头看看青州的方向,叹道:“是凉人!他们快到了!” 皇上急道:“静渊不会有事吧?”无人答话。皇上心里一沉,只好自己安慰自己道:“朕多虑了,静渊他武功盖世,当然不会有事。”唐十六忍不住道:“皇上你错了,将军他现在仍重伤未愈!”皇上大惊:“若他身受重伤,怎么能无声无息出现在房里朕没有半点察觉?”身边一个骑士忽然开口道:“我爹早就藏身于皇上房里,只是皇上不知道罢了。” 皇上透过夜色看着马背上瘦小的身影,迟疑问道:“你是……?”那人举止不卑不亢,在马上稍稍抱拳,朗声道:“我是范福麟。” 提起这个名字,皇上这才有了依稀的回忆,不由又惊又喜:“你长这么大了!”福麟却表情淡然道:“皇上,现在不是聊家常的时候。我们赶路要紧。”这话提醒了皇上,他问道:“你们到底要带朕去哪里?” 福麟抬头看看前方,道:“我们快到了。”皇上搭目远眺,只见星星点点的火光在前方铺成一片,隐隐照着连绵不绝的兵营,他便是一怔:“镇北军?我们回了镇北军?那青州怎么办?”福麟道:“青州虽有雷叔叔的全部兵马,但和凉人兵力相比,远远不足。大敌当前,自然是要调兵。除了十万镇北军,皇上不是还有十万大军驻在附近?白安已死,现在只有皇上,能调动这两支兵马。” “你们……”皇上恍然大悟:“你们送朕回来,原来不是为了救朕,而是为了那二十万兵马!”唐十六听出他的口气不对,箍在他身上的臂膀紧了一紧:“怎么,你不愿意?” ——倘若朕一点头,二十万兵马,全国的兵力,就会尽数交到范静渊和雷远手上。这一仗打完,不管胜败,能回到自己手上的,又有几人?只怕悉数都成了他们的囊中之物。 ——可是凉人已大举进逼。若自己不动兵,青州大概很快就会失守! ——也就是个青州而已。只要这二十万兵马在自己手上,朕总能把青州再夺回来! ——但是……皇上思忖至此,他们已经到了镇北军营外。镇北军军士们和被留在军营的大内侍卫们见几骑风尘仆仆停在眼前,皇上灰头土脸得滚下马来,又是吃惊又是惶恐:“皇上!”刷刷跪倒一片。 皇上定了定神,甩脱唐十六挟持住他的双手,朗声道:“来人,把这几个人拿下!”唐十六大惊:“你这个狗皇帝!我和你拼了!””霍然拔刀在手,朝皇上急刺而来。福麟和其他几人也纷纷发难,拔出兵刃。可是侍卫们比他们更快,只听一阵兵器撞击的急响,接着是几声惨呼,福麟等人已被侍卫们制住。 皇上微微得意,冷笑道:“先把他们押下去!”福麟被两个侍卫反拧着双臂从地上提起,脸色因为剧痛一片惨白。他却不开口呼痛,只是死死盯着皇上,一字一字道:“我爹誓与青州共存亡。皇上不派兵,那就是要我爹死了!” 皇上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只是慌乱道:“还不赶快押下去?”军士们便把几人拖入军营。惨呼声渐渐远去,终于消失。 皇上抬头看着青州的方向。那里,火光已把天空映的一片通红。风里仿佛都带着浓烈的血腥气。他从未和杀场这么接近,不知为何,忽然有些兴奋起来。 ——静渊啊静渊,朕终于明白,你为什么要回西北! ——可是,这是朕的西北! 他心意已决,转身大迈步走进镇北军营。 最终章 同归 青州城,硝烟四起。东边,天色已微亮。一夜鏖战下来,凉人和青州守军都损失惨重。赤和暂且退兵,稍作休整,等天亮再战。 雷远和范静渊满身污血坐在地上,靠着墙垛休息。范静渊探头看了看青州城外,稀疏的曙光照着死尸累累的战场。到处传来隐隐的哭声。他搭目朝东边看去,晨雾笼罩,一片寂静。 ——不会有援兵了!——他在心里重重叹了口气。 雷远看他面容黯淡,安慰道:“虽然敌众我寡,我们也不是没有胜算。”范静渊点点头,道:“我并不是担心胜败,我只担心福麟和十六叔。不知道皇上会如何处置他们。” 雷远满脸愤恨道:“呸!他也配做皇上!这狗东西只要敢动福麟一根汗毛,等我们灭了这些凉人,就去找他算账!”范静渊伸手在雷远肩上拍了一拍:“这个自然。”俩人对视一笑。 雷远道:“我从来没有想到有朝一日我会和你成为朋友,肩并肩一起战斗。”范静渊笑道:“你不愿意么?”雷远眯着眼看着他:“不,乐意至极。” 范静渊看着他,脸上的笑容慢慢耐人寻味起来。不等他开口,雷远便抢道:“别又想说什么托付的屁话。” “你还真了解我!”范静渊慢慢收起脸上笑容:“可是你我都知道,若救兵再不来,青州迟早失守。” 雷远紧咬着牙:“我知道!”他缓缓道:“我刚到西北的时候就是住在青州,这里很多人都帮过我。我对这个地方有感情。所以今日,有我,就有青州。我要和它共存亡!”范静渊点头道:“我和你一样。” 雷远脸色一变:“你和我不同。我单身一人,无妻无子。即使我出了事,没有人会为我哭,我也不在乎。可是你不同。舞萼和孩子们都还等着你。你必须平平安安回去!”他忽然推着范静渊道:“趁现在来得急,你赶紧走。” 范静渊却站着一动不动:“我不会走!”雷远大怒:“为什么?”范静渊笑道:“倘若我回去,你成了英雄,我却是个逃兵,我岂不是输给了你?舞萼一辈子瞧我不起,也一辈子忘不了你。” 雷远看他笑得促狭,嚷道:“什么时候了,你还开这种玩笑?”范静渊忙正色道:“不!你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她也会为你终生哭泣。所以,”他握住雷远的手:“我们俩,无论如何,都要回去!”雷远心思震荡,不由握紧范静渊的手,重重点头。 这时,凉人的大军中吹响了悠长的号角。只听一人用凉语高叫了一声,接着,无数人异口同声的应和。咆哮声如滚雷般轰鸣,刺透夕阳,压上青州城头。范静渊朝城外看去,晨雾已经消散,金色的朝霞照着一片黑压压的凉人,如海潮般铺天盖地朝青州城涌来。 “最后一战!”雷远全身的热血都在沸腾,慢慢拔出刀来。范静渊拔出自己的剑,在雷远的刀上轻轻一碰,道:“记住,你和我,同生!同归!” 这是何其惨烈的一战!刀剑相击,箭矢飞流,人马纵横。四处都是血肉横飞,惨呼不绝。尸体在地上堆积。浓重的血腥气笼罩着战场。不知何时天上起了一层乌云,仿佛上天也不愿看到这疯狂的杀戮。 雷远一刀将爬到墙头的一个凉人砍成两段,侧头躲过射到面门前的几支箭矢,跳到范静渊身边,和他并肩砍向逼到近前的凉人。范静渊迅即击落飞到雷远身前的一支冷箭,听到城下有人高声用凉语呼叫,接着是车轮辘辘作响。他探头看去,是赤和指挥着军士推出一辆大车,上放一根几人合抱才能合围的大木,就要来撞城门。 范静渊大急,喝道:“弓箭!”话音未落,雷远已经抢过旁边射手的弓箭,挽弓急射。这一箭甚是凶猛,赤和来不及躲避,正正射中肩窝。他大叫一声,按住肩头,抬头和雷远咄咄对视。他却没有半点动容,脸上带着一丝冷笑,嚷道:“撞门!” 雷远怒极,端弓再射,忽然脚下城墙颤动,手指一抖,顿时失了准头。箭矢斜斜落在赤和身侧。雷远已经来不及再射,回身就往城门处奔去。范静渊早跑了下去,指挥着军士们抵住城门。雷远忙飞奔到门后帮忙一起抵住。 大木撞在门上砰然作响,一声,又是一声,木屑灰尘到处飞扬,落得雷远范静渊满身满脸。范静渊低道:“无济于事了。退后吧。”雷远心里一片伧然,和众军士们慢慢退后,拿出兵器,面对摇摇欲坠的城门。城门的另一边,如狼似虎的凉人已经迫不及待要攻进城来。 大木砰砰的撞着城门,好像重重击在每个人的心上。雷远全身都在控制不住的颤抖,握着兵器的手心里微微渗着冷汗。 ——这就是我生命的最后了么?——他苦笑——她,真得会为我哭么?——他不由看向范静渊。范静渊表情凝重和他对视。他低道:“现在走,你还有机会,否则如果我们都……她怎么办?”  范静渊摇摇头,居然微笑:“我不会走!不到最后一刻,你和我,就都还有机会。若是能活着,就一起回去;若是……她也会为我俩自豪!”雷远听得心潮澎湃,道:“好,我们就战斗到最后一刻!” 就在这时,破碎的城门轰然倒下。凉人们嘶吼着血红着眼冲进城来。兵刃肉体相互撞击,鲜血骨肉四处飞溅。范静渊杀翻一批凉人,又有人源源不断涌了上来。不知道过了多久,不知道有多少人倒在他脚下,也不知道还有多少人围在身边,只知道麻木的挥剑,任凭敌人猩热的血喷在身上脸上。他的体力消耗得厉害,手上的剑仿佛越来越沉,动作也渐渐迟缓。终于最后,一个踉跄,倒在地上。凉人们如乌云盖顶般扑压上来。 “范静渊!”雷远的怒吼声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他迷茫的抬起双眼——就这样了么?——他问自己——一片迷雾中她的面容忽然闪现。她说,无论如何,我等你回来——他不知哪里又生出力气,大喝一声,抡出一片剑光。只听惨叫连连,近在身前的敌人纷纷倒地。  雷远这时也已抢到他身边。他支撑着站起。俩人背靠着背站着,和敌人对峙。忽然身前凉人悉数闪开,露出一条长长的通道。通道的尽头,赤和高坐在赤色马上,捂着鲜血淋漓的肩头,大喝道:“谁能杀了这两人,赏银万两。”凉人一片欢呼,朝两人围上。 “有句话……”眼看着杀气腾腾的凉人渐渐逼近,雷远忽然道:“有句话我一定要说。能和你战斗到最后一刻,是我的荣幸。”范静渊怔了一怔,低道:“我也一样。”雷远道;“那么……”范静渊笑道:“那么,一起上!”雷远大笑道:“正合我的心意!”两人对视一眼,大喝一声,提起兵器,扑向凉人。 “呜——”此时,城外忽然传来低沉的号角声。随即,只听轰然蹄声,卷着雷霆之势袭来,震得大地都在微微颤抖。凉人凛然大惊,面面相觑。赤和连忙拍马跑出城去。稍顷,城外跑进一个凉人,仓皇道;“汉人的援兵……来了好多汉人的援兵!”话音刚落,一支箭矢划破长空,尖啸着刺穿这人的胸膛。随即,飞箭泼雨般从城外射来。紧接着,众骑兵如天神般出现在城门处,马蹄沉重,刀光纷闪,凉人纷纷倒地。  领头一匹黑马砍翻数人率先冲进城来。马上的骑士看到满身血污的范静渊,连忙急勒住马,滚下鞍来,抱住他的腿欣喜若狂叫道:“爹!” 范静渊死里逃生,抚着儿子的头只笑不语。雷远在一边不耐烦了,喝道:“你们父子俩干什么呢?仗还没打完!” 范静渊拉起福麟,笑道:“走。咱们爷儿俩去杀个痛快!” 援兵一到,凉人乱了阵脚,士气大败,顿时溃不成军。赤和身受重伤,带着残军狼狈逃走。众人欢呼声中,皇上踌躇满志走出来,挽住范静渊的手:“朕来晚了,让你受苦。”范静渊心潮澎湃,有些哽咽:“臣……臣以为皇上不会来……” “这是朕的西北,朕的青州!”皇上朗声道:“朕不能眼睁睁看着它落入外族手中。”他拍着范静渊的手,道:“你护城有功,朕要重重赏你。”他又把目光转向雷远:“你也是功臣,朕同样也有赏赐。朕封你做个将军如何?” 雷远哼了一声,道:“我散漫惯了,不稀罕做官。”皇上笑道:“不想做官,那还是要做匪么?”雷远眼睛一瞪:“做匪又如何?为什么非要给你做官?”范静渊看皇上甚是尴尬,忙道:“雷远是个粗蛮之人,请皇上不要动气。” 皇上脸色这才和缓一些,道:“今日朕打了胜仗,心里很是高兴,不生气。今晚朕要设宴摆酒,给你们二人庆功!” 范静渊垂目道:“臣等不敢有此殊荣,万分惶恐。”皇上忙道:“应该的。”范静渊见不好再推辞,便道:“那么臣等回去沐浴更衣,晚上定去赴宴。” 皇上捻须笑道:“如此,甚好。” 于是皇上率兵回营。雷远范静渊一行人也回山寨稍作休息。路上,雷远道:“今晚的庆功宴,我不会去!”范静渊点点头:“我也不会去!”雷远微微一怔,道:“为什么?”范静渊反问道:“你又是为什么?” 雷远坦言道:“我不信任这个人!”范静渊也点点头:“我也一样。倘若从前,他说起奖赏,一定会让我重回镇北军。可他今日却只字未提。这里面透着古怪。不过他的心思也不是那么难猜——他一向忌惮你,现在看我和你生死之交,他不敢再让我重掌镇北军帅印,怕我和你合力掌控西北。我猜,今晚的庆功宴,是个鸿门宴。” 雷远叹道:“可不是?他若是想救我们,早就来了,也不会等到最后。他一向把我视为西北的威胁,几次出兵围剿都不成功。我猜,这次因为我是出兵护城,所以他就让我先和凉人慢慢消耗。鹬蚌相争,他可以渔翁得利,既伤凉兵,又灭山匪,一举两得。多好的一个如意算盘!现在我元气大伤,正是他下手的时候。可他又怕刚才众人前面拿了我,人心不忿,所以要设个什么庆功宴来等我入瓮。” “那么……”两人互视一眼,异口同声道:“走?”随即抚掌大笑:“真是英雄所见略同。” 两人边赶路边商量,不知不觉就回到了山寨。远远的,便看到一个纤细身影站在寨口。雷远拍着范静渊的后背笑道:“她等着呢,还不快去?” 他看着范静渊福麟一大一小两条身影急急奔向寨口,再看着自己投在地上的一条孑孓身影,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他等了很久,看拥在一起的两人已经分开,这才慢慢打马走了过去。 范静渊揽着舞萼的肩头指着雷远对舞萼笑道:“跟你说好了,我们俩一起回来。你看,我没有食言。”舞萼热泪盈眶,哽咽道:“回来就好!”雷远也不知不觉红了眼眶,却强笑道:“哭什么呢?我们这不是都平平安安回来了么?” 范静渊一边帮舞萼拭泪,一边道:“有什么话等会儿在路上再说吧。我们马上要走。”把和雷远的盘算告诉舞萼,又柔声问她:“我们回江南去,你喜不喜欢?” 福麟在一边道:“雷叔叔也一起去么?”范静渊点头笑道:“当然。” 雷远却道:“不!我改变主意了。我要留在西北。”他看着范静渊迷惑的双眼,解释道:“凉人虽败,不知道还会不会再回来!镇北军下一位将军不知道会不会又是一个秦贪子,或者白安?我要留下来看着西北。”他脸色渐渐黯然:“我是想和你们一起回江南的。可是你们一家人相亲相爱,我算什么呢?我现在就是和你们一起走,以后也是会离开的。” 范静渊沉默不语。良久,道:“你我生死之交,患难知己,这份情义,比几十年的朋友,甚至家人,都要深厚。我提议一起回江南,就是已把你当我家人。我不把你当外人,你也别把自己当外人看。不过你既然决定不和我一起走,我也理解。我们夫妻先回江南,你若是哪天厌了西北了,随时来找我们。” 雷远只是点头,却说不出话来。福麟忽然跳出来,跪在地上,道:“我愿和雷叔叔一起留在西北。”众人大惊,只听福麟继续道:“我不喜欢江南。我喜欢打仗,我喜欢西北。求爹娘成全。” 范静渊慢慢镇定下来,让福麟站起来,抚着他的肩,对雷远道:“你知道我对他的期望。我把他交给你了。你若是不嫌弃,他以后就是你的儿子。”雷远看看舞萼,又看看范静渊,憋了半天,才道:“只要你们舍得,我求之不得。”福麟大喜,在地上磕了三个头,干干脆脆唤道:“干爹。” 如此这般,大家简单收拾了一下,准备上路——雷远带着福麟和寨里残余人马转驻别处,范静渊和舞萼带着福瑛回江南定居。一行人从山后小路下山,绕过皇上山下安排的岗哨朝南而行。大家心里充满依依别意,难过不舍,一路话语寥寥。不知不觉走到山边。大家都停下脚步,知道这是分别的时候,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范静渊看着静静站在一边的福麟,道:“哪天不喜欢打仗了,就回来。”福麟恭谨道:“有干爹在,爹娘不用为孩儿担心。”舞萼担忧的看着雷远,道:“福麟还是个孩子,对他别太苛严……可也别太惯他。”雷远道:“你放心,我只当他是自己的孩子。”又蹲下去哄着福瑛:“你什么时候想来看雷叔叔和哥哥了,就给我送个信。我亲自去江南接你。”福瑛懵懂的不迭点头。 雷远站起来,对范静渊道:“还记得这里么?” 范静渊指着对面山崖道:“记得。我们第一次回江南,你就是站在那里遥遥告别。”雷远道:“那么,我们就还是在这里告别吧。”舞萼早已忍不住泪流满面:“雷远,你多保重!”雷远伸手放在她肩上,良久,眼圈微红,只笑不语。过了很久,方才缩回手来,回身和范静渊抱在一起,互相拍打着对方的后背:“保重!” 众人各自上车上马。车轮辘辘,马声嘀嗒,朝两个方向奔驰。舞萼在车里探出头去。山间暮霭四起。乳白色的岚霭中,只听得到远去的嘶沸马声,却看不到一个人影。她心下怅然,偎入范静渊怀中,看着天边一轮满月慢慢升起。 江南的月光——她想——不知道是不是和西北的一样?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