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神兰青(下)》 10 今年除夕,十六岁的孩子匆勿自庄袒内院跑出来。 她找了老半天,终于找到师父了。他正坐在亭里啃瓜子兼发呆。『师父!』他看她一眼。她满面上着青青黑黑的药泥,惨不忍睹。 『你要这样回去等兰青?』他记得,这样的药泥也在另一个人面上见过,据说,是这孩子跟那人抢发臭的点心抢到最后打起来。 『不,我去找兰青!』『嗯?』啃瓜子的动作没停下过。 『他不来找我,我便去找他吧!』她拳头紧握。 『他不肯回家陪我,那我过去陪他!』『你知道你去找他的意义吗?』她用力点头。 『就算兰青是恶人,我也要去找他!』『他已经不是你心目中的兰青了,妞儿。』她眼底有些迷惑,仍是大声答道: 『是也好,不是也好,只要他叫兰青,那么,他就是我心袒的那个兰青。』『妞儿,你开智才四年,还不大懂人的心理加以,你是关长远的孩子,自是承袭他的正直、干净……』『爹娘也许给了我正直的个性,但,兰青同时也把他最美好的一面都放在我这里。师父,兰青在江湖史上是个恶人,可是他对我来说,却是最亲的人,我可能让娘失望了,在娘眼里兰青是条毒蛇,但这条毒蛇却真心顾我十年。师父,你曾提过江湖史上所有的悲剧,可是,我不会,我不会。』他默不作声,散漫地啃着爪子。庄袒的烟火升天,远方是庄中弟子欢乐度除夕。良久,他才道: 『现在的兰青,站在血海中央,你要怎么接近他?』『如果兰青站在血海中央,那我就渡海过去找他。』『……是么?』他终于看向她,微微一笑: 『渡了海,你说跟他一样了。你想跟云家庄对立吗?』『没有!我从没有这样想过!』『你要渡海而过,将来有多少人会在背后臭骂你,你知道吗?』『别人的话别人说去,爹娘跟兰青给我他们最美好的那一部分,我不会轻易割拾,师父,我会带兰青回来,如果带不了他,我就跟他走。』语毕,她跪下,朝他跪了三大礼。 傅临春沉默。最后,他才柔声道: 『这世上不可能事事如你意,但如果这是你决定的路,那你记得,兰青极为有可能以你诱兰绯,甚至,以你换兰绯的命。』她眼里充满不信,但师父必有道理,她低头沉思一阵,才轻声道: 『兰青养我十年,他要拿我去诱他的仇人,我怎会不肯?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绝不轻易倒下,我会活着回来。带兰青一块回来。』『妞儿,不要太死撑。你是我见过所有血案遗孤袒,唯一心灵没有受到影响的,你爹就得靠你这样的人振兴关家名声。』『嗯。』进来的是华初雪。 长平心里轻疑,想起无浪要她别太接近华初。 『华姑娘深夜有事?』兰青说话轻佻带笑,完全不似之前对她说话那般反复无常,一会儿喜悦又一会儿恨她入骨。 现在的兰青,看见你,只想杀了你,哪会回来?师父曾这么说过,也只说过这么一次,她一直惦在心头。 兰青……在知道她是大妞后,只会欣喜若狂怎会想杀她呢?以前,她总这么想着,是师父误会了。 现在……她确实看见兰青眼里的杀意,是针对她的。 这才是兰青的本性吗?隐隐有着反常的疯狂,明明笑着对她,心里却想着如何除去她,她不是盲眼人,她都看得见。 初时她很难受,可是,现在她却为他感到好难受。 以前的兰青不是这样的,他初来关家庄时,或许有满腹的算计,却没有这样的疯狂。这样的巨变,都是兰绯造成的吗? 她回过神,听见华初雪说道: 『兰主子有没有想过擒到兰绯后,该怎么对付他呢?』『华姑娘是以写史身分问我,还是以私人身分?』他似笑非笑。 『自然是写史身分。』华初雪正色答道,暗瞟他一眼。 兰青正倒着水,明明罩着可怕的鬼面具,但一操露出来的部分却是令人着魔的旖旎风情,当他眼波流转,轻落在她面上时,她的脸皮蓦地烧了起来。 『依华姑娘之见,该怎么对付他呢?』华初雪一怔,脱口: 『当然是以牙还牙。当日他怎么欺你,你便怎么还他啊。』兰青的指尖来回轻划着杯口,慢吞吞道: 『也对。当年我以为他死了,留他一个全尸哪知,他竟如九命怪猫。』华初雪不受控制地上前一步,嘴里鼓吹他: 『说起来,兰绯也是害了关家庄的凶手之一。 黑鹰卫官之所以知道关家庄有鸳鸯剑,正是兰绯透露的消息,而兰绯之所以透露给卫官,是因当时你跟卫官要好,这才会引来之后的血案。』兰青闻言垂眸,杯口食指停住。 烛火摇曳,加深他面具的阴森。长平目不转睛,良久,才听得兰青柔声道: 『你真是摸透了我,是不?这件事,是在华家庄的史册上看见的? 华家庄真了不起,我以为,连云家庄都不知这事。』『这事是秘密吗?』华初雪笑道: 『你可以放心。我三年前曾在庄里第三道大门后看过,而后,它不见了。』『不见了……』兰青没有抬头看长平的表情极冰的指尖下意识再划着杯口。 『那你道,兰绯为何设圈套诱我入关家庄?』『这还用说,他这是一箭双雕之计,既有机会得到鸳鸯剑,也能让那外传正直的关长远也……也污辱……哪知,你后来失踪,卫官也死于非命…··』兰青听到此处,笑道: 『你真聪明。』茶水送到她的面前。『要喝么?』华初雪愣了一下,下意识退了一步。 『用不着了……』那杯茶,他摸了许久,谁知有没有毒?『三更半夜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些? 还是,你一直想看我的真实面貌?也或者?你在想,你与我是一丘之貉,如今你遭人追踪,来跟着我才能保命?』华初雪一震,手心顿时发汗。 兰青走到她面前,他只是嘴角轻略挑起,她的眼光就移不开了,他微地俯身在她耳畔说道: 『你想看我的脸么?若是你想看,我就让你看啊。』润唇轻滑过她的颊面,吸吮着柔软的少女唇瓣。 长平先是一呆,而后眼底流露怒气。 华初雪完全无从抗拒。异样的香气,勾魂的美目,在在搅乱她的理智,她仿佛陷入层层魔障,四面八风涌进情潮将她淹没:又如益虫咬上她的心口,浑身遽痒痒到全身发颤,巴不得吃掉眼前这男人,才能抚平流进四肢百骸的冷流。 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她入魔似的拿掉他的面具。 她呆住。 『嗯?你看见了?』兰青这话不知对谁说着。 他还是笑着,那眉眼微弯,透着酥人心神的光彩。 『华家庄只收养一个娃儿,那娃儿曾被灭门过,是不?华家庄养你十年,你竟是如此回报他。 华初雪怔仲地,喉口被堵塞住。才一天工夫他把她的背景都挖出来了,连她杀了人逃出华家庄都一清二楚,兰青像滑腻的蛇一样,平常是不出声的主儿,但,一旦锁定人就是眨眼即咬。 她本以为兰家家主该跟她一样,明白她的扭曲心理。那个背负全家血案的关长平,是个正常人,因为有许多人疼她爱她,所以,她们走的路已经不一样。 但,兰青跟她一样,他曾被人凌辱,踩在脚下过,如今要踩死人太容易,每踩死一人,心里一定因此感到兴奋……为什么,为什么……兰青魔高一丈?明明这么丑的人、这么丑的人……她心知自己落了下风,却无法控制自我,主动吻了上去。 她的疯狂,一如当年的兰林,自始至终,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知道自己在饥渴什么,却没有办法左右自己的意志,只想贪图一时之欢。 两人纷纷跌入被褥之间,兰青本要顺手拉下客栈的床幔,忽地瞥见屋梁上的身影。 那身影有些僵硬,他撇开目光,松了手,翻身压住主动的华初雪,他任着华初雪剥着他的衣衫,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后脑勺热辣辣地,仿佛有人用尽力气在瞪他。 这种场面,她也不是没看过,何必大惊小怪? 当年他曾为此羞愧,如今他享尽欢愉,哪会在乎她的眼神?大妞,大妞,大妞是谁啊?无数的夜里惊醒,真要以为那个一心信赖他的大妞只是梦里虚幻。 只要她不承认她是大妞,那么,他也可以假装她只是个送剑的人,只要看上她一眼就好,亲自看上她最后一眼,就此分道,但她偏要跟上来一想要报仇吗?想要报不共戴之仇,也得看他愿不愿意引颈就戮。 与其让大妞手刃他,不如他先杀了她。留住那美好的一刻……华初雪,这个知道大妞身上有剑的少女,也得杀啊! 美目一瞟,他目光落在门外,随即手指一弹烛火尽熄。 长平坐在梁上咬牙切齿,兰青想再当着她的面躇蹋自己,她怎能容许……整个老旧的木门被踹飞入屋。 『妖神兰青!交出鸳鸯剑!』『就等你们呢。』床那方,兰青撩过那黑亮的青丝,笑道。 一连四间客房都在客栈后院,不知何时,后院里的灯火都灭了,举目黑漆漆,只剩小雨击落屋檐的轻当声。 长平不及细想,就听见兵刃相接的金属声音。 『床上还有人!』『床上是关大妞!她身上有鸳鸯剑!』有人叫道。 长平面色大变,试着冲开穴道,但她根本没什么功力。兰青为何不澄清?华初雪为何不澄清? 蓦地,一个火光照面,她看见十几名黑衣蒙面者轮击向兰青。兰青眼捷手快,立时灭掉那火光,再度陷入黑暗的同时,她听得有人喊: 『不对,屋梁有人!』兰青隔空解了她的穴道,她利落翻身入剑阵,忍着手痛紧握软索,施展她的流星锤。 她听音辨位,鸭蛋般大小的铜锤如蛟龙窜出,击中一人。紧跟着,她察觉身后右人,立刻转身应战。 异样香气扑面。 她怔住。 就算想了千万遍,知道千万次,但,一旦面临了,她还是傻住了。 兰青……真的要杀了她? 她功夫不好,因为资质太差,天生就不是习武的料。就算她肯学,也需要经年累月,短短几年能学好什么? 她总是接不了师父一招,师父把庄里的弟子找来,入夜与她对阵。让她习惯在黑夜里对敌,不靠眼不靠认人招数。 被打到鼻青脸肿久了,她多少能接上师兄弟数招,甚至借着来人出招,感觉这人的招数动态。 她要努力,她一定要努力,才能不愧对关家名声,才能救出兰青,每天每天她总是这么想着,然后天未亮起床练武,不到三更不入睡。 现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里,她几乎可以『看见』兰青趁乱一掌高举,要置她于死地。 此时她死,云家庄不能怪在兰青,因为,是其它人痛下杀手! 为什么呢为什么昵?难道她跟兰青就不能和平共处?当年师父捎信给兰青,说她没死时,她也有请师父转信给兰青,满满的信上一笔一划写着她没有怪过兰青啊!只要他肯回家,他们再一块生活下去,他都没有看吗? 那掌落下时,她直觉欲挡,哪知,掌至她百灵穴时,忽地转了向,紧紧抱住她。 她听见兰青胸膛里急促的心跳,他抱得极为兰青托住她的腰身,带她连连避开乱剑。 『拿来。』他勾过长平的流星锤。长平的流星锤是单流星,他扣住软索彼端,鸭蛋似的小铜锤激弹而出,如滑蛇吐信又如疾风骤雨穿梭在暗屋里。 长平听得有人连续惨叫,再听身侧的兰青在轻笑,不由得心冷。 忽地,有人投下霹雳弹,火光四溅的同时,长平看见客房里的黑衣人以及数具尸首,尸首多半是残破的,她心一跳,认出那些伤口都是流星锤击中的。 无浪试着接近她,但霹雳弹齐落,他连连闪着,一时近不得兰青身边。 兰青弹开掷向他的霹雳弹,弹丸落地时火焰四窜,炸声连连。 『关大妞!』黑衣人扑向华初雪。 长平张口,兰青五指立即捂住她的嘴,拖她往后退去。长平又见华初雪根本被点住哑穴,被迫冒充关大妞。 兰青的流星锤直击床头那方向,她以为兰青要助华初雪,哪知小铜锤击飞剑盒。 『鸳鸯剑!』众人跃起,抢着要接住剑盒。 兰青顺势踢过一枚霹雳弹,直冲屋顶而去。 『拉住!』兰青吩咐。 长平单手勾住他的腰身。兰青看她一眼,软索缠住摇摇欲坠的屋梁,一跃而起,长平眼捷手快,扯下腰带,一个抛出,缠住华初雪的细腰。 七、八人在抢剑,剩下几名也许心在关大妞或兰青身上,竟直追而上,兰青只手执着流星锤的彼端,借力跃出屋顶,另一手一一挡回暗器,其势令人眼花缭乱。 长平单手抱住兰青腰身,接连几次她配合兰青勉强闪过刀剑,改抓住他的衣袖,不知谁的剑气袭面,她连忙避开的同时,嘶的一声,兰青衣抽竟被她撕了开来。 兰青一怔,要抓住她,忽地一顿,对上她的眼睛。 刹那间,长平便知他想法。 如果此时她坠入火海,那对他来说,未尝不是好事。 长平眼睁睁地望着他一会儿,随即撇头。她不想死,自然要自力救济,她及时使劲对着江无浪方向甩出华初雪,大喊: 『无浪!』满手面粉的江无浪被迫接过华初雪,一个回身避开来人刀剑,地上都是火海,长平根本没有借足使力之地,他见她以双臂护住头脸,已知她的心思——就算滚入火海,也要在第一时间里奔出火场以保住性命。但,滚入火海哪可能不受火伤? 他不及救长平,运气大喊: 『兰青!有人年年除夕在老家等你,有人年年元旦天不亮不离去!你知道吗?』兰青看着她坠落,想着那十年的除夕……大妞是孩子,总是努力熬着夜,跟着他一块守岁最后睡倒在他身上,她老是把喜欢的东西分成三半,里头最大的那个必是他的……那些不都只是他的南柯一梦么? 他真曾度过那样美好的时光? 烈焰腾腾……那十二岁笨拙孩子的长相他就是记不住!但,此刻,那小小的身影竟与如今的长平短暂重迭。 大妞!大妞!那个只懂疼他的大妞!他猛地下坠,一把捞起长平,火气扑面,他翻个身,撑着软索的左手一使劲,整个人再次跃出。 一连数枚霹雳弹打在他背心,他只是闷哼一声,没有闪开。 他借力踏在斜去的梁上,没回头看底下情况,直掠而去,越过几绯矮屋,随即跌在泥地上。 长平动作也快,不顾一切扑打他背心火焰。 『你……』他咬牙,迅速脱了外袍。那外袍已与长衫,血肉混在一块,这一脱下,伤口被扯动,他又是一声闷哼。 接着,兰青拉过她,借力扬长而去,不惊扰守门者飞越城门,直奔暗夜里。 虫鸣蛙叫。 长平在旁再着火把,把兰青烧坏的长衫撕了一角,自宝贝袋里拿出小油瓶来蘸过上火,火把放在石块间。 一等兰青自溪水里上来,她立即自他腰间袋里掏出小瓶。 『黑色那瓶。』兰青说道,没正眼看她,就坐在石块上。 长平将黑色小瓶打开,只手遮住细小的雨势,既笨拙又小心地替他烧伤的背面上药。 微弱的火光下,她注意到他的背上都是鞭痕、烙痕、撕咬痕,与手背如出一辙。她想碰,但不敢碰,她又自宝贝袋里拿出她洗得很干净的柳色布,小心地替他缠起伤口,绕到胸前时,听到他道: 『我自己来吧。』他接过柳色布缠在胸前时,她碰到他的指尖,依旧是冰凉凉的。 以前的兰青是温暖的,冬天暖得像棉被,每次她踢不动棉被就转抱兰青取暖。为什么呢?为什么会弄得这么冰冷,她好想问清楚那一年里兰青到底是如何度过,但她不能主动问。 兰青讲,她就听。 兰青不愿讲,她就什么也不要听。 『你这功夫真三脚猫,怎能闯江湖呢?』他没抬头。 长平绕到他面前,注意到他撇头没看她。 『我没打算闯江湖啊。』细细看过他的脸后,她也撇开目光,不敢再看他。 『没闯江湖?那还继续学什么武?』『爹说,不准我姓关。』『嗯?』他转回目光,微眯着眼。她不敢看他么? 『爹临终前说,不准我姓关,他没有我这孩子。』她哑声说: 『我知道他的意思。他怕我姓关,会招来杀身之祸,所以,除非我有足够的力量保护自己,有足够的能力振兴关家,否则,我不能姓关。』临终?她当真将两岁的事记得清楚。兰青沉默一会儿,又道: 『你爹还说什么?』『爹要我用眼睛看,不要相信任何人,只要相信我看见的一切。』『……”是么?』他一顿,笑道: 『现在你不敢看我了吗?』他拉过右些破损的长衫,随意穿上,抬眼看看渐溺的雨势,走到附近枝叶茂盛的树下坐下。 『等天亮后,再回去吧。』长平跟着坐到他身边。 『兰青……有很多人看过你的真面貌吗?还是,江湖人只看见鬼面具呢?』他半合目,随口道『我出门都戴着面具,怎么?你以为我吓着很多人?』『那……你是不是也想要回家呢?』兰青闻言,猛地张眼,她正小心翼翼地锁住他的眸子。她竟不敢直视他的脸!竟不敢! 他心里有股怒火上扬。若是以前的大妞,心疼他都来不及了,怎会回避? 她不知他想法,又道: 『你回家,没人会知道你是兰家家主,只要你不戴面具,不会有人知道你是谁的。』她居然赤裸裸明示他有回家的渴望!明示他蒙面示人,是为回家的一线渴望! 他抿抿嘴,不怒反笑: 『你真聪明,大妞。』她老实的面容充满惊喜。『兰青,咱们一块回家!』他拉过她的手臂,让她靠自己近些,他凑到她的面前,说道: 『大妞,我一直想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他身上的香气又传入她的鼻间。长平见他眼角眉梢都是动人的风情,不由得心头一跳,好像有什么自心底层层激荡开来。 『想……我一直在想你,兰青。』她有点心神不专,又注意到他撑着她的手掌。明明疤痕遍布,但那样的手型,又令她有一种饥渴的欲望。 一天三顿,只要无浪给她什么她都吃,从不挑食也没有特别想吃掉什么的欲望啊。 『想我……想我什么呢?大妞,你在想报仇? 还是,你在想,兰青终于得到报应了?』他讽道。 『……我在想……想什么……』她又望向他鲜润的朱唇。 这么近的距离她看着他。明明兰青面有破相,她却觉得此刻他异常丽色,她渴望碰触这丽色,渴望吞噬这美丽的人儿,她脑袋好像有些发浑、有些疯狂,今今常骂她是头小野,老是在蛮干虐待自己,她从不以为然,可是,现在她好像真的变野兽了。 她无法克制地,追寻着本能吻上兰青的唇。 兰青愣住。 她吸吮着,笨拙地想要听从自己的心意吃掉兰青急急拉开她。 『大妞?』她心跳加快,眼里只有兰青。她挥开他的手扑上前去再亲上他的嘴,唇舌不灵巧地探入他的嘴里蛮撞,但她还是无法满足,心一急,又吻上他的喉结,一路滑下亲吻,含住他胸前一抹殷红她不知该含该啃,不知力道要放多少才能满足自己,于是更加急切拉扯他的衣衫。 『大妞!住手!』她力道过大扯破他的衣衫,满面不知所措,只知想要吃掉兰青,却不知从何吃起,满脑子只想得到兰青,只想吃掉他,只想跟他融为一体,只想得到他,只想……她下意识地用力拉着他的腰带。 『大妞,你在做什么?别逼我出手!我背烧伤你忘了吗?别这样压着我!』兰青使力拉着她。 谁都可以被他的媚色所惑,大妞不行! 长平又急又慌,明知自己的举动不对劲,但她好像华初雪那样对兰青。她在梁上看着他们……她一点也不喜欢他们之间令人焦躁的亲热,现在自己也沦落到此……她大口大口喘气,抬眼看向兰青,只盼兰青能配合她,能告诉她接下来该怎么做,才能满足她心里的渴望。 他正瞪着她。 兰青的脸,破相了! 记忆里好看的脸,依旧是那个样子,只是……多了一道明显疤痕自左而右横贯整张脸。除此外,无数细小淡疤烙印交错在脸上。 兰青的脸、兰青的手,甚至身上每一部分都曾被这样重重伤过,唯独那双水墨眸子没有受到半丝伤害,而此刻那双眼正震惊地瞪着她。 兰青!兰青!最疼她的兰青! 现在,她在回报他什么? 她忽然转头,用尽力气一头撞向泥地。 『大妞!』那声音,大得吓人,大得几乎可以跟雷声相比了。 好半天,她就维持那姿势。 兰青轻轻捧住她额头,湿洒洒的液体滑过他的掌心。 『……我没事……我头很硬的。』她低喃。 着。 『今今说,意乱情迷时心里若是快活,那就算身落万丈悬崖也是愿意的。可是,刚才我并不感到快活。』『大妞,你是傻瓜吗?』『我本来就是个傻瓜啊。』她抬起眼。『兰青,为什么我靠近你就想吃了你?我又生病了么?』语毕,她忽地起身奔向溪岸。 兰青本以为她要清洗伤口,哪知她整个人跳入溪水中,把脸埋进溪里。 这真是傻瓜了! 『大妞!』他狼狈起身,不顾背心烧疼,跟着她入寒冬刺骨的溪流里。她双肩不住发抖,不知是冷着了还是其它原因,他用力拉了几回,还是拉不起她来。 最后,他放弃了,因为,他听见了自溪里发出的细微痛哭声。这蛮牛……这蛮牛……他静立在溪里,等了好久,她才终于自溪里冒出脸来。她浑身湿答答的,一脸的狼狈。 『兰青,你的脸很痛吗?』她直视他,哑声道,满面的水流过她通红的眼睛。 兰青看着她,微微一笑: 『早就不痛了。』他也没抹去她脸上不知是泪还是溪水的水痕。又道: 『大妞,你想跟我在一块吗?』『嗯。』『永远么?』『嗯。』他笑得开怀,拉着她上了溪岸。 『好,那咱们就永远在一块。』长平看着他,没有回话。 兰青拉着她坐在溪边,掏出腰间另一小瓶,正是白天马车里的白玉药瓶,而非他先前用的药瓶。 『瞧你,都弄湿了手伤,老是不懂得照顾自己,你怎能活得长长久久昵?』他替她打开伤布。 『咱俩,现在都是伤势重重啊。』他弹开小瓶盖,要倒下药粉时,抬眼看她一眼,她正回望着自己,一如以往,总是用一双眼看着他。 他直觉避开。那双通红的眼,是在作假还是真实,他已经混淆了。 『大妞,我替你涂药,初时有点疼,但这药伤口愈合奇快,比你用的药好太多。』『嗯。』世上只有兰家家主有这种药,大妞从此一心一意跟着他,不是很好吗? 他不会再怀疑大妞的心意,不会质疑她到底是不是过于聪明才在他面前装傻,不会怀疑她是来报仇的、只要药在的一天,不管她怀着什么心思,她都只能对他好……她的眼里只有药,哪怕关长远回魂,她也只会站在他身边。 他只要以前那个傻孩子在他身边,不需要这个会说话、懂是非的大妞…白银药粉逐渗她的血肉之中。 只要她抹上这药,一生都只能依赖着他……只要她抹上这药……依旧有个人怜他疼他不怀任何目的……兰青猛地拖她回溪流旁,将她涂药的掌心深入溪水里,五指入她血肉里硬是剥下上了药的那层薄薄肉皮。 他心跳急促,慢慢回头对她的目光。她眼圈依旧红,面色却是雪白到有些颤抖了。 『很疼?』『嗯。』『知道这药吗?』她努力咽下口水,疼感令她连喉口都颧着。 『纸伯伯来找我时,喜欢让我闻着各种药昧。 他说,如果有一天,我真要找兰青,上了兰家,你……兰家弟子擅用药物,也许我可以因此避开。』『是吗……大妞,你真是傻瓜啊。』『我本来就是傻瓜大妞啊。』她一顿,轻声『兰青,我可以摸摸你的脸吗?』他柔声笑道: 『你要摸,就摸啊。』她伸出手指,小心翼翼碰触他面上凹凸不平的肉疤。她手上血水沾到他的脸上,他也没有出手擦掉它。 兰青望着她的眼。大妞眼底蓄泪,却没有落下,他想起来了,那十年里,他不曾让大妞哭过大妞生气、大妞欢喜,就是没有哭过的记忆,如今的大妞,也是强迫自己不能哭。 她没有说出『但愿我替你受过』这种令他嗤之以鼻的话来,但,她的眼底实实在在透露着这样的讯息一至少,此刻他愿意相信这是大妞心底最真实的感受。 不只幼年大妞的相貌他模糊了,连那一年发生什么他也模糊了,只记得无止境的煎熬。反复揣测兰缕心思,到最后,明知自己已是半疯,仍坚持要活着出牢门。 只有活着出牢门,才能确认自己最相心得知的消息。真活着出了牢门后,才发现,他再也回不去原来的兰青了。 他又落在她满是怜惜的面上。 真是傻瓜,一年说短很短,但每一天都是度日如年,那样心灵、肉体的折磨,一个小姑娘怎能挨得了? 明明幼年的大妞在他记忆里失去五官,但此刻又是重迭……傻瓜!傻瓜!真是傻瓜! 兰青用力抱住这柔软中又带着刚硬孩子气的娇躯。 他感到她用力回抱着自己,其力道之大,她还真忘了自己的手还伤着呢。对于这样的力道,他欢喜得很,弄疼他的背也不打紧,他巴不得她再用力些、再弄疼他一些。 还是孩子的大妞,身子总是令他感到温暖,可以放下心来。 这几年,不管他碰过多少身躯,那体温都是普通的,就连现在他抱着的大妞身体,也让他没有任何温暖的感觉。没关系,就算她是装的也好,只要她装得够像,他也甘愿被她骗。 11 谁都没有开口回客栈。 天亮了,他带她走了半天,来到某个小镇,在成衣铺买了男女衣物,大妞借了铺子换下湿破的衣裙,当她自布幔后出来时,兰青微微一笑,连眼皮也不眨。 她一身成衣铺的衣裙多单调,却是异样的适合,十七岁的少女该如华初雪那般俏丽,大妞是差得太多了。 『来,你手不便,我替你扎辫子。』『嗯。』她嘴角扬起。 他笑着来到她身边,当着铺老扳大张的眼,细心替她编起辫子,淡淡的异香始终回绕在她的鼻间,长平心里撩动,有些浮躁,但一想起昨晚溪边兰青的眼神、兰青受尽苦难的脸,忽然间,那些浮躁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 她听见金饰轻击的叮当声,微地一瞟,兰青又将忘忧金饰缠在她发问。 『大妞是最适合忘忧的,是不?』他笑容满面,轻轻拉过她的手臂,连笑两声: 『大妞,你变瘦许多,你说云家庄待你好,我瞧根本是虐待你。走,先填饱肚子再说吧。』长平注意到他心情颇为愉悦,似乎没有之前的狂性,她心里也觉得高兴。他俩随便来到一间食铺,点上一笼肉包当午饭。 她十指不便,他笑着一口口喂她,兰青的指腹有些冰凉又带香味,她本是高兴的心情又被酸涩霸占。 这种又酸又涩的心情就是今今说的舍不得吗? 以前,她把兰青看成是最重要的人,虽然心里挂怀他,会四处寻找他,但那时从来没有过这种心情……那时的傻大妞,是不是还不够用、心去疼她最重要的人? 『这样看我,不怕我的脸么?』『不怕。兰青是三头六臂,我也不怕。』兰青微笑: 『真是好姑娘,但你口才真是有 。 够差,竟拿丑陋的三头六臂来跟我比较。大妞,想不想知道我面上每一道疤的由来?』『想,兰青说,我就听。』她说得毫不考虑。 刹那间,兰青的面皮一抽,似乎要变脸,但留在他面容上的仍是温暖的笑。他避开话题,继续喂着她吃肉包,足足塞给她五个肉包才结束喂食。 饭后,他眼眉弯弯,负手与她散步在这小镇的街上。 路人百姓迎面而来时,目光皆停在他的脸上,他不甚在意,也没有主动告诉大妞这是什么地方。 来到一处,他见大妞停下,他也跟着上前一看,笑道: 『原来要买蜜饯。』铺前一篓篓各式各样的甜枣蜜饯。长平低头拨弄她的宝贝袋,兰青一笑,陪她一块蹲下她拿出夹层里的一袋蜜饯。 新? 那一袋里还有一半的蜜饯呢,这么早就要换『每年年底,都要换新的。』长平说着。 兰青想了下,正是。每年年底,许多旅商经过城里,他会挑上一天带大妞上街寻觅她爱吃的蜜饯,这习惯她还没改么? 店铺里的老妇出来见有客人,喜声道: 『客人,尝尝啊!这可是老身亲手做的,不输大城市的!』兰青闻言,笑着检了一颗喂进她嘴里。『如何?』她点点头,问他: 『兰青,你会跟我一块清旧蜜饯吗?』霹汀;3: 『好啊,那有什么问题?』兰青心不在焉笑着,随手捻了几颗放进嘴里。 长平看着他,不说话,又回头一篓篓慢慢挑着,直到挑足了一袋,她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路经小镇的打铁铺,兰青站在铺前盯了许久拉过长平,指着: 『你流星锤我拿去逃命用了,换这个好么?』『好。』兰青看她一眼,笑道『你什么都好吗?必旭小镇武器不算上等只能暂时一用罢了。』长平也老实道: 『师父曾让我挑过,不管好的差的,我手感都一样,分不出哪个好用。』’ 原来还真个不适合练功的丫头。兰青一一看’: 也不过小铺里的武器,样式不多,高手绝不会看上眼,,’ 偏偏挺合适一些初练武的新手或者一辈子没出息的江湖人……例如,关大妞。 原来,他养的孩子,是这般不出色,成衣铺的衣裳适合她:小镇铁铺里的武器也适合她。 他买了流星锤,主动缠上她的腰问。她耳根子都红了,他不由得失笑,她是怕再遇昨晚那样的事吗?那样的事对她很陌生吧。 他目光又落在她红肿额面,想起她一头撞上泥地,就是为喝止她自己着迷的举动。他眼波盈盈似水荡漾,又自她的袋里捏了几颗蜜饯随兴吃若。 他笑道: 『你师父跟李今朝现在很要好?』『很要好很要好。』『李今朝没教你男欢女爱么?』e潲咎她抬头看他一眼,目视前方,道: 『今今嫌我小,少提这事,我也无心这种事。她只跟我提过,只要我意乱情迷时,心里是甘心是高兴的,那就算为了对方掉落万丈悬崖也是愿意的。』他一笑: 『这话你提过。昨儿个,你十分不情愿着了道,自然不甘掉落万丈悬崖。』『着了道?』『此刻,即使是白日,即使你心头明明,你还是有点意乱情迷,是不?大妞,你并不是喜欢上我才意乱情迷?你闻到我身上香气,看见我媚态横生,自然捱不住,你年纪小又没经验,像头小……』像头小野兽胡乱在他身上啃着,他实在好笑又……他柔声再道: 『你也不必在意,若是真捱不住,你要碰我也是可以。』一顿、又笑着补充: 『男女情欲本是理所当然,但对象若是大妞,我自然不会让你做到底,你可以安心。』她闻言,又抬头看向他,看到他有些恼了,率先回避她那双炯炯明眸。 这丫头,又普通又不出色,偏那眼亮得刺眼。 那双眼,在看他,干嘛一直看着他! 忽然间,她用力打向他的手臂。 他没闪过,让她正中目标。 他哼笑: 『痛了吧?要打人,也得看看你的手伤啊。』『是练武的关系吗?因为练的是邪功,兰青才会这样吗?』她闷着气道。 『你不如说,靠着阴阳交合,我才有今日邪功。』语毕,他又被打了一下。 『世上哪来这种功夫?兰青练的邪功愈高愈是容易迷惑男男女女,是这样吧?』她顽固地说道。 兰青不以为然笑道: 『你说是,就是吧。』『那也不要来者不拒。等兰青有喜欢的人了再接受她的喜欢,不是很好吗?』她有点气他如此踏蹋自己。 『这也是李今朝跟你提的吗?』光天化日之下,他俯头在她耳边轻说: 『大妞没经验,自是不知其中乐趣。它日你得了如意郎君,便知人问极乐的滋昧。瞧,那天晚上,你不是心神荡到哪去都找不着了?』每回兰青一近身,那扰人心弦的香气就会钻入她的、心扉里,让她难以把持。她也知,兰青故意近她身,撩拨她的克制力,心头一怒,一头撞向他的额面。 他没防备她的铁头,被撞得连退几步。 『人间极乐的滋味,就是在我们家里,每天兰青都在!那时我才快活!』她怒声道。 兰青冷声说道: 『大妞,你今年几岁了?净说些孩子气的话。 怎么?你想要逼我回去吗?』『我不逼!兰青想回家就回家,不想回家我就陪你一块走下去!我不会逼你!』他闻言,更是冷笑连连。『一块走?你要跟我回兰家?傅临春不会上兰家讨人么?』『师父不会讨人,他相信我,任我做事!』『是啊,他不讨,却有其它人来讨。大妞,这几年你过得很好啊,有李今朝、公孙纸,还有个江无浪待你好,有这么多待你好的人,你又何必来找我?』长平满面倔强,不吭声。 他冷冷哼了声,拂袖往前走了几步,又停下。 回头看她一眼,语气转温,道: 『咯,再给我几颗蜜饯吧。』她闷着声道: 『兰青不爱吃,就不要勉强吃。 剩下的,我自己吃。』他是无所谓,本要继续往前走,但她停在那儿竟不肯跟他走了。他心里微慌,柔声道: 『大妞,你知道咱们现在往哪走吗?』她摇摇头。 果然在不知道的情况下,她还敢跟他走着。 他微微一笑: 『咱们在回兰家的路上。我们不回头跟其它弟子走,就咱们两人绕道走,我跟你很久没见面了,我想找回以往咱们的相处感觉,等到了兰家你再决定要不要留,好不好?』兰青等了等,见她终于跟上他,心里竟然暗松口气。明明想要她离开,又不想她真的撇头离去,这种复杂的心情……『我要喜欢的人才会亲他,兰青,如果我意乱情迷是为我喜欢的人,那我才会高兴。』她一字一语清楚说着。 真是个纯又蠢的姑娘,怎么他当年那妖神的影子没有分一些到她身上昵?他随口应道: 『李今朝做了不良示范啊。她与傅临春,也不过是野狗交媾,换条狗也没什么不同,她怎么看不穿呢……』『兰青!』长平已是满面怒气了。她气到满脸通红,孩子气的手法又出现,就是用尽力气打他的手臂。 。 兰青连眼都不眨,臂上微疼,但她的双手更痛,这都是她自找的。她痛到暗暗吸口气,清亮的眼眸明明有些蒙了,仍是忍着不掉泪。活了十七年,发泄愤怒的方向却还是孩子的习惯,丢不丢脸?兰青不以为意地想着。他又想自她袋里掬一把蜜饯,哪知遭她拍开。 『兰青已经心不在此了,就不要勉强自己吃。』兰青看她一眼,无所谓地松了手,瞟到她尾随着自己,便负手继续往前走。 小镇谈不上热闹,能逛的不多,但她不提赶路,他也封口不说,天一黑,就在唯一的客栈打尖。 客栈里没有备好的洗脸水,更别说洗澡,一切自力救济,她吃力打来井水,顺便分一盆给他清洗脸。 原来,这些年来大妞养成凡事自己来的个性,兰青这么想着。以前他宝贝得紧的孩子,到头什么事都会做了。 他垂目想了会儿,吹熄烛火,才上了床,就听见脚步声停在门口。 『兰青睡了吗?』他停顿半天,神态自若地说着: 『还没。大妞要进来?』『嗯。』『那就进来吧。』他外衣未脱,坐在床上,看着她进来。 她小心翼翼关上门,东张西望,眼力不良,摸索到床前。 『兰青要熄烛火才能睡吗?』『是啊。』他随口道。 『容易睡着吗?』他对上她的眼。她的眼正看向他这方向,他却清楚侬她的眼力压根看不清他。 他伸出手,慢慢停在她颊面一指距离。顺着她的脸颊下滑,来到她的腰间。 真可悲,明明是他养大的孩子,在他眼里重迭一起的机会极少,她就只是个少女,是个该懂得情欲的少女。 偶尔他也想,如果她不是大妞,就算让她上了他的床他也是无所谓。 『不容易睡着又如何?你想用你的体温温暖我么?』他沙哑道。 她先是一怔,接着用力拍他一下。他在黑暗里微笑,对,他想起来了,这妞儿坚持不是喜欢的人是不许碰的。李今朝教她……其实教得很好。 『兰青容易头痛吧?在地牢那种湿冷的地方待太久,很容易染上头痛症,吃饭时你老是揉着你的头穴,我会按摩,我替你按吧。』兰青不及说什么,就见她脱了鞋摸索着上床。 他道:『你不怕……』『只要兰青别故意,现在我有、心理准备,我克制力很强的。』克制力很强?一个十七岁的少女?他颇不以为然,是谁像头小野兽爬上他身体的? 长平半霸道地摸着他,逼他躺下,让他枕在她腿上。 『兰青,你闭上眼。』『你的手……』『小事。以前我练武时常受伤,受了伤也要继续练。师兄说,没人会在你受伤时,放你一马让你休息的。』他眨眨眼。好吧,她要逞强,他也不会拒绝。 他合上美目,她手上伤布轻轻擦过他的眼皮。 白天他带她上药铺,亲自挑药,内外服用,不让她用兰家的药。 小锁上哪来的上等药,但至少处理过,只会好,不会再坏下去。 她身子压根没有诱人的少女香气,大腿挺结实的,看来,是练武练得很勤了。女孩家,练武太过头,身子太结实也不是好事。 太阳穴上的力道适中,兰青又听她道: 『纸伯伯教我的,他说,这样按摩,患者很容易睡得香甜。』『那老不死的,还没死么?』太阳穴轻轻被拍了一下。 兰青嘴角上扬: 『人总是要死的,早死晚死的差别。』『你别说话,闭眼睡觉。』她有点恼。 兰青暗暗哼笑一声。这丫头以为他真能入睡呢,可别他睡了,她却扑上来要他满足她呢。房内此刻异香满布,她心跳不就已经开始急促了吗? 她能撑多久呢?傻姑娘。 『乖,睡觉。』她重复。 他轻哼一声,不再说话。 过了一灶香,她轻声叫着: 『兰青?』他没有回应。 她想,应是入睡了。纸伯伯说,这套指法很有效,兰青身处地牢一年,那湿冷的地方容易落下头痛病根,所以亲授她这指压之法。 自昨天她看见兰青真实面容后,至今。他的脸色一直没有好转,可见,这几年他总是这样的。 她手指轻轻碰了下他的颊面,正好触到他凸起的疤痕。她无声地重复: 『不痛不痛。』正是当年兰青哄她的口吻。 有些疤痕交错,分明当时伤上加伤。她不知道一个人忍耐的极限在哪里,但,如果是她,她会无论如何也要忍到最后,因为她还有渴望,想必兰青也是如此。 如果不走进这浑水里,她永远没有办法接近兰青,如果不能接受兰青的喜怒无常,她永远也碰不得他。近墨则黑,这话师父曾有意提过,她很清楚师父在暗示她,她若靠近现在的兰青,也许有一天她会变成兰青第二。 师父他们总认定她还是跟十二岁孩子没两样,但其实她早已有所决定,既然任何事都是出于她的选择,那么,会有什么结果她都甘愿承受。 她的小指不小心触到他柔软的嘴唇,她愣了下,脑海勾勒出兰青那诱人的唇瓣,不由得心跳又加快起来。 兰青身上的香气……兰青的唇……兰青的身子……蓦地,兰青与华初雪交缠的那一幕明跃到她脑海里。她又气又渴望,兰青练的到底是什么功?怎么这么令人讨厌?她微地俯下头,想用力吻上兰青的嘴发泄心里的暴力,但才快要碰到,她嘴巴紧紧抿着,忍住脱口的痛喊。 黑暗里,水墨眸子毫无感情地看着她用力互捏自己的双手,借着痛感摆脱那肉体交缠的诱惑。 活着这么痛苦,何必昵? 接着,那双水墨美眸又见她小心翼翼不惊动地替他盖好被子,让他好睡。他本以为她要下床回邻房,哪知她跟着倒下,蜷缩在床的内侧。 『……』这到底是个傻瓜呢?还是在心智上是个孩子? 她到底是想怀念那段共眠的日子,还是在装模作样? 他任着时间流走,静静听着她的呼吸。她压抑地呼吸,似是拼命忍着手痛,良久,呼吸渐缓,逐入睡乡。 他真想失笑。这大妞是不是太……能克制自己了点? 她虽壮得跟牛一样,但,难保不会受到风寒。 他将被子让给她,正想下床昵,又掩不住心里的渴望,多看她几跟。 他曾记得,大妞若生气时,像头小白能一背着他睡,但现在他怎么看,都觉得是个姑娘躺在他的床上,当年小白能一究竟是怎么模样,他怎么回忆就是想不起。 他坐在床缘半天,又慢慢倒回床上去。他确是因头痛症而不易入眠,但她的指压毫无用处,公孙纸的医功也不过尔尔。 他压根睡不着。如果身边不是大妞就好了,不是大妞,他就能汲取她的体温,度过难眠的一晚。 如果不是大妞,一切不就好办了吗? 如果她不是大妞……他又怎会心思纠葛,反反复覆,上一刻盼她立时死在他面前,下一刻又舍不得她……他的眼眸又落在她的身上,最后,闭上美眸,仍是一夜无眠。 离开小镇时,兰青买了一匹老马。她本以为镇上马匹不易买,出了镇,才知道不是马匹难买,而是兰青故意只买一匹老马。 她怀疑兰青有意挑衅她的克制力。两人共乘一匹,满鼻子都是他身上的香味,兰青对她时好时坏,故意迷惑她的心智……难道,真要她扑倒他,他才快活吗? 『手别碰缰绳。』身后的兰青这么说着。 她嘴角悄悄上扬。 他们出镇大半天,兰青多半不说话,她本来也不爱说话,但她想兰青说不定想知道她在云家庄的生活,所以她就努力说些云家庄的趣事。 可能是她口拙,她只听见兰青嗯嗯哼哼,漫不经心搭腔,只有一次她提到她被云家庄弟子当笨蛋一样骗,她才听到兰青说了一句:傅临春不管吗? 原来,兰青一直仔细在昕。 她心里因此感到喜悦。小时候她遇见这种事,兰青早就怒火上扬直接去揍那些骗她的人了,现在兰青不会了,可是,如果她一直念着过去,那现在的兰青怎么办? 现在,只要他肯昕就好了。他们渐渐离开正规小道上,附近有小林子,有辆马车显眼。江湖人都聚在那儿。 『是华家庄的马车,可供人临时翻阅江湖册。』兰青寻思片刻,下了马,一把抱她下来,自己蒙上面纱。 长平见他主动甘豕面,不让别人记下他的面容,她心中暗自激动。兰青下意识有这种举止,表示他还有一线想望退出江湖。 『华家庄在此休息,其它江湖人路过来讨碗水喝,顺道探消息。大……长平,咱们过去讨碗水吧。』『好。』她本要上前去讨,兰青轻拍她的肩,让她跟着自己。 他讨来一碗水,喂着她喝,她咕噜咕噜喝着如牛饮,这两天他也已习惯她这豪迈作风了。 『小姑娘手受伤了吗?』一名华家青年看向这头,笑着往他们走来。 『是啊,刀剑无眼。』他笑道: 『江湖人出外靠的是朋友,正好,我带着药呢。』他掏出袋里药瓶。 『华家庄的刀伤药不输云家庄,你拿去用吧。』『多谢。』兰青也不客气。 那华家青年抬眼看着他的美目,先是一怔,眨了眨眼,改转站到上风处不受香气影响,接着他再看向长平。 嗯,这个普通点,好问话。华家青年问道『不知姑娘如何称呼?』『长平。』『那这位兄台?』 :’ 兰青还没答呢,长平便抢答: 『大牛。』兰青扬眉看向她。 『兰大牛这名字,好养。』她唇角轻挑。 人家爱取名大牛,华家青年也不好说话,而且江湖史上他不记得有什么牛的人物,他想应是没没无闻之人。他问道: 『请教二位,可曾看过一名姓华的美丽姑娘十七八岁爱穿红衣?』『华啊……』兰青笑道: 『江湖上华姓,以华家庄最为闻名,想必她是华家庄人,但,华家庄不都是男子么?』华家青年心无城府,答道: 『华家庄有一名女娃,是十二年前公子收留的。』『华家庄真是有情有义啊。』华家青年笑笑: 『咱们公子年纪大了。慈悲心嘛。初雪惨遇灭门,正是咱们公子收留,如果不是公子慈悲,初雪可能活不到现在。』长平皱起眉。 『原来是华初雪……长平,看过她么?』兰青头也不回地问。 长平一愣,不知兰青是要她答看过或是没看过。她迟疑一下才道: 『看过……』她听见兰青哼笑一声。 华家青年眼一亮。 『看过?在哪儿?』『在……在哪呢?大牛,咱们是在哪看过?』兰青终于回头瞟她一眼,笑道: 『不就是立德客栈么?』『立德?』华家青年吓到。 『那间抢夺鸳鸯剑,最后连烧了好几楝屋子的客栈?她在那里做什么?不要命了吗?』『火烧?咱们离开时,还没遇上火灾呢。』华家青年一脸急切,不知该不该回禀华家庄。 兰青又故意问道: 『那鸳鸯剑到底是谁抢去了?』华家青年坦白道: 『没人知道。只知当日兰家家主离去,兰家弟子死伤大半,鸳鸯剑下落不明,但有人看见一名男子带走关大妞。总之,兰家家主要展示鸳鸯剑的机会是很小了。』『是么?』兰青拉过长平,笑道: 『那我们先告辞了。长平,走了。』他们回到老马旁,他一手托起长平上马,紧跟着自己上了马,拉过缰绳。 那华家青年忽地追上前,说道: 『二位若再看见初雪,请转告她,公子尚不知此事,师兄安好,速回华家庄才是上策。』『好。』长平答着。 兰青轻踢马腹。马蹄慢步,绕过马车而行,兰青随意扫过那些闲聊的江湖人。风声送来他们的话题,多半不脱鸳鸯剑、兰家、关大妞等等。 『大妞,你知道前几晚那些黑衣人是谁吗?』他轻声笑着: 『都是名门正派谷豕面来抢呢,就连此刻绕着华家庄马车的江湖人里,也有当日的黑衣人,他们得不到鸳鸯剑,就守在华家人附近,等着第一手消息呢。』长平本要回头,但身后男人的掌心轻压在她耳边,阻止她的动作。 她轻轻拉过他的手放到怀里,慢慢用指腹搓揉,让这掌心没那么凉。 兰青停顿一会儿,任着她,反正她爱牵手伤他也不想管了。他撇开目光,又道: 『瞧,这就是名门正派呢,心里想着念着鸳鸯剑,却不敢显露出来。』『兰青,鸳鸯剑不见了,如何引兰绯出来?』『……到时你就知道了。』她应了一声,没再说话。 兰青又道: 『华初雪跟你是同一种命,她自幼被华家庄收养,只要走入华家庄的江湖人,都知道有一个女孩曾被灭门,是华家庄好心收留的。华家庄收留她的人,却没顾及她的心,最后她杀了自家师兄逃出华家庄,如今华家庄秘密寻找她,要她回去,她是没好下场的。大妞,你的个性该跟她一样啊。』『现在的我,是兰青养出来的,兰青的好,都在我身上。所以,你该问兰青,为什么把我教成这样?』他好?难道她没有听见华初雪那句黑鹰卫官是兰绯引入关家庄的?如果不是兰绯恨他,关家庄又岂会遭到灭门之祸?他心里无故又怒,道: 『你身上有好的东西?你才是不正常的人,你比得过那个华初雪吗?你这傻愣子……』『大妞有兰青!』她用力打他的手臂一下。 大妞有兰青!他面色复杂,这话她也说得出口,这话她能想着多久? 一年?两年?然后十年后后悔了? 她的颈子极细,此刻轻轻一折,什么也没了,哪来的十年后她会后悔?他多想留住她还不恨他的这一刻,让她就停在此刻,那么,那个一心疼他的大妞就能永远地被保存在他心底! 大妞有兰青,哼……他冷冷瞥向那些江湖人,状似无意地掠过某个江湖人。他心里复杂,但嘴角不由得泛起冷笑来。 终于要来了吗?他等了很久呢。 12 事情是怎么发生的,长平还有点回不了神。 她只记得在客栈面前遇见云家庄数字公子傅玉。 傅玉是云家庄八公子,她在云家庄时傅玉是个没心眼的人,担心她练功过头,时常鼓励她偷懒,会遇见他她不意外,因为数字公于通常是游走各地的。 她伸出双手,根本一片黑暗,完全看不见四周。她摸黑往前走,摸上平滑的墙面,似是密闭式的地牢……这是哪儿?兰青的那一年,就是在这种不见天日的牢笼里度过吗?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脱逃,不知是不是至死都无人收尸……兰青他承受多大的心理压力? 思及此,长平心里微疼,接着想到自己也落入同样的下场,不由得一凛,她强压惊惶,静心回想事情的始末。 自二楼窗子往下看去,兰青看见街头一名青年叫住正要入客栈的长平,那青年是云家庄数字公子傅玉。 长平停步回头,在看见傅玉之后,微笑地与傅玉说话。 兰青轻哼一声,拉回视线,落在地上跪着的黑衣青年。 『兰裤,我准你说话。你不辞千辛万苦也要追上我,你真忠心啊。其他弟子呢?』 ·『当日在『立德客栈』兰家弟子死伤七人已送回兰家,剩下的在镇外等候。』兰青瞟向桌上剑盒。他轻压盒扣,盒盖立即蹦开,里头正是当日他在剑柄布毒的鸳鸯剑。 『你竟能抢下它,也没私吞,这真让我感到惊讶。』『这是属下本分。』兰青哼了一声,又望向正与傅玉说话的大妞。 兰青冷笑一声,自言自语: 『原来,兰绯对鸳鸯剑没兴趣,这才没抢下你手头的剑盒。兰墀,当年我割去身居兰家重职八名弟子的舌头,却不曾动过你,你知道为什么吗?』兰墀不敢答。 『因为,当年在牢里,你曾偷渡一口水给我你是这么想着吗?』『属下不敢。』兰青摸着他送回的鬼面。笑道: 『你不敢居功,是因为,你也知道,你并不是同情我,也不是看不过去,而是,你眼光准,选择真正的赢家,让自己的未来好过些。兰林死时,你不是暗地大哭一场吗?』『属下……』『我知道你跟他不要好,你也不过是想,谁也摆脱不了兰家这肮脏地,留在兰家里的弟子,不是得忠心兰绯那疯子,就是兰青这心理扭曲的主子,这两人是兄弟,都疯了,不管你们倾向谁,只要主子在的一天,你们就随时会丢性命,是不?』兰墀垂首不敢说话,但全身开始发颤。 -兰青见状,轻笑一声: 『我事事都科中了啊。』事事都料中了,所以,大妞的事他也看得神准,就算大妞出乎他意外地没有仇恨他,但,终有一天,会的。 『当日在凌虐我的兰家弟子里,唯独你没事却不是你送给我的那口水。我留下你的命、你的舌头,就是要你与兰绯暗渡陈仓。他,真的没有找上你?』『没有没有……家主开恩,当年兰绯家主,不,都是兰绯强迫我们入地牢执行那些凌辱……』『住嘴。』兰青忽地喝止,他瞟见长平上楼来,笑道:『兰墀,你先下去吧。』长平与兰墀错身而过,上前一看,看见那对鸳鸯剑。 『兰青说不回关家就不回关家吧。』他斜她一眼。 『你就一点主见都没有吗?』她想摸上鸳鸯剑,却被他一手拍开。 『剑柄有毒。』她又缩回手,答道: 『我看重的事,才有主见。鸳鸯剑丢了也行兰青在立德客栈时不正是这意思吗?』吗?』『你这小小丫头,也开始揣摩我的心思了『兰青还是多信赖人一点好。我瞧你之前一路上,并不信赖其它兰家人。瞧,那个叫兰墀的不也出乎你意料,把剑抢回来也没私自独吞啊。』兰青眨了眨眼,差点以为这丫头背后站了那个总是好心肠的关长远呢,她怎么不多学点她娘亲,多增一份怀疑,就多一份保命的机会啊。 『大妞,刚才你见到的兰墀,当年也跟其它兰家弟子虐待我,你知道吗?在这种情况下,你还要我信赖他们?你猜当年他们是怎么凌虐我的? 炮烙、刀割、插针,甚至……』兰青本以为她会喝住,不忍心再听下去,哪知她双拳紧握在恻,全身紧绷,一双清眼连眨都不眨直勾勾望着他。 她这是在……准备听他诉苦吗?就算她舍不得他那一年所受的苦,她也要听完吗?俗追傻瓜就算她要听他也不愿说出那些丑陋事情。他伸出手,迟疑一下,将她搂进怀里。 『傻大妞,你抱着我。』她用力抱住他。『兰青,没关系,慢慢来。 以后你功夫别练了,师祖说世上有一种奇怪的功夫,练得愈高,愈是容易像妖精迷惑人。我不知这跟兰青练的邪功一不一样,但,不要练比较好。』他失笑。 长平重复: 『不练比较好。我是打从心里喜欢兰青的,但又会被兰青迷惑,那很痛苦的,明明我想疼惜兰青,我不想这么……这么欺负兰青。』那种感觉至今令她感到愤怒无助,她一点也不想那样粗暴,可是在兰青面前她无法控制意志。她又道: 『以后,万一兰青遇见喜欢的人,像今今跟师父间一样的喜欢,那她会搞不情楚到底是不是真心喜欢兰青的,兰青要值得最好的。』『遇见喜欢的人啊……』『兰青。你答应我,以后不是真心喜欢的姑娘,你不要再碰她。』兰青扬笑: 『你真是孩子想法。好啊,大妞,你要能拿什么我值得看重的东西来交换,我从此听你的。』她微地退了一步,跟他对视。她拉过他的手,轻轻压在她胸下的地方。 他一怔。 她认真道: 『我拿鸳鸯剑跟你换。兰青,我会拼命活下来,可是,不如人意时常右之,如果哪天我死了,这里是胎记,关家男子体质特殊,每隔二代成婚后男子喝药物,生出的男孩子就有胎记,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一代胎记会在我身上。这个胎记你印下来,请专门的师傅放大绘出,应该是地图,再拿另一把鸳鸯剑去找。人是不可能许愿成真的,所以,极有可能人误解它愿望成真的本意……今今说是满地黄金,纸伯伯却说也许是神医秘书,到时兰青真能用上,就去用吧。』兰青看着她,勉强笑一下: 『大妞,你这真像是临终遗言啊。』『不是遗言,我说了会拼命活下来,我只怕遗憾。万一真有不幸,我要及时把兰青最想要的东西送给你。』兰青心一跳,见她要退离他的怀抱,连忙反手撑住她的手臂。 『你……』大妞她看穿他将要做的事吗?这个傻瓜怎会看穿? 她见状,难得露齿而笑,摸摸他的头。 『兰青,八公子说他跟云家庄马车来到附近我去车上拿纸伯伯的药,马上回来。』『大妞!』他猛地拉她入怀。 好半天,他就抱着她不放,长平静静站着任他紧搂着。 『好,大妞,我承诺,以后不是心爱的人,我不会动手动脚的。』他沙哑道。 『嗯。』她嘴角扬着: 『兰青这样,我才喜欢。』『你老是说喜欢喜欢我的,你怎么不问我喜不喜欢你昵?』『那,兰青,你还喜欢你眼前的大妞吗?』他目光一时痴痴,轻轻抚上她的脸,慢慢说『以前的大妞,我已经忘记她的长相了,但大妞能长成你这样,我却是很欢喜。』她开心地笑了。 『我想用我的眼睛看着兰青一辈子,所以,我不会轻易走的。』语毕,她又忍不住心里的怜惜,轻轻替他撩好长发。 『我马上回来,你等我。』『……大妞,喂我一颗蜜饯好吗?』她闻言,心里更高兴,连忙自宝贝袋里挑出,蜜饯,送进他的嘴里。她快速地下楼,隐约听见他低柔的一句: 『再见了,大妞。』再见了,大妞。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她闭上眼,想起一切,原来兰青自始至终都知道傅玉是冒充的,他不但拿她诱兰绯,甚至有意要借兰绯之手送她上路。 兰青就这么的恨她吗?还是,太爱她了所以受不了她活着?他那样复杂的心态她不懂,要给她时问去懂啊! 她眼里涌进酸涩,几乎忍不住哭了出来。不行,她长大了,而且她还要顾着兰青,她还不能落泪。 她深吸口气,告诉自己,她必须坚持。她不知道兰青当年到底是出现什么执意而撑上一年,但,她必须撑下去,撑下去才能完成她的梦想。 长平冷静下来,感觉有小动物擦过足下,她心一跳,知道是小老鼠。 这样的里一暗里潜藏着多少看不见的东西? 思及此,她心里微凉,只觉得黑暗之中有千万个鬼怪随时会向她扑来。 以前有次兰青忘了买蜡烛,她才刚爬上床烛火就熄了,屋里略蒙谷豕的,那时她不会说话,全身微微抖着,是兰青抱着她一晚,哄她睡的。 不怕,没什么好怕的。 当她定神时,就听见密室里传来呜呜咽咽的泣声,她一直没察觉到。 是……华初雪她想起来了!她遇见兰绯冒充的傅玉时,华初雪忽然也出现了,正是华初雪出现了,数度打断她对傅玉些许的疑虑……华初雪跟兰绯是同伙? 。 长平摸着平滑的墙面往哭声处走去,途中不住有细长的虫子窜过她的足下,直到她踢到一具人体,她才慢慢蹲下来。 『……华初雪?』那哭声终于止住。『关大妞,你还活着?』『我皮粗肉厚,不碍事的……』她摸索着这具人体,是个男人。『他是谁?』卜…”我师兄……』师兄?长平直觉想起那个寻找兰初雪的华家青年。她摸上他的腕问静心把脉。 『你不觉得这里很恐怖吗?你永远不知道这里头藏着什么……』华初雪哽咽道。 『只是一些小虫子而已。』『小虫子?怎么可能?也许,兰绯就在这里听着咱们说话,也许……也许,这里头有鬼……』『鬼?』『你爹你娘没有入过你的梦要你报仇吗?难道你不觉得你爹娘就在这里怨’眼地看着你吗?一直看着你一直看着你!』不知道华初雪是身受恐惧还是有意吓长平,当她说这话时,长平先是一怔,而后直觉看向黑暗里。 爹跟娘……会怨恨她吗? 因为她没有亲手杀了黑鹰卫官,因为她不认定兰青是仇人……所以,会怨’限她吗?黑暗容易使人幻想奔腾,她好像真的看见爹跟娘了。 爹对她向来有距离?娘曾跟她说爹不是讨厌她,只是怕愈接近将来失望就愈重,爹就站在黑暗里动也不动,用那双将她塞进衣箱里的眼神看娘自爹身边走向她,轻轻弯身笑着环住她。 就算是认贼作父,也要她活下去,要她忘掉他们活下去。 长平再一眨眼,眼前恢复一片黑暗。 原来,爹娘在她心目中一直是这个模样,所以她不会害怕,不懂恐惧。她低语: 『我不怕,我能活下来,都是他们给的,我要是害怕他们,他们一定很难受。』『为什么……』『咦,他的脸怎么了?』长平摸上华家青年的脸,只觉得满手鲜血。 再一细摸,发现这人的脸侧掉了一块脸皮。 她心骇然,连忙自宝贝袋里拿出剩余的柳色伤布。 华初雪轻声说道: 『兰绯本要剥下他的脸皮当人皮面具的,后来师兄挣扎,毁了脸皮的完好,兰绯才罢手。』『那……傅玉呢?』『我跟江无浪自立德客栈逃出,中途遇见云家庄八公子……兰绯不可能在江无浪眼下动八公子,不是真人皮的面具容易被熟人辨认,所以他要我引开你的注意力……』一顿,华初雪低哑道: 『可是,我没有想到,原来兰绯打的第一个主意竟是师兄……我一来就见他鲜血淋漓……关大妞,为什么你这么好运?为什么你什么事也没有,为什么你身边的人都好好的……为什么我明明决定跟兰绯去放手害人,可是一看见师兄变成这样,我害怕又内疚……』『……因为你师兄一定待你很好。我跟兰青 。 遇过他,他正在找你,说如果遇上你了,要咱们跟你说,公子还没有发现,师兄安好,要你尽速回庄。』『是么……师兄真这么说?他……这个师兄是庄里老实人,那眉师兄还没死么?关大妞,我受够了每次在华家庄里大家看我的眼神,他们怜悯我、同情我,每当江湖人跟师父谈到血案时,总是要以我为例子……血案遗孤就必须靠人这样施舍吗?』长平闻言静默。 『现在可好,我上不上、下不下,小时候我连对我吠的野狗都敢杀, 我以为,我跟兰青他们志同道合,跟着他们我才能活得洒脱快活……关大妞,是你有问题还是我有问题?你隐藏了多少丑陋』长平闻言,想起小时候野狗追着她,她还不知道要跑,被狗咬了一口,是兰青来救她的。 她只记得狗倒下了,兰青抱她回家。现在想来,那只狗死了,是兰青杀的。原来她傻到不懂保护自己,兰青就代她脏了他那双手。 她喉口发酸,又看向黑暗里爹娘曾站立的地方,她嘴里说着: 『华姑娘,你抱着你师兄,别让他的头碰地,会失温的。』黑暗里宪章着,长平听见华初雪手忙脚乱环住她师兄。 她深吸口气,清楚道: 『我记得我小时候,每年元旦总要许愿,我许的愿望是兰青在、今今在,每天我都看得到他们,不要跟爹娘一样有一天就不见了。我恢复神智的那年元旦,我许了个愿望,伤害过兰青的任何人都死光吧,就只有那一年,我许了这个愿望。』『……之后你的愿望呢?』华初雪注意力被长平带过去。 『只要兰青完好无缺地回家,谁都不要死,只要兰青完好无缺回家,我愿意一辈子当哑巴。 我不能恨下去,我一恨下去,迟早,我一定会忘记我对兰青的喜欢,而专注在这些仇恨上。』『……是这样吗?』『我爹一向嫌我笨拙,但,如果他知道我活下去的代价是永远被人施舍,他还是会将我放入衣箱里,我娘还是会将箱盖合上。』兰青呢?在这种黑暗的地牢里,到底是怎么想她的?是在想,不会有人愿意一生照顾蠢傻的大妞,所以他无论如何都要出去吗? 她无论如何也要出去,也许将来兰青会遇上真心待他而他也喜欢的人,但,他是感情慢热之人,除非他再遇上一个幼年大妞,所以,她得出去,在兰青遇见真心喜欢的人前,疼着他、保护着他。 低微的泣声近在耳边,长平发现她的衣袖被华初雪紧紧撑着,根本是埋在她肩头哭了。 她又看向先前爹娘站立的黑暗处,稳定心神决心不管在这种地方待多久,都不让自己崩溃。 『兰青!』江无浪与傅玉一前一后奔上楼。 兰青正坐在窗边喝着酒呢,他瞟向他俩,又下意识地落在他们的身后。『大妞呢?』江无浪面色冷漠。 『这话还真要问你了。』『问我?』兰青又不经意地看向窗外。都五天了,兰绯竟没找上他……他以为是江无浪救了大妞,但,现在更有可能是大妞已经死了……思及此,拿着酒杯的手指微微发颤着。 这不就是他所期待的?反正大妞以后也会背叛他,那还不如趁她的眼充满对他的疼惜时,留住这一刻。 兰青轻哼一声。 『她要跟你身边的八公子离去,我能说什么?你不信,可以问这里掌柜,看看五天前她是怎么离开的?』『五天!』江无浪面色遽变。 『这五天来长平岂不是受尽折磨?』兰青扬眉笑道『受尽折磨?若真是让人骗走了,你怎么不说她早死了?你这么乐观啊。』在旁的傅玉面色古怪,道: 『兰家家主现在猜到是谁带走长平的?』『嗯哼,兰绯吧。』兰青也不掩饰。大妞那性子能有什么仇人?骗不了云家庄人的。 『我以为兰家家主该明白兰绯的为人。既然兰家家主此刻已知是兰绯动手,又怎会以为长平已死?』『你这话在绕圈子?你想说什么?』那双妖媚的美目对上傅玉,傅玉心一跳,想起他在密林鼓声里的杀戮,他直觉要往后退去,却见美目紧追着他不放,似乎不问出个答案不罢休。这兰青,想杀了长平,却又关心她? 他迟疑一会儿,答道: 『难道兰主子当局者迷?兰绯在江湖史上擅长折磨人,兰主子你该亲身经历过,他想要一个人死,绝不会给个痛快,不折磨个痛快不会放手,难道你忘了吗?』江无浪看向兰青,却见兰青半垂着眼,神态没有什么大变化,但兰青的手指不住抽动,显然一受到极大的恐惧。 江无浪一凛,追问: 『你能猜到兰绯在哪?』『……我若是猜得到,还需要在这里等着他自动入网么?』傅玉低声: 『无浪,之前你不是要我在华初雪身上下药香,方便追踪吗?既然药香到这附近消失,必是兰绯察觉她身上有异,我们不妨在这附近扩大寻找?』江无浪半眯着眼,暗自瞄向动也不动的兰青点头。『好,放烟火找人。』两人迅速离去后,兰青拿起剑盒,细小的汗珠密密麻麻布满在额面上。 要一个人死就一个人死,何必要凌虐…难道是这几年他施在其它人身上的残忍手段,如今报复在大妞身上? 这几天他心绪不宁,夜夜梦到大妞。他以为是大妞托梦,梦里的大妞跟这几日他相处的大妞并没有不同之处,她话少了点,不是活泼的性子一心为他……他还在想,如果在梦里才能让大妞、水远的一心为他,那他,就夜夜在梦里与大妞相会,不就是老天爷送他最好的美梦吗? 一觉醒来,他身处的,还是个疯狂的世界。 只要把兰绯杀了,他的仇恨就可以被消灭,大妞死了没关系,他替她报仇……那,现在他那种喜悦又恐惧的心情又是为了什么?兰绯跟大妞素无仇恨,要虐待大妞,必是为他……兰青恍然大悟,终于明白兰绯将她藏在哪了! 肚子咕噜噜的,好饿。兰青当初也饿到没人给饭吃吗?长平不知外头晨昏,只知华初雪的师兄渐渐气弱,华初雪滴水未沾,初时还吃着长平破例给的蜜饯,但愈吃愈饿,最后倒在她师兄上头。 『会不会死呢……』华初雪喃喃若: 『如果真的有人能活着出去……让师兄活出去吧,他只是个老实人,只是无辜来找我……哈哈,我不够坏,到头来,还是白活了……』长平没有回答她,她盘腿运气,摒除杂念。 这几天来她都是这样过的,但也正因除去杂念,所以她注意到,每隔一阵子会有奇奇怪怪的虫子试着窜上她身体。 这些虫子在动的同时,也有一种异样的声响极轻,如果不是师父曾教她在夜里与人对招,她万万不会感觉得到。 是庞大的动物……还是人进来了? 她以静制动,就这么撑了好几天,忽地,今天她运气到一半,冰凉的掌心轻轻触到她脸上。 她一愕,立即知道有外人在这黑暗里! 一直有人定时进来观察她与华初雪! -『真奇怪……这就是兰青的大妞吗?跟一般人没什么差别啊,最多就是撑久了些……』低哑的嗓音在她耳边,有点神似兰青。 兰绯? 冰凉的体温出自兰家妖功,相似的声音出自同一血脉,她心思极·陕,要有所动作,衣领竟被撕了开来! 『不也就只是一个女人吗?为什么他会为你产生那种感情!』长平不理衣服被撕了大半?硬是自他身侧钻过,同时展出她腰间的流星锤,薯地,她的长发被揪住,身后的男人扣住她的小铜锤一捏就碎。 『好差的功夫啊,你道,兰青到底是怎么对你产生感情的?』『你若真心直笠思待人,自然会产生感情的!』『真心真意?兰青么?没道理他有的。我不会有。这样吧,你待我如待他一般,我若能产生与他一般的感情,我就饶了你一命!』『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一声鸟啸打断兰绯将要说的话。他大喜: 『兰青终于来了!算他聪明!知道该上哪找我!』他寻思片刻,扣住她的手腕脉门。 『走。我让你去见他!』他凑近她后脑勺,连个香气都没有,兰青到底是在乎她什么? 华初雪动了动,兰绯不屑看她一眼。 『怎? 是想送死呢?渲退是想活命?』『……活命……』华初雪忍住耻辱道。 兰绯目光一亮,忽地一脚踹出。 华初雪与长平看不见黑暗里的动静,只知他攻向倒在地上的华家青年,华初雪暗惊,连忙上前要护住师兄,但一想到这一护简直是她自己找死,她又想缩回去,长平没有被束缚的另只手毫不犹豫地往他打去,兰绯失了准头,一怒之下,猛力击向长平的手骨,咋的一声,明显的脱臼了。 华初雪一头乱发,傻傻地望着长平的方向。 兰绯冷笑,听见鸟鸣,又兴奋地摸上墙上暗门,推她一把。 长平只觉昏暗的光度进入了眼睛……是船舱最底层? 『爬上去!』长平顺着竹梯爬上去,爬到顶端,一阵阳光刺入她的眼里,她直觉闭上眼,兰绯将她推出船舱门外。 兰青正站在甲板上。 他本是微笑,而后看见她衣衫凌乱,竟被撕了大半,美目刹那出现狰狞。 『好多年不见啦,你居然也能猜到我躲到哪。』兰绯轻轻笑着。 『还用得到猜吗?你不就是想毁掉我的所有? 你认定五年前在河岸上毁了我,现在,你想同样在河岸旁毁了关大妞,一次又一次的毁去我的所有。你以为,现在我还会在乎她么?』兰青笑道。 兰绯哈哈一笑,忽地抛出一物,落在兰青脚下。 『这是当年那颗迷药,你要再次为关大妞吃吗?』长平闻言,立即张眼,兰青直觉喊道: 『闭眼!』她关在黑暗里五天,哪能马上接触阳光? 兰青咬咬牙,冷笑: 『你以为,我还是当年的兰青么?』『不必我以为。』兰绯一弹指,咚咚鼓声即刻响起。 『耳熟吧,这不就是平常你杀人的催命鼓声?现在好了,这鼓声又该轮到你古子受了。 在鼓声停止前,你若不吃下它,死的就是这小东西,你可以一试。』兰家鼓声带有嗜血魔音,平常听这种鼓声他心里既是愉悦又有快感,但此刻只党这魔音如大妞的催命符,一如他在地牢里那样令人胆寒的鼓音。 他暗自定神,神色自若将鸳鸯剑盒抛在地上盒盖不知是不是故意,适时弹开,露出里头一对青铜剑。 『我以为、你想要它。』『哼,许愿的鸳鸯剑么?骗小孩的玩意吧。 鼓声快结束了。』『你就真这么恨我?』『会恨人的,是你。兰青,我从不恨你,我只喜欢玩你,我喜欢看你处处不如我……』忽地,兰绯往长平胸前破衣探去。 『住手!』兰青咬牙。大妞衣衫再撕下去,只怕胸腹间的胎记露了出来,难保不会让兰绯起了疑心。 他慢慢弯身拾起那颗白色的药丸,正是五年前那颗毁了他后半辈子的药。他看向长平,长平正张眼看着他。 他微微一笑: 『好,我吃。』吃了药,兰绯要对大妞下手太容易,但兰绯绝对会先杀了他后再杀大妞,这一次,他不会有求生意志,就跟大妞一块走。 白药含进嘴里,几乎入口即化,药效很快布满全身,他只觉得全身虚脱,必须靠着船柱,才有力董挺直腰身。 兰绯目光大盛,哈哈大笑: 『真有趣,就为了一个关大妞,你竟然心甘情愿重蹈当年的路?』长平一见身边的男人满心都放在兰青身上,她猛地扑前,一脚踢起鸳鸯剑盒,取出那青铜长剑。 『等……』那剑柄有毒啊!兰青及时住口。 有没有毒……对她都没有意义了吧。 她本要控制那沉重的长剑,但手伤遽痛,不由得一松,长剑落地。她又撕开右手伤布,重新执起那把沉重的青铜剑,将剑紧紧与手绑在一块。 兰青撇开眼,忍住眼底的痛缩。有心要做到这地步吗? 兰绯略为吃惊,眼底闪过迷惑,嘴里道: 『这真有趣。小东西想做什么?』长平不回话,就这么直挺挺护在兰青面前。兰绯眼里火光大亮,忽地掠前,一手撑向长平颈子。 长平长剑舞动,虎虎生风,舞动虽慢上一拍,却极合沉重的青铜。 他格开几招,突地探向兰青,她又扑了过来。 他面色大喜,踹中她的肚腹,长平整个人飞了出去,她及时以长剑用力砍进甲板,才止住去势。 兰绯见状,大笑。『当年你护她头骨,如今她护你性命!真有趣!』忽地又要打向兰青。 长平一跃而起,拼着命格开他的招数,但顾得了东就顾不了西,兰绯声东击西,一脚踢中她的腿骨。 喀的一声,她的左腿硬是不弯,长剑砍入甲板,双手紧紧撑住剑柄,这才没右跪下。 兰青冷冷看着兰绯。 『你就要玩她彻底,才要一刀杀了她吗?』『我好奇啊。』兰绯又上前一步。 『我想看看当年能让你撑到最后的娃儿到底有什么本事,让你如此记挂啊!她很普通啊,但她如此保护你,我……』长平猛地旋身,以断骨的左腿踢向兰绯。兰绯大笑出声,才要扣住她的腿,要她人腿分离,哪知她竟拔出长剑,趁机借着天光,一个反射,兰绯立即松手,退了几步,剑刃仅仅划过他的衣衫。 长平整个摔在地上,暗叫可惜。她功力差、功夫差,只要是江湖上的东西她都差,再这样差下去,就算她跟兰青见面了,怕也是拖累他。 师父出身名家,但正邪之分淡薄,他告诉她,若有一天真遇兰绯,她想保住重要的人,就得投机取巧! 她对功夫上的反应并不快,所以刚才那些招数全是师父反复跟她对招,她才记住的! 『……够了……』兰青低语: 『你……何必挣扎……』他们一起走,不是很好吗? 『不够!』长平倔着气,硬爬起来又站回兰青面前,那把长剑还死死绑在她手上。她头也不回地说: 『我跟兰青都会努力活下来。这人拆散我们五年,兰青本该快乐生活,却被他害成这样,我绝不把兰青交给他!』『难道你不知道当日我眼睁睁看着你跟他走? 我想害死你啊!』他咬牙。 『我知道!兰青害怕我会背叛你,兰青害怕我要报仇!我曾写了满满信纸给你,我的仇人一直不是你!是你把我救出来的,大妞最美好的部分是兰青给的,现在的大妞,就是兰青!』她眸亮神清,毫不考虑地说道。 最……美好的一切是他给的吗?兰青面色微白。多讽刺,他把最美好的部分都给大妞了,留给自己的,却是最污浊不堪的,可是,如果再来一次,他想,他还是会选择与大妞生活十年,再陷入那一年的地狱。 不是他疼大妞,要把自己曾有的美好给她,而是他一生之中,那十年令他眷恋难忘,纵然那十年记忆模糊,但他一直知道那十年是快乐的。 最美好的部分吗……兰绯失笑: 『这一切,一点也无法感动我。』他眼底抹过瞬问迷惑,接着又笑: 『小娃娃知道他在牢里色诱了多少人,才得见一片天的?』『兰青就是兰青!见天很好!』兰青瞧向她的背影。她的背衫已然湿透,手臂不受控制轻颤着,他半眯着眼,不忍再看。 『那……我留你一条命,你就把心放我身上吧。』兰绯笑道: 『这世上,有人会在立思兰青那必定也会在立思我吧,没道理他有,我却没有。』长平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师父曾说,她若遇强敌,当真逃不了,就先出手,若让兰绯先出,依她回击慢人一拍的动作,只怕还没想到对敌的招数,项上人头就滚落地了。 不行!现在她是兰青最后一面墙,她倒了兰青怎么办?她迅速拔起长剑出手了。 她没有看见兰青伸到半空要拉住她的手,她再度跳起,挥剑相向的同时,兰绯眼捷手快,闪过她的长剑,扣住她的手腕,一捏。 『大妞!』兰青脱口,眼底已起薄雾。 长平终于痛叫出声,接着,她的手与剑绑在一块的布被划了开来,那把长剑落在兰绯手里。 长平咬牙,突出意料之外,在距离之下猛地一撞。 碰! 那铁头功撞得兰绯一痛,目光短暂失去焦距但他反应极快,知她手中有伤,看似接她一招,其实硬生生地剥下她的手肉。 长平双眼已红,紧闭嘴巴,不让那痛彻心扉的呼声自嘴里溢出。兰缕反手一扣,狂笑: 『只要你在乎的人,都会死在我的手下!』剑光凌凌直逼长平。 避也避不开,长平连连退后,本能以手臂挡剑。这一剑刺中,她手臂必废,但只要留住一条了,留住一线生机才能对得起自己她的命,是爹娘给的、是兰青保住的,不是她一人,兰青要以她诱出兰绯,她可以去完成兰青的愿望,但,她不要死!不会死! 她背后的男人眸色迷乱,有怨带恨、又有怜惜,他闭上眼,咬牙忍着。 『关大妞!你真是找死么!』兰绯眼露精光一时说不清心里的失落来自何处。 长剑将要刺中她的手臂,长平背心忽地感到吸力,无法控制往后滑去。 接着,红色衣袍的主人竟从她身侧窜出身迎上兰绯。 『兰青小心!』不对,兰青哪来的力气避开? 长平傻眼了。 那长剑刺进兰青体内的同时,兰绯突然止住去势。河水送来的冷风令得兰青黑发飞扬,他哈哈大笑: 『原来今天陪我死的人,是你啊!』兰绯恼怒又不可置信,缓缓低头,那状似钥匙却也能杀人的鸳鸯剑正送进他体内。 兰青神色柔和笑道『这么容易,这么容易你就杀了我,你满意了么?』他握着剑柄使力,迫使兰绯连连退后,靠向船栏。 『你疯了你……』兰绯连击他的肩头,兰青却动也不动。 『我们早就疯了不是吗?』兰青一笑,是这几年唯一清爽的笑容。 『当兰墀送回鸳鸯剑时,我就知道你要的不是剑了,从头到尾你等的是大妞!你找她做什么? 直到方才我才明白,因为你从头到尾没有这种感情啊!』兰绯恨恨地瞪着他。 长平傻住了,那青铜剑穿过兰青的背心…穿透兰青的身子……有小船追上,停靠在这艘船边,江无浪翻身上船,顺道拉了傅玉上来。他一见长平安然无恙先是松了口气,而后看见船栏两人致命的一剑,微地一怔。 『嗯?原来搞了半天,你无法理解我跟大妞之间的感情……是不?』兰青说话已缓,仍是目不转睛地笑看兰绯。 兰绯咬牙切齿。『只要你有的,我都该有,没有道理你能赢过我,兰青,你也不过是走运罢了!』『我是走运啊!你一生,永远都没有办法理解,为什么我宁愿保住大妞的头骨也不要命吧。 就算你……把我丢出兰家,占住兰家之位……你还是无法了解,为什么在那个地牢里,最折磨我的会是一个傻孩子,所以,你才想亲手抓到大妞!在我眼里,你多可悲啊!世上不会有人无条件喜欢你相信你,哈哈……你赢得了我吗? 你永远是输家!你永远不会拥有男一个大妞!』『兰青……』长平颤声轻喊。 兰青似是听见这声呼喊,瞳眸蒙蒙,头也不回地说『就到此为止了……大妞,把一切停在此刻,很好,是不?』不必反复想着大妞何时会报仇,不必想着大妞是不是在骗他,不必想着如何牺牲大妞换兰绯出面,一劳永逸。 他无法忍受大妞最后以异样眼神看他。他也无法眼睁睁看大妞在他面前死去,就算他杀了兰绯,也阻止不了自己已是第二个兰绯的事实。 以前他总骗自己,兰绯才是真正阻碍他与大妞平静生活的凶手,不,其实是他自己。现在的兰青,很清楚知道就算杀了无数个兰绯,只要他自己一日不死,他就有可能错手杀了大妞。 他这样的人,还是带着兰绯一块走,对大妞、对他自己,才是最好的吧! 卜…--』长平傻傻地看着他的背影,终是忍不住,眼底蓄满的泪模糊她的目力。她是要找兰青回家,不是要兰青送死! 兰青没再理会她,他对着兰绯笑道: 『你躲了这么多年,偷窥了这么多年,不累吗?我在兰家可累了昵。一块走吧。』『……因为,你想保住关大妞?』兰绯哑声问道。 『这一次,我回答你,对!咱们俩兄弟已经不适合留在这世上,谁都不快乐,既然如此,一块下地狱去清旧帐吧!』蓦地,兰青一鼓作气,推着他,两人一块坠河。 『兰青!』长平要奔上前,但左腿一软,整个扑倒在地,她不死心,硬拖着左腿奔到船栏。 她见河面尚有波浪却无人影,显然兰青死命拖兰绯下河面深处。 长平翻过船栏,跟着跳河。 『长平!』江无浪急声大喊。『混蛋!傅玉快点烟火!一旦有云家庄弟子来,叫他们等着! 不要太接近这里,兰青他们身上的血有毒!』语毕,要跟着跃入河时,江无浪发现兰家家主的鬼面具落在甲板上。 这鬼面具江湖人人都认得,他古怪地看一眼跟着上船的兰墀正想上前拿起面具,江无浪快他一步拾起揣进怀里,迅速跳下河里。 长平闭息一入河中,就看见兰青拖着兰绯往深处游去。她连忙游过去,一把要拉兰青出河面,但兰青压根不理她,执意要兰绯死在此处。 不要这样!她宁愿兰绯活着,也不要兰青死她拼命拖着,兰青终于有了松动,她见兰青已渐渐失去意识,赶紧扯开他握着剑柄的手。 她双眼好痛,流过她眼前的不知是泪还是河水,她不能深想,专心一意托着兰青要往河面上去。 足踝被缠住!她低头一看,居然是兰绯紧紧撑着她的足踝,想要同归于尽。她死命踢着绯似死又没死,双目瞪大,直勾勾地望着她是不放手。 太重了,她游不上去。 江无浪游过她的身边,轻拍她的肩,用力拉开兰绯,对她指着远处,再指着船摇摇手。 她惑激地看着无浪,惩着一口气,不游回船反而往远处直游而去。 她心里祈祷着,只求天上爹娘保住兰青一条命!她等了五年,终于寻回兰青,不要这么快带走他! 船已成一小点,她游到岸边,破水而出,连忙拖着兰青上岸。她一身湿答答,颤抖的手指感觉不出他的呼吸,连忙又枕在他的胸前细听他的心跳,听了好久终于昕到了! 她赶紧打开她的宝贝袋,取出被油纸包好的七彩烟火。烟火升天,最快半刻钟就有人来。 她紧张地先处理他的伤口,再小心翼翼环住他的头,怕他失温。 『兰青……兰青……别走……』她哽咽道。 拼命忍着眼泪,但泪珠过于凶猛,啪啦啦地滚了出来,她埋在他的发问哭着,不敢抬起头,怕天上的爹娘看见了,怨她没有藏好她的眼泪,她第一次哭泣该给爹娘的。 『对不起…………对不起……兰青真的很苦……对不起……不要带走他……』 13 身着白絮,没有定点,仿佛他的魂魄早已归西,但鼻间有浓浓药昧,偶有雄鸡在鸣,又如在乡间,将他整个意识陆续迎回。 兰青一个皱眉,掀动密密睫毛,徐徐张开眼。 灰色的屋梁、黄色的砖墙……真眼熟……他转头,看见架上老旧的洗脸盆、毛巾、小小的凳子、茶几、桌子……这不是他跟大妞的家吗? 他是作梦吗?作了好长的恶梦。大妞还在云家庄练武吗?路上总是有野狗,她根本不知逃跑,他该去接她的。 门轻轻开了,有个少女背着夕阳光芒,端药进屋。 『兰青?』那声音沙哑又低沉。 大妞?怎么长这么大了?他略带讶异,想要坐起,长平又惊又喜奔到床边,叫道: 『别起来别起来,你还伤着呢,兰青,你醒来真是太好了太好了!』…』兰青忍住不问她怎么脸涌进心口。『这是怎么回事…她嘴角翘翘,似在淡淡微笑,但眉目尽是藏不住的狂喜……她坐在床缘,用汤匙杓药送到他嘴边。 『一个问题,换一口药,兰青乖乖。』『……』兰青全身虚脱疲倦,一时没法抵抗,也不想推开她,张口含住药水。 『兰绯应该死了吧,我没问。』她轻声说着。 他又喝了一口药,目光直盯着她。 『你送我回来的?』嗯,其实是云家庄帮忙的。纸伯伯本来估计你应该昏迷个半年,但他说,你个性顽强,不出两个月一定会醒来。我们才刚到家,你就醒了。』『谁让你带我回来这里的?』长平直喂完他整碗药,才松口气,露出满意的表情。 『兰青不是提过不信赖其它人吗?你回兰家一定不放心,怎么养伤?还不如回家,我照顾你昵。』兰青轻哼一声。他浑身上下都是浓重的倦意却也知道不管在哪儿,都会防备着人,这傻妞,还真以为他回这老家就安心了吗? 她替他盖好被子时,天色已经黑了。她以为他又困极睡着,静静在一旁啃着馒头,填饱肚子后,刷牙擦脸,便打起地铺。 她坐在地上,看着他方向好久,终于放下这一个多月的忧虑,倒在地铺闭上眼睛。 她真的好累好累,从她十二岁彻底清醒后,她就好累。原来,当个正常人,是这么的累,她心里总是这么想着,这世上的人,都太累了而不自觉,能做到像今今那样什么都不管多好。 她拉好暖被,微地靠向床边,只盼能多靠近他一点。 兰青还在,兰青醒来了!这念头徘徊不去,如果她个性再活泼点,此时的狂喜肯定会让她满屋子跑来跑去。 她笑容扩大,又傻傻地看着床上的阴影一阵,才合目睡去。 兰青在,真好。 她终于可以放下心了。 卜…”她是怎么了……睡了两天了,我摇她,她也不醒……』那声音,有点迟疑但有更多的担心。 『大妞是安心了吧。你以为她这身功夫是怎么学的……日头未出,她就起床习武,日落了也不休息,这五年多里除了除夕那天不练武外,她哪天不是拼着命的?她这口气撑太久,如今你回家了,你让她好好睡一觉是怎样?』是纸伯伯的声音,她还有点累,让她再偷懒一下,起床后会好好感谢纸伯伯。如果不是纸伯伯担心她,一路往北方来,兰青也不可能活下来,所有的人都对她很好很好,她感激在心头,所以,她更不能行差踏错,丢了爹的面子,让大家失望。 她有十二年无忧无虑的日子,那,这五年她比常人付出更多的努力是应该的,只是现在让她再眯个眼,小小偷懒一下。 『她……练武,不是为她爹娘吗?』『哼,你这小白脸就不想面对事实吗?明知长平练武不只为关长远,她就盼右一天能救你出地牢,就算你出了地牢,只要没见到你一面,就不放弃练武,怕哪天你需要她,她却没法救你……』 『公孙纸,你人老了,话也多了……』兰青回家了,兰青回家了,这令她感到无比心安,长年的愿望终于成真。 她还不饿,再贪懒放松一下,就跟以前一样她睡懒觉时兰青总让她睡个够,她不必去管是否世问其它心烦的事。 真好,是不? 『……四天了……你是老人胡涂了吗?有人因为安心睡上四天的吗?』『你是存心要跟我抬杠是不?我说了没事就没事……有本事你把她叫起来啊……』接下来的话她没昕清楚。兰青,你别跟纸伯伯斗了,纸伯伯跟人抬杠的功力可以说是,就算有百人成队而来,纸伯伯也可以一一击破他们。 她想她还是起床好了。偷懒的感觉真好,但她也不能一直睡下去,她还有许多事必须做……忽地,冰凉的掌心落在她的额上。 是兰青!那掌心来回轻抚她的额面,长平暗暗满足叹息。有好久好久兰青没这样哄她了,以前她半夜睡不着时,兰青就是这样哄着她,直到她睡熟。 兰青坐在床缘,愿意陪着她,那她再睡一下好了。他身上香气虽然扑鼻,但此刻她没有扑到兰青身上的冲动,她心头平静,平静到好高兴…兰青,兰青终于回家了……指尖轻碰到他的衣袍,她好安心,掩不住欣喜的心情沉沉睡去。 当她再度清醒,肚子饿到咕噜噜叫着。长平饿得受不了,终于翻身下床,床上有红袍让她压着,显然是兰青留下让她安心睡的。 她嘴角又扬,洗脸刷牙后,用力伸个懒腰。 一出门,正好看见华初雪蹲在小客房前。 与其说是小客房,不如说是小小隔间。自她过十岁后,兰青就将一路通到底的房子隔开,这间小隔问让她换衣洗澡,平常则是今今来做客时,跟兰青一块待在那里喝个小酒,而她就在旁乖乖喝茶。 这屋子,一向只有今今来做客。 她轻步来到华初雪面前。华初雪对她比手画脚好一阵,她也看不懂,她听见小客房里传来今今的声音,不知不觉就一块蹲下来。『兰青,你好样的!我想尽办法传信给你,你连理也不理,这绝不是一坛酒就可以解决的了。』原来今今是送酒来了,长平想着。 兰青微微一笑,接过那满满一碗烈酒,一口饮尽。 『你那些信,初时我都看过了,之后来一封烧一封。』李今朝疑惑看向他,问道: 『那一年,真让你性子大变到连大妞都不要了?她是大妞啊,你从小疼到大的蛮妞,你就这么任她一个人……』兰青目光落在窗口,淡淡插嘴着: 『不过是个娃儿而已,疼的时机过了,就再也没有感觉了。』他瞟向李今朝,笑道: 『今朝,你想不想知道那一年里,我受过什么罪?』『好,你肯说我就听!』长平迟疑一会儿,本该离去,兰青想倾吐的对象是今今,不是她,她不该偷听,但她的双腿就是不肯动。 兰青不说话,又喝了好几口烈酒,才缓慢地一一数来各种酷刑,长平连昕都没听过,当她听到兰青被迫色诱他人来保住自己的性命时。她双拳紧握,掌心刺痛到连她的心口也痛缩起来。 『……他拿大妞的头骨来谁我,偏我就是中了计,我心里明白那时大妞早死了,却还是一次又一次信了兰绯的话。今朝,你说,我到底是着了什么魔?为了一个傻妞,她家的血案我甚至是帮凶,为什么我要为了她受到这种无止境的折磨?这就是我的报应么?』李今朝沉默,一口喝尽火辣辣的水酒,再替两人倒上满满一杯。 她不必说话,她只是个倾听者,只是,兰青是个男人,再怎么要好的朋友,也不会说出他最难以欧口的一面,但他说了,她就会听! 兰青笑着接过那酒。 『我很久没喝得这么畅快了。』『这话你可别跟大妞说,也别跟公孙纸说。』李今朝笑道: 『你肚腹间那个缝上的洞,让一般人半年下不了床的,现在才多久,你不但下床还能喝酒,被发现了,我可不管的。』兰青面上始终噙笑,目光落在窗上。 李今朝本以为他是随便定焦距,但他看窗外的眼神柔软,就像是……兰青又笑着说道: 『我告诉我自己,如果不把大妞自我心头割除,那我永远也出不了这牢笼,只要我能暂时把她的生死抛诺脑后,我就右余力应付兰绯,等我出去后,我要亲眼确认大妞的生死,最后,我终于出来了,却没想到入了另一个牢笼。』他轻笑一声,自嘲道: 『当我掌握兰家时,第一件事做的是什么,你知道吗,今朝?我第一件事就是查大妞的生死。大妞还活着,竟然还活着……那一个晚上我掩面哭了,好笑么?一个大男人竟然哭得难看了。』窗外的长平把脸埋到双膝里。 『男人哭,也不是件大事。』李今朝咕哝道。 兰青哈哈一笑: 『是小事一桩,却是我最后一次记挂大妞。今朝,你与云家庄捎信,提及大妞会说话,也不如以往笨了。那时,我就知道我不能再见大妞了,不,从出地牢开始,我就知道大妞不能留在我身边了。』他一顿,又轻声说道: 『我已经跟兰绯差不多了,她留在我身边,我时时疑她,她又如何过得下去?还不如让她在云家庄里过好日子,是不?』『这就是你不见大妞的原因?』兰青终于看她一眼,柔声道: 『江湖史上,是否有例子,傻瓜孩子遭遇重击后,会变成什么样子?』李今朝想了一下,摇头: 『这我没注意过。』『都成聪明过人之辈。兰家祖上,也曾有一例,醒来后聪明绝顶,杀尽了所有曾瞧不起他的人。』『你……你就是为此不见大妞?』李今朝简真头雾水。 『今朝,你年岁也不小,主掌云家庄的背后生计,难道你就没遇过聪明之人?聪明人,心眼多,不如傻气时候,傻气时候她对你一心一意,不管你做什么她也只懂爱你:聪明人就不一样了……』李今朝皱眉,道: 『原来,你怕她报仇。你怕她用尽心思接近你,只为报仇:你怕她装傻,就为杀你报关家之仇吗?你就为此不见她?』兰青哈哈一笑,接着轻咳,似乎触及伤口。 『我怕有人杀我么?兰青早在地牢里死了一半,还怕谁来杀我……我唯一怕的,就是大妞她……大妞她用仇恨的眼看我。那双眼睛一直在看我,今朝,不管在哪里,她总在看着我,看到最后,我心里好欢喜,她心里有我,不管我做了什么,她心里总是有我的。』李今朝沉默了会儿,又替他倒酒。 『大妞现在心里还有你,一直有你的。』『心里能有我多久呢?』有酒他就喝,连喝了几碗,他深吸口气,道: 『今朝,你道大妞心里能有我多久呢?』『你这什么意思?』『你说,江湖史上有几桩认赋作父的例子一朝发现,有多少人是美满收场?』李今朝呆住,随即反应: 『这就是兰家曾上云家庄分庄借册的原因?』当时傅临春得到消息,问了是哪几册被誊写后,就说了一句:兰青最后一线渴望也被他自己毁了,从此兰青跟大妞还是分远点好。 她不得其解,原来……他借的,都是提及认贼作父的册子。 兰青微微一笑『正是!在关家庄我与她对谈几句,就知道她还是以往那笨拙的大妞……明知道她对我没有仇恨,我还是不时疑她怨她,这已是我的本能了,甚至,我想害死她。她若死,我才能真正安心:她若死,我就不必担心。今朝,江湖史上,每一个例子都血淋淋的,认贼作父的人一朝得知真相,有的一刀杀了养育之人,但事后几年却传出那人疯癫的下场:有的不顾众人指责,放弃血海深仇,供养养育仇人,数年后……受尽心理煎熬自尽了。大妞现在她不死,怎能把最美好的大妞留在我心里?她现在不死,将来她也不会好过,不如让她死在此刻,在她还不怨我的时候。』『你这个疯子,兰青!』他连连大笑,笑声又蓦地中止。他柔声道: 『是啊,我跟疯了没两样。鸳鸯剑的风声在这几年陆续传出,我早猜出是兰绯所为,所以我跟云家庄交换条件,只要云家庄给我那一把鸳鸯剑,我从此与大妞切割,其实,我想见她最后一面,我想说不定你会故意让大妞来,也说不定她会亲自前来报仇。只要这最后一面,从此天涯海角各不相干,但她爬上我的马车……今朝,她自己往死路走来,她想要带回家的是以前那个兰青,而不是现在的兰青。只要杀了她,从此,我再无迷惑:只要杀了她,我再无弱点。我心里只要那个美好的大妞,我一生中最美好的回忆就是这个孩子,我不要她毁了我的记忆!我无时无刻都想推她入死路,却又舍不得她……今朝,你道,我这样的人,跟疯子还有什么差别?』李今朝张口欲言,却不知该说什么。她能怎么说?兰青最终变成这样,是她所不能理解,但身为朋友她却得义无反顾支持他。 兰青眼底蒙蒙,心神不知飞至何处。他低哑道: 『今朝,我甚至……污秽到,想着……诱大妞与我有肌肤之亲,她就能一心一意为我想着。今朝,你瞧,明明是我养大的孩子,为什么我连这种事都想得出来?我压根无法把她与过往的大妞连结在一块,甚至,我跟她有了亲热,我也不会内疚,这样的人,多嗯心?』李今朝掀了掀嘴,迟疑一会儿,轻声说着: 『我不敢说我懂你全部心思,但,正因你还有这层该不该的想法。这样的兰青,才还有得救,是不?』一顿,她又恼道: 『若是傅临春是我自小养大,我吃了他可也不会有什么罪恶感!又不是母子父女,你在那里作茧自缚什么劲!』天色偏橘,已落黄昏。兰青面露些许倦意『今朝,我累了。』『累了就休息吧。』兰青一笑,看着窗外。 『我不会再去想了太累了。你替我想吧,为什么大妞让我活下来呢?』『如果你现在死了,那你,将永远失去你最美好的一部分。』李今朝柔声道。 『我也有美好的地方吗?』『那当然!你不是把你最美好的部分全给了大妞吗?真他娘的,她又闷又不讨喜,性子也倔,可是她懂是非、懂疼惜他人,你以为,这靠她爹娘就行了吗?你以为,没有你的那部分,大妞会这么美好吗?』『……是么?她美好么?她这么的普通……只有成衣铺的衣物才适合她,这么普通也叫美好?』李今朝一听他不屑大妞,拍桌而起。 『兰青你要搞清楚,以前那个誊蛋大妞疼你,心里只有你一人,那是她单纯不知好坏!如今的大妞,明白好坏,却还是疼你喜欢你,现在的大妞,愿意走进这种对错难定的模糊境地去接近你喜欢你,难道,你不觉得这样的大妞,才是真正疼一个叫兰青的人?』『……』他微地一震。 李今朝也不笨,他说到中途时,她隐隐觉得有异。兰青可以聊他这几年过得如何,或者,除,去多少他不顺眼的江湖人。甚至,连对兰绯的恨都可以跟她发泄,但他什么也不提,就是提在牢里那一年里最不堪的一面,提他对大妞的爱与恨提他心里对大妞的所有丑陋。 她目光落在窗外,她不认为兰青在看窗外的蓝天。 那样柔软又复杂的眼神,是在看大妞。 她轻叹一声: 『都是些傻瓜。兰青,不管你是谁、干过什么事,你永远都是我的好朋友。』兰青终于转头看向她,笑道: 『我知道。』『好!那今天,咱们就把这坛酒喝个精光!』她补一句: 『在大妞起床前,一定要喝光,她是个傻孩子,不知打哪认定,她那袋蜜饯只能跟你我分享,每年年底我可苦了,直闹肚子痛。可这苦我甘心,她啊,一发现我肚子疼,来年竟躲起来自己吃,傻孩子!傻孩子!』她有意无意强调那个傻字。兰青微微一笑, -不再接话。 屋内的人在比灌酒,长平默不作声爬过窗下,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再起身往门外走去。 外头的街道本是她熟悉的。曾经,她以为她会跟兰青住在这里到老,她对旅游没有什么兴趣,对其它城镇更是想都不想去,只要在这个城里,有今今、师父还有兰青的城里,过一辈子就好了。 忽地,她听见身后——『关大妞,你到底是比我走运呢,还是比我倒霉?竟一议血案帮凶救走。』说话的正是华初雪。 『兰青不是帮凶。』她平静答着。 『是不是帮凶,各人见解不同,但江湖史已经定案,我幼年在华家庄,曾特别注意过一些江湖血案,江湖史上关家庄之案,确实是黑鹰卫官,与妖神兰青连手,可是没人料到你被妖神兰青救下……他到底是怎么教养你,让你对他如此死忠?还是你吃了什么药,非得依赖他不可?』长平不吭声,就这么看着她。 华初雪见她一脸神色凛然,并不因她的话而动怒,也不因她的话而心虚,她不知该不该说关长平被妖神兰青荼毒太深? 那日她虽被兰青一时迷惑,但事后摆脱那种肉体诱惑,只觉得浑身发颤,甚至隐隐曙心。尤其今天窃听他在地牢里所受所干的龌龊事,只觉他由里到外都令人想吐,但又听他对关大妞的情感,她觉得……觉得……『你这是认贼作父,你知道吗?』华初雪看在那天她在舱底下的帮助,劝她道: 『如他所说,总有一天你会受不了其它人的指责而被迫杀了他的。』『我不会。』长平重复答道,嘴角竟然翘起。 -最美好的那部分全给了大妞。这句忽地滑过华初雪心里。 原来,这就是最美好的那部分吗?为什么同样都是血案幸存,她就得不到最美好的部分呢? 因为,她运气比关大妞差吗?可是,她又有点觉得她比关大妞好,不必处在那种可怕的挣扎里。 『那天在客栈你也看见了,他像个毒素,明明已经自里面腐烂了,能左右人的欲望,可是他无法左右女人的心意。』她故意这么说着。 长平皱着眉,没跟她吵,也不撞吵,只道『兰青值得最好的。』华初雪沉默半天,正因她待在华家庄格格不入,又误伤师兄才逃了出来。她不够好也不够坏……她……要怎么做,才有人愿意把美好的部分分给她?就跟关大妞一样,不必让那一夜血腥记忆永霸占心头。 『我……怀疑你心里有一个魔鬼,迟早会爆发,你爹娘会恨你这个不报仇的女儿。』华初雪倔强道。 长平闻言,微笑不语。 不知为什么,华初雪眼眶蓦地泛红,她道『我想当数字公子呢,到那时也许我可以用笔杀个痛快而不必有任何内疚!念在我们出身相同的份上,若有一日我当上数字公子,我会将妖神兰青自江湖册上划去。但,我认为你就算有兰青的美好,迟早有一天你也会反噬兰青,那时,我会亲自将你的事记在江湖史上供后世警惕。』语毕,她觉得这个目标很有挑战性,就算在华家庄被施舍她也能忍下了。 长平又听她说了几句,多半是提着『江湖史已将关家庄血案凶手定下,江湖人将永远知道兰青做过什么事』,直到华初雪离去,她都只是微笑着。 华初雪的背影虽是娇小,影子却长长拖曳在黄昏的地面上,长平想起无浪曾私下叮咛她,不要跟华初雪太接近。本是一株良苗,移种的地方不对了,也许将成兰青第二,当时,无浪是这么说着。 当时她不解其意,如今明白了。如果当时她能回无浪一句:她这个大妞,一直被兰青小心翼翼地种植着,才能有今日的美好。那该有多好? 她总是希望云家庄的人能够认同兰青,可惜她口拙,只懂固执地在心里认定兰青的好。 长平不再迟疑,转身往反方向走去。出身类似的两人,各自往不同道路上走去,再也没有相见的一天。 她找了问极为普通的小铺子,埋头吃了一大碗酱泡饭,才又慢慢在城里闲逛起来。 夕阳余晖,将整座城染上浓浓的橘黄色,李今朝看见长平时,长平正在一间名声颇好的玉石铺里。 她笑着步进铺里,来到长平身边,瞥了眼长平正在把玩的碧玉簪。 『大妞喜欢吗?』『嗯。』『我送你吧。』这价值不菲。 『我想买给兰青的。当年他给我的簪子被抢走了,我想送他。』长平没看向李今朝。 『今今我在这里发呆好久。』『因为没钱吗?』李今朝柔声问。 『嗯,钱不够。兰青钻下的钱,还有我出门时师父塞给我的钱袋,都不够买下这玉簪。』『我不是跟你提过,若是要大笔金额,来跟我要就是。』长平嘴角扬起。 『我现在才知道,没钱真不方便。今今,你说,也许鸳鸯剑所谓的许愿成真其实不能让人许愿,我胎记像地图,有可能是黄金或者任何值钱的东西,而在古人心里,有了钱什么愿望都能成真,是不?』李今朝双臂环胸,看向她。 『是有这可能。』『那,我卖给你好不好?』李今朝本是在想这玉簪该用什么名义买下送给这傻孩子,再由大妞转送兰青,反正意义都差不多,听她这么一说,不由得思绪顿住。 长平朝她笑道『我把胎记卖给今今,换这个簪子。以后鸳鸯剑归你,不管你找到什么,那都是你的了。关家男子有特殊体质,配合药物,但,我这代后将成绝响。』李今朝不说话了。 长平又道『我没想过会有跟今今分开的一天,可是,我一定要离开。将来今今听到什么大妞对不起爹娘而自杀,或者杀了兰青又发疯,那绝对是不可能的事,你别被骗。』口……去他的江湖正义!』李今朝眼泪不争气滑了下来。她用力抱住这个小傻瓜。 『一定要这样做吗?』『只要兰青在江湖的一天,人人都知道他的所作所为,他就无法摆脱以往的痛苦。我要跟他一块离开,他才有生机。今今,等大家都忘了兰青、忘了血案,我再跟他一块回来找你。』李今朝泪流满面,无法控制。本来只是一个单纯的孩子,为什么能这么快做出这种决定?这么的绝情!可是,她又很清楚知道,如果此时不断得一干二净,就算此时兰青留下,终有一天他会再走回头路! 她在与兰青的对谈里,早察觉兰青本质有所变化,十五年前的少年兰青只会为留自身生路下手狠辣:如今的兰青却是玩弄人命,不择手段。 如果两岁的大妞遇上的是现在的兰青,不会有活路的!这妞,为什么想得这么透彻? 『我等你回来!我等你跟兰青回来!等到有一天没有人记得你们,等到有一天兰青心里的伤痕被你抹去!大妞,大妞,我不养生,所以很短命,你最好在我死前回来,要不,我不甘心的!』李今朝用力抱住她。 『今今童言无忌,今今长命百岁。』长平轻轻摸摸李今朝的头。她微笑道: 『我跟兰青一定会回来找今今的。你一定要等我们回来!大妞心里,会一直惦着你的。』回到家时,天色已暗。 14 一入门,就见兰青坐在屋外长凳上看月亮。 长平眼儿一亮,这种感觉很像回到很久以前她睡不着时,兰青跟她一块赏月。 那时她傻傻的,哪会赏月啊,只是喜欢跟兰青一块坐在凳上发呆而已。 如今兰青的气质与以往大不相同,清冷冷的又有点妖媚……是啊,她不能老是拿以前来比较,既然这都是兰青不同的相貌,她就该全盘接受才对。 『兰青不休息吗?』她笑道。 『等你啊。』兰青也笑。 她来到他面前,摸摸他的额又摸着他的脸跟颈子,确定体温尚可,便跟着坐在他身边。 『不怕我的身味么?』他笑问。 夜里空气甚凉,极易传递他身上的香气,但她当作没闻到,认真答道: 『回到家后,我心里平静了,闻到兰青的香味也就没什么了。』兰青闻言,斜睨她一眼,他倒不知她的克制力如此坚持。 她微笑地打开宝贝袋夹层,自里头取出蜜饯。 蜜饯还是去年没出清的那一批,她捡了一颗含进嘴里,兰青也主动拿了一颗。 她抿起笑花,眼睛亮亮望着黑漆漆的天空。 现在早已过了元宵,街上冷冷清清完全没有任何人声。 『现在回头看看这家,还真是很破呢。』兰青道。 『嗯,前年除夕我就坐在这里等你。』她指着门口: 『右人敲门,我以为你回来了,正要跑去开门,师父就回来了。直到半年多前传出兰绯还活着,师父才把当年的揣测告诉我,他本以为当年是觊觎鸳鸯剑的高手,但如今想来应是兰绯无疑。』『从此你不必再担心,兰绯已死。』『嗯。兰青,咱们搬家吧。』她没有转头看兰青,又吃了一颗蜜饯。 『就你跟我,咱们搬家,去其它地方住着。』许久,没有声音,她却一点也不心急,因为,不管兰青答案如何?她都不会去争,她只会去做。 『傻妞,你以为兰家家主之位让江无浪得去我就拿不回来吗?』她知道今今一定都已经跟他说个翔实,便笑道: 『无浪觉得好玩,除了下手做菜外,他什么事都只做一会儿。我想他拿了面具冒充家主,也是觉得有趣。』她不清楚无浪为何对兰家之主感到兴趣,但兰家展示鸳鸯剑等事,全是无浪以兰家家主之身参与,云家庄去参与盛会的师兄们跟她提及,无浪似乎以此为乐,但她想,他多半还是为她代她解决鸳鸯剑之事。 这里的人,她都舍不得,可是她必须割舍才能有未来。 『你对他,真是了解。』兰青淡淡地说。 她转向他,朝他笑道: 『我也是了解兰青的所以,我带兰青回家了。』浓浓月光在那略宽的少女脸上流转,他凝视良久,才撇开目光,道: 『哼,你话说得好听,要等我想回家时再回。家,如今却是蛮干作风。』她难得咧嘴一笑: 『因为我曾看着兰青十年,所以兰青心里在想什么我都知道。兰绯死了,以后兰青不必害怕他要折磨你而来害我,那你现在回家也是理所当然的。』兰青动了动嘴,本想反驳兰绯之事,终究没有说出口。最后,他轻声道: 『你不怨我让兰绯带走你么?』 『不怨。』『在那五天里你在想什么?』『我在想,兰青当年在地牢里的感觉,一定跟我一样,无论如何都要活着出去,我还要疼兰青,兰青一定要有大妞。』『是么?你是为我,远离江湖么?』『我想为我跟兰青,我想跟兰青在一块。』『我已非当日那个抱养你的兰青,大妞,咱们若在一块,连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一天会捱不住心里怀疑而下手杀了你。』『嗯,我知道,等事情发生了再说吧。』他闻言轻笑一声: 『若是到时你反悔了呢?我要留住的,是一心为我的大妞,而不是迟早背叛我的大妞。』『兰青,我跟我爹一样。你见过我写给你的信,爹在临死前还是信你的,他要我只信我自己的眼睛,要我用眼睛去看,那时他便已信了你,我是他所出,我跟他都一样的。我想跟兰青一块生活,再一个十年,然后再再一个十年,到那时,我们再搬回来跟今今一块过着剩下的日子。』『你的计划真好啊。』『嗯。』『你知道,当年我入关家庄,曾想色诱你爹吗?』她没答话。 『我没有下手。我想,就算我下手,他也不会像那些人一般压我在地。』她抿起嘴。 『大妞,下午的话你都听得一清二楚吗?』『嗯。』门你也听见,我如何被那些人整得死去活来最终一个个死在我手里的过程吗?』『嗯。』她直视着他,道: 『不恶心。兰青活下来我为此感到高兴。』是么……这就是李今朝说的,大妞站在模糊界限上仍然毫不考虑拥抱他吗?『你就一心一意只要我吗?』『嗯。』『你知道我以前送你的碧玉簪,兰绯夺来后在我面前亲手折断它吗? 我以为,簪断人死,再也没有缘分了,如今那簪被丢到哪去连我也不知道了。』『簪子断了没有关系,兰青活着我也活着还是有缘分的。』接着,兰青不再吭声了,长平却是一颗接着一颗蜜饯吃,途中偶尔兰青会捻一颗去。她知道兰青在挣扎,没关系,那就让兰青挣扎,只要当,他挣扎时她在他身边,她想兰青不会有事的。 一直到公鸡啼叫,远方泛起天光,她那袋蜜饯几乎要被清光了,她重复再问一次: 『兰青,我们慢慢走,走到适合我们的地方,然后住下,好不好?』『我若说不好,你这头小蛮牛,怕也会不顾我的意愿,强行带我走吧。』长平没有腼腆的笑,只定定看着他。 兰青转头看向她,美丽的眼眸一对上那双清亮的目光,就知道自己终究会屈服藏在内心深处的渴望。 没有江湖、没有仇恨,不用猜忌,只有大妞。 只有一心疼他的大妞。无论他会不会有二心,都只会一心怜惜他的大妞。 『好。』那声音轻轻淡淡地。 在这一年的年初,这一个晨与夜交接的模糊时刻,他愿意放下曾有过的屈辱、怨恨、算计……只想单纯地信赖眼前老实的少女。 不管以后他是不是会做出后悔的事,不管以后他会不会面对她的背叛,甚至,他这次的决定将害了大妞,他还是放不开他一生中唯一挂在心上割舍不去的大妞。 这么普通的大妞,只有成衣铺的衣物适合她,可是,没有人知道他心里有多高兴大妞的不出色。 当年的兰青,就是要这么普通的大妞。 大妞闻言,极力压抑面上喜悦,眼眶已红。 『嗯。』『你很高兴?我不再是过去的兰青,不要奢他闻言皱眉。『又困?』『兰青,我扶你进她揉揉眼,又笑: 『有兰青在,我总是放松着。』兰青静默一会儿,才道: 『别睡熟,明儿个你还要早起照顾我。』『嗯。我照顾你。』一年后,元宵节。 烟火升天,欢喜的炮声连连,长平吃完元宵后,与兰青在挂灯的小道上闲逛若,她每看一个灯笼就停下来,兰青也在她身后随意地停步。 『兰青,这跟云家庄那里好像。』『是啊。』他不经心地应答着。 长平并不觉得沮丧,兰青是怎么样她都接受如同她一向口拙,炒不起热闹的话题。如果她口才好,个性活泼又大方,也许兰青很快就会心无芥蒂,但她想以最真实的一面对着兰青,就这么慢慢来也好。 她什么都没有,就只懂得埋头苦干。兰青用了人生最精采的十年陪她,那么,她现在也是兰青当年的年龄,也可以跟兰青耗上十年。 『马车要开始了!』有姑娘们红着脸自他们身边擦身而过。 长平轻噫一声: 『这里也跟云家庄一样,也有讨好运的马车吗?』兰青看她一眼。『过去看看吧。』长平微笑点头,一块顺若人群而去。马车果然已备在那里,年轻貌美的红衣姑娘抢着上车。 兰青看长平一身红衣,笑道『想玩就上去吧。』长平想了会儿,道: 『兰青,你在这里等着我去讨些好运来。』像以前那样吗?兰青目光不由得柔和起来。 他见她还真的往马车钻去,暗自失笑。 她这哪叫跟人抢着马车,明明懂得功夫,却不好意思用力推开其它姑娘,想要顺着姑娘们上马车又被挤出来,最后只落到站在马车角落的下场。 这就是他教养十年的大妞吗? 她对他蛮,但在平常个性却是很好,这一年相处,发现她七成有着以前的孩子影儿,剩下的三成长大了,多少懂得人情世故了。只是。她懂得人情,却不会去迎合,如同以往的关长远是个烂好人。 马车敌动了,兰青顺着人潮,负手跟了上去。 有的小老百姓瞥到他满面疤痕,慌张避了开来: 有的大胆多看他两眼,竟接着不受控制连连看着他。 他不理会,径自跟着马车走。他至今没有停练兰家妖功,大妞没阻止他,她就是这么一直看着他。 有时,他为此感到心喜,又有时,他厌烦到巴不得挖出那双眼睛。 『不知这回又有多少佳偶因此成了?』有老头子在跟旁人闲聊。 。 兰青漫不经心地昕着,目光落在长平身上。 那傻丫头兴匆匆自宝贝袋里抽出空袋,就等着接花朵。 被挤成那样,还能玩得开心,这就是大妞吧。 他嘴角不自觉抹上笑。 『去年丢花的,嘿,都生男丁了啊。』兰青的笑容微地一顿,终于注意到丢花的,都是年轻或壮年的男子。 『郎有意妹有情,当然会去接这花。前年有个少年丢错花,最后还不是甜蜜蜜成亲去,说起来咱们城里的姻缘天定马车可是其它城镇比不上的。』那老人沾沾自喜道。 一双美丽的墨眉拢起,兰青瞧向车上。那傻妞还在等着接花呢,有人丢花,她举高想接,但旁边的姑娘推开她,一个青年丢花丢得高些,大妞眼一亮,轻跳起来想接住。 兰青面色微沉,脚尖踢起一小石块到手上,掌力再一弹出,直接打飞那将要落入大妞袋里的花。 黑夜里,大妞的眼力没那么好,明知有东西正好击中小花,她却不知是什么东西误击小花。 她不死心,又积极向上,准备拦截其它小花。 他神色冷淡,再踢石块直接打偏小花。 长平一头雾水,东张西望,看看是不是天空掉什么东西下来,接着她确定没有妨碍了,又微笑地准备接花。 兰青一路尾随,一路打掉她快抢到的小花。 车上的大妞愈来愈觉得不对劲,往兰青这头看上一眼,兰青一脸自然,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马车到了终点,她的袋子空空,一朵好运红花都没有,她翻身跃下马车,注意到一车的姑娘全有了花。 这可不好,她希望兰青今年右好运,无论如何得拿到一朵,终点有名青年手里还有花。本想硬着头皮跟他要,但身后一句——『大妞,走了。』长平迟疑一会儿,有点发恼,见兰青要走了,她只好追上。 『拿到花了吗?』兰青故意问道。 『……』她闷着气。 兰青没等到她答,回头一看,她奔入巷里,他心里觉得古怪,徐步倒回巷口,她又跑出来腼腆地笑道: 『兰青今年一定好运!』他低目看向那一袋香花,再一微瞟,黑巷里树枝正光秃秃的。 长平满面通红,硬塞到他手里。 『好运一定到。』『好运一定到啊……』他跟着她重复,嘴角隐隐带笑。 夜深人散,他俩回到暂居小屋。 他们每到一处,为了看能不能适应当地,大妞会租上个小屋子,有时住个三、五天就离开,有时快一个月才离去。 就算是当个无根浮萍也要懂得享受,大妞这么说着。 他想,多半是今朝教她的,这傻丫头哪懂得古子受,床只有一铺,她打着地铺睡,他就睡在床上。 『天冷了呢。』他道,连外袍也不脱。 好,但总得多养养身,不要睡地上,将来老了会很辛苦的。』『你还真成了小妈子。』一顿,他忽然笑出声: 『就在这里住下吧。』长平闻言惊喜。『兰青喜欢住这里吗?』『谈不上喜不喜欢,但这里跟你自幼成长的环境很像,不是吗?』『那……兰青,煮面赚钱吗?』她呐呐道,『我们手上钱不多了……』他闻言,眨了眨眼,连笑两声: 『改明儿,你尝尝我者一的,要还能入口,靠此度日也未尝不可。』这么笨拙的姑娘……连说个谎也不会。 她哪会没钱,她的宝贝袋里一直放着李今朝给她的金朝钱庄牌子,她只是想要让他真正定下来而已。 黑暗里,他看见她万分的惊喜,那双眼亮得跟天上星星一样,几乎让他有一种错觉,大妞只要他,一生一世不会离开他。 她有些兴奋,脱鞋上床。他目光掠开,倒在床上合上美目,任她替着他按摩头穴。 这傻瓜,总以为日覆一日替他按摩,他就容易入睡了吗?他的头照疼,觉照样无法熟睡,她这么做又有什么意义? 虽是这么想着,但他还是舍不得她这样熬下去,于是假装入睡。她还是多揉了一阵,才低声问着: 『兰青,睡了吗?』他没有回应。 呼吸微地交错,他感到她俯头盯着他看。她的呼吸有些凌乱,不知是对他着了迷,还是因为他决定将要一试平凡生活,她因而高兴到难以平复心情? 他早就察觉,明明大妞有时看着他傻了眼,他都能感觉她呼吸急促一如那夜小野兽了,她却,能自打巴掌,当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她的额头轻轻碰融他的。 他心一跳,直觉想着:不要!若在一年前,甚至半年前,大妞想要图谋一时快感,他满足她就是。 可是现在……他不想大妞事后懊悔,不想大妞一生有了遗憾的亲热。 她若遗憾了,两人间的生活必会产生变化。 他……也开始变了么?开始融入现在平静的生活吗? 『……』那声音极轻。若不是兰青习惯她说话的音调,真要听不出她在自言自语些什么。 没受风寒也好,兰青好好睡。她哄着。 接着,她下了床,在地上睡着,没多久就听得她呼吸均匀睡着了。 兰青无声地翻身坐起,心跳尚快,难以抑平。 甚至,他暗叫万幸,大妞没教他的媚香给迷了去。 这样的生活就很好……他还能接受,所以他不想破坏。纵然,他现在很清楚地知道跟他生活的,是个叫大妞的年轻姑娘,而非过往那傻孩子,但……但……他看她果然蜷缩在地上睡熟了……真是傻丫头,有他在,她居然能睡得这么熟……他昵?有她在,他依旧无法熟睡啊。摆脱了江湖、摆脱了仇恨,只有大妞,为什么他还是无法熟睡? 一如往昔,他一夜未眠,看着她的睡容,忍若额问阵阵抽措,平静地等着日出。 『老板,两碗汤面。』有人喊着,目光直落在那煮面的老板。 那老板的外貌无法计算真实岁数,但城里的人总猜,该有三十以上。他面貌本是姣好,但布满肉疤,看起来吓人,一开始没什么人来,只有他家的小姑娘坐在摊上偶尔帮着忙。 久了,有人大胆,来尝鲜了,发现这面一点也不突出,可是,老板很突出。 因为,老板一看吓人,二看还不错,三看竟然入了迷,哪来的这种长相?明明是有疤的,为什么这老板眼角眉梢都是动人到让人脚软的丰采? 这……简直惊动了城里媒婆,先后走进面摊问个详细,甚至有人假借送青菜之名,硬是挤进那小屋,探着老板的底。 这老板还带个拖油瓶,十八、九岁的老实姑娘,相貌实实,没有什么出采的地方,要绣花也不会,成天就在面摊帮忙:他俩都不是多话的主儿,没生意时,她就坐在那儿背着书,也不知去玩。 有媒婆打听他俩的关系,俭女、养女、远亲 ·什么都听过,让媒婆一头雾水,这对主儿到底是什么关系啊? 直到那天——『长平姑娘,你年纪多大了?』『快二十了。』长平敬老尊贤,有问必答。 『都二十啦!』那媒婆笑得花枝乱颤。『那你也不小了。瞧,以前都让你的……呃,远亲叔叔给搞到眼花撩乱,一时忘了你。来,你说说你爱哪种小子,保证快快把你嫁出去,要不,你年纪大了就轮到人家来挑你了。』正在煮面的兰青微地一顿,往她俩看去。 长平认真答着: 『我还没想过。』『没想过?年纪都这么大了还不想?你不想,我替你想吧……』『大妞,吃面。』长平过去接过那三人份的大碗,对着媒婆道: 『我饿了,婆婆可以继续讲。』媒婆面皮一抽,抱怨: 『我哪这么老……』这姑娘说话怎么这么不惹人爱?以后婆媳肯定出问题。 长平吃了一口面,面露古怪。这面有点硬,甚至还有点生……她看兰青一眼,兰青心不在焉洗着菜,她又低头看看自己的面,面汤里的猪肉有点生血,她咬了一口,咬不断,索性囫园吞枣。 兰青者一什么她都吃。 她望着兰青的背影。他者一面时,长发总是束起,黑溜溜的,穿的也是普通衣物,却掩不住他的出色光彩。 『怎样?张大由昌这孩子很不错……』媒婆不死心地说着。 兰青忽地放下青菜,头也不回地说着: 『媒婆你找别人吧,她有主儿了。』『有主?谁?』『不就在你面前吗?』长平傻眼。 『谁啊?』媒婆莫名其妙。 『我啊。』媒婆也傻眼了。她不只傻眼,简直是整个僵住。谈了这姓兰的大半年媒,搞了半天早成亲了? 等媒婆傻愣愣地离开后,兰青头也不抬地说: 『这样省事多了。』『嗯。』兰青转过身,见她默默吃着面。她还真是逆来顺受,他说什么她就照做。 『你……』他目光掠开,掩饰恼怒。『你就这么听话吗?你没有喜欢的人吗?』这样说来,她年纪也不小了,他一直没有注意她什么心上人之类的男人。 他以为,她的眼里只有他,她的生活里只有傅临春跟公孙纸这两个老男人,了不起加个江无浪……那江无浪面皮年轻,可惜年岁太老也过油,压根不合适大妞这没心眼儿的姑娘。 『我还没想过。』她照实答着。 没想过不代表不会去想。这平静日子再过下去,她迟早会想……正当兰青这么想的同时,听见长平又说道: 『现在,我只想跟兰青一块生活,其余也不想。』兰青闻言,嘴角不由自主泛起笑,接着,他又皱眉。『以后呢?』『以后?』他瞟她一眼。『原来你做事是没计划的?』长平又老老实实说着: 『我没想过那么远。』『那么远?也不算远了……这面不好吃?』长平心一跳,兰青者一面才多久,他一定没信心,她得培养兰青的信心,于是埋首继续吃若半生不熟的面。她趁空答着: 『好吃。十几年后的事,我先想了也没有用。』兰青眨眨眼。十几年后的事?这丫头在想什么?难道她在想,十几年后就可以回云家庄,然后再谋下一步?而这十几年将跟他在这种小地方生活? 怎么这么傻……他又转过身,嘴角扬笑道: 『大妞,去买点碎绞肉回来。晚上蒸包子吃,你做。』『好。』她眉目带着满足,自摊前小碗拿出一串铜钱,往猪肉摊走去。 猪肉摊在斜对街几楝房外,当长平买回猪肉时,白衣骑士迎面而来,他身有云家庄数字公子的令牌,她却没有抬头看,那骑士也没有斜眼注视她,两人就这样交错过去。 『喂!这什么面?』刚坐下吃面的汉子悴了声,吐了出来。 长平见状,快步越街回面摊。 那白衣骑士虽未勒马而停,但马速奇慢,他一双眼先落在那汉子,确认只是个来闹场不成气候的地痞流氓后,又迅速看向摊主子。 摊主子正淡淡看向那地痞流氓。 『你那什么眼神!』那汉子骂着。摊主儿动也不动,只是拿那双眼看着他。 看着看着,汉子脸红了。这真是见鬼了,那丑八怪的限儿竟能让他心痒,他一怒,冲到兰青面前。 那白衣骑子表面只是当看戏一般,但心里已是暗叫不妙。兰青那媚眼分明已透死人光彩,是啊!江湖史上那个报复心奇重的兰家家主,怎会甘于平淡的生活? 当他见到那汉子要挥拳时,兰青手指动了动他心一凉,不知该不该将这样的事情记入江湖册紧跟着,拳头落下时,长平已闪到兰青面前,硬挨了那一拳。 白衣骑士痛缩一下。他亲眼目睹兰家家主从头到尾都捕捉到长平的动作,却没有任何阻止…那汉子愣了下,长平摸摸有些发疼的脸颊,她不说话,到砧板上拿起菜刀,再来到汉子面前两只手用力高举,直接砍入桌面。 兰青瞟着她。汉子瞪大眼。 『就这样。』她道:『付面钱。』『你、你以为……』那汉子恼羞成怒,又要赏她一巴掌。忽地,桌面垮了,那菜刀转了个弯硬生生地砍入汉子靴前的地面。 那汉子吓了一跳,直觉看向这对男女。摊主儿掌心罩住怀里人儿的颊面,摆明是要代她挨掌并没有攻击他的迹象。 汉子又看看那菜刀,东张西望……忽然对上那白衣骑士的眼儿,心一跳,怀疑是江湖人搞的鬼。 他狼狈地想逃离现场,又听得那姑娘说道: 『你还没付面钱。』『黑店哪你!』他又偷瞄那观望的白衣骑士,不甘心地把面吃光光,才自认划算地丢钱逃离。 兰青见状,弯腰拔起那菜刀,瞥她一眼。她颊面红肿,可是仗着皮粗肉厚,似乎也不会太疼的样子。 『你哪学来的?』『我跟无浪在外地吃饭时,看过有人不付钱老板娘就那么应付。』她忙着收拾桌椅。 『是么?你过来。』兰青等她来到面前,伸手轻触她的脸颊。 『你挡在我面前做什么?,怕我杀了他?』『兰青不会动手。』『不会动手?』他笑: 『那你挡着我做什么? 我是个男人,挨个拳头也不伤。』长平沉默一会儿,道: 『以前,总是兰青保护我。我记得,曾有狗咬上我,我也不知逃跑,是兰青又急又怒地杀了那狗。现在,该轮到我来保护兰青。』兰青闻言一怔,目光霎时柔软。他轻声喃着『你记忆力未免太好了点。』『今今也这么说。但我想,我能够记住那些美好的事,其实是我的幸运。』『是么……你也记得许多不愉快的事吧。』她点头。 『都记得。我记得兰青带我夜逃的那一夜所有发生的事情,』她不理他微地一震。 『我也记得那夜逃之后,兰青耗费多少心力护我周全:我记得那野狗咬我的疼,也记得兰青之后带我上医馆看大夫,哄我好几天。这些不愉快之后,总是有着兰青待我的好,我都记得清楚。』兰青一阵沉默。 最后,他轻轻再拉过她的双手,轻抚过她充满伤疤的掌心,道: 『你话真多。先拿碎绞肉回家准备包包子吧,一等傍晚我就关了店,回去再替你涂药。』『嗯。』长平收拾一会儿,便离开面摊,兰青见面摊里没有客人,拿过一本书垂目看着,从头到尾没有看一眼那骑士。 那骑士默默看着兰青,又移到砧板上的菜刀。 他想,这个兰家家主始终是放不下长平,否则,这兰青大可明的动手,而非暗地运气移刀。 骑士回到他暂居的客栈时,没有下马,直接跟掌柜地说: 『结账吧。』『客人不是要连住三天吗?』『不了,我一住三天,江湖就会闻风而来探江湖八卦,还是算了吧,既然他连头也不抬,那就表示他已有意愿跟那傻瓜丫头一块平静生活,我还这城里一片清静不是也挺好?』那一年夏天,天气高温,家家户户实在受不了,长平租下的小屋子也闷得可以,兰青就在小院子搭了吊床,驱赶眼红的大妞回屋睡床上。 她本来也想在小院子搭吊床,但被他一口否决。屋外虫子多,他睡屋外一来凉爽,二来若有人想进屋,也得先经过他眼皮下。一个笨姑娘睡外头,未免太危睑。 再者,大妞打地铺一、两年了,早该上床睡了。 这一天,炙阳高照,兰青懒得开眼,懒洋洋地睡在吊床上,大妞就轻轻靠着吊床,默背着口诀。 她还是个傻瓜,明明练功练不好,偏死脑筋地认为就算不混入江湖,只要练武功力到上乘,有足够保护自己的能力,就不再丢关长远的面子。 关长远,这就是你女儿啊…兰青从没跟她说过,她的手怕是无法拿起目前世上所有的武器了,傅临春也不在,她只能凭着以前抄写下来的口诀重复练着,内功也天天不忘,他看在眼底她要学了,,最多偶尔指点她的内功,不打算教她他毕生武学。 她要学了,岂不成为第二个妖神兰青? 他难以想象她显露媚态……他有点想笑,真的难以想象这傻瓜妞儿能有多少风情来迷惑人心。 她边背着那个时时漏掉的口诀,边轻轻摇晃一着吊床,让兰青睡得舒服。,事实上,他也觉得今日心神颇为舒畅,有一种臆胧的沉睡感,他开目,让大妞陪在他身边。 他不醒,大妞多半不会离开,为此,他感到欢喜,欢喜到就算有一天,她恨他想杀了他报仇,他也会心甘情愿地让她动手,只要她别让他在死前知道她的恨意,她要怎么杀他,他都无所谓了。 吊床轻微的摇晃停住了,大妞似乎在吊床旁一直看着他。他也懒得张眼,就这么任着她看。 这丫头爱看,就让她看个尽兴吧。 不知过了多久,他几乎以为自己要沉入熟睡的状态,忽地,大妞俯近了。 他发间被她插了什么,他也只是嘴角微扬若任她胡作非为。 他不担心,八成大妞又想哄他好眠。 没一会儿,果然她的额头触着他的额面。他心里在微笑,想着:她就这么一招。她这小铁头怕他老犯头痛症,想撞他又不敢撞,时常喜欢轻轻碰着他的前额。 接着,他的唇瓣被小心地碰触着。 他的思绪霎时停住。 温温凉凉,彼此交错,极是短暂。大妞是温他是凉,一时之问,他只觉得心头一跳,脑袋立时空白起来。 怎会……她怎会……如果不是我喜欢的人,就算意乱情迷我也不要碰。 兰青猛地屏息。那一夜这头小野兽笨拙啃他的记忆猛然回笼,流进他的心窝里,四胶百骸到处流窜着当日她乱啃的触感,那夜他只有错愕,如今那回忆竟令他异样敏感起来。 他听见门咯的一声关上,大妞是去准备午饭了,他那卷长的睫毛一掀,拉下发问插物,是样式简单的碧玉簪。他注视良久,指腹轻轻抚过那簪子。 傻姑娘,她以为簪子断了,再换新就行了吗? 还是,她只认为他戴上好看才送的? 他不愿去多想。对大妞,他不想去揣测,不想去怀疑,忽然问,门又打开了,他直觉插回簪子,合起目来。 他合什么眼,躲避她什么啊……轻软的薄被轻轻覆在他身上,他额面又有温暖的手温,粗糙的掌心测若他的额。 大妞这手……这嘴……怎么老是暖和的呢? 当她的手又抽离他的额面时,他几乎要拉住她了。他想问,为什么她要……她要亲他?但,他的眼,不知何故,就是没有张开,直到门又合上了,他才缓缓张眸。 他又拿下那碧玉簪凝视良久,嘴角下意识地轻扬,凉润的唇瓣轻轻碰触着这碧玉簪。 这一天,他睡得极熟。 然后,他得了一场风寒。 15 好苦! 兰青将最后一口药饮尽。 长平满意地自腰问宽袋拿出一颗蜜饯送到他嘴边,当作奖赏。他看她一眼,唇线微欧,任她送入嘴里。她的指腹轻轻擦他的唇瓣,一跳,目光掠开,又忽然拉住她的手。 『你怎么不暖和了?』长平收起药碗,闻言,先是一愣,接着笑道: 『兰青受风寒了,身子在发热,当然觉得我凉了。』『是吗……』他暗吁口气。 她小心翼翼地弯身,细心将他微微汗湿的黑发撩到他身后。 兰青看着她离自己极近,屏息不作声。 她又笑: 『兰青可以睡了。』『你真像老妈子。』他迟疑一会儿,顺着倒向床上,任着她替他盖被。她又朝他笑咪咪的,像哄孩子一样的哄他。『晚上你要不舒服,再叫我起床。』这丫头……还真的挺高兴他受寒的,是不? 她完全不遮眼神,那满满宠溺的眼神,让他以为他是一个正被疼爱的孩子。 大妞,真的也会照顾人了啊……『江无浪可曾生过病?』他脱口。 『无浪身体应该跟我一样好。』『你对他倒是挺熟的。』她不知为何他提起无浪,顺着他的话题说: 『他人好。』『人好到,若然有一天他生病了,你也会像照顾我一般去照顾他?』她呆了呆,又认真思索着,一时之间还真不知这问题要怎么答。 兰青目光挪开,淡淡地说: 『我困了。』『好。』兰青又看向她,见她抱着薄被往户外,他疑声问: 『你去哪儿?』床。』『现在天气热,还没入秋,我去院里睡吊『外头蚊子多,你去睡什么?』他皱起眉。 『睡……就睡地上吧。』兰青见她露出些许失望,不由得暗笑她还是个贪鲜的孩子。 她十二岁才大开神智,今年才十九岁,说起来真正常人的生活她才过七年而已,这七年问她双肩沉重,一心想着他,拉着他出江湖,从来没有听过她的抱怨……十九岁的少女,不是该如华初雪那样恣意放纵么? 她熄了烛火,在床边打了地铺睡着。兰青轻轻抚着嘴,白天那吻到底是真是假……他心思微乱,这小闷葫芦,到底打着什么心思? 『兰青怎么不睡?』黑暗里,传来她的询问,他随口道: 『你这小小医术跟小时一模一样,一点进展也没有,都是苦得要命。你都花时间在学武上么?』『嗯,学武有用,我没再学医了。』那样的武叫有用?只怕学五十年都还败坏傅临春的名声。他思绪停一会儿,她没再学医,竟然还能将十年前的药抓得神准,这……他又听见她呼吸陷入睡眠,酸涩的心怜情绪竟然浮出台面。他早注意到了,有他在,她总是睡得快又熟,可以想见过去那几年她为了学武,牺牲多少睡眠,背负多少担忧……大妞别怕,他会一直在。这句话,到口他又住嘴了。 他合上眼,风寒令他疲倦,正想入睡,忽听着略的一声。顿时,他的美目,冷冷地张开来。 院子里的门被打开了。 兰青无声地下床,弯身抱起大妞。 大妞被惊动,轻轻掀眸,一闻到他身上的气味,以为只是像平常那样兰青就在身边,没有察觉她自己正被抱着,于是,她又闭眼睡着了。 _,,·…』这个笨丫头、这个傻丫头!如果是旁人呢?如果只有她一人住呢?兰青真无法想象,没有他在的那五年,她是怎么自保的?他带恼地抿起嘴,小心将她放上床上,而后他跟着上了床,就躺在外侧。 接着,屋子大门被打开了。 兰青一听脚步声,就知此人只是普通小偷。 这座城马马虎虎,悬赏告示的江湖人少得可怜,就是小偷多了点,连这种破屋都偷,这偷儿的眼该挖了出来才是。 那小偷,小心翼翼地摸索着,但还是笨拙地踢到铁盆。铁盆滚了一圈,惊动了大妞,她立即张眼。 兰青假装被惊动,顺势往床的内侧翻了个身,压住大妞的手。暗暗的夜色里,她的眼张得极大。 兰青微微一笑,这傻丫头了解情况了吗?没有他在旁看着她,可不行呢。 背后那偷儿一直在搜索。兰青不放在心上,大妞也听见那声音,皱起浓眉,忽然间,她挣脱他的力道,用力抱住兰青。 兰青一愣。大妞不是又被他身上的香气迷惑了吧? 她翻过他身体,他心跳暂停,一时无法反应这丫头要说野蛮也是很蛮的,白天才个吻儿,晚上就要硬上?他……是要顺若她么?大妞意志力坚强他是看在眼里的,不是她不喜欢的人儿,她绝不碰的,所以、所以他……他心思还没走完呢,大妞就自他身上翻了过去,躺在外头。 他根本没来得及回神,又见大妞用力抱住他。 『……』他呼吸有些紊乱,任她紧紧抱着。 她在干什么?他花了好一阵功夫才勉强定心,想起屋里还有另一个贼儿。 是啊,是啊,有贼在屋里,他在想什么?大妞她这是在……保护他?这傻丫头!这傻丫头! 想要凡事挡在他面前保着他护着他吗?这样一心一意对他……这眉眼,有点刚硬,可是,他就是喜欢。他不要别的眠儿看着他,只要这双眼看着他就够,他的指腹又抚上她的嘴,这嘴以前不会开口说话也不会咧嘴大笑,每次她被今朝逗笑时,总是嘴巴上扬,与其说是秀气,不如说她性子本就不是大起大落……不是大起大落才好,他不要她跟他一样反复无常,他就要她平平稳稳的,认了一个人就永远不再变。 这傻妞儿,照说清醒后,该是聪明一流,怎么还这么傻?关长远的孩儿,真右这么糟? 他又想起公孙纸教她的医术……她武功学不好,却背得起那些医书,连十年前下过的药,她竟然记得一清二楚,如果她去学医……他心一跳,不愿她出色、不愿她离开他,这心理岂不是跟当年一模一样? 她忽地咬住他停在她唇间的指头,他心头又是一阵遽跳,过了一会儿才明白她不是在搞暧昧氛围,而是嫌他弄痒她。 他目光越过她,那贼儿找不到好东西偷,居然翻出衣箱里的衣物来,衣箱里的衣物多半是大妞的。 他眼一眯,见那贼儿抓出她的贴身农裤凑近鼻问闻了起来。他心里无由来一阵大火烧着,明知那贼儿眼力差看不出什么东西,但被脏东西摸过的衣物怎能再穿上? 长平察觉他的身躯猛地紧绷,连忙加重力道搂住他。 兰青看那贼厮丢了长平衣物,又在衣箱里乱抓,抓起他沾染媚香的长衫凑着闻,这一闻,那贼厮有些异样。 兰青见他望过来,打起屋子女主人的主意,美目掠过冷意,他用力抽出大妞嘴里的手指,滑到她的宽袋里摸了粒蜜饯,用力一弹,屋门吱的一声,缓缓大开了。 那贼吓了一跳。兰青又拿了她几颗果子,分别击向地上大妞的衣物、贼人手里的衣物,让那偷贼感觉有东西飘到他身上,他一个大惊往后退兰青再击出最后一颗,让悬空的粗绳明显滑过赋儿的脖子,有着明显的吊感。 那贼吓得大叫一声,兰青这才懒洋洋开口『娘子,这屋里那鬼是不是又作怪了?』长平不知岭生何事,但还是应声: 『又是鬼作怪。』一顿,她又补一句: 『要不要再请道长来?』『啊啊!鬼啊!鬼啊!』那赋没细想吓得逃出门外,来到院里,跌了好几跤,最后是滚出去的。 长平立即下床,摸黑去关上破门。 『这里的贼,好像不少。』她有点苦恼。 『是啊。』他答着: 『你的武功真是好到连他入门都不知情。』长平听了脸红,低声道: 『我会再用功的。』用什么功?她根本不适合江湖、不适合练武不要练!不准练了!他、心里这么想着。 长平又要倒回地铺,兰青忽道: 『你,上床吧。』她愣了下。 『你不想跟我睡么?』她闻言,面色略喜。『可以吗?』『你想做什么,当然都可以。』他意有所指,目光自她面上挪开,他眼底波光流转,带着隐约醉人的光彩。 长平咬咬嘴,有点孩子气地爬上床。 『兰青我要睡外侧吗?』『不,睡里头,夜里贼多。』他直觉答着,然后暗地失笑。不想她有半点损伤,有事他顶外头,这样的心情又回来了吗? 长平看不见,乱摸一通,听见他闷哼一声她赶紧放手。『对不起……我看不见。』她干脆爬过他的身体。 『你这傻瓜,老是粗手粗脚,一点情趣也不懂。』情趣?长平不大懂,但她心里仍是高兴。 『兰青,你别担心,我身体壮得跟牛一样,不会被你感染的。』『是啊,你岂止壮得跟牛一样,身上连点女孩香味也没有。』口……』女孩香味跟壮牛问有什么深奥的关系,她也不懂,但她想,这不是太重要的话题,她乖乖躺在床的内侧,兰青就在身边,她不只心安,并且感到喜悦。 她感觉到兰青目光移到外侧,不愿往她这里望来,她一点也不在意。慢慢来,她什么都没有,她有的就是一辈子,拿一辈子跟兰青耗,她心里很甘愿。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媚香,现在她已习惯,她朝他凑了过去,轻轻偎着他睡,兰青竟然没有排斥。 她大喜,过了一会儿,她又觉得不对劲,空气里似乎有着紧绷的弦。 ……出自兰青的吗? 『兰青?』『……嗯?』她伸出手,摸上他的额头,他额面忽冷忽热。 她心一惊,立即要起身,才起到一半,就被兰青拉住。 那手,也是又冷又热的。 『你去哪儿?』『兰青,你的体温不太对劲,我要点烛火再替你把一次脉。』她有点着急。 『睡下!没事!你做你想做的事就好!』那声音,像是呼吸有些急促、有些沙哑……再加一点期待?长平不知自己是否误会,她又问: 『我真的可以做我想做的事吗?』……当然可以。』那声音略低,几乎是气音,兰青在紧张什么? 长平侧躺,道: 『兰青,你转向我。』那温暖的气息扑面,长平轻轻环住兰青,轻声道: 『兰青,好好睡。 我就在这儿。』语毕,额面轻轻触他又冷又热的额面。 卜…”好好睡?』他声音粗哑。 兰青身有芳香,口鼻更是带着异样的香气这是兰家家主练功所致。 长平虽已习惯,但此时也不由得一惊。兰青口鼻香气极重,又带着热气,比往常更甚,她摸到他的腕间,静心把脉。 她眼底有点迷惘。 『看不出来么?』『我所学不多……』她有点沮丧。学武学不好,连看个病都没法对兰青有帮助。 『纸伯伯誊的本子,当年我只记过风寒……你……』『那本子呢?』『一直收在衣箱里。』『没再看过?』『没再看了。』她又轻轻碰着他的脸颊,还在烫着。 么?』『你记忆力好得出奇……想治我现在这病『当然想!兰青,我去找大夫好不好?』『要治好我病,你就抱紧我。』长平依言抱紧他『……再紧些。』她用尽所有力量抱着兰青。这感觉,像在抱火炉,但她一点也不害怕,只要兰青快快好,换她受风寒也没有关系。 猛然间,她也被紧紧回搂住,差点喘不过气来。 『你这蠢丫头,你这傻丫头!』兰青咬牙切齿地骂着。要她上床,她却搞这种家家酒。 不是喜欢他吗?那就碰他啊!她在搞什么? 若是往日,男有意、女入了迷,一拍即合共赴巫山云雨,何必、何必……他咬着牙,又把怀里的人儿再搂紧些。他以前从未想过这事,但他一点也不讨厌大妞爱上他,甚至,大妞有这意思,他先是错愕而后……而后……他心里只有说不出的欢喜,只盼她能开口说白、只盼她能在行动上证明。 她是个认真的傻妞儿,如果愿主动索讨男女之欢,那就是对他一心一意了一他是这么想着的。可现在……他既是咬牙切齿又是暗声叹息。 『兰青?』他垂下眼,轻轻吻上她的发顶。 这吻,太轻浅,她没有感觉到,但却是兰青倾注怜惜的一吻。他谁也不要,只要余生有大妞,只要大妞就这么一心一意喜欢着他,他可以什么都不要。 『大妞,改明儿你去把公孙纸留给你的医本好好学,武功可以慢慢学,不急。』他不情愿地说着。 他感觉怀里的人儿震了下。他心跳微地加快明明只是一会儿的功夫,他却觉得过好久,才听得她道: 『嗯,我努力学,兰青,你靠我就好了!』她又抱紧些,不让这么容易生病的兰青从她指尖溜走。 兰青闻言乍喜,闭上发热美目。大妞愿放弃关家名声,将他摆第一,这傻妞、这傻妞……他满心欢喜满心激动,巴不得此时此刻一口生吞这傻妞。他信她,他已经信她了,大妞不会恨他不会怨他……他真的已信了她。 他轻轻吻了又吻,她一点发香也没有,他恋恋不舍连吻若,吻着吻着,他察觉她平稳的呼吸声…『……』他满心的激动及被挑起的情欲,刹 -那被泼了冷水。 他沉默良久,而后失笑,把怀里这个笨拙又傻气的妞儿抱紧,跟着合目,一块沉入美梦里。 哗啦啦,有人破水而出。 兰青神色自若地在岸边烤肉,美目瞥去,那个傻妞一身湿透,甩动长发,白莹水珠飞溅,湿答答的薄衫黏在身上,白色肚兜若隐若现,两只细白臂膀裸露……他眸色古怪,迅速转开,面上起了薄薄热气。 他暗咒一声。知道这样的热气并非来自暖阳。 『兰青!』他抿抿嘴,深吸口气。『容易着凉,去换衣服吧。』『好。』她走到树后换衣去。 兰青没敢抬起眼,继续烤着免肉。自那天她小小一吻……压根不算吻的碰触后,至今也有两个多月,她却连下一步动作都没有。 他发恼又、心焦。那天难道是他错觉?不不是错觉!如果没让他发现她这个心思也就罢但,现在他有了期待,就不要让他一场空。 就算他不曾以真心爱过人,但,他自十三岁起便懂得男女情事。喜欢一个人,不是该占有他吗? 还是,这个傻妞后悔了? 他该不该推她一把?这思绪才停在心里不到片刻,就被他否决去了。色诱大妞,是现在他绝不愿做的事。 他与大妞,在城里定居后,他会定时带她在城外四处走走,与其说他被平静日子问坏。不如说,其实他只是想跟大妞单独相处,不必受城里那些碎嘴的百姓打扰。 有一次他们找到河边这隐秘之处,三不五时就来这里烤肉。也正因如此,他才得知原来大妞会有一身好泳技,全因当年她被拖下水,为了克服恐惧,傅临春亲自教她泅水,直到现在,她还是不喜欢泅水,但为了不再让这个弱点害到自己她只要到河边就会游上一回……这大妞多顽固啊。 所以,她只要爱上他了,这顽固会令她持续下去的,一定会的……长平自树后转了出来,嘴角翘起。 『我好饿。』兰青见她长发微湿,身上已换上干净的衣物。 他递给她肉串,她细长的眼瞎都笑了起来。 『大妞几岁了?』他状似随口问着。 『要二十一了。』她尝一口,露出满足的表情,她拿出篮子里带的一小壶酒,就口饮着。 兰青张口欲言。大妞饮酒的豪迈劲,准是学今朝的,这姑娘,什么不好学,净学李今朝的坏处。 『你喜欢这城里哪儿吗?』她想了下,摇摇头。『好像没有。』『没有?我瞧你住得挺开心的。』她闻言,笑得确实很开心。只是,她很少露齿大笑,偶尔让人有错觉,她没有什么开怀的事。 但,她是他的大妞,所以,他一直很清楚这几年她过得快乐,因为有他。 终于,他忍不住,伸出细长的手指代她拢好衣领,遮住她若隐若现的春光。 她先是一愣,而后对他报以微笑。 『有没有喜欢的人啊?』他神色极力自然。 『有啊,兰青跟今今啊。』吃饱喝足,她懒洋洋倒卧在草野上,想偷眯一会儿,再让兰青指点,看看她拳脚功夫有没有进展。学医也不能忘了学武,至少,不能再退步。 『我是指,你心爱的人。你不是曾说,如果你有心爱的人儿,那让你身落万丈悬崖也是、心甘情愿?』她快睡着的神智被拉回,有点迷糊,但仍是应了一声: 『嗯。』『这个人出现了么?』卜…”』她不答,合上眼,睡觉去。 兰青捕捉到她刹那的腼腆,心里一跳,自己面皮居然也微热起来。 他收拾烤肉架子,躺到她身侧的草地上。秋末风大,他前两天不小心又受了风寒,躺在床上任她把脉,照例黄连多了些,他却是嘴苦心甘,这姑娘要是学医绝对比练功有出息。 因此,今日他欣然接受她的叮咛,穿了件外袍保暖。 『有喜欢的人啊……那我可怎么办?』他试探地问。 长平立即转向他。 『兰青是我最重要的人我们一块的。』就这样吗?兰青心里百昧杂陈,那么,那天的吻是她捱不住他的媚态? 有时,他会想何必太计较?他不是没有经验要击溃大妞那道墙对他来说也容易,只是他想……想她出自真心的主动,想她心甘情愿地碰触他。 他的一生之中,所经历的男男女女,不是为兰排传出的阴阳邪功而强压他在地,就是被他的媚态所惑,哪一次他不是随遇而安,自其中图谋最大的肉体快乐?唯有这一次……唯有这一次,就算大妞笨拙,无法为他带来肉体快乐也没关系,他就是想要她主动……他见大妞试探地伸出手,他下意识地屏息,接着,她环上他的腰身,偎进他怀里,一如她小时候。 然后昵?快点啊!快点啊!他等着。 『大妞?』『兰青,家里的床太小了,我又长大了、能这样抱着睡真难得。』她心满意足地叹息。 卜…”』兰青咬咬牙。她根本不是在欲擒故纵,大妞这傻瓜到底在想什么? 她还真的舒服到合眼想眯一下!这段时日他反反复覆揣想,一会儿喜一会儿又怒,等着她说清楚,偏那一天是夏日错觉般,只在他恍惚的记忆里出现这么一次。 他低头一看,她睡倒在他怀里,嘴角还小小扬着,似乎在作着美梦。 他轻轻拂过她的刘海。 幼年大妞的长相,他还是记不清楚,只能从现在的大妞,去捕捉她过去的影子。 可爱的大妞,倔气的大妞,永远守在他身边的大妞……他轻轻倾前,想要吻上她的嘴,心一跳,及时撇开目标,改亲她的额面。他凝视着她的容貌半天,才跟着闭目养神。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他忽然察觉有人定定注视着自己。他心思一顿,大妞醒来了吗? 当他感到呼吸再度交错时,他心神不住荡着就盼着她这一刻。 『兰青……』那声音极低,如果不是他正全神贯注她的举动,又怎会听出那简单二字下的满满疼惜? 紧跟着,她的额面轻轻碰触他的前额,却不见她再度偷吻。 他心跳极快,耐心等着,等到她要起身了他心里大怒,拖住大妞,翻身压住她。 他张眼对上大妞吃惊的表情。 『兰青?』『若是意乱情迷才愿碰,若是意乱情迷,坠落万丈深崖也心甘情愿,嗯?大妞,你这傻不楞登的姑娘,难道不知要去抢吗?你连个吻都不懂,以为嘴皮碰一碰就是吻了吗?那晚你像头小野兽的作风就不会再来一次吗?』长平一头雾水,而后听到他说『嘴皮碰一碰』,蓦地脸红起来。兰青见她如此,就知那天绝不是自己的错觉,他心里狂喜,多日来的紧绷终于一松,摊软在草地上。 『说话啊。』『兰青,我不想一口吃掉你。』她老实道: 『那天晚上感觉真差,明知吃掉兰青我会痛快,但我心里很痛苦。兰青不该遭此对待,我想珍惜兰青。所以、所以……』『……珍惜我?你……真的喜欢我?用姑娘喜欢情郎的那种?』『嗯。』兰青瞥向她,细细搜寻她每一细微表情。老实的大妞,可爱的大妞,这么不扭捏的大妞……他眉目显露温柔欢愉,敛起几分媚态。 『怎么不敢跟我说呢?』口……我想要等我学会珍惜兰青的方式后再说。』『大妞,那你喜欢我多久了?』他喜欢大妞谈他看他,再多说一点再多看一点。 『不知道。』他一怔,又问: 『你不肯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她坦白道。 他眨眨眼。要从她嘴里挖出一些讨人欢喜的话,还真是……『你这妞儿,连个珍惜都不懂。你好好学吧, 。 t要是比你练功还差劲,你就真要重活了……』他沙哑说到一半,微微笑道: 『无妨,我让你试吧。』『……试?』他扬眉: 『你嘴里心里喜欢着我,又想珍惜我,但你始终不敢有动作,又怎么谈珍惜呢?』『那……兰青,我该怎么做?』『这种事还用问我么?』这话表面听起来有点不耐烦,嫌她的蠢笨,可是长平看见兰青神色似乎很轻松很愉快……试?她迟疑一会儿,撑起上半身。 兰青瞟她一眼,她脸色微红,俯下头轻轻碰着他的嘴后,又要退离。 『再来一次。』兰青动也不动,轻声道。 这真像在习武,她想着,以前在云家庄师父不会盯着她反复练武,但其它师兄弟会。她再亲一下,亲了又亲,每次都小小力地印上他的嘴。 『就这样么?这跟小孩子亲大人有什么不同?』长平闻言,有点恼了。 她躺平要闭上眼睡觉,又听兰青道: 『这种珍惜的滋味你自个儿磨上十年怕也不会吧。』长平听出他语气有遗憾,她还来不及说她可以努力再学,就感觉阴影自他的方向拢来,她暗自吃惊,一张开眼眸,就看见轻压在她身上的兰青。 『兰青?』『要我教你么?』长平有点傻眼,望着他近在咫尺的美眸。 『大妞,想要我教你么?』他又重复柔声问着。 卜…”嗯。』她看见兰青明显的欢喜。洋溢着欢喜的眉目、欢喜的鼻唇,就连他面上交错的疤痕似乎也在欢喜着。即使是这些年,兰青身上多少还有些江湖杀气,但此刻,她只觉兰青无比的快乐,那些江湖昧儿几乎都消失了。 他美目噙笑,俯下头,覆上她的嘴皮,吻入她的唇舌。 跟她主动亲兰青的吻法完全不同。 兰青湿软的舌尖不时轻探,深深浅浅,胶合的唇瓣离了又吻,唇瓣转湿,彼此交融。 兰青又吻上她的眉心,吻着她的眼、她的颊面,再吻回她的唇舌间,轻浅地交缠着,不住地探索着,将她情潮一点一滴勾勒出来……到最后她只觉得意乱情迷,却没有半点当日的痛苦。 『……兰青……这样吻你……就是珍惜你吗……』她气息不稳地低问。与那天感觉大不相同,那天她只想一口吞了兰青,体内燥热到只想暴力相向,想掠夺烧尽兰青的一切,现在不一样,她满心只想怜惜若兰青,想一直吻着兰青直到天涯海角也不生厌。 以前,曾有人这样温柔地吻过兰青吗?如果没有,那她以后就这样珍惜着兰青,疼着兰青,弥补兰青以前都没有的。 兰青仿佛读到她眼底想法,沙哑道: 『以后,我就要你这样吻着我,疼惜若我,可别再像以前以为嘴皮子碰碰就是珍惜了。』他微微笑着,额问抵若她的额,鼻问是她的呼吸气息,他喜欢这样亲密的呼吸交错。 她轻轻扬起手,替他撩过长发至耳后,指尖顺着滑向他湿润的美丽嘴唇。斗兰青……那,你现在也在珍惜我了?』兰青一怔,随即哈哈一笑。蓦地,他笑声中断,拉起大妞,拾起她的湿衣,道: 『有人来。』他一脚踢翻烤肉的土堆,托住大妞掠上树。 『噤声。』兰青道。 浓密的茂叶遮住他们坐在树上的身影。长平看他一眼,再望向左边紧扣她肩头,不让她稍稍远离的五指,她嘴角有点上翘了。 路过的几人,都是江湖人,个个骑着骏马在附近停了下来。 『这地方,真不错。』有人如此说道。 是不错,可惜教一些人给发现了,兰青也不以为意。他跟大妞还年轻,也不是不能再找其它山川美景。思及此,他先是怔于自己的思绪,接着,又是爽快地笑着。 他转头看大妞,她本来在看那些江湖人,察觉他的视线后,她抬眼朝他微笑,再替他撩开长发。 那样的微笑,渗进他心里,令他心头发软。 『咱们还得赶路昵,那兰家家主这几年真是越发的胡闹,简直玩咱们玩得团团转!』『总比几年前好。』其中一名江湖人道: 『前几年的兰家家主简直是见人开刀,我真怕……真怕……近年的兰家家主虽是令人头痛,但至少不会见人就杀。难道真如江湖所传说,现任家主早已不是妖神兰青?不可能啊,兰家最后血脉只剩那贱人啊,还是说,兰家另有私生子?』兰青美目轻眯,认出那名江湖人正是当年入关家庄求助者。关长远是个烂好人,当年居然愿意义助这种人,他成为兰家之主后曾大肆杀了那些受关长远帮助,到头却为鸳鸯剑抢破头的江湖一人,没想到还漏掉一名。 『哼,这次看他再玩什么把戏?』『这次盟主之宴华家庄的数字公子也会到场咱们也得小心,那女八公子是前两年递补上去的听说是华家庄养的血案遗孤,难怪老是在追查近年有没有人因江湖血案岭疯的例子!现在在江湖的,都是些疯子!』几人再交谈几句江湖事,例如春香公子如何、云家庄又是如何挥霍等等,聊了一阵后就策马离去。 直到马蹄声都远去了,兰青才拉着她,飞身落地。 他斜睨她一眼,知她心里正为得知李今朝的消息而感到高兴,他微微一笑: 『回家吧。』『嗯,回家吧。』他朝她伸出手,柔声问道: 『大妞不怕我再回江湖吗?』『兰青真想回去,那我一块回去。』她握住他的手。 『是么……你这蛮牛,嘴里说的是一套,想做时还不是蛮干么?』他笑着,替她拍开满身的草絮,与她一块慢步走回系马之处。 两人并肩走着。他拉着她,也没转头看她。 『大妞?』『嗯。』『我要停止练功了。』『嗯。』这声音有点高兴。 『你……就这么疼我下去吧。』『嗯。』『你这闷葫芦,会说话了还只会『嗯嗯嗯』的么?』说归说,语气却是一点也不嫌弃。 他拉紧她的手,来到藏马之处,先托她上马紧跟着也翻身上马。大妞的身子微地后倾,靠在他身上,他眉目尽是笑意。 『你这姑娘除了学医外,其它都是慢人一步。 要珍惜我就主动些,口头放话是没意义的,我教过一次,以后不再教了。』『……嗯,我懂。』她微笑,没回头。 『大妞,回家后,还得先揉面团呢。明天再不开工,老顾客怕是都跑光了。』『嗯,我也帮忙,明天留我一碗,大碗的。』漫天的白絮,遍野的青青,将这两人一马融入此刻宁静的美景里。兰青轻笑,不再言语,轻踢马腹,慢悠悠地离去。 妖神兰青永不出江湖。 岁月漫漫流转,妖神兰青四个字逐渐消失在江湖上,不管是云家庄或华家庄的江湖史都不曾再提及此人。 番外(1) 她姓关『奶娘,我瞧你这女娃娃真可爱,如果跟庄主的孩儿站在一块,这女娃娃才像是庄主跟庄主夫人的小孩,庄主也曾夸赞小灵聪明又灵巧,说不定会认她当干女儿昵。』年轻丫实这么笑说。 『庄主跟夫人在大妞身上费了不少心力,可惜大妞她……如果能让小灵当干女儿,那小灵一定会比亲生女儿还要尽力奉养他俩的。』奶娘语气虽是柔和客气,但隐隐带着庄主迟早会认她女儿当干女儿的信心。 『到那时,奶娘有好处也要多多分给我啊……』两人本在屋内整理被褥闲聊着,忽地一抹白影自窗前徐徐而过,驻足在门口,往屋里头瞧来。 奶娘跟丫实心一跳,一时之问说不出话来。 这白衫少年是个美貌少年,眉目带着她们说不出的妖艳,气质完全不同庄里的任何人,有时,只是一眼,就让人难以调开目光。 口奶娘,大妞呢?』那少年淡声问着。 奶娘结结巴巴: 『兰少,小灵跟大妞在隔壁屋里玩耍……』说着说着,她明明是个早懂男女情事的寡妇,脸还是红了。 他轻应一声,又徐步往隔壁屋去。 屋里静悄悄地,哪来的小娃娃在玩耍?他推开门,环视屋内,大妞并不在,地上散落一地玩具。 他步进小屋,上前一看,看见矮桌上墨汁横 -飞,一本书丢在一旁,桌上是乱七八糟的字形。 他见状,不由得绽出温润笑意。这哪算字形简直是鬼画符,一看就知是大妞写的,两岁的娃儿哪会写字啊,关长远忧愁大妞十岁都学不了字但他不以为然,好好教大妞,她总能学会的。 他把地上的书本收好,要步出房门找大妞时目光忽落在小箱子里。 这小箱子专装大妞的玩具,关长远平常不允她出外院玩耍,她一人时只会玩着这箱里的小玩具,他一路走来也没见到大妞……一个念头晃过他心里,他上前打开小箱子。 小小的人儿抬起睡眼看着他。 他失笑『傻妞,你怎么在这儿?』大妞揉揉眼睛,朝他伸出小小的手。『兰叔叔。』兰青见她依赖他,不由得心生怜惜,小心地把软乎乎的大妞抱了出来。他注意到衣箱里有泼浪鼓,他取出来轻晃两下,鼓声让大妞清醒些,她也笑着用她的小手摸着鼓。 他微微一笑,又连晃两声,咚咚鼓声让她咯咯笑了出来。 『大妞,上回兰青叔叔不是跟你提过,你爱玩鼓,可也不能把鼓丢到箱里,箱子深,你要跑进去捡鼓,再也不出来了。』他面色一沉,问道: 『是谁合上箱盖的?』不知是她听不懂他的话还是她不想说,她只是用小手紧紧拉着他的衣服,把小头埋进他香香的怀里。 兰青抚过她小小头颅上的细软黑发。这真是小傻瓜,但他也不是真骂她傻,而是恼她没有半分防人意识,根本是关长远第二! 但,关长远有能力自保,这大妞哪来的自保能力? 大妞一向听他话,说了鼓不丢箱里就不丢,定是有人丢了进去,大妞一去捡鼓,便把箱盖合上,偏大妞又不懂呼救,就这样问在箱子里。 思及此,他心一凛,这玩具小箱哪来的缝隙呼吸,要是闷久了,怎么还右命在?他心里不悦,嘴里仍笑: 『大妞,你个儿小,自己推不开箱盖,改天你要不小心滚进来,兰叔叔怎么找得到你?不如,以后你滚到自己爬不出来的地方,就这样,轻轻一敲,兰叔叔一定能听见,把你捞出来,好不好?』说着,他在箱里一角以她这年纪会有的力量轻敲一下。 大妞看着,依言也伸出小身子跟着敲一下。 他见状惊喜。 『真聪明的妞儿!』他放着挣扎的大妞下地。 她一下地,就要拉着他,小小的胖腿往桌边跑去。 他笑: 『大妞要让兰叔叔看什么?』她指指桌上的鬼画符,抬头朝他笑咪咪地。 『妞妞。妞妞。』他配合她蹲下,瞄了眼鬼画符,柔声道『大妞写得真好。』她闻言,眉眼都是笑,又跑去把地上的书塞给他。 『妞妞背书。』『大妞要背书给我听吗……不是?』他手臂被打了一下,他又笑: 『那大妞要教兰叔叔背书吗?』又被打,他只好随口道: 『原来,是大妞背书后默写?』大妞用力点头。 他把大妞抱进怀里,连笑两声: 『大妞真聪明,竟然会背书默写了。 大妞昕他语气不信,生气地用小脚蹋他的肚腹,她一直想下地,但他就是不放,大妞连连踢脚,他哈哈大笑,整个仰倒在地,只手还是护着重心不稳倒在他怀里的小妞儿。 大妞这孩子才几岁,还学字呢?她本性偏安静,不活泼好动,别人给她一口饭吃她就吃,只爱玩一些不刺激的玩具,但要默书写字?心迫孩子连大妞二字怎么写都不会,哪可能背书写字? 他心里极度不悦。他见过那奶娘的女儿,比大妞长上一岁,已懂背着简单几句诗词讨大人欢喜,关长远曾私下透露,如果大妞像奶娘女儿那般机灵就好。这话准被人听了去,现在可好,只是个不入流的角色以为正主儿傻气,就想抢位,关长远要是知道有人有心取代他女儿,不知做何感想?是欢喜有个机灵的干女儿呢,还是宁要这个会丢他面子的傻妞儿? 小小的手一直摸着他的脸,他笑得开怀,任她的小手掌轻轻压在他面上。 大妞小脸露得开心,显然很少有人愿意花时间陪她这么玩着。兰青心里轻松,跟她玩了起来。 『大妞!』兰青看向门口的美妇人。那妇人一脸戒备,一见他,勉强笑道: 『兰兄弟怎么在这儿呢?』兰青放开大妞,任着她跑进美妇人的怀里。 他注意到这美妇人紧紧抱着女儿,仿佛怕她受到他的半分伤害似的。他不以为意,掸掸衣袍灰尘起身笑道: 『大妞与我投缘,我总是喜欢跟她玩儿,嫂子,你放心,我盯着大妞,不会让她有伤的。』她暗地摸摸大妞的小身子,确定无伤。她疑声问: 『小灵儿呢?』兰青耸肩。 『我来时她已经不在了。奶娘在隔壁与人闲聊呢。』『是么?』兰青走到玩具箱前,不经心地说着: 『说起来,奶娘孩子年纪小小就过于聪明呢。』她不知兰青为何提及这事,小心翼翼放了大妞下地,见大妞自行捡起泼浪鼓玩着,心里一软柔声道: 『再怎么聪明都是别人家的孩子。』『是啊,再怎么聪明,也不是大妞。就不知长远兄怎么想了?』她闻言暗怔,不由自主地往他看去。 兰青又打开箱盖,朝她笑道: 『嫂子,奶娘孩子比大妞高大些,已经会合上箱盖了呢。』关长远之妻先是疑惑,接着面色遽变。她连忙低头看向自家小孩,急声问着: 『大妞,你刚被关在箱子里吗?』大妞抬头看看她,朝她傻笑,又低头自顾自地玩。 兰青走到大妞身边,硬是抢过她的小鼓。大妞生气地拍打他的腿,跟着他跑,叫: 『兰叔叔!』兰青离玩具箱尚有数步距离,直接把小鼓投了进去。大妞见状,连忙跑到箱前的小凳子,费力爬上小凳子后,又想探入小箱子里拿小鼓。 『不要!』关长远之妻花容失色,冲上前抱住大妞挣扎的小身子。这小凳子何时放在玩具箱旁的?是谁放的?小鼓又是谁丢的? 『太聪明的小孩儿,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呢?』兰青轻描描说着。 她吓出一身冷汗,更为大妞感到悲哀。 她的孩子不知防人,就算跌进箱里一次有人救起,但还会跌进第二次、第三次……『长远兄一向喜欢聪明的娃儿,是不?』『……再聪明也不是自家孩儿,又有什么用?』她神色蓦然冷淡。 『大妞不小了,有我一人顾着就行。天湖庄的夫人要生了,正缺个奶娘,我一直忙着,没机会跟奶娘提,这几天我会让奶娘带着孩子过去。』兰青故作惊讶。 『我以为,长远兄打算让小灵那丫头当关家女儿昵。』关长远之妻闻言,面色更是冰冷。她冷声道: 『长远根本没这打算,就算私下传的话儿,我也不会再让它误传下去。』兰青微微一笑: 『长远兄有妻如此,真是他的福气。』他来到大妞面前,摸摸她的小头,她抬眼看他,小眼睛带着笑。这么单纯又不争的孩子啊……他脸色轻柔,陪她摇了下泼浪鼓,瞧,他才陪她玩一下呢,她就开心成这样,平常她多寂寞啊。 『大妞有母如此,也是她的造化。』关长远之妻对妖神兰青虽有防心,但此时见他对她女儿一心的好,就算是假装的,她也不免有些许动容。 兰青笑着要离开,大妞还想跟着他走,他轻笑: 『不成不成。你该让你娘罚你,谁教你不听话,自个儿跑入箱子里。』大妞有点气他告密,用额头轻轻撞他的大腿他露出开怀的笑。他又嘌向关长远之妻,此时她一脸疑惑看着自己,想必在怀疑他对大妞是不是有所图。 他不想理会这女人的想法,临走前他又道: -『也请长远兄多陪陪大妞吧。大妞这孩子想学旁人背书写字,这也不打紧,但她哪会写字? 要学到旁人说谎使坏,大妞这孩子就可惜了。』关妻目送他离开后,寻思一阵,瞧见桌上鬼画符。这鬼画符是自己女儿画的,她认得。 大妞见娘亲注意力在她写的字上,连忙跑过来献宝。她把小书本凑到娘亲面前。 『大妞,这是你抄写的吗?』她笑道。不愿伤女儿心,把医书摊开第一页,与她的鬼画符对照。 『背的,背的!』她心怜地笑着,把大妞的小身子抱进怀里。 『是背的,大妞会背了,好厉害呢。』她附和着。 大妞没有得意,只是很高兴又小心地把鬼画符折起来,准备等爹来让他看。 她见状,用力抱住大妞。傻孩子!傻孩子! 一开始,她只想着让大妞沾点奶娘孩子的聪明,怎知那女娃儿聪明狡猾到想害了大妞。 没有大人的暗示,小孩子怎会有取代的心思? 难道,这世上除了她,就没有人不计较她孩子的傻气,一心一意地对她吗? 『娘,娘!』大妞被闷住了,抗议着。 她连忙松开怀抱,揉揉大妞的小细发。她柔声说着: 『大妞喜欢小灵吗?』大妞低头玩着手指,不吭声。 『那喜欢兰叔叔吗?』大妞用力点头,小嘴上扬: 『喜欢!喜欢!』她闻言,不知该喜该忧。她始终怀疑兰青入关家庄有所为,但他对大妞又是百般疼爱,一个满腹心机的少年怎会喜欢这么傻气的孩儿呢? 无论如何,她该感谢兰青今日的提示。不然,哪天大妞出事了,就后悔奠及,何况……她翻了几页医书,看见上头印的药草,这倒像是大妞抄的鬼画符。 『背的、妞妞背的!』大妞指着那药草图。 『跟灵灵一样!』是啊,别说她不想让大妞在他人身上学会说谎,单就奶娘她孩子有意在大妞面前炫耀比较,她就无法忍受。 大妞她不必比,不用比,她就是关长远的孩子一必追绝对不能否认,绝不会让外人来占据这位子! 大妞轻轻打了一下娘,感觉娘亲的不信,低声再重复: 『妞妞乖,妞妞背的!』所以,爹不要老是用怪怪的眼神看她。她跟奶娘的灵灵一样,都会背。 她又抬头见娘亲,摸摸娘亲的脸。娘亲朝她温柔笑着,抚着她的额头。『大妞,不怕,等过两年你有弟弟了,他一定保护你到很老很老,代娘保护着你,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大妞一双小限睛看着她,然后笨拙地回摸娘亲的头。『娘娘,妞妞保护你。』『进来。』温和的男声说道。 门轻轻被推开了。进来的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娃,瘦瘦的,双眼明亮,小脸沉着……跟以前那个带点傻气的孩子形同,而里头的精神却大有不同了。 傅临春定定望着她,撩过袍角坐在椅上,朝她招招手。 『妞儿,过来坐。』他等了一会儿,她还是垂首站在原地,傅临春微微一笑,捻起一颗瓜子。 『妞儿,以前你练完功,总是跟师父一块啃瓜子。 现在不喜欢了?要开始讲起规矩了么?』小少女迟疑一会儿,坐上椅子,椅子有点高,她被兰青养得还不够高壮,双腿赠不到地。两人中间有个方正茶几,一如往昔放置着一盘瓜子。 她想起来了。 每次练完功,她会被师父招来,两人就坐在厅里闲嗑瓜子,她跟今今一样不会剥瓜子,师父每次都一颗颗咬开,瓜子肉任她吃。 那时她不会说话,师父也不会主动闲聊,两人就这么悠闲地待上一个时辰,才差人送她回家去。 师父只在兴起时,啃着瓜子教她几句诗词,甚至,以她现在的眼光来看,与其说师父在教她武学,不如说他是个大玩伴。 她想,兰青也早知道师父并不尽心教她武学但兰青一点也不在意,兰青只在意她有没有受到云家庄的保护。 方妞儿会说话了,也比以前聪明了,还记得以前多少事呢?』傅临春没看向她,径自散漫地啃着瓜子。 直到他听见她低声道『所有事』时,略为诧异地瞥向她。 『所有事?』他声音温和如春阳。 『妞儿你告诉我,你最初的记忆从哪时开始?』她沉默一会儿,抬起头看着他,轻声说道『从兰青来关家开始。』傅临春又愣了会儿,才道『那些事记得很清楚么?』『很清楚。我叫他兰叔叔,他叫我大妞,从那天开始,每一天我都记得详细,包括娘亲放我进衣箱里……兰青与害我爹娘的人合谋……』说到此处,她紧紧闭上嘴巴。 『是么……这么清楚啊……』傅临春又不说话了,漫不经心地嗑着瓜子。 窗外的天色渐渐转暗了,云家庄没人过来请他们吃饭,直到天色尽黑,傅临春无意间瞥向盘上未曾动过的瓜肉,他再问: 『妞儿,你几岁了?』『十二。』『嗯?你还小了点,要再大一点就不会这么痛苦了。要我说出你此刻的、心情吗?』『不要!』这声音变得有些激动。 傅临春神色未变,温声道: 『那你想知道什么吗?』她安静一会儿,才哑声问道: 『师父,我爹是什么样的人?』『你爹……』他沉吟着: 『我与关长远不曾见过面,江湖史上记载的不多,但都是些好事。 妞儿,你爹十八岁入江湖,三十五岁遭卫官杀害,这其间他不曾上过云家庄,你知道为什么吗?』她摇摇头。傅临春直视她,微微一笑: 『这世上,有两种江湖人不会上云家庄一探自身在江湖册里的名声。一是如兰青这般坏事做绝,不理有多少人在暗地看着:一是如你爹那般助人不提名。云家庄并不能完全记载世上所有江湖事,自然无法看尽你爹做的每一件事,也因此我只能告诉你,我对他了解不深,但,他为人正。派,值得后人学习。你记得当年你爹让兰青入关家庄的原因吗?』『我记得我娘跟奶娘聊过,兰青遭人追杀,被我爹相救。入关家庄一住半年,其间我爹待他如弟……待他如弟……』她摆在膝上的双手紧握,再也说不下去兰青当年的作为。 『那,你爹是个很好的人了。』『……我娘呢?』『你娘吗……』傅临春这次沉思更久,停了半刻钟才慢慢道: 『男外女内,你娘不是江湖人,也不曾传出什么事,但,你爹选择你娘,你娘必定也是个好人。』『是吗……』傅临春见她垂下头,也不再多说什么,继续啃瓜子,直到啃光了。她那头堆得跟小山一样高的瓜子肉还是没人理,他才又道: 『傻气孩子时的无忧无虑挺好的,是不?』『无忧无虑真的好吗……师父,以前我想的不多,我知道兰青跟我爹娘不见有关系,我也一直谨记我爹的话,用我的一双眼睛去看,师父我亲眼看见兰青疼我,为了我曾差点丧失性命,甚至踏蹋自己来保全我,但他心中始终有介怀,如果有一天我开始说话了,明白真相下的意义,我会如何面对他?而我,明知兰青疼我,我也愿意疼他,可是,每次我一看见衣箱,我心里就无由来地生气。』天黑了,她看不见傅临春的脸,但仍是转向他。 『傻气的孩子不想深思真相下的意义,那时的我只是一个活在当下的孩子,现在的大妞却得为未来而抉择,才能面对所有人。师父,我本名长平,我爹嫌我过于蠢笨,却打从心里要我永远平安,兰青给了我十年的平安,没有他就没有今天的长平。』傅临春温声道: 『要我教你怎么做么?』她沉默一下,轻声说道: 『所有人都不是我,没有办法为我做决定,我才是经历一切的那个孩子,该由我决定才是。』『是吗……』傅临春嘴角微微扬起。『你这性子,看起来是跟亲爹相似些才对,兰青没有破坏你的个性,可见他是真心疼你。 她没有应答。 傅临春不打算左右她的心思。他再道『兰青在岸口重伤,从此下落不明,这你是知道的。』见她还是没有回应,他又道: 『既是被兰家家主带走,那短期内兰青不会死,也不会多快乐地活着,当日的船主说兰青以为你被带走才中计的。大妞,你得在明天早上前给我你的答复。』『明天早上?』她迅速抬头。 『是啊,明天早上。』傅临春轻柔地望着她。 『你若选择回到关大妞,与兰青做切割,那么,云家庄撒手不管,这本是兰家家务事,任他们内。斗到天翻地覆也与咱们无关:如你放不掉兰青,你是我徒儿,我自然该尽全力替你救回兰青,只是你要有心理准备,云家庄不是无所不能,庄里弟子至今探不到兰青被送往哪,由此可见。兰排有备而来。』语毕,他起身,看了她一眼。想要摸摸她的头,但手到半空,想起她已非黄日单纯的孩子。 再傻一点就好,或者不要记得这么清楚,哪怕记忆从四、五岁开始都好,她就能装傻混过。 关长远的女儿不该受到这种前一熬,当年他要兰青放弃大妞离去,固然是兰青行事不正,但最主要还是担心有一天这孩子察觉最亲近的人曾参与血案计划,那时会有怎番的结局? 世上不是没有发生过这种事,但结局多半是玉石俱焚。 『师父……』她欲言又止。 『改日等你平静了,我亲自带你去你爹娘的坟上上香吧。』她怔怔地看着他,忽然问,她有了动作。 傅临春柔声道: 『不要跪。你第一次要跪的,该是你父母。 以前你不懂,我自然不会说出口,你爹娘跟其它庄里人,都由云家庄暗地收葬了,妞儿,你瞧,明白得愈多,烦恼愈是天罗地网罩下来,还不如以前那样开心,是不?』他轻轻掩上门,留下一室的黑暗。 她垂着首,脑海充斥着所有的回忆。 师父不问她是非对错,只要她自行选择。她可以选择先救兰青,可是救兰青后呢?心怀芥蒂如何面对?这正是师父要她抉择的真正原因。她想起她娘临死前咬牙切齿地说兰青是毒蛇……浑身不由得颤颤:她又想起幼年兰青疼她,几乎把自身最美好的一切都给她了,现在的长平右父亲的个性,但,是兰青让她成为美好的大妞。 她再想起她七岁那年夏天,隔壁大婶看他俩屋里没有衣箱,特地将家里不要的衣箱转送给兰青。 她看见那衣箱就满腹的火气,那时她隐隐早知兰青在血案里插上一手,只是过于单纯又依赖兰青,无法分出自己无由来的火气是为了什么。 兰青看在眼里,任着她发脾气,不动声色地处理掉那衣箱了。 兰青一直在努力保有他俩的关系。 矛盾的思绪反反复覆相互抗争,豆大的汗珠拼命滑落,浑身止不住发抖,里一暗里,她双手捂住痛苦的小脸。明知此刻兰青一定备受煎熬,但……但……如果她什么都不懂,任着兰青心里永远有着随时会被发现的不安:任着她自己心里的恼怒老是找不到出处:任着爹娘就这样消失在她的记忆里,会不会比较好? 她喉口隐隐发烫,仿佛体内有一片火海自肚腹冲了上来。 没有爹娘就没有今天的大妞,没有兰青今天的大妞又在哪里?没有当年的兰青,今天关长平又会什么样的生活方式? 她不能不懂,不能不去想。这十年的生活,她知道兰青是快活的,可是,有时她回头又察觉他的忧思,那时大妞不懂,现在她懂了。 当年兰青为什么要与人合谋?如果不曾相识他不曾来关家,能不能改变一切?也许他不来关家,她爹娘照样会被其它觊觎双剑的恶人害死,也许他不来关家,兰青依旧是那个害人也无动于衷的少年兰青! 剐才师父想要说出她的心思。她不要!此刻她的心思多丑陋!她想要兰青回来,可是她会对不起爹娘,她只记得爹娘的片段,明明是生她的亲生父母,她却只拥有这么短的记忆、这么少的感情! 这是不共戴天之仇,她该手刃兰青才对得起九泉下的父母,可是……兰青疼她十年啊!她身上有着父母的血,同时也承受着兰青的美好……保住她性命的父母,她不能马上说出口要手刃仇人,不能回报他们,岂能算是人子! 强大的罪恶感笼罩她。她自私,这种丑陋师父一眼就看穿,所以,她不敢让师父代她说出口。 她的思绪难以控制,相互抗争抵触,以致满身大汗,忽冷忽热,一股作嗯的感觉自腹中升起几乎要当场呕了出来。 她在黑暗里动也不动,即使身子麻了也毫无所觉,,直到她听得门喀的一声,抬头一看,门打开的同时,一束微光泄了进来。 天已大白了。 她竟想了一夜。 李今朝端了碗稀粥进来。寒凉的晨风灌进浑身湿透的长平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很冷吗?』李今朝连忙踢上门,看见她满面的汗、微红的眼眶,明明右眼泪却不掉下。她蹲到长平面前,扮笑道: 『你一天没吃东西,早就饿了吧?想事情,自然要吃饱喝足脑袋才好使。』长平看着她半天,哑声问着『今今一晚上没睡吗?』『我作息不正你也知道的。』李今朝见她双手发软,笑着一口口喂她吃。 热气滑进喉口,温暖了她的身子,体内的火焰好像被今今的粥浇熄了,长平勉强再吃一口,摇头: 『我吃不下了。』李今朝柔声道: 『要哭就哭,要笑就笑,学学我,日子会很好过的。』『我还不能哭。现在我落泪是为我自己,我第一次该为爹娘哭的。』李今朝闻言皱皱眉,道: 『大妞的个性是这样吗?你是不是被附身了?』长平用衣袖抹去满脸的汗。她的手还微微抖着,瞥头看见茶几上的瓜子肉,她不吃,反而从新的宝贝袋里掏出一颗蜜饯含进嘴里。 『今今,我好痛苦,以前我从来没有这么痛苦过,原来,你们都是这样过人生的。』这样的话竟出自傻大妞嘴里,李今朝撇开脸深吸口气,再转回来时满面笑着,声音却有些粗哑: 『那是当然。人有了记忆,总会痛苦的,只是你以前单纯,惦记的都是快乐的事,现在你要舍掉某些不快乐的回忆,没有人会指责你的。』声道长平没理会她的暗示,又塞了一颗蜜饯,哑『今今,以前兰青出远门回家后,老是会受一阵风寒,虽然不严重,但我总觉得奇怪,明明兰青是健康的,为什么老在回家后生病?原来这个家……是他安心的地方,他在这个家是全然的放松,剐才今今进来时,我也不由自主地放下心来,忽然觉得暖和了。』『兰青也是啊。』长平轻声道『是啊,原来,兰青不是因为这个家而放松,他是因为我在这个家里,才把所有的戒心放下来。』『嗯。』长平见李今朝忍着不为兰青说好话,不由得轻笑: 『今今,不管我做什么决定,你都支持我。 不会骂我嫌我,也不会怪我,你一直在我身边,只会包容我。』『大妞,不要管其它人怎么看,那些人都是外人,都是屁。你只要顾你自己就好了。』李今朝暗示着。 长平仿若未闻,垂着小脸,道: 『我记得,以前有一次我生日时,兰青跟我说,希望我能像今今一样精神,但他只说那一次后,就不再提了,因为他知道,我跟今今不同,我只要兰青跟今今就够了,我不想广结善缘,讨人喜欢,只要兰青跟今今在我身边就够了。』李今朝动了动嘴,终究没有说出口。大妞认生,兰青绝对是帮手,她本以为是爹离不开孩子的天性作祟,哪知背后竟有其它原因,但此时她不想火上加油,兰青对大妞绝对没有恶意。只是自私了点。 又过一阵,长平才道: 『……我记得我爹娘疼我,可是,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师父说爹是好人,娘也是好人,除此外,我什么也不清楚。』停一会儿,她又道: 『但我却是很清楚兰青是什么样的人,因为他跟我在一块的日子远远胜过我跟我爹娘。每天我一党起来,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兰青,春夏秋冬,他总是比我早起,冬天他要早下床,棉被就冷了,所以,他都等我醒来后才下床,这些事我娘一定都做过,可是,我只记得兰青为我做的。』那隐约的发热感又来,令她说起话来仿佛全身都冒着热气。 李今朝放下碗,坐在先前傅临春的位于上。 她把玩着五枚铜板,道: 『大妞,你才几岁?十二呢。我十二岁的时候忙着生活,哪来这么痛苦的选择。你也不必选你可以放弃兰青,当是还父母之恩,兰青是我朋友我来救,与你无关。』长平愣了下,看向她。 李今朝笑道: 『兰青为我寻药多年,我自是该两肋插刀。 傅临春不帮,我来帮,兰家不可能没有背后隐藏的生计路,总要叫那个王八兰徘交出兰青的。』长平呆住。那是说,她不必再挣扎,她放弃兰青没关系,因为今今愿意救,不是她要救,是今今救,同样都是救,那谁出手都无所谓了。 『我知道的大妞是很傻的,不会想太多的。』李今朝有意无意提醒。 长平紧紧闭着小嘴。 『真的不行吗?』李今朝有点恼怒。 『你的记忆出错了你懂不懂?你年纪小,怎可能记得兰青跟人合谋?你是被吓到,才会幻想兰青害关家,明白吗?』今今在搬梯子让她下吗?只要她骗自己,那些记忆都是假的,甚至,只要骗自己那些记忆模糊了,那么,什么不共戴天之仇、认贼作父都不成立了。 如果她跟今今一样笑闹人生,会不会好过点? 长平低头看着她的宝贝袋。 旧的宝贝袋在河里被扯掉了,里头的蜜饯都是兰青出门前陪她细细挑选的,现在全换新了,彻底换新了。 正因兰青待她,历历在目,而父母只有几个片段画面,她才痛苦得难以选择。 『……』『师父把决定权交给我,是要我慎重思考。 要说出救兰青太容易,可是救回兰青后,我该抱着什么态度,我能不能释怀,这才是师父要我想的。否则,就算人回来了,我跟兰青都不会有未来的。』『你们这些人,以为脑子是怎么做的?由得这么七转八转浪费脑力吗?不如你……』『今今。』长平忽然打断她的话。 『我记得很清楚,血案还没有发生之前,我跟兰青很要好,有一次,我不小心掉进衣箱里,是兰青找到我的。 他笑着跟我说,以后要是再掉进去,只要轻轻地敲一下,他就会找到我。』李今朝没料到她记忆如此清晰。这几岁的事了? 长平抬眼看着她,还带点稚气的小脸充满倦意。 『那一天,我娘逼我不要出衣箱,然后兰青来了。他没寻到我,正要走时,我想,娘不要我自己出去,那兰青发现我就能带我出去,我就能看清楚兰青脸上古怪的表情,我讨厌他那时的表情,可是爹要我看我一定要看,所以我敲了一下。』『他发现你了?』『那时我想他没有听见,反而是另一个人回来,兰青才跟着走回,现在想来他不可能没听见。』她停顿良久,拼命忍泪,哑声道: 『今今,我娘临走前说兰青是毒蛇,可是,这条毒蛇倾尽心力保护我。我爹要我用眼睛仔细看,那时我不懂,可是刚才今今进来时我才终于明白,我爹到最后还是相信着兰青,要我仔细看出真相来,所以我用眼睛看了,我相信兰青早就后悔入关家套消息了,他最后没有下手害关家。』李今朝闻言惊喜地望着她。 长平又低声道: 『当年我爹本要带我走的,他无法容忍我认贼作父,最后他将我藏在衣箱里。刚才我反复再三的想,那时我根本打不开衣箱,爹放我在里头不是要我活活等死吗?既然如此,不如直接带我走,还能让我不痛苦。现在,我才恍然大悟,原来,他在赌,赌他相信的兰青会救出我。』你有这么聪明吗?』李今朝哑声道: 『一件事你一定要层层抽丝剥茧想去,迟早你会活活累死。』长平深吸口气,朝李今朝说道『不想透,我对不起爹娘,对不起兰青,甚至,我对不起自己。今今,我到现在还是不知道爹娘的其它面貌,我想等兰青回来后,等他能谈爹娘了,让他把所认识的爹娘说给我听。』『好!好大妞!』李今朝颤声大叫。 长平用力吐出一口气,跳下椅子,来到她的面前,道: 『今今,我都没哭,你哭得这么夸张干什么?』『傻瓜大妞,你不哭,我当然代你哭了,你想疼爹娘,我就不能疼你这傻瓜吗?』李今朝控制不住,放声大哭。 『我要是你娘,必会想,只要有人能救我女儿,只要你能活下去,就算是毒蛇养你我都甘愿,傻瓜,你不要有罪恶感!』长平抹去李今朝的眼泪,低声道『今今,我记忆里最多的是你跟兰青,爹娘的只有一点,以后也不可能再增加,那我留下对他们的罪恶感,才不会这么容易忘掉他们,对不?』『大妞,真见鬼了,你才几岁想这么多做什么?』长平的额头轻轻碰触李今朝的额面低声说着: 『那,今今,我就今晚想这么多,明天起,我不要想太多,就笨一点的活着就好,好不好? 想这些好痛苦,我觉得好像要生病了。』『这是自然。大妞还是傻些好,照心意做事就好。』李今朝用力抱住她略湿的身子,这小傻瓜还真的想到底,才觉得对得起她爹娘跟兰青。 『瞧我,不就照着心意行事吗?理智那东西丢到茅厕里发臭吧!你认为兰青是好人,他对你就是好人!』长平闻着李今朝身上的香气,熟悉的气味令她安心。她深吸口气,倦意袭来,肚子咕噜响着。 她说道: 『今今,我饿了。』她主动拿起剩下的稀粥希里呼噜地吞完,又掬起瓜子肉塞进嘴里,才吁了口气: 『今今,我好困。』『那我带你先休息吧……』『不成,我得见师父,跟他说清楚,我想早点看见兰青回来。』她说着: 『今今,我不知道兰青以前有多坏,可是,他跟我一块生活时都很好的,如果我不要他,他一定不会留下,我不要让他再走回头路。等他回来,我们继续过日子,他是兰青,我是大妞,他曾来关家做客,也许曾经心有歹念,但最后,他没有辜负我爹的信任,一心为我,这就是我眼里的兰青。』大妞眼神清明,再无先前半丝的迷惑与犹豫。 原来那个姓关的,遗传给大妞的,是这样坚定的个性吗?还是,其中兰青也有混上一手?那三人只怕谁也分不清到底是谁让大妞变成这样美好的个性。李今朝不由得感伤起来。 这个大妞,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大妞了。以前那个大妞傻里傻气,不知复杂世间,只承受着众人疼爱快乐过日,她多想以前那个单纯的孩子,但她又很高兴大妞长成这模样。 『兰青若见了你,必是像父亲一样欣喜万分。』她沙哑道。 长平摇摇头。 『从以前我就知道我爹只有一个,不是兰青。兰青就是兰青。』她坚持着。 李今朝对此也不以为意,拉过她凉凉的小手,先去见傅临春。临要出门之际,她看似漫不经心地说着: 『大妞,兰青他被藏得很深,我们会尽力营救,但你也要有心理准备,那……救人是要救活的,我们还不知兰青生死……』『我也会求师父教我武功的。』长平早有想法,答着: 『兰青回来前我努力练若,说不定我也能帮上忙。兰青是我重要的人,我也会出力,何况,今今,你不是常说管它狗屁,要真不行,就杀过去拼个你死我活,活要见人,死也要见尸的。』李今朝听她虽是轻松地说着,却隐含着非要见到兰青不可的心意。她心里高兴这孩子真能说到做到,没有一丝怀恨兰青的念头,难怪傅临春非要大妞自行决定不可……但,大妞从小最亲的就是兰青,如果兰青真死了……『真他娘的,好!傅临春要真没能力,咱们就亲自杀入虎穴救兰青!』长平嘴角微地上扬,用力嗯了一声。 李今朝吸吸鼻子,振作精神道: 『晚点,等你睡饱了我拿样东西给你。是当日兰青要搭船的船主捡来的,他说当时兰青被带走,他的东西散落一地,里头有匹漂亮的柳色布,我看过,这是适合少女穿的,准是兰青回程时要给你的惊喜。我本想先拿给你,但有些事总得你先决定,以免动摇……』『我明白。』长平答着,目光一直往上抬。 『等兰青回来了,我再穿给他看。』李今朝微微一笑,揉揉她的头,但也不敢把-大妞的头硬往下压。 往下压,那一直忍着的泪就会掉出来。她怎舍得破坏大妞的、心意呢? 『兰青一定会很后悔的。』李今朝柔声道: 『他错过大妞成长,一定会后悔一辈子的,以后看他还敢不敢随便被人掳去。』长平嘴角上扬+用力点头。 『嗯。』冥纸漫天飞舞,年轻的姑娘慎重地在墓前用力磕了三个晌头。 缩。 正拎着小篮子上坡的男子一见,美目直觉痛这头磕得又响又用力,简直是在整自己……这大妞,做事总是一板一眼,去年陪她来扫墓,他在山下等着,她回来时额头整个肿起。 他静静来到墓前,一一把小篮子里的小菜摆上去,填满小酒杯,长平见状愣住,连忙抬眼搜寻兰青的神情。去年兰青还不怎么愿意上山的…他神情自然,撩袍坐在墓旁。 『我很久没跟你爹喝酒了,老是不愿亲自扫墓,你爹也是会怨我的吧。』语毕,就着壶口喝着烈酒。 长平闻言,眼儿一亮。『嗯。』她继续清理墓旁野草,嘴角带着微笑。 兰青看她一眼,叹道: 『长远兄、嫂子,你们的女儿还是个傻楞子,但总算有了一技之长,她现在不但能昭一顾自己,还能照顾我呢。』长平笑意漾深。 兰青目不转睛望着她,再柔声道: 『关长远在江湖上小有名声,但要论深交的朋友少有,他不讲利,不打探江湖流言,更不肯落阱下石,久了谁还愿意真心待他?自关家血案后,又有多少人能真正知道关长远的其它面貌? 只怕我是世上唯一一个了。大妞,你过来。』长平轻应一声,来到兰青身边,望着那墓碑静静坐在泥地上。 兰青又喝了一口酒,笑道『大妞,你爹是个好人,想必傅临春这么跟你说过吧?那年我假装被人追杀,他为我连挨三刀,我那时在心里笑翻天,这是什么人啊,素昧平生还替我挨上入骨三刀。但,这种人我也不是没遇过,没过多久就会把我压在地上,露出丑恶的一面。』他见她握紧双拳,不知是恼他的话呢还是为他心疼,他心里平静,转头正视那块墓碑再道: 『你爹是唯一的例外。他视我如弟,入关家庄之后,他绝口不提我曾有过的污名,视我为常人,庄里若有赛马等男人活动,他也不会忘了我,那段在关家庄的日子对我来说,犹如平常人的生活……你爹他什么都好,唯一不好的一点,就是无法容许有人欺压弱者,哪怕那弱者是个恶名彰昭的江湖人。大妞,我入庄半个月才不小心见到你,我本以为是你爹暗地防我,哪知,他是不愿家丑外扬。』长平默不作声。 兰青瞧她一眼,轻笑: 『他这人,老旧想法,以为有了个不够机灵的孩子就是家丑,一个成家的男人哪个不喜欢自家孩子聪明伶俐呢?但,他又掩不住父女天性,时时将目光落在你身上,大妞,你爹没有明说过可是,他心里是疼你的。』『嗯。』『其实关家庄里的人,多半都不是江湖人,他们都是你爹同乡,要不,就是老弱妇孺,这才导致一夜之问关家尽灭。大妞,也许你爹的江湖朋友不多,但,关家庄的每个人都敬他爱他,没有他,就不会有关家那些人。』他再看向那墓碑,眼色蒙蒙,坦白说道: 『如果没有他,又何来之后那样愿平静生活过日的兰青?我曾暗示他,江湖贪心的人太多,你不去招惹,人家自会招惹你: 甚至,我曾明讲,江湖私传关家庄有许愿成真的鸳鸯剑,难保不会遣有心人觊觎,你爹一身坦然,提及鸳鸯剑里的剑早就失了一把,另一把只有三个人知情。大妞,你爹竟不防我,竟不防我。』『……嗯。』『血案发生的前五天,你还记得你曾被奶娘的女儿骗进箱里么?你娘精明又疼你,她是个好母亲,也是个好妻子,她为你爹防我,她为你爹撑起关家生计,她还为你送走奶娘,有你娘才有你爹,有你娘才有你,你娘虽是女人,却代你父亲在关家撑起一片天,大妞,她的心里只有你跟你爹,她手无缚鸡之力,但,如果必要,她会毫不考虑替你斩去任何敢伤害你的人,这就是连云家庄也无法得知关家庄内你爹娘的秘密。』兰青伸出手,轻轻抹去她滚落的眼泪。 『我记得,当时你奶娘不肯走,她女儿才几岁,就懂得见人脸色,哭着求你爹想留下来,你爹是个心软人,如果没有你娘在他身边顶着,只怕他这铁血汉子早不知、心软到哪去,你娘硬是将她俩送上马车……大妞,时也命也运也,是不?血案当天早上那对母女又回来,还拖着你去跟你爹求情,是不?』长平闻言,回忆那天早上,奶娘确实从被窝里把她抱出来,硬要她去跟爹说话。但,那时奶娘说得又急又快,她完全听不懂,只知要抱她去见爹,但奶娘当时脾气不稳,让她又怕又不敢吭声,还没把她带到爹面前,就被正要出门的兰青发现。 显然兰青那时已知奶娘的心思,又亲自把她带回娘的身边他才离去。 『那天,我收到卫官捎信,将夜闯关家庄,我连忙离去,正是要缠住卫官,哪知,我缠住他却不知他买通其它杀手,等我与他一同前来时,关家庄已无活口。』兰青放下酒壶,起身转向基前,他凝视良久长吐出一口气,撩过袍角,跪在墓前。 长平也跟着跪下。 兰青轻叩三酋,直视墓碑,道『我初入关家庄怀有歹心是事实,没有尽力救关家庄是事实。我对不起长远兄与嫂子。』『兰……』她低头一看,看见兰青紧紧握着她的手腕,她又抬头,他正目不转睛看着墓碑。 『长远兄,大妞出乎你意外,生得极好。她个性很好,承你直爽稳重的个性,也承嫂子坚韧的性子,可以为了心爱的人披荆斩棘,这么好的姑娘世上少见。你与嫂子,都可以她为傲。关长远有女如此,该骄傲了。』长平低声说着: 『兰青,我爹真的会……骄傲吗?』『这是当然。就算他再生男孩,也不见得如你一般。』长平应了一声,心里有些高兴,正想拉着兰青起身,要他再多说说爹娘的事时,又听见兰青道: 『长远兄,你女儿有时是急性子,但我在乎的事她却像个慢郎中。』长平暗讶一声,往他看去。 『大妞,你道,你爹跟你娘,允不允咱们在一块呢?』长平完全怔住。 『咱们现在是名不正言不顺,是不?你爹娘不会担心么?』兰青没看向她,嘴里就这么说着,长平低头看着还紧紧攥着她手的大掌。这几年,兰青卖面虽然面一点也不出色,可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本是白玉般的肤质除了疤痕外,如今有些粗糙,但体温却比他当家主时还要暖和了。 兰青已停止练功一年多,但媚态依旧,身上香气也依旧,可是,现在的兰青会受风寒,容易睡得着了。 长平慢吞吞地跪回去,看着墓碑,一字一语清楚地说道: 『我跟兰青已经不是江湖人,爹生前却是江湖人,我跟兰青不讲一般习俗,就学着江湖豪爽作风,以天地为媒,爹娘主婚,在此完成婚事,好不好?』她感到手腕一颤,看向兰青,微笑: 『兰青好不好?』兰青垂目,平静道: 『你说了就算吧。』长平正正~式式与兰青跪礼,借剩下的酒交杯她动作一板一眼,兰青却是眼眉带笑,似是欢愉至极。 两人对拜后,待在墓前快到傍晚,才收拾杂物,准备下山。临走前,兰青对着墓前说道『大妞不必冠兰氏,终有一天,她会得你心意,光明正大地说出关姓来。』语毕,他牵着长平一块慢步下山去。 傅临春当年将关家庄尸身收葬在此处,正是看中此地明媚风光,山下小镇百姓朴实,难得有江湖人路过,正合适关家庄上下的个性。 天气晚了不宜赶路,他俩就跟去年一样,在一小镇上租了个小屋子,明天一早再回家去。 长平上床时,见他跟着上床睡在外侧,她本以为今天算是洞房花烛夜,但兰青居然没有动静。 她心里有些惊讶,以为兰青希望她主动,她又想了想,坐起来要将衣物全脱光。 兰青又拉她倒下。 『脱什么?这是租来的屋子,干净到哪去?』长平应了一声,迟疑一会儿,不知兰青的意思是不是就衣……兰青笑着抱她入怀。 『傻姑娘在想什么?要做什么事也得回家去做才是。』『……嗯。』『我真高兴你肯在你爹娘面前说出咱俩的事情来。』她去年就跟爹娘说了,只是兰青不在而已,是她太迟钝,原来兰青想成亲,想定下来才安心,她真的太笨了,以为两情相悦就够,以为兰青平 。 安就够。她用力抱住兰青。 他笑: 『我就爱你这么抱着我。』『嗯,我天天这样抱着兰青睡。』她微笑偎在他怀里入睡。 兰青等到她入睡后,也试着睡去,黑暗在他眼底跳动,偶尔有抹血腥跃过,里头混杂着奇异的鼓声,他立即张开美目,确认大妞在身边后,便又安心闭目睡去。 天一亮,他与长平换妥外衣,才步出小屋子准备吃个早饭,骑马回去,就见几名百姓已守候在门口。 『长平姑娘,你来啦!』『……嗯,大婶,好久不见了。』兰青挑起眉,睨她一眼,亏她认得出一年不见的路人。 『来来来,快来,咱们想这几天你可能会来。 长平姑娘,你去年也这时候来,还帮咱们看了一整天的病人,这小镇要寻个好大夫不容易,你今天也来看看好不好?』『是啊是啊,去年才吃你的药两天就好转了不像之前还得跑到其它镇上找那个李庸医,长平姑娘真是小神医啊!』一群人把兰青挤了开来,兰青本要拉住她,但临时又放手,长平一回头,面色有些发怒,不顾是不是会踩到人,硬是退后两步,拉住兰青。 不管走到哪儿,都要他跟着吗?兰青心里笑着。傻姑娘,他不是要离开她,只是,他该放手任她去做想做的事。 『我跟兰青留下,一天。』长平看着他,说着。 兰青笑道:『好。』『太好了!太好了!快快,先让长平姑娘吃早饭,谁家孩子病了快准备!』长平对江湖毒药什么完全都不擅长,最擅长的还是一般病症,她心里盘算着如果明年还要来就把她买的新医箱一块带来比较妥当。 『长平姑娘,你到底姓什么啊?咱们都还不知道呢。』有人问着。 长平闻言一愣,直觉对上兰青的眼眸,他眸底带着柔软的鼓励。 她可以报上自己的姓吗?她已经可以保护自己,可以不让爹尊蒙羞了,可以让爹娘安心了吗? 『你姓什么呢?大妞。』他笑问。 她直直望着他,未曾移开,紧紧握着兰青的手,嘴里动了动,喃道: 『我姓关……』那语气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喊出那个姓,接着,她用力喊道: 『我姓关,我叫关长平!』将要入冬的凉风将她的话语送上蓝天,一路顺风飞扬至半山腰,掠过关家夫妇的墓碑。 我姓关,我叫关长平……我姓关,我叫关长平…… 番外(2) 巫山云鱼后的白衣兰青扫墓一个月后,他们终于回到家。长平把家里里里外外清扫干净,兰青笑着烧了桶水,道: 『去洗个澡吧,别臭若上床。』『好。』她已习惯这样的方式,虽然她也会做粗工,但,兰青将大部分的重活儿接过去。 她沐浴后轮到兰青,其实兰青比她还爱干净,但他总是让她先洗,他身上带香,入温水又更浓,有一次她只是才站在兰青刚洗过的温水旁,她就整个栽进盆里。 那时兰青的脸色并不好看,他心里有芥蒂不愿她被他的媚香所惑。 『大妞?』门外兰青轻喊。 『嗯,再一会儿就好……』她才自水盆起身兰青便推门而入。 她呆住。 兰青笑着取过毛巾拢住她结实的身子。 『你先上床吧。』『那,今儿个,我沐浴就不熄烛火了。』平常兰青沐浴必在她之后,也同时熄灯,因为小小屋子,遮不了什么,兰青平日虽爱她吻着他,他却始终没有越雷池一步。 她换上底衣,才上了床,回头一看,兰青正好背着她脱衣入桶。他的背如同他的手臂全是烂疤。 她眼瞳微缩。 有些无形的伤口,是不是到死,都跟这背疤一样无法消失?她心里晃过此念,随即用力抹去。 她不要去想能不能达成,她只要去做,去珍惜兰青,不气馁,一直往前走就好。 『大妞,我熄烛了。』他沐浴完后,仍是没有回头,换上衣物后,说着。 『好。』淡淡的香气弥漫小屋里,跟师父遇春则香的香气不同,师父的令人心安,兰青的却是……兰青笑着上了床,任着她替他盖上被子。 『大妞……』『嗯?』『你这傻楞子,没有我主动,你是连成亲这事都没有想到,是么?』『……我是傻楞子。』兰青转身,笑着与她额头互抵着。在黑暗里他看着她温暖的眼眉,彼此交错的呼吸令他心安,若是一日没有与她睡在同一床上,他总是不安心。 他笑着低语: 『大妞,你早过双十了,我一直在等你提这事……我要是在没名没份的情况下碰了你,大妞……我可就对你爹不起了,是不?』他本想说,他要是在没名份的情况下碰了大妞,他心里还是不安心,他一直等着大妞主动提,只要她一提,有名有实,一切都是大妞主动,他才能安心。 何况,他一生没什么值得珍惜的人事物,只有大妞,他现在想珍惜着。 长平轻轻摸着他的脸,轻声道: 『我心里一直有兰青的,我巴不得注意到每一件小事,可我太笨,兰青,我不小心哪儿漏掉的事,你只要点一点我,我就知道了。』他的鼻梁轻轻碰触她的鼻子,在她嘴前笑着『好,那,咱们回到家了。』『嗯,回到家了。』『所以?』『……』她在微笑,吻上兰青的嘴。『我要把我最美好的一切还给兰青。』两人彼此轻轻碰触额、眉、眼、鼻,不住轻柔探索着。 『今天晚上,就算我不说我喜欢兰青,兰青也会感觉到的。』衣衫褪尽,呼吸沉重中带着淡淡的喜悦,她偶尔笨拙些,却是满载着温暖春风送到他面前来。 『兰青,疼吗?』她注意到兰青手指微微抖着。 『……』兰青暗笑自己也紧张起来,稳下心神。他笑: 『怎么……我最快乐的日子都是跟大妞在一块的呢?』去。』『所以,兰青非我不可。咱们一直快乐下去。』_,,…·』他掩不住笑意,这傻丫头在此时说这种杀风景的话,真不知该说她心眼实还真是誊姑娘了。 云雨之欢对他来说,一向是刹那激情,只有肉体攀上高峰的快乐,不曾想过另外要得到什么唯有对大妞,唯有对大妞,他贪心地想要更多。 他小心翼翼引导着这笨拙又想取悦他的妞儿一块并行前进。 无尽的喜悦涌上心头,微湿的长发纠结,暖洋洋的欢愉流荡在两人之间。不住吻着、深深浅浅探索彼此的极限,尽情收下彼此送出的美好。 缠绵至极点,犹如身落万丈悬崖,短暂失去’控制,但他心甘情愿,心里百般欢喜,只盼没有,” ?舒落地的那一刻,直至稳稳落了地,他才知那跳落 :’ 悬崖的刹那,身心被暖风包裹着,将他心底残留的鼓声一并送走。 现在的兰青,被大妞完完全全霸据着。 他轻轻抚过她通红的脸颊,她眼色蒙蒙,还带着残留的情欲,明明看不见他的表情,仍是回报地抚着他的脸。她微笑着,神色柔软若,毫不掩饰对他的喜欢,不掩饰她的疼惜。 『瞧你,哪来的姑娘在洞房花烛夜这么大方还不害躁呢。』他沙哑道。 『我要是害躁,兰青跑了怎么办?』那声音,跟他一样的沙哑,兰青自是明白方才她得到多少的快乐,因为,他也得到同等的快乐。 他将她搂进,吻上她的额。『有点困?』『嗯,不知道为什么,有点累。』他连笑数声。『那就睡吧,明天还要开张大吉呢。』『嗯。』她合上眼,紧紧抱住他的腰身。 『大妞,你终于是我的昵。』『兰青也终于是我的了。』她道。 兰青又想笑。她会这么说,当然是要他安下心来……他真的很欢喜很欢喜。他听见她呼吸还没有稳下,轻轻抚着她的发,让她更舒服地入睡。 在不知不觉里,他也慢慢陷入睡梦里。 他怀里的长平,微地一动,连忙张开眼,平常很容易被惊动的兰青这次竟没被惊醒,她心里高兴,跟着合目。双双熟睡去。 一早,她醒来,发现兰青比她还要早起。平常兰青早起她不意外,但昨晚她以为兰青累坏了,至少,她是还想睡觉的。 她下了床,梳洗换衣后,看见小窗外兰青的身影,她推开门,见他今天心情颇好穿上一身白袍。 兰青不太爱穿白色。 『白色已经不适合我。』他曾这么说过。 但今天,他过腰的黑发居然没束起,一身白袍随着暖风飘扬,还赤着脚站在院里呢……他似乎在沉思或者享受什么,美目半垂,动也不动。 『兰青?』过了一会儿,他才起了动作。他慢慢回头看向她,朝她盈盈一笑。 『大妞,睡得好么?』见她呆住,他扬眉『怎么了?』『……兰青……今天很高兴吗?』『嗯?这是当然。』他眉目在笑,轻松至极。 『昨儿个我没听见鼓声昵。』『鼓声?是兰家鼓声?』『好像吧。』是平常杀人的鼓声,还是兰缕那天在船上让兰青恐惧的鼓声?长平一时没有接话。 『大妞,过来。』长平走到他的面前,细细看着他快乐的神情。 他替她拨着长发,愉悦笑着。 『兰青,你今天好美。』她沙哑道。没有平常的算计、没有平常的阴影、没有平常的不安,原来,无垢的兰青,是这么的美丽。 『是么?』他不以为意。 『我真的能使你这么这么的快乐吗?』昨晚的亲密,能让兰青这么这么的安、心吗? 他但笑不语。 长平朝他笑着。 『那我天天都让兰青这么快乐吧。』他眨眨眼。 长平执起他的双手,在他手指关节上轻轻一吻,然后笑着推开大门。 门外,城里的人已经开始迎接这个早晨,准备一天的工作了。 长平深吸口气,大声喊道『我喜欢兰青!我就是喜欢兰青一个人,我跟他,不离不弃!』路过的百姓停住,纷纷往这里望来。 兰青一愣,而后哈哈大笑。他就地而坐,也不怕干;争的白袍沾上泥块,笑声不绝,直到长平合上门,回到他的面前。 她也在微笑,弯身让自己的额面与他的额相抵,再让彼此呼吸交错着。 『兰青,我天天喊,喊个五十年,你会天天都这么快乐吗?』『五十年啊……你是说一就是一的傻姑娘。 你若天天喊,我自是天天如此的快乐。』他柔声道。 『嗯,那我天天喊,让每个人都知道我是喜欢兰青的,我与兰青总是一起的。』『好。你喊一天,我就快活一天,大妞这一次咱们谁也不在家等着谁,就这么一真起走着。』『嗯,咱们这次谁也不在家等着谁,就这么一真起走着。』 番外(3) 今朝酒这个头有点大、那个五官有点皱,还有,那个那个也太小孩子气了吧,,从二楼的窗口往下看,李今朝真是愈看愈闷,咕噜咕噜直接灌了半壶酒。 这年头,怎么小姑娘都长得不一样?连像个大妞的姑娘都找不着。她闷着气,又灌了几口,听见楼下喊道: 『春香公子,请。』她含在嘴里的烈酒差点一口喷了出去。阿娘,她从不去掌握傅临春的行踪,他身为云家庄的写史公子,东奔西走是常有的事:而她是云家庄掌握生计的主子,也是时常乱跑,她总想,天下之大要偶遇很难,今天还真他娘的巧……酒楼的雅房以垂地珠帘相隔,珠色偏暗,能适时掩去雅房贵客的部分面貌,同时,也避免完全的隐密让雅房里的人做出不雅的事来。 春香公子遇春则香,芳香令人身心舒畅,唯一一点不好,就是很容易让亲近的人沾上那个味儿,现在正是春天,跟他过一晚上肯定全身染香,她完全没有兴趣在这时候遇见他。李今朝只手托着额,脸蛋微微撇向窗外,眼不见为净,反正当个缩头乌龟她早习惯了。 那些江湖人陆续上楼来。她似乎闻到香气了,香气极淡,令她想起兰青身上的气味。 大妞她……捱得住兰青身上那能左右人本能的媚香吗? 『这酒味……真香啊。』傅临春忽道。 李今朝小心肝扑通通跳着,继续支着额,斜看窗外。窗外景色好啊,景色美啊……『这酒楼的今朝酒是一绝,入口芬香,喝完七口后,保证不但快活似神仙,睡上一觉,所梦皆是美梦,今朝有酒今朝醉,春香公子可以一试。』那声音如暖阳,轻轻拂过李今朝的心头,但,心肝依旧扑通通的跳,她左手支额,右手撑着酒壶。这酒壶岂止七口,十七、八口都不是问题,她手一软,任着酒壶滑落桌下,脚尖一顶,让酒壶安全落地。她没喝酒,哪有喝酒……她听见他们转入对面雅房,不由得暗松口气。 傅临春为人随意,什么都能配合人家,来酒楼喝酒是小事,不过,自她戒酒后,他也未曾沾过一滴酒,就不知,他要喝了这种今朝酒,会作上什么美梦? 江湖人的事她一向没兴趣,也不想去探听,遂半眯着眸,心里哼着小曲,半盹半醒,等着他们离去。 以不变应万变,是她一向作风。 『姑娘,酒壶呢?要不要再来一壶?』店小二见她这头空空,殷勤地问着。 他娘的……她嘴里动了动,最后忍气低声道: 『来一壶茶吧。』『什么?』卜…”茶,随便上一壶茶。』她咬牙切齿。 店小二终于听清楚了,连忙下楼煮茶去。 偶尔,其它雅房有着私语,她不曾细听,就这么轻敲着桌面,望着窗外的细雨。 茶来了,她也不去喝,就这么回忆过往的生活。她的人生不必靠回忆去度过,但这几年,想起大妞时,她总是掩不住满心的失落。 有人说她是重情重义,但,她才不管这什么情什么义,她只知心头曾无比重视的小朋友就这样走了,她就不懂为什么为了捞什子江湖不能共建未来? 她眼眶蓦地红了,心里极度不甘。大妞是她自小看到大的孩子,也许在他人眼里不是最好的那个,但她心里,大妞绝对是顶尖儿的。 泪珠滑落,她也不想去抹。到哪天呢?要到哪天,世人才会忘记关家血案、忘记兰青?,要是她去见阎王了,世人还忘不掉呢? 那,她岂不是连大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 这些江湖人多讨厌,明明不干他们的事,为何这么爱去挖掘旁人的伤痛? 不是说今朝酒能令人入美梦吗?怎么她想的都是些难过事? 『要关窗么?刚喝了酒,就这么趴着睡,雨要打进来,准会受风寒。』温暖的声音响起,她也不想理,只想这么沉浸在回忆里。与她同桌的人弯下身,拎起那酒壶直到她听见水酒倒入杯里的水声,她才回过神。 顿住。 阿……阿娘喂!她眼角怎么瞟见熟悉的红袍就坐在桌子的另一头。本是爱困的意识全被吓醒她下意识摸上店小二刚放的茶壶,但扑了个空。 她直觉抬头,对上傅临春的春眸。 他微微一笑: 『醒了么?』她东张西望,二楼各个雅房早已无人,只剩她这一桌,她嘴里动了动,但又闭上嘴,怕嘴巴一开,酒气便泄了出去。 傅临春招来店小二,道: 『再上三壶今朝酒吧。』店小二一愣,答道: 『一壶一个人喝已是过多,爷儿……』他轻轻晃了晃将空的酒壶。 『既然这姑娘都喝了快一壶,我喝个三壶也不打紧,去拿来吧。』李今朝暗咒一声,慢慢坐直身子,等店小二送来三壶今朝酒后,她才问道: 『你不是跟些江湖朋友一块来的吗?』『今天晚上华家庄在此地借阅江湖史,自然有人忙着上门去。我看这儿风景好极,就留下来喝上一杯酒。』李今朝见他还真的倒了一杯,不由得心疑。 他喝不喝酒一向随意,但自她养生后,她也没再『最近不知哪儿来的贼儿,只要哪儿展出江湖史,他便偷去烧了,与其说大伙去看华家庄,不如说,各自兴致勃勃想要擒下这贼吧。嗯,你也喝啊。』他替她倒了一杯,还是满满一杯呢。 她心神不在酒上,喜道: 『难道是兰青……』『不是他。』傅临春一口饮尽那烈酒,说着『他是聪明人,自是明白许多事靠的不是史册流传,而是人们口耳流传。』李今朝闻言,沮丧地又软了下去。她也一口喝尽那杯酒,失落地说道: 『不知他俩,至今过得安好?』他又为二人斟满酒,慢吞吞道: 『自是安好。大妞个性沉稳,必能稳住兰青。』胡说八道!明明几年前他说过兰青心狼手辣若是一个差池,大妞必会死在他手下,所以,让无浪暗着大妞去了。 现在就算安慰她,也不必安慰得这么夸张。 她是不信兰青会杀大妞,她只想知道这两人过得好不好。任何朋友在她心里都重要,可是,每个人都是成年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去处,唯有大妞,在她心里还是个孩子。 跟她一块玩到大的大妞,在她受风寒时守在她身边的大妞,看见她偷喝酒就打她的大妞……她眼泪又滚落出来。 『我总是不懂,她有什么错?为什么要让她清醒过来?』『嗯……也许,她清醒过来后,会过得更。快乐。好比,她能姓关了。』『快乐?哼,五年不眠不休地练武、担心兰青,这也能叫快乐……』李今朝一顿,讶异地对上他的眼。 『她能姓关了?』『听说有个小镇路过的女大夫很神,专治一般病症,她自称姓关,叫长平。』『……小镇?』她顿时恍悟。必是葬着关长远夫妻的那山下小镇! 大妞十二岁那年,她曾陪着大妞上山去扫墓而后年年都是她陪着大妞,这几年大妞不在,她怕大妞无法尽子之孝,照样代大妞上山去扫墓……这么说来,她们曾擦身而过了? 『是今年么?』她赶紧问着。 『是啊。』那表示大妞过得很好,才有余力去祭拜爹娘。 这个傻妞!这个傻妞!老天待这个傻妞还是好的! 李今朝心里激动,真巴不得明年快快到,她去那儿等着大妞,大妞是变高了是变胖了,她要好好看个仔细……她思绪忽地一顿,看着他,问道: 『你怎么知道的?你一直差人守着大妞?』他摇摇头。『既然他们有、心跟江湖做切割又何必穷追不舍?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那小镇里有百姓到大城市谋生,跟客人提及这女大夫的善心,后来又传到云家庄自家人耳里,这才知道大妞曾在那儿出现。』『这么巧?』不,不能说巧,该说是,世上哪来的秘密可言?哪怕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只要有人,那迟早会传开来。 因此,当年大妞才会毫不迟疑断个干净。 李今朝本想明年私下与大妞见面,此时如冷水兜下,原来,大妞早已看穿一切了吗?早用她的眼睛发现世人多么在乎其它人的流言吗? 『关……她肯说她姓关了……那就表示她有能力保护自己,不让关家蒙羞,那就好,那就好了……』李今朝泪眼蒙陇,心知将来见面的机会并不大了,至少依兰青性子,十年内要再见面不可能了。 兰青选择跟大妞一走了之,连句告别也没有,在他心里,只怕唯一能忍受的江湖人就是大妞她不能再试着去跟他们接触,兰青不需要任何一个熟知他过去的人出现在他面前。 李今朝抹去眼泪,深吸口气,哈哈大笑: 『罢了,既是两地各自快活过日,又何必心系见面昵?』『你能想开是最好。』李今朝豪爽要一口饮尽杯中酒,忽地察觉有些不对劲。 傅临舂竞没要她戒酒?不知何时,傅临春手头那三壶酒已空了两壶。 她心知有异,连忙按住他要倒酒的手。 『傅临春,你何时成了酒鬼?』『怎么你喝,我就不能喝么?』他慢条斯理道。 『……』傅临春悠闲地继续饮酒,李今朝脸绿了又绿,见他还真的想喝尽这壶酒,她……她栽了! 她抢过剩余的酒壶全倒在地上,傅临春无辜地看着她,她咕哝: 『娘的,没见过这么坏的人……』想跟她玩『两败俱伤』,逼她收手,她真是见鬼了才会爱上这种人。 『嗯?』『既然我已经没有诚信了,那你说,怎办?』『今朝也不必许下什么承诺,饮酒虽是伤身,但你要喝,我就奉陪。不管你在哪儿喝,我都陪着,你喝上一壶,我就喝上两壶,你道好不好?』那好好一个男人不就成了地道的酒鬼?她瞠目,无心再想大妞的事。 这傅临春看似随和,但要触及他不快的事,他简直跟个恶鬼没有两样。她暗自寻思片刻,把自尊非常轻易地踩在脚下,讨好笑道: 『何必把自己搞得这么惨呢?不如罚罚我,唔,跪算盘好了。』女人弄,不算什么,她很乐意弄一下。 傅临春微笑: 『跪什么算盘呢。跪在你膝上疼在我心头,没什么意义。』卜…”』她说肉麻话很正常,这男人说这种肉麻话她只觉浑身发颤。 『这样吧,今晚我不离城,我去找你吧。』傅临春还是一脸无辜地。 咕噜咕噜,李今朝仰头把苦药喝个一干二净保证今晚可以撑到天亮。 傅临春平常随和得紧,两人间的亲热也多半是她主动,但偶尔他被惹毛了,那就是江湖血腥再血腥啊! 她深吸口气,精神极好,准备今晚先拿本黄书培养一点感觉,以免跟不上狂野的傅临春……她摸摸鼻子,不小心碰到毛绒绒的耳环。 这耳环,跟大妞少年时戴的是一模一样的。 她总是念旧,不肯换新,每年过年她老是大红衣,不知大妞现在过年时是否也穿着红衣? 她俩总是亲热得很,大妞一直只有她跟兰青……有什么好东西都送给她,以前的大妞傻气生气就会拿额头去撞人,高兴时又躲在她跟兰青身后,哪像现在她长大,什么眼泪都要往肚子里吞。 她心里感伤,却也知道自己再这么感伤下去别说她会像个龟孙子软弱地摊在那里前进不了,以后大妞回来时真看见墓碑,她想不只大妞会哭死,她在墓里头也会爬出来跟大妞抱头痛哭。 她静静拿下耳环,小心收起。这耳环,就留下,等将来大妞回来了,她再一块戴上。 门轻轻敲了。『今朝?』来了!李今朝眨眨眼,输人不输阵,她微敞外衣,露出热情如火的红肚兜,掩嘴轻咳一声。 这就叫,化危机为转机,江湖血腥嘛,那好歹各自拨一点血,分享分享完成它就好。 她笑嘻嘻地打开门,接着一阵沉默。 是温暖如阳的傅临春没有错,错在这人穿错衣物。 『……夜行衣?』她扬眉。 傅临春微微一笑,替她拉妥腰带,合拢上衣。 『我带你探险,不穿着夜行衣,难道还要一身锦衣出现在众人面前么?』『……』她哭了。 这也叫探险?不如直接把她丢到天上,荡一荡再放她下来吧。她惧高,不只惧高,只要『跑』得比马车还快的她都怕。 他娘的,以后她再也不敢喝酒了!她手脚并用,紧紧攀住唯一的浮木,脸蛋整个埋进他怀里。 晶盈的泪还挂在颊上冰凉凉的。 直到风劲停止,她还不敢抬起头。 『到了。』他轻声道。 到了?李今朝自他温暖的衣问抬首,看见他俩正在屋檐上,远处有吵闹声……是在闹区? 『……我怎么觉得,咱们是梁上君子?』『猜中。』傅临春嘴角轻弯: 『抓稳了。』他倒挂金钩,李今朝跟着头脚颠倒,差点脑冲血。 她机灵地闭嘴,不让恐惧溢出口。她见傅临春指间灵活,竟然能把大锁的窗子推开,随即,他托住她的腰身,先送她入屋,她还没站稳,他就跟着飞身落地。 屋子黑蒙谷豕的,她仅能借着月色,及时瞥见屋里都是书,接着窗子一关,尽黑。 傅临春点亮烛台,让她拿着,他在那些书上寻找着。 她眼骨碌碌转,低声问: 『这是华家庄租来的屋子?』『嗯,是啊。』『你就是那个偷了江湖史烧了江湖史的……书贼?』『是啊。』这有点不对劲。明明傅临舂下午才说毁了江湖史,也不会让关家血案自人们口耳消失,那他何况他遇春则香,此时正值春夜,待在这种密闭屋里香气更浓,不怕他们发现吗? 李今朝见他取出两本册子,上前细看。『江湖美人册?』傅临春瞧她一眼,笑道: 『江湖上有没有美人,都无所谓。』『那倒是。』她咕哝。 傅临春熄了烛火,托着她又开窗跃出,亮起火折子就地烧了美人册。 『美人册里有鬼?』『没有。』『但你企图塑造美人册里有鬼。』她脱口。 傅临春嘴角噙笑。 『心里没鬼,这册里又哪来的鬼?今朝,有些东西留下,只是伤人而已,那留下又有何意义?』『正是。』李今朝十分配合,只是要烧的话就该烧兰青的事迹才对。蓦地,她瞪大眼。『声东击西?』傅临春微笑点头。 不烧兰青的事迹、不烧关家血案,正因烧了更容易引人注意,不如去寻些不重要的小事迹来烧。 『江湖事不过如此,一日一有目标转移了,目光便跟着移开,过两年,再烧些大事件,迟早烧到关家血案。』李今朝闻言,心里一动。他分明是打算分次慢慢烧掉江湖大事,不只兰青的事、不只大妞的事,将来,许多江湖史将陆续消失……她低声重复: 『有些东西留下,只是伤人而已,那留下又有何意义……春香,你这念头存在多久了?』这么凡事无所谓的人,是什么让他有了此念? 是从……火烧云家庄汲古阁,毁去描写李今朝那一段伤心史开始吗? 傅临春唇角略挑,看向她。 『有人来了。』她一怔,再一细听只觉好像真的有人往这里奔来。 『那咱们还不·陕走?』傅临春笑道: 『好,走了。』不待傅临春主动抱她,她赶紧像条蛇一样紧紧缠住他。傅临春眼底带柔,直到人声过于接近才施展轻功跃上屋顶,绝尘而去。 这样的夜,不要再来一次,她的小心肝绝对无法再负荷。 她一整个人滚上床,满面倦意,准备睡它个天翻地覆。见鬼的提精神药物,她才熬个夜就快阵亡了,要让香香下手,她大概又会死在沙滩上了。 她困意浓浓,想着今晚的事,想着明明现在是春天,傅临春全身芳香不就等于昭告世人春香公子曾入那间屋子吗? 他要去杀人放火,带她这个没用的废物做什么?挑战自己神人地步吗? 她模模糊糊地想着,眯眼看着他坐在床边。 『累了么?』他柔声问道。 『嗯……』她扑上前抱住他的腰,深吸口气。 『香香,今晚欺负一个累得快半死的人,一点乐趣也没,不如改天再战。』傅临春眉目净是笑意,他和衣上了床,笑道『你这体力真差啊。』跟你比当然是很差,她咕哝: 『以后我多注意就是了。我只是想大妞,不小心多喝了点……』傅临春俯下头吻住她未竟的话语。 李今朝心跳一下,直觉回应。今晚傅临春是想把她的精力榨个精光是不?偏她就是典型的嘴里说不吃美食,但美食送到嘴边,她就算是一只脚入棺材了,也要拼着命把这美食全数吞光光。 她开始拉开香香宝宝的腰带,开始垂涎,开始……就算肉体疲累,但她心灵很活跃,顶着黑眼圈,昭一样要拼命……娘的,她根本命中注定会死在床上吧。 『……春香公子在吗?』傅临春抓住她的小手。『嗯,有人。』李今朝迷迷糊糊地,还搞不清状况,直到听见有人敲着门喊着春香公子,她才回过神。 傅临春细、心为她拉妥衣服,笑道: 『帮我开门好么?』『……好啊。』香香宝宝此时香艳刺激,被她吻到保证连男人都会心猿意马,怎能让外人看见? 她下了床,穿上鞋,低头看看衣衫整齐了,才上前去开门。 她愣住。这么多江湖人? _,,…·原来是……』右人看着她的脸,一时说不出话来。 『是春香公子的夫人。』另个曾看过她的江湖人道。 『原来是夫人啊!』他本想问傅临春在哪儿,但见李今朝一双黑眼圈跟被吻过的香肠嘴……她身上也缠绕若春香公子的香气……『怎么了?』傅临春出现在她身后。 李今朝回过头,皱皱眉,觉得有点不对劲。 『春香公子……是咱们误会了……』江湖人吞了吞口水,看着春香公子衣衫微乱,一身荡着春意。 『误会?出了什么事?』傅临春十分之无辜。 江湖人咬牙切齿。『有人竟冒充春香公子……差点上了他们的当! 春香公子怎会做出烧史这举动?』『又烧成功了?』傅临春慢吞吞问。 『正是。』江湖人一脸怒气: 『这次烧的是美人册,里头必有问题。现在华家庄正在翻阅那些相关史册,看看里头到底有什么秘密?』『嗯……要我帮忙么?』其中一名前来的华家庄青年抢声道: 『不必多劳。春香公子还是多担心自己,有人想冒充你毁坏你的名誉呢。』傅临春闻言,点头。 『云家庄自会调查的。』等这些江湖人鱼贯离去后,李今朝慢吞吞地关上门,慢吞吞面对他,慢吞吞地问: 『傅临春,你拿我当你的不在场证明?』『嗯……一点点。』这还分一点点还多一点的吗?李今朝也不介意他有没有利用她。她只问: 『我瞧那华家青年不怎么信你。』『不信才好啊。』他笑若春风。 『正因不信,接下来江湖上不就风风雨雨,传上许多,傅临春到底跟那些江湖美人册有什么仇?或者,到底傅临春被谁恨上了,竟利用他身上香气作案……』这根本是无事生非,李今朝想道,但,他是江湖赫赫有名的春香公子,这生非起来,至少会传上好几个月,要是到时他再去烧,只怕这烧史事件的八卦还真会野火烧不尽的传下去……接下来几年,只要不出大事件,八成他会是江湖八卦之首。 『嗯?』他笑弯了眼。 她下意识擦擦嘴,看看天色。『天亮了昵。』让她很挣扎,就算会死在床上,她也想先把眼前的美人吃掉。 刚才那些人也不知看走傅临春多少美色了,她不抢一点回来怎甘心? 他拉着她来到床边,她才脱下衣裙上了床,他就和衣跟着一块上来。 『香香,今儿个您想当大老爷,我替您脱衣吗?』她笑嘻嘻地。 他让她倒进他怀里。 『天亮了,你也熬了一整夜,等睡醒再说吧。』她眨眨眼,发现试了几次无法压制住他,反而被他控制得死死的。她有点不甘心,就地起价: 『今儿个晚上?』『也好。』他非常之随和,绝对能配合。 『那晚上江湖由我主导?』她美目亮晶日田。 『可以。』『击掌为盟?』傅临春哈哈一笑,把她的小脸埋进自身怀里。 『快睡吧。』算了,傅临春要耍无赖时哪还管什么屁誓言? 她全身一放松,还真的是倦意袭满身。到底是练武人体力好呢?还是她真的很弱鸡? 她感到傅临春轻轻动了动,让她睡得更好。 她确实要睡着了,终于任着美食从嘴边走了,这样想想,那种一夜滚个几次床被的英雄事迹都是一几年前的事了。 现在,她该不会早成土里的烈士了,压根没那体力连战七回合吧? 她意识迷迷糊糊的,心里不太服气。她这人嘴贪得很,如果让好吃的东西在面前晃来晃去,晃个几十年,她却吃得愈来愈少,她有多呕啊! 如同有美酒在她面前,她怎样也熬不住想去喝…不,鱼与能一掌总是不能兼得。她为了傅临春的美色……还是戒酒吧。 她下意识地摸上他的手掌,与他五指交缠才终于昏睡了过去。 近年的江湖传言都有些不可思议。 例如,兰家自江湖半抽身,兰家家主对各地美食十分有兴趣……甚至有一年不谈武,只举办一场驭食宴,各地江湖人以为兰家内有玄机,于是纷纷上门……『听说还真的是驭食宴呢!我还听说。兰家弟子本是面目姣好的纤细少年,都被这些美食养得白白胖胖,一个个都是小胖子昵。』老百姓津津乐道。 『听起来,江湖兰家改行入厨界了似的,会不会里头有古怪?』江湖对他们多遥远,偶尔听见来城里的江湖人闲聊一些特别的事,赶紧记下来当茶余饭后的有趣话题。 『还有还有,听说现在江湖人有一半以上的人在替春香公子找仇人呢。好像右谁冒充他,到处烧了两年江湖史呢。』有大婶接道: 『谁是春香公子啊?』『大婶,你哪儿不舒服?』坐在药铺里的年轻姑娘开口。 『哦,关大夫,这几天我老是肚疼跑茅厕你替我瞧瞧,我是哪儿有问题了?』她静心把脉,任着那排队的百姓吱吱喳喳聊着一些听来的江湖趣事。她写下药单后,那大婶忽地倾前低声问『关大夫,你相公的脸是怎么毁的?』她笔一顿,没察觉送饭来的男子耳力极尖,听到这话后在药铺门口停步。 才道她停顿到男人几乎以为她不懂得说谎了,她『兰青为了我,才受伤的。』『好好的相貌就有疤,实在可惜……关大夫,你每两天在这小药铺里帮忙义诊,有没有考虑替你家相公找个人照顾他?我看他卖面也是挺辛苦的。』 -男人一直看着她。 『家里也没有什么事,不用雇人来打扫了。』男人低声轻笑,走进药铺。 『大妞,吃饭了先暂停吧。』『嗯。』长平把药单交给大婶,任着兰青拉她走进后堂。她先把双手洗个干净,想坐在椅上吃面,哪知兰青笑着端着面不坐下。 她性子极好,肚子饿了哪儿有东西就往哪儿吃,都能配合的。她微微一笑,上前身子轻轻碰触到兰青的,让他面上起了欢喜,才任着他拿一碗面她吃一口他吃一口。 『傻姑娘听不出刚才她的言下之意么?』兰青笑道。 一听得出,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说什么呢?』『兰青是我的,自然不能把你分出去。』他赞许地多喂她两口。 『原来你也不傻。』『准是我白天喊的不够大声,改明儿我再喊大声些。』他掩不住笑意,索性把剩下的面全送进她嘴里。他的脸颊轻轻赠着她的脸,他总是喜欢她碰触他的,随时碰着他,一议他知道这傻妞不是梦,一直陪着他,喜欢着他。 每次,就算恶梦了,只要想着这妞儿一直在,他就能清醒过来。 『你心里不曾想过其它人么?』例如李今朝。 『想,很想,我跟她约定好了,以后一定有机会再见面的,所以我不急。』她把兰青袖子卷起,把脉确定他身子不错,心绪平稳。这几乎成了她的习惯。 兰青轻抚她的脸,轻声说道: 『现在,我还不想看见他们。』『我知道。』长平替他把碗筷收拾入篮。 『我跟兰青还有那么长的日子,就算等我五十再回去也可以,那时今今白发了,我也认得出她。 兰青,你回去顾摊子,傍晚来接我。』『好。』他柔声道,吻了她的眉心,才拿起篮子走出后堂。 那些小病症的病人还在闲聊。大妞真是大才小用了,兰青忖道,一些小病症她还这么认真……偏她认为小病不治,容易成大病,所以不论大小病症,她总是非常尽心在看。 他步出药铺,回头看她一眼,她坐回桌前准备替下一个病人把脉,抬眼对上他时,她满面都是宠溺的笑意。 静静的笑、令他安心的笑,不曾大声笑过,但,他就要她这样笑着,每天叫着他的名字,夜里用她的体温暖着他的身子。 如果不是看见她在他身边过得快乐,他断然不会这么任性地对她素求无度。 大妞、大妞,他心底唯一在乎的傻姑娘。 他宁愿永远不回头,也要保有现在这样平静快乐的日子。 他摸上发问戴了几年的碧玉簪,愉悦地回面摊去了。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