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情卷》 卷一倾城之祸 悬崖——他目光如梦,纵使身在半空,仍不减他天生绝美的风采,目光如梦,令他看起来也如梦似幻。 “要幸福。”他看着哥哥和她,轻轻地道。 她拼命摇头:“不要——” 她还未说完,他闭上眼睛,突然又睁开:“要幸福!”他看着她,清清楚楚地道。 “不要!”她尖叫一声,“不要不要,苍天,你不能太残忍——” 他一把挥开了牵系住自己生命的手——这也许是他今生使出的最大的力气,像是一挥手斩断红尘的牵挂,又似一挥手抛去万丈的尘烟,他一挥手,挣开了他与这个世界惟一的也是最后的触点! 指——掌——相错——手指顺着手指滑落——白手背——而手指——而指尖——指尖相触——终于——触点分开了。 而他一脸微笑,笑得如此温馨而满足,让他整个人都发着光。 衣袂激扬。 那一瞬仿佛整个世界惊恐得没有了声息,又仿佛已掠过了千万年。 在他们睁大的眼中,他缓缓沉了下去,坠成消失在风中的白点,连声音也未留下。 没有痕迹——空中没有痕迹,任谁也看不出它刚刚吞噬了一条生命,任谁也不能证明,曾有这样一个人,他曾这样真实地存在过,生活过,爱过——一颗眼泪,随着他跌下了万丈悬崖,一般地没有痕迹,无声无息。 **************************风很大。 吹起他们的衣袂,但触不到他们的心。 在那一霎,谁都觉得胸口空空荡荡,仿佛心也随着他跌下了山崖,碎成了没有知觉的千万片。 她用寂静如死的声音慢慢地道:“要幸福?”她像在说着一个奇怪的笑话,眼里尽是些奇怪的神色,又慢慢地道,“我们应该上去了,这里很冷。” “这里很冷,”她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道,“这里很冷,很冷,很冷——” **************************他并没有感到多么痛苦,因为再痛也痛不过他挥手那一霎的痛——在那一霎,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是爱着她的! 没有理由地爱着,也许,已经爱了很久很久了——但正因为爱了,所以他才要逃。上天也好,入地也罢,生也好,死也罢,他若仍在,便会造成三个人的痛。不如归去!不如归去!他宁愿成全、宁愿死,不愿她受伤、不愿哥哥受伤——那一挥手,是将自己与自己的爱一起断送!那一挥手的痛,是超越死亡的痛啊!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还能活下来——藤萍——>锁琴卷——>千凰楼主藤萍千凰楼主“七公子,七公子饶命,七公子——我梅山为你做牛做马这么多年,你不能这样对我,七公子——”一串凄厉的长嚎延绵不绝地自远处传来,叫声在整个五凤阁内四处回响。 “你为我做牛做马这么多年,便私吞了千凰楼的银子这么多年,梅山啊梅山,你还想我怎样对你?”五凤阁数进重门之后,一个柔软而低弱的语音慢慢地道,接着一阵轻喘,那声音才又道,“废了他的武功,让他行乞二十年,否则,”他的声音气虚而无力,像一缕幽魂在夜里滑过,“——死——” 五凤阁的正殿立着几个蓝袍劲装的中年人,闻言之后,左首的一位微微躬身,沉声应:“尊公子令。”他站直身子之前似是晃动了一下,但倏忽之间,人已消失。如此身手,竟甘为奴仆,这更让人好奇重门深处那位是什么人物。从蓝衣人的言语神态看来,他们极其尊敬这位“七公子”,尊敬得近乎崇拜。 千凰楼是本本分分做生意的珠宝行,藏品之珍,可谓天下无双,但千凰楼出名的不是价值连城的珠宝,而是千凰楼的主事,“一尊”肖肃、“二威”单折、“三台”、“四殿”、“五阁”、“六院”、“七公子”。“一尊”和“二威”是十年前江湖闻名的独脚大盗,收山之后创千凰楼,此时早已隐世。他们的奇行怪僻,依旧为江湖中人津津乐道。“一尊”好劫珠宝,经他过手的珍宝不知凡几,而“二威”则无所不劫,兴之所至,随兴而劫,他劫过最有名的一件“物事”,便是“七公子”。“三台”、“四殿”、“五阁”、“六院”是千凰楼各分楼主事,这十八人来历各各不同,皆曾是江湖显赫一时的人物,不知为何,竟居于这个充满铜臭的商行,并且似乎心甘情愿。但“千凰楼”最有名的,是目前的主事——七公子秦倦。他是单折自路上劫来的一项“赃物”,那一年,秦倦十一岁,经此一劫,便已名扬天下,原因无他——单折所劫,必是极品,之所以会劫秦倦,便是因为秦倦正是人间极品。 此非美名,而是令人讪笑之名。但秦倦却以另一项才能再度名扬天下,令江湖为之敬仰畏惧,那便是他理事之能。七年前江湖有一伙“蓝衫十三杀”,收钱杀人,武功绝伦,且不入黑白两道,但与秦倦一夕长谈之后,竟人了千凰楼,为秦倦所用,那一年,秦倦十四岁。他十五岁掌管千凰楼,十六岁时千凰楼名列天下第一宝斋,为江湖第一富。十年间千凰楼树大招风,经历大事小事风波无数,但只要“七公子”几句话,顷刻便能风平浪静。江湖由敬而畏,由畏生尊崇之心,“凡有疑难事,先找七公子”成了惯例。 七公子之能,已传成了一种神话。 五凤阁数重门户后,是一间静室,软榻一具,矮几一只,此外别无他物。 静室中药香袅然。 雪白的床榻,白纱为缦,白玉为钩,轻软如梦。 榻上半倚半卧着一个白衣人,容颜丰姿像清风白玉一般,清灵秀雅到了极处,像一不留神便会生生化去的微雪,清湛而苍白。他低垂着眼,唇角似笑非笑,但唇色苍白,令他看起来带足了七分病态,眉间略显了几分困倦之色。 “公子?”榻边一个青衣小童小心翼翼地唤道,他是秦倦的贴身侍童,服侍了秦倦五年了,叫做书砚,“你累了么?我让三阁主他们明日再来,好么?”书砚自是最清楚不过自家公子的身子荏弱,真真是风吹得倒,偏生又才智纵横,劳碌不已。 “明天还有明天的事——”秦倦闭上了眼睛,言语之间是十分地不经心,“他们——也等了我许久了,叫他们进来——”他的语音低柔,少了一股生气。 书砚不敢拂逆他的意思,轻轻退了出去。 **********************葛金戈已不是第一次见七公子了,但每次踏人五凤阁,依旧敬畏得手脚生寒。那股药香,那个坐在烟气里床幔中的人,那个低柔无力的声音,总有着一种莫名的震慑力。那种洞悉一切的大智慧,精湛的分析指点,在在具有令人信服的魄力,七公子不是任何言语可以形容的。 跨过天凤居,进入凤台,葛金戈有些神思恍惚。忆起第一次入千凰楼,是为了一颗名为“红玉”的珍珠。那时他还不是千凰楼红间阁的阁主,而是九龙寨占江为王的寨主,吃尽九龙一条江,当时他与人打赌,立誓要得到那颗举世罕有的红珍珠。只一时兴起,便夜入千凰楼,一入千凰楼,便看到了七公子。 那时秦倦十八岁。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美男子,一见之下,呆了一呆;但立刻便看到了秦倦手上的珍珠——红珍珠。 那时灯火蒙淡,秦倦以一柄银勺舀着那颗红珍珠在灯下细细地瞧,灯火晕黄,珠光流动,人美如玉,斯情斯景,令人几疑入梦。 便在这时,秦倦用他低柔的语音慢慢地问:“葛金戈?” 葛金戈斗然升起警觉:“你是谁?” 秦倦似是瞧不清那珍珠,把银勺缓缓向灯火移近,边用不经心不在意的语调道:“葛金戈,九龙寨寨主,与江北河坝帮作赌,一颗红玉换一帮。你得了红玉,吞并河坝帮;不得红玉,便把九龙寨双手奉送。”他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背诵,漫不经心地说着,“你好大的豪气。” 葛金戈有些骇然,这样病恹恹的一个公子哥,对他竟了如指掌,不禁冷哼一声:“千凰楼偌大名气,区区一颗红玉不过九牛一毛,我既已来了,便不会空手回去,莫忘了你们千凰楼的东西,可也不是干干净净买来的。” 秦倦充耳不闻,依旧细细看那珠,边低柔地问:“你有兄弟么?” 葛金戈一呆,豪气顿生:“自然有,九龙寨二百三十三名兄弟,血脉相通。” 秦倦又低低地问:“你有母亲么?” 葛金戈怒火上扬:“谁没有母亲?谁不是父母生养的?你脑袋有病么?亏你生得人模人样——”他突然呆了,定睛看着秦倦,整个人像被抽干了血。 秦倦依旧一脸漫不经心——漫不经心地把银勺移到了烛火上,珠本是易碎之物,如何经得起火炙?火光一闪,红珍珠已发白发黑,千万价值化为乌有,连石头都不如了。 在那一刹之间,葛金戈突然想通了许多他从未想过的问题——他自恃武功高强,从未想过会失手,万一九龙寨这占江为王之事像今日这般出现意外,那该如何是好?他自以为夺珠之事轻而易举,不惜以寨作赌,如今事败,他该如何对兄弟交代?他如此自大轻率,怎能对得起二百三十三名倾信他的兄弟?他算是真的为兄弟着想么?他真的把他们当兄弟么?秦倦一问,问得他惭愧得无以自容。他闯荡江湖,做的是强抢豪夺的勾当,刀头舔血,这可是人人希望的生活?他有母亲,母亲孤身一人仍在他出生的小山村里过活,他没有一份安稳的生活来奉养母亲,他也从未替母亲想过,这样,算是对得起母亲么?秦倦二问,直刺他十多年来连想也未想过的世故,到底要如何做才对兄弟、对母亲最好? 就是这样,七公子三句话,江湖少了九龙寨,千凰楼多了红间阁。三年来,葛金戈奉养母亲,娶了一房媳妇,日子过得和乐融融;而手下一干兄弟花的是安心钱,也人人笑容满面。这样简单的幸福,是以前连想也没想过的,而这种幸福,却是七公子给的。 葛金戈永远感激。 回过神来,他已跨入了凤居,他知道七公子人在里面。 室内永远的药香袅袅,烟气缭绕,永远的床幔低垂,他往往看不清七公子的容色,连神色都分辨不出,只听得到那同样音调的声音。 “三阁主么?”秦倦的声音向来底气不足。 “是。”葛金戈定了定神,“今年珍珠行的情形全都不好,但本楼经营尚可,结余下来十三万八千两银子,其中十万两依公子嘱托给了本楼下设的永春药堂以供赠药之需。五千两用于装点门面,还余三千两交与总阁。不知公子还有什么吩咐?” “你去总阁领一万两银子分与阁下兄弟,作为年资。”秦倦的声音听来毫无气力,“少林觉慧大师要寻一种性冷珍珠合药,你查查红间阁里有没有,若有,就给他送去。” “是。”葛金戈知七公子交游广阔,这种事甚是寻常。 “还有——”秦倦语音极低,“你阁里的杨万封——我要你留意小心。” 葛金戈心头一凛:“是。” 书砚这时站到了床边,眉头深蹙。 “你——”床幔里话音一顿,微微喘息之声传来。 “公子!”书砚一跺脚,“该死!”他狠狠瞪了葛金戈一眼,挑开床幔,扶秦倦坐起来。 葛金戈心头一凉,惊惶担忧到了极处,反倒怔在那里。 只见秦倦右手按着心口,眉头微蹙,脸色灰白,但神色尚好;他摇头拒绝书砚递给他的药,看了葛金戈一眼,神色之间依旧那般漫不经心:“你回去之后,告诉铁木阁,近来千凰楼正逢多事之秋,要他为楼中各阁的安全多多留意。” 葛金戈看着他苍白若死的脸色,忍不住道:“还请公子为千凰楼保重。” 秦倦笑笑。 葛金戈退下,不知怎的,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心头,总觉得秦倦那笑,笑得很有几分凄凉的意味。 藤萍——>锁琴卷——>锁心夺命藤萍锁心夺命夜已深。 秦倦还没有睡,他拥被而坐——坐在黑暗之中。 四下寂静无声,一人孤坐,实在是很寂寞凄凉的景象。对他来说,不仅是身境凄凉,心境何尝不是?他已达到了人生的极境,功成名就,有千凰楼这样的家业,还有什么可以求的?寂寞?何止是寂寞那么简单;清冷?也清冷得令人无话可说。 “呃——”秦倦按着心口,以一方白帕掩口,不住作呕,白帕之上沾满鲜血,看起来惊心可怖。 他以白帕拭尽了嘴边的血迹,将白帕握成一团,丢入屋角。手势是那么熟练,可见得他这样呕血不是第一次了,什么病会令人虚弱成这样?他从未向任何人说过,没人知道他的身体不堪成这样,几乎到油尽灯枯的地步。他还年轻,但生命之火游曳如丝,显然随时都有可能熄灭。 “你再不吃药,随时都可能会死。”黑暗之中,突然有人冷冷地道。声音从梁上传来,是个很年轻的少年。 “我不能吃药,”秦倦拿着另一块白帕掩口,极力压抑着胃里的不适,欲呕的感觉一直泛上来,一呕,便又一时半刻止不了,“我再吃那个药,就永生永世摆脱不了——楼里大变将起,我不可以留着个把柄任人宰割——” 听两人的言语,像是极熟的朋友。 “我也明白,”梁上的少年嘲笑道,“天下尽知七公子为肖肃器重,一夕掌握珍宝无数,却不知肖老头的恶毒心眼。他明知你太聪明,生怕他有朝一日制不了你,就喂你吃了十年的锁心丸,弄坏了你的身体,让你不能练武。又让你赖着那个药,越吃它身体越差,死又死不了;不吃它心痛难忍,呕血不止。结果肖老头拍拍屁股去了,你麻烦一辈子,这要是让人知道了,你可就麻烦大了。” “所以我不能再吃锁心丸,我不能受制于人——”秦倦再度呕血,额上尽是冷汗。 “你不吃?!我很怀疑你能不能撑得过去?你莫要忘了,你已吃了它十年,不是十天。你的身体已彻底地被肖老头弄坏了,你有没有那个本事撑过去你自己清楚。而且,像你这样呕血,我看撑不过三两天。不能想想别的办法?”梁上少年不以为然。 “我已经很尽力地调养我的身体了。”秦倦轻笑。 “我没看到任何成果,任什么被人胡吹得能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在你身上都好像不见效果。”梁上人转变话题,声音变得关怀,“你到底想怎么样?我真的很想对三台四殿翻脸,肖老头一死,他们便想着分楼里的宝,若不是锁心丸在他们手中,哪里容得他们来气你。” “葛金戈倒未变节,他像什么也不知道,其它二台四殿恐怕是稳不住了,人家看上葛金戈的珍珠行,他太耿直,不懂变通,也不大会弄钱。”秦倦轻笑,“他是个老实人。” “一个葛金戈是不够的,六院态度未明,他危险得很。”梁上人讥诮道,“钱果然不是好东西,想当年你指挥他们打江山时还不是一个个乖乖听话?现在你成功了,楼里像个聚宝盆,他们便想着你一个药坛子霸着这许多钱不公平,想拉你下来。人心啊人心,真是让人心寒。” “人之常情,但楼里干系着太多人的生计,上下大小店铺数百,伙计成千上万,我不为着自己,却要为着他们。楼里的银子其实不是一个人的,可惜有些人却想不通。”秦倦神气甚好,神态也颇愉悦。 “你到底怎么样了?要是像这样一直呕血下去那怎么得了?你几天没吃那个药了?”梁上人满怀担忧。 “七天。心口痛我能忍,但一直想呕,什么也吃不下去。”秦倦拭去额上的冷汗,还是轻描淡写地微笑,“其实那些什么千年人参万年雪莲什么的还是有些功效的,否则我也没有精神在这里和你胡扯。” 梁上人嘿嘿冷笑了两声:“这样才糟,等着灵药药性一过,我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你若改成赖着这些什么灵药,一样不是长久之计。” “你就不能说两句好听的么?”秦倦着实心悸,又失血过多,有点神思飘忽,夜色又黑,看出去尽是花昏昏的一片,他闭上眼睛,轻抚着额际。 “不要逞强了,你已经一只半脚踏进棺材还不好好休息。我在这里守着,你放心睡吧。”梁上人分明极是关怀,却仍是恶狠狠的口气。 秦倦依言卧倒,脸上带笑。 *********************左凤堂与秦倦相交十年了,自从秦倦被劫之后,貌美之名远扬,他就因为好奇,偷偷溜人千凰楼看所谓的“美人儿”,一看之下,便跑不了地成了秦倦的私人护卫,暗地里保护了秦倦十年。 他的来历甚奇,师承不详,但武功极高,十年未尝一败。对于秦倦的才智谋略,他也私心钦佩,但口头上死不承认。 左凤堂坐在梁上看了秦倦很久了,越看越觉得不对。秦倦是极浅眠的,往往天未光亮就醒,没道理日上三竿还不醒。 他自梁上一跃而下,落地无声,矫若灵猫,凑近了去探秦倦的鼻息,又去搭他的脉门,只觉呼吸之气若有若无,心跳之力也若有若无,不觉脸色大变,暗暗骂道,该死!如今也无法可想,他自床头拿起个青玉小瓶,倒出一颗雪白的药丹,塞入秦倦口中,右手撑住他的背后风府穴,传人一股真力,助药力速行。 —柱香之后,秦倦吁出一口气,缓缓睁开眼睛,只觉数日来没有一天像此刻这般舒泰,他皱起了眉:“你——” “你什么你,”左凤堂瞪着他,“我知道这是饮鸩止渴,但叫我眼睁睁看着你死么?” 秦倦微扬了眉,叹了一声:“那我这七日的苦,岂不是白受的?” 左风堂哼了一声:“你还有多少锁心丸?”他心知秦倦真是摆脱不了这个药,十年的病根,真的不是说不吃就不吃的。若要他真的好起来,定要辅以它药,要有良医指点,但此时此刻,绝不是延医养病的好时机。 “十五颗。”秦倦自己何尝不明白,此刻他只要有一丝示弱,二台四殿去了敬畏之心,楼中必定大乱。无论如何,他绝不能倒,但——他自己也清楚,这个对常人而言再简单不过的要求,对他却是奢求。 “一颗能保你多久无事?”左风堂眉头紧锁,心下另有打算。 “约莫四个时辰。”秦倦眉间有淡淡的苦涩之意,“十五颗,只能保我六十个时辰无事,也就是五天。二台四殿在等,若我自己倒,那是最好,若是我示弱,他们立刻便反。我近日为自己调研了不少药丸,辅以锁心丸,约莫可以撑个月余,一月之后——一月之后——”他摇了摇头,不再说下去。 “那行,你还有一月可活,走。”左凤堂一把把他抱起,往外便走。 秦倦出其不意,吃了一惊:“做什么?” “你不是有不少忘年交么?我带你去找,什么觉慧大师,金斗神针,什么道士尼姑,我不信没人治得了你。”左凤堂冷冷地道。 秦倦挣开他的手,站到一边:“你疯了么?我走了,千凰楼怎么办?多少人靠着它吃饭过活,你忍心看它被那群野心之辈生吞活剥?这是多少人身家性命的事,岂是让我说走就走的?” 左凤堂怒道:“你不要尽想着别人好不好?我看你的身体,一半被锁心丸害的,一半被千凰楼害的。你有多少精神力气让你自己这样滥用?更不用说那些江湖上莫名其妙狗皮倒灶的事,你就有那么多善心帮着这个那个?你是个病人,病得快要死了,你倒底明不明白?你若死了,千凰楼一样完蛋,什么都完蛋,你懂不懂?”他真的很气,秦倦是聪明人,但对自己太过漫不经心,他又不能代秦倦病,看着秦倦随意糟蹋自己,他生气,却无可奈何。 “是,我明白,我懂。”秦倦哑然失笑,他知道左凤堂是好意,“我们不谈这个好么?我不能走,你莫孩子气。”他谈到正事,眸子便深湛起来,语音也淡淡透出了“七公子”的魄力,“你想岔了,我说一月之期,不是让我有一月可逃,而是——”他唇边带出似笑非笑的神色,“让你看着,我在一月之内,如何收拾这帮野心之辈。” 左凤堂看着秦倦那个笑,渐渐定下了心:“你真的行?”他知道一旦这位美人露出他的杀气,世上极少有人能逃脱,十年来,一个也没有。 “我行。”秦倦淡然地垂目去看自己的手指,“只不过,要你帮忙。” *******************铁木阁阁主木铁生。 他正在盘算七公子让葛金戈传话究竟是什么用意?七公子又知道了多少?又暗自揣测七公子究竟几时才会死?这个已病得只剩下一口气的人,竟像无论如何都死不了似的,空白占着楼里如山的珠宝,却又不肯拿出来让大家平分。当年入千凰楼是一时被意气所激,现在人也老了,也不在江湖道上混了,有什么比钱更实在的?秦倦莫非想一个人独吞不成?还是想把钱带到棺材里去? 他正自胡思乱想,突地有所惊觉:“谁?”他还未回身,已先一记劈空掌劈了出去,掌风阴柔,点尘不惊。 有人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你好狠,来的若是什么阿猫阿狗,不起眼的人物,岂不是被你无端打死?” 木铁生倒退两步,眼前是青衣宽袍的一位少年,英姿飒爽,带三分讥诮不驯之态,约莫二十三四年纪。 “左护法?”木铁生心头微凛,大伙不敢动秦倦,一半也是因为摸不准左凤堂的底。一个智一个勇,这两个人极不好斗,一个不小心,说不定阴沟里翻船。他知道左风堂向来不离秦倦左右,现在单身至此,必有所图。 “不要叫我左护法,”左凤堂不耐地道,“难道还有右护法不成?叫左凤堂。” 木铁生僵硬地打了个哈哈,心里却道,还不是你自己姓的不好?怎能怪我?但惮忌左凤堂武功了得,却又不能发作。 他心神一分,只觉右腰一麻,左凤堂不知用什么手法,封了他右腰一处奇穴,出手无声无息。木铁生大惊失色,又惊又怒:“左凤堂你疯了?你在我身上动了什么手脚?突施暗算算什么英雄好汉?”本来论真刀真枪动手,左凤堂最多胜他一筹,要制住他只怕要打上两百招,但左凤堂完全不按江湖规矩,一指暗算了他。 左风堂退后两步,抱胸看了他两眼——淡淡地看:“我本来就不是什么英雄好汉,你几时听过江湖上有左风堂这个人?我只替你家公子办事,谁对你家公子不好,我便对他不客气。放心,点个穴道死不了,最多废了你的武功而已,急什么?” 木铁生骇然,他确是真力受阻,混身动弹不得:“你想怎么样?我也替公子办事,既然我们都替公子办事,你干吗暗算我?” “是么?”左凤堂扬了扬眉,很感兴趣地弹弹手指,“那我们来证明一下如何?”他自怀里拿出那个青玉小瓶,夹出一颗雪白的药丸,在木铁生面前晃了一下,“这个,你想必很清楚。” 木铁生定了定神:“那是公子的药。” 左风堂拍了下他的头,像在拍自家的小狗,赞道:“聪明。” 木铁生气得脸色发白。 “这个,是你家公子的保命仙丹,有百利无一害你也清楚,为了证明你对公子的忠心,吃一颗如何?”左风堂兴致勃勃地把那药丸往木铁生嘴里塞。 木铁生吓得魂飞魄散,连想也未想,脱口而出:“不行!”他当然知道锁心丸不是什么好东西,吃了一颗便要第二颗,有第二颗便要第三颗,越服越伤身,秦倦便是最好的例子,他哪里敢吃这个东西?吃下去,不要说荣华富贵,连身家性命都完了。 左凤堂自是不会真的让他吃下锁心丸,他一把抓起木铁生的领子,一字一句冷冷地问:“说,你怎么知道这个药是吃不得的?谁告诉你的?” 木铁生气息一滞,知道逃无可逃,他虽掌管楼中防卫,但其实胆子很小,沉吟了一阵,终于还是说了:“是四殿主。” 四殿为虎、豹、龙、蛇四殿,四殿主便是蛇殿上官青。上官青向来以龙殿肖飞为马首是瞻,他若知道,肖飞必然知道。左风堂眉头紧皱:“那四殿主又怎么知道的?” “是三殿主,”木铁生索性全说了——他知道左凤堂性子古怪,喜怒无常,一个不乐意,一掌下来打破他天灵盖也难讲,为保性命,他索性全说了,“三殿主投入千凰楼,是肖尊主授的意,三殿主是肖尊主的侄子,那个——药丸的事,是尊主告诉他的,说是——一旦公子违背千凰楼的利益,有私心独霸不听劝阻的行为,便——便可以拿药制他。药方子和楼中存药都在三殿主那里。” “嘿嘿,”左凤堂冷笑,“肖老头好厉害的心思,可惜他防错人了,又托错了人,是非不分,好坏错辨,枉费他活了一大把年纪。不用说,肖飞自觉是肖老头的侄子,他比公子更有权继承千凰楼,因而心下不满妄图造反,是不是?” 木铁生哼了一声:“虽不中亦不远,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左风堂冷冷看了他几眼:“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侧头想了想,拂了拂衣袖,“蓝衫河。”他叫了一声。 一名蓝衫人登时幽灵般出现。 木铁生暗暗叫苦,这蓝衫十三杀对秦倦死心塌地,落入他们手中后果堪虑。 左凤堂学着秦倦慢条斯理的语气:“拖下去,废了他三成武功,赶出千凰楼。” “是。”蓝衫人应了一声,但语音带笑,显然对他不若对秦倦一般敬若神明。 **************************左凤堂回到五凤楼,把详情细细告诉秦倦。 秦倦听着,神色甚好地微微一笑:“看来他是名正言顺要入主干凰楼了。 左凤堂奇道:“肖飞是肖肃的侄子,你不惊奇么?还笑。” “不惊奇。”秦倦伸指轻点着额际,“其实肖飞前来加入千凰楼之时,我便知他另有目的,他岂是甘心屈居人下的等闲之辈?尊主要他掌管药房,这哪是他的用武之地?我早知必有蹊跷,再瞧瞧两个人的言谈样貌,很容易猜得出不是兄父,便是子侄。” “你就这样放一个心腹大患在身边,一放十年?”左凤堂瞪着他,“连我也不知道?” “我不是存心瞒你,只是时机未到。”秦倦笑笑。 左凤堂哼了一声:“头又晕了?看你半死不活的样子,全是肖老头该死,我看了肖飞就气不打一处来。肖老头是阴险,肖飞是阴毒,更可恶!”他口中恶毒,但手上运力,以一股真力为秦倦舒通经脉,助他一点元气。 “话不能这么说,千凰楼真的是肖家的产业,我不过代为管事而已。我的精神素来不好,你怎么可以随意迁怒到他人身上?”秦倦失笑。 左风堂明知他嘴里说的与心里想的全不是一回事,又扬了扬眉:“那你又为何不干脆把千凰楼直接送给他了事?” “肖飞要的不是千凰楼,”秦倦慢慢地道,“他只是要我死而已,我压住他十年,对一个不甘居人下的人来说,这理由足够了。而要千凰楼的其实不是肖飞,是其它三殿二台,你懂了么?我可以把千凰楼还给肖飞,但不能还给三殿二台好财之人,而我又不想死,这才是问题所在,你要弄清楚。” 左风堂被他驳得哑口无言,呆了一呆:“你既不反对肖飞,为什么又疑心他给的药?我知道你从未疑心过你的药,毕竟你也吃了十年。” “我不是疑心肖飞,也不是疑心药,否则我也不会吃,我是疑心尊主。”秦倦对肖肃并无记恨之意,依旧称他“尊主”。 “啊?”左凤堂糊涂之极。 秦倦伸指点着额际:“肖飞何等傲气,在药中做手脚他不屑为之,我不疑他。药我已吃了十年,自是不会疑心,但我知道尊主为人谨慎,平白把家中子侄引入楼中,分明大将之才又不委以重任,所图者何?我本来心中存疑,却未曾深思。直到三月之前,肖飞突然不再向我送药,我不免立刻想到此节,立刻知晓药中有诈。” “然后呢?”左风堂听得心惊。 “然后。”秦倦淡淡苦笑,“我派人送了一颗去少林,觉慧大师费时月余才识出这是一种上古奇方,它并非毒药,却是数种功效不同的大暑大寒之药所制,吃了极伤元气,渐损心脉五脏,并使人依赖它的药性,一日不吃,受损的脏腑便伤发致人于死。我十年拿它当饭吃,竟然未死,也算天下奇闻。觉慧辨得出它是锁心丸,却无法得知药方,因而解救无门。”他从指尖轻揉着额际,又道:“我收到消息,着实有些害怕,想了半月有余,便凭一时意气,决意不吃这个药。” “然后差点弄出人命?”左风堂不知他瞒了他这么多事,心下着恼,语气甚冲。 秦倦轻笑:“放心,我现在不会和自己身体过不去,你还未来之前,我吃了一碗鱼粥。”要知他自从决意不吃药以来,已三四日几乎滴水未沾,吃什么便呕什么,这才会体力衰竭,几乎丧命。如今他已想开了,心情甚好,自然不同。 “吃了一碗鱼粥很了不起么?我哪一天不吃个十碗八碗?”左凤堂自是知道一碗鱼粥对秦倦的意义,但依旧恶声恶气,“我知道早上那药已过了时效,你现在很不舒服,吃了鱼粥不呕出来才作数,看你的本事了。”说着说着实有些心酸,好端端一个年轻男子,被要求吃了东西不要呕出来,像是件多了不起的事,实在——令人扼腕。 秦倦知道自己需要体力,也知道左风堂心中难过,闻言只是笑笑:“你点了我穴道吧,到明日午时三刻,让我吃那木瓶中的药物。”他指指几上的一只乌木小瓶。 左风堂把木瓶收入怀中,秦倦闭目,他伸指轻点了秦倦心口数处大穴,让他沉睡,以抵抗锁心丸药力过后的痛苦。把秦倦放入床中,左凤堂摇了摇头,身形一起,又栖回梁上。 藤萍——>锁琴卷——>祸起萧墙藤萍祸起萧墙龙殿。 乌木所筑的一间小殿。里面藏着常见的数百种药材,以供千凰楼中人偶尔病痛之需。 这样一个小地方,如何养得下大菩萨呢? 肖飞负手而立,望着窗外。 他是个三十左右的男子,身材修长,面貌露着种罕有的孤傲卓绝之气,也算得上极为杰出的人才。与他相比,左凤堂显然轻浮许多,而秦倦失之阴柔,都不如他来得孤傲出尘。 肖飞一身黑袍,水般的黑缎映着乌木殿宇,有一种阴沉的侵略感,像一只展翅欲飞的狂鹰,天空也容不下它的羽翼,风雨未来,其势先起。 他自入主龙殿以来,很少和秦倦见面。对于一个凭着容颜之美而入主干凰楼的人,他不仅不屑,而且鄙夷。虽然千凰楼在秦倦主事之下权倾一方富甲一时,但肖飞知道,假如当年主事之人是他,今日千凰楼的局面绝不会至此而止,将会是更大的场面,因为秦倦没有野心,也不够心狠手辣。 他很好奇当所谓无所不能的“七公子”受困于区区药物时,将会如何应对?那一个始终坐在药香烟气里的人,肖飞除了记得他相貌极美,但再无其它印象。他并不了解秦倦,但他看不起秦倦,这样倚仗美貌来撷取别人成果的人,如果不死,还有何用?既然秦倦是如此美,那不如用来当作他重掌千凰楼的祭品,他会接受这份大礼的。 窗外山雨微微,似乎隐夹杂着马蹄之音,肖飞眉头一皱,凝神静听。 *********************左凤堂的听力在千凰楼任何人之上,当肖飞人在殿宇深处刚听到马蹄之时,他早早从梁上惊醒了。自五凤阁的楼顶天窗望去,只见远处天际烟尘滚滚,像一条黄线迅速扩大,由线成带,最后成山成海,冲天而起。 左凤堂震惊之下,穿窗而出,一掠上了五凤阁最高的一棵榛树,由高望去,形势更为骇人,不知哪里的马队,至少有数千人马,自远处奔来,看势竟是要将千凰楼这深楼重户层层围住! 是谁这么大胆?左凤堂心中惊怒交集,千凰楼生意做遍天下,但本楼却在洛阳郊野,四下居人甚少,才有宽大地皮广建楼宇,有如皇宫别院,但如此一来,也势单力微,无处求援。为什么?来者何人?他一声厉啸,啸声震得楼中四下轰然回响,惊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正当他发啸之时,黑影一闪,肖飞负手站到了他身边,冷冷地道:“这里交给我,去叫起你家公子,让他集中楼里老弱妇孺和不会武功的人去大殿,让蓝衫十三杀上来。”他下令如山,完全不容人反驳。 左凤堂心知现在是非常时刻,不能与他计较,一点头向下扑去,他扬声道:“铁木阁形同虚设,你去找葛金戈,他那边可能还有点人手。”好歹红间阁也曾是江湖帮派,和其它只会做生意的阁不同。 肖飞阴沉着脸,看着如山的马队,喃喃地道:“该死!”他虽不知来者何人,但却知千凰楼财多显眼,早已是许多江湖黑道眼中的肥羊。如今看来,竟像是千军万马,不知来的是哪几个帮派,又共有多少人手! 一转眼,十多名蓝衣人掠上树稍,一拱手:“尊殿主令。”他们本来是绝不会听其余各殿调配的,但左凤堂的命令,与秦倦无异,他们绝对服从他们的公子。 肖飞挥手:“你们尽快召集楼中会拳脚的兄弟。一个去通知各阁各殿,一个把人手全部调入六院,放空各阁,我们缩小范围,只在六院之中防卫。三个人陪同妇孺老弱守在大殿。”他眼光精准,令下得又快又准。 “是。” *********************左凤堂窜入凤院,一指点醒秦倦,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那乌木瓶中的药物一口让他全灌了下去,一边以内力助他清醒。 秦倦一惊而醒,立刻惊觉异样:“出了什么事?”他见左风堂如此,便知事态严重,外头奔走惊呼之声隐隐可闻,像天下大乱。 左风堂快手快脚地把外裳丢给他,一边用最快的速度把事情告诉他。 秦倦自床榻上一跃而下,他本来没这个体力,但大难当前,多少潜力都激了出来,匆匆套上外裳:“楼中妇孺——”他连想也未想,脱口便问。 “都迁往大殿了,外头肖飞在主事,葛金戈帮忙守卫,你莫着急,慢慢来。”左凤堂见他如此,不禁连忙安抚,“情况也不是很糟,你别急。” 秦倦一时间转了无数个念头,急急喘了两口气让自己定定神,他开始下令:“你去通知虎殿程飞虎,银子带不走的可以不要,重要的是把食粮食水迁入六院,柴火衣帛,一切生活所需,能带的多带,这一对上,不知僵持多久,要上官青护好尊主留下来的那几件珍品,那是尊主的心血,不能落人他人之手。天院守大殿正门,地院守侧门,其余四院随肖殿主调度。快去!”他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话,气息不调,倚在床柱上摇摇欲坠。 左凤堂放心不下,迟疑地道:“我走了,你——” “我没事,你快去,帮着众人迁入大殿,敌人既来势汹汹,必有所恃,我们不能冲其锋芒,先退再说,人命要紧。”秦倦脸色一沉,“快去!” 左凤堂也知事态紧急,不敢耽误,穿门而去。 秦倦见他离去,心中稍安,一口气一松,跌坐在地,眼前昏花一片,耳边嗡嗡作响,一时之间,连声音也发不出来,只是倚着床柱不住喘息。 一只手将他从地上拖了起来,有人冷冷地道:“大名鼎鼎的七公子,大敌当前只会吓得缩在地上发抖么?你就没有别的事可作?枉费楼中那么多人对你忠心耿耿,你不惭愧么?” 秦倦听出声音是肖飞,但眼前发黑却看不到人,只是点了点头,依旧说不出话来。 肖飞只觉他手掌冰冷,一张脸煞白到了极处,不觉有些惊异。他虽则要秦倦死,但此刻秦倦是万万死不得的,大敌当前,死了主事之人,大损人心,因而他输了真力,助他顺一口气。 秦倦得他真力相助,心口一暖,缓过一口气来:“肖殿主应变之佳,天下无双,千凰楼有肖殿主在,是千凰楼的福气。”却不称谢。 肖飞哼了一声,并不回话。 此刻,轰的一声巨响,像天地为之崩裂,暗日无光。四处墙椽晃动,粉尘四下,尖叫之声此起彼伏。两人为之色变,秦倦倏然抬起了头:“火药!” “该死!”肖飞低低地咒骂,知道来敌已用火药炸毁了千凰楼的正门,若不是多数人已经迁走,必定死伤无数。 秦倦深吸一口气,疾声快道:“来敌要的是楼中珍藏,入楼之后想必不敢乱用火药,肖殿主。”他这样低低一叱,竟有一种犀利的锐气迫人眉睫。 肖飞抬起了头。 “我方退入大殿之后,不能束手而缚,千凰楼岂是可以任人宰割的地方!”秦倦目光幽冷,吐字如冰,“他们有火药,咱们何尝没有?你去与豹殿丘火封会合,带蓝衣十三杀拦在楼中一十三处入口,等敌方鱼贯而人时,炸!是他们欺人太甚,莫怪咱们辣手无情。他们马匹众多,火药之后,你派人纵火惊马,打乱敌方阵势。千凰楼可以再建,但千凰楼不可任人欺侮,他们以为这是什么地方!” 肖飞眉梢上扬,唇边竟带了点奇特的笑意,低低地道:“你就这么信我?” 秦倦似笑非笑:“我不是信你,”他慢慢转变腔调,“我是在命令你。” 肖飞目中光芒暴涨:“好!”他转身而去,行到门口,突然顿了一下,淡淡地道,“我一直都识错了你。” 秦倦目光一沉:“快去!” 肖飞竟忍下了他的呼喝,快步而去。 秦倦吁了口气,此刻他才微微放了点心,望了一眼天色,听着马蹄声,他知道敌人和他只隔着几重门,现在他应该到大殿去,和众人会合,受严密保护。但他更清楚的是,他只能呆在这屋里,等死,或者,等左凤堂回来。一日之中,脱力,昏睡,惊惶,紧张,加上锁心药的药性已退,早已耗尽他仅有的元气,再加上刚才用神过度,秦倦退了两步,他能做的只是让自己跌到床榻上,便失去知觉。 内忧外患 外面一片混乱,人马齐奔,蹄声惊天动地。 左凤堂满头大汗,交待了秦倦吩咐的事,他便四下找人,把一间间房子里什么耳聋的扫地老妇,什么娇滴滴的绣花小姑娘,什么被丢在房里的孩子,一一赶出来,拖着他们往大殿走。此时已有不少赤衣大汉冲了进来,见人便抢上去动手。左凤堂一个人护着十多个老弱妇孺,匆匆赶往大殿,而一些会武的楼中侍仆便替他开路。一时间刀光剑影,哀号满天,左凤堂也搞不清现在究竟是什么局面,放眼看去,处处有人在动手,处处血肉横飞,拳脚交加,劲风四射。 他护着人往前赶,冷不防一刀劈来,几乎劈中他鼻梁,左凤堂大怒,夹手夺刀,一脚把来人踢了出去,而此时后头一名小姑娘尖叫一声,已落在后面。左凤堂倏然倒跃,提起那小姑娘,右手刀起,一声惨叫,把冲过来的一名赤衣大汉肩上划开一道血痕。他目光一掠那赤衣人,喝道:“红衣鬼窟?跳梁小丑也敢到千凰楼动手!” “千凰楼好大名气,不过尔尔,除了阁下,我还未见有什么了不得的人物!”有人在他身后阴恻侧地道。话音未毕,一条长鞭唰地扫了过来,劲风如哨,直扫左凤堂双腿,左凤堂一个旋身,纵起回避,心头微凛,来人并非等闲之辈,只怕不是三招两式解决得了的,他分身乏术,只怕形势不妙。 来人对他倒弹回旋的身法喝一声彩,啪地一声,鞭扬成线,点向左凤堂前胸紫宫穴,鞭还未至,一股劲风已令左风堂呼吸不畅。 左风堂不欲缠斗,右掌一压,一记劈空掌把来人阻在后面,提起一个七旬老妇,赶着众人往前跑。 他已忙得焦头烂额,虽然武功甚高并无性命之险,但也绝无闲暇再去想其它事。 ************************肖飞在外主持大局,迁入大殿的人越来越多,他暗自估计,约莫有一千之众,低声问葛金戈:“可有粮水?” 葛金戈点头:“有,公子已经吩咐过了,楼中存粮存水多已迁入六院,连床被衣裳大都搬了过来。” 肖飞微微一怔,他不知秦倦何时下的令,但此令极端重要却是毋庸置疑,可见秦倦心思细密。“你家公子呢?”他受令而去,也有两个时辰了,大殿中尤未见秦倦的身影。 葛金戈仍未知楼内暗潮汹涌,闻言不悦道:“难道公子不是你家的?说话不知分寸。公子大约与左护法一道,可能快来了吧。” 肖飞不与他计较,葛金戈为人耿直,不擅勾心斗角,因而肖飞并不把他放在眼中,默然不语。 葛金戈只当他一时失言,正在懊恼,倒也未放在心上。 此时殿门被人一脚踹开,左凤堂左右各挟一人,身后又紧随十来人,破门而入。他满身尘屑,直喘大气,好歹护着的人都没事,只是累得他像老狗一样。他还未喘过气来,目光一扫,先脱口而出:“公子呢?” 肖飞眉梢陡扬:“他没和你一路?” 左凤堂破口大骂:“该死的,他赶了我出来救人,他自己呢?他到哪里去了?”他在一霎之间,殿前殿后如风似火地转了一圈,只转得殿中烛影乱摇,却没看到人。 肖飞脸色阴沉,喃喃地道:“他只怕还在五凤阁里。”他未料到秦倦重病之身可能走不出五凤阁,这下糟了。 “什么?”左凤堂张大嘴巴,“可是五风阁已经——” 肖飞纵身而起,跃到大殿屋脊之上向五风阁远眺,只见浓烟冲天而起,五风阁已经起火,而且看样子起火一段时间了。他脸色郑重,自殿上跃下:“我过去看看。” 左凤堂抢道:“我去!” “你留下,殿中众人还要你守护;你留下调息,恢复体力,我未回来不许轻举妄动!”肖飞说走便走,一句话说完,人已去得远了。 左凤堂瞠目结舌,肖飞不是很想秦倦死么?什么时候这么关心他了?竟显得比他这个护卫还急?敲敲自己的头,他迷惑不解。 藤萍——>锁琴卷——>大局为重藤萍大局为重烟——好浓的烟——好呛——秦倦侧卧于床,被烟呛得醒了过来,趴在床上不住咳嗽,他踉跄下了床,打开了窗,窗外火舌串动,热得炙人。 “呃——”秦倦一手以手背捂鼻,一手支在窗前几上,锁心丸遗祸发作,他开始呕血,身子不住颤抖。 秦倦以白帕掩口,心中淡淡苦笑,这一回,不知是火烧而死?还是呕血而死?他自知受锁心丸之害十年,命在旦夕,因而此刻竟也不如何惊恐,嘴边犹自带笑。 正当他以为必死无疑的时候,一道人影自门口闯了进来,衣发着火,着地一滚,扑灭火星,站了起来。 秦倦连声急咳,屋内烟气太浓,他已经承受不住,但还是带着笑:“肖殿主?” 肖飞默不作声,骈指点了他胸口四处穴道,把一颗红色的药物塞入秦倦口中。 秦倦只觉心头一热,止住了反胃欲呕的感觉,抬起头来:“这是——” “解药。”肖飞不欲多谈,一把把秦倦背在背上,“闭上眼睛。” 秦倦依言闭目。 肖飞以一床轻被盖住两人头脸,一提真气,又自火中窜了出去。他动作极快,一出阁即揭去着火的轻被,两人皆安然无恙。 “你中毒太深,区区一颗解药救不了你的命。”肖飞背着他往大殿赶去,一边淡淡地道,“你的元气也伤得太厉害,若无人渡真气给你,再加上针药齐施,你撑不过明日此时。” 秦倦低声道:“我还不能死。” 肖飞冷笑:“你自然还不能死,现在你若死了,左凤堂第一个稳不住,更莫说什么蓝衫十三杀,什么葛金戈之流,哪里还有心思抗敌?若可以让你死,我何必救你!”他嘴里说话,脚下不停。 秦倦渐渐合上眼睛,他着实太累。 肖飞背着他,也知道他是半昏半睡了过去。秦倦实在单薄得可怜,肖飞在心中摇头,叔叔的锁心丸果然害人不浅。愧疚之心一晃而过,他刻意忽略,造成秦倦此时奄奄一息的祸首,其实是自己。 他掠过数重屋脊,大殿在望。 冷不防唰唰数枚金钱镖袭来,肖飞徒然警觉,倒跃相避:“什么人!” 一位红衣灰脸的老者阴恻恻地坐在丹枫阁的飞檐之上,阴恻恻地笑:“留下你后面的人来!”他不认得肖飞,千凰楼并非江湖帮派,虽然楼中多是江湖中人,但楼中各人也并非全都享有盛名,因而他要秦倦,却不识得肖飞。 肖飞站定,冷冷地道:“红衣鬼王?”红衣鬼窟是一伙专以打劫为生的劫帮,在江湖上恶名远扬。 红衣鬼王微觉意外,这个黑衣小子竟能一眼认出他的身份?这虽不算什么难事,但终也算得上是眼光犀利,这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让路!”肖飞不欲与他多话,往前便闯。 红衣鬼王四枚金钱镖飞出,打他上下四处大穴,冷笑道:“留下你家公子,我便让你走。” 肖飞背着秦倦,行动不便,不欲与他动手,一口气吹去,前边打上盘的两枚金钱镖微微一顿,倏然下袭,“铮铮”二响,四枚金钱镖互撞落地,他一口气不停,已窜出去十丈有余。 红衣鬼王大出意料之外,肖飞真力之强,武功之高,不下江湖一流高手,他这一轻敌,几乎就让肖飞闯了过去;不禁恼羞成怒,脸上挂不住,呼地一掌往他肩上劈去。 肖飞猛提一口气,向前疾扑。他本已与鬼王有一段距离,这一扑,又把距离拉开了四五丈,没有人的劈空掌力可达十五丈,因而肖飞并不理会这一掌。 但他惊觉劲风,一股劲风直袭他肩上肩井穴,来势极快,夹着微微破空之声,原来红衣鬼王掌中夹镖,这一掌只是虚张声势,掌风掩去了飞镖的破空之声。 红衣鬼王见他不接招,便知这乌衣小子打的是能溜则溜的主意,他是多年的老江湖,肖飞人再警醒,却从未在江湖上闯过,自然少了临敌经验,因而红衣鬼王便设了圈套等着他上钩。 眼见这一镖非中不可,红衣鬼王脸露微笑,肩井穴一伤,他便无力再背着秦倦,自己不废吹灰之力便可将千凰楼的主事人拿住,拿住了他,还怕找不到金银珠宝? 肖飞连眉头也未皱一下,微微将背上的秦倦一侧,“夺”地一声,这一镖插入秦倦的肩头,鲜血渗透白衫。他脚下未停,一晃,两晃,三晃,倏地幻出千重人影,消失在楼宇深处。 红衣鬼王再次大出意料之外,这乌衣小子轻功之佳甚是罕见不必说,他惊愕的是他竟然不顾秦倦死活!一惊之下,他追之莫及,只能跺足兴叹。 *******************秦倦被一镖扎醒了过来,他的意识其实并未到全然不清的地步,隐隐约约还是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镖之痛,反而令他振起了精神,伏在肖飞肩上,他低低地浅笑:“肖殿主果然是肖殿主。” 肖飞不答,只是冷哼了一声。 秦倦轻笑。 他们都是聪明人,自然懂得计算如何才会得到最好的结果,这一镖若是伤了肖飞,秦倦落入敌手一样难以保命,又伤了楼中第二号人物,后果不堪设想;而若伤了秦倦,虽则让他病上加伤,但秦倦本就无动手之力,就目前情势来说,其实是无甚损伤的,这一点,秦倦自己也很清楚,因而他并不生气,反而有赞赏之意。 “不要说话。”肖飞冷冷地道,秦倦一条命已去了十之八九,最后一点元气一散,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他。 说话之间,两人已到了大殿。 左凤堂心焦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绕着大殿已走了十七八圈,殿门一开,他心中一喜:“公子!” 肖飞把秦倦轻轻放在一块软垫之上。殿中葛金戈赶了过来,而丘火封上官青之流,却都站得远远地冷眼旁观。 左凤堂一看秦倦,不由地由喜变惊:“公子!”他轻轻让秦倦侧过身来,那一支飞镖入肉甚深,血流不止,秦倦本已是垂死之身,此刻更苍白得像随时会咽气,但他还带着笑,用几不可闻的声音低低地道:“不要怪肖殿主——我——我——是好不了了,一切——一切交给他——你——他——”他望着左风堂,一口气转不过来,只是喘息。 左凤堂此刻纵有千般不甘愿也不能说什么,狠狠一甩头:“你不准死,我不准你死,你若死了,我杀了肖飞给你赔葬,你要我听话,你就别死!”他跟了秦倦十年,但没有一次像现在这般惊恐,因为他知道秦倦这一次不比平常,是真正的命在顷刻! “让开!”肖飞冷冷地把左凤堂推到一边去,俯下身对着秦倦。 “你想干什么?”左凤堂惊疑不定,拦在秦倦面前。 肖飞不去理他,反而凝视着秦倦,冷冷地道:“叫你不要说话,没有听到么?” 秦倦只是笑笑。 左凤堂退开两步,肖飞单膝蹲地,把长袍撩到一边,对秦倦冷冷地道:“这镖非拔不可,你撑着点。” 秦倦点头。 左凤堂已知肖飞要为秦倦疗伤,虽然心中存疑,但却知肖飞掌管楼中药房,医术甚佳,此刻临危之际,不由他不信肖飞。 “你看着殿门,葛阁主照常巡视,二殿主带上火药依计行事。”肖飞低头之前尤是语调平静地一一吩咐,同时手上用劲,猛地一抽,秦倦全身一颤,三寸来长的飞镖已取了出来,血如泉涌!而秦倦竟未晕去,仍睁大眼睛看着肖飞,一声未哼。 此刻肖飞不得不暗赞秦倦毅力惊人,如此荏弱之躯,忍得下这种疼痛,其精神毅力甚是惊人。他手上不停,点了伤口周围数处穴道,阻住血流,头也不抬:“冷水。” 一位蓝衫人迅速递上一壶食水。 肖飞以冷水洗净伤口,动作极快地把一种白色粉末撤入伤口,极快地用白布紧紧扎住。 秦倦冷汗盈额,却咬着牙未曾晕去,他自知此时一口气松了,只怕再也醒不过来。 肖飞在转瞬之间处理好了秦倦的肩伤,看了秦倦一眼,目中有赞赏之意。他把秦倦缓缓扶起,略一迟疑,环顾了殿内诸人一眼,终还是低头看着秦倦,复又侧头向蓝衫人道:“刀。” 蓝衫人递上一把短刀。 肖飞下刀如电,一刀划开了自己的左腕,鲜血泉涌而出。 这骇了大殿中众人一跳。左凤堂头一个冲了过来,变色道:“你干什么?” 上官青也脸露诧异之色。 众人均想,肖飞是何等孤高的人物,会为秦倦自残,简直不可思议! 肖飞谁也不理,再一刀划开秦倦的右腕,将伤口相对,用白布将两只手牢牢缚在一起。 他动作又快,又是默不作声,谁也不及阻拦,只看得众人惊疑不定。 秦倦眉头陡扬,还未开口便被肖飞冷冷截住:“不要说话,闭上眼睛,什么也别想。” 秦倦看了他一眼,微微一叹,依言闭目。 肖飞闭上眼睛,提一口气,把本身真元随同鲜血,自两人交叠的伤口迫了过去,直压入秦倦体内。 一时之间,殿内千余人寂静无声,只有两人伤口之处不知是谁的鲜血,“嗒——嗒——嗒”,一滴一滴地,不住滴落到地上,染红了秦倦的白衫。 约莫过了一顿饭的时间,秦倦的脸上微微泛上了些许血色,而肖飞脸上却显出了苍白。他缓缓睁目,解开了缚手的白布,又道:“不要说话。”他的声音显得有些中气不足,却依旧镇静如恒,他看着秦倦的反应,似是很是满意。为两人包扎好腕上的伤口,肖飞又自袖中摸出一支银针,刹那间连插秦倦十六处大穴,银针拔出之时,针头已微微变色,可见秦倦中毒之深。肖飞看了一眼针头,将银针弃去不用,又摸出一个朱红小瓶,倾出一颗血红的药丸,塞人秦倦口中,那是锁心丸的解药。 秦倦服药之后略略休养,气色已好了许多,不再像个濒死的病人,他睁开眼睛,向肖飞微微一笑,示意他已好转。 肖飞把朱红小瓶丢给了左凤堂,语调不改冷漠:“他中毒太深,虽有解药却救不回已经受损的内脏,自此以后,要多加调养,或许十年八年之后,还可以如常人一般,但想康健如旧,却是妄想。”他话已说完,自己服下一颗药丸,往后一移,闭目调息。 上官青无声无息地移到肖飞身后,为他护法,一双眼阴恻恻地盯着左凤堂,唇带冷笑。他是个干枯瘦小的青脸人,莫约四十左右,这一笑,笑得好不阴沉。 左凤堂根本不去理他,他只看秦倦,满面的担忧之色。 秦倦闭目养神,眉间略略显出一种深思的神色,而唇边带着的一丝不经意的浅笑却始终未曾敛起。 此刻殿内鸦雀无声,人人皆呆呆地看看他,又看看肖飞,震惊之色未敛,而又满腹疑团。 上官青心里着实不解,肖飞要救秦倦,那是大敌当前形势所迫,他懂。但何苦如此耗力伤神,竟用自己的鲜血换秦倦一条命?他不信别无他法,肖飞到底在想些什么?上官青在心中冷笑。肖飞不知自己有无发现,当他惊觉秦倦人在五凤阁,而五凤阁已经起火时,他脸上的神色和左凤堂一个模样!秦倦究竟有何魔力,累得这许多与他略有深交的人物为他效命? 便在此时,远处一阵爆响,马嘶四起,蹄声散乱,人声鼎沸,丘火封已开始动手了。 殿内诸人茫然四顾,两个主事之人都倒了下去,竟无人知晓接下去如何是好?是战是退? 上官青看着肖飞,知道他运功正值紧要关头,一时半刻醒不过来,他哼了一声,袖子一拂,自殿中抢了出去:“我去帮丘火封。” “回来!”秦倦闭目低叱,虽无甚气力,但他一叱之威,还是令上官青止步。 “干什么?你不知道他们现在很危险么?我们楼中有多少人手能用你比我清楚,难道你眼睁睁看他们送死?”上官青冷冷地道。 “你留下,凤堂去。”秦倦闭着眼睛,一字一句幽幽冷冷,“叫他们即中即走,不要和人缠斗。敌人若要撤出,不要追击,放他们走。若他们仍往里闯,叫二殿主准备下一次火药。二殿主与蓝衫十三杀武功不弱,想必不会出事,让他们一炸之后,无论成功与否,立求脱身。敌人若仍旧攻进来,我们隔一段距离炸一次,直到他们攻到大殿之前!无论如何,不要与人动手,否则我们必定吃亏。”他这样低低幽幽地道,令人感觉仿佛人了幽冥,隐隐透出了他天生的幽冷犀利。 上官青站定,左凤堂闪身出去。 殿内起了一阵低微的议论之声,缓缓自肖飞拔刀过血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开始议论现在的处境。 “想知道肖飞为什么救我?”秦倦闭着眼,却似是知道上官青站在他身边,也似是知道他心里不解,低低柔柔地道,“你可知楼中可以真正动手的有几人?葛金戈负责大殿防卫,不能分身,一殿主负责粮水,一样分身乏术。六院院主,左凤堂,你,蓝衣十三杀,一共二十一人,其中十三人去了施放火药,殿中只余八人,一旦敌方突破防卫,八人可挡得住敌方残余众人吗?肖飞武功甚高,在蓝衣十三杀之上,假若他能分身动手,或许可以收到起死回生之效。你要知道,一百人加上一人,无关紧要;八人加上一人,形势大大不同。肖飞若要加入防备,那必无法兼顾主持大局,而我——”秦倦低低笑了笑,“他应该很清楚论计筹谋略,他不如我。他救我,并非认我为主,而是委屈求全,以大局为重。若无千凰楼,什么楼主什么地位都是毫无意义的,他很清楚,此刻以保千凰楼为第一要务,其它的,都可以往后再议,你懂么?肖殿主之所以是肖殿主,便是因为他比你们更有眼光更有见地,你不如他。” 上官青眉扬如竖,似是怒火上冲,但终还是忍了下来。 他们极低极低地交谈,并没有惊动到任何人。 而殿外沉闷的爆炸之声,一阵一阵,渐渐由远而近,殿中诸人亦渐渐安静下来,静听着声响。 舍身挡灾 左凤堂出了大殿,四下一望,这才惊觉战况的惨烈。千凰楼美仑美奂的连绵楼宇倒了大半,土木崩坏,火光四起。头上浓烟四起,脚下尽是碎石碎屑,被炸伤炸死的人横了一地,四处是斑斑血迹,满耳尽是呻吟之声。 他有些心里发毛,毕竟他也不算什么江湖人物,从未见过这么多死人!站在这里,便有一种强烈的震憾,人命的轻贱,人命的金贵,在这里,都被蛮横地一笔抹去,好人也好,坏人也罢,一般是血肉模糊。 “左护法。” 左凤堂目光一掠,二殿主丘火封便站在五丈之外,神色甚是疲惫:“来人是红衣鬼窟,九刀会,铁马十九帮,还有——”他深吸一口气,“蛮龙岭的金龙朴戾。” 左凤堂心头一跳,他虽少历江湖,但金龙朴戾却是闻名已久。他是自肖肃与单折之后最具盛名的黑道高手,享名十余载,以狠辣闻名。隐隐有黑道之尊的味道,他若在敌方,千凰楼麻烦就更大了。 “妈的,”左凤堂烦躁地破口大骂,“他不在蛮龙岭做他的山大王,跑到这里来干什么?根本存心想把千凰楼连骨头都吞下去。” “为钱。”丘火封凉凉地道,“大尊主一死,二尊主隐世,千凰楼空有万贯家财,落入公子之手,公子一介书生又是病根病骨,谁不打你落水狗?朴戾眼光素精,他怎能不来?” 左凤堂瞪了他一眼,大敌当前不能与他算账,心中暗骂:“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嘴里却道:“目前战况如何?” “不好。”丘火封摇了摇头,“我方十三人已有四人负伤,虽然炸伤了敌方多数人马,但你也知道,对于朴戾这等高手,火药如同儿戏,他又机警,只怕很快就直扑大殿去了。”他嘿嘿一笑,“其它就不必说了,单凭他一个,已令千凰楼吃不了兜着走。” 左风堂冷冷地看着他:“你回大殿,把详情告诉公子,火药给我。” 丘火封根本就不想在外头玩命,乐得遵令行事。他把身上的剩余火药给了左凤堂,忍不住问:“殿中主事不是三殿主么?” 左风堂闪身而去,学着他的口气凉凉地道:“楼中主事何时不是公子?你发昏了么?” 丘火封微微一怔,左凤堂已去了无影了。 *******************大殿之中,寂静如故。 秦倦倚墙而坐,肖飞便盘膝坐在他右手边,调息未醒,他敛眉闭目,不言不动,殿中也似感染了他沉静如水沉稳如山的情绪,大敌在即,竟也不如何惊慌。 殿门微开,一人闪身而入,是丘火封。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似乎对殿中的形势甚为不解,略一迟疑,还是走到秦倦身边,低声把外面的形势告诉他。 秦倦闭着眼,掠起一抹淡笑,轻轻挥手,示意丘火封退下。 丘火封心里甚是不满,但秦倦多年积威,令他敢怒不敢言,只得退下。 只听殿梁四下吱呀作响,外头的爆破声一阵一阵,向大殿靠拢。 秦倦沉静依旧,一动不动。 肖飞长吸了一口气,倏然睁开了眼睛。他缓缓站了起来,背挺得笔直,一双眼睛冷冷地看殿门。任何人都知道他看的不是殿门,而是殿门之外! 葛金戈与上官青同时一惊,丘火封本来退至墙角,却骤然止步。他们同时感受到杀气!练武之人,具有极度的敏觉,他们都未听到声响,却惊于杀气。 暴戾的杀气! 肖飞身形一动。 “稳住!回来!”秦倦低叱。 肖飞回顾了他一眼,冷冷站定。 秦倦缓缓睁目,目光清澄,如冰如水,他一直未曾睁目,便是为了稳一点元气,以应付危机。他也缓缓站了起来,竟然整了整衣裳,心平气和地道:“朴岭主,进来吧!” 肖飞瞳孔收缩,缓缓退了一步,立于秦倦身后。 殿内形势清清楚楚,以秦倦为首,肖飞为辅,其余诸人皆在其下。 殿外有人慢吞吞地轻笑了一声,声音清雅:“七公子果是聪明人,在下就不客气了。”殿门缓缓开了,一位金袍中年人推门而人,眉目端正,还算得上一个文质彬彬的美男子,丝毫看不出是个杀人如麻的黑道高手。但,那一双眼睛——魔魅得令人毛骨悚然——那是一双带血的鬼眼! 秦倦缓缓迎了上去,浅笑微微,虽然遍身血迹,亦掩不住他天生秀雅的容色。他平视着朴戾的眼睛,神色宁定。 朴戾是第一次见到这位传得神乎其神的七公子。看到他的容貌,不禁微微有些惊讶,他似乎在什么地方看到过这样一张如玉如冰的脸,但那张脸——那个人——在哪里见到过?几乎不存任何印象,一定是个无关紧要的人。朴戾非常清楚自己的记性,有一面之交,他过多少年再见也一定认得出来,但现在问题是秦倦显然并非当年那人,这令他一时想不起来。 秦倦本就用的是缓兵之计,见他如此,便道:“朴岭主认得在下么?” 朴戾不知为何突然收起了那一脸笑意,冷冷地道:“我一定见过你这张脸。”他一字一字地吐出来,“而且是在很受威胁的情况下。” 殿内一阵错愕,很明显朴戾是为了千凰楼的珍藏而来,但破门而入之后,却对秦倦的容貌感兴趣来了,竟如临大敌?殿内千余目光,一下子转到秦倦脸上。 秦倦的脸色一下子煞白,千凰楼的人可以打赌从未见过这位笑面公子露出这种近似震惊的神色,他极快地吸一口气:“朴岭主,可是为千魔之眼而来?”他所说的‘千魔之眼’,是肖肃拥有的最珍贵的一件珠宝,是一颗雕琢精细,冷光四射的黑水晶,作人眼状,灯下灿灿生辉,如一只鬼眼,黑水晶之中血丝隐隐。随光影转动,血光也似在隐隐流动,端地是价值万千的一件异物。此物名扬天下已久,但世上真正见过它的没有几人,朴戾对它向往已久,如今既有此机缘,怎可放过? 果然,此言一出,朴戾立即转移了注意,笑了笑:“你楼中还有其它蛮龙岭看得上的东西么?” 秦倦淡淡一笑:“为区区一件珠宝,草菅数千人命,你说是值不值?” “那是你们不愿投降,若有死伤,也该怪千凰楼,又何况那一波波的炸药并非我所施放,七公子你要清楚,数千人命是丧在谁的手下。”朴戾能言善辨,颠倒黑白,却面不改色。 “千凰楼并非岭主掌中之物,亦非乞怜之狗。”秦倦低眉,语气轻忽而漫不经心,“恶犬来袭,如若不打,岂非显得千凰楼气量过高而不切实际?既有恶犬,便该打上一顿,丧其恶胆杀其犬性,以张正气,朴岭主你说是也不是?” 他指桑骂槐,句句见血,只听得殿下诸人眉飞色舞,再加上最后低低柔柔地问了一句“朴岭主你说是也不是?”问得朴戾脸上一阵发黑,而众人却是心中大乐,无一刻像此刻这般齐心拥戴公子。 只听秦倦用极其淡定平静的口气,低低地道:“难道在蛮龙岭,外敌来袭,朴岭主是绝不抵抗的?在下极其钦佩朴岭主的容忍气度,为保人命,忍耐至此,如今我楼绝无朴岭主的气量,一旦冲突,动起手来难免死伤。为免伤亡,朴岭主不如先行退去,如何?”他明知朴戾适才强言狡辨,此刻便拿了他的话依理类推,只说得朴戾心如刺扎,双目渐红。 而殿中众人皆是心中大乐,均想,要同公子较量口舌之便,朴戾再练十年也不是秦倦对手,受气受辱均是自找,气得七窍生烟神智全失,那也是活该。 上官青心下暗笑,葛金戈不禁莞尔,丘火封也满脸似哭非哭。 肖飞却没有笑,他知秦倦存心激怒朴戾,朴戾理智若失,应付起来便容易得多,其次谈话之间亦可拖延时间,等左凤堂回来。千凰楼中,除了左凤堂,再无一人堪与朴戾动手,这一点他也很清楚。但他留心的不是秦倦现在的舌辩,而是刚才朴戾说起“我一定见过你这一张脸”时,秦倦那一刹的变色——那表明什么?朴戾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莫非——世上还有第二张和秦倦一般世上罕有的绝美容颜?秦倦还有其他兄弟姐妹么?为何他听见那另——张相似的脸会失色?那另一个人与秦倦是什么关系?其中包藏了多少秘密?究竟这位‘七公子’还有什么是他们不知道的?他心中隐隐警醒,秦倦激怒朴戾,是否亦是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好逃避刚才的话题? 肖飞目光深沉,打量着秦倦的身影。说实在的,他此刻必须承认秦倦并非当初他所想象的美貌书生——懦弱无能的那一种;相反,秦倦是太“能”了,他的才智、胆魄、谋略,往往让人忘了他那一张秀雅绝美的脸,也忽略他满身的病,而径自臣服于他。左凤堂一身武功满目不驯,竟屈身千凰楼十年,图的不是财不是利,更不是为了看一张如花容颜,而是十成十折服在秦倦的才气之下,甘为奴仆。蓝衣十三杀何尝不是?秦倦以国士待之,他们以国士相报,知遇之恩,服才之情,造就出秦倦的一帮死士,也造就出七公子的声名威望。秦倦是一位难得的智士,肖飞承认,但并不是千凰楼适合的楼主。原因很实际也很简单,以秦倦的身体,绝计支撑不了楼内繁重的事务,力不能及,便需委诸于他人。事不能亲理,太容易委权以人,结果争权夺利,不可扼止。其二,一楼之主,而无楼主之威,也太易招人轻视,顿起贪念,今日之事就是力证,秦倦给人病弱无能的错觉,他与之相处十年,尤未知他犀利幽冷之处,外人如何知晓?要知盛名是盛名,百闻不如一见,一见之后,秦倦难免给人“不过尔尔,江湖谬传”之类感觉,这对楼中安全影响不小。其三,秦倦十一岁入千凰楼,十一岁之前呢?为何他从未提及?故作神秘,是有不可告人之事么?相处十年,不能坦诚以对,如此楼主,怎能让人信任?肖飞消去了对秦倦的恶感,也救过他一命,但绝计无意打消争做千凰楼楼主之意,此刻暂时的合作,是为了大局,而非由衷之举。此刻疑窦一生,他更定下心,事了之后,且看谁五一谁寇,他并不服输。 回过神来,秦倦不知又说了些什么,朴戾脸色难看之极,突然大吼一声,疾向秦倦扑来。 他这一扑之疾,疾若鹰隼,五指一张,笔直往秦倦头顶插来,竟是要用手指在他头上戳出五个洞来,手尤未至,五道劲风破空有声,已“波波”震裂了秦倦的衣襟! 蓝衣十三杀早已有备,登时两人左右抢上,双双出手拦截,各出一掌。双掌与五指交锋,只听“波”,的一声脆响,鲜血溅起半天之高,朴戾的指风洞穿了左边一名蓝衣人的掌心,但右边一人还以颜色,一掌拍出,亦在朴戾的衣袖上撕落一块衣角! 人影一合即分,却已血溅当场!蓝衣人中一人伤得颇重,再无动手之力,但依旧面上冷漠,一声不哼;而另一人手持一角金袖,也并无骄色,仿佛他一招扯下金龙的衣袖是件稀松平常的事。 “好!”朴戾看看拦在秦倦面前的两人,“你们若入我蛮龙岭,必是一等一的座上之宾,何苦跟着一个不会武功的药罐子屈身为奴?能接我一招,以你们的年纪,亦属难得。” 蓝衫人充耳不闻,有两名小童把左边那人扶了下去,右边那人弃去朴戾的衣袖,面无表情,连看也未多看朴戾一眼。他依旧站在秦倦的右边,而另一名蓝衫人踏上一步,顶替了伤者的位置。 这连肖飞看来也不觉动容,秦倦有这样的死士,实是秦倦之幸。蓝衫十三杀虽未必是什么好人,但秉节忠义,亦是铁铮铮的男儿! 朴戾嘿嘿一笑:“如此节义,等会儿动起手来,我饶你们不死。”他袖子一拂,倏然在殿内东转西转,身形如电,一身金袍越转越快,金光流动,直耀花了人眼,不知他要如何。 只见人影一闪,朴戾在疾转了几圈之后,一声长啸,五指曲起,掌运“擒龙爪”,凌空摄物,准备一爪把秦倦抓出来。他在盛怒之下,未免神智蒙弊,竟忘却了应等己方的人到齐之后才动手,此刻动手,实属不智。 眼看风吹得倒的秦倦就将被一爪抓了过去,一只手拦在朴戾与秦倦之间,轻而易举地把一件物事塞入朴戾的掌劲之中。 朴戾的擒龙爪一抓即收,那件事物替代秦倦被他凌空攫去。朴戾低头一眼,不觉又是怒火上冲!那是一支女子的发钗,钗头珍珠犹自颤动。他抬头一看,是一个黑袍人负手拦在秦倦面前,目光清冷,有孤绝出尘之态。 那人自然是肖飞,他自知这一爪无人可挡,顺手自一名女子头上拔下发钗,送入朴戾擒拿的抓劲之中,为秦倦挡下一击,将他拉到身后。 朴戾二话不说,三拳七脚踢出,取肖飞头胸五处大穴,拳起足飞,金光闪动,带起的衣袂之风竟发出尖锐的急哨,可知其来势之快。 肖飞默不作声,三拳六脚一一闪过,最后一腿着实不能闪过,闪过便要伤了秦倦,无可奈何,以掌对腿,“砰”地一声,烟尘四起,朴戾倒窜出五丈之外,而肖飞站定未动。 朴戾落地之后,上下打量了肖飞一眼,有诧异之色。蓝衫人能接他一招已是不易,这人竟接了自己十招,还与自己对了一掌,似乎丝毫无损,这人是谁?要知掌劲终是弱于腿劲,肖飞以掌对腿,一掌逼退了朴戾,这功力,着实令人震惊。 朴戾是面上诧异,肖飞却心中苦笑。他本身功力已不是朴戾之敌,又何况刚过血为秦倦续命,早已元气大伤,以六七成的功力与朴戾交手,岂有赢理?刚才掌腿相交,他心头一热,强忍着一口血没有吐出来,左手脉门伤口震裂,鲜血再度涌出,幸而他一身黑袍,谁也看不出来。他站在当地未动,只因他全身僵直,一动也动不了。 这道理众人不懂,朴戾一时也瞧不出来,但秦倦如何看不出来?朴戾人殿以来少出手便有伤亡,他如何不急?此刻火烧眉毛,他若无计可施,只怕顷刻便要尸身遍地,伤亡无数,此祸因他而起,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众人为己而死。一咬牙,秦倦抢上两步,脸色平淡,语气也是淡淡的:“朴岭主看见了么?蛮龙岭高手如云,岭主虽是不凡,千凰楼也非易与之地,这位是本楼三殿主,你们大可亲热亲热。”说着退开两步,竟似等着他们动手。 朴戾心中着实估不出肖飞的深浅,听秦倦如此一说,不禁一怔,如此人物,仅是楼中“三殿主”?连六院都算不上,如此说来,千凰楼岂非卧虎藏龙?再加上刚才蓝衣十三杀显露的武功,竟可以一招撕下自己的衣角,虽说自己是分了心神,但若非他们要护着秦倦,估计也可打上三五招不败,这样的人物,也只是奴仆而已。环顾殿中,人人神色如常,可见秦倦之言,并非欺人之谈。一时之间,朴戾竟呆了一呆,不知是进是退,满面狐疑,立在当场。 肖飞知秦倦以恐吓之辞,施缓兵之计,此刻实已无计可施,朴戾一旦发威,场中无人能挡,奇怪的是左凤堂去了哪里?许久不见回来? 此刻殿外一声长啸,秦倦眼中一亮,左凤堂拖着一个青衣女子,自殿外快步走了进来。 朴戾目光一凝,错愕道:“彤儿?你——你不是在家里么?怎么会在这里?” 看样子,青衣女子是他女儿,但奇怪的是,怎会落入左凤堂手里?蛮龙岭距此有千里之遥,莫非左凤堂会飞? 众人均看向那青衣女子,只见她长发披散,低垂着头,但也隐约可见,容颜甚美,左唇之旁,有一颗小小的美人痣,更增妩媚之态,被左凤堂拖在手中,毫无反抗之态,显是受制于人。 “小子!你把我女儿怎么样了?”朴戾爱女心切,大喝一声,出掌便是成名绝技,“唳鬼十七式”之“鬼哭”,抖手十七掌,对左风堂当头而下。 左凤堂一一闪过,非但闪过,还回了一掌,喝道: “你要不要你女儿性命?” 朴戾也顾不上惊异,喝道:“你把她怎么样了?” 左凤堂把青衣女子用力一扯,那女子一声娇呼,几乎扑倒在地,被左凤堂一把拉到胸前来。左凤堂斜着眼睛看着朴戾:“我没有把她怎么样,你只要乖乖离开这里,回你的蛮龙岭去,她就不会怎么样。” 朴戾名震江湖数十年,如何咽得下这口气?闻言冷笑:“凭你一句话,就想打发金龙回岭?小子,你不觉你也太狂妄了么?你不知金龙出手,永不落空么?” 左风堂闲闲地左顾右盼:“你女儿在此,听不听随你。” 朴戾低叱:“鬼王和铁马呢?” “被我炸跑了,”左凤堂嘿嘿一笑,“五颗雷火弹当头炸来,你说他们还能怎么样?若还不走,我加上一拳一脚,你说他们跑不跑?说不定正等着你回去替他们压惊壮胆呢!” 朴戾阴沉着一张脸,狠狠瞪了左凤堂一眼。 左凤堂并不看他,看天看地,眼珠子四处乱转,就是不看他。 朴戾一拂袖子,陡然扬长而去,冷冷丢话:“我当先救女儿,再杀你泄恨,你给我记着,伤了我女儿一根头发,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要走便走,一转眼去得无影无踪。 左凤堂这才长长吐了一口气,急急忙忙关上了殿门,像作贼一样东张西望了一下,又长长吐了第二口气,喃喃道:“好险,好险。” 肖飞整个人都软了,秦倦站在他身后早已有备,伸手扶住他,但他却未料到自己撑不住肖飞的体重,两个人都晃了一下,眼看都要跌倒,幸而上官青一把把两个人稳住,回头问左凤堂:“怎么会擒到朴戾的女儿?” 左风堂大步过来看肖飞的伤,一边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也不知说的是什么。 秦倦把肖飞缓缓放在他自己的软榻上,边笑了笑:“我看那位姑娘只怕不是朴戾的女儿吧!” 左凤堂为肖飞点了几处穴道,以真力搓揉他的胸口,助他顺过气来,笑道:“还是公子了得,朴老头的女儿远在蛮龙岭,我哪里抓得到她?她怎么会来这里?我只骗得了朴老头一时,等他头脑一清醒,立刻就会知道被骗了。” 那青衣女子嫣然一笑,抬起头来,拨开披落的长发,抹去易容药物,只见这女子已年过二十,眉目娇艳,有一种媚态,哪里是刚才清秀可怜的小姑娘?只听她语音柔媚:“左护法,我已按你说的做了,你也该解开我穴道了吧?” 左风堂甚是不耐:“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放了你?做梦!” 他助肖飞顺过气来,让他自行调息,边向秦倦解释:“这妖女是铁马十九帮的第十七匹铁马,叫什么‘千面美人’乔艳,精于易容。我抓住她本来要一刀砍了,是她自己出此下策,说可以救千凰楼一时,要我饶了她性命。她在蛮龙岭见过朴彤,因而可以扮作她的样子。” 秦倦向乔艳点了点头。 乔艳伸手掠了一下颊边的散发,嫣然而笑:“久闻七公子丰神如玉,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她话中有话,听是赞美,实是暗讽。 秦倦不去理她,望了殿中众人一眼,目光转到肖飞身上,微微出神。片刻之后,低柔地道:“朴戾片刻之后便知受人之欺,我们千余之众,逃是逃不了了,况且不战而逃,传出去千凰楼声名扫地。殿中有粮有水,可以支持一时,但困守于此,一旦朴戾带人来攻,亦不是长久之计。”他深吸一口气,眉头微蹙,“朴戾约莫一个时辰便可找到鬼王诸人,一问之下便知朴彤并未下过蛮龙岭,是乔姑娘假扮朴彤。届时,他会挟怒而来,而且带有帮手!”他低低柔柔地道,一字一句把局势分析得清清楚楚,却令人听不出他是喜是忧。 只听他顿了一顿,又道:“如今,我们二十一人已有六人受伤,肖殿主伤势尤重,我们一十五人,要如何保这千余人的周全?”他低低地问,目光如水,自殿内诸人面上一一流过,最后留驻在左凤堂身上。 左凤堂叹了口气:“说吧,有什么想问的?” “你能与朴戾对上几招?”秦倦低声问。 “两三百招勉强可以,朴老头功力既深,临敌经验又丰富,我练到他这个年纪或许能胜过他,目前还差那么二三十年。”左凤堂沮丧地一摊手,“而且朴老头招招狠辣,若是漏接一招,非死即伤。” 秦倦并未抬头,又问:“那一十五人一拥而上呢?” “群战?”左凤堂显是怔了一下,“以朴老头的身份地位,我们一拥而上不算过分。但我们师承不同,彼此不熟对方招式,又从未习练过合搏,只怕缚手缚脚,还不如我一个人和他动手的效果好。” “也就是说,打是打不过了?”秦倦淡淡吁了口气:“只能智取了?”他的语调显得慵懒,那是七公子一贯处事的语气,一种似有若无的犀利之气隐隐透了出来,“千凰楼终非江湖帮派,仍是商行,莫忘了做生意才是我们的得意之处。” 他这样说,谁也估不透他的意思。 秦倦并不理会众人的错愕,有些惘然地环顾了周围一眼,低低自语:“我本想打这一仗的,假如没有朴戾,我们不会输。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撞上了这个魔头——”他叹了口气,看着肖飞。 肖飞已运功完毕,只不过仍很虚弱,他也不懂秦倦在想些什么,冷冷的目光透着微微的不解。 “你可以说话么?”秦倦问。 肖飞点头。 秦倦挥手示意众人后退,神色淡定:“我要和朴戾做一笔大生意。” 肖飞微皱了眉:“什么意思?” 秦倦摇了摇头:“我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 肖飞仍是不解。 然后秦倦便低低说了很长的一段话。 所有人都看见肖飞突然睁大了眼睛,无比诧异地看着秦倦,极其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不行。 秦倦顿了一下,目光变得幽冷,冷冷地道:“若你有更好的方法,那便算了;若是没有,肖殿主,你没有资格说不行。”他一字一句,幽幽冷冷,“我不是问你,我是在命令你,你莫忘了。” 肖飞像是怔住了,没有反应。 秦倦不再理他,站了起来,缓步走向大殿门口,苎头自窗中望天,负手而立,那背影——竟是卓然绝然得令人心痛。 不出秦倦所料,一个时辰之后,朴戾卷土重来,这一次他带了红衣鬼王和剩余几个铁马十九帮的首领,面露冷笑:“小子,你骗得我好苦!今日不把你挫骨扬灰,我不回蛮龙岭!” 他身形如电,第一个字出口,人尤在百丈之外,一句话说完,已到了殿口,正准备一举击破殿门冲进来。 左凤堂全身绷紧,亦是一触即发。 但此刻却出了一件天大的意外。 秦倦本来站在殿门口,此刻抢上两步,竟跨出了大殿,回手“砰”地一声,关上了殿门! “砰”地一声,震住了殿内所有人的心神!大殿之门隔绝了殿内众人的视线,完全不知秦倦此去是死是活,那门一关,简直令殿内众人急得要发疯! “公子!”左凤堂大吃一惊,跳了起来,正欲冲出殿去,一只手极快地伸了过来,点了他的穴道。 左凤堂全身僵直,却瞪着点他穴道的人:“肖飞,你疯了?你干什么?公子待你不薄,在这种时候落井下石,你还算不算人?你——”他还未说完,肖飞又一指点了他哑穴,神色慎重,轻轻对殿内众人摆了摆手,凝神静听。 殿内一阵大哗,但见他如此,又渐渐静了下来。 只听秦倦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了进来:“朴岭主,你们兴师动众,不过为财,而非为伤人命而来,是不是?”他语调一惯漫不经心,但显得他还安好,至少目前并无损伤。 “那又怎么样?”朴戾语调极其不耐,显是恨不得一掌立刻把秦倦斩成十块八块。 “那很容易,”秦倦幽幽冷冷地道,“我给你钱财,你放了殿内众人的性命。” 朴戾仰天而笑:“哈哈!天大的笑话,我为何要放过殿内众人?杀了你们,我一样能拿钱取宝,留着你们,是等日后来向我报仇么?七公子,你未免太天真了!” 听他这样一说,殿内众人俱是心头一寒,均暗想,这话也有道理,公子莫非昏了头? 秦倦低低幽幽的声音丝毫不受朴戾狂笑的影响:“朴岭主,并非我太天真,是岭主你太莽撞。” 朴戾活了五十多岁,只有人说他狠,说他狡诈,这“莽撞”两字,倒是平生第一次听说!他怒极反笑:“怎么说?” “子不闻杀鸡取卵千古讪笑,朴岭主是聪明人,你该知道,千凰楼并非藏宝窟,而是聚宝盆。”秦倦语气淡淡的,“你可知千凰楼一年可有多少收入?七千万两银子!你可知七千万两是什么数目?朝庭一年税贡不过如此,楼中多数是江湖买卖,价钱自与一般商行不同。你若毁了千凰楼,我清清楚楚地告诉你,你可以拿到十万三千万两银子,但包括楼内的珠宝,实际上你是拿不到什么的,因为珠宝要换成银子需要变卖,没有人可以同一时间脱手几千万的珠宝,千凰楼也不能。楼内向来很少存钱,千凰楼名义下有一百来家不要钱的药铺与粮店,一年药费也很惊人,加上伙计师傅的薪金,楼中节余并不多。” 朴戾开始听懂了他的意思:“若我留下了干凰楼?” “一年我可以给你一千万两银子。”秦倦答道。 朴戾目中开始露出笑意:“那便是进贡了。”他打了个哈哈,“一年一千万,买你这一千多蠢牛呆马的性命,也算值得了。”说实话,他还未听过有谁计算银子算的是“几千万”两,蛮龙岭也算地方一霸,但上上下下加在一起,不过几百万的家身,如今一听一年有一千万的进账,不免怦然心动。 秦倦只是笑笑。 朴戾又问:“千魔之眼呢?” 秦倦吁了口气,听他这样问,便知他已接受了这笔交易:“不在我身上。” “那是说你知晓它在哪里了?”朴戾似笑非笑。 秦倦不答,显是默认了。 “好,”朴戾深思道,“七公子不愧是生意人,我和你做这笔买卖!不过——”朴戾一跃前扑,一把把秦倦扣在手中,冷笑道:“口说无凭!你随我上蛮龙岭,我不信千凰楼不乖乖听话!” 秦倦不反抗,只是提高声音:“肖殿主,你听清楚条件了么?” 肖飞在殿内冷冷地应:“清楚。” “我随你走。”秦倦望向天际,目中闪过一丝奇异的笑意,轻轻地叹了一声。 朴戾说走便走,带了秦倦,一样矫若灵龙,一行人倏来倏去,宛若鬼魅 巧计回天 千凰楼算是保住了,而且近乎奇迹地一人未死。 葛金戈许久才自震惊中回神:“公子他——” “公子,嘿嘿。”肖飞不知是冷笑还是自嘲,“好狠的七公子,千凰楼有了七公子,果真永远不会倒的。” 别人听不懂他的言中之意,只有肖飞自己心中明白,也震动无比。 秦倦——果然是如传说中一般智计绝伦的人物,他深深知晓,这一笔看似荒唐的交易,其中包含了秦倦多少才智心机,又会有怎样惊人惨烈的结局。 秦倦会让千凰楼臣伏于蛮龙岭么? 不会。 肖飞面上冷笑,秦倦是什么样的人?他会甘心让蛮龙岭来吸千凰楼的血?朴戾真是太天真了!或者说,也太蠢了! 负手而立,他抬头望着殿梁,心中冷笑,千凰楼又不是钱庄,哪里来这许多银子?楼中一年得利七百万银,放眼天下,已无一处有此收益,秦倦一加加了十倍,果然利令智昏,朴戾一下便昏了头,竟不辨真伪,一口便答应了秦倦,放过了千凰楼。这是朴戾太笨,还是秦倦太聪明?秦倦此去,实有壮士断腕的味道,再想到之前秦倦说的那一段话,肖飞皱起了眉,心中不知是喜是忧。 *********************秦倦被朴戾关在一辆马车里。 他的第一要事,便是求死。 他要不动声色地求死,死得合情合理。 他在等一个契机。 一个他亲手预备的契机。 马车走了五天。 第五天。 江湖震动,千凰楼生变!龙殿肖飞推翻秦倦千凰楼楼主的、地位,自立为千凰楼楼主,传言江湖,不再承认秦倦对蛮龙岭的承诺。 同时,少林觉慧大师,收到秦倦一封亲笔信,信里详述了千凰楼近日遭逢大变,要他以武林名义,保住千凰楼。信中强调,无论千凰楼发生什么事,希望觉慧大师对千凰楼承诺不改。自信中看来,似乎秦倦已隐隐察觉千凰楼即将生变。 以秦倦与觉慧的交情,觉慧自是不会拒绝,立刻修书一封,飞鸽传书,传往蛮龙岭。朴戾如何猖狂,也不敢拿蛮龙岭与少林相抗,又何况千凰楼本身实力亦是不弱? 朴戾对千凰楼的索求自此彻彻底底被打得粉碎,一时间竟然是风云变色,什么都得不到了!他非但得不到丝毫好处,而且损兵折将,除了抓到了秦倦,他什么也没有得到! 朴戾冷冷地看着秦倦。 秦倦似笑非笑,手中犹自持着茶杯浅呷,一双眸子竟幽幽透着讥诮的笑意,白衣如雪,卓然有犀利之气。 “你——”朴戾本来还心中存疑,见他如此神色,登时恍然,一时间惊诧、愤怒、忿恨、不甘统统涌上心来,怒极冷笑,“七公子果然是七公子。” “这句话我已听过很多次了。”秦倦轻笑地一口一口浅呷着杯里的茶,漫不经心地道。 “都是你安排的?”朴戾冷冷地问。 秦倦只是笑笑,并不回答。 “你不怕我把你挫骨扬灰?你莫忘了,我若抓了你去千凰楼,我不信千凰楼不低头!”朴戾冷笑。 “是么?”秦倦浅笑,“你打听清楚了么?” 朴戾其实心中清楚,肖飞是肖肃侄子,对秦倦独占千凰楼十年,早有怨忿之意,要拿秦倦去威协他,岂非天大的笑话?一时间对秦倦恨人骨髓,当头一掌,便要拍裂秦倦的脑袋。 秦倦不闪不避,浅浅一笑,把茶杯放在桌上。 朴戾心念电转,仓促间把那一掌向旁一侧,“波”的一声,掌力震断了秦倦的发带,一头长发披落了下来。 朴戾见了他浅笑的样子已是心中存疑,此刻一头长发披落下来,一时间更无怀疑,仰天大笑:“哈哈哈!我当在哪里见过你这一张脸!原来——”他一手托起秦倦的脸,冷笑道:“如此貌美,果然倾国倾城,我见犹怜,难怪——哈哈,也不必我说,说了脏了我的口!他是你什么人?秦倦啊秦倦,我若把这件事传扬出去,你猜那些对你推崇倍至的和尚尼姑会是什么嘴脸?” 秦倦整个脸都苍白了,他本是等死的,却突然显得万分疲累:“不要,”他缓缓抬头去看朴戾,“你好歹也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不要如此卑鄙。你传扬出去,不是伤了我,而是——”他幽幽地道,“伤了他。”,朴戾与秦倦敌对以来,第一次感觉占了优势,心中得意之极:“堂堂千凰楼七公子,哈哈,你不说我也猜得出,那人是你哥哥!” 秦倦闭上眼睛,摇了摇头。 “不必否认了,”朴戾冷笑,“三年前,我夜入敬王府,几乎失手遭擒,我看得很清楚,那天披头散发,衣冠不整和敬王爷共处一室的是谁?恐怕全江湖做梦也想不到,堂堂千凰楼七公子,竟然有一个如此败俗悖德的哥哥!” “不准这样说他!”秦倦陡然提高声音,他似是想说什么,但面对着朴戾,终是没有说出口,只是苍白着一张脸,“与你有怨的是我,与他何干?你枉为武林宗师,行事卑鄙下流,没有一点宗师的气度!你败在我的手上,便想牵连他人,算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 “卑鄙下流?”朴戾见他越是动怒越是幸灾乐祸,“不知是谁卑鄙下流?明明是男儿身,仗着一张如花似玉的脸,便想投怀送抱,入主敬王府么?你哥哥是个疯子!可惜他再美也是个男人,只会弄得他自己不男不女,不人不妖——令天下人耻笑!” 秦倦清楚朴戾是喜欢看他痛苦,才能稍释他心里的不甘与狂怒,但他不是神,无法无心无怒,听朴戾口出恶言,辱及亲生哥哥,仍是忍不住失控:“住嘴!” “你已不是名震天下的千凰楼主,凭什么要我住嘴?”朴戾本可以一掌打死秦倦,但他偏偏喜欢慢慢折磨他,“哦,我想明白了,当年假若单折没有把你劫走,以你的容貌,只怕如今你和你哥一样,沦为王公贵族的玩物!尊贵的七公子,原来真正的身份,竟是一个娈童!”他斜着眼看秦倦,心中无比畅快。 秦倦听他这样说自己,反倒并不生气,深深呼出一口气,一字一句地道:“朴戾,以这种方式胜过自己的对手,是一种耻辱。”他看着朴戾目露凶光,反倒淡淡一笑,“你以为你可以借此报复到什么?我不给敌人留机会的,从不。千凰楼始终是千凰楼,你不必妄想平白得到一分一毫,那是别人的血汗钱,你不配。”他缓缓说完,一口鲜血呕了出来,竟不可遏止。朴戾愣在当场,看着他不住呕血,以至最后伏在桌上,不再动弹。 他死了么?朴戾心中一阵空空荡荡,竟只会发愣——不给机会!七公子果然够狠,他是拿自己的命,来和千凰楼交换啊!他没有去看秦倦是否真的死了,心中莫名对秦倦生出一种敬意,隐约令他有些轻微的不安。不知是救好,还是不救好,朴戾呆了一呆,走出马车,不再回头。 他若再过一顿饭的时间回来,便会发现,秦倦已不见了踪影。但他没有回来。 生世之谜 秦倦在被擒的第一天便服下锁心丸,他身上有十五颗锁心丸。他在求死,而且从未想过自己能够活着回千凰楼。 他神智清醒时,便听到左凤堂与肖飞低低的谈话。 “这回很严重么?”左凤堂问。 “不清楚,”肖飞冷冷地答,“没有人疯狂到解了锁心丸的毒再服的,我保了他的命,却不知道他会落下什么病根。” 秦倦眩晕得不想睁开,但他心中记挂着一件事。强烈的牵挂令他有足够气力抬起了手,一把拉住左凤堂,“——送我——回——家——”他没有说完。 “回家?”左凤堂与肖飞同声问道,面面相觑。千凰楼共处十年,从未听闻过秦倦有什么家?怎么寻死的人一活转过来,竟吵着要回家?这是什么道理? 肖飞冷冷看着秦倦,他心中清楚,秦倦撑不过今年冬天。本来过血之后,他大有机会可以慢慢调养,活一个五六十年。但经过这一折腾,目前看起来无事,但其实已生生断送了他多半条命,任什么灵丹妙药也救不了他,元气散尽,天下无药可治,能到暮秋,已是不错了。 抬起头来,觉得窗外的阳光分外地冷,直如那天秦倦的语气般幽冷。他至今才知道,在大殿受困那一天,秦倦说出“做一笔大买卖”时,是下了多大的决心,又有着多大的勇气,无论交易成与不成,代价,都是他的性命。区别的,只是一个人死,还是一千余人一同陪葬? “肖殿主,”那天秦倦的神情语气,他到现在还清清楚楚记得,“我托付你一件事?” “你不必回答,听我说。”秦倦的语调一贯轻忽而不经心,但那天听来,却分外寒冷,“我会随朴戾走。要救千凰楼,一定要有比目前千凰楼更高的利益来交换,我会让朴戾带我走,承诺以十倍的钱财相抵押。” 当时他是不懂的,只听着秦倦往下说:“你不必理会我承诺了什么,我走之后,你把此信飞鸽传往少林。”秦倦交给他一个信笺,封口上蜡,他并不知道里面写的什么。 “朴戾武功太高,我们人数虽众,动起手来,纵使稍有赢面,但必定伤亡惨重。我不愿死人,你懂么?我不愿死人,不愿有人受伤。”当时他只觉那是妇人之仁,书生之见。 “死一个人,必有十个人伤痛;伤一个人,必有十个人受苦。我愿以我身,换千凰楼众人之生。”秦倦说这句话是在自语,神色有些出神,“今日火药之计,实也——那定是会有报应的。” 他完全不懂当时秦倦在想些什么,只是错愕地看着他,只听他轻轻地说出了一句足以惊动江湖的话:“你不必理会我的承诺,没有一个君主会遵守前朝皇帝的御旨,你也一样,你懂么?” 秦倦在暗示他自立为王!肖飞心中无比惊诧,只听着他又往下说:“只有这样,千凰楼才可以名正言顺地重建,可以甩掉蛮龙岭强加于我们的耻辱,可以反将一军,你懂么?同时,也可以——甩掉我。”秦倦讥讽地笑了笑,“千凰楼的主子,是该换一换了,我不愿楼中内斗,伤了兄弟们的心。”顿了一顿,他又道,“我不是让你,我只是在算计,如何对千凰楼最好?你已拥有千凰楼十之七八的实力,六院依旧让它自理自立,葛金戈不会服你,那是他义烈,你可放了他。至于凤堂,他会留下的,我很明白他的为人,不弄清楚真相他不会走,你可挑个时机告诉他。” “至于我,”秦倦笑了笑,“你就不必再理会了。” “不行!”肖飞想也未想,脱口便道。 “若你有更好的方法,那便算了;若是没有,肖殿主,你没有资格说不行。”秦倦一句话堵得他无话可说,“我不是问你,我是在命令你,你莫忘了。” **********************“哥——我——”秦倦再度自昏迷中醒来,首先人目的便是肖飞的一张脸。 他重重喘了两口气,伸手压住额头:“这是什么时候了?” 肖飞摇了摇头:“你一直在呓语。” “喔?”秦倦吁了口气,显得很是疲累,“我说了什么?” “你一直在道歉。”肖飞又摇了摇头,“你很担心你哥。” “哥——”秦倦深吸了口气,“我要去京城!”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来,但一阵头昏,令他几乎跌回床上去。 肖飞一把扶住他,冷冷地道:“你到不了京城。” “为什么?”秦倦着实无力细想,他很少这么激动,此刻显得无比失常。 “你要留在这里休养,千凰楼我会还给你,它不需要换主子。”肖飞淡淡地道。 好半晌,秦倦才似听懂了他在说什么,也似从刚才的昏乱之中清醒过来,低低地道:“肖殿主,你不该为难我。” 肖飞皱眉。 “我很清楚,我没有多少时间了。”秦倦低低地道,音调中有难以言喻的苦涩,也有无法开解的凄凉,“让我走吧,强留我,是希望我死不瞑目么?” 肖飞默然,良久才道:“千凰楼不能没有你。” “但我终究不只是千凰楼的,”秦倦有着轻淡的自嘲,脱不去那凄苦的韵味,“你不懂,我有我的家,为了千凰楼,为了我自己,我已逃避了它太久太久了。你不懂的,我所欠的债,那么多无辜的牺牲,始终都等着我回去承担,回去补偿。即使是死,我也要死在家里,这是我欠的。” 肖飞的确是不懂秦倦在说什么,他也未曾体会过如此复杂而脆弱的感情,他不明白秦倦深沉的凄苦,但他至少选择沉默。 良久良久,他轻轻叹了一声,肖飞从未用如此无力的声音叹息:“让左凤堂送你。” ***********************一路上,秦倦没有说过一句话。 左凤堂从未见这个轻朗如水的笑面公子如此消沉过,这令他无端端担心起来,他还不知道他家公子已经剩不了几个月的性命。 时已初夏,一路上娇花细叶,嫩绿轻红,逗蜂引蝶,尽是一种娇俏生命之气。 但这与赶路的两个人无关,一个沉寂如死,另一个忧心忡忡,都是心不在焉。 在官道上赶了半个月,到了京城。 秦倦毫不迟疑,指挥着马车,直奔九竹弄一座僻静的山庄。 山庄! 是的,山庄! 左凤堂没有见过这么配称山庄的地方! 一家朱门大宅。 乌木雕栏,精细的镂花自这边墙角,直镂到那边墙角,一串开着娇黄花的不知名的藤蔓绕墙而生,几只粉蝶盈盈而飞。 抬起头来,只见门匾上四个大字“紫泉宫殿”! 左凤堂呆了一呆,他再不学无术,也知道“紫泉宫殿锁烟霞,欲取寒城到帝家。”这提匾的人好大口气! 回过头来,秦倦像个幽灵一般苍白地盯着那门,那神气根本像一个死人! “公子?”左凤堂吃了一惊。 “敲门。”秦倦低低地说出了他十多天来的第一句话,一双眼睛死寂得像鬼魅——他根本像个正在认罪的鬼,而且是个满身罪孽的鬼! 左凤堂不懂他明明可以自己敲门,为什么不敲?但他还是敲了门。 门过了很久才开,门内一片死寂,与秦倦的脸色一般诡异。 开门的不是奴仆,是一个白衣女子。 她穿着很华丽的衣裳,白衣之上以白线作绣,大花成团;头上玉钗金簪,满头珠翠。 她也是个很美丽的女子,虽然一身华丽,但并不流于俗媚。 她也很年轻,约莫十八九岁。 但她脸上的神色,竟和秦倦一模一样,像个苍白的幽灵,根本就是一只活鬼!惨淡的活鬼! 门开了,结果是一只鬼开门见到了另一只鬼,结果发现大家一模一样,都是鬼。 左凤堂只觉莫名其妙,这女子的表情惨淡得像个幽灵,再加上那一身白衣,更觉鬼气森森,尤其她看秦倦的眼神,那种寒到极点的恨——恨到了极处反归于平淡麻木的恨——是血淋淋的恨啊! 为什么?正在他疑惑不解的时候,秦倦开口了,他从未听过秦倦用这样死寂的语气说话:“大哥呢?” 白衣女子慢慢抿起嘴角,慢慢抿成一朵冷笑。用她出奇动听的声音慢慢地道:“你以为,他还能上哪里去?” 秦倦脸上那幽灵般的神色丝毫未变,用他早已失去生气的语调,疲倦地道:“我回来了。” 白衣女子没有丝毫欢迎之意,只淡淡应了一声:“你还知道要回来?” 秦倦不答,又问:“大哥他好吗?” 白衣女子显出极其诧异的表情,像见了鬼一般看着秦倦,不可置信地问:“你问他好么?”她柔软的声音在秦倦耳中就像开了齿的锯刀,一字一字锯在他心上,“他还会好么?他永远不会好,难道你忘了,他之所以会这么不好,是你这个亲生弟弟亲手推他下火坑。才十年,难道你已忘了?” 秦倦失去神采的眼缓缓眨动了一下:“我——” 白衣女子根本不听他说什么,袖子一拂,她当先走了回去,头也不回:“进来吧,站在门口成什么样子?给人家看见了还当我亏待了你。” 好刁蛮的小丫头!左风堂看她冷言冷语的样子,巴不得一巴掌打得她满地找牙,从来没有一个人敢这样对秦倦讲话,她以为她是谁? 在他心里窝火时,秦倦已缓步走了进去。 过了好半天他才知道那小丫头叫秦筝,是秦倦的义妹,秦倦还有个大哥叫秦遥,此外他依旧什么也不知道。 然后他便听到争吵声。 秦倦的声音! 他也会和人争吵? 左凤堂像一支箭一样冲了出去。 只见秦倦和秦筝面对面站在花圃之中,花海缤纷,周围一片娇黄雪白,两人花中一站,便如一对璧人,风采如画,只可惜两人的脸色都太苍白。 “我不会让你见他的!”秦筝动听的声音提得很高,几乎是在尖叫,“你莫忘了,十年前,你本来可以救他的,但你没有!你只想着保住你自己!你莫忘了,当年的祸是谁闯出来的,当初的灾难本是该谁承担的?结果你逃了,你走了不再回来,你做了千凰楼楼主,你有钱有能耐,结果你还是没有救他!我怎么能让你见他?他怎么肯见你?”她说到最后,几乎是咬牙切齿。 “筝,你不能这样不公平!”秦倦脸上泛了红晕,“就因为今天受伤害的是他,所以你一心袒护他?你一心一意为他想?那我呢?如果今天去王府的是我,你——” “啪”的一声,秦筝给了他一个耳光,咬牙道:“没有如果,实际上今天去王府的不是你!我不会忘记,当初我们相依为命,大哥是多么温柔的一个人,他把你宠得无微不至,他什么事都帮你担,什么难都帮你顶,你今天竟说得出这种话?你以为他受这样的耻辱,是为了谁?他之所以到现在还没有一头撞死,又是为了谁?你竟说得出这种话!”她气得全身发抖,如单薄的梨花在风中颤抖。 “我知道之所以会落下今天这种结局,都是我的错,我没有否认过。大哥为了我,毁了他自己,一辈子万劫不复,都是我的错。”秦倦捂着脸颊,退了一步,“我知道我这样说话,是该下地狱!是该死!但难道连你也不明白?我宁愿去王府的那个人是我啊!哪一个才是最痛苦的我不知道,但我——我——”他放下了手,脸色黯然,“我理解大哥的心情,我愿意为他牺牲和他愿意为我牺牲,那是一样的,区别只是在于,他牺牲了而我没有,你若因此而恨我,那是不公平的!” “公平?你‘宁愿’?”秦筝冷笑,“这世上没有公平,你的‘宁愿’与事实是两码事,你知道这十年你风光得意时,他是怎么过的么?而他每次听到你的消息,仍会为你微笑。我就不懂,你有这样一个大哥,你怎么忍心让他跳入火坑?你怎么忍心不救他?你怎么忍心把他搁在这里一搁十年?你还有没有人性?” “你的意思是说,当年——”秦倦的语气出奇地低弱,“我——活该被王爷看中,活该入王府,而大哥是无辜的,我是活该的,应该的?” 秦筝似是呆了一下,随即冷笑:“难道不是?莫忘了当初王爷看上的是你,为什么要他担你的罪?你若不逃,他今天就不是这个样子。”她也知自己蛮不讲理,但正当盛怒之下,丝毫不考虑后果,冲口便说。 秦倦失神地看着她,那神色惨白得根本不像一个活人:“你是这么想的?”他摇了摇头,又退了一步,“我无话可说。”他像疲惫得很,缓步往回走,走向花海的另一边。 秦筝同样失神地望着他。她心里清楚,她不是存心的,她并不是不明白秦倦的苦,也不是不知道一切不是他的错,但十年了,看秦遥十年的屈辱和痛苦,她怎能释怀?心里清楚是一回事,她在情感上完全无法接受。她恨了他十年了,十年了,凭什么牺牲的是秦遥而不是秦倦?她忿忿不平,因为她了解秦遥,却并不了解秦倦。 秦遥一直没有回来。 秦倦和秦筝在冷战。 左风堂依旧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完全搞不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最奇怪的,这宅子里没有下人,一个也没有,一切家务操持,全是秦筝一人经手,而她着实了得,一个人整理这么大的花园亭宇,井井有条而且游刃有余。 若不是多年的经验,她不可能如此娴熟自如。 左凤堂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稀奇古怪的家,整个古古怪怪的气氛,活像整个世间都生生欠了他们兄妹俩,而秦倦却恨不得能够补偿他们兄妹整条命。可惜人家并不领情。他知道那小丫头是真的伤了秦倦的心。 但她显然毫无悔意。 时近黄昏。 秦筝在整理院中的一片花海。 蔷薇如海,花叶缤纷,浅黄粉白的落瓣漫天飞舞,像煞仙子的庭园。阳光淡淡地斜照,晶莹的水珠反射着残阳的光。 秦筝背着水桶,持着瓜瓢,细细地浇着那蔷薇,一缕发丝散落下来,映得她半边脸颊晶莹如雪,淡淡的阳光,又显出她娇艳如花。 艳若朝霞! 左凤堂本来对她一肚子恼火,如今远远一瞧,竟也有些看得发愣。这是个什么家?尽收着人间绝色么? 秦倦依旧凭窗远眺,眉头深蹙,不知道想着什么。 “公子,”左凤堂忍不住多嘴,“可不可以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秦倦答非所问:“她很美。” “是,她很美,可是——”左风堂莫名其妙,但秦倦已转过了身,不再理他。 左凤堂追上几步,本想叫住他的,但目光一扫,突然看到一个人向这边走来。 然后他又呆住了。 “我一定见过你这张脸。”刹那间,他突然明白了朴戾说这句话的意思。来人着一身绿衫,微微有些衣发散乱。但那张脸!秦倦的脸!一般的秀雅精致,一般的苍白俊隽。他不如秦倦那般天生有隐隐的卓然犀利之气,他更近于妩媚倩丽之美,他若是个女子,必是个倾国倾城的绝色,但他不是。 他便是秦遥。 ********************这一家三人,无一不是倾城之色,左凤堂明知自己这样想很不妥当,但仍忍不住胡思乱想。 他不知道秦遥是个这么亲切的人,完全不像秦筝那般尖牙利齿,偏激冷漠,当秦遥微笑起来,他浑身上下无一处不舒服,所谓如沐春风不过如此。 秦遥坐在厅中上首,秦倦秦筝坐在他两旁。但三个人中,只有秦遥面带微笑;秦倦没有笑,一脸苍白;秦筝满面漠然,仍用那冷冷的目光看着秦倦。 秦遥并没有把左凤堂当成秦倦的下人,他把他当成客人,称呼他“左先生”。 “左先生一定很是困惑。”秦遥浅呷着清茶,神气和秦倦很像,微笑道,“二弟一定不肯把事情告诉你。” “那是十年前的事。”秦遥的声音没有秦倦那种压迫感,显得很是轻松亲切,“我和二弟,是无父无母的弃儿,二弟自小聪明伶俐,我们虽然自小无依,但因为二弟的才智,我们并不受人欺侮。”他目光微微有些悯然,“有时候,大家说是我护着他,其实,我很清楚,自小是我在依赖他,是他在护着我。” 秦筝别过头去,表示她的不以为然。 秦遥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但两个孩子,生活总是没有着落,我们因为形貌出众,被戏班子选中,去了潇林徽班,学起了戏曲,便在那时,遇到了筝。”他们兄弟俩都不称秦筝为妹,而直呼其名,显得极是亲密。 潇林徽班是至今仍名头很响的戏班子,出入于王公贵族的府宇,以花调出名,左凤堂也略有耳闻。 “那一年,二弟约莫十岁,我十三岁,筝九岁。”秦遥的语气显得很是伤感,但神色却显得很是幸福,“我们过得很好,有过一段很开心的日子,虽然——”他似是无奈地看着秦筝和秦倦,“他们常常争吵,有一点小事就吵,二弟脾气并不是不好,筝也不是无理取闹的孩子,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那么容易对彼此动怒,但总还是玩得很开心。直到有一天——”他顿了一下,改了话题:“我们是不是很美?” 这句话由别人来问,必定被人当成疯子,但由秦遥来问,却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左凤堂已听得一愣一愣,突然听他这么一问,连想也未想:“当然,你们都很美。”他在心里加了一句,老天造其他人,根本就是替你们三个做垫脚石。 “你若看得再久些,就会发现,虽然我和二弟长着同一张脸,但他瞧起来和我完全不同,他是个有神韵的孩子,而我,只是一个美丽的躯壳。”秦遥的语音带着伤感,“十年前,他便是个美丽得无与伦比的孩子。”他把目光移向左风堂,“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言语形容他,若是你瞧见了,也一定会非常怜爱他的。”他的语气和用词都非常奇怪,用了“怜爱”两字。 秦筝脸现鄙夷之色。 “那一天,我们去了敬王府,唱了一曲‘麻姑献寿’”。秦遥缓缓摇头,“那一天,敬王爷从头到尾都没在看戏,从头至尾,他看的,只是二弟。”他的语气开始变得奇怪,“我也不想讳饰什么,敬王爷素来好色,不仅喜好女色,也喜好娈童。” “啊?”左风堂吃了一惊,自椅子上跳了起来,瞠目结舌,“你——你——”他自然知道秦倦跟敬王府一点关系也没有,那秦遥刚刚自王府回来,他不就是——秦遥像早已习惯了这种惊讶,并未变色,只是淡淡一笑:“这对我们来说,根本就是一场灾难——” 秦筝哼了一声:“对你来说,才是一场灾难,对他来说,根本就因祸得福,飞上枝头做凤凰。”她特意加重了那“凤凰”二字,冷言冷语地。 “筝。”秦遥温言道,“这里有许多事连你也不清楚,我不仅要告诉左先生,也是要告诉你。”他微微叹了一声,“第二天,王爷便派人向戏班子要人,我们别无选择,被敬王爷安置在这里,门口的字是敬王爷题的,房子很大,花园很漂亮,为了二弟,他花了许多心思。” 左凤堂不觉看了秦倦一眼,千凰楼的七公子,江湖中人做梦也想不到,这位七公子有这样惨淡的身世。秦倦依旧是一脸苍白,没有任何表情。 “但是,”秦遥苦笑,“二弟是什么样人左先生应该很清楚,他不可能坐在这房里束手待毙,他岂是像我一样懦弱的人——” 他还未说完,秦筝冷冷地道:“你不必尽往自己身上抹黑,把他赞上天去也改变不了他害你的事实,他逃了,而你顶替了他,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他没有害我。”秦遥的语调严肃了起来,但声音改不了他温雅的本性。他没有秦倦那种幽冷的侵略性,再如何严肃,声音仍是亲切动听的,“筝,他没有害我,他本是应该逃的!他错的,只是他没有带了我们一起逃而已。” 秦倦的脸色更加苍白。 秦筝的脸色在一刹那间也苍白起来:“是,他没有带我们一起走,这就是为什么我永远不能原谅他的原因!他本是可以救你的,但他没有!” “筝,你太偏激了!”秦遥低叱了一声,“你太苛求他了,”他抬起头来,看着秦筝,“当年他才几岁?十岁多的孩子,他能想到走,他有勇气走,我便以他为傲,而我——我始终没有这个勇气!之所以落到今天这个下场,”他惨然而笑,“不是因为他没有带我走,筝,我是他大哥啊!是因为我这个大哥没有勇气走,我不敢逃,你懂么?二弟他——也是明白的,所以他没有要求我走,是不是?”他看着秦倦,而秦倦却没有看他。 秦筝厉声道:“那他更应该强迫你走!但他没有!” 秦遥目光奇异地看着她:“筝,你把二弟当成什么了?当成神了么?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秦筝呆了一下,俏脸一片苍白:“我没有,我只是知道,他本来可以救你的,但他没有!” “筝!”秦遥放缓了声音,“你把二弟看得太重要了,他不能带我们走,因而你恨他,是不是?因为他让你失望了。” “我没有!”秦筝自椅上站了起来,“我没有!我不要听,我没有!”她退了一步又一步,准备转身就跑。 “筝!”秦遥站了起来,“不要走,听我说,二弟没有害我,他也没有抛弃我们,我知道他走了之后,是曾经试图回来找我们的,不,应该说,他曾经试图回来,去敬王府!”他的脸色苍白。 秦筝睁大了眼睛,直直盯着秦遥,像突然僵成了石头。 “他没有抛弃我们,他没有回来,是因为他在那时给人劫走了。”秦遥闭上了眼睛,“他不是一去不复返,不是逃了之后便忘记了我们,只是因为他身不由己,他不能回来。你不知道我多么庆幸他没有回来,你不知道我多么感激上天的垂怜,让他去了他该去的地方。他成了千凰楼的楼主,那才是我二弟该去的地方,因为,他天生是那样的人啊!”秦遥目中有泪,“你不知道,每当我一想到,万一当年他真的回来,真的去了敬王府,我——我会有多恐惧多害怕。我的二弟,是不可以玷污的,他天生是该像明珠般闪耀的人,而我——”秦遥再度闭上眼睛,因为眼中有泪,“是不应该拖累他的。” “所以你顶替我去了敬王府?所以你为我免掉了王府的追查?所以我有了十年安稳的日子?所以你葬送了你自己,来成全我?”秦倦终于开了口,声音苍白得像个鬼,人也苍白得像个鬼,但他扼制不住地轻笑了起来,“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没有谁是天生要闪光的,也没有谁是天生要被牺牲的。你和我,不同的只是我好胜,而你温顺。难道因为我好胜,你便不顾一切让我赢;难道因为你温顺,所以你便可以用来牺牲?”他笑得无比苍凉,睫毛上有物闪闪发光,“可是你从没有想过,我是不是愿意闪光?你有没有问过我,我是不是真的一定要赢?你有没有体会过,那种因为亲人的牺牲,而非成功不可的心情?你知不知道!这十年我的努力,只是因为一个已经牺牲了,所以不可以牺牲第二个!只是因为我要让你知道,你的牺牲是有价值的,你的弟弟,他活得很好——很好——”说到这里,他的泪已滑了下来,但他还带着笑,“只是因为你,因为你啊!因为你的牺牲,所以我没有了我自己,我这一生一世,都必须为了你而活!你懂不懂?” 秦倦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左风堂整个人都痴了,呆了,傻了,他从不知道他这个安安静静总是笑脸迎人的公子,心里压抑着这样的痛苦!这样彻骨的伤痛,这样不堪回首的往事,骤然中断了亲人的音信,他怎能忍得下来?他怎么还能笑?他怎么还能处理千凰楼那么多的事务? 左风堂终于理解秦倦对肖飞说出“让我走吧”时的心情,那是怎样的凄凉,怎样的苦楚,怎样的疲倦!也理解他为什么会定下那样的计策,让自己去送死! 因为那根本不是一个“人”负荷得起的痛苦啊! 秦遥看着秦倦,两个人一般的脸色苍白。秦遥瞪大眼睛看着秦倦,满是不可置信的表情。然后,他用—种奇异的语调,低低地道:“你在怪我?你在怪我?你并不快乐,是不是?我——我终究还是拖累了你是么?我——” “不是的!”秦倦惊醒过来,才知道他的话已严重地挫伤了秦遥的信仰,伤害了秦遥十年来所坚信的东西,伤害了支持秦遥活下去的力量!“不是的,大哥,我不是怪你!”秦倦站了起来,与秦遥面对着面,“没有大哥的牺牲,的的确确不会有今日的七公子,甚至都没有今日的千凰楼。我只是——”他走上前,揽住了秦遥的肩,像十年前那样把自己埋人秦遥怀里,声音带着微微的暗哑,“我只是不能忍受你的牺牲。大哥,我们是兄弟,血脉连心的兄弟啊!我不能忍受你的牺牲,就像你不能忍受我的牺牲一样。你的痛苦,比我自己的痛苦更痛十倍!你明白么?” “二弟!”秦遥这才缓缓抱紧了他,“我知道我连累了你一直不快乐,但你一直是个坚强的孩子,我知道你会努力的。”他这一抱,陡然惊觉秦倦清瘦得令人难以想象,“你病了么?” 秦倦勉强笑了笑:“没事。” “他当然病了,这十年,他哪一天没在生病?”左凤堂不想看秦倦逞强,受了那么多苦的人,只配去好好休息。 听他这样说,连一边呆若木鸡,怔怔地听着的秦筝都震动了一下,往这里看来。 “你哪里病了?严不严重?”秦遥紧张极了,盯着他的脸仔细看。 “我——”秦倦开了口,却不知如何往下说,他怎么能说自己命不长久?怎么能说他已无药可救,早已必死无疑了?他怎么说得出口? 秦遥见他这样的神色,心里微微一阵发凉:“你——” “我——”秦倦敛去了那种激动的神色,淡淡散出了他的冷静与淡然:“我们借一步说话。” ************************秦遥与秦倦并肩走向蔷薇花海的另一边,那边有个亭子,没有名字。 秦筝远远看去,依旧是那一脸失魂落魄,不知想的什么。 “我——”秦倦低头看着脚下的蔷薇,令秦遥看不清他的神色,“我不想骗你。” 秦遥亦是低头去看同一朵蔷薇,那是一朵苍白的蔷薇,还未全开,却已现憔悴,将要凋去了:“你说,我听。” “我不想让筝知道。”秦倦轻轻地道,“很可能——过不了冬天。”他没说是谁,但谁都清楚他说的是谁。 秦遥没有说话。 良久之后,他似才懂得发声:“真的么?”他没问为什么,因为假如事情真的糟到这个地步。无论为了什么都是没有意义的,重要的是真的么?重要的是怎么办!秦遥虽然性情懦弱,但他并不糊涂。这一句问出来,他眼中的泪也随之掉了下来。 “真的。”秦倦低低地苦笑,“我已是死过几次的人了。死不死,我不在乎,我只在乎大哥你。” “你怕我伤心。”秦遥带着泪笑,因为他有一张过于秀丽的脸,所以那笑看来分外凄美,“你终究还是为的我,我相信你只要有一分在乎你自己,今天的情形就不一样。”他摇了摇头,“你怕我会受不了,你知道我不会让你死,可是你却存心不好好照顾自己,是因为我让你活得很累?” “大哥!”秦倦抬起头来,微微地叹息,“这世上谁不活得很累?但谁能因为活得很累,便可以轻易去死?我并不想死。”他踏开一步,远远地看那红红的落日,眉宇间有深沉的抑郁,“我只想回来,带你走,带筝走,随便去哪里也好,只要我们一家在一起,做什么都好。可以安定地过日子,可以像从前一样——我知道大哥很爱我,我知道我更应该过得快乐,愁云惨日,不能补偿什么。只可惜——”他摇了摇头,“我做不到。” 秦遥深吸了一口气:“所以你才会回来?” 秦倦摇头:“我一直想回来的。”他的神色很是萧瑟,“但千凰楼不能没有我,幸好,我已为它找到了新的主人。”秦遥目光极其复杂地看着他,有伤感,有遗憾,有爱怜,但更多的是骄傲和惘然:“二弟,我能帮到你什么?” “不要救我。”秦倦轻叹了一声,“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你想求王爷找御医救我,但不要,大哥,有骨气一些!我们走,离开这里,即使要死也该死得有尊严!”他望着夕阳,影子拖得很长,“我回来,其实也未想清楚要做什么,只是要带你和筝走,离开这里,离开敬王爷。十年之前我不能救你,十年之后,我若再不救你,那就是该天诛地灭、天打雷劈了。” “不救你?”秦遥的语气与秦倦一般飘忽,“你不觉得你的要求太高了么?你让我看着你死?你怎么能这么——” “残忍?”秦倦低声替他说了出来,然后低声笑了起来,“大哥,难道你还以为你二弟是当年那个温柔的孩子么?”他有一句话始终未说出口,不一样了,自从秦遥踏入敬王府的那一天起,就永永远远不一样了,他永远不会再是那个温柔的孩子,永远不是! “不会再是了,”秦倦背向着秦遥,“你的二弟,也未必见得是什么好人,这几年伤害过的人命,也是不计其数。”他想着那场爆炸,“我不愿死,但我该死,我并不怨。” 秦遥有些发愣,这一刻的秦倦,完完全全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二弟——” “不要再说了,”秦倦微微有些烦乱地打断他的话,“先离开再说好么?我告诉你我命不长久,并不是在要求大哥你为我做什么,而是在要求你不要再为我做什么!大哥,你该好好为自己想一想,想想筝,想想你们的将来——” “你——爱筝,是么?”秦遥打断他的话,突然问了一个秦倦完全想不到的问题。 秦倦呆了一呆,秦遥清清楚楚地看到他一刹那的失措。 “我——”他反应敏捷,看了秦遥一眼,“她爱的是大哥你,你也爱她,不是么?” 兄弟俩为这个问题沉默,仍是秦倦先打破这尴尬的局面:“你们相爱,所以——无论我怎么想,都是没有意义的。”他不看秦遥的脸,语气带了七公子慵懒而低柔的声音,“大哥,你不要胡思乱想了,明天,你们收拾东西,我带你们走!至于死不死的问题,再想也是于事无补,大哥若想为我好,那就不要让我烦心,好不好?”他的语气似是很温柔,带一点意犹未尽的懒散,但完全不容人反驳。 秦遥微微震憾于秦倦无形的压迫力,也在这一刹那惊觉了秦倦的成长,而自己——却仍是那个懦弱的自己,不敢反抗,不敢挣扎,不敢逃,也一一不敢爱——她——他从秦倦身上看不到死亡的阴影,只看到在美丽的外表之下惊人独立而坚强的灵魂——不死的灵魂! 秦倦没有再说什么,但秦遥却清清楚楚地知道,话已说完,自己可以走了。 ***********************秦筝怔怔地看秦遥缓步走了回来,而秦倦依旧站在那亭子里,负手望着夕阳。 秦遥自蔷薇花海而来,人美花娇,瞧起来像一幅画,但远远的,完全瞧不清面貌的秦倦,那主导一切的压迫力,已从那边直压到了这边。 左凤堂看看秦遥,又看看秦倦,忽然明白,自己所以会留下,会甘心为秦倦做那么多事,并不是因为这一张丽颜。秦倦就是秦倦,为什么秦遥瞧起来像一幅画,而记忆中的秦倦却只有那低柔的语音与卓绝的谋划?因为秦遥就是那一张脸,一张温柔的脸;但秦倦并不是一张脸,他是一种强势一种才智。至于美与不美,完全不相干的——这就是为什么秦倦总令人忘却了他的长像——即使他生着一张女子的面容,即使他也如女子般荏弱,但他却有惊人强硬而极具侵略性的灵魂——犀利而幽冷,主导一切的灵魂! 秦筝看着秦遥走到她面前,目光定定地,脸色苍白。 “筝!”秦遥唤了她一声。 而秦筝的目光自他脸上移过,缓缓移向秦倦。 她看了秦倦一会儿,又回头看秦遥。 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她低声笑了起来:“你们和好了,是么?或者,你要告诉我,你从未恨过他?你们兄弟心心相连,血脉相通,你心甘情愿受这十年欺辱,而他这十年也饱受折磨?”她退了一步,笑靥如花,“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我怀疑我是不是认识你,大哥!”她语气奇异地吐出“大哥”这两个字,笑得越发灿烂,又退一步,“你明知道我误会他,明知道我恨他,你为什么都不说?我恨了他十年,十年,你懂么?”她语气很飘忽,像梦呓,但她的眼睛在笑,“十年啊!你明知道我误会,你为什么不说?为什么等到今天才开口?你存心让我恨他,是么?” 秦遥刹那间脸色惨白,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说?他为什么不说? “我很奇怪,究竟我为谁抱不平?为谁痛苦了十年?为谁恨他十年?而你——”她一字一句地道,“却告诉我,我恨错了,我痛苦错了?你——当我是什么?你关心过我的感受么?我认识了你十年,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我完全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她慢慢收起笑脸,再退一步,准备掉头而去。 “筝!我——我不是存心的!”秦遥脱口而出,一把拉住她的衣袖。 秦筝轻轻地笑了:“知道么?我本以为,我是了解你的。”她半边面颊在夕阳下,艳若朝霞,“甚至我一度以为,我们——是相爱的。你像一个在外面受尽欺凌的孩子,回家后需要人安慰,需要有人关心,需要有人可以依靠!我以为你善良得不敢去恨,所以我替你不平,我替你恨!但是今天,你给我一种感觉——你明明知道许多事,你不说;你甚至强迫你弟弟出人头地,就用你的牺牲——你在扮演一个受害者。也许你自己并不觉得,但你明明就利用了你的牺牲,扮成了一个最可怜的人。你希望我陪着你,让你依靠;你希望弟弟成为人中龙凤;你希望兄弟和好如初;你却又希望我恨他!这就是你的想法?你不是坏人,我知道你的希望没有错,没有恶意!可是,你只顾着你自己,你利用你的可怜来强迫别人完成你的希望!你看到了,这十年,我很痛苦,他又何尝好过?这就是你所想要的?你——从来不顾别人怎么想,你不是最可怜的人,你是最自私的人!”她摔开秦遥的手,掉头就走。 “筝!”秦遥一把拦住了她,脸色苍白,“是,我承认我并不像你想的那么好,可是——我——”他摇了摇头,痛苦地道,“我知道我比不上二弟,永远比不上他,我早准备好了退让,无论什么,我都可以让给他,我早已学会不要和他争。他是天生的骄子,而我不是,我可以为他牺牲,可以为他放弃一切,但——但只有一样不可以——我不能把你让给他。我知道他是那么聪明那么好,而我——”他咬着牙,“我发誓我不是存心的,但是——我希望你恨他!” “他不是天生的骄子!”秦筝声音开始拔高,“是你自卑,你强迫他变成天之骄子!他没有要和你争什么,是你疑神疑鬼。我——我也不是你的,如果我认定了你,无论我恨不恨他都会跟着你。我认识你十年,你竟丝毫不了解我!你只会利用你的可悲可怜,把我绑在你身边!”她挣开秦遥的手,再度掉头就走,“他说得一点也没错,就因为你的牺牲,所以我们一辈子都要为你而活!” “筝!”秦遥大受打击,他是这样的人么?是么? “啪!”地一声,秦筝挨了一个耳光。她错愕地抬起头,秦倦冷冷地站在她面前,幽冷的眸子深不见底。在他们争吵之际,左凤堂觉得不妥,便特意避开了他们,去找秦倦回来。 “说完了?”秦倦淡淡地问,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秦筝瞪了他一眼,准备拂袖而去。她心里好怨好恨好愤怒,为秦遥,也为秦倦。 但她还未走开,秦倦一把拉住她的手腕,拖着她往外走:“看来我们也有话要谈一下。” 他的力气并不大,秦筝完全可以挣开他,但他的手好冷,隔着衣袖犹能感受到他指掌间的冰冷,那不是情绪的关系,而是血气不足。她迟疑了一下,终还是没有挣扎,任他拖到三十步外的柳树之下。 “你都是这样说话的么?”秦倦低柔地问。 秦筝微微蹙眉,明艳的眸里掠过一丝不解。 她这样明艳的女子,当敛起了眉露出不解之色时,便像一枝微微含苞的蔷薇,妍丽而动人。 “你都是一开口便要把人伤得这么彻底的么?”秦倦的眸子乌亮得散发出侵略感和威胁性,低头紧紧盯着秦筝,他的影子投在她的脸上。 “我——”秦筝微微后仰,她不敢迎视秦倦的眼神,它们让她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我说得不对么?” 秦倦冷冷地看着她:“秦大小姐,”他有意加重这四个字,语音如梦,极轻极轻地问:“你有没有想过,这十年来,你吃的是什么?穿的是什么?住的是什么?没有大哥,你会怎么样?你这一身娇纵的脾气,是谁惯出来的?就为他隐瞒了你一件小事,你便把他说得如此一文不值?你有没有想过,他之所以骗你,只是因为——他不能失去你。你对他如此重要,秦大小姐,你怎么忍心开得了口,对他这样说话?” 秦筝退了一步,睁大眼睛看着秦倦那张苍白若死、一双眸子却分外乌亮的脸——及脸上的冰冷之色。 “你指责他不关心你的感受,你又关心过他的感受么?”秦倦深吸一口气,“一个相处了十年,认定了两心相许的女子,可以这样毫不留情地数落他,你明知道他自卑,你以为——大哥心里会怎么想?” 秦筝又退了一步,眸子里闪现出深深的恐惧之色。 “记得初见面时你问过的话么?他之所以到如今还没有一头撞死,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你。”秦倦踏上一步,“他若失去你,他若失去你——我不知道他会变成什么样!”他的语音飘忽,但字字句句,都准准地打在了秦筝心头上。 “我——”秦筝此刻脑中一片空白,她看着秦倦,却又似看见了秦遥,两张脸不停地转动,两张相同的脸,但又何其地不同!她分得出哪一张是秦遥,哪一张是秦倦。正因为如此,她才分外地累,好累,好累——到后来秦倦说了什么,她都不知道了——但在心底深处,她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错了,只是脑中一片空白,她说不出口。 “至于我,”秦倦冷冷地道,“你又了解我多少?妄自替我打抱不平,筝,你以为你是什么?我从不需要人怜悯,我不是大哥,你懂么?” 秦筝明艳的脸上失去了颜色,变得和秦倦一样苍白,她过了很久才知道秦倦说了些什么,很困难地张开口,吐出一个字:“我——”开了口,才发觉声音早已哑了,“我——我不知道我是什么。”她低低地道,“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替你打抱不平,只是——”她笑了起来,笑靥如花,眼泪也同时滚了下来,让她依旧明艳得像一支带泪的蔷薇,“我不忍心,明明——你才是最可怜的一个,为什么偏偏没有人愿意承认?我知道我什么也不是,我没有资格去替谁不平——终究我是遥的人,我知道他并不是不好,是我太偏激,是我太天真,是我对不起他。你——你满意了么?”她的声音低弱,如梦一般虚弱。 其实她——天生是朵带刺的蔷薇,在愤怒的时候分外地艳丽,在快乐的时候分外地妩媚;看她失去神采的样子,就像蔷薇被折去了所有的尖刺——遍体鳞伤,令人心痛。她不该属于懦弱的秦遥,那种温柔会令她窒息,她会被那该死的温柔害死的!她应该像炸雷一般怒放,像烈日一般火红,如刀剑一般犀利! 秦倦侧过头去,不去看她苍白的脸。那种苍白分外刺眼,她是天生该晕生双颊,笑靥如花的媚妍女子。这一身白衣不适合她,她该着红衣——这么多年,秦遥不知道吗?只有他自己,才属于这死一般的苍白! “我——会去道歉,你放心,我立刻去道歉——”秦筝失神地一笑,笑得像花叶落尽的蔷薇般惨然。 她转身离去。秦倦闭上眼睛,没有看她,也没有再说什么。 他永远不会拉住她,因为,他永远不会是秦遥。 *******************远远的,不知道秦筝对秦遥说了什么,只见秦遥一下子紧紧搂住了秦筝,像紧紧抓住了失而复得的宝贝。 看在左凤堂这种不解情滋味的人眼里,只觉得秦遥差不多要搂断秦筝的腰了。 助兄脱困 第一天回家,闹得天翻地覆,风云变色。 人人都哭了一场,发泄了堆积十年的感情,那一天夜里,也就特别地累,睡得特别地沉。 夜半乌云,暗云遮月。 四下无声。 院中“嗒”地一声轻响。 不久,又“嗒”地一声,前进了三丈。 “谁?”左凤堂一掀被子,自窗中跃了出去。他为保护秦倦,十年来和衣而睡早成了习惯。 “谁?”来人一身紫袍,似是对左凤堂在此现身十分震惊,竟也一声低叱。 “三更半夜,私闯民宅,你想干什么?”左凤堂不用兵刃,顺手抄起一枝蔷薇花枝,唰唰数点,直点向来人胸口大穴,这一招叫“兰香四射”,勉强应景。他功力深湛,而且蔷薇有刺,真的点中了,只怕要破肌人肉。 “三更半夜,你是何人!为什么会在这里?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来人闪过他这一招,拔剑还击,同时喝道。 “好!”左凤堂见他轻功不弱,剑招甚佳,不由脱口赞赏,花枝一颤,花瓣陡然离枝射出,五六十片暴射而出,仍打紫衣人胸口。 紫衣人剑光一绞,花瓣被他绞成片片粉碎,落成一地碎红,剑法亦是不俗。 此时左风堂才看清楚,来人莫约四十来岁,相貌堂堂,目光微带混浊,该是酒色之故,却并不流于猥亵:“好!好剑法!你是什么人?” “住手!”此时屋里的人早已惊醒,冲出屋来。 叫住手的是秦遥。 但太迟了! 左凤堂向来胡作非为,见来人剑法不弱,好胜心起,花枝一颤再颤,穿过来人的剑网,竟在来人额上画了一朵梅花!血迹微微,但只怕不是十天半个月就消褪得了的。他一击得手,心中得意,哈哈一笑:“三更半夜乱闯民宅,想也知你不是什么好东西,留下点记号,回去再练十年再出来偷鸡摸狗!” 来人一手掩额,惊怒交集,惊得呆在当场,说不出话来,血迹自指缝间渗出,看来左凤堂划得颇深。 “王爷!”秦遥脸色惨白,呆呆地站在当场,不知如何是好! “王爷?”左凤堂犹自冷笑,“什么王爷半夜三更跑到别人家里,偷偷摸摸想干什么?世上哪有这种王爷?!” 秦遥见来人变了颜色,想也未想抢身拦在左风堂身前:“王爷,他不是有意的,我——” 敬王爷缓缓把手自额上放了下来,额上的鲜血滑过眼睫,令他看起来宛若魔魅:“你闭嘴!”他盯着左风堂,眸中似有魔光在闪。 秦遥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他显然怕极了这位“敬王爷”。 “我担心你心情郁郁,夜出王府,专程来看你,你就在家里安排了这样一位高手来对付我?”敬王爷并不看秦遥,仍牢牢盯死了左凤堂,“很好,我记着,你很好!” 秦遥知道这位王爷是多么阴狠的角色,听他这么说,显已对左凤堂恨之入骨,不由悚然,恐惧之极。 “王爷?”左凤堂目瞪口呆,他真的伤了一位王爷?一位真的王爷耶! “快走,快走,”秦遥推了左凤堂一把,低低地道:“你闯了不可收拾的大祸!叫二弟不要出来,快逃吧!让王爷招来官兵就逃不了了!” “你傻了!”左凤堂全神贯注盯着敬王爷,“留下你,你以为他会饶了你?他当你是一条狗!你闪一边去!” 敬王爷一声清啸,他贵为王爷,纵使轻装出府,身边仍带着人。 “糟糕!”左凤堂一手把秦遥丢到身后去,“来不及了。” 几条黑影跃墙而入,拦在敬王爷身前,目光炯炯盯着左凤堂:“王爷!” “统统给我拿下!”敬王爷掉头而去,语意阴森之极。 左凤堂花枝一晃,抢先向东面那人攻出一招。 但这几个黑衣人的武功可比敬王爷高过一筹,左凤堂仍是那一招“兰香四射,”来人不仅轻易闪过,而且一声低叱,剑光如练,把左凤堂的花枝斩去了一段! 左凤堂一招不成,被迫弃枝用掌,一掌向他劈了过去,心中暗暗叫苦。敬王爷显是回去搬兵,这几个人一味缠斗,一旦脱不了身,事情可就有些不妙!他一面东逃西窜,一面东张西望,却既不见秦筝,也不见秦倦,心里发急,不知屋里出了什么事。 叫苦归叫苦,这几个黑衣人着实不弱,几柄长剑挥来划去,剑芒隐隐,虽然他们都闷声不响,但左风堂心里清楚,有几次剑锋闪过衣襟,破衣而人,差一点便破皮见血!他若再一味闪避,必死无疑! 秦遥站在一旁,逃也不是,帮也不是,手足无措。 —名黑衣人见状闪身而上,挥掌向他拿去,手挥成半圆,在空中闪出十多个掌影,向秦遥腰间击去。 秦遥哪里躲得了?除了闭目待死之外,他还能怎样? “该死!”左凤堂满头大汗地架开当头而来的数柄长剑,足下一点,倒跃到秦遥身边,抖手十三掌,把那黑衣人逼开,大喝道:“叫你走,你没听见么?” 此时那五六名黑衣人又已和左凤堂缠斗在一起,剑刃破空之声不绝于耳,衣袂带风之声满天飞舞。几人打到何处,何处便石崩木折,血红的蔷薇花瓣四下散落,在夜里幻成点点的黑影。 左凤堂苦于没有兵刃,单凭一双肉掌,着实打得辛苦,来人剑法即好,轻功又高,显然与敬王爷师出同门,彼此之间默契十足。左风堂单以掌力相抗,此刻已连发二百来掌,已有些难以为继。他自出道以来,除了与朴戾的那一次外,还未遇到过如此强劲的对手,心中不由叫苦连天。 斗然一剑当胸刺来,左凤堂一掌拍向持剑的手腕,来人手腕一翻,剑刃插向左凤堂小腹,而同时左凤堂惊觉背、腰、腿、颈,同时有剑风袭来! 糟糕!左凤堂心中苦笑。他一手施空手入白刃的“点筋手”,拼着让那一剑扫过他的小腹,夺过一剑,大喝一声,剑光暴现,像一轮光球乍闪破空,剑光流散。 那五人同时低呼:“驭剑术!” 光球一闪而逝,流散而出,反噬其余五人。 一连五声闷哼! 黑衣人摔了一地,身上剑痕累累,不知受了多少剑伤。 剑光敛去,左凤堂披头散发,衣裳破碎,全身浴血,也不知受了多少伤,脸色惨白,以剑支地,摇摇欲坠。 他显然也身受重伤! 一剑之威,两败俱伤! 秦遥吓得呆了,他几时见过这种血淋淋的场面?一呆之后,他惊叫一声:“左先生!”他快步奔了过来,扶住了左凤堂,“你怎么样?” 左凤堂闷哼一声,秦遥才发现自己满手是血,显然刚才自己碰痛了他的伤处,他不由心惊胆颤。此时此刻,他满心满脑只是疯狂地想着——秦倦呢?他在哪里?现在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没有秦倦,他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处理这种场面! 马蹄骤响! 一辆马车自屋角转了出来! 秦遥呆呆地看着马车朝他奔来,现在无论发生什么稀奇的事他都不会惊奇,刚才那暴戾的场面早让他整个人麻木了。 马车在他面前停下,一个白衣女子自车上一跃而下! 风姿飒爽,娇艳如花! 她把左风堂自秦遥手中接了过去,疾声道:“大哥,快上车!” 秦遥看着她因动作而晕红的脸,在这一刻,他真觉得她是他命中的救赎仙子!他的秦筝啊! 秦筝和秦遥把左凤堂扶上了马车。马儿一声长嘶,拉着车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这辆马车便是左凤堂和秦倦来时坐的那辆马车。左凤堂大概做梦也没想到,这辆他亲手买来的车救了,他的命。 秦倦依旧一身白衣,在前赶车。 秦遥为左风堂草草包扎了伤口。 “要紧么?”秦筝皱着眉,看着左风堂。 “不要紧,”左凤堂苦笑,“我身强体壮,这一点皮肉伤要不了我的命,只是一时半刻动不了手了。”他满身剑伤,一动就会崩裂伤口。 “我们要去哪里?”秦遥惊魂稍定,便想到此行危机重重。 “不知道,公子心中有数,信他不会错的。”左凤堂答得干净利落,毫不迟疑。 秦筝也点了点头。刚才左凤堂误伤敬王爷,她和秦倦瞧在眼中,悄悄自后门出去,弄了那辆马车,甚至还草草带了衣物银粮,这才驱车救人。她听着秦倦指挥,不由得不佩服他的冷静清醒、应变神速。 马车奔驰如飞,径直奔出了京城,上了官道。 ******************车子颠簸得很厉害,马是良马,但因奔得太快,整个马车摇摇欲散,人坐在里头东倒西歪。 前头出现了两个分岔。 秦倦似是想也未想,径自驱车往正前的道路过去。 —连整夜,他们没有转任何一个弯,也未减速,就这么疯狂地往前奔。 天色即明。 马车止。 车是渐渐停下来的。 外面曙色微微,看得出是到了京城远郊,周围林木绕远,鸟鸣水声不绝于耳,尘土之气扑面而来,带着林木的清新。 秦遥惶恐不已的心情亦渐渐宁定下来,撩开马车的帘子,跳下车去。 秦筝也挑开帘子往外瞧了几眼。 左凤堂被摇晃了一夜,早已昏昏睡去。 秦遥四下看看,不可置信自己真的逃出来了。手抚着马车,他叹了一声。逃出来了,就这么简单地逃出来了,需要的只是勇气,只要敢逃,就一定能逃出来的,为什么自己却始终没有这个勇气? “你怎么了?”秦筝的声音传人耳中,却不是对他说话。 秦遥回头,只见秦倦把额头抵在马车前的横杆上,一动不动。 “二弟?”他吃了一惊,走过去轻轻拍了拍秦倦的肩,“怎么了?” 秦倦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才轻声道:“没事,让我休息一下,一会儿就好。” 秦遥惊悸了一下,他没有忘记秦倦告诉他命不长久,只是秦倦一直好端端行若无事,他也从未真正往心里去,如今——他握了握秦倦的手,那手冷得像冰。该死!他怎能让秦倦在外头吹一夜的冷风,赶一夜的车? 秦筝见秦遥乍然变了颜色,心下一怔,隐约掠过一阵不安。 但此刻秦倦已抬起头来,笑了笑:“我们在这里休息—下,让马匹养足气力,我们吃点东西,然后再走。”他自驱车座上站起,下了马车,四下看了看,“我们找个地方——”话还没有说完,他微微失神,一个摇晃,几乎没跌倒在地。 秦筝一把扶住了他,错愕地看着他。 秦倦一手把她推出三步之外,怔怔地看着自己的脚,一咬牙,他走出去三步。 结果——他在第三步上跌了下去,扑倒在地,“砰”地一声,尘土飞扬。 秦遥与秦筝呆呆地看着他。 秦倦自地上坐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他今生最狼狈的样子莫过于此,但他还笑得出来,摇了摇头。 “二弟——”秦遥不知该开口说什么,心中一阵惶恐。 “我走不了啦!”秦倦轻笑,他心里清楚,元气耗尽,先令他失去行走的能力,死亡——无论他愿与不愿,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秦筝皱起了眉:“你走不了了?什么意思?” 秦倦笑笑:“我走不动了。” 秦遥摇了摇头,打断秦筝的追问:“筝,你扶着二弟走,我去牵马。”他知道此时该轮到自己来主持这个场面,他们四人,一个重伤,二个重病,一个女子,自己若再畏畏缩缩,实在——连自己也会看不起自己。 秦筝扶着秦倦缓缓往林子里走。 秦倦走得很辛苦。 秦筝扶着他,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他每走一步几乎都会失去平衡:“不是腿的问题,是么?”她低低地问。 “不是腿的问题。”秦倦笑笑,当他发觉自己走不动之后,他就一直在笑,笑得很是耐人寻味,“是我头晕。”顿了一顿,他轻描淡写地道,“走路的时候晕得很厉害,所以站不稳。” 秦筝听在耳中,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呆了呆:“那你笑什么?”她想也未想,冲口而出,无端端地觉得他那张笑脸分外刺眼。 秦倦不答,四下环顾了一下,微微皱眉:“为什么这么黑?天色好暗。” “天色好暗?”秦筝呆若木鸡,现在天色放晴,四下明亮,他——在说什么? 秦倦突然停了下来,听着鸟鸣,脸色微变:“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秦筝过了很久才轻声回答:“白天。” 秦倦笑了,笑得分外灿烂:“是么?” 秦筝看着他的眼,声音微微有些颤抖:“你——看不见么?” “看不见。”秦倦就像在说他“走不动”时一般笑容灿烂,连一丝犹豫都没有。他刚刚发觉了自己不能走,立刻又看不见,但他既没有惊恐,也没有害怕,他连一点反应也没有,反而一脸笑意。 这令秦筝分外心惊:“不要笑!”她低叱。 秦倦轻笑:“为什么不笑?难道让我哭么?只不过不能走了,瞎了,往后聋了,哑了,不能动了,我该怎么办?!” “你在说什么?你怎么会这么想?”秦筝越听越心惊,“你只不过昨天夜里太辛苦,一时头晕眼前发黑罢了,怎么想到这么严重?不要笑,你想哭就别笑!”她压低声音吼了出来。 “筝!”秦倦笑出声来,“这算严重?那我若死了呢?我是就要死了,今天只不过是走不动了,瞎了,我不该笑么?我还未死!你懂不懂?今天我还未死啊!”他话一出口,就知道自己太冲动了。但他的情绪太激动,他控制不了。虽然他是明知自己命不长久,但是——像这样一点一点失去身体的能力,一部分一部分缓缓地死去——他完全不能接受!知道要死和真正面对死亡是两回事!他心里冷得很,他也害怕,他不怕死,却不愿受折磨,再如何冷静坚强,他也只是人,不是神!秦倦活了二十一年,背负了二十年的痛苦,以无比荏弱的身体,撑出千凰楼一片天,仗持的便是他的才智与骄傲!如今——绝世的才智救不了他,而这样的死法,却正是一步一步在剥去他的骄傲和自尊!他怎能不激动?哭?他是哭不出来的,他只会笑。 “你——”秦筝心里发凉。她虽不了解秦倦,但也知道他这样的人,若不是心里痛苦到极处,是万万不会讲这种话的。看着他一脸浅笑,她就从心里发凉,“倦——”她第一次叫出了他的名,想也未想,她握住了他另一只手,让他低头靠在自己身上,轻轻拍着他的背,希望可以减轻一点他的压抑和痛苦。 秦倦闭上眼睛,把自己冰冷的额头压在她肩上。秦筝可以感觉他的心跳得好快,然后他紧紧抱住了她,把脸埋在她肩上,良久良久没有抬头。 “倦?”秦筝担心至极,“怎么了?很难受么?”她没发觉,她从未用这种温柔的语气说过话。 “不,没事,让我靠一下,一下就好。”秦倦的声音微微带了暗哑,他需要一点力量来支撑他的意志,无论这力量从哪里来,他都无暇顾及。秦筝的气息很温柔,让他觉得心安,暂时可以依靠。至于心中微微涌动的微妙的情感,他已不再去想了,毕竟,他是快要死的人了。 秦筝让他靠着,就如抱着一个婴儿一般小心翼翼地拍哄着他,心中是温柔,是怜惜,是茫然,还是担忧?她不知道,只是觉得像站在十万八千丈的高峰之颠,无限喜乐,却又有随时会一失足跌得粉身碎骨的危险。 但秦倦并没有靠在她身上太久,轻轻一靠,立刻推开了她:“我失态了。”他一脸平静地自她肩上抬头,语气平稳地道歉。 秦筝勉强笑了笑,扶着他继续往里走。 走到了林中一处泉水之旁,她以泉水湿了衣角,轻轻敷着他的额角和双眼。 秦倦突然抓住了她的手:“我看见了。” “真的?”秦筝心头一跳,也许是因为心头乱极,她并没有觉得多么欣喜,只是整个人松了口气——至少,他不必再依赖着她了。 “真的。”秦倦在额角一冷之际,眼前就突然亮了起来,他勉强笑笑,“也许,真的像你说的,我只是头昏,眼前发黑而已。” “那恭喜你了。”秦筝挣开了手,脸上的神色说不上是喜是忧——当他失常时,她便跟着失常;他镇静了下来,她逃得比他更快。 两个人默默相对,谁也不愿提及刚才被挑起的些许令人心弦震动的微妙情绪,任无声的尴尬在彼此之间蔓延。 马蹄声响,秦遥牵着马车过来了:“你们走到哪里去了,我找了半日。” 秦倦移开目光,转开话题:“凤堂怎么了?好一点么?” 车中传出懒洋洋的声音:“再差也比你好得多,我铺好软垫了,你上来吧!”车窗中探出一个头来,左凤堂气色明显好了许多。 秦筝不等秦倦说什么,匆匆站起来:“我弄一点水,让左公子梳洗一下,换身衣裳。”她掉过头去,不看任何人,径自往水边走去。 秦遥把秦倦扶上车。 左凤堂让秦倦靠在自己用衣物铺成的软垫上,皱起了眉头。 秦倦的气色差得不能再差,灰白的面颊,微蹙的眉头,除了一口气之外,十足十像个死人。 “你的药呢?”左凤堂忍不住要发火。该死的,这个宝贝公子,除了自己之外,什么事都能处理得清清楚楚,任何人都能照顾得妥妥当当,只是完全不会照顾他自己! “药?”秦倦倚在软垫之上,眼睫已沉重地垂了下来,“在我怀里。” “那你干嘛不吃?”左凤堂朝天翻个大白眼,气得火都没了。 “我忘了。”秦倦精神一振,“是了,我的药有培元养气之效,你也可以服用,对你的伤可能会有好处。”他自怀中拿出一个木瓶,拔开塞子,倒了两颗微灰的药丸在手中。 “我——”左凤堂真是败给他的公子了,“我会被你活活气死!我叫你吃药,不是叫你给我吃药!我只是皮肉之伤,你看你,你到底还要不要你那条命?药是肖混蛋专门替你调的,我吃什么?我又不气虚,又不体弱,你咒我么?” “我知道。”秦倦自己服下一颗闭目养神,把另一颗压在左风堂手里,“你不要意气用事,我们一伤一病,大哥手无缚鸡之力,筝一介女流,你若不早早复原,不是让我们等死么?这药又不是毒药,吃下去对你的伤大有好处。” 左凤堂无可奈何,每次他都争不过秦倦。吞下那颗药,他没好气地道:“就你有理。” 秦倦只是笑笑。 片刻之后,左凤堂精神一振,心中暗赞肖飞调药的本事了得,看了秦倦一眼,只听他鼻息微微,竟已睡着了。左凤堂微微一怔,伸指轻点了他数处穴道,好让他睡得更安稳一些,他的这位公子实在比谁都令人操心。望着秦倦,左凤堂心中轻叹,他对秦倦有一种介乎兄弟与师长间的感情。十年来一同成长,秦倦的容貌神韵很容易惹人怜惜。有时左凤堂拿他当亲兄弟一般;而每当大事临头,秦倦有所决断的时候,他又凛然敬佩于他那份才智。他十五岁艺成出师,结果一出师便在千凰楼待了十年。一开始是好奇他的容貌,之后是放心不下秦倦那风吹得倒的身体,最后臣服于那一身智慧与心性。这位公子,真不知要人担心到几时。 秦筝自水边回来,用她怀里的锦帕浸了水,递给了左凤堂。 左凤堂摆了摆手,示意她轻一点,一把接过帕子,拭净了脸,笑笑表示谢意。 秦筝往车里看了一下,什么也未说;缓步离开。 天色渐亮,初夏的阳光渐渐穿透了树林。不久之后,秦筝和秦遥也坐回了车上,躲着阳光,任两匹马拖着马车信步而行。 三个人都未说话,只定定地看着秦倦的脸,神色茫然。秦倦无论人在哪里,都是天生发号施令的人。他睡着了,就没人知晓接下来应该如何行事。 秦倦的脸上微微泛起了红晕——肖飞为他调的药十分见效,又经过一阵休息,他的气色好转许多,至少不再像个濒死的人。 秦遥看着,心中有一种错觉,也许,秦倦会一直好下去,直到儿孙满堂。不要死,不要死,他在心中默念。 左凤堂自是心中清楚之极,秦倦是很容易赖着药物的体质,他无论吃什么药都极易见效,但一旦突然中断不用,后果只有更糟。锁心丹是这样的,其它药也是一样,只不过没有像锁心丹那样后果明显。 秦筝脸上毫无表情,谁也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我们——要去哪里?”秦遥终于轻声问。 “不知道。”左凤堂也很困惑,“这一条不是去千凰楼的路。” “快到午时了,我们还是守在这里吗?”秦遥低低地问。 “不知道,”左凤堂摇头,“天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两个人茫无头绪地交谈着,马儿轻轻地走着,马车轻轻地摇晃,往林木深处渐行渐远。 诈死成真 等左凤堂解开秦倦的穴道,竟已是入夜时分。 秦倦睁开眼,便看见火光。 秦筝用林中的松木扎了火把,也生了火。秦遥持着一支串了鱼的树枝,在火上烤着。左凤堂正整理着自家中带出来的干粮。 秦筝和秦遥那一身华丽的衣裳早已又脏又破,沾满了黑色的木炭,左凤堂换了一身青衫,但也一样弄得满身尘土。他们全都不是行走江湖的人,秦筝秦遥自是不必说,左凤堂虽是一身武功,江湖经验近乎没有,无怪连生个火也弄得如此狼狈。 看在眼中,秦倦无端端生出一种温馨之感,心中泛上一股温暖——他的家啊!他活了二十一年,大半时间在算计谋划之中度过,至于一觉醒来,看家人为做一顿饭而忙碌的温暖,莫说想,连梦也未曾梦过。 “醒了?”秦筝第一个发觉他的醒转,低低地问。 秦倦流目四顾,才知他们用马车中的软垫铺在地上,让自己倚树而睡,闻言笑笑。 秦筝看了他两眼,似是还想问什么,但她终是没问,将头侧过一边。 “二弟,”秦遥担忧地问,“好一些么?” 秦倦淡淡吁了口气,眉头上扬:“嗯,好了很多。现在是什么时辰?” “不知道。”左凤堂一个掠身过来,“我们究竟要上哪里?不回千凰楼么?” “不回。”秦倦打量了一下天色,“我们先弄清楚一件事。大哥,王爷是否一定会追杀我们?” “是。”秦遥轻轻打了个冷战,“王爷骄气过人,睚眦必报,又何况——左兄在他额上——”他忍下“画了朵花”未说,只是尴尬一笑。 “那就更不能回千凰楼,”秦倦叹了一声,“若回去了,岂不是为千凰楼引祸上门?千凰楼大难方休,我不愿又生事端。” “那我们——”秦遥心中发寒,“就这么逃亡么?” “当然不,”秦倦有力地打破此刻幽暗无力的气氛,“王爷不过要杀人泄愤,若我们死了,他自然不会再加追究!” “你的意思?”左凤堂开始懂了,目中渐渐发出了光。 “诈死!”秦倦一个字一个字地道,脸上生起了红晕,“我们在他派来的人面前,演一场戏,这一切就结束了。此后天地之大,何处不可去?” 秦筝秦遥目中都亮了。 “可是,这岂非也很危险?”秦遥迟疑了一下。 “有凤堂在,应该不成问题,若我们真的遇险,他可随时救援。”秦倦道。 “怪不得你把车停在官道上,原来——你不是要逃,而是在等。”秦遥吐了口气,“我的二弟果然了得。” 秦倦只是笑笑,“天色已晚,他们随时会追来的,我们准备一下。”他揭开锦被,站了起来。 *******************与此同时,官道上奔来了数十匹快马。 蹄声如雷! 不久之后,只听林中一阵喧哗,有尖叫声,追逐声,刀剑破空之声,林木摧折之声,最后化为一声惨呼,自近而远,消失在林木深处。 三日之后,敬王爷得到回报:“马车中的两男一女被黑衣侍卫逼落悬崖而死,崖下急流漩涡甚多,三日以十数人试验,落崖者断无生理。 ****************真相呢? 真相——谁也料想不到的真相。 左凤堂守在山崖之下,这林子里竟有个如此凶险之处,倒出乎人意料之外,但像是上天帮忙,给了这么一个绝佳的地方以施“诈死”之计。 秦倦的计划是这样的——左凤堂守在崖下,其余三人找机会一一落崖,左凤堂便可以一一接住。而昨夜动手之时,秦倦并未现身,因而仍是二男一女,人数无差。 但人算不如天算。 左凤堂眼看着三人同时一声惊呼,几乎同时自崖上坠了下来,他提一口气,猛地纵身掠起,一抄身接住秦遥,右手一弯接住秦筝,再一把抓住了秦倦的手,四个人一同掠向正对方崖下的一根突木之上。 但左凤堂刚刚踏上突木,便惊闻枯木爆破之音! 这树撑不起四个人的重量! 他身子一沉,枯木不仅树干爆裂,而且根基震动,几欲破土而出,崖边黄泥四落。 左凤堂情知不妙,四下一张,倒抽一口凉气。他掠到了一处死地上!此木方圆十丈之内竟没有第二处可以立足之地!往下一望,足下急流湍湍,便像一条细蛇,但激流震荡之声亦隐隐可闻!他自知无能再带着四人的体重掠回他刚才的立足之处,此刻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秦遥秦筝何尝见过这么凶险的景像?同时闭目,惊呼出声。 身子又是一沉,这枯木的根已爆出了一半,整棵树都倾斜了1“凤堂!”秦倦急促地道,“保住他们!” 左凤堂正自心惊胆颤,闻言问道:“你说什么?” “保住他们!”秦倦提高声音,“这是我的命令!” “你想干什么?”左凤堂斗生警觉,大声喝道。 秦筝秦遥同时睁目,震惊地看着秦倦。 秦倦目光如梦,纵使身在半空,尤不减他天生绝美的风采,目光如梦,令他看起来也如梦似幻。 “要幸福。”他看着秦遥和秦筝,轻轻地道。 秦遥心底有一分明白了他要做什么,惊恐未及形于颜色,秦筝已拼命摇头:“不要——” 她还未说完,秦倦闭上眼睛,突然又睁开:“要幸福!”他看着秦筝,清清楚楚地道。 “不要!”秦筝尖叫一声,在左风堂臂弯里拼命挣扎,“不要不要,苍天,你不能太残忍——” 左凤堂抓紧了秦倦的手腕,惊恐地道:“你想干什么?你疯了么?” 但秦倦一把挥开了他的手——这也许是秦倦今生使出的最大的力气,像是一挥手斩去红尘的牵挂,又似一挥手抛去万丈的尘烟,他一挥手,挣开了他与这个世界惟一的也是最后的触点! 指——掌——相错——手指顺着手指滑落——白手背——而手指——而指尖——指尖相触——终于——触点分开了,左凤堂惊恐的眸睁得很大,眸子里尽是秦倦的影子。 而秦倦一脸微笑,笑得如此温馨而满足,让他整个人都发着光。 衣袂飘飞。 那一瞬仿佛世界惊恐得没有声音,又仿佛突然掠过了几百万年。 秦倦在左凤堂、秦筝和秦遥睁大的眼中,缓缓沉了下去,一刹那成了消失在风中的白点,连声音也未留下。 没有痕迹——空中没有痕迹,任谁也看不出这儿刚刚吞蚀了一条生命,任谁也不能证明,曾有这样一个人,他曾这样真实地存在过,生活过,爱过——一颗眼泪,随着秦倦跌下了万丈悬崖,一般地没有痕迹,无声无息。 ******************枯干的倾斜爆裂停止了,左凤堂拉着俩人,呆呆地站在枯干上。 风很大。 吹起他们的衣袂,但触不到他们的心。 在那一刹,谁都觉得胸口空荡荡的,仿佛心也随着他跌下了山崖,碎成了没有知觉的千万片。 左凤堂呆呆看着自己的手,手上余温仍在,他不相信地看看手,又看看底下急流,仿佛不相信秦倦真的跌了下去——而他,竟没有牢牢地拉住他? 秦遥整个人呆了。 秦筝却用寂静如死的声音慢慢地道:“要幸福?”她像在说着一个奇怪的笑话,眼里尽是奇怪的神色,又慢慢地道:“左公子,我们应该上去了。这里很冷。” 左凤堂仍看看自己的手,充耳不闻。 “这里很冷,”秦筝便用她那奇怪的语调,奇怪的眼神,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重复,“这里很冷,很冷,很冷——” 卷二天妒红颜 青山隐隐水迢迢。 已是秋近江南草木凋的时候。自秦倦落崖之后,已是三月有余。千凰楼倾尽全楼之力在他落崖的地方搜索不下百次,但音信杳然。其实人人都心里清楚,以秦倦奄奄一息的身体从那么高的地方跌下,其实已经必死无疑了,只是不愿承认,不愿去承认这样的绝望与悲哀,也不愿去承受这样的凄然与茫然。但无论如何不甘和痛苦,去的终究是去了,无论如何也挽回不了。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左凤堂非常荒谬地老是想着这两句诗,然后苦笑——他知道他会离开。虽然他并没有做错什么,但他是秦倦的护卫啊!有哪个护卫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主人死在自己面前的?不必葛金戈冷冷地瞪他,他也不能原谅自己。他艺成出师,陪了秦倦十年,什么大业也未成就,也许,是应该到江湖上去走走,也许,这样会好过一些。 秦筝并没有哭,三个月来,她显得很安静。 她安安静静地梳头匀粉,安安静静地微笑,宫装高髻,佩环叮咚,本来艳若桃花的一个人,更出落得桃颜玉色,盛极而妍。 她始终微笑得那么美丽。 而秦遥却常常忍不住落泪,他自是伤痛刻骨,无以复加。 终于有一天,他忍不住问她:“为什么笑?” 秦筝依旧是那奇异的神色,依旧那一脸笑意:“因为——要幸福啊!”她笑得如此灿烂,艳若满天的云霞一般,语音低柔如梦。 “筝——?”那明媚的笑令秦遥心里一阵发寒,试探地问。 “有事?”秦筝报以如花笑靥。 要——幸福?秦遥看着秦筝的笑脸,缓缓后退,就像活见了鬼——他很想笑——幸福?他真的笑了起来,眼泪却掉了下来——哈哈——要幸福?哈哈,正因为他死了,所以永远不会幸福! 再入红尘 紫霞山。 清虚观。 万顷青田万顷山,山影重重,云气如烟,真真一个出世修行的好地方。 几个道士打扮的人在田里劳作。时是初夏,微微有些热了。 琴声幽幽,自道观深处幽幽传来,声声清冽,入耳便觉一阵清凉,尘心尽去,灵台顿明,眼前的山水也似更清灵了几分——山分外的翠、水分外的凉。 “玄清又在弹琴了。”一名道土头也不抬道。 “他到这里也有一年了。”另一名道士点了点头,也未多说什么。 弹琴的是一个身穿道袍的年轻男子,十指修长白皙,甚是漂亮。 他弹的一首《无定心》,琴曲甚短,但道意幽幽。 一曲已毕,他缓缓抬头。 琴若有灵,弦必惊断! 那是一张满是伤痕的脸!大半张脸上全是一道一道的划痕,完全看不出他原来是什么样子!只有那清秀的眉和一双灿然生光的眼睛,依旧显示他的尊贵与骄傲! 他便是秦倦。 当日他自崖上跌了下去,一路直跌而下。 崖上生满了藤蔓荆棘,一路扯破他的衣裳,阻拦了他下坠的急势,也不知冲断冲破了多少荆棘,最终跌入水中! 刨口下坠之势已很轻微了,他跌入水中的下坠之势,只不过比自三丈来高的地方跳人水中略强一些,而且几乎一入水就给人捞了起来! 那时江上有船。 清虚观观主无尘道长刚刚乘船过江,见人落水,便伸手相救——那时秦倦的呼吸心跳几已断绝,加之遍体是伤,根本是生机全无。但无尘道长善心善德,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图,他仍为秦倦延医诊治,并以本身真力为他续命。 他请的是山野间看小病小痛的草药大夫。 庸医也看不出秦倦得的什么病,只会胡乱开些什么人参党参的为他补气续命。结果歪打正着!清虚观后山盛产人参,无尘道长持之以恒,日日以人参给秦倦当饭吃,非但保住了秦倦一条命,时日久了,秦倦竟也慢慢康复渐如常人。 他是在一个月之后醒的,第一眼,看到的不是无尘道长,而是房里一块放了不知多少年的被磨得晶亮的八卦!那铜八卦亮得正如一面铜镜,他第一眼便看到了自己的脸! 一张鬼脸! 他不知皱着眉看了多久才瞧出那是自己的脸——因为那鬼脸也皱着眉。 那一刹,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感觉,只猛地省悟,当年的、昨日的秦倦已经离自己很远了——他永远不再是千凰楼优雅雍容的七公子,那个七公子早在落崖的瞬间被鬼撕破了。 他并没有感到多么痛苦,因为再痛也痛不过他挥手那一刹的痛——在那一刹,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是爱着秦筝的! 没有理由地爱,也许,已经爱了很久很久了——但正因为爱了,所以他才要逃。上天也好,入地也罢;生也好,死也罢,他若仍在,便要造成三个人的伤。不如归去!不如归去!他宁愿成全、宁愿死,也不愿她受伤、不愿秦遥受伤——那一挥手,是将自己与自己的爱一起断送,那一挥手的痛,是超越死亡的痛啊!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还能活下来,而且——心会如此平静,平静得像一次重生。他不愿回忆自己带着多少伤痛的过去,不愿想起,不愿记忆——他宁愿如此平静地过下去,爱也好,恨也罢,若她能幸福,不如忘却!不如忘却! 他宁愿成了清虚观的“玄清”,弹琴望月,荷锄而归。 寂寞也好,凄凉也好——“玄清,”无尘道长缓步走入琴房,面带微笑,“近来可好?” “很好。”秦倦笑笑,低头拨了三两下琴弦。他笑与不笑,其实在他近乎全毁的脸上看不太出来,但眸子里漾起了笑意,减少了容貌给人的骇人的感觉。弄弦之后,他平静地道:“道长少理俗事,今日来此,必有要事。”他很清楚,无尘道长长年清修,甚少管事,若是无事,他是一步也不会踏出他的云房的。 无尘道长微微一怔,他知道这位他自水里捞回来的年轻人,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敏锐与洞察力,但每次被他道破心中所思,仍是为之愕然:“玄清才智过人,为仕必得高位,为商必是——” “奸商。”秦倦接下去。 两人相视而笑:“商若不奸,如何成其为商?” 秦倦微微一笑:“道长只想着玄清从仕从商,难道玄清不可从武?” 无尘道长拈须微笑:“以武而论,玄清并非良材。” “那么,从道如何?”秦倦笑问。 “玄清不可从道,”无尘道长摇头,“从道之人,讲究清修无为,玄清聪明过人,若要无为,实属不易。”他微微一笑,“又何况,从道之人,求心为之空,而非心为之死。” 秦倦身子微微一颤,无尘道长对他微微一笑:“你非池中之物,贫道明白,可惜你不明白。” 秦倦微微敛起了眉,那一刹的神情让人感到无限凄凉的尊贵之美:“道长可是有事要与玄清商议?”他太擅长这种言辞之辩,只轻轻一句话,便把注意力从自己身上调开。 无尘道长果然回过神来:“过月余便是峨嵋掌门慈眉师太的六十大寿,她是贫道方外之交,她的寿诞,贫道不可不贺。” 秦倦等着他往下说。 “红尘俗事,贫道无意沾染,这次寿宴,不如玄清代贫道去吧。”无尘道长温和地道。 秦倦手指一颤,琴弦“嗡”的一声微响,像是泄露了他心底的不安:“为什么找我?”他低低地问。 无尘道长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你不愿去?” “我——”秦倦轻轻吐出一个字,但终未再说下去。 “心若能静,出世人世,并无差别。”无尘道长缓缓地道。 “道长若是做得到,何必找玄清相代?何不亲自去?”秦倦天生犀利幽冷的本性容不得旁人窥探自己的私秘,想也未想,脱口而出。 此话一针见血! 无尘道长变了脸色,怆然退了一步。 秦倦话一出口便知自己沉不住气了,微微垂目:“道长,玄清唐突了。” “你是无心的,我知道。”无尘道长深深呼了口气,他忘了自称“贫道”,像突然坠人了红尘,“你真是个了不得的孩子!” “我去。”秦倦心知无尘道长与慈眉师太必有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他为了掩藏自己的痛,下意识地伤了无尘道长,心下一阵茫然,一阵歉疚,沉默良久,才缓缓地道。 无尘道长看着他,目中竟露出感激之色,缓缓地道:“清虚观上下四十余人,只有你一人可担此任,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他什么也没再多说,拍了拍秦倦的肩,缓步走回他的云房。 他只顾着自己的心境,并没有看到秦倦复杂的神色。 心若能静,出世入世,并无差别。 秦倦微蹙着眉,右手紧紧地扣着七弦琴的弦。他有一刻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心静,心静?谈何容易?谈何容易?他清清楚楚地知道,峨嵋掌门六十大寿,千凰楼怎能不贺?一定会有人送礼去的。他若参与贺寿,就一定会遇上。这对现在的他来说,那是怎样不堪忍受的痛苦?他的骄傲和自尊容不得被轻蔑,但此时此刻,他有什么资格持有这种骄傲?没有根基的、却又根深蒂固的骄傲啊!又——又何况,也许会遇见她。他了解无尘道长逃避的心情,因为他何尝不是一样?只是因为他没有说,所以他便成了逃不掉的那一个? “铮”的一声,指尖上传来一阵剧痛,他悚然一惊,才知道自己紧紧抓住琴弦,太过用力而不自觉,琴弦紧紧勒人了手指的血肉之中!血,延着琴弦,缓缓滑过那弦,落到了琴面上。 绝地情障 峨嵋山。 六月十八。 秦倦戴着面纱,拿着无尘道长的贺贴,缓步走人大殿。 殿中已错错落落坐了百来人,俱是江湖名宿。 有十来人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甚至有过君子之交。 但他一脚踏进来,殿中一片欢乐之声顿时停了下来,人人错愕地看着他。 一位灰衣小尼合什迎了上来:“施主,不知是掌门哪位化外之交?” 秦倦不愿说话,递上了贺贴。 灰衣小尼看过之后,把贺贴双手奉还,合什道:“原来是无尘道长的高足,请这边走。”她引着秦倦坐到边殿一个座位上。 同桌有数位青衣少年,显然是哪位江湖高人的随身弟子,见他戴着面纱,登时脸现鄙夷之色。其中一个年纪最轻的少年低头道:“哪里来的乡巴佬,进了这里还遮头盖脸的成什么样子?” 那话清清楚楚传到秦倦耳中。秦倦不去理他,低头伸手握住了席上的酒杯,右手伤痕尤在,这用力一握,竟是痛彻心脾,但他浑不在意,只是默默坐着。 “喂,你是无尘什么人?他竟然让你替他参加这样的江湖庆典?”那少年瞧了他一眼,抬起头问。 秦倦充耳不闻,只是淡淡看自己的衣袖。 “少爷和你说话,你没听见吗?”那少年见状怒火上冲,几欲拍案而起,他身边一位年纪稍长的青衣人及时低吒:“四师弟!”那少年强忍怒火,坐了下来,狠狠地瞪了秦倦一眼。 秦倦在此时淡淡地瞄了他一眼,那一眼很轻微,却十足带了轻蔑与不屑,轻描淡写的轻蔑与不屑。 “啪”的一声,那少年偏偏把这一眼看了个十足十!大怒之下他倏地拔鞘出剑,轻轻一翻,剑在席上空翻了个身,“刷”的一声,剑鞘挑开了秦倦的面纱! 那一瞬全殿寂静! 好—张惊人恐怖的脸!满面的伤痕,除了一双眼睛,几乎没有一块肌肤是完整的。深的浅的疤痕横纵相交,连原来的肤色都看不出来! 那少年呆了一呆,不觉有些歉疚:“原来是个丑八怪!”他坐了下来,不再理会秦倦,在他看来,与一个丑八怪计较,有失他的身份。 此时门微微一响。 众人把目光自秦倦脸上转向门口。 一双男女走了进来。 众人目为之亮,连灰衣小尼脸上都生出了红晕! 好漂亮的一双人儿! 那女子白衣如雪,眉目极艳,若冷冷的朝霞,又似刀尖上冷冷的流光,冰冷而妍媚。 那男子温秀如玉,清隽雅致,如一幅极佳的画卷,又似远处山头的流云,温雅而斯文。 在看到秦倦那一张鬼脸之后,再看到这一双俏丽的人儿,顿觉分外亮丽,更觉秦倦那一张鬼脸分外刺眼难看。 还未有人回过神来,女子已清脆动人地道:“千凰楼秦筝秦遥,特来恭祝慈眉师太六十大寿。” 那男子并不像那女子那么落落大方,只是微微一笑,随着她走了进来。 青衣少年的目光一直盯着秦筝,忘我地吐了口气,看了看秦遥,显然有些自惭形秽,突然回顾了秦倦一眼,轻蔑地道:“看看人家是什么样子!哼!”他显然借题发挥,得不到美人,悻悻之情便全发泄在秦倦身上。 秦倦像根本没听见他在说什么,紧紧握着酒杯,微微咬住自己的唇。他以左手握住自己持杯的右手,他知道自己在发抖。 眼角有一阵白影飘过,他知道秦筝就坐在他左边的正席上。 老天!他不知道会这么痛苦!这一刹那秦筝秦遥的相衬比什么都刺痛他,他真真切切地知道自己不是神,他受不了,受不了!他是真心要成全他和她,是诚心放弃,可是——天啊!他是在乎的!他在乎秦筝,在乎她竟然完全忽略了他;在乎秦遥,在乎他竟认不出自己的亲生兄弟!他在乎,在乎自己这一张脸,在乎秦遥那一张近乎完美的脸;他更在乎——他们看起来如此相配,如此光彩照人,只分外地显出他的失魂落魄!他应该死在一年前,他为什么要活下来?活下来——让自己历尽苦楚,比死更痛苦了十分、百分、千分?他——实在没有他自己估量的那么坚强,他不该来的!不该! 秦筝秦遥之所以会来,是因为肖飞觉得此次寿诞高手如云,应该没有什么危险。而秦倦之死,他们两人始终不能释怀,所以有意让他们出来走走,也好为明年成婚作准备——虽然他们两人并没有说,但千凰楼上下均知他们成婚是秦倦的遗愿,而且两人如瑶池双璧,若他们不成婚,那着实也找不到第二个可以与他们相配的男子女子,所谓天造地设不过如此。以秦倦的聪明,实不难猜出这种结果,但他却完全没向这边想——他完全忘了,自己的相让,其实必然造就这种结果,没有一种牺牲是不痛的,而他却没有真真正正想到过。 右手的伤因为太过用力而裂开,血,染红了那杯,又缓缓滑落桌面。 心口隐隐作痛,已经很久没有发病,此刻却痛了起来。 “施主?这位施主?”一个莫约六旬的白袍女尼站在他身边,慈眉善目地看着他,“这位施主可是身子不适?” 秦倦缓缓抬头,这便是慈眉师太,峨嵋派的现任掌门。但他并无欣喜之意。他并不想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但——现在谁都看着他。没有人认出他来,人人脸上的关切之色只让他觉得想大笑出声。 勉强笑笑,他缓缓地道:“家师无尘道长,祝慈眉师太清修得道,妙悟佛法,百岁福泽。弟子无意惊动了师太。”他的声音素来低柔,此刻又添了三分暗哑,几乎没有人听清他在说什么。 秦筝回过头,微微诧异地看着这个引起慈眉师太注意的丑面人,只见他满面疤痕,看起来触目惊心!但睫毛低垂,竟然有一种隐而不发的尊贵之意。她只看了那一眼,但不料他骤然抬起头来,向她看来。 目光相触,她心头一热,骤然晕红了双颊。脸上好热,她自己知道,但为什么?换了别个女子必定急急回过头去,但秦筝不同,她却牢牢盯着秦倦看。她相信一定有什么理由,她并不是容易为男子心动的女子——又何况,那样的感觉,像有什么最重要的东西失而复得,像一下牢牢抓住丁自己找寻已久的珍宝。 她这么一看,不久便释然——原来这个丑面人的神韵神色,那种幽幽微微的尊贵与冷静,着实与秦倦有些相似。她吁了口气,渐渐地,脸上的红晕渐渐褪去,泛上心头的是对自己的讥讽和嘲笑,哈哈——她为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这算什么?深情?哈哈!她清清楚楚地知道秦遥不能没有她,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迟早要嫁进秦家,可是——她也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想嫁的并不是秦遥啊!她——哈哈,她以为自己爱过秦遥,她以为——什么叫以为?就是年少无知,就是自以为是!秦倦死了,“要幸福啊!”她拿着酒杯,轻轻地晃着,看那杯中的水酒轻轻地闪着光,似笑非笑——她要如何幸福?他死了,她怎么办?她恨了他十年,哈哈,也爱了他十年啊!在他死后,她才真的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但知道了又如何?他死了,就算他活着,那又如何?她——依然是秦遥的人。秦倦——是不能和秦遥争什么的,她很清楚,无论秦遥怎么想。事实上,因为秦遥十年的牺牲,他永远都要为秦遥而活! 她又为自己倒了一杯酒,就算他活着又如何?他看不起她,她是一个自私自利又尖酸刻薄的女人,从来不为别人想,一无所长,又任性自负。哈哈——他死了也好,至少——她眼里漾出少许罕有的温柔的泪光;至少,不必三个人一起下地狱;至少,还有一个人是快乐的。她望向秦遥,眼里慢慢泛上温柔,只是,那不是爱恋之色,而更近于母爱之光,他实在是一个受尽苦楚的孩子,老天应该补偿给他的。 秦倦看着她,她眼里有泪,晶莹地在目中滚来滚去,却硬生生不掉下来;她脸上带笑,只是笑得如此凄然而倔强,为什么——没有人看出她的凄然?她——是为了什么而轻笑,又是为了什么而有泪光?她不快乐吗?他不能多看,秦遥的目光也向他投来,带着诧异,他勉强向秦遥点了点头:“多谢诸位关怀,贫道——贫道——”他素来口若悬河,善于言辞之辩,但此时此刻他竟不知道要说什么,也不知道他能说什么,胸口好痛——“这位施主?”慈眉师太皱眉,“你可是身子不适?可要休息?”她看不出秦倦的脸色,实不知他究竟是怎么了。 秦倦摇了摇头,心口好痛。他不是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剧痛,但他也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不是身体的问题,而是情伤,情伤——却不可以以毅力忍耐!但毕竟他是秦倦,微一咬牙:“贫道无事,有劳师太关切了。师太是寿诞之主,还应主持寿典,不应为贫道误事。” 慈眉师太颇为意外地看着这个面容毁损的年轻道人,她威名素显,哪一个江湖后辈不想得她的嘉奖提携,借以扬名?但他说的有理,她点了点头,缓步往主席走去。 秦倦把身子往椅里靠,全殿欢声笑语,呼呼喝喝之声不绝于耳,听在他耳中像隔着好远的梦,全是不清晰的残音,缓缓自怀里摸索出一颗药物,放入口中。他不愿死,求死容易,求生难,他不愿死,他对秦遥说过他不愿死,只是——他不知道,这样苟延残喘地活下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砰”的一声,似乎是有人跌倒在地的声音,他缓缓转头往外望去,一片朦胧之中,只见与他同席而坐的那青衣少年突然连人带椅摔倒于地,面色青紫,不停地抽搐着,旁人惊呼四散,骇然尖叫。 “中毒?” “慈眉老尼,你做的什么把戏?莫不成你想把上山祝寿的人一网打尽?你对得起昔日老友吗?你还有没有良心?”有人怒骂不停。 慈眉师太惊怒交急,此时“砰砰”之声不绝于耳,刹那之间,不知有多少人倒了下去。 “慈眉老尼,我和你拼了!快拿解药来!我与你无冤无愁,你为什么这么对我?”有人按捺不住,一刀砍了过来。 殿内顷刻之间乱成一团,哭爹喊娘之声不绝于耳,又有人不断地倒了下去。 秦倦在一刹那之间敛起了眉,危险!他天生的应付危险的本性骤然激发了出来,让他忘却了心口的痛。他第一件事,提起桌上的酒瓶掷了出去,“乓”的一声,酒瓶在殿中主席桌上爆开,碎瓷四射,汤汤水水淋了人一身,人人错愕,一时都静了下来,人人都望着他。 “这是焚香之毒,而非食水之毒,难道诸位高人辨识不出?慈眉师太亦是受害之人。诸位贵为高人,临事之际,岂可如此张惶失措?先熄了香火!”秦倦一手按着心口,微微敛着眉,但神气是幽微而森然的,像突然现了身的幽灵,又像洞烛一切的神祗。 慈眉师太望了一眼殿里袅袅升腾的三柱檀香,那香在淡淡的日光下显出淡淡的蓝光,她心头一跳,深骇自己如此大意,二指一弹,两支竹筷射出,带起了劲风熄了那檀香:“施主,慈眉谢了。” 秦倦并没有听她在说什么,心念电转,以他的身体,怎会抵得住毒香?除非——肖飞调制的锁心丸的解药亦有解迷香之毒的功效!他第二眼便望向秦筝秦遥,果然,他们毫无武功底子,已是摇摇欲坠,脸色惨白。 此时紧要关头,他只求保住人命,已无暇再顾其它,伸手入怀,拿出肖飞当年给他的那个瓷瓶,倒出瓶中仅存的十五六枚药丸,当先一枚塞入那青衣少年嘴里,同时扬声道:“师太,这里少许药物可以压制毒性,请分给功力较弱的几个年轻人。”他扬手把瓷瓶掷了出去。 慈眉师太飞身而起,半空抄住那瓷瓶,一个翻身,已落在秦筝身边,一枚药丸塞人她口中,边道:“施主,峨嵋派谢了。”这话在她说来,自是十分难得。但她并不知道,这药是秦倦救命之物,他中锁心丸之毒如此之深,如无这药救命,早在一年前就已死了,若失却了此药,几乎等于断送了他一条命。 秦倦按着心口,眉头紧蹙,该死!在这要命的关头,心口痛得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但是——他知道他不能倒,他太清楚明白,既然有毒香之灾,怎会没有继而来之的行动?此时若乱成一团定是会致命的,但大约是这些江湖元老吃惯了安稳饭,竟在此时乱成一团!“甘涵疾!你青囊门精擅医术,你本门的金银散擅解百毒,先拿出来救命!你傻了不成?在那里发的什么呆?”秦倦一手撑住桌面,一手按着心口,额上全是冷汗,但他咬牙叫道。 甘涵疾是青囊门年过八旬的元老,江湖上识得他的人本已不多,知道他名字的少之又少,何况是胆敢这样连名带姓地叫他?更何况是用这样颐指气使的口气?但这一咤的确让他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心中一凛,急急自怀里摸出金银散,开始救人。 秦筝吃了慈眉师太给她的药,神志渐渐清醒,她看着这个面容毁损的年轻道人,这样凌厉的眼神,这样低柔微哑的语音,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曾经见过的——她闭起眼睛,那感觉就分外的鲜明——她的心头突然很热很热,这种强烈得近乎憎恨的感觉,见到了他心里就像有憎恨的烈火在烧,想恨他恨到天地俱老,又想爱他怜他,心痛他这一生的悲哀和不幸;想对他冷言冷语,又想搂着他好好地大哭一场——她不会认错,她是傻子,竟然会——没有在一见面时就认出他?他没有死!他没有死——她很想哭,但是她更害怕!怕的!她很怕,一刹那恐惧之极的情绪笼罩了她——他没有死,那么,将来呢?他们三人的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他的脸毁了,他不愿认回他们,可是重要的是他没有死,而不是他的脸啊!之所以不愿相认,是因为毁容的自卑,还是——他也在害怕?害怕这种复活,最终伤害的是三个人的一生一世,是秦遥好不容易才拥有的一点小小的幸福,是会发生更惊心动魄或者无法想象的令人恐惧的事?她——还能像过去那样对秦遥吗?不能了,她知道的,永远不能了。她能够好好地待秦遥,是因为秦倦临死前那凄然如梦的眼神,那令人心痛的嘱托,但他没有死啊! 他死了,什么都不一样了,她心丧若死,秦遥伤心欲绝,左凤堂出走江湖,可是他竟然开了这样一个玩笑? 他没有死,一切也都不一样了!所有的伤心是为了什么? 他——实在太过分,多少人的一生一世都已紧紧系在他身上,他非但没有珍视,而且翻云覆雨,把这本已一团混乱的局面弄得更加混乱,结果——伤了所有人的的心,更毁了他自己一生一世,不,是毁了他和她的一生一世。这样的结果,他很开心吗?所有人的人生都为他而改变,为他而惨淡,他这样算什么?他怎么可以如此不负责任!在把一切弄乱之后就装死拍拍手就走?他——怎么可以这样对她?她很想哭,但愤怒的情绪抑住了她的眼泪,她哭不出来! “筝?怎么了?”秦遥担心地看着她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只当她身子不适,温柔地问。 “没事。”秦筝冲着他笑笑,笑容里不知有多少自嘲讥讽之意,她精神一振,“我们帮忙救人,千凰楼的人总不能叫人看小了。” 秦遥微微一笑,转身而去,帮忙甘涵疾救人喂药。 秦筝看着他秀雅的背影,得夫如此,夫复何求?但终是心不我予,她试图爱上他,可十年下来,依旧许错了心,爱错了人。 秦倦眼见殿中局势稍稍好转,心下微微一松,陡然心口一阵剧痛,胃里一阵翻涌,血腥之气直冲人喉,他知道要呕血,一把用衣袖掩住了嘴。一年以来,这病根从未发作得这般难过,一半是因为不堪江湖奔波之苦,一半是心中情苦委转不下,如今陡然一惊一缓,身子便抵受不住。 一只白皙而柔软的手伸了过来,扶住他摇摇欲倒的身子,一股熟悉的淡淡幽香传来,秦倦缓缓抬头——一张似笑非笑的俏脸,秦筝冷冷地道:“你是人是鬼?” 她嘴角带笑,眼里却冷冷如有冰山般的火焰在烧。他一向知道她恨他,但却不知恨得如此之深,深得足以让她在这样的情况下依旧认出了他!就好像一句俗话说的“你烧成灰我也认得”,她真的是如此恨他? 他私心下意识地期盼她会因为他的重生而喜悦,但她非但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之色,反而依旧冷艳得像当年的一枝盛极的蔷薇,一点温柔之色也没有,有的只是呼之欲出的愤怒与讥讽。 为什么?他和她一见面总是这种金戈铁马的局面?“我——”秦倦暗中拭去嘴角的血丝,微微一笑,“我是人是鬼并不重要,姑娘若是有闲,何不救人为先?贫道自知相貌丑陋,是人也好,是鬼也罢,都不是当前的第一要事,姑娘当分得出轻重缓急。” 秦筝不答,只是冷冷地看着他,良久,她极轻极轻地道:“你想不想让他知道?” 秦倦挺直了背,低柔地道:“你在要挟我?” “是,我是。”秦筝似是笑了笑,“你若不想让他知道,想我做你的好嫂嫂,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秦倦顺着她的口气问。 “你走,永远不要再回来。”秦筝缓缓地道,俏丽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 “我本就——”秦倦转过头去,似是言语无心,“从未想过回来——”他看起来像是很从容,她赶他走?她怎能如此残忍?她怎能这样对他?难道当年林木之中的片刻温柔都是假的吗?她不明白,他现在已不是当年天之骄子的秦倦,他太需要力量来补充他活下去的毅力与勇气,她怎能这样对他? 秦筝看着他转过头去,心里早就冰冷到底。她怎不知他的苦楚与凄凉,但——她不想玉石俱焚,不想三个人一起下地狱,不想——给自己可以失心的机会,不想!她只是不想伤心——如此而已啊! 眼看着秦倦开始往殿中另一边去,她想也未想,一把拉住秦倦的衣袖:“不要走!” 殿中局势如此混乱,一时并没有人看见她出轨的举动,但秦倦心头大震,他募然回身,震愕地看着她的脸。 她的语气是如此的凄楚,她从不是个凄楚的女子,但凄楚起来,却是如此让人心痛!她紧紧抓住他的衣袖,像抓住了最珍重最不可失去的东西,牢牢不肯放手,泪在她眼眶里打转,她哪里还有一点刚才冷艳如冰的样子?她只是个柔肠百转的平常女子,在脆弱的时候会哭,在伤心的时候会掉眼泪。 “不要走,”秦筝的语音是微微带泪的,“我知道我很无耻,我将是你的嫂嫂,但——”她突然惊醒过来,错愕地松开了手,便用那一脸惊愕又狼狈的神色看着他,“我,我,我不是,不是的,你走!你走你走!我永远不要再见到你!”她非常狼狈地转过头去,准备掉头而去。 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她掉头那一刹的泪:“筝,是不是我再死一次,一切就会回复原样?一切就可以重生?”他任她从身边走过,在耳鬓相交之际低低地道。 她陡然顿住,惊愕之极地、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这一眼似乎看过了很久很久:“即使你死上一千次一万次,一切也不可能重头,因为,我已不能爱他,你明不明白?”她背对着他,“你回来救他,救了他的人,却——我本可以爱他的,如果没有你。我永远不会原谅你,一切本来很简单,只因为有了你,所有的人的今生今世都不一样了!我本来可以简简单单过一辈子,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来让我爱上你?”她这最后一句是低低吼出来的,无限凄楚。 秦倦眼里看着殿角帮着甘涵疾救人的秦遥,看着他温柔的微笑:“所以上天让我落到今天这个境地,我并不怨。” “我好像从来没听说过你怨过什么,秦大楼主,你当真有这种肚量?”秦筝冷笑。 “我并不想和你吵,筝,”他看着殿中局势缓和下来,开始缓缓向慈眉师太走去,“我从来没有要和你争吵的意思,你爱上我,并不是你的过错,毕竟老天从未安排谁就该爱上谁,这中间最大的错误不是你爱上了我,而是为什么我——也爱上了你?”他的语音低微,“这才是最大的笑话,我们,我和你,都是无法伤害大哥的,而我们相爱——我们永远不能原谅自己,你明白的,我也明白。所以不要胡闹,我是不会和大哥相认的,秦倦已经死了很久了,在下清虚观玄清,姑娘请自重。”他其实并不知道秦筝的心事,只是在刚才那一刹那她的失神,她的凄怆,他是何等才智,怎能不理解?都是为了秦遥,都是一样的,一样的心事,一样的愿意委曲求全、愿意牺牲。只是,他牺牲得默然无声,她却迁怒在他身上。 她真正回头了,走得绝然无情;他也向另一边走去,一样不曾回头。 “师太,情况如何?”秦倦握住染血的那一角衣袖,不让人看见,淡淡地问。 “施主与甘老施药对症,并无大碍。”慈眉师太对着他点头,她可不敢再轻视这个丑面的年轻道人,淡淡三两句话就稳住了局面,并非一般才智过人,那需要太多的气魄与胆量。 秦倦与秦筝几句对话在一团混乱的大殿之中无人留心,在旁人看来,不过秦倦一时不适,秦筝扶了他一把;谁又知在这短短一瞬,这两人都经历了今生最最心碎肠断的一瞬! 秦筝去照顾跌倒一边的中毒之人,秦倦与慈眉师太并肩而立,两个人连眼角也不向对方瞄一下,像从来不曾识得过;一般的镇静如恒,好像伤的痛的,不是自己的心。 突然只听殿梁微微一响,慈眉师太眉发俱扬,刚要大喝一声“什么人?”,但还不及问出口,殿梁突然一声暴响,尘土飞溅,烟尘四起,梁木崩断,殿顶被打穿了一个大洞! 一个人自打穿的洞中跃下,衣带当风,飘飘若仙,只可惜刚刚那一下太过暴戾,在殿中众人眼里看来只像一只乌鸦飞了进来。 来人身着黑衣,莫约三十出头的年纪,生得不及秦遥那般秀雅绝伦,但绝对称得上潇洒,只见他拂了拂衣袖,很是自命风流潇洒的姿态:“慈眉老尼,别来可好?” 慈眉师太瞪着来人,长长地吐了口气:“静念师侄,你——” 来人故作文雅地一笑:“师侄我嗅到了殿里的血腥之气,心急了一些,老尼你莫生气,改天我找人给你盖一座更冠冕堂皇的峨嵋大殿。” 众人面面相觑,气为之结。原来这人不是敌人,看样子还是慈眉师太的晚辈,生得仪表堂堂,称呼慈眉为“老尼”,看似斯文潇洒,实则莫名其妙、荒唐透顶! “你不从大门进来,打穿屋顶作什么?”慈眉强忍着怒气问。 “老尼你作寿,师侄我当然是来贺寿。”被慈眉师太称为“静念”的黑衣人一本正经地道。 慈眉的脸更黑了三分,嘿嘿一声冷笑:“打穿我峨嵋大殿,就是师侄你给贫尼的贺礼?” 黑衣人缩了缩头,好像生怕慈眉一把拧断他的脖子:“不敢,不敢。” 听他话意,竟似他真的承认这就是他的大礼。 慈眉的脸又黑了五分。 “师太,他是好意,你看这殿梁。”有人低低幽幽地道,是秦倦的声音。 慈眉此刻惟一能听进去的大概只有秦倦的声音,闻言深吸了口气,狠狠瞪了黑衣人一眼,这才回头。 秦倦手上拿着一段折断的梁木,梁木上钻有无数个小孔,几只淡粉色的小虫在孔中爬来爬去,整个梁木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闷香之气。 慈眉为之变色:“这是——” 甘涵疾插口道:“射兰香,射兰虫!” 射兰虫是一种无害的群居小虫,极易繁衍,三两只几天之内就可以翻出数十倍的数量,它之所以成名,就是因为被它啃食过的木材会发出一种奇异的闷香,嗅上一时半刻虽然无事,但嗅上十天半个月就会突然毒发昏迷,无药可解。看这射兰虫就知峨嵋此次遭劫绝非偶然,而是有人处心极虑地策划的。 秦倦笑笑,他只看黑衣人静念:“不知兄台如何知晓这殿梁出了问题?”他上下打量着静念,此人眉目轻浮,但目光如电,不失为一个气宇轩昂的年轻人。 “不敢不敢,小弟我只是鼻子很灵,闻到了殿里的射兰香,差点没被它熏死。”静念一双眼睛转来转去,直盯着秦倦打量,很是好奇这人怎么长得这么——丑?他其实比秦倦大上许多,但一来根本无法从相貌看出秦倦年纪,二来他又不肯认老,嘴里偏偏自称“小弟”。 秦倦自是不会和他计较这种小事,他只关心重点:“你说闻到了血腥之气——” “对了!”静念被他一问,这才想起来,“对对对,血腥气,老尼,你这大殿不吉利,所以我才打穿了它,好让你有借口可以新盖一个,不必受历代祖师诅咒,不不不,让你有脸去见你的历代祖师,不会和你计较为什么你拆了她们的房子重盖,自己享福——”他唠唠叨叨还要再说下去。 慈眉师太却已忍无可忍:“静念师侄,绝云大师让你下山办事,你就是这样和师伯我胡闹?拆你师伯的台?这峨嵋大殿数十年风雨,岂是你说拆就拆的?胡闹,真真胡闹!” 秦倦插口,好让这两个完全不知道问题关键在哪里的人回神:“哪里来的血腥气?殿中并没有人受伤,怎么会有血腥气?”他一边听着,也知这位静念大抵是哪位前辈高人的徒弟,与慈眉师太有极深的交情,因而慈眉师太虽然怒气冲天,却又发作不得。 静念连连点头:“对对对,老尼,峨嵋大殿我会赔给你。你莫生气,让我来看一下,血腥气到底出在哪里?”他一边说,一边东嗅西嗅,东张西望,就像一只鼻子机灵的黑狗,真真让人哭笑不得。 慈眉师太望了秦倦一眼,“他是绝云大师的大徒弟,绝云大师与无尘道长是四十年交情,说起来,他也算你的师兄。”她淡淡地道,眼里不知不觉露出了惘然之色,“当年云岫三绝名震天下,如今——各各出家,江湖中人早巳不知四十年前的旧事,绝云大师一代大家,绝世武功,江湖之上知道的人并不多。” 秦倦静静听着,他是何等聪明的人?知道当一个老人讲诉她的故事时,有时,只是希望有人可以倾诉,而并不希望你听见、记住,尤其慈眉师太是峨嵋掌门的身份。他没说什么,却岔开话题:“师太,峨嵋近来可有与人结仇?” 慈眉师太摇了摇头:“礼佛之人,求世外之空,岂可轻易与人结仇?” 秦倦暗叹,这话和无尘道长说的何其相似?他不愿拆穿慈眉师太的迂腐,峨嵋上上下下数百来人,你一人礼佛求空,怎知是不是人人和你一般清高? 就在这时,秦筝走了过来,神色自若,艳若朝霞:“那位——”她皱了一下眉,不知如何称呼静念,“在拆东边的墙,不知师太以为——?”她很聪明地没有说下去,但言下之意,显然是“是不是要阻止他?” 秦倦看了她一眼,她一直是如此头脑清醒的女子,只是,自己从来未曾留心。相识二十年,其实相处的时刻并不多,见了面就要争吵。争吵出了她的明艳与犀利,却忘却了她的冷静与沉着,与自己是何其相似又何其不似的女子!她像一道光,而自己只是一道影,光与影——是同源而生,却永远不能再聚的命运!他不敢再看她的眼神,转过头去,却看见秦遥一身白衣,如云似雾,微笑着走了过来。 慈眉师太完全不知这三个人之间的恩恩怨怨、情孽纠缠,只见她一声怒斥:“静念,你在干什么?” 三个人同时转头,只见静念站在东墙之下,左嗅右嗅,挽起袖子,显是准备又在东墙上打穿一个大洞。听慈眉师太怒斥出声,他“哎哟!”大叫一声,但为时已晚,他一拳击出,势不可回,只听“咯啦”一声,东墙果然被打穿了一个大洞。 殿中尖叫四起,不是因为静念一拳打穿墙壁的武功,而是因为,墙里埋着一只黑猫,鲜血淋淋,显是这一两天的事,峨嵋大殿何等庄严圣地,墙里出现这种东西,岂不是和见了鬼差不多? 秦遥苍白了脸,回顾了秦筝一眼,却见秦筝聚精会神地看着那只猫,眉头微扬,显出了他未曾见过的光彩,毫无惧怕之色。她并没有看他,她看秦倦:“这不是行凶。” “对,这不是行凶,”秦倦目中透出了犀利之色,“这只是示警立威而已。” 向慈眉师太走去,目中神采湛湛生光:“今日的毒酒、射兰香、死猫,都不过是人有心要对峨嵋动手的前奏,用来——” “吓唬人而已。”静念笑笑,笑的那一刹那,完全没有了他假痴作呆的神色,露出一种精明来。 秦倦看了他一眼,只是笑笑。 “欲破其军,先破其胆!”秦筝淡淡地道。 “不错。”静念一双眼睛开始围着秦筝转,饶有兴味地把她从头看到底,“我以为女子是比较怕死猫的,原来不是。好像——”他突然转身对着秦遥,“还是你比较害怕哦,奇怪,你这样一个小白脸,不,大白脸,怎么会赢得这样一个又聪明又漂亮的大美人的芳心?”他喷喷摇头,像见到了天下第一奇事。 秦遥脸色变为惨白,他想骂人,但他着实不会骂人,气得脸色惨白,却说不出话来,只能求助地望着秦筝。秦筝变了颜色,拦在秦遥身前,冷冷地看着静念,嘴里却道:“遥,不要理他。”她轻轻一句话,就把秦遥的劣势转为当然,好像不是秦遥拙于言辞,而是秦遥不屑理他。她不容许任何人伤害秦遥,任何人,就算她自己也是一样。这世上没有任何人可以伤害秦遥,谁都不可以! 静念缩了缩头,好似畏畏缩缩不敢再说了。其实心中暗笑,好一个聪慧的女子,好一个懦弱的男人!竟然要身边女子保护!他颇为赞赏秦筝应变神速,聪明了得,却对秦遥嘴角一撇,十分地看不起。 秦遥虽然性子温顺,却并不笨,他如何看不出静念的轻蔑之色?一时之间,心中惨然,他并不是天生就畏首畏尾,唯唯喏喏,只是他长年在敬王爷的淫威之下,不得不委曲求全,养成他不愿争胜的性子;他也不似秦倦,有天生的犀利与才智。此刻若换了秦倦,一定能驳得静念哑口无言,可恨自己——他咬牙,如果二弟还在人世,如果今天是二弟陪在筝的身边——他呆了一呆,几乎要忍不住自嘲自笑起来——原来,自己还是那么希望他和她保护,希望他保护啊!为什么这么久了,仍不知道要学着不要依赖二弟,仍不会过没有他的日子? 正在他自嘲自艾的时候,眼前一暗,那毁容的道人走到自己与静念之间,挡住了自己,只听他道:“这里诸事纷忙,静念师兄,依你之见,我们应当如何是好?” 静念奇怪地看着他,不知道他是真的不知,还是有意要护着那大白脸:“你问我?你自己可不知多有主意,问我?” 他耸耸肩,大大方方地道:“我不知道。”他瞪着秦倦,一幅“我就是装傻,你奈我何”的样子。 秦倦本就是存心为秦遥解围,他根本不看静念的脸色:“师太,依我之见,这件事并非哪里的邪魔外道存心与峨嵋作对,只怕是峨嵋门内有人心存不满,要师太难堪而已。”他语音轻而清,慢慢道来,很有优雅雍容的意味——若非见到他的脸,任谁都不能想象一个如此相貌破损的人,竟然可以流露这样尊贵的强者之美。 “怎么说?”慈眉师太皱眉问,她着实不信峨嵋门内会有这样的促狭之人。 秦倦淡淡一笑:“这很容易,今日师太作寿,堂上高手如云,若要伤人性命,非但难以得手,而且太易留下痕迹,各位都是行家,一不小心被看了出来,岂不是得不偿失?杀只小猫小狗,一样可以受到震慑之效,而且岂不是比杀人容易得多?又不易留下痕迹。而且若我没有看错,这些都只是冲着师太来的,并没有伤及他人的意思。” “又下毒,又迷香,这叫做没有伤及他人的意思?”甘涵疾头也不回,一边为最后几个中毒之人解毒,一边冷笑。 “现在死了人吗?”秦倦笑笑问。 甘涵疾呆了一呆:“没有。” “这种毒物可是绝毒?”秦倦又问。 “不是。”甘涵疾答道。 “它用不对症的解药都可以解,可见下毒之人并无杀人之心,否则他下一些能见血封喉的,现在岂不是尸横遍地?”秦倦慢慢地道,“至于迷香,”他摇了摇头,“我现在还想不明白,这峨嵋大殿的迷香能起什么作用,这里平日少有人长住,殿梁如此之高,纵然有天下第一等的迷香,那也未必起得了什么作用。” “你这么肯定一定是峨嵋中人所为?你怎知——”慈眉师太不以为然。 “峨嵋大殿是旁人可以随随便便进进出出的地方吗?”秦倦打断她的话,这本是很不妥当的行径,但却没有人发觉秦倦不知不觉已把自己摆在了与慈眉师太平起平坐的地位——他本就是不居人下的人,千凰楼在他手中翻覆了十年,说出去千凰楼主足以与江湖数大门派平起平坐,七公子名满天下,几时委屈过自己?他天生不是可以被忽略的人啊! 甘涵疾似有所觉,诧异地回望了他一眼,眉头一蹙,正要开口说话。秦筝本站在他身旁,一眼瞧见,她想也未想,脱口便道:“又何况开墙砌猫?这需要太多时间,若不知峨嵋众人日常起居时刻,岂敢如此冒险?更何况,猫在墙中,若不知师太有静念这样一个师侄,又有谁会发觉这墙中的秘密?依我之见,这与师太作对的人非但是峨嵋中人,而且与静念相熟!”她自知峨嵋家事,实容不得外人插口,她一插口,几乎等于千凰楼搅入了峨嵋的这趟混水,但眼见甘涵疾显是对秦倦的身份起了疑心,她却不能不帮忙遮掩! 她何尝不希望秦倦能够重新得回原本属于他的荣耀与地位,但她又清清楚楚地知道,他身份的揭露,带来的不是什么值得庆幸的欢愉,而是更多的伤害!当然,有对她和秦遥之间本不稳固的感情的伤害,但更重要的是,对秦倦自己的伤害,他已经遍体鳞伤不堪重负,她又何其忍心,去毁去他仅余的最后一点尊严与骄傲?他本是那么要强好胜的人,本是那么绝美的人,她怎么忍心,让那些对“七公子”敬若明神、崇敬有加的人见到他现在这个样子? 他素来骄傲,容不得自己受到一点点轻视,这样的他,又如何去承受那些不堪入耳的鄙夷与嘲弄?她面上刻薄犀利,不留情面,但心中算计,分分毫毫,尽在为秦倦打算——不能爱他,若能保护他一时,又何尝不是她今生最荣耀的回忆?她甘心地,为了他,不爱他。 慈眉师太呆了一呆,她没想到秦筝会插口,但她所说的显然字字在理,一听之下,不由地转头看向静念。 甘涵疾也正看着静念,显然忘了刚刚对秦倦的疑虑。 静念一双眼睛转来转去:“这个——与我相熟?那那,与我最熟的,慈眉老尼。”他开始点着手指计算,“与我一般熟的,扫地的阿婶啦,膳房的秃头老尼啦,哦不,老尼本就是秃头的——”他一边说,一边苦苦思索,完全没见慈眉师太黑之又黑的脸色——她可不也是他嘴里的“老尼”? 秦倦眼见静念又在胡扯,不禁眉头微蹙,他生性淡定从容,实不惯看人明明知情,偏偏胡说八道:“你——”他本来一眼看破静念明明已是疑虑到了某个人身上,不知为何却有心隐瞒,一句话还未出口,便觉有人扯了一下他的衣袖,眼角微扫,便知是秦筝。只见她眼角眉梢尽是愠怒之色,微微一怔,这才惊觉自己锋芒毕露,早已失了分寸,差点就暴露了身份,一句话未完,便警觉地住了嘴。 秦遥一边听着,他是分辨不出什么对错因果,他只在乎秦筝,秦筝这一扯,虽是极轻微的一个小动作,如何逃得了他的眼?他从未见过秦筝对自己有这样生动的表情,她只会对着自己笑,即使是那一次争吵,从始自终,她都笑着;她不曾对他发过火,不曾对他生过气;她用对别人没有的温柔对待自己——曾经以为,那便代表着她对自己是特别的,是不同的,他也非常感动于这种温柔,极尽体贴地回应她——可是,她刚刚的那个表情,那眸间流动着分外光辉的神采,那因盛怒而嫣红的双颊,竟让她显出了自己未曾见过的女儿娇态,那样的——妩媚啊!他自秦倦死后,曾以为筝不会再为谁动心,秦倦和她之间的隐隐情慷——他并非傻子,看秦倦死后她如此哀恸,他岂能真的不知?但如今,她竟然与这个道人如此亲密!他心中一下子空空洞洞,竟然不知道愤怒,却是一时痴茫,怔怔地不知身在何处了。 众人哪里在意他一个人在那里发的什么呆,人人只全神贯注看着静念的脸色。只见静念嘴里念念有词:“挑水的阿婆,不是,阿婆三年前就已修炼到家,挑水西去了,呸呸呸,好端端不要说死人的坏话;那是切菜的——”他越说越离谱,越说越眉飞色舞,像天上掉下来的闲话让他胡扯,越扯越是开心。 “静念!”慈眉师太忍无可忍,“你不要以为贫尼不知道你私心护着那小妮子,是如音,是不是?你下山不去找你的师弟,三天两头到我这里来,不就是为了如音?我还没说你行为不检,你倒在这里胡说八道,坏我峨嵋名声,败坏我峨嵋门风!” 此言一出,峨嵋上下人人脸色尴尬。此事虽说是尽人皆知,但在如此多的江湖前辈面前说出来,终不是件什么好事,慈眉师太这样说出来,倒是先削了自己的面子。 秦倦心下本有三分猜知,秦筝却是一怔,两人相视一眼,心下俱是摇头。一代名门,若为这等儿女之私而弄出这等事来坏了名声,着实不成样子。 静念本来满口胡言乱语,此刻神色一凝:“慈眉老尼,你怎么可以随便冤枉好人?你怎知是她做的?你瞧见她杀了猫,还是挖了墙?你看见她下毒了?”他本来玩世不恭,但说到他的命门,他却变得如浑身是刺的任性小孩一般,“她没事为什么要害你?她不是你最得意的弟子?” “她当然有理由害我,”慈眉师太怒目瞪着他,“你引诱我佛门女尼,如音好好一个静心向佛的女子,若不是你,她怎敢向我说要还俗?要嫁人?” 静念一呆,失声道:“她说她要还俗?要嫁人?”他显是激动已极,一把抓住慈眉的手,大声道:“你准了没有?你怎么对她的?” 慈眉师太一甩袖子,轻易摔开他的一抓,冷笑道:“我自是没准,峨嵋女尼,岂可轻易还俗?你当峨嵋是客栈不成,要来便来,要走便走?” 秦倦眼见吵得不可开交,殿中众人议论纷纷,再说下去必定大失体面,伸出袖子一拦:“两位不要再争了,请如音师太出来一问便知。如今疑窦重重,怎能一口咬定是如音师太所为?还是先求证为要。”他心里其实已明白了八九分,只是还有一件事不解,因而暂缓不说。 静念终是比较清楚,瞪了慈眉师太一眼,一转身直冲人后堂,找人去了。 慈眉师太尤是气怒未平,她还从未被晚辈这样忤逆过,气是极气,但也不得不佩服静念的胆气,嘿嘿!有够任性的小于!年纪不小了,做事还和小孩子一般,真让人气也不是,骂也不是。她心中叹息,当年,假若当年她也有这样的勇气,也许——她念头还没转完,就见静念像一只中了箭的兔子一样飞快地冲了出来,大声叫道:“她人呢?你把她藏到哪里去了?她不在禅房里!” 慈眉师太一怔,对他乱闯女尼禅房的事司空见惯:“如音不见了?” 秦倦只见事情愈闹愈大,完全一团乱麻,吵的吵,看戏的看戏,竟没一个脑筋清楚的,眉头紧蹙,抄起一个酒壶“乓”的一声,又一记砸在酒席之上。 众人的声音立时停了下来,呆呆地望着他。 “有谁和如音师太比较亲近,或是刚刚不久见过她的?”秦倦一掌握了局势,声音自然而然变得幽冷低柔。 “我——我——”一个老实的灰衣小尼声若蚊蚋,“如音师姐听说——听说——席上有人中毒,就,就不大念经了;后来,后来——” 慈眉师太从未发现自己这一帮小徒弟有这么罗唆可厌。“后来怎样?”她耐着性子问。 可怜那小尼姑一辈子可能还没和掌门说过话,直吓得脸色惨白,说话结结巴巴:“她,她,听说静念师兄,打,打破房子进来了,后来,后来——” 慈眉师太着实后悔怎没把这小尼姑的法号叫做“后来”,“后来如何?” “后来她拿了剑往脖子上比划,阿弥陀佛,小尼说这不小心会伤到脖子,流了血就不好了——”灰衣小尼唠唠叨叨地道。 秦倦心中一凛,她想自尽! “后来呢?”慈眉师太几乎没大吼出来,恶狠狠地瞪着灰衣小尼。 灰衣小尼骇得语无伦次:“后来,后来,她她,就出去了。” 静念一脸几乎要把她掐死的模样,咬牙道:“该死!你说了半天,不等于没说!? 秦倦突然插口道:“她很可能要悔罪自尽!” 静念何尝不是这样想。 就在这一头雾水,十万火急的时候,秦遥一声惊呼:“有人要跳崖!” 原来秦遥一直想着他和秦筝的重重情障,根本没听殿里的一惊一咋,他只看着窗外发愣,却见一位青衣女尼远远走近半山的断崖,完全没有要停的意思,显是要跳崖! 这惊呼一声,殿里几位武林高手哪里还站得住?人影一闪,夺门的夺门,破窗的破窗,腾云驾雾也要直扑下山去。 等秦倦等人也下到半山,只见黄沙飘飘,山风疾劲,峨嵋的青松翠柏在这里几乎是不长的,在光溜溜的一片山壁之下,向前突出那么一丈长短的巨石,巨石之下,便是云生雾起、不知还有多深才到尽头的绝崖! —位青衣女尼衣袂飘飘,站在巨石之上,几乎随时随地都会跌落下去,背影曼妙,若是未曾落发,定是一位绝色佳人。 静念便在一边呆呆地看着她,喃喃自语:“你死,我也死,你死了,我还活着干什么?——”他像整颗心都散了,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如音,你以为一死了之,就什么事也没有了?快从那里下来!”慈眉师太兀自呼喝,如音却充耳不闻。 秦遥见了绝崖,情不自禁有畏惧之意,站在后边,怔怔地看着如音。 “师父,如音自知辜负师父二十年养育之恩、调教之情,”如音幽幽地道,“如音还俗不成,竟然起杀心,要——要置师父于死地,如音本是唐门后人,略通下毒之术,我——我——要师父在故友名宿面前丢尽脸面,要峨嵋出丑——天啊!”她以双手掩面,“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作出这种事?我竟然——竟然作出这种事!” 秦倦叹息,好好一个如玉佳人,因为一时的义愤,一念之差,竟然可以起意欺师灭祖,起意杀人。虽然大错尚未铸成,但她今生今世却永远不再是当初的那个她了,她会永远记得自己曾是这样可怕的一个人,永远逃不掉良心的谴责——这,难道是她最初想要的? “不是的,如音,”秦筝见她颤巍巍站在石上,“你只是希望得到你所想要的,只是不忿师太对你的拘束,只是在追求——只是你用错了法子,你的初衷并不是坏的。”她缓缓向她走近,站在离她十步之遥便又停下,“你是下了毒,不过并没有毒死了人;你本可以杀人的,但你没有,你只是杀了猫。假如你真如你所想的那么可怖,你就不会顾忌这个,又顾忌那个,是不是?” 秦倦接下去道:“有一点,我本想不明白,为什么射兰香会放在峨嵋大殿的殿梁上?”他看着如音,目光是澄澈的,并没有一丝一毫看不起或鄙夷的意思,“你其实根本不想伤害师太的,你只是想泄愤,所以你下迷香,下在完全不起作用的地方,那只是你的自欺欺人的手段。”他一字一句地道:“你本可以下在师太禅房中,以你在峨媚的地位,你完全可以毒死师太而没有人会怀疑你,但你没有。你并不是个邪恶的女子,只是一时走错了路,还可以回头的。” “回头?”如音幽幽地道,“我怎么回头?我怎么还有脸见我的同门师妹?有脸服侍师父终老?”她没有看静念,“我——是个太可怕的女子,你——你——还是莫记得我——” “你若真的跳了下去,那就真的永远不能回头!”秦倦深吸一口气,“你可知从这里跳下去,那是什么样的感觉?跳崖,你可知你一跳下去,要经历的是什么?跳崖并非一跳就可以简简单单地去了。崖底起的强风,几乎可以撕裂身体;然后吹入耳膜,你什么都听不见,只知道耳中剧痛,一个人不断翻滚,不知道天上地下,身体的每一分每一寸都几乎在半空就伤痕累累,痛入骨髓;运气好的一下子过去了,永远没有回头的机会;运气不好的,撞人崖边的树丛,你知不知道从数十丈数百丈的高空撞人树丛是什么滋味?伤的痛的,生的死的全分不出来。一旦不幸活了下来,那要如何是好?如何是好?你想过没有?”他说到最后,触动了情怀,声音竟也微微地哑了。 秦筝苍白着脸,这是他的痛苦,是他的经历,是他本永远不会说出口的惨然与悲哀!她什么也没想清楚,泪就已经掉了下来:“如音,不要傻了。你还有人在等你,你怎么忍心就这么跳下去,让他痛苦终生?你可知你一去一了百了,留下来的,那该怎么办?怎么办?你跳下去,不是对谁的解脱,是对他永远的负担,永远的枷锁,你明不明白?他会生生世世都记得,你是为他而死的,你要他如何幸福?如何幸福?你不能这么自私的——”她竟然说得语不成声,到最后带了哭音。 众人奇怪地看着这两人,劝人的竟比自尽的更加激动,更加伤怀!好像自己也曾经历过,生生死死,说得像真的一样。 如音呆了一呆,她真的没有想过,真的没有想过这些。假若求死不成,那该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假若留下的是永恒的伤害,那她的死,岂非再造了另一个错误?她——究竟要累人到几时? 秦遥越听越是惊疑不定,这——这些——他的目光本来只看着秦筝,如今却失魂落魄地盯着秦倦。他不知不觉一步一步向秦倦走去,手指微微颤抖,缓缓伸手,想去碰触他的身体。 “如音,求死很容易,困难的是,带着痛苦活下来,”秦倦低低幽幽地道,“活下来,比死,需要更多的勇气。你若不死,终有一日,你会感激自己的。”他抬起头来,语气很是平静,“无论你所要的能不能得到,至少,你并不懦弱,你没有轻视自己,你——爱过,不是么?” 如音震动了一下,终于缓缓回过了身,看了他一眼。这一看,让她惊愕了一下,好可怖的面容:“你的脸——” 秦倦毫不迟疑地道:“毁了。” 如音看看遥不见底的山崖,声音逐渐软弱了:“是——怎么毁的?”她回想着这道人刚才所说的,心中渐渐动摇,原来,那并不是假意的规劝,而是——秦倦沉默,和她一般看着无底的绝崖,那崖底云雾弥蒙,遥遥不知有什么事物在等待着,等待着掉下去的人。良久良久,才幽幽地道:“因为我——也曾——”他突然闭上眼睛,声音却不迟疑,清清楚楚地道,“也曾从这样的地方——跳下去。”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神色震动。 话说到此处,秦遥若是再猜不出他是谁,就不是一个“人”了!听到此处,还有什么是不可理解的?为什么秦筝会和他如此亲近?为什么她会那样地愠怒?为什么这默默无闻的丑面道人,气势谈吐会是这样的出众?为什么——自己竟不能恨他?原来都是因为他,他并没有死——如音自然不会去关心秦遥、秦筝在他这一句话说出来之后的反应,她只看静念,嘴里却问秦倦:“伤的时候,痛吗?”语音幽幽。 秦倦缓缓睁眼,看不出脸色,但那气色分外的苍白:“很痛,但——”他突然轻笑起来,“但那是必需的,每个人,都要为自己所做的事付出代价。” “你不后悔吗?”如音幽幽地问,“后悔为什么自己不死?” 秦倦淡淡地苦笑:“后悔过,但其实——后悔是孩子气的冲动,我从来没有真正后悔过,无论多痛多苦,人,都是要活下来的。”他没有看如音,而是看着她身后的夕阳,眸子乌黑得十分深沉,“因为想到自己所爱的人,怎么忍心离去?怎么忍心不为了她而活下来?” 如音怔怔地听着,看着静念痴痴地喃喃自语,过了好半天,终于缓缓向里踏出了一步。她不愿死,真的,听了这许多惨淡的心事,她不愿死的,因为无论多痛多苦,人都要为了自己所爱的人——活下去。无论受多少伤害,多少苦楚,也——甘之如饴,甘之如饴! 秦筝闭上眼睛,她不要听!不要听!听见了这些,叫她如何面对?如何面对?她不是像她所表现的那般心肠刚硬,更不是无知无觉的死人,叫她怎能不为他心痛?怎能不哭?她本是爱他的啊! 秦遥脸色出奇的苍白,他已走到了秦倦身侧,伸出去的手,却终于没有落在秦倦身上,僵在半空。 此时此刻——绝崖之上,本是一处无心无情的地方——此时此刻,却充满了凄恻悲哀的缠绵之意,让风为之灭,鸟为之绝,天地万物,好似都失去了影踪,只有那几双或悲或苦的眼睛,在这黯然的世界中闪光。 突然之间,如音足下一滑,那大石本就生满青苔,滑不溜手,如音能在上面久站,还仗着峨嵋轻功了得,如今情怀激荡之下,哪里还顾及大石滑是不滑?一旦放足而奔,立刻出事!她惊呼一声,仰后摔倒——这一倒,就是跌人身后的万丈深渊,尸骨无存!天意总爱弄人,她想死的时候偏偏不死,不想死的时候偏偏活不了。 若不是静念已呆若木鸡、心丧若死,以他的武功本来绝对救得了如音,但等他一惊而醒,便已迟了! 若不是慈眉师太对如音心怀不满,她就不会站在十丈之外——她见秦倦秦筝已经劝回了如音,便摆出了掌门架子——她隔得太远,救之不及! 而其他人却万万没对如音如此关心,等他们想到要救,一切早就发生了! 镜花水月 别人救之不及,但有人救得及! 这人任谁也想不到,是秦遥! 他站在秦倦身侧,本已伸出了手,只是一直没有落到秦倦身上,大变突起,他想也未想,顺势伸手扑出,一把抓住了如音的手:“小心!” 但——他终究不是练武之人,如音这跌倒之势太猛,他根本拉她不住,反而被她一带,一足踏上青苔,跟着滑了出去! 秦筝惊魂未定,大错又生,尖叫一声,却是反应不及! 但她反应不及,秦倦却比她反应快得多!他几乎是同时向如音伸出了手,见形势不对,他又一把拉住秦遥的手,但以他的力气,哪里抓得住两个人的体重?只听秦筝的尖叫之声未绝,石上“哧”的一声,三个人跌跌撞撞,纠缠在那一丈见方的大石上,下面便是山风瑟瑟的绝崖,形势汲汲可危。 这都是一刹那间的事,如音这一借力,腾身跃起,她纯是练武之人的本能反应,跌倒之后,一跃而起。而静念刚刚在此时反应过来,一掠而来,一把把她带出了十丈之外。 但——静念只顾着如音的安全,他这一掠,何尝不是本能的反应?一掠出去,两人双双惊呼,“遭了!” 石上还有两个不会武功的人! 只见前面的如音一旦消失,秦遥就要面临跌入绝崖的险境!而且他适才被如音挡住视线,根本看不到自己的形势是多么危险,现在如音一掠而去,他猛然看见足下山风阵阵,烟雾弥生,登时吓得呆了,竟不知道要逃! 秦倦却是有备,他早知如音遇险,必有人会救,如今真正危险的,是他这个今日不知为何恍恍惚惚的大哥!一时之间无计可施,也没有时间容他算计,当下用力一扯秦遥,自己向前扑去,翻滚于地,用自己的身体来挡住秦遥的顺滑之势。 那都是一念之间的事,秦遥向后跌倒,慈眉师太晚了一步,正好一把接住;但秦遥却在那一时之间清醒过来,他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一切都来不及了,一年前的那一场噩梦像附骨之蛆一般重现,也许惟一有所不同的是他还来得及惊叫一声:“二弟!” 秦倦翻滚的身子自是不会在绝崖边自动停下来的,也许他也根本不知道自己已滚到了崖边,那时——秦遥遇险,秦倦舍身相救,快得令人不及转念,还没有人想清楚究竟是什么一回事,只见秦倦的身影在崖边一闪,登时消失,同时如影随行,有一个人影随着他跳了下去——那人影本是要救他的,但无力回天,只听“哧”的一声,半片被撕落的衣袖随风而起,飘得半天来高。 秦遥惨白着脸,慢慢向秦筝刚才站的那个位置看去,果然——芳踪杳然,她早已不在了。 耳边自是有人惊呼,众人纷纷四散掠开,力图能挽回什么。 如音和静念掠了回来,如音似要下到崖底去寻找,静念又不知在念叨什么。 但——这一切都和他没有关系了,他哭不出来,突然明白为什么当年秦筝以为秦倦落崖身死时她会笑? 因为哀到痛极,哀到心死,哪里还会有眼泪? 从眼里看出来,哪一件事不是可笑的? 他们死了,这世界于我还有什么意义?看着众人忙忙碌碌,只觉得好笑,很好笑! 一件物事飘落下来,他顺手接住。 那是半片衣袖,依稀是秦倦的道袍,衣袖之上一口咯血分外鲜明,如今已微微变了颜色。秦遥呆呆地看着,突然想到一些他从来未曾想过的事。 “就因为你的牺牲,所以我这一辈子都要为你而活!”那是秦倦说的吧?当时他听着,只觉得委屈。 “你只会用你的最可怜把我绑在你身边!——你不是最可怜的人,你是最自私的人!”那是秦筝说的,但后来,她却向自己道了歉。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有错,毕竟,这十年来,牺牲得最多的还是他;但他几乎忘记了,当年之所以能下这么大的决心,是因为他希望秦倦能够幸福——曾几何时,这种牺牲成了自己恃之妄为的本钱,他利用了这种资历,去伤害自己所爱的人?他明明知道,他和她是相爱的,为什么自己会依仗着自己所受的伤害,去强占本不属于自己的爱?当秦倦回家之初,还可以说他不知道秦筝的心事,他可以去争;但在那之后,他怎能还自欺欺人,说自己不是有心的——这本是一场不公平的争夺啊!因为他知道,只要自己说要,秦倦无论什么都会让给自己;只要他说要,秦筝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他伤心。难道,就因为这样,自己就能要得心安理得?就能因此而幸福?那是筑在他和她的痛苦上的幸福,难道自己就能享有得心平气和? 哈哈,他看着如音,其实作孽的心性人人都有,自己又比这女尼好上多少?至少,她作了孽,她肯认,而自己——却从来不觉得自己错,他连这小女子都不女口! 看着衣袖上的血迹,他闭上眼静静感受秦倦所经历的痛——二弟,是那样柔弱的人,受不起丝毫伤害的抱病的身子,秀气得一点烟尘不染,他拿什么去抵受这种痛苦?他太聪明了,聪明得不让任何人知道他的痛,从不曾形诸于色;太聪明,让他自以为是地要去保护别人,而不曾顾及了自己。结果,为了救他这个窝囊废,二弟从人人敬仰的“七公子”,落得落崖毁容,落到今天这个地步,遭人讥笑嫌弃——而他究竟有什么好,值得他二度舍身相救,不惜两次落崖?他从不知道,最该顾惜的是谁的身体?是谁的命?二弟——越想就越是心痛,越是为他而苦,太傻了!太傻了!秦遥的泪慢慢滑了下来,他什么也不要听,什么也不要看,让他专心想一次二弟,谁也不要打搅他。 *******************肖飞再一次接到秦倦的消息,竟然是这样的结果,怎能不让他惊怒交急?惊的是秦倦还在人间;怒的是他竟然又开这种落崖的玩笑,竟然完全不给人为他做一点事的机会,就这样消失了?!他日夜兼程赶到峨嵋,此时此刻,今时今日,他就是把整个峨嵋山翻过来,也要把秦倦找出来,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别人如何想他不管,他只知道秦倦为千凰楼付出太多,千凰楼假如不能给他一点补偿,那怎么还有脸面在江湖上立足?他知道他在千凰楼夺权颇为招人非议,但那是他应得的,他并不在乎;秦倦是他的对手,但何尝不是一个值得尊敬、值得千凰楼倾全力相护的楼主?他绝不会因为秦倦已退出千凰楼而忘记了他的十年辛劳,那是最辛苦的十年啊! 峨嵋绝谷。 青草湿地,白花碎点,落叶缤纷。 这是一处沼泽,是山与山之间极小的一处空隙,被峨嵋山苍苍林海所掩盖,若不是笔直地从上面掉下来,还真找不到这里。 其实那绝崖并不高,因为云气缭绕,山中光线隐隐约约,林木森森,所以在上面看起来好像很高,一旦落了下来,才知其实不然。 说是不高,但也有数十丈近百丈的高下,他们能够未死,还是赖了这一处沼泽。沼泽中尽是水草淤泥,人跌人其中,除了溅了一身淤泥,在沼泽中砸出个大洞之外,倒也并未受什么伤。 过了好半天,秦筝才自跌落的昏眩中清醒,一睁开眼,就看见树叶。 郁郁如翠的树叶,正亭亭地遮着头顶,峨嵋山中的云气化成水珠,正延着叶的边缘,缓缓地滑落——静静的林木,清新的气息,淡淡的夕阳之光柔柔地笼罩着树稍,也柔柔地笼罩着身周的这一片柔柔的青草地,无比清晰的感觉——像在做梦,一下跌入了童年的梦境,是那么的不真实。 良久良久,她才想起发生了什么事,微微挣动了一下:“倦——”一开口,才知道自己声音暗哑,可能,受到太大的震荡,受了伤。 “我在这里。”一个声音几乎在耳边说,声音低柔,气息淡淡地吹在她的耳际,吹起了她的发丝。 “你怎么样?”秦筝挣扎地要起身,“你受伤了吗?” 一只带着疤痕,却仍看得出白皙修长的手把她按住,一双无比漂亮的乌黑眸子看着她,眉头微蹙:“你受伤了。别动,好好躺着。”他的声音带着他从未有过的温柔,而并非对敌之时的幽冷犀利,“不要动,这里虽然很脏,但我不知道你伤得如何,最好别动。” 秦筝呆了呆,忍不住好笑,她斜睨了秦倦一眼,眼神里有微微的妩媚与嘲笑之色:“除了这里很脏,你就不能说点别的?”她死里逃生,眼见两人双双无事,心情为之一松,露出了她的娇妍之色。 秦倦一怔,他并不笨,或者是太聪明了,微微一笑:“那你说呢?”他轻轻叹了口气,此时无人在旁,他无需掩饰自己的爱怜之色,幽幽地道:“你跳下来做什么?我跌下来,是形势所迫,你跳下来做什么?你忘了大哥他——” 秦筝摇了摇头,脸上的女儿娇态顿时尽显:“我们现在不说他好吗?”她幽幽地看着开满白花的青草地,“我从没想过要随你下来,”她又摇了摇头,“等我知道发生什么事时,我已经在这里了。” “傻子,若不是跌入这里,你岂不是死得不明不白?”秦倦蹙眉,“以后当了大哥的妻子,你也这样任性妄为,让大哥为你担心吗?” 秦筝呆呆地看他:“你心心念念,就只为他着想?”她缓缓支起身来,一把推开他要扶的手,明艳的脸色开始变得冰冷,“现在没有旁人,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真的——希望我嫁给大哥吗?”她蹙着眉,用一种审视的冰冷的眼光看着他,等着他回答。 “无论我希不希望,你始终都是要嫁给大哥的,不是吗?”秦倦顿了一下,很平静地答道。 “我不要听这么聪明的回答,”秦筝语气开始变得尖锐,“我只要听,真的,是或不是!”她明明知道他是爱她的,他自己也承认,但为什么,他就是不愿坦然,他就是要逃避?她并没有什么过分的要求,只是希望知道自己的心是有地方寄托的,希望他可以给一句温柔,可以让她借以回忆终生,为什么——他就是不肯? 秦倦看了她良久,看着她脸上的期待与薄怒——为什么,在他和她一起的时候,总是要忍不住争吵?而在最危急最痛苦的时刻才可以心心相通?他嘴角泛起一阵苦笑,常说最羡林中鸳鸯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为什么他和她却是平日无事怒目相向,而生死关头却可以毫不迟疑为对方而死?他心中想着,嘴里却平静地道:“真的。” “啪”的一声,秦筝甩了他一记耳光,咬牙道:“你抱着你的大哥去死吧!”她本对秦遥也是极好,但她对秦倦这一句话抱了太大的希望,她本以为秦倦明白她的期盼,明白她的苦楚,以为他会给她一点依托一点——爱,但他太无情了!无情得让她口不择言,只希望能一句话狠狠将他伤到底,就像他对她一样!一句话说完,她猛地从沼泽地里起身,往外奔去。 “筝!”秦倦的呼唤远远传来。她跌下来时震动了内腑,这发力一跑,只觉得眼冒金星,心中痛极,也不知是身上的伤在痛,还是心里太伤心失望——他竟然不追来!竟然放她一个人在这荒山深谷里!她知道她终是不会忤逆他的意思,她是会嫁给秦遥的,那也是她的意愿,并非只为了秦倦,也是为了秦遥;难道她会因为他的一句话就悔婚不成?他以为她是多么天真多么痴傻的小女孩?以为她不知道轻重缓急?她是会痴缠不休的女子吗?她在他心中,就是这样一个人?她心中不断地转念,完全没看自己跑到了哪里,突然足下一绊,她惊呼一声,跌人了谷底一处天然的低洼地里,里面长满长枝的藤蔓,加之湿泥浅水,她一掉下去,被水草缠住了腰,竟然爬不出来,又惊又怒,又是惶恐,难道她就要在这烂泥水草中死么?她不甘心,不甘心啊! 秦倦叫不住秦筝,心知要糟:“筝,回来!这里太——”他连一句话都没说完;就伏在地上喘息,不住咳嗽,左手按着心口,眉头紧蹙。他不是不想追出去,而是追不出去。他的身子比之秦筝犹自不如,这一跌,几乎没要了他半条命,更扭伤了左足,哪里还走得动?等他好不容易缓一口气:“——太危险——”,秦筝早已跑得不见踪影。 他尽力让自己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往她走的那个方向追去,走了莫约十来丈远,眼前一黑,他知道自己要昏过去,当下无计可施,提高声音叫了一声:“筝——”这一声呼喊用尽了他身上所有的力气,微微一晃,向前扑倒。 秦筝在烂泥潭里挣扎,她气了一会儿,自己也知道自己太过任性,无论如何,在这地方,实不该任性胡闹的。她本不是糊涂的人,自己想想也觉得太过分,冷静下来,突然想起——难道他不是不愿追她出来,而是他不能——她知道他的身体不好,他说未伤,怎知是不是怕她担心,有意隐瞒的?等一下,她突然呆了一下,全身几乎一下冷到了极处——他有说他没有受伤吗?没有——他没有说!他只是让她以为他没有受伤而已! “该死!”秦筝暗暗在心中恨恨地道,“你若出了什么事,我绝不原谅你!永远不原谅你!”却不知这“我绝不原谅你!”她已不知对他说过多少次了,若不是太在乎,怎会如此容易为他动怒? 她心中担心之极,根本忘了自己刚才还满心怨怼,在心中指责他这里不好,那里不好。这时,远远传来。一声“筝——”是秦倦的声音,听得出他底气不足,叫了一声之后就再无声息。 秦筝真的怕了,她不敢了,不敢再任性,不敢再乱发脾气——只要秦倦无事,要她怎样都行,只要他没事!她突然非常非常珍惜刚才与秦倦并肩坐在那沼泽的树下,看那山中的云气缓缓化为水滴——那本是她今生都未曾有过的奢望。与他并肩,像小时候一般看着青草地上的小白花,但为什么,自己仍不知足,仍奢望着他能给什么承诺,给什么爱?她不要什么承诺什么爱了,她真的不要了,只要他没事,她——下地狱也甘之如饴啊!她慢慢地苦笑,到了如今这个境地,竟仍不知道要如何相处,两个人相爱本是不易,相处更难;假如不知道珍惜,不知道关怀体谅,只会吵吵闹闹乱发脾气,那算什么?有一份爱已是难得,为什么——不懂得去温柔去珍惜?傻啊,真是傻啊,竺已经有了世上最值得珍惜的,竟还会在乎什么承诺?假如一切可以重来,她发誓不会再让他担心难过,因为他担心难过了,自己又如何幸福? 如果上天让她生出此地,她愿安分守己地让秦遥增福。愿断了这份痴念,只要他希望!她突然无比明甲为什么当年秦遥能够为秦倦作出如此惨痛的决定——因为为了自己所爱的人的幸福。人可以有这么大的勇气去承担一切的牺牲,无论是多大的牺牲!那不是苦,是一种骄傲啊! 等秦倦幽幽醒来,眼前是一张又是泥,又是水,还满身挂满树叶青蔓的脸。 那脸上充满担忧的神色,秦筝不管自己身上是多么狼狈,就这样呆呆地看着他。她身上的泥已经半干了,不知已这样看了他多久,只是坐在他的身旁,看着他的脸。 秦倦忍不住轻笑,慢慢支起身来:“你怎么——弄成这样?跑到哪里去了?”他抬头看了一下,这里便是刚才跌落时所躺的那棵树下,树叶晶亮,不时滑落的水珠静静闪着透明的七色之光,如梦似幻。 秦筝看着他,声音带着未曾褪去的惊恐:“我——我以为——” “以为我再也醒不过来?”秦倦笑了,他看着她惶恐不安的眼睛,忍不住心中一股温柔泛起,让他柔声道,“傻子,你知道我的身体从来不好,偶尔是这样的,没事的,不值得你担心。”这令人又痴又怜的小傻瓜,也不知跑到了哪里,听到他的叫唤,竟又这样跑了回来,真让人气也不是,笑也不是。 “不是的,”秦筝惶恐之色未褪,急急地问:“你是不是哪里受了伤?有没有哪里不适?”她伸出手,想去碰触秦倦的肩,但却又不敢,像当秦倦是雪作的人儿,被她一碰就会化了。 秦倦心中又是感动又是好笑,他伸手握住秦筝伸出来的手,放在自己脸上,笑道:“我不是真的风一吹就倒的人,你不用怕,我不会不见的。” 秦筝苍白的脸上逐渐泛起红晕,她的手自他的眉间划过,怔怔地想着这些伤若是还未愈合,那该是怎样的痛?“你本来就是风一吹就倒的,”她低声道,“本来你才是最该被人保护的,为什么总是你在保护别人?然后那么多伤,就由你一个人承受?你以为你是铜铸铁打的?你才是傻子,我不怜惜你,谁来怜惜?有谁会在乎你的辛苦?” 秦倦微微叹息:“我们不说这些好么?”他上下打量着她,越看越是眉头紧蹙,“你到哪里去了?”他看见她一身狼狈,比之她从这里奔出去的时候还狼狈了十分,她的腰际微微泛着一片殷红,“你——”他咬牙怒道,“你还口口声声问我受伤了没?你自己呢?你到哪里弄伤了自己?这是怎么回事?” 秦筝不自然地拉了一下腰间的衣襟,脸上微微一红:“我——我跌进了那边的水坑里,那水坑里有许多长长的蔓草,缠住了我,我听见你在叫我——”她越说越是小声,不敢看秦倦的一脸愠色,声若蚊蚋,“我爬不出来,我不知道你出了什么事,着急起来——” “怎么样?”秦倦眉头紧蹙。 “出门的时候,肖飞叫我带了匕首——”秦筝轻轻地道。 “你怕我出事,所以拿匕首去划身上的蔓草?想要能够爬出来?结果划伤了自己,是不是?”秦倦问。 秦筝吐了口气,轻轻地道:“你总是这么聪明。” 秦倦瞪着她,也只有她敢在他面前这样装傻,气了一阵,他也只能叹息:“伤得怎么样?” “没怎样。”秦筝听他的口气就知道他已经不追究了,嘴角掩不住丝丝笑意,抬起头来,“倦,不要担心我。莫忘了,现在躺在地上的人不是我。” 秦倦摇了摇头,这个又妩媚又狡猾的小女子,他真的拿她没办法:“匕首呢?” “在这里。”她伸出右手,手上握着一明晃晃的匕首,看得出虽非宝刃,却也是利器。 “你身上带着火摺子吗?”秦倦看了一眼天色,问。 “带着。”秦筝微微敛着眉,这样子分外艳,让她虽然遍身泥泞,却依旧有她的那种如火一般的盛极之美。 秦倦看了她一眼,心中微微一跳,当下不敢再看下去,他转过头去:“你用匕首斩下树枝,点火生烟,让他们知道我们在这里。” “我不要。”秦筝很坚决地摇头,她摇头的时候,更显她的卓绝之色。 秦倦颇为意外,他一向知道大多数人的心思,却不明白她的意思:“为什么?”他以为,她一向是锦衣玉食的小姐,平生没有经历过江湖风波,落到这等田地,应该是急着离开的。他也不忍,看她素来华贵的衣裳变成如今这种模样,更不忍看她憔悴的容色,她是该站在蔷薇花海之中,身着红衣的女子啊! “回去,就有大哥。”秦筝闷闷地道,她缓缓把脸挨到他的脸上,低低地道:“倦,能不能不要想他们,只有我和你。你——给我一点回忆,好不好?”她依偎着秦倦而坐,把脸抵在他肩上,缓缓闭上眼睛,眼角有泪闪闪发光。 秦倦嗅着她淡淡的幽香,心中骤然一软。他幽幽地叹了一声,声音终于露出了他从未表露的苦涩之意:“给你——回忆?” “爱我一天,好不好?”她未曾这样的哀婉,哀婉得像楚楚的眼泪,她也未曾这样的温柔,未曾以这样绝望的温柔望着他——那一双眼睛——秦倦闭上眼睛,他无法掩饰他心头的震动与激荡:“筝——” “我不要听,”不再任性胡闹,秦筝幽幽地道,“我什么也不想,你知不知道,明年,我就真的要嫁给大哥了。是千凰楼肖飞作的主,他以为,那是你的心愿——”她摇了摇头,“我能说什么?我什么也不能说。他是你的兄弟,你的朋友,他只是在维护你。” 秦倦能说什么?他笑得好苦,但又能如何?能怨谁? “我什么也不想,假如我真的别无选择,只能嫁给大哥,那么是不是说——我这今生今世都已经结束?从今往后,我就只是‘秦夫人’?”秦筝慢慢地道,“我只是想要一点回忆,让我在今后的数十年里,可以依靠,可以让我觉得,我这一辈子还是好的,至少,我不仅被人爱着,我也爱过人。” 秦倦声音是哑的:“你恨我吗?如果没有我,也许,你便不一定要嫁给大哥,你可以选择自己的——幸福——” 秦筝摇头:“无论有没有你,结果都是一样,如果没有你,我的结果是——永远不知道什么是爱人与被爱的苦,永远不知道什么是幸福,永远把对大哥的同情与怜惜当作爱。”她顿了一顿,“爱我一天,好不好?”她轻轻地问。 假如还有人拒绝得了这样的哀怨,那就根本不是—个活人了,那只可能是一个死人。秦倦睁开眼睛,不看秦筝的表情,轻轻地吻上她的唇,他眼里的泪就滑落到她的脸上,滑落到她的唇间,是苦的。 “倦,我唱一首歌给你听好不好?”秦倦终于肯爱她,秦筝今生最大的心愿终于可以成真,即使只有一天,那也是从下辈子偷来的,她眼睛都在闪光,亮得像明媚的烛火。 秦倦答应了爱她一天,自然不会忤逆她的意思,即使他更宁愿这样看她,看她到永远,但他仍微微一笑:“你唱吧。”他记得,当年在戏班子里,她也是这样一天到晚拉着他,缠着他要唱歌给他听,结果是常常他不胜其烦,两个人争吵起来。 她看了他一眼,嘴角带笑,知道他也想起了幼时的旧事,轻轻一笑之后,她轻轻地唱了起来:“芄兰之支,童子佩玺。虽则佩玺,能不我知?容兮遂兮,垂带悸兮。 芄兰之支,童子佩牒。虽则佩牒,能不我甲?容兮遂兮,垂带悸兮。“歌声悠扬,幽幽有出世之音,像跨越了十年的时光,让两人回到了从前。 这是《诗经。卫风》的一首小诗,叫做《芄兰》。 秦倦近十年没有听过这样清丽的小曲,当年觉得好生无趣,如今却是痴了。 他静静地回想诗意。 芄兰的枝条啊,弯得那么漂亮;那个男孩子啊,腰间佩着角雉;虽然他是这样的得意,他却不愿意喜爱我。他的容貌是这样的漂亮又神气,衣带长垂,飘得让我心动。 芄兰的枝条啊,弯得那么漂亮;那个男孩子啊,把扳指带在手指上;虽然他是这样的得意,他却不愿和我亲昵。他的容貌是这样的漂亮又神气,衣带长垂,飘得让我心动。 她是这样地一直跟在他身后吗?是这样一直等着他吗? 秦筝唱完了,却见他怔怔地发愣,心下一怔,不禁怒道:“你有没有在听啊?” 秦倦一笑,抬起头来,看着她,也轻轻地唱: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皎人浏兮。舒忧受兮,劳心搔兮。 月出照兮,皎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秦筝怔怔地听着,脸上微微一红:“你捉弄人啦!” 这是《诗经。陈风》的《月出》。秦倦的声音低柔,让歌越发动人的不是他有如何魅人的嗓子,而是他那低低韵味,那是情人的歌,不是戏子的曲。 月出,月光皎亮,俏丽的人儿多么美貌,缓步蛮腰,让我悄悄为她心力消耗。 月出,月光皓洁,俏丽的人儿多么美貌,缓步轻盈,让我为她不安烦躁。 月出,月光当头,俏丽的人儿多么美貌,缓步婀娜,让我为她费尽辛劳。 秦倦听她别扭,也只是笑笑,缓缓地道:“弋言加之,与之宜之,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秦筝慢慢地念道:“弋言加之,与之宜之。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她淡淡地苦笑,这是《诗经。女曰鸡鸣》的一句,等到明日日出鸡鸣,这一切,就都只是镜花水月,一场空而已。 “倦,你的脸受伤的时候,你在想些什么?”她侧过头问。 秦倦摇了摇头,笑笑:“你问这干什么?” “你不伤心吗?”秦筝惘然地看着他的脸,“你本是——” 她没有说完,秦倦打断她:“你在乎吗?” 秦筝想了想,也摇了摇头:“我只是惋惜。” 秦倦微微一笑:“惋惜什么?” “本来很美的东西,被毁了,我当然惋惜。”秦筝似笑非笑,玩笑地点着他的脸,“我就不信你会如此大度,秦大楼主都可以成仙了,什么都不在意,什么都不怨?你骗骗别人还可以,拿来骗我——秦大楼主不觉得自己太高估自己的能耐了吗?” 秦倦扬起眉,本是要生气的,却是笑了:“你想知道什么?证明什么?” “我美不美?”秦筝懒懒地倚在他身旁,懒懒地问。 秦倦失笑,难道她就想证明这个?“美,你一直都很美。” “所以假若毁容的是我,我是会很伤心的。上天给了我这样一张脸,我也白得了那么多年,听过那么多赞美,嫉妒的也有,羡慕的也有,一旦一天什么荣耀都失去,怎么能不伤心?”秦筝倚在秦倦怀里,舒服地道,声音仍是懒懒的,“说不伤心是骗人的,你——为什么总要隐瞒?想笑就笑,想哭就哭,又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何必矫情?” 秦倦又是笑笑:“我没有骗你,受伤之后,只知道痛,哪里还有精神去想矫情不矫情?因为真的很痛。” 他隐下一句话没说,不知道伤心吗?知道的,在她和秦遥走进来的那一刻,他真真切切地感觉到痛苦与绝望!他已永远配不上她。所以,能够爱她一天,不仅是她的梦境,也是他的全部——秦筝累了,在他怀里朦胧欲睡,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道:“如果我有时间,我会想办法医好你的脸,我不喜欢——”她柔柔地换了口气,眼睛已经闭上了,那气息吹在秦倦耳际,带着她的柔软与芳香,“——不喜欢你——” 秦倦把耳凑向她的唇,只听到她喃喃地道:“——不喜欢你——伤心——” 眼圈骤然微微有些发热,他轻轻叹了一声,傻瓜,这世上,也只有她,才会那么在乎他的感受。他伤不伤心,自己都未曾在乎过。太多年的经历,早让他学会漠视,变得麻木,也只有她,才念兹在兹,全心全意计较自己的感受啊!怎能说不为她心痛?怎能说不会动容?只可惜——自己——不,他和她都不能忽视秦遥的感受。大哥,是自始至终最无辜的人,又怎么能因为这些,而伤害了他?他没有忘记,他能有今天,是秦遥舍弃尊严,舍弃一切换来的,秦遥爱着筝,他——又怎么能不成全?秦遥守护了筝十年,让她可以自由地长大,不至于为了生活奔忙,于是他保住了她的犀利与明艳,而自己——又做过什么? 爱是不能代替所有发生过的一切的,人,无论渴求得多么热切,却不能忽略了旁人所曾经为之付出的——代价。 一夜就在平淡无声之中过去,原本计划的彻夜长谈,抵不住险死还生的疲惫,他和她都睡了。 也许,在梦中,依旧可以灵犀相通,可以继续梦中之梦,影中之影。 该醒的终是要醒的,等秦倦睁开眼睛,便看见晨光。 那晨光原本很美。 淡淡的阳光自疏疏的流叶之间淡淡地倾泻,如发光的流水,又如透明的水晶,但看在秦倦眼中却着实不怎么令人欢欣。 “清晨帘幕卷轻霜,呵手试梅妆。都缘自有离恨,故画作远山长。思往事,惜流芳,易成伤。拟歌先敛,欲笑还颦,最断人肠。”秦筝背对着他,正自扫去身上已干的泥土,轻轻地低唱。 他不知道要说什么,也不知道能说什么,从来善于言谈、舌辩千军,但此时此刻,他又能说什么? 说昨日过得很美好,还是说他永远不会忘记她?说他永远记得她的情? 心中千头万绪,张开嘴,说的却是:“我们该回去了。”他听见自己说得很平静,仿佛心绪镇定。 “啪”的一声,她折断了身边拇指粗的一根树枝,回过身来,带着一身晨光,向他微微一笑:“我们走吧。” 他无言地起身,她体贴地扶住他,撑着他受伤的左足,向山头的峨嵋大殿而去。 秦倦忆起了当年她扶着他在林子里躲避敬王爷的追兵,一样的沉默而体贴人微,只是今日的她更见了经历风霜的神姿。 令人怜惜的女子啊! 多少年没经眼的书,如今突然淡淡地涌上心头,似乎有那样的一阙词——“花信来时,恨无人似花依旧。又成春瘦,折断门前柳。 天与多情,不与长相守,纷飞后,泪痕和酒,湿了双罗袖。“不曾体会那样的缠绵,便只以为那是词中人的痴绝,如今——又到哪里去埋怨自己的缘起缘灭? 他不曾回头,所以不知道,也没有看见,刚才秦筝所坐的那片地前,几句用手指所划,几不可辨的字迹。 山为证,水为媒,秦筝嫁予秦倦,此生此世,不离不弃,无怨无悔。 莫蹈前辙 慈眉师太与秦遥当面而坐。 两人之间,是一座棋坪,白子黑子,错落有致。 秦筝秦倦生死未明,他们竟有心下棋?真真是奇闻怪事,不可思议。 静念和如音一左一右观棋,但显然,心思都不在棋上。 “秦施主当真想清楚了吗?”慈眉师太双指夹着一枚黑子,“嗒”的一声,放在秦遥白子的腹地,微微一笑,“施主神志未定,又失一着。” 秦遥修长而极具书卷气的手指缓缓移开自己原本设好的棋眼,把两个活眼作成了三个眼,在棋艺而言,这几乎是自杀的下法,几乎把盘中要地一下让给了慈眉师太。 慈眉师太微微一怔,诧异地道:“秦施主,你这是什么棋谱?老尼平生未见,这其它的地盘,难道施主不要了?” 秦遥笑了笑,笑得极是惘然,然而心神宁定:“师太棋艺高过晚辈甚多,与其负隅顽抗,尸横遍野,不如相让,亦可少了许多无辜牺牲。” “秦施主如此下棋,当是有败无胜,非输不可。”慈眉师太摇头,“你这根本不是在下棋,只是在哄我老人家开心。” 秦遥苦笑,微微地叹了一声,喃喃地道:“这不是在下棋,只是在哄人开心——他何尝不是在哄我开心——” 慈眉师太一手抹乱了棋局,也是微微一叹:“秦施主,令弟是一个少有的豪杰之士,聪明才智,江湖无人能及。” 秦遥摇了摇头:“他不是,”他并不看慈眉诧异的眼光,自顾自地道,“他只是一个多情之人。聪明才智,豪杰英雄,那是我逼出来的。”他一字一字地道:“他只是太多情,所以无论受多大的苦,他也不忍令我失望。” 慈眉师太一笑:“即是如此,施主功不可没。” 秦遥失神地笑了笑,笑中有难得一见的自嘲之色:“功不可没?是啊,功不可没。”他在心中冷笑,假若没有他的大功,他们就不会走上今天进退不得的绝路!他救了秦倦的身,却葬送了他的心,那算是什么神圣的牺牲? 慈眉数十年的老江湖,如何看不出这三人之间的重重情孽?她缓缓地道:“施主也不必太忧心,肖楼主已带人到崖下去寻人,峨嵋此崖并不甚险,听说已经发现他们的行踪,应该无事的。” 秦遥只是笑笑:“二弟今生还未真正笑过一回,老天不会这么轻易让他死的,否则,就太无天理了。” 慈眉师太看了他一眼,笑了笑:“老尼说个故事绐你们听吧,省得你们胡思乱想。”静念难得如此乖巧,静静地全无声息,原来是早已睡着,突然听见有故事听,他猛地一下醒了过来,大叫一声:“好啊!” 一声叫出来,只见如音满面通红,着实困窘,瞪了他一眼。 静念才知自己叫得太过夸张,不禁缩了缩头,乖乖听慈眉师太说古。 只听慈眉师太缓缓地道:“大概在四十年前,江湖上有三个非常要好的年轻人,他们本是同门师兄妹,感情从来就很好,等到他们艺成出师,结伴闯荡江湖,很快在江湖之上闯出了一个很响亮的名字,叫做‘云岫三绝’。”她看了一眼秦遥,意有所指地道:“就像你们兄弟和秦姑娘一样,三个年轻人中有两人情若兄弟,另外一人是名女子。三个人青梅竹马,很快,这情若兄弟的两人就发现,他们都爱上了这名女子,也就是他们的师妹。这本是个很古老的故事,他们爱上了同一个女子。” 静念听得直打瞌睡,咕哝道:“有没有更新鲜一点的故事?这一个不好听。” 慈眉师太不去理他,只看着秦遥:“这兄弟两人平日感情很好,一旦知道对方和自己爱上了同一个女子,他们并没有互起敌意,反而各自打算,要把那女子让给自己的兄弟。” 秦遥知道慈眉师太说古的用意,淡淡一笑:“这兄弟两人爱得不够深,若是真爱一个人,怎么能够让她离开自己?即使是强迫,也希望她能陪在自己身边。” “不,施主没有明白,”慈眉师太摇头,“深爱一个人,是希望她能够得到幸福,这兄弟两个都误以为,那女子爱的是自己的兄弟,因而为了她的幸福,他们都决定牺牲。” “那结果呢?那女子爱的是那一个人?”秦遥问。 慈眉师太苦笑:“可悲的是,那女子两个人都爱,两个人她都不能割舍。所以——她深觉自己有愧于天地,就决定,谁也不爱,放手,让这师兄弟俩去寻找他们的真爱。” “那她自己呢?”秦遥又问。 “她——”慈眉师太还未说出口,静念打着呵欠,睡眼惺松地道,“她决定出家,作老尼姑。” 慈眉师太不知静念如此敏捷,一下拆穿她的面具,不禁老脸生红,还未喝止,静念又道:“结果那兄弟二人想得和她一模一样,果然是同门师兄妹,你们的师父了不起。你们三人不约而同地出家,一个作老尼姑,一个作老道士,一个就是我师父。早告诉他和尚不好当,偏偏当什么和尚!害得我好好一个翩翩佳公子,被他取了个什么名字叫”静念“,静念静念,老和尚还得意有什么禅意,我又不是和尚、老是顶着一个和尚名,老尼,你说你怎么赔我?” 慈眉师太被他说得一愣一愣,听到最后才恼羞成怒:“静念!” 静念还唠唠叨叨:“你不必费心了,大白脸那小美人自己多有打算,哪里像你当年呆呆傻傻,只会作蠢事。不是我要说你,其实呢,本来你和老和尚,老道士都会很幸福的,都是你自己不好,把事情弄得一团糟!随便挑一个好过你出家当尼姑啦!你是傻得不知道自己爱谁,人家小美人精明得不得了,她明明爱的是不要命跳崖的那个小子,才不会弄成你当年那样的。” “静念!”慈眉师太涵养再好也不能容忍这样指名道姓的胡乱指责,大怒之下,一掌向他劈去。 静念飘身外逃,顺手把自己的美娇娘拉了出去。 秦遥苦笑,连静念都知道筝爱的是二弟,自己——自己——凭了什么,去强要这份爱?去占有这份幸福?十年的守护,是为了给她一个将来、为了她的快乐;他的牺牲,是为了秦倦的将来、为了他的幸福。他其实——原本是希望他和她快乐的,为了什么,他却让这一切变得如此悲哀? 他抬目四顾,只见西面墙上挂着一幅佛经,一眼看去,缓缓地念道:“诸菩萨摩坷萨,应如是生清静心,不应往色生心,不应往声,香,味,触,法生心。应无所往而生其心。”他一辈子从未看过佛经,不知这是《金刚经》第十品《庄严净土分》之一句,但此时念来,却别有一番滋味。 *************************过了一天,肖飞终于架着摇摇欲坠的两人回到峨嵋大殿。 秦倦自是昏昏欲倒,秦筝也是花容憔悴,骇得众人急急把两人送人厢房,急急延医诊治。 等秦倦醒来,脸上缠着厚厚的纱布,让他看不见是谁在他身边。 肖飞大约想治好秦倦脸上的旧伤,所以非但医治他左足的伤,还重新划开他脸上的旧伤,重新上药,这让他满面生疼,几乎说不出话。 但他听见有人在他身边,不,他感觉到有人在他身边。 那人并没有说话,却垂手轻轻触碰了一下他没有完全包扎起来的面颊。 是谁?是筝吗?不不,筝的手指没有这么粗糙,这人的手似是受了许多伤,划在脸上,有粗砾划过的感觉。 是大哥吗?不,大哥也不会有这样的手。 是谁? 是谁?说话啊! 来人并没有说话,他似是把什么东西放在他的枕边,那东西猎猎作响,像是一叠纸笺。 是谁? 来人似是离开了,离开之前,他轻轻地叹了一声,支呀一声掩上了门。 是大哥吗?秦倦从来没有这样迷惘过,是大哥,他为什么不和他说话?他不知道他是醒着的吗?为什么离开?为什么——不不,他误会了吗?他是不是以为,他和她昨夜曾经发生过什么?不是的,真的不是的。 他好累,混身都动不了,神志开始迷离,但心中带着那一点不安,让他睡得非常不安稳。 藤萍——>锁琴卷——>美梦成真藤萍美梦成真等他再一次醒来,脸上的纱布已经减少了很多。 睁开眼睛,就看见慈眉师太、肖飞、秦筝、静念等等都围成一圈,或坐或站在自己床前。 那阵势,像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大哥呢? “出了什么事?”秦倦低低地问,声音出奇地幽冷。 众人面面相觑,终于秦筝开口,那声音却是出奇的镇定,“倦,大哥走了。” “什么意思?”秦倦蹙眉,危险地缓缓坐了起来,他看着秦筝。 “没有什么意思,大哥走了。”秦筝递给他一叠信笺,明眸如水,“我不知道你会怎么想,但你要相信,大哥他——”她吐字如梦,轻轻地道,“是真正——解脱了。他不必再苦了,我希望我们也应知道如何解脱,而不必再自罚自苦。” 秦倦接过那信,这便是那天放在他枕边的信笺。 字迹清隽,可见写信人的心情很是平静,笔意也很闲适,信并不长,只有淡淡几句,但由于讲究笔法,却写了三张信笺。 字付吾弟: 兄经夜寐思,辗转反复,终知爱人之所爱,非得幸之事;有人之所有,亦非幸事;得一知己可以红颜相映,红袖添香,是人生大幸也;然若颜非为我笑,香非为我出,吾得之如何?岂能笑焉?故兄愿觅兄之红颜,寻兄之红袖,然后与弟白首而共笑之。风夜留罕,踏尘而去,兄一世迷惘,今有盛兴,当乘兴而出,与天齐骄。筝铮铮女子,憾之未能与之携手,托付与弟,望珍之惜之,护之爱之,以得凤鸣凰随,琴瑟和谐。 兄遥夜字秦倦看着这封信笺,一时之间,他不知是喜是乐,或是有太多感慨、太多伤怀、太多惆怅?他怔怔地看着秦筝,眼角眉梢尽是迷惘之意。 众人见状,全都静静退去,留下秦筝。 “大哥那几天看了好多书,”秦筝知道他一时不能接受,柔声道,“都是佛经,看得他的手指都被书页划伤了许多次,他想得很痛,但结果却很豁达。” “是我逼走了大哥吗?”秦倦怔怔地问。 秦筝叹气:“你若要这样想,那是谁也没有办法。”她缓缓摇头,“你若不放过你自己,谁也救不了你。” 秦倦怔怔地不语,他很少有这样迷惘,像找不到出路的孩子。 “他真的解脱了?不是因为要成全我——?”秦倦像要求证的孩子,呆呆地看着秦筝。 “他真的解脱了,你可以不信,但至少你知道,他是希望你快乐的。”秦筝温言道,像在安慰一个不安的小婴儿,“你若不快乐,他就不能真正解脱,不是么?” 秦倦无言地伸手,握住秦筝的手,似是想证明这是真的,他换了一口气,突然紧张起来:“你们就让他一个人这样走了?他毫无武功,一个人很是危险——” 秦筝抿着嘴笑,笑得很是开心:“你知道静念的师弟是谁吗?” 秦倦皱眉:“怎么突然说到静念的师弟?”他本来反应机敏,微微一顿,“啊,你们让静念的师弟去保护大哥吗?” 秦筝笑弯了腰:“静念的师弟,就是你那忠心耿耿的左凤堂,他本以为你死了,自责得不得了,如今肖飞放出消息,说你未死,当然他就回来了。静念骗他说是你叫他保护大哥,他就老老实实地去了,一点怨言也没有。” 秦倦忍不住好笑,看着秦筝如花笑靥,他伸手轻轻抚上她的脸,轻轻地问:“那是不是意味着——我,可以爱你了?” 秦筝握住他伸上脸的手,无限温柔,轻轻一笑,艳光四射,明眸流转:“除非你不要我,我就会离开——”秦倦畅意地轻笑,“你敢!” “我不敢。”秦筝在他额头轻轻印下一吻,“秦楼主的命令,我怎敢不听?” 秦倦终于笑了,笑得如此——不离不弃,无怨无悔! 秦倦的婚礼,江湖为之震动。 江湖名宿,各大门派,又都纷纷派出人马前来贺喜。 一伙青衣少年在边殿坐着,正自议论纷纷。 “我明明看见,号称江湖第一美男子的秦楼主,已经毁容了。” “是啊,在峨嵋大殿上,我看得很清楚,他确实已经毁容了,可惜这么样的一个人!” 有—个年级最轻的青衣少年杯子一甩,大声道:“毁容了又怎样?我这条命,就是他救回来的!秦楼主就是秦楼主,就算毁容,也是万众敬仰——” 他还没说完,突然呆了。 一位身着喜服的年轻男子自后殿缓步而出,也许因为喜庆,他的衣袖绘了金边,看起来华贵而不失优雅。 最令人惊异的是他的那张脸——秀雅绝伦不能形容出他绝美容色的万一!他带着微笑,他笑起来让人忘记了什么叫做“美丽”。 更令人惊异的是,他就向着他走过来,竟然冲着他微笑:“小兄弟,别来可好?” 青衣少年吓得呆了,这就是那满面伤痕,奇丑无比的“道士”?他看着秦倦微笑,竟然不知道回答。 “我家公子问你话,你没有听见吗?”有一个出奇动听的声音在他身后怒道。 青衣少年回头,突然看见一张美艳无双、令他终生难忘的俏脸。 那女子瞪眼的样子好漂亮——他的念头就转到这里,因为有人前来贺喜,自大门口横冲直撞进来,正好一把把他撞翻于地,兴高采烈地与秦倦来一个拥抱。 “静念!”两个女子一左一右,生生把这八爪鱼拉开。 静念当不起两个女子的怒颜,开始逃之天天。 秦倦就在一边微笑,笑得如此美丽,如此——幸福——曾向苍天许诺,要一份幸福——终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