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灵正传》 01 大街上,摊商云集,各式各样吃的、穿的、用的、玩的货色摆满了货架,五花八门,琳琅满目,川流不息的人潮或走或停,整个市集就如往常一般嘈杂、拥挤、热闹。 “这水梨包甜,不甜我头砍下来给你……。”卖梨的突然瞪大眼睛。 “阿水,阿火,你们两个别乱跑,娘买块肉。咦?好香的胭脂水粉……。”妇人不往肉摊走,也忘了孩子,鼻子猛嗅,循着气味往街上走。 “臭叫化,你给我回来!竟敢偷老子的饼……呃。”卖炊饼的不追小偷了,双脚陡地定住,嘴巴张得大大的。 “呜!我这秤铊实在,绝无偷斤减两……。”咚!被怀疑少了二两的秤铊掉下地,正在哭诉的小贩干脆连秤锤也扔了,抹掉眼泪,推开看热闹的群众,抢到前面去瞧瞧。 “仙女下凡了。”为人撰写家书的书生双目呆滞,喃喃自语,写了一半的信纸濡湿了一摊墨渍犹不自知。 所有的事情都不重要了,市集上的人们一个个闭了嘴、直了眼,停下动作,甚至屏住呼吸,目光皆放在一个在大街的红衣姑娘。 她一身的红,彷佛才从火里走出来;不只颜色红,更带着火焰的热度和光亮;红衣,红裙,红鞋,喜气洋洋,炫丽夺目,就连乌黑的秀发也不甘寂寞,簪上了一朵盛开的红花迎风招展。 红红火火里,她那张白里透红的瓜子脸格外醒目;弯弯的柳叶眉,小小的红菱唇,低头浅笑时,看似十五、六岁的清纯姑娘;可在流目顾盼之间,丹凤眼轻轻一挑,那对灵动的瞳眸便是欲语还休,流露出说不尽的妩媚风情,清秀的脸蛋也在瞬间变得明艳动人。 而她那高挑窈窕的身材,好似水做的玲珑模子,该凹的地方凹得圆润有致,该凸的地方又凸得撩人遐思;走起路来,婀娜多姿,款款摆动;微风吹来,红色长裙轻扫而过,路边的群众就如着了火似地跳开,待她走过去,又赶紧聚拢回来,恋恋不舍地盯住她的背影。 女人看着她,又妒又羡;男人看着她,猛吞口水。胡灵灵似乎没留意到自己成了众人的焦点,只是随意走着,这边瞧瞧,那边看看。 她在捏面摊子前停下脚步,颇有兴味地浏览着木架上维妙维肖的成品。 “你捏得好像喔。”她瞧过一个个仔细捏出来的小面团。 她的嗓音娇脆,带着些许黏腻的嗲音,有如手指头沾上了麦芽糖,难以放开;就算放开,也黏得浑身都是甜滋滋的味道了。 “姑娘妳慢慢看。”捏面师傅听得骨头都酥了。娇客临门,他热情地招呼:“喜欢哪一个?” “你这里有狗啊、虎啊、龙啊、鱼啊、哪咤、二郎神……。”胡灵灵来回看了一遍,抬起头,眨了眨长长的睫毛,问道:“怎么没有狐狸?” “姑娘想捏狐狸?这没问题。”捏面师傅立刻抓起了一小团黄面和黑面,和在一起变成了土黄色。 “等等!”胡灵灵猛摇头,摇得她头上的红花也跟着晃动。“你怎么用这种肮脏的颜色?不好看。” “狐狸不都是这种土色?”师傅感到困惑,但仍堆起笑容问道:“要不,姑娘想捏什么颜色?” “你捏一只红狐狸吧。” “有红狐狸吗?” “你没见过龙,怎知龙有绿色的鳞甲、红色的胡子?”胡灵灵笑靥灿然,伸出嫩白的指头,轻巧地点过面龙的犄角。 “有道理!”围观的老百姓纷纷点头。 “还有呢,你见过三太子哪咤吗?他可是个贼忒兮兮的坏孩子,你捏这个大眼睛穿肚兜的娃娃,好像太可爱了。” “姑娘指教的是。”捏面师傅反应很快,双手已经团起红面捏了起来。“我就为姑娘捏一只独一无二的红狐狸。” 胡灵灵兴奋地瞧着师傅的巧手艺,娇嗓也不停地指点。 “哎呀,你捏得像狗了……嘴要尖些……耳朵拉长……这尾巴要大要蓬,卷起来……啊,脚太粗了,再剔掉一点儿吧。” 最后,捏面师傅点上两颗晶亮的黑眼珠,将这只活灵活现、栩栩如生的红狐狸插上竹签,递给了贵客。 “好漂亮!”胡灵灵欣喜地接过来,左右翻转看着。 “请姑娘惠赐二十文钱。” “咦?!” “妳要我捏红狐狸,我就捏了,二十文钱。” “我没钱。”胡灵灵眨了眨眼。 “姑娘妳这样就不对了。”美女固然秀色可餐,但看久了肚子还是空的,捏面师傅板起脸。“我照妳的意思捏狐狸,妳自当付我钱。” “我只问你狐狸,你就捏了,回头倒跟我要钱?”胡灵灵拉高了嗓音,笑容消失,神色转为愠恼。 “我的面团也要本钱,妳不能教我白做工。”师傅态度强硬。 “这就奇怪了,手长在你身上,你捏不捏关我啥事?”胡灵灵柳眉轻皱,朱唇一启,便行云流水似地辩驳起来了。“而且,我从头到尾有说要买吗?你捏完了尽可插到这架子上,喜欢的人自然会来买,如今你却硬要我掏钱,这跟强盗抢钱有什么两样?” “不付钱还这么凶?!明明是妳想买,我才照妳的意思捏。” “你没见过狐狸,捏得像是路边的笨土狗,我指点你捏好看一点,给你长了技艺,你不感谢我就算了,还敢跟我诳钱?!” “我哪是诳钱?!我正正当当做生意,妳没带钱还敢说话!” “哟哟!我没带钱就不能说话吗?你摆摊在这儿,就是给人瞧、给人问的,我问你两句,你就要收我二十文钱,你强盗啊!来来!我们去衙门走一趟,请老爷评评理,看谁有道理!” 群众越聚越多,既看热闹,兼看美人,一举两得;姑娘凶起来还是很美啊,那股泼辣劲儿就像她那身红衣服,烧得男人都上火了。 师傅说不过她,黑了脸,呕气道:“妳不买就还我,我揉掉算了!” “还你就还你!”胡灵灵伸直手臂,递出红狐狸,随即缩了回来,睁大眼眸。“你刚才说什么?” “我将这只见鬼的红狐狸给揉了。”捏面师傅咬牙切齿,瞪着她道:“留下红面团还可以拿来捏一只凶巴巴的红衣女鬼。” “不给!” “不给就付钱!” 两人僵住,横眉竖目,一个紧握住红狐狸,一个则是伸手讨钱。 “这里是二十文钱。”一只大手掌摊在两人中间,手心躺着铜板。 “你?”两人同时望向来人。 那是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他肤色黝黑,神情平静,一身灰扑扑的粗布衣袍,身后背着一个包袱和一把长剑,不像是有钱人,也不是本地人。 他又道:“二十文钱。我买了。” “谢谢!”捏面师傅赶紧拿起铜板,入袋为安。 “这……。”胡灵灵握住竹签,一时舍不得将红狐狸给那男人。 “姑娘拿着吧。”男人说完,便挤过看热闹的群众离去。 “喂!”胡灵灵也赶忙追上前。“喂!你,你不要啊?” “姑娘喜欢就留着。”男人只是微微回头,脚步不停。 “我是很喜欢。”胡灵灵把玩着姿态昂扬的红狐狸。 她承认,师傅手艺不错,捏得十分传神,红色的狐身剔出了一缕缕的纹理,就是她最引以为傲的美丽红毛;还有那两颗眼睛,像是小黑珍珠似地,在日光照耀下,若隐若现,闪动着光芒,彷佛这只小巧的红狐狸是活生生的,立时就要奔放四蹄,跳跃而去。 她有的是钱,她不在乎二十文钱,她只是想试探世间人心。 即使是看似质朴的小贩,也是藏着那么一点点的心机。唉!都过五百年了,人还是没有长进啊。 但,她不做亏德事,师傅有他应得的二十文本钱和工钱。她原是打算放回红狐狸捏面,再暗中送钱到师傅的口袋,谁知突然冒出这个“乐善好施”的流浪侠客,害她的功德簿上要减损一笔了。 “喂,喂,大个儿!”她追上了他,将红狐狸举到他面前,朝他露出甜美的笑容。“这个还你,是你出钱买的。” “送妳。”裴迁看她一眼,神色淡然。 “不行啦!你出的钱,就得给你。” “妳果真不要?” “人家不要了。”她眼波流转,媚态顿生,再赌气似地噘起樱唇,搭配上她那甜腻的嗲嗓,立刻教后头尾随看热闹的男人们魂儿都飞了。 “好吧。”裴迁的表情仍然没有变化,他接过了那只堵在他眼前的红狐狸,看了看,然后抬起幽深的双眸,望向熙来攘往的人群。 “小朋友,”他微蹲下身,将红狐狸拿给一个两、三岁的小男童。“这给你玩。” “呵呵!”小男童立刻被鲜艳的红狐狸所吸引,开心地握住竹签。 “谢谢大爷。”男童的母亲道谢。 小男童圆睁大眼,好奇地盯着没见过的红狐狸,小嘴一张,就往狐狸咬了下去。 “啊!不能吃!”胡灵灵惨叫一声。 “哎唷,别什么东西都往嘴里塞。”男童母亲赶紧拉开小手。 小男童笑呵呵地嚼着甜面团,可怜的小红狐狸已经惨遭断头。 “捏面可以吃的,不打紧。”裴迁解释道。 呜呼哀哉!胡灵灵差点就要伸手去摸自己的头还在不在;虽然那是面团,但看着总是……吓!吓出她一身冷汗了。 她别过脸不去看。既然侠客买下捏面,他要如何处理,她管不着;她不欠谁钱,也不欠人情,更没折损功德,这儿没她的事,她可以走了。 她想回家了。出门七日,越看越多,越跑越远,如今看也看够了,玩也玩够了,不知家里的小弟有没有乖乖听话专心修行?还有,玉姑祠那儿恐怕也堆积了许多待她解决的难题……她归心似箭,加快脚步出城,后头像苍蝇黏蜜糖也似的男人们看完好戏,一哄而散;时候近午,市集的人潮也渐渐少了。 一个衣衫褴褛的姑娘站在街边,长发凌乱,头低低的,双手捧住一只破碗,单薄的身子似乎微微颤抖。 初秋天气仍然炎热,胡灵灵一眼就看出,她不是冷得发抖,而是无助得害怕发抖;瞧她看也不敢看来往行人,更不敢开口乞讨,再这样站下去,恐怕站到脚软了还是讨不到钱吧。 嘿!做善事的机会来了。一想到功德簿上又能添上一笔好事,胡灵灵顿时眉眼生笑,脚步就往那姑娘走去。 “姑娘,妳怎么在这儿讨钱?”她很快地转为怜悯的表情。 “我爹……”于怜香一被询问,吓得抬起头来,见是一个面貌和善的美姑娘,眼泪就掉了下来。“呜呜,他生病了,我没钱给他看病……” “别担心,我帮妳想办法。”胡灵灵轻叹了一口气。 “令尊在哪里?”后面冒出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背着包袱和长剑的裴迁不知什么时候也走到这里,还听到了她们的对话,胡灵灵心里喊了一声糟。 “我爹……他走不动。”于怜香一哭不可收拾。“在那边巷子。” “请姑娘带路。”裴迁又道。 “别哭别哭。”胡灵灵抢先扶住于怜香,好声安慰道:“既然妳爹生病了,就得看大夫,我懂得医术,妳尽管放心。” “姐姐,拜托妳了。”于怜香泣不成声。 裴迁不语,率先踏步向前,很快就来到小巷底的墙边,一个衣衫破烂的老人蜷缩在屋檐下,面如死灰,了无生气。 “他在发热。”裴迁蹲下来,摸着老人的额头,皱起浓眉。 “我来把脉。”胡灵灵也赶快蹲到老人身边,拉起脏污的袖子,却惊见他的手臂有着一道深及见骨的腐烂伤口。“哎!他受伤了。” “这是刀伤。”裴迁审视伤口,脸色严肃。 “大侠、姐姐,求求你们!”于怜香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哭诉道:“一定要救我爹啊,我就只有爹这么一个亲人了!” 胡灵灵轻拍姑娘的背,准备大展身手。“我来医治。” “你们遇上抢匪?报官了吗?”裴迁沉声问道,一边解下包袱,从里面拿出一只小瓶,往伤口洒下粉末。 “哇呜!”于怜香放声大哭。“我爹是新选的河阳知州,赴任途中给山贼抢走了银子和敕牒,我到德山县击鼓鸣冤,他们却赶我出来;爹说要到洛阳找更大的官,可他伤得这么重,我们又没钱吃饭……” “有这等事?”裴迁始终眉头深锁。 “妳先别伤心,姐姐我一定为妳爹主持公道。”胡灵灵激动地道。 “令尊必须先看大夫。”裴迁说着便背起了老人,稳稳地站起身。“另外,姑娘的冤情,我会处理。” “谢谢大侠!”于怜香抹了泪,也赶忙起身,跟在父亲身边。 “喂!”胡灵灵愣在原地。 大个儿侠客当她不存在吗?从头到尾对她视若无睹;她要医,不给她医;她要帮忙,他自己倒先担下了替天行道的重责大任。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她最喜欢做善事了,事关她的“仙途”,她绝不能让这个好像很喜欢“行侠仗义”的侠客抢走她的功德。 追!她是管定这件大大的善事了。 ※“没救了。”大夫不断地摇头,放下老人的手。 “大夫……”于怜香已经哭得眼皮红肿。 “喂,你当大夫的竟敢见死不救?”胡灵灵一马当先,出面叫阵,纤纤玉指指上了牌匾。“这块『悬壶济世』是挂好看的吗?” 这间药铺就在市集捏面摊子附近,大夫稍早也看了热闹,见识过这位红衣姑娘的撒泼劲儿;他不敢怠慢,苦着脸道:“他手、脚、肚子一共七道伤口,全都化脓烂掉,败血深入骨髓,我无能为力。” “你好歹清一清伤口,缝补上药,不行吗?” “他脉象微弱,血枯气衰……”大夫还是摇头。 “爹啊!”于怜香抱住不省人事的父亲哭泣。 “请大夫务必救治,我有银子。”裴迁神情凝重,出语请求。 “这不是钱的问题,你再找其它大夫也是一样。” “你给我一钱蔘粉,还要一杯温水。”胡灵灵指向药柜。 “不能给他吃蔘粉。”大夫摇头摇个不停。“病人太虚弱,蔘粉补性太强,反而会让他……” “不要蔘粉也行,你有什么磨成粉的药,找一味给我吧。” “现成的口服伤药粉是有,可妳这是做什么呀?” “我做什么?我在救人啊。快去!摇头大夫,快拿给我。” 摇头大夫摇着头,走向药柜,指示伙计拿药。看来他只能敷衍敷衍红衣姑娘,否则她再让他摇头下去,他颈骨就要扭伤了。 胡灵灵将药粉倒进温水里,双手恭敬捧住,低头念念有辞。 “姐姐?”于怜香声音哽咽,不解地看她。 “我求菩萨保佑。”胡灵灵抬头给她一个安心的微笑。 事实上,她是暗自念咒治病。老人阳寿未尽,仍有救治的希望。谁教大个儿不信她,只管背着老人在街上猛找大夫! 哼,早给她医治嘛,何必浪费工夫绕了一圈,徒然折腾病人。 “胡姑娘?”裴迁也有满腹疑问。 “我都说我懂医术了,你紧张啥?”她不客气地白他一眼。“别像棵大树杵在那边,过来帮忙啊。” 裴迁看着她,略微迟疑片刻,便上前将躺着的老人扶坐起来。 “来,于伯伯,”胡灵灵将杯子凑进老人家嘴边。“慢慢喝。” 她暗施法力,使得药汤得以顺利流下老人的咽喉,直到喂完。 “爹喝下去了。”于怜香满怀希望地道。 “唔……”老人眼皮颤动着,喉头也发出声音。 “怎么可能?!”大夫瞪大眼、捋胡须,拚命摇头。 下一刻,老人已经睁开眼睛,神色迷茫,直到看清楚眼前的女儿,这才颤声喊道:“怜……怜香……” “爹啊!”于怜香喜极而泣。 “哈!醒了。”虽说功劳是她的,但胡灵灵可不愿在这么多凡人面前张扬她的本事,最好的方法就是归功给——“菩萨显灵了。” “真是菩萨显灵了,阿弥陀佛。”大夫惊讶地点头,双手合十膜拜。 “大个儿,你去找个干净的地方,我要帮于伯伯疗伤。”胡灵灵双眸明亮,洋溢着胜利的光采。她好高兴,功德簿可以再记上一笔善事了。 有本事跟我争啊!她瞧着大个儿的背影,嘴角的笑容扬得更高了。 夜深人静。 客栈里,一灯如豆,老人安然躺在床上,呼吸匀顺,枯瘦的脸孔有了血色;于怜香守住父亲,须臾不离,累得趴在床边睡着了。 胡灵灵也趴在桌上假寐。她救人救到底,这份功德算她的,事情还没结束。大个儿帮她订了一间房,要她过去休息,她才不要呢。 微乎其微地,她听到坐在门边的裴迁站起,似乎是在检查门栓是否牢靠,接着便悄无声息地走到窗边。 啍!他不睡,她就知道他一定准备去“行侠仗义”了。 果然,裴迁跃出窗外,再回头掩起窗门;她竖起耳朵,听到他已离开,立刻奔到窗前,推窗一跃而出,打个滚,火红衫裙在空中翻腾,瞬间幻化为亮丽红毛,窈窕玲珑的人身也转变成一只体态丰腴的狐狸。 红狐狸跳上屋顶,翘起的大红尾巴沐浴在金黄色的月光里,一双灵活的黑眼滴溜溜地打转,很快就寻到大个儿奔跑的方向。 她放蹄奔去,跳过一间又一间屋子的屋顶,紧跟不放。 她,俗名胡灵灵,是一只道行五百无狐仙……呃,还不算是真正的仙,所以也可以称作是狐狸精啦;她最大的心原就是再修五百年,累积千年道行,脱离畜生道,真正名列仙班,成为天女,然后成日悠哉游哉,采蟠桃、炼仙丹,有空下凡救苦救难、济世助人,说不定还可以成佛……想太远了!前头还有整整五百无等着她,她得精进求道才是。 做善事是得道成仙的方便法门,她做善事做上了瘾,最大乐事便是翻看填得密密痳麻的功德簿,作梦也会笑啊。 大个儿轻功不错,跑了这么一大段路还是一样快速,瞧他一个纵身跃起,就跳进了衙门围墙里。 她也跃上衙门号房屋顶,看着裴迁闪身进门。 “邓兄。”裴迁喊道。 “裴迁。”捕头邓天机突然见到他,一点也不惊讶,立刻将桌上一迭纸塞到他怀里。“哈哈!你来了。太好了。这里有十几个要犯,有的有画像,有的只有缉捕文书,赏金加起来几千两,你全部帮我抓来吧。” “我有要事”裴迁将纸张折迭好,脸上没有见到老友的喜色。 “有什么事难得倒我们裴大侠?”邓天机热情地拍拍裴迁的背。“来!今晚我当值,咱以茶代酒喝上几杯,你慢慢说来。 “三个月前,河阳知州于仁杰赴任途中,在德山县的山道被抢受重伤,现今在洛阳养病。”裴迁三两句就说完了。 “不对啊。”邓天机倒一杯茶给他。“我上个月才去河阳公办,见过新到任的于知州,他还要我多多指教。” “看来是贼人拿了于大人的敕牒,冒名顶替上任。” “不像。于大人两撇胡子,看起来很有威严的样子。”邓天机努力回想,不可置信地问道:“你哪来的消息?” “我遇到于大人父女,安置了他们。” 屋顶上的大红狐杏眼圆体。是我先遇到的,人也是我救的,好不好?! “你怎能确定他们不是骗你的?”邓天机又问。 “这种冤情平常人编不出来。” “我相信你。”邓天机摸着下巴;他最相信铲奸除恶的裴大侠了。“你打算怎么办?找我家大人申冤查明?” “不成,恐怕打草惊蛇。我准备走一趟河阳。” “我也去。”邓天机摩拳擦掌。“我带上弟兄帮你抓人。” “我独自去即可。裴某请邓兄代为保护于大人父女的安全。” “这样哦?”邓天机有些失望,他的任务太简单了吧。 但他没有二话,毕竟裴迁是赫赫有名的赏金猎人,武功和胆识自然数一数二,官府抓不到的亡命之徒,交给他就成了。 “另外要麻烦邓兄,陪同于大人父女的还有一位胡姑娘,她……”裴迁欲言又止,想到了那团火也似的身影和火烧般的脾气,又道:“她懂医术,会照顾于大人,请你好生待她。” 大红狐气得跺脚!好你个姓裴名迁的大个儿!竟然擅自分派任务了。好呀!你自己去抓坏蛋立大功,就留我在城里暍西北风吗?! 这一跺,屋瓦发出轻微的“喀”,裴迁警觉地望向屋顶。 “那是? “野猫啦。”邓天机笑道:“衙门里老鼠到处钻,每到夜里就引来成群野猫,在屋顶吵闹不休。” “嗯。”裴迁听得出那不是人的声音。 月光光,气呛呛,大红狐皱了皱鼻子,红尾巴扫了又扫,兀自气呼呼地瞪着下面的大个儿,随即跃起曼妙的狐身,跳进深沉的夜色里。 想抢她的功德?喝!门儿都没有! 02 漫漫黄土路,艳阳高挂,一灰一红两个身影疾步赶路。 “狐狸狐狸嘴尖尖,两颗眼睛大又圆,哎哟哟,长长的毛儿软似棉,温温的身儿好香甜,哥哥枕来最好眠。” 胡灵灵哼哼唱唱,回头看了裴迁,他还是摆出那张正经八百,只会皱眉头,没有第二号表情的脸孔。 真有定力!她的歌声又嗲又甜,唱起这种让人遐想的小曲儿,很难不教男人想入非非,大个儿却好像耳袭似的,眼睛眨都不眨。 “喂,你不是有一把剑吗?怎么没有背出来?”她先开口聊天。 “不需要。” “对喔,听说你是来无影去无踪的武林高手,很会抓坏人。” “你回家去。”裴迁打断她的话。 “我不回去!”她蹦到他身边,在他耳边大喊。 “我是去办正经事。” “我也是办正经事。我比你还早答应怜香要主持公道,你忘了啊?” “现在不是妳任性的时候。”裴迁停下脚步,浓黑的剑眉又慢慢聚拢起来。“我是去抓贼人,十分凶险。” “就只有你武功高强吗?”胡灵灵伸出玉指,戳向裴迁的胸膛,手上使着蛮力,声音却是绵软甜腻,还眨着一双水汪汪的丹凤眼,刻意捏高了娇滴滴的嗓音。“裴迁,你道我没功夫呀?” 裴迁感受到她手指的劲道,很用力,但他不痛:他确定,她没功夫。 然而,他又不太确定。打从他出城,便打定主意甩掉执意跟来的她;他施展轻功,他快,她也快;他慢下来,她就慢,后来他索性让她走前头,她倒是走得又快又轻巧,走上十多里路了,也不见她气喘汗流。 而且,他见识过她的医术,只消用清水洗涤,于大人满目疮痍的烂伤口立即变得干干净净;她再以捻绣花针的指法,缝起裂开的肌肤;于小姐看得都晕过去了,她仍神色自若,继续涂抹药铺买来的寻常伤药,竟也能让于大人立刻退烧好转。 他不信菩萨显灵,他怀疑她有深厚的内功,可以治病于无形。 江湖上多的是能人异士,他不敢轻忽。 “请问胡姑娘出身哪一门派?”他谨慎地问道。 “我呀,来自姑儿山。”她笑逐颜开,松开了指头,大步往前走。 孤儿山?裴迁很快在脑海里寻思一追,仍是不得要领。 “请恕裴迁孤陋寡闻,敢问贵门宗师是哪一位?” 就是我啦!胡灵灵很想朝他大声宣示,她乃姑儿山狐仙派的开山始祖掌门人玉姑仙子胡灵灵是也,可是……她不能说。 “那我请问裴大侠,你哪个门派?”她笑咪咪地回问。 “裴某失礼了。”裴迁自知失言。有人行走江湖不喜张扬,他问也白问,也就回答道:“我不属任何门派,这身功夫是跟长辈学来的。 ” “看来你家长辈武功很好。”胡灵灵先褒扬人家的先人,随即挑起柳眉,回头斜陌他,笑道:“你功夫更好,走这么久的路都不渴?” “胡姑娘要喝水?”裴迁韦起腰间的皮水壶。 “我有这个就行了。”胡灵灵从袖子里摸出一颗大水梨,抛到空中再接住,拿袖子抹了抹,喀滋皎了一口。 看她津津有味地哨梨子,裴迁突感口干舌燥;走了大半天的路,烈日炽热,美人如火……他的确是渴了。 姑娘的馨香随风吹来,他屏气凝神,张口灌下皮水壶的冷水。 冷水入肚,肠胃猛地一阵翻搅,他背脊一热,向来沉静的大脸骤红,现出奇异扭捏的神色,随即跑进路边的林子。 “胡姑娘,请妳稍等……” 哈!胡灵灵三两下啃完梨子,扔掉果核,浮现得意的笑容。 她很佩服裴迁生就一副铁打的肠胃,她在他的早饭下了咒,没想到他硬是不拉肚子,她只好诱他喝水,再暗自念咒加强法力。 哼!武功再怎么高强,敌得过她这只五百岁的狐仙吗!他这下子可要拉得全身虚软了。 抱歉啦!裴大侠,好好休息一天吧,本仙子就不等你喽。 夜幕低垂,河阳知州府。 胡灵灵换上一袭金彩炫丽的舞衣,挽起高髻,插了一堆叮叮当当的珠花和步摇,一个轻盈的旋身,手腕环佩撞击出好听的清脆声响,衣袖也跟着摇摆舞动,顿时光彩灿烂,宛如百花盛放。 “好!太好看了!”假知州赵阿叶拍手叫好。 便宜你们看天女散花了。胡灵灵舞得更起劲,一双灵动的丹凤眼这边瞧过来,那边看过去,媚光流动,处处生情,教一班欣赏她唱歌跳舞的衙门诸公欲火愤张,只好不断地灌酒消火。 她这一仔细瞧来,乖乖不得了!全部都是贼人的人马,也不过三个月,假知州已经将整个衙门安插得滴水不漏,难以撼摇了。 若教裴迁过来,这大个儿必定打打杀杀,血流成河,徒然造了杀业;她有自己的法子,一样能逮到贼人,却不必流血,赢得干净又漂亮。 接下来呢,于大人复了职,他勤政爱民,造福百姓,成就无数功德,而这份原始的功德要算她的……哇呵呵,她想到就好乐。 她打从心里笑了出来,顿时眉眼嘴角全是笑意,媚态横生,艳光四射,看得众人既销魂又痴迷,不断地拍桌叫好,倒酒狂饮。 假知州赵阿叶受不了了,朝她勾指。“妳、妳过来。” 胡灵灵欲擒故纵,也不立刻上前,只是款款地扭着水蛇腰,唱道: “狐狸狐狸最妖艳,两颗眼睛利如剑,哎哟哟,东奔西跑为成仙,肚子饿来吃饼面,咬下一口露了馅呀,露了馅。” 美人不断地抛媚眼,赵阿叶舔了舔舌头,瞇眼问道:“河阳城什么时候出了妳这个名妓?报上名来。” “奴家叫阿胡。”胡灵灵顺势坐到赵阿叶身边,长长的睫毛眨呀眨。“今天才卖身到妓院,就被叫来服侍您,真是奴家莫大的荣幸了。 ” “乖,大人我疼妳。”赵阿叶说着便搂上她的腰。 胡灵灵很努力地不让自己推开身边这个酒鬼。臭死了!要不是为了做善事,她早就一脚将贼人直接踢进大牢了。 她很不屑使用这种等而下之的媚术,可神仙难为啊。既要普渡众生,又不能有违常理大过离奇,她必须尽量以人界的方式解决问题,否则处处神仙显灵,大家干脆天天拜神仙求帮忙,也不必辛苦干活儿了。 “大人,奴家先敬您一杯。”她技巧地扭开腰身,拿起酒壶。 “大家一起喝!”赵阿叶捧起大海碗,大声喊道:“当官真是好啊,要什么有什么,兄弟们,你们说是不是?” “是!”座下众人齐声回应,又拿起酒坛子大灌特灌。 醉死你们!胡灵灵冷眼旁观,不必她施法术,这群人待会儿就会自己醉得东倒西歪,她手到擒来,完全不费吹灰之力。 “阿胡美人儿,嘿嘿……”赵阿叶的猪手不安分地摸了起来。 “大人,不要在这边啦。”胡灵灵故意推了推。 “走!”赵阿叶立刻拉起美人。 推推拉拉来到后头的厢房,赵阿叶迫不及待地掩起了门。 “大人,”胡灵灵嘟起了嘴,楚楚可怜地道:“人家只说来唱曲儿,没说要睡觉……” “谈价钱?”赵阿叶猴急地走到角落,打开一只大箱子,捞出一串珠炼,色迷迷地道:“美人儿.妳多陪我一晚,我就多给妳一样。” 胡灵灵一瞧,箱子里堆满了金银元宝珍珠翠玉,看得她眼睛都花了。 “赵阿叶,你造了不少业障哦?”她勾起了微笑。 “妳怎知道我的名字?”赵阿叶脸色大变,立即酒醒了大半。 “我还知道你这个官位是抢来的。 “来人--” “跪下!”胡灵灵大喝一声。 咚!赵阿叶不由自主地双膝落地。他不想跪呀,可膝盖弯里好像被人结结实实踢了下去,踢得他心都虚了。 “姑奶奶饶命啊!姑奶奶别找我算帐,还有其它兄弟……” “你承认你所犯的罪行?” “我承认。”赵阿叶簌簌发抖。 “我乏了。详情你以后再跟官府说。”胡灵灵平空抓下一张纸,扔到赵阿叶面前的地板、“你自己先写一张自白书吧。” “我……我……大字不识一字……” “唉,官字两个口,也不用识字,出口就行了。”胡灵灵有点头痛,坐到椅子上。“算了算了,我来写,你先打个掌印,押吧。” “怎么打?这里没有墨。” “咬破指头,抹抹你的血就成了。” “我的血?”赵阿叶苦着脸,伸出指头,放进嘴里咬了又咬,再拿出来,哭道:“呜呜,咬不破。” “笨蛋,真是没用!”胡灵灵懒洋洋地以手支头,另一手往发髻摸去,丢下一根金簪子,命令道:“刺了。” 赵阿叶兀自惊疑不定,一见到簪子的刺目金光,脑袋清醒了三分。不对啊,他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绿林大盗,怎就怕起一个歌妓来了? 眼看她好像快打盹了,不趁此时更待何时!他伸手拿起簪子,作势往左掌刺去,却是突然跳起,往桌边的美人儿刺去。 自不量力!胡灵灵是想睡了,但凭她生为狐狸的本能,这等拙劣的风吹草动算什么!她还有空打个呵欠,等贼人刺过来,她再一个弹指打回去,就可以让他去撞壁。 碰!头上屋顶蓦地裂开,随着碎裂的瓦片掉落,一道高大的人影跃下,长臂抓向赵阿叶的手,再一反扭,将那金簪子往他自己身上划下去。 “啊!”胡灵灵惊呼一声。 这声惊呼包含了太多情绪。天哪!竟然是裴迁!竟然给她见血了!竟然赶来抢她的功劳!竟然没泻到病慨獗,那她的法术岂不灵光……“胡姑娘,小心。”裴迁却以为她是害怕,扔开呼天抢地的赵阿叶,将她拉到身后。 “喂!”这一扯动,稳稳坐着的她差点跌下。 “别怕。”裴渥左手一揽,已搂住她的纤腰。 “我不怕。”我很生气! “快救大人!”两个衙役拿着大刀破门而入。 “你们也是山贼一伙的?”裴迁冷冷地问。 “杀呀!”两个冒牌衙役立刻砍来。 只听得当一声,裴迁已然抢过一把大刀,左一挑,右一抹,点点血迹溅上墙壁,两个贼人痛得哀号倒地。 “血啊……”胡灵灵也跟着哀号。 气气气!她要很用力地握住拳头,这才不会气到全身发抖。她很不高兴,非常非常地不高兴,大个儿一来,将她的功德全破坏了。 “胡姑娘,妳还好吗?”裴迁感觉到她的抖动,又见她似乎是畏寒地将拳头缩在胸前,当下不及多想,就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胡灵灵瞪大眼,立刻挣扎。喂!有没有搞错啊?她还需要他救? “裴迁!”门口跑进来邓天机,欣喜地道:“大厅的贼人全捆住了,我的手下正在搜查有无漏网之鱼。咦?你抱的是?” 好了,邓天机也立大功了,她白白忙了一个晚上是干嘛呀! “胡姑娘受到惊吓了。”裴迁拥紧了“剧烈发抖”的她。 “都叫她别来了:”邓天机摇摇头,并不在意任性姑娘的状况,一边忙着拿绳子捆贼人,一边担心地问道:“你肚子还痛吗?那帖最强的止泻药应该作用了吧?” 邓天机一提及,裴迁方才感觉肚子的不适;经过一整日往来奔波,再加上先前过度虚脱而无法进食喝水,任是铁打的身子也撑不住了。“我--”他突感头昏眼花,忙深深提了一口气,稳住脚步。 再逞强呀!胡翅灵不挣扎了,反而闭起眼睛,放摊了身子歪在他怀里,躺得不够舒服,还往他胸膛挤进去,享受他身体的温暖热度。 哼!就是要累死他!要不是她修行茹素,她肯定会将他大卸八块,生吞活剥吃了。 吃了他又如何?呜呜!她的功德、她的善事·····一去不回头了。 清风徐徐,带来浓烈的脂粉香气。 裴迁盘腿坐在床上,闭目养神,闻到这味道,就知道是她来了。 “裴迁?”胡灵灵在门板上敲了敲。 他吸气、吐气,在呼吸吐纳之间摒除杂念,继续练功。 “你不应,我进来了喔。” 裴迁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只得眼睁睁看房门被推开来。 “嘿!就知道你没睡。”胡灵灵蹦蹦跳跳进来,依然笑靥妩媚,丽似朝阳,一看到摆在桌上未动的清粥,就道:“奇怪喽,我记得那天早上,我们都吃客栈一样的粥啊,小菜啊,馒头啊,我怎么不拉肚子?对了!你吃猪肉包子!叫你吃素嘛,说不定那是得了疫病的死猪……” “胡姑娘有事?” “没事不能来吗?”胡灵灵走到床前,贬眨柔媚的丹凤眼,伸手挑逗似地拂过床帐,微笑道:“我来医你的肚子痛。” 裴迁抬眼看她,端的是一个漂亮姑娘,行径却是式大胆。 她总是喜欢一意孤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她可以在大街跟人斗气,或是不顾自身安危单闯贼窝:她要进来就进来,他拿她没辙。 “我自己练气即可。”他简单回答。 “我懂医术还是你懂呀?最强的止泻药都没效了,躺下。” 裴迁以为自己听错了,尤其是她那撒娇也似的甜腻嗲嗓,很容易教人糊里胡涂就听从了她的指令。 胡灵灵伸出手掌,朝他肩膀推了推,发现好像是小狐狸在推一座大山,丝毫撼摇不动。 “我叫你躺就躺,难不成怕我爬到你身上?她娇媚地笑道。 也许,他是怕的,他永远猜不到她的下一句话、下一个动作。 房门敞开,清风依旧徐徐,裴迁决定当她是大夫,不想其它。 他躺了下来,胡灵灵露出满意的笑容,坐到床沿,左手五指摸上他的腹部,轻轻弹点,将他的肚子当琴弹。 “妳做什么?”他问道。 “治病啊。”胡灵灵弹得很起劲。“衣服掀开来。” 裴迁微一迟疑,她已经拉开他的衣襟,手掌迅速覆上他的肚皮。 “我自己来比较快啦,你男子汉大丈夫,老是扭扭捏捏的。不是说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吗?怎么像个不知变通的老古董?治病当然要脱衣服了,你怕我看啊?你这硬梆梆的肚皮有什么好看的,一肚子礼教馊水……” 唉,不是她爱唠叨,而是她不叨念一下,心头一股怨气无处发泄。 她挣不到功德也就算了,她的功德簿竟赫然出现了两整页的污渍,将她累积的善行好事全给掩盖过去,原因就是:她害裴迁拉肚子,。 裴迁那天在林子拉完肚子后,见不到她,心知有异、但他追赶不及,便忍着腹痛赶回洛阳,寻求邓天机的帮忙;一群人骑着快马赶赴河阳“救”她,却也让他的“病情”更加严重了。 自己造的业,就得自己化解。胡灵灵抿紧唇,心中暗念咒语,不太甘愿地按摩裴迁的肚子。 “你的丹田饱满,可肠子不通畅,我帮你顺一顺。” 她的手掌柔软,不断地在他肚子上画圆圈,裴迁顿感一股热气从她掌心流出,再透进他的肚腹;热流周转所过之处,不适的感觉立刻消失。 “胡姑娘内力深厚,裴迁佩服。”他由衷地道。 “想拜我为师吗?”胡灵灵心情好些了。 “愿向姑娘合寸教一二。” “好啊,咱们来比划几招。”胡灵灵跃跃欲试。若真要对打,她完全不必耍使俩,她才不相信裴迁的动作会快过她这只五百年的灵狐。 “妳不该自己去抓贼人。” “耶?”胡灵灵正陶醉在预期的胜利里,突然听他冒出这一句话,很不以为然地桃起细细的柳叶眉:“你躺着也能说教?” “那里是龙潭虎穴,妳独自行动已是欠缺考虑,若不是··…” “若不是你及时赶到,我就完了,是吗?” 胡灵灵笑靥如花,柔若无骨的手掌画着圈圈,转过了肚脐,也转过了肚脐下面三指的丹田,还要再往下转呀转地摸过去。 “胡姑娘!”裴迁猛然握住她的手腕。 “你捏痛我了啦。”胡灵灵也不撒手,反倒大胆地俯身靠近他的脸颊。“哟,做什么眼睛股那么大?嘿!你脸黑黑的,也会变红?” 裴迁没照镜子,不知自己是黑脸还是红脸,但他知道,他很热,她这团火正在燃烧着他。 她的手看着就摸到男人的重要部位;她的黑眸啾着他,似秋水,如明星,晶晶亮亮的,眼波尽是情意,那老是褊呀褊的长睫毛几乎碰上他的脸肤,而她的香气早已混入他的呼息,钻进了他的五脏六腑。 她到底懂不懂男女有别?抑或故意捉弄? 他别过脸,陡然坐起,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看他避她如蛇蝎,胡灵灵咯咯笑道:“怎地?怕被我勾引了?” “请胡姑娘自重。”裴迁拧眉。 “哟,人家晕倒了,被你一路抱回洛阳,你如何还我清白?” “当时情况紧急……”裴迁这下子真的窘红了脸。他当时只想着救人,甚至猛按她的胸口,拚命将真气灌进她的体内;而她在他怀里醒来时,那副娇弱惊惶的模样,跟现在的爽朗大胆简直判若两人。 门外芭蕉叶迎风晃动,他陷入了紊乱的思绪。 胡灵灵颇有兴味地望着他的表情,也仔细帮他看了面相。 呵!大个儿长得挺俊的嘛。剑眉浓黑,这人意志坚定;不讲话的时候,眼神幽沉,难以窥伺他的想法;挺直的鼻,个性正直;薄薄的唇,孤独寡情;粗犷的轮廓,十分适合走江湖,风吹日晒也不会变得更丑;颊边下巴长着短短的络腮胡子.是个阳刚强壮的男子汉,叫髯乱些的话,就变大盗,若绍成了长长的胡须,可以变成老爷子了……“哈!”胡灵灵笑了出来。瞧瞧他,不到三十岁的年纪,说起话来却是一板一眼,心中所想也只有行侠仗义,此人的生活是否太无趣了些? 是够沉稳啦,沉得好像是石头做成的,倒能挺得住她的狐媚哩。 “糟了,我身败名裂,不嫁给你不行了。”她逗他,想看他慌乱。 “胡姑娘,我很抱歉。”裴迁倒是不再慌乱;他刚才经过深思熟虑,事关姑娘名节,这不是道歉就可以了事的。 他脸色凝重,语气更严肃。“若有得罪妳的地方,在下原意--” “算了算了。”胡灵灵捏了一把冷汗,赶在他说出“娶妳为妻”之前紧张地道:“你呀,实在有够老古板了。那一晚我昏过去,什么也不记得了,你不必负任何责任;而且你救了我,我又医了你,咱谁也不欠谁。就从现在起,一拍两散,你走你的阳关道……咦?” 她低了头,发现她刚才乱摸的小手仍被他紧紧握住,好似一直在提防她“非礼”他。 “抱歉。”裴迁立刻放了手,一时不知将自己烫热的手掌往哪里摆。 胡灵灵却是笑得更开心了。难得那张稳重的大脸也会红了又红、不知所措,那只握住她的右手重重地按住床板,好似待会儿就能打穿一个大洞,让人见识他的力气……吓!果然是很大的力气,她突感手腕疼痛,一看不得了,她白嫩嫩的玉手竟然给他捏出一道红痕,宛如一圈红镯。 呜!她凝脂般的柔黄啊,这家伙懂不懂怜香惜玉啊?还是根本不当她是姑娘家?胡灵灵正准备数落裴迁,却见房门外站着一个人。 “怜香,妳来了。”她换上了微笑。 “灵灵姐……”于怜香站在房门口,双手捧着药汤,两眼低垂,神色有些黯然,低声道:“我送药给裴大哥。” “去喂他吧”胡灵灵心情好得很,乐得将他们送作堆。 也许,怜香误会她和裴迁的关系了,但这有什么关系?只要他们天天在一起,美人爱英雄,英雄惜美人,她又能做一件促成佳偶的功德了。 胡灵灵笑容灿烂,随意摸摸手腕,立即化掉难看的红色捏痕,才踏出房门一步,便见长廊那边冒出了形色匆勿的邓天机。 好戏上场!她舍不得离开呀。回头一看,裴迁正拿过于怜香送来的汤药,准备喝下。 于怜香脸颊晕红,声音细细的:“家父尚未完全康复,所以无法前来探望裴大哥,他要我转达感谢之意。” “不敢劳烦于大人。”裴迁说着,便起身致意。 “裴迁!”邓天机不理会站在门边的胡灵灵一进门就喊人,再好像很意外似地止住脚步,惊讶地道:“啊!于小姐,妳也在这里。” “噗!”胡灵灵笑了出来,懒得去看邓天机的杀人目光,就斜倚在门墙,伸出指头逗弄翩翩飞舞的蝴蝶。 屋内三个人有了片刻的沉默。于怜香红着脸看裙角,裴迁拿着碗,以极为缓慢的速度喝药,邓天机则是东张西望,抓了抓头,这才道: “巡抚大人已经问完一干人犯,发现原来德山县的县令也是假的;他们一伙是黑龙山的山贼,专门抢劫赴任官员,再冒名顶替上任,然后将衙门捞到的油水往山上送。” “我记得黑龙山只是个不成气候的强盗窝。”裴迁问道:“什么时候他们有这种计划抢劫的本事?” “听说前几年鼎鼎有名的土匪头子陆岗收服了黑龙山。” “陆岗?”裴迁眼神闪过一抹震惊。 “是啊!那时候他的老巢让官府给剿了,但没抓到人,也不知道他哪儿去了,万万没想到他跑到黑龙山当山大王去了。” “他一定是很危险的强盗。”于怜香担忧地道。 “于小姐别怕。”邓天机立即挺身而出,慨然道:“我身为执法的捕头,就该将这等穷凶恶极的盗贼绳之以法,让老百姓安心过日子。 ” 胡灵灵听得无趣,回头瞄了一眼,却见于怜香望着裴迁,邓天机又望着于怜香,这个嘛……嘿!还是让月下老人伤脑筋吧。她没事了,应该走了,她这回真的要回家了。 “那么,巡抚大人的意思是?”裴迁问道。 “对了,我就是来跟你说,大人决定攻其不备,明晚--” “哈!我要去!”出声的正是胡灵灵。 “妳不能去。”裴迁随即出声,目光冷凝,盯住兴奋的她。 “灵灵姐,妳不要再冒险了。”于怜香也赶紧劝她。“为了帮我爹,害妳出事,我爹和我很过意不去。” “裴迁还要养病,他可不能再去救妳了喔。”邓天机凉凉地道。 “不去就不去。”胡灵灵一扭身,径自离开。 即使她再说一万遍要去抓贼,裴迁和邓天机也不会让她去;但她自有办法。呵!这种抓坏人做功德的好事怎能少了她呢。 她雀跃不已,伸出手指让闻香而来的蝴蝶栖。 “狐狸狐狸真好奇,爱看多少世问事,哎哟哟,这厢妹有心啊郎无意,那厢郎有情呀妹不知,猜不透呀想破头,不如只管成仙尝花蜜。” 裴迁端了药碗,刻意站在窗边,让邓天机有机会和于怜香说话。凉风吹来,他听到了她愉快的娇甜歌声。 他注视着黑乌乌的药汤,心情变得沉重了。 03 黑龙山下,夜黑风高,邓天机率衙门弟兄和地方守军抵达山脚,正在分析情势,准备攻上贼窝。 裴迁远远跟在大批人马后面。他这回以养病为由,不像以往一样出面帮忙邓天机。然而,他心中几经挣扎,终于决定来看一个人。 他绕到黑龙山脚的另一边。这里没有路,只有陡峭的山壁和杂生的树丛;正寻思该如何摸索上山时,忽然见到左边一条人影窜了上去。 胡灵灵?!他太熟悉她那款摆窈窕的身段,以致于一眼就看到她改换小兵衣衫混在一群兵丁当中。当时,他并不意外她的出现,若她跟随邓天机他们一起行动,他倒也不担心,但如今她竟又想独自闯入敌阵,这姑娘实在太过胆大妄为了。 “攻啊!烧啊!”山脚那边传来如雷吼声。 邓天机攻山了;他照原定计划,烧起干草,顿时烟雾弥漫,随着有利的风向,将大火送往黑龙山上。 裴迁目光凝定在林中那抹黑影,身形拔起,施展轻功,也随之赶上;才进了树林里,便难以分釆路径,只能凭声判断她的去向。 他一面避开树木和脚底乱石,一面惊讶胡灵灵竟然在黑暗中行动如此快捷。今夜无月,乌云蔽天,以他练就的眼力都已伸手不见五指,好几次差点撞上树木,她却来去自如,迅如疾风,那奔跑的声。十分轻盈,好似以天生奔跃于林中的野兽……吱吱吱吱!一群乌儿振翅飞起。咕咕咕咕!几只鸥枭也鼓动笨重的大翅膀,往林子外飞去。裴迁停下脚步,感觉深夜山中动物的异状,这时脚下忽然沙沙作响,一下子便游过了数十条蛇。 他不敢稍动,怕惊动毒蛇反咬一口。就在此时,上边传来了熟悉的娇腻嗓音。 “邓天机这混蛋,什么坚壁清野,一路烧上山!好好的青山绿树要被他烧光了啦!” 胡灵灵才变回人形,便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 “土地公!土地公!你在哪里?快给我出来!”她泼辣地喊道。 “在……在这里……”一个小老头儿畏畏缩缩出现。 “我叫你早点警告山里的生物,你倒是在庙里睡大觉哦?” “我想……呃,今晚天气不错,大家睡得安稳……” “怯!”胡灵灵双手抆腰,气得指责道:“大火都烧到你头上了,还睡?!你最好感谢老天保佑,幸好给我听到他那个天机不可泄露的愚蠢计划。哼!烧烟不怕回呛自己啊?最好先呛昏你们,也别想去抓山贼了。啊,我不是说要呛昏你们啦。” 旁边的山洞口站着一窝狐狸,个个睁着明亮的眼睛看她。 胡灵灵立刻表朋身分,急道:“我是狐大姐,我们是同一家的。你们快出来,往山下跑,别往东边去,那边有人,往西边那儿的山过去。 ” 为首的公狐狸抬起右前脚,往地面点了点,似乎是听懂了她的话,立即率母狐和三只小狐离开山洞,往山下奔去。 “唉,这座黑龙山不能待了。”胡灵灵望向黑暗中的奔跑影子,无奈地叹口气,随即举起双手,扑赶在四周飞绕、还不知情况的鸟儿。 “飞吧!飞吧!快离开这里,不知去哪儿的话,就飞去姑儿山,找我家小弟,那儿山水式好,你们就安安种稳住下来吧。” “快跑快跑!”土地公也忙着赶一群老鼠下山。 “胡姑娘,妳在做什么?”裴迁看着脚下跑过的老鼠,出声质问。 “啊!”胡灵灵惊呼一声,她最不想看到的人竟然又来了。 “你是土地公?”裴迁又望向傻笑的土地公心里有太多疑问。明明刚才还听到胡灵灵自称“胡大姐”,为何他没看到逃走的那一家人呢? 更令他匪夷所思的是她换下小兵衣裳后,哪来的一身红衣红裙? “我啊……我,呵呵……”土地公张口结舌先看狐大姐的脸色。 “忘记,你要忘记所看到的一切。”胡灵灵当下立刻施法,伸掌按向裴迁前额,念起咒来:“南妩阿利耶多修,忘记,忘记。裴迁,我要你忘记你所看到的一切,全都忘了,忘得一乾二净。” 她直视他略显惊怒的双眸,很快地,他的眼神转为惯有的平静。 “胡姑娘?”裴迁有些困惑。他追她上山,好像才听到她的声音,怎么一会儿就找到她了呢? 刚才这里有人吗?他转头看去,林子里,群兽依然躁动;夜空中,百鸟依然乱飞;山顶火光熊熊,照红了夜空,一阵阵浓烟飘了过来。 土地公早就趁机闪开。呜,他的土地被人烧了,他也要避难去了。 “喂!你发什么呆呀。”胡灵灵站在裴迁面前,伸指戳了戳他的胸口。“你假装肚子还没好,其实是想偷偷上来抓贼邀功吗?” “不是,我--”裴迁止住话头。 “既然不是,那你上来干嘛?” “找人。 “山上都是贼,你找谁?哪一个贼有赏金?” “没有。” “我不跟你说话了。”胡灵灵甩袖就走;再跟这块木头讲下去,她会憋死,她刚才怎么不让他昏倒算了! 不行不行,万一待会儿大火烧来,将他给烧死,她就大损功德了。 她不理会大木头,径自拨开杂草开路;她好后悔太早变成人形,现在就得笨手笨脚地当个开路先锋。 “胡姑娘,妳··…” “不要叫我回去。你要抓贼,我也要抓。”她头也不回。 “跟在我后面。”他将她拉到身后,转到前面开路。 好吧,让他去逞英雄。她跟在他背后,轻松地走过他踏出来的小路。 山的那边刀剑齐呜,看来官兵和山贼已经对上阵了。咦?山贼都被邓天机抓光了,那她来干什么? “有人。”正想回头,裴迁却拉了她的手蹲下来。 原来他们已经上到山顶,藏身之处是一大片高可及腰的杂草,在火光的照耀之下,可以看到山寨后面跑出来三个人。 “老大!陆老大!”一个胖子跑得很吃力,手上还抱着一个很重的包袱。“我不要官银,官银太重了,拿不动。” “对啊!老大,你分几张银票出来嘛,要逃亡得顾着兄弟呀。”另一个瘦子也是扛着一个小布袋,气喘吁吁地追着前面那人。 快步走在前头的陆岗什么也没拿,不耐烦地道:“老子都分银子给你们了,够你们吃喝一辈子,还吵什么?!” “陆老大啊!银子这么重,流笼承受不住;你倒好,揣了银票就走,枉费我们兄弟为你作牛作马。” 胖子抱怨个不停,胡灵灵突然发现黑白无常出现在山崖边。 哇!来逮亡魂了。看来这回免不了死伤。不过呢,这些都是山贼自己造的恶业,跟她无关,她只要旁观黑白无常执法就行了。 正想伸手跟黑哥哥白哥哥打声招呼,她的右手却被裴迁握住了。 她用力瞪他,他却只是直视三个山贼;她甩了甩,仍甩不动他的手。 这人怎么回事?很喜欢偷吃姑娘豆腐哦,动不动就将她的纤纤玉手握牢不放,还不断地加强力道,一分分、一寸寸,用力捏了下去……“咿呀呀,好痛!”她终于叫了出来。 “呜哇哇!”那瘦子也惊骇大叫。 陆岗一个转身,银光骤闪,短刃便插进了胖子的心口。咚!胖子紧抱的包袱掉下地,一个个白花花的元宝满地乱滚。 “老大你好狠!”瘦子抛下布袋,上前扶住胖子,悲愤地叫道:“我们兄弟掩护你逃出来,你还--” “啍。”陆岗眼露凶光,冷笑道:“碍事。你也得死。” “住手!”裴迁飞身而出,试图阻止惨剧。 太迟了,陆岗动作极快,瞬间拔出刺刀,带血的短刃抹向瘦子的颈部,顿时鲜血溅飞。 “呼!呼!”胡灵灵忙着向发疼的手腕吹气,还不忘露出娇媚的笑容,眨眨美丽的丹凤眼,挥手道:“黑哥哥,白哥哥,今晚辛苦喽。 ” 黑白无常朝她点点头,便忙着去接收胖子和瘦子两道亡魂。 黑夜中,橘红色的大火闪动诡异的蓝光,黑白无常带着亡魂,很快地消失在无边夜色里;而在草丛边,看不到这一切的裴迁一起一落,以他的身形挡住陆岗逃跑的去路。 “你回去,向官府自首。”裴迁看着他,声音沙哑。 “休想!”陆岗一刀砍来,立即被裴迁伸臂挡住。 “别再做坏事了,我求你。”裴迁屹立不动,手臂使力,不再让陆岗有半点空隙袭击,然而他的语气却是带着恳求的意味。╭小※*说%之●家~独$家^制¥作#╯陆岗不知来人目的,神色惊惶地收刀,双目仍紧盯对方,提防有所变动,却在这四目相对之间,愣了一下。 火光越来越明亮,整座山寨都烧起来了,那边杀声震天,这边却陷入了诡奇的沉默里,两个男人就这样互望着。 “你,是你!”陆岗竟然笑了。“哈哈哈!十年了,你长大了。” 胡灵灵狐疑地看着他们。裴迁这么老成稳重,本来就长大了。 陆岗转为狞笑,拿刀直指裴迁,喝道:“你见了我,还不下跪喊爹吗?我的孩儿--陆克舟!” 刀尖的血一滴滴流淌而下,裴迁薄唇紧抿,不说话,也不动手。 “喂,怎地他变你爹了?”胡灵灵跃到他身边,拉拉他的衣服。“快!别发呆,我们一起拿下大贼头,功劳咱一人一半。” “哈哈!来拿呀!”陆岗狂笑起来。“拿你的爹爹换赏金啊!” “喂,你不要老是笑!比狼哭还难听!”灵灵掩起耳朵。 “胡姑娘,没妳的事,退后。”裴迁将她护到身后。 怎会没她的事?裴迁不抓贼,当然换她来抓。 “我不退。啊,我的手……”呜!怎么又让大个儿给箝住了? “让开!”陆岗进前一步,大声命令道。 “不让!”胡灵灵挺身而出,喊得比陆岗还大声,空着的左手正想施法让这一个坏蛋和另一个笨蛋倒地不起,身体却猛然地歪了一下。 “耶?裴迁你干嘛?”笨蛋竟然搂她退开数步给坏蛋过去。 “这凶娘儿有趣。”陆岗把握时间跑向山崖边的树林子,仍是狂笑道:“我的好孩儿,不枉为父养你十八年了!” “喂,放手啊!”胡灵灵又叫又跳,伸脚猛踹裴迁,怒道:“大笨蛋!你宁可抓我不抓贼?!到底怎么回事?坏蛋是你爹?你放走杀人俪手耶!喂!你抱得大紧,摸到我的奶子了啦……” 裴迁陡然放开她,她一个箭步冲向树林,只见陆岗早已坐进了流笼,“咻”一声,直往对面山头飞过去了。 “他坐流笼走了!我拉回来!”胡灵灵伸手就要拉绳索,却被随后赶来的裴迁给扯回双手。 “你敢叫。”她回头狠狠瞪他,不施法术不行了。但,咒语还没念出一个字,突感手脚酸软,整个人立时摊倒在裴迁的臂弯里。 点穴?!天哪!她竟然没提防人界的这门功夫。不过呢,狐狸的穴位应该跟凡人不同,更何况她已经是狐仙了……呜,她只是化作人身的半个狐仙,既然是人,当然就让裴迁以人的功夫摇倒了。 这回,她直一的是摊卧在裴迁怀里,动弹不得,让他一路抱下山了。 阴云笼罩四野,冷风疾吹,尘沙飞扬,这种天气并不适合出门。 “裴迁,你怎么不说一声就走了?”胡灵灵换了一身俊俏的红衣劲装,紧跟在裴迁身后喋喋不休。 “我跟邓天机说过了。”裴迁背着包袱和长剑,目视前方。 “我是说,你没跟怜香道别。”她在他身边跑着,不忘趁机猛戳他的手臂。“人家怜香姑娘很喜欢你耶,她爹也想留你下来,保你当个衙门大大的武官儿做也不要?那你就不必背着这把剑到处流浪,还能娶得美娇娘安定下来,顺便仗着官威鱼肉乡民……呵,不会啦,你这人正气凛然;不对,你有正气,就不会放走大贼头……” 裴迁任她去说,只管走他的。打从他解了她的穴道,她就缠住他,在他耳边唠叨个不停。 “裴迁,别走这么快嘛!你这样一直往南走,是要走去哪里?” 走去哪里?裴迁缓下脚步,望向天边沉重的暗云。天地之大,原野茫茫,四面八方都可去,但他到底要往哪里去? “妳回洛阳吧。”他收回视线,回到那双灵动的眸子。 “我家又不在洛阳,我家……”胡灵灵差点指向遥远的姑儿山。 “妳家在哪里?我送妳回去。 “谢谢,不用了。”胡灵灵也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跟着裴迁走,手一摆,袖子垂下,一见到手腕上的红痕,满腔怒气又上来了。 “你看看!你是螃蟹哦?几根指头像大箝子似地,你有那么大的手劲捏我,怎么不去捏大贼头?!”她将双手举得高高的。 裴迁凝视她手腕上的伤痕,记忆浮现,他果然捏过她好几回。 “抱歉,我早该发现的。”他解下包袱,从里头拿出一个小盒。 她赌气不接受道歉,杏眼圆瞪,站得直直的,看他要如何解决。 他先帮她挽起袖子,仔细折了两折,打闲盒盖,以食指挖出一地黑黑绿绿的斓泥,再以左手扶起她的右手臂,为她涂抹膏药。 药泥清凉,他细细地为她抹拭,略施内力将药效透进她的肌肤。她感到手腕伤处热热凉凉的,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舒适感。 右手抹完,他又扶起她的左手臂,照样做一遍。 他默默地为她抹药,寒风依然狂啸,吹乱了他的头发,却吹不动他那凝结冷肃的神情,更吹不开他紧皱的浓眉。 胡灵灵很想抓乱自己的秀发。这些日子她是怎么了?她应该修心的,可是她刻意不化掉瘀痕,一路巴巴地跟着他,就是想让他看她的手腕;出一恶心气吗? 神仙何必跟凡人计较?唉!她入了人界太久,沾染上俗世的习性,既不清心,又将她的道行拉得往下沉沦,她一定得离开人界了。 虽然她不明白裴迁和陆岗的“父子”关系,但这真的不关她的事。陆岗劫数未到,她抓不了贼也是天意,不必跟裴迁呕气。 “大概一天就会消肿。”裴迁终于抹完药膏,语气歉然,放下她的手,再为她拉直袖子。 “好了,我回家去了。”胡灵灵刻意不看他,大跨步往前走去,爽朗地一挥手。“你别送,别跟来,千万别跟来喔。” 别了,从此跟大个儿没有牵扯,她不回头,不再去想,快步离去。 冷风扑来,像刀子似地划割她娇嫩的脸庞。 真是见鬼了!她往西走,这寒冷的东北风怎么老往她前面刮过来? 人的两只脚实在太慢了,她立刻就想变回大红狐,纵放四蹄加速奔回姑儿山,可是……心里的罣碍让她回了头。 她猜对了,裴迁果然远远地跟着她,见她停下,他也停下。 唉,以他“大侠”的作风,势必要护送她安然返家才会罢休。 她扭回身子,继续疾走,却刻意往山里走去,准备甩掉他。 她的速度很快,但她能感觉他的轻功也很快。山雨欲来,青山苍茫,放眼看去,尽是寂静的山头和掉了黄叶的枯树,不见飞乌走兽,更不见人影,彷佛这片大地只有不知为何而疾走的他们两人。 她心中生起许多杂念。明明可以施法让他忘记她,从此各奔西东,她却让他猛追,是仍然放不下他捏她的气恼?抑或……不忍见他的孤独? 不,他那么一个大个儿,随便往任何地方一站,那高大魁梧的身躯都很占空间的,他一个人都有她两个人大了,怎么会孤独呢? 然而,身形再怎么大,心还是只有一颗,人也是只有一个;天大地大,再大的大个儿也显得形单影只,更别说他身体里面那颗小小的心了。 他的心似乎是封闭起来的,没人知道他的心思……唉唉唉,她干嘛在帮他为赋新词强说愁呀! 细细凉凉的雨丝飘拂过她的脸颊,她甩甩头,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从袖子里摸出一柄纸伞,打开,正好档住倾盆而下的大雨。 大雨来得正好,天色也暗了,阻断了周遭视线,她正考虑是直接变为狐身淋雨回去呢,还是等大雨稍停再走--“哇啊!”突然一只大手伸了过来,吓得她尖叫。 “雨势太大,得找个地方躲雨。”裴迁接过她的伞柄,左手自然搂住她的腰,微一使力,带着她往前走。 “喂喂!我躲雨躲得好好的,你来抢我的伞呀--” 胡灵灵住了口,抬眼一瞧,她仍躲得好好的,裴迁将整个伞面往她这边遮去,自己大半个身子却露在外面。 初冬的雨,带着冰寒的针刺痛感,她虽然躲在伞下,但因风强雨大,不免还是感觉寒雨冷冽。 雨水冲刷,脚底山路一下子变成烂泥巴,她却足不沾地的让裴迁抱着走山路;她的脸抵在他的胸膛,一点也不觉得冷,甚至还满舒服的--嗯,她很好心的,就成全他英雄救美的心意吧。 也不知跑了多久,她几乎快睡着了,裴迁的声音传入了她的耳朵。 “暂时在这山洞躲雨吧。” 她睁眼一看,差点哑然失笑。这哪是山洞!不如说是两块大石头的接缝凹洞,看着只能容两个人挤身进去。 天黑了,整座山轰隆隆地下着大雨,谅裴迁功夫再好,也找不到更好的地方躲雨了。她笑着挤进山洞,再拉裴迁进来。 “喂,再进来一点啦,别淋湿了。” 裴迁为了不让身后的包袱和长剑挤到她,只好挨在她身边,手上仍撑着油纸伞档住雨势,忧心忡忡地看着黑暗中的大雨。 “胡姑娘,妳还好吗?会不会冷?”他转头问道。 胡灵灵正待回答不冷,话到嘴边却转了个弯,在黑暗中露出一抹作弄的笑容。“如果我说会冷,你要如何?” “以妳的内功修为,调息运气即可保暖。”裴迁一本正经地道。 “人家的内功在赶路时都耗尽了。”她故意倒在他身上,怨地道:“呜,天这么黑,雨这么大,人家又饿又冷,你说该怎么办?” “我包袱里有饼。”裴迁略为迟疑。“恐怕都淋糊了。” “你那是猪油煎饼,我才不吃。你忘了呀,我吃素。”她又唉声叹气地道:“这里黑漆漆的,我好怕。哼,要不是躲你,我何必走山路! 都是你啦,我根本不用你保护,你却跟来,人家--” “胡姑娘,得罪了。” “哎唷!”她正说得头头是道,忽然他的手臂就绕过腰际,大掌按上她的后背,源源不绝地灌注内力,两个人也更紧密地贴在一起了。 “我用内力保护妳,支持妳的体力。” “呵。”原来这就是他为她御寒的方式。 胡灵灵贴着裴涩热呼呼的身体,嘴角扬得老高;她就是想看这个过度正经的大个儿会如何“保护”她。 微小的疑团在心底逐渐发酵变大。若不是她,他对其他姑娘也会这样吗?嗯,应该会的。这人有浩然正气,喜欢济弱扶倾……然而,再怎么正义凛然的大侠,能否抵挡得住生而为人最原始的天性? 雨水沿着山壁流下,像是在洞口冲就一道小瀑布,她暗念咒语,布下结界,让小瀑布离间两尺许。反正乌漆抹黑的,裴迁也看不到。╭小※*说%之●家~独$家^制¥作#╯“将伞扔了,这雨水打不进来。”她娇嗲地道。 裴迁稍微章开纸伞,确定雨水不会溅湿他们,才将伞放下。 “妳哪来的伞?”他有一个最大的疑问,明明见她两手空空。 “捡到的。”她随便回答,故意抖动身子,不胜娇弱地道:“裴迁,别管伞了,人家好冷喔,我想躺下来,可这洞好小,叫我怎么睡? ” “我扶着妳,妳尽管睡。”他另一条手臂也环抱过来。 “嘻。”她放松了身躯,更往他怀里赠去。 她很得意,真是一举两得,既能试探人心,又能为自己取暖。 什么法力都抛到一边去了,现在的她,只是一个普通的畏寒姑娘。 他的内力透过指掌,缓缓地流遍她的全身,就像一股细长的温热流水,温柔地抚按她冰凉的肌肤;而他天然会发热的胸膛,她己经“用”过很多次了,这回她更食髓知味,刻意将半张脸蛋钻进他的衣襟缝里,深深吸闻他男人独有的阳刚热气。 这是什么感觉?记忆悠悠,五百年流逝而过,她竟然找不到类似这样的回忆。 当她还是一只幼狐时,她和兄弟姊妹挤在一起吃娘亲的奶;或许,她曾感受过温暖,可她爹嫌弃她的大红毛色,将她叼起,丢在一旁受冻。 她曾抱过自家小弟,那时她将他从猎人的陷阱里救出来,他一只可怜兮兮的小白幼狐,才出生一个月,淋了一夜的雨水,冷冰冰的,她抱了他整整一日,又施咒又灌药的,这才让他恢复了体温,从此跟着她修行。 当她变身为人时,目的只是为众生奔走,积她的功德,即使身边经历过无数的人间男女,但她只看到他们的软弱、贪婪、病苦,她从来不知道当人有什么好。 她没想到,人有血有肉,是热呼呼的,在这个寒冷的山中雨夜里,能给予她全然的温暖和安心。 她怀疑自己是否着凉了,不然怎会如此冀求他的热度? “裴迁,我身体是不是很冷?”她抬头问道。 她吹气如兰,直钻他的鼻孔,他绷紧了嗓子,回道:“不。” “你声音怎么怪怪的,好像想咳嗽?”她喊声糟,他可别又生病害她损功德,当下便伸手抱住了他。“你帮我取暖,我也帮你取暖。” “胡姑娘。”他的声音更紧绷了,大大喘了一口气。 “咦,你下面?” 两人紧密相贴,几无缝隙,他突然跑出来的硬物让她吃了一惊。 转念间,她立刻明白那是什么,心里却无试探成功的欢喜。 她悠游人界,除了行善做功德,也喜欢处处试探人心,藉以证明神仙绝对是比人高明的;她以同样的目的试探裴迁,就是想揪出大侠的弱点,更想证明世间没有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几人的本性皆是低劣的。 可证明人是卑劣的又如何?他本意为善,却让她试探扭曲,硬是将他转变为见色心起的登徒子,她这种操弄人心的神仙又高明到哪里去? 她仰着脸,注视冷汗涔涔的他;她知道,他在克制自己的欲念,没有男人温香软玉在抱还能无动于衷,正气大侠也不例外。 她快意了吗?不,她一点也不高兴。 她放下双手,打算向后退一步,但后面的山壁挡住了她。 “我很抱歉。”裴迁察觉她的退避,立即跨出山洞。 结界只能挡雨,不能挡他,她眼睁睁看着他跑进大雨里。 果然是个正气凛然的大傻瓜!雨水又冷又大,他的衣裳一下子就淋得湿透贴在身上,头发也披散下来,看起来十分狼狈;她轻叹一口气,捡起纸伞,走进大雨里。她的功德要紧,千千万万不能再让他闹出病来。 “喂。”她拿指头戳他的背,突感一股强烈的力道从他身上鼓动而出,将她震弹了开来。 吱!在她被摔成肉饼之前,她本能地旋身打滚,变回大红狐,再以四脚稳稳地落下地。 臭裴迁!死裴迁!去你的裴迁!没事拿什么内力震人?!她双眼瞪得大大的,张牙舞爪,很想上前咬他一口。 算了,老娘不吃荤。她转身奔离而去。再见!她要回姑儿山修行了。这回她真的真的真的永远永远永远……离开大个儿了。 跑进滂沱大雨的那一剎那,裴溢觉得自己好卑劣! 她畏寒发冷,寻求他的帮助,他怎能对她生起非分之想呢? 上回她帮他治病时,娇真地要他还她清白,在那个当下,他唯一浮现的念头就是娶她。 他想不到其它方法可以还一个他抱过、摸过的姑娘清白,他是真的打算娶她,即使她泼辣任性,即使她大胆豪放,即使她过于艳丽妩媚容易招惹男人,即使她不像是一个好妻子……他想要一个家。 娶妻生子,安定生活,这是一个多么平凡的心愿,多少人就这样度过一辈子,唯独他从来不敢想。 若她答应嫁他,他发誓,他一定会疼惜她、真心待她;她喜欢唠叨,他会忍着;她爱任性乱跑,他就跟在后面保护她--只要她原意嫁他。 呵,明知她逗弄他,他当时怎么就认真了?而且在刚才的黑暗拥抱里,他甚至痴心妄想因此让他名正言顺地娶她为妻。 可恶!卑劣!无耻!他在雨中痛骂自己,他是想女人想疯了吗? 他愤怒!他激动!他无奈!他有满腔说不出的郁闷,想喊,喊不出,想哭,没有泪,在漫天倾泻而下的大雨里,他体内奔腾的真气不断窜流,他就像一只鼓胀的皮球,若不出掌宣泄,必会气血爆裂而死。 蓦地,全身真气从背后迅速流出,好像有什么东西碰到他而弹开,同时也完完全全承受了他巨大无比的真气。 “胡姑娘?”他震骇万分,立刻回头。 晦暗的雨夜里,隐约看到泥地掉着一把伞,他再往洞里摸去,里面没有人。 “胡姑娘,妳在哪里?”他一颗心提得老高,深怕她被他震飞了。 他开始搜索,急欲找她出来,怕的是她已伤重到无法响应他……他心情陡然失落,感到极度空虚,万一她怎么了,他会愧疚一辈子。 “胡姑娘!胡灵灵!胡灵灵!” 他拚命呼叫,从山洞附近找起,越找越远,越走越惊心,一会儿怕错过她,一会儿怕她掉进山沟,种种胡思乱想不断涌现,一议他难以平静,加上夜黑大雨,山径泥泞难行,任他武功高强,几次也差点滑倒。 “胡灵灵!”他以内力传声大喊,希望她能听到她。 听到了! 大红狐停下四蹄,仰头倾听,没错,是在叫她。 定在原地,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奇怪,她为何踌躇?不是向前,就是回头、想回家就往前跑嘛,怎么她就像被钉子钉住似地不动了? 唉!既然踌躇,表示她井不那么急于回家……那个笨裴迁呀,他凡人的视力如何在黑漆漆的山里找人?别掉下山谷就阿弥陀佛了。 转念之间,她变回了人身,心情很懊恼,却又有着莫名的期待。 “喂!你呼暍什么?叫魂啊?!”她往回走,也大声呼喝。 “胡姑娘!”裴迁惊喜地循声跑来。 “不是我还是鬼吗!”她没好气地叨念道:“你前头有树啦,小心撞得满头包。这林子像个迷魂阵似地,真不是人待的。喂!别撞过来。” “真的是妳!”他闻声探位,站到她面前,想要伸手摸她,但还是忍住了,不敢去碰触她,又赶紧问道:“妳没受伤?” “我好得很呢!可刚才差点就被你震死了。她抱怨连连,不吐不快。“你呀,练功好歹也说一声,别动不动就震出内力,要是有只狐狸从你身边跑过去,不明就里被你震到阎罗王那边去,你可就造杀业了。” “妳没事,很好。”裴迁没理会她的说教,只是不断地搓着手掌道:“没事了,很好。没事就好,很好,非常好。” 高兴成这样?胡灵灵瞪住难得语无伦次的他。老天又没打雷劈他,怎么他好像变得痴痴呆呆的? 咦?他在笑?!不苟言笑只会皱眉头的裴大侠冲着她笑?! 天哪!一定是她被大雨淋昏头了,她要回山洞躲雨去了。 04 雨过天青,长空一碧如洗。 “狐狸狐狸爱干净,最恨俗尘掩清灵,哎哟哟,行路难呀路难行,冷雨夜呀雨夜冷,为谁辛苦为谁忙,只为早日上天庭哟上天庭。” 胡灵灵泡在溪流里,卖力地搓掉身上的泥巴。她喜欢身为大红狐时的一身艳红毛色,也喜欢身为凡人肉体的白嫩肌肤;她爱美,爱干净,纵使天气再冷,她也要将自己洗得一尘不染,美若天仙。 “胡姑娘……”裴迁的声音传来。 “啊!”她整个人缩进了水里,惊天动地大叫道:“不要过来!去去去!偷看姑娘洗澡不怕眼睛长疮啊?你敢过来我就不客气了。” “我没看。” “你没看?”她探出头,伸长脖子张望,那大个儿站得老远,背对溪流,也不知是否倒退走过来的。“那你叫我作啥?” “妳的衣裳湿了,我帮妳拿去烤干。” “不用,晒干就好。”她故意泼出水声。“你去忙你的,别过来喔。我也是有功夫的,你过来我就将你震到十万八千里外。” 水声哗啦啦,哇声呱啦啦,裴迁站了片刻,不敢违背她的意思,便走回烤火处,将搭在木架上的烤鱼翻转过来。 他无法理解这位胡姑娘,内力时有时无,武功忽强忽弱,有时强悍泼辣,有时弱不禁风;昨夜冻得簌簌发抖,今早却跳进冷得快要结冰的溪水里,玩水玩得不亦乐乎。 他不自觉地加添柴火,让火势烧旺些,旁边的铁锅汤水也沸腾了。 娇甜的歌声飘了过来,她总是爱唱有关狐狸的山歌,他听得不真切,但他羡慕她爱唱就唱、爱说就说、爱骂就骂的爽直个性。 若他能有她一半的开朗,或许他就不会猛钻牛角尖,他可以看开,让自己海阔天空,像头上这一片朗朗青天……“哇鸣,你在烤鱼?”胡灵灵款款摆襬走过来,一看到烤鱼又嚷道:“我不吃,我吃素的,讲好多次你都忘了呀。算了,我也不饿。” “我煮了一锅野菜汤,这里也采了一些果子给妳吃。” 红的紫的橙的黄的绿的各色树果子摊在帕子上,令人垂涎欲滴。 “哈!”胡灵灵双眼绽亮,原本獗起来的小嘴转为惊喜。“这座秃山还能找到果子野菜,难为你了。裴迁,你真好!” “妳先吃果子,这汤先放着,凉些再吃。”他刻意不看她,拿开小铁锅下头的柴火,丢进火堆,一股火苗窜升而起,烧灼木架上的烤鱼。 “你随身带着铁锅哦?呵,还有勺子。” 她好奇地蹲下来,左手抓起果子啃着,右手拿木勺子搅了搅菜汤,里头都是她所熟悉的山菜和野藷,她不禁佩服起这个会作菜的男人;瞧他用几块石头架个灶,小铁锅摆上去就开起饭馆了。 “不是每天都碰得着客栈,荒郊野外就得埋锅造饭。”他取出一个小油布纸包,用指头捻出一小撮细白的盐,往汤里撒去。 “盐!”她乐坏了,勤快地搅拌菜汤。身为神仙,呃,半仙啦,她还不到不食人间烟火的地步,偶尔也要摘果吸露充饥,常人嫌为清淡的素菜,对她而言已是绝顶美味,免不了嘴馋,多吃几口。 而且还是冒烟的热汤!打从昨夜起,她就喜欢上会发热的东西了。 她兴勿匆舀起一勺子热汤,咕噜一口吞下肚。 “小心烫!”他警告不及。 “果然烫。还是等会儿吧,呼呼。”她吐出舌头,猛从嘴里吹气。 她不停地拿手掌煽风,柳眉微蹙,懊恼的神情倒显娇俏,那小巧软绵的小舌红艳艳地诱引着、蛊惑着男人的心志。 裴迁定下心神,别过视线,看到了打开晾干的油纸伞。 纸伞骨架坚实,画工精美,几朵荷花开在伞面上,令撑伞的姑娘有如亭亭玉立的红荷,既清纯又明艳……荒山里捡得到这么好的伞? 他觉得困惑,再望向她,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对了,她昨天穿的是红色劲装,现在怎么换成了一身飘逸的红绸绣荷衫裙?她明明没带包袱的。 还是他记错了?他能说出对方的武功招式,但对姑娘的衣裳首饰却是毫无概念,遑论记得住脸蛋模样,他甚至记不得她一再提及对他有意思的于怜香;许多他曾救过、见过的女子,都如过往云烟,很快就消失在他的记忆里。 唯独红红火火的她,太过抢眼,太过惊世骇俗,太过走入他的生命。 “喂,裴迁,你身上只有这些东西啊?”胡灵灵忙着吃果子,也忙着看他晾晒在石头上的事物。 “就这些。” 他身无长物,一只皮水壶,一条包袱巾,一套换洗衣裳,两条巾子,两双袜子,三只必备药盒,一支木勺,一双筷子,一只小铁锅,一包盐,偶尔添加一小袋米或耐放的硬饼。 “还有这个。”她拿起他的长剑,身子差点失去重心。“好重。” 他本欲起身,但见她很快就站稳,也就忍下扶她的冲动。 胡灵灵平举长剑,先是仔细欣赏剑鞘上古扑的纹饰,接着握住剑柄,缓缓抽开长剑,刺身滑出剑鞘,精光乍现,发出嗡嗡剑呜之声。 她惊奇地倾听那绝世之音;长剑出鞘,回声更是不绝于耳。她再顺势持剑比个招式,剑锋白光流转,彷如划过一道明晃晃的流星。 “好锋利!”她还没看过大个儿拿这把剑砍人呢,不知上面是否沾过血,她可别沾到死灵的秽气了。 她赶紧收剑入鞘,放回原处,呵着被森寒剑气所波及的冰冷手掌,问道:“这么大的一把凶器,你背来背去不嫌累吗?” “不累。这是教我武功的长辈剑送我的。” “就是要你叫他爹的陆岗?” “不是。” “那是谁?” 裴迁盯住火堆上,将烤熟的鱼拿下,一口也不吃就插在泥土里。 “妳去喝汤,我打个盹休息一会,然后我送妳回家。” “喝汤喔。”胡灵灵舔舔唇,笑逐颜开。 裴迁眼里只看到一团火跑来跑去,他用力甩去杂念,不让那团火燃烧他的心,毕竟,她也将会成为他记忆里的过往云烟。 捡了一块平坦的大石,他躺卧下来,两臂迭在脑后当作枕头,双眼望向干净得不掺一丝杂质的蓝天。 天高地远,凉风悠徐,他闭上眼,让自己暂时离开尘世。 “裴迁,这汤好鲜甜,你什么也没吃,吃一口啦。” “胡姑娘!”他猛然坐起,看着伸到他下巴前的木勺子。 “吃啦。”胡灵灵笑咪咪地送上菜汤。“我也没见你尝味道,撒的盐恰到好处,以后你娶妻了,一定会帮忙烧饭。” 那勺子几乎塞向他的鼻孔,他只好一口吞下去,算是对她有了交代。 “我累了,我想睡一会儿。” “好啊,那你躺下去。”她抱着小铁锅,又舀起一勺菜汤吃着。 他强着背脊,就是躺不下来她的香气萦绕身边,她的笑语钻入耳际,她还拿他吃过的汤勺……不,她先吃了,他吃到她的口水了。 “想躺就躺,我又不是没见你躺过。”她盘腿坐到石头上,灵动的丹凤眼瞟向他,娇笑道:“放心,我忙着喝汤,没空欺负你。” 他还是坐得直挺挺的,眉眼嘴角绷得紧紧的。 她喝了一口汤,看他一眼,感受到他散发出来的心气。 好人有清气,坏人有浊气,大个儿的气却是乌烟瘴气,将他的本心都遮掩得看不见了,也遮蔽了他眼前的道路,教她看了也跟着气闷。 要帮他清除瘴气吗?他帮她摘果煮汤,她是否该稍微报答他一下? 可他没向她求,没送上鲜花素果,更没奉上香火钱……她玉姑仙子又不是吃饱没事干--唉是啦,就是他让她吃饱的。 算了,当作是做功德,她得将大个儿从迷雾中拉出来。 “陆岗不是你亲爹,你不想叫他爹,对不对?”她又引出问题,“嗯。” “可你也不想看他走入绝路,你对他还是有感情的?” “嗯。” “你生父本姓裴? “不是。” 呼!她好累,这样一问一答是要讲到哪年哪月? “你从头说给我听,好吗?”她是可以读他的心识,但她不想耗费法力,更想让他一口气讲很多话,这人闷太久了,得让他抒解一下。 “讲详细一点。”她又提醒,微笑道:“慢慢讲,把你所有能讲的词儿都搬出来,我慢慢听,天色还早,不急着赶路。” 笑语盈盈,嗓音柔腻,他望向这张绝艳娇容,心头猛地一跳,彷佛所有埋藏的情绪皆从心底汨汨流出,不断地流进她清澈了然的眸子里。 他被她媚惑了吗? 十年前,那时候没有裴迁,只有虎背山上的陆克舟。 虎背山集结众家英雄好汉,其实就是个强盗窝;但,盗亦有道,平时他们种田放牧,自给自足,遇上了贪官恶商,这才会不客气地大肆掠夺。 在十八岁的陆克舟心目中,他的父亲陆岗是最睿智、最冷静、像是神明一样崇高无上的人物。 他敬畏父亲、孝顺父亲,期盼有一天,自己也能成为像父亲那样英明神武的大当家。 相形之下,教他功夫、读书的二当家焦驯反而比较像是慈父,他有什么事皆找焦二叔,焦二叔也当他像儿子一样疼爱。 年轻的陆克舟跟了父亲叔伯们干了几票,仍然不明白世俗所谓的好与坏、是与非、正与邪、善与恶,虎背山上的一切就是他所认知的世界。 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里,他根据父亲的目标,拟定一套攻打抢劫策略,准备呈报父亲,来到了父亲房门边?却听到了里头的吵架声。 “大哥,你不能叫克舟去劫贡银,这是去送死。” “该让他出去见识一下,增长他的胆识” “这批贡银是要用来买粮赈灾!”焦驯语气急迫。“护卫的兵力比以往增加好几倍,这不是克舟所能应付的。” “这就考验克舟的能力了。”陆岗气定神闲,好似不关己事。 “这两三年来,你根本是走偏了!”焦驯越说越气。“你要劫货也就罢了,还赶尽杀绝不留活口。穷村子都没饭吃了,你也抢得下去?你逆天行道,这是将虎背山带向死路!” “这里谁是大当家?”陆岗眼神冰冷。 “是你!”焦驯握紧拳头,直直怒视这个丧心病狂的大当家:“你的决定,我听命便是,可是……克舟是你的儿子啊!” “他不是我儿子。” “他好歹也喊了你十八年爹,你难道对他没有感情吗?” “只要他是那厮的杂种,他就该死!” “你当克舟是你报复的工具?”焦驯恍然大悟,又惊又怒。“你知道这回贡银由周破云押送,这才叫克舟去劫贡银,而且绝对会失手?! ” “没错。”陆岗神色更冷酷,拧出邪恶的笑容。“抢劫贡银,唯一死罪,我要周破云亲自斩死他的儿子。” “你好狠!都十八年了,你为什么不放过他们?” “当年谁又放过我了?” “克舟是无辜的!” 两人争吵不休,最后是陆岗赶走焦驯,随后陆岗也离开房间。 他们二人都没发现,脸色惨白的陆克舟蹲在墙角,失神震惊,完全不愿意相信他所听到的一切。 是夜,陆克舟跑去质问焦二叔,焦驯沉痛地点了头,告诉他,当年陆岗和周破云师出同门,周破云考上武状元,一路飞黄腾达当上大官,陆岗却被逐出师门,从此亡命天涯,沦为绿林大盗;那天,陆岗劫走周破云即将临盆的夫人,当夜周夫人阵痛难产,生下他后便死去;陆岗将他交给焦二叔的妻子抚养,对外宣称是外头相好的妓女所生的亲骨肉。 焦驯讲完,取来随身三十年的长剑,送给了依然不能接受事实的他。 “克舟,走吧,永远不要回来,你在这里只会提早送命。” “我……我要去哪里?”他惊惶无助地问道。 “哪里都可以去,就是不要再跟陆岗有所牵扯,他容不下你。”焦驯长叹一声。“去过你自己的生活吧。我是后来才跟了陆岗?也不明白他和周破云有什么深仇大恨;可我明白,上一代的仇怨跟你无关。” 他伧惶地离开了虎背山。陆岗得知他逃走,以反叛名义派出手下追杀他,几回生死关头皆让他逃脱了;他越逃越远,走向他所未知的江湖。 用尽身上的银子后,他带着他的剑,砍了一个打家劫舍的盗贼,那是官府缉拿的要犯,他拿到了赏银,从此他知道可以仗着这身武艺谋生。 别人问他姓名,他问了第一个遇见的路人,问他的姓,那人回答姓裴,于是他姓了裴;他想到自己迁流江湖,居无定所,便为自己取名为迁。 十年来,他往南往西往东往北,就是不往虎背山的方向;后来,他陆陆续续听说焦二叔病亡,虎背山被周破云剿灭,陆岗失踪了。 他没有家,没有亲人,只能流浪过一个地方又一个地方……“你好笨,陆岗那么狠!你还跑去找他?” 胡灵灵听完,直截了当说出她的想法,小铁锅早已吃得锅底朝天了。 “我只是想看看他。”裴迁平静地道:“他老了。” “你这人心中有旧情!放不下,你这样活着很辛苦耶。” “我知道。” “你知道?”她定睛一看,说也奇怪,刚才还笼罩在他身边的乌烟疗气,这会儿像是被风吹散似地,一缕搂地流掉了。她高兴地拿指头戳他的胸口。“这就对了嘛。笨大个儿,你焦二叔早就点醒你了,上一代的事跟你有啥关系?你别整天放在心上,老想着自己出身不好,不敢结交红粉知己,枉费怜香喜欢你,你却在那边自惭形秽,以为配不上人家--” “不是这样的。”他打断她的叨絮。“那又怎样?” “我想,没人能承受这样的我……”裴渥说不上来。十年来,他心中无时无刻萦绕着上一代的纠葛和自己波折的身世,甚至认为自己不该出生,遑论传宗接代,让他的妻儿承受他与生俱来的仇恨。 “这样的你又怎样?想太多了啦。”胡灵灵仍猛戳着他。“你哟,不是为了当大侠而当大侠,你是无处可去才当大侠。人家大侠是侠骨留香,你是一肚子臭大便疠不出来,郁积久了伤身又伤心。” “的确。” 裴迁仰看朗朗青天,嘴角轻逸一抹了悟的淡淡微笑。 她再度点醒他,上一代的恩怨到此为止,他自己承受下来就好;他不再说,不再想。养父老矣,能亡命天涯到几时?二叔已逝,从未谋面的生父跟他无缘;总有一天,所有的恩怨皆会随着岁月流逝而消失。 郁积十年的心事,他终于讲了出来;多少寂寥的星夜里,他辗转反侧,只能无声地向老天吶喊抗议,如今,他竟能心平气和,彷佛讲着一个久远的故事,一五一十向她道出。 当他停顿回想时,身边的她出奇地安静。溪流潺潺,山鸟啁啾,日影浮动,他不再被放逐于世外,也不用再面对没有响应的苍天,她以他为中心,静静地倾听着,唠唠叨叨地解开他的心结。 “你不会去认亲爹吧?”胡灵灵惊奇地看着他的眉头松开了。 “不会”没必要,他也不能证明自己是周破云的亲儿子。 “嗯,也好。”她点点头。 她当完垂听人间苦难的神仙,度完他的苦厄,是该走了。 晴雨早潦,皆是老天的意思,她不会刻意呼风唤雨改变天象;同样的,她介入裴迁的生命已经太久了,久到可能影响他的所言所行,甚至改变他既定的命运,她不走不行了。 “妳家在孤儿山?这山名听起来很孤独。裴迁突然问道。 “孤独?”她一愣,随即笑道:“你搞错了啦,姑儿山是姑娘的姑,姑娘和小儿,里头就住着姑娘我和一个爱玩不懂事的小弟。” “那妳的爹娘?” “我没爹娘。” “也无婚配?” “跟谁婚配呀?我凶悍风骚又不安于室,没人敢娶我啦。” 她得意洋洋。恶妻必备要件她都有了,其实她没那么坏啦,可是想当天女就得清心寡欲,为避免凡人对她心存邪念而坏了她的功德,她当然是充分使“坏”了。 “胡姑娘,我的意思是……”裴迁的念头逐渐成形,话也跟着说了出来。“呃,我是说,我摸过妳、抱过妳、唐突过妳,我原意负责。” “耶?!”她得挖挖耳孔,也许耳朵塞住听错了。 “那时我绝无冒犯之意,但若妳觉得被冒犯的话--” “等一下!你在向我求婚?!”胡灵灵跳下石头,瞪大眼睛。 求婚?裴渥也被自己吓了一跳,前一刻还不敢想的事情,为何这时就说出来了呢? 是因为她带给他“回家”的感觉吗? 胡灵灵拚命摇手,惊恐地道:“你不爱我,我不爱你,我们不能成亲!成亲绝对会天天打架的。” “爱?”裴迁喃喃念出这个陌生的字眼。 “我走了。”趁他发呆,她脚底抹油便溜。 他想负责?她还不想让他负责咧!他那个正气凛然的死脑筋什么时候才会开窍呀,他摸过的就得娶回家吗?他不如去娶他那把剑好了。 “呀呼!”她陡然止步,前头竟然平白无故冒出一个少妇。 少妇衣裙沾血,脸色衰凄,她立即看出那是一缕幽魂,裴迁的亡母。 “玉姑仙子,求求妳,求妳帮帮我的孩儿。”幽魂哀求道。 “我帮很多了。”胡灵灵故意不看幽魂。 她常常跟鬼打交道,再怎么恶心丑怪的鬼都看过了,但她就是不想看眼前还算“正常”的幽魂;这缕幽魂的神情太过悲伤,连带四周氛围也充满了悲情,她再多看一眼,从来不哭的她就想心酸掉泪了。 都过了二十八年,幽魂还没投胎转世,这其中的执念可深了。 “妳快去找阎罗王--”她警觉裴迁来到身边,忙道:“裴迁,我不是叫你找阎王啦。”转回头,幽魂仍然不走,只是忧伤地看她,她受不了了,挥手道:“算了,我自己去找阎王帮妳……啊!裴迁,别抓我的手啊!” 裴迁紧张地拉住她的双臂,切切地道:“胡姑娘,抱歉让妳受到惊吓,妳千万不要想不开。” “喂!放开啊!”她拳打脚踢,忘了自己可以施法轻易脱身。 “对不住了。”他伸指点穴,立刻制住她,再将她抱起。 “拜托妳了。”幽魂再度出声请求,随即消失在空气中。 哇!这是怎么回事?她又被裴迁点住了?她也没答应幽魂啊! 不过呢,躺在大个儿的怀抱还挺惬意的,她才吃饱,该是倚着这个温暖的枕头困午了。瞧裴迁那个紧张神色,好像很在意她会去找阎王呢。 咦?大个儿是要抱她去哪里?该不会是抱她去洞房吧? 她不要啊!不要啊!狐仙要嫁人?这太离谱了啦! 05 裴迁执意送她回家;她甩不掉他。 婚事扔到九霄云外,他不敢再提,她也摆脸色给他看,一路自己走在前头,摇摇摆摆,刻意扭动浑圆的留部给他看,存心让他欲火上升、气血倒流、经脉错乱……是啦!她就是起了恶念,谁叫他想娶狐仙!哼!他敢毁她五百年道行,她绝对要他好看!这家伙看似老江湖,可心思想法却死板板得像一块虫子也蛀不进去的硬木头,气死她了! “别给钱。”她回头,果然见到裴大善人正在丢铜板给乞丐。 “给了。”裴迁也不能拿回来。 “打从进了城,就见你到处撒钱,你散财童子啊!”她拉了他往前走,压低声音道﹕“他那两根拐杖是唬人的,瘸脚也是假的” “是吗?” “你好歹也行走江湖十年了,两只牛眼睛不会判断吗?” “不会。” 对裴迁而言,他很容易就判断出盗贼匪徒,但对寻常老百姓却是不曾在意,只因为过去他太过专注于自己。 每个人都有他的身世和遭遇,离奇也好,平常也好,还不是得吃饭睡觉过日子?心事重重,照样日出日落;心思净空,也照样日出日落。 他真的想开了。 胡灵灵却让他的回答给气得蹦蹦跳,戳着他的背往前走。“枉费你的眼力还算不错,黑不溜丢的山里也可以跑来跑去……咦?这把伞你背过来干嘛?日头大得很,又不会下雨。” “天有不测风云,我帮妳带着。” “你喜欢背就背,伞送你好了。”她气呼呼地往前走。 这是城里最热闹的大街,直直穿城而出,她就要回姑儿山了。 “壮士!”后头传来惊奇的叫声。“你相貌堂堂,天庭饱满,真是难得一见的将相命格……吓!你印堂发黑,恐有祸事,快!快过来!” 又来了!她回过身子,果然见到裴大笨蛋走近算命摊子。 “他有什么祸事?”她抢先挨近摊子,笑味咪地啾着算命先生。 “呵!”算命先生抚着胡子,先将她瞧个够,这才转过脸看裴迁。“这位壮士三日之内必有祸事,小则碰撞瘀血,大则伤重不治,必得求得符咒化解消灾才是。” 天马行空!这样她也会说。她贬眨妩媚的丹凤眼,拿指头戳身边的裴迁。“算命先生,我告诉你喔,我是货真价实的狐狸精,三天之内我就要吃掉这位壮士,你拿符来收我吧。” “姑娘爱说笑。”算命先生听得笑呵呵的,手里已经拿起朱砂笔画就一道符咒,递给了裴迁。“这是保命符,管它狐狸精还是蛤蟆精,包你百毒不侵,妖魔不入。” “多少钱?”裴迁问道。 “十文钱就好,另外这位姑娘脸露凶相,也得--” 裴迁才掏钱给算命先生,就被胡灵灵拉走。 “喂,你钱很多哦?明知道他是骗人的,你也让他骗?” “也许他很灵验。” “你看看,他这符咒根本没效嘛。”她恼了,拿了符咒就往额头贴,再揭下来贴手、贴肚子,乱贴一通。“想锁我啊?没那么简单!” “妳又不是狐狸精,他如何镇妳?”裴迁看着她赌气幼稚的动作,不觉露出温和的微笑。 她还想拿符咒去贴他的胸膛,一看到他笑了顿时怔仲。 她是一只有智慧的灵狐啊!她有五百年的道行,怎就跟一个俗世的算命仙斗起气来了?不,与其说是跟算命仙斗气,不如说是跟裴迁斗气。 怪了,裴迁又没做错事,施舍乞丐或算命求符,皆是人之常情,可她就是见不得他被人家骗,她得保护他……等等!保护大个儿?! 她善事做得太过头了吧?她该博爱,不该独厚裴迁一人。 “这符妳带着,保妳平安。”裴迁帮她拿下符纸,折好放在她手心。 在折纸之际,男人的粗指用力抿平折痕,她突然想到他按在她背上的大掌,透着热气,传送暖流,而此刻她手心里又有了他的温热……这人太一厢情愿了!她握起拳头,捏皱了符纸。 视线所及,街底挂着一串刺目俗艳的红灯能,大白天的,尚未点灯营业,但已有几个喝得醉醺醺的男人走了出来。 她升起了劣性,这又是试探人心的大好机会。 好啊,想娶就让他娶,他倒是要看看他敢不敢娶! “不管我是怎样的女人,你都娶吗?”她转为娇笑,贬呀眨地看他。 裴迁不枓她会主动提及婚事,大脸微红,随即道:“是的。” “若我真是个风骚的狐狸精,你也娶吗?” “是的。”他没有犹豫。 “我回到家了。”她指向前头的红灯笼,也顺便施咒布下一个大结界,完全罩住那座灯红酒绿的楼房。 她提起裙子,轻快跑向挂着“群芳院”招牌的大门口。 “大财、小勇,我回来了。”她娇滴滴唤着守门的两个壮汉。 “阿胡姑娘!”大财和小勇惊喜不已,往门里头大呼小叫:“阿胡姑娘回来了!嬷嬷快出来哟,阿胡姑娘回来了!” 胡灵灵跨过门坎,回头看了一眼裴迁,他果然脸色铁青。 “哎哟,咱们的大花魁回来了。”前面迎来一位胖嘟嘟的妇人,一头珠翠,穿着好像染遍所有颜料的花花衣裳,一见面就拉起她的手。“阿胡啊!妳出去玩这么久,教嬷嬷好生想妳,让我瞧瞧。啊,妳瘦了。” “姐妹们都好吗?”她摆起大花魁的派头。 “大家都很好。”胖嬷嬷拿起绣花丝巾,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道:“唉,妳不在的这段日子,生意清淡了许多,客人听说阿胡不在,转头就走。阿胡,妳再不回来,咱群芳院就关门了,呜!嬷嬷好苦命哪!” “嬷嬷别哭,我这不就回来了,以后再帮妳赚大钱啦。” “阿胡!阿胡!”十几个姐妹们蜂拥而出,顿时花枝招展、粉香扑鼻,环佩叮当,好不热闹!大家簇拥着她,七嘴八舌问道:“阿胡妳去哪儿玩?有没有带名产回来?这回又迷倒几个男人了?” “这里就有一个。”她指了指后头,“我累了,先回房休息,妳们帮我服侍这位大爷吧。” “哇!好雄壮威武的大爷,真有男人气概。”众姐妹们拥了过去,兴奋地打量这位挺拔的冷面贵客。“大英雄这边坐,谁先打一壶酒来。 ” 胡灵灵忍住笑,不去看裴迁的窘境,给他一早享艳福也好。 蓦地,手腕一疼,那熟悉不过的温热大掌牢牢地握住了她。 “你干嘛呀?”她狞不及防,又着了他的道。 “妳要多少赎身银子?”他右手还抓着她,左手已经从怀里拿出一张银票,啪地放在桌上,厉声道:“五百两够不够?” “五百两怎么够。”胖嬷嬷从鼻子哼了一声。“我将阿胡拉拔长大,教她唱歌跳舞,这心血就不止五百两了。” “合起来二千两够了吧?”裴迁又陆续拍下三张银票。 “不够!”胖嬷嬷眼睛盯紧银票,仍不住地摇头。“阿胡是群芳院的摇钱树,只要她一站出去,银子就滚滚进来。”╭小※*说%之●家~独$家^制¥作#╯“全部给妳!”裴迁索性掏出怀里所有的银票。 “喂!”这下子换胡灵灵瞪眼了。“你白白拿银子给人家做什么?” “我不能让妳待在这个地方。”他改为揽住她的腰。“走!” “你这个笨蛋!”她感觉他收在腰肢上的强壮臂力,那紧密的一簸,彷佛将她身体挤出一些什么热热的东西,直往她眼眶冲上去。 “散!”她高喊一声,瞬间化开所有被她蒙昧的眼耳,再伸手抢回胖嬷嬷喜孜孜拿起的一迭银票。“统统还我。” “妳是谁?”胖嬷嬷吃了一惊,不解地看着眼前的两个陌生人。 “不是要走吗?快走!”她急道。 裴迁紧抱她,转身便走,留下一屋子的人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这两人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也不知道大伙儿聚在这边做什么。╭小※*说%之●家~独$家^制¥作#╯“撞邪了。”胖嬷嬷擦擦冷汗,双手合十。“该去拜猪八戒了。” 一直跑出城外五里,他才放下她,停在一裸大树会下歇息。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裴迁有满腹疑问。 “没事。”她将紧捏在手里的银票抵上他的胸膛。“收好。” “他们不要赎身钱了?”他抓住银票,脸色紧绷,带着怒意迭声疾问:“妳还是要回去?既然有机会出来,为什么要回去?妳在想什么?”她慌忙转过身,心脏猛跳,有生以来头一回有了畏惧感。 这不再是板着脸孔的正义大侠,也不是懒得理睬她的淡漠神色,他焦急,他紧张,他在意,他为她动怒,他为她发狂。 她好慌!她一再试探他,却试探到了自己。 他怎肯掏钱赎她呀!向来只有她助人,让善男信女感激涕零,奉上更多的香火钱。她是神仙,她才不屑低劣的人对她好。 冷静!没错,她是五百年道行的狐仙,她怎会被这个只有二十八年臭皮囊的男人给唬住了?她的试探还没结束呢。 她丹凤眼一挑,波光流转,娇媚如花,背一挺,两颗丰满的浑圆便挤到他的胸口,玉指伸出,轻轻柔柔地滑过他脸上短硬的髭须。 “我喜欢待妓院,我想过更好的日子,不行吗?” “妳有一身功夫,无须卖笑为生。”他脸色还是很臭。 “卖笑总比打打杀杀来得轻松。”她挽起袖子,拿他粗糙的手掌抚过她的手臂,一双媚眼依然直直地瞅他。“人家很爱惜身体发肤的。瞧,你摸起来是不是很细嫩?我可不想被刀子划出难看的疤痕。” “我可以供给妳生活所需。”他缩回了手。 “呵呵!你被我这只狐狸精迷惑了。”她转为拿指头撇他的脸孔,踞起脚尖在他耳边吹气。“我最爱勾引男人了,只要你们一上勾,就算是金山银山也双手奉上,为我倾家荡产的不知有多少呢。” “我没被妳迷惑。”他声音压抑着。 “还说没被我迷惑?”她继续发嗲,在他身上摸来摸去,这壮实的肌肉真温暖,不摸白不摸。“不然你怎么口口声声说要娶我?我不是良家妇女耶,以后可是会红杏出墙……喂!你又捏我?!” 爬在他身上的两条玉臂被扯了下来,紧紧地握牢在他的掌心里。 “妳在胡言乱语。”裴渥直视那对闪避的瞳眸,将她扯到近前。“妳说妳家在姑儿山,为什么又变成群芳院?刚才那些人好像不认得妳,妳到底在玩什么把戏蒙我?” 吓!傻大个儿什么时候变聪明了?胡灵灵赶快反驳道:“我哪有玩什么把戏,我是看你笨到掏出所有家当赎我,我为你感到不值!” “值得的!”他喊回去。 “啍,哪里值得了?你什么都没有了,大侠变成穷叫化喽。” “我还有妳。” 怪了,她体内怎又被挤出一股热流?热气窜腾,呛得她眼睛好酸。 世人有她,皆为有求于她,将她当成仙子供奉起来;她高高在上,却也高处不胜寒,她从来不知道,原来她是孤独的。 爹娘不要她,小弟太小,心智未开,也不懂得关照她这个大姊;五百年来,她独来独往,点化这个,开示那个,东奔西跑,只为修成一尊无情无欲的神仙,然后继续独来独往,点化这个,开示那个……她庇荫了众生,谁又来庇荫她? “有我可以做什么?”她硬生生撇掉刚才的感觉,转过了脸。“啍,还不是你们男人贪恋美色,想摸我摸个痛快罢了。” “不是这样的,我只想跟妳一起过日子。” “我说过了,我们没有感情。” “在一起久了,就会有感情。”裴迁注视她,神情沉稳,语声出奇地平静。“普天之下,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们都是成亲之后才有了夫妻情义,我们有缘相见,已属难得。” “既然是媒妁之言,那你去娶怜香啊,还是其它比我好上千倍万倍的姑娘也行。”她越说越恼,气到两眼昏花,眼前都看不清楚了。“你这块死木头!算我给你占便宜,白让你摸了,你不必口口声声说要负责!” “我不只是负责,我是……” 爱上她了。裴迁凝望这张丽颜,心里有了笃定的答案。 他被她迷惑了又如何?他栽下去了;她的艳丽和奔放吸引了他,她就像是黑夜里的熊熊大火,进放光芒,灼热了他沉寂清冷的心。 死亡十年的心活了过来,他重新以年少的热情看待世间万物。 她那双灵动的丹凤眼,勾了他的魂、摄了他的魄;他是血性男儿,他再也无法抵抗她似假若真的诱惑。 然而。在她明艳动人的外表下,他却隐约感觉着她刻意的疏离。眼前的她,明明眸中带泪,有若两汪弥漫轻烟的深湛湖水,在那极深之处,有着难以说出的话语--她还在坚持什么?只因为她的出身吗? 每个人都有他的过往,他也曾经是强盗;至于她过去做过什么,他压根儿不在意,因为从此刻起,她将永永远远属于他。 “以后,妳只能有我。” “耶?!”怎么突然冒出这么霸道的一句话?她立即道:“你刚才话还没讲完,怎地转个大弯了?你说你不只是负责,那··…唔! ” 哇咧!她说不出话来了。他!他!他!他竟然拿他的嘴堵她的嘴不给她说话?!这是哪一门哪一派的武功绝学?! 她的眼睛瞪得老大,他在亲她?!天哪!她五百年的道行啊。 她下意识就想推开他,可他抱她好紧,他的热气瞬间暖和了她的身子,他的粗髭摩掌着她的柔肤,搔痒得她全身起了鸡皮疙瘩;他以舌启开她的唇瓣,急切地搜寻进来,纠缠住她的丁香小舌,在舌尖轻触之间,一道奇异的颤栗撞进她的体内,冲破了她紧紧防卫五百年的心门。 她身躯摊软,眼皮合起,始终在眼眶里滚动的热水掉了下来,滑过她的脸庞,滚进了深深交缠的唇舌之间。 又咸又苦!她首次尝到自己泪水的味道;她不喜欢,更不想咽下肚,正欲挣离他的拥吻,他却更深入地舔舐,柔柔地吻走她的苦涩,取而代之的是他源源不绝的男性阳刚气味,有若一颗正在燃烧的日头,将她烧得浑身滚烫,也跟着融入了他这团烈阳里。 迷迷糊糊中,她记起了自己是一个修道的狐仙。 虽说修行要戒欲,不过呢,她既为人问祺除苦难,就得知道人问事;她没当过人,也不知男女情事,即便她以各种方式点化痴情男女,但她还是不能理解为何世人总是为情所困;她若不亲自经历,讲再多的道理也只是隔靴搔痒罢了。 好吧,就试这一次,仅仅一次就好喔,她不是放纵,也不是破戒,她是亲身体验,感受凡人手氏挡不住爱欲的原因。 这个理由很好。她继续沉溺在他的亲吻里。的确,就是这种感觉吧。 不管是男是女,只要缠绵在一起,就是难分难舍,身体烧着火,心中也烧着火,恨不得立刻将两个结合成一个……她的息气转为紧促,天哪!她的心跳怎能如此快速,咚咚咚地在胸腔剧烈弹跳,她快喘不过气来了。 他察觉她的喘息,狂热转为轻柔,以绵绵不绝的细吻洒遍她的脸颊。 “裴迁……”她不自觉地、喃喃地唤他。 “灵灵。”他也唤她的名,轻抚她酣红的脸蛋,嗓音低沉而醇厚。“妳骗我,妳从来没有碰过男人。” “我哪骗你了?”她双眼迷蒙,嗲嗓甜腻得几乎要滴出蜜来……”“以前我都帮我家小弟洗澡……” “灵灵啊……”他嘴角微微上扬,深黑的瞳眸里又燃起火花。 那簇火也延烧到她的水眸里,她口干舌燥,又喘不过气了;双手扯住了他的衣襟,仰起头,唇瓣微启,痴痴地凝望他,渴望着从他那儿汲取更多饱足的气息。 四目深深相对,他以掌扶住她的头,缓缓俯下他的脸。 寒风劲扫而过,穿越两人即将碰触的唇瓣,刮痛了她烫热的脸颊。 她猛然醒觉。她在做什么呀!她太懂得世间情爱的迷障了,她明白道理的;若爱一个人,就会想将他据为己有,也会让自己沉迷于情天欲海,这就是贪、啧、痴;而贪嗔痴苦,爱别离更苦,只要生而为人皆苦呀。 她哪天也可以开坛讲经了。 只有这个大笨蛋才会娶她这个骚贷!他的眼神太深入、太郑重、太过专注,这是他自作多情,她不能害他。 同样地,她入世大深,几乎生出凡人的情感,这绝对有害她的修行。 她不能害人害己,她已经学到这门功课,够了,可以下课了。 “忘记!南怃阿利耶多修,忘记……忘了我……” 她顿住,他已因她的咒语而陷入迷茫,她最后一次凝望他,有了片刻的犹豫,她要他忘记她吗? 她可以彻底抹掉他脑海里有关她的记忆,可是,她舍不得;她曾经活生生地走进他的生命,她不想让自己消失在他的记忆里。 她好自私!就像她希望江汉城的百姓记得有她这么一位玉姑仙子,她可以记不住裴迁或前来析求的善男信女,但她就是要裴迁记得她。 主意既定,她转为宁定,继续施法。 “忘记你在群芳院到目前为止所经历的一切吧,忘了忘了,有些事忘记比较好。裴迁,我要你忘记,你所要记得的,就是忘记这件事。” 趁他还在恍神,她倚到树干边,装作无聊地看着天边幽暗的云朵。 天气越来越冷,大概快下雪了,还真有那么一点点寒意呢。 裴迁贬动眼皮,感觉有些头晕目眩,他赶忙稳住脚步。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他放眼四望,感到十分困惑。 “哟,你贵人多忘事。”胡灵灵笑道:“你忘了呀,你刚才在大街上突然头昏,嫌城里人多气闷,我一路扶你出城,你这才精神些。” 裴迁还是困惑不已。他完全没有任何印象,是他晕倒了吗? 也许在山里受寒了。他深深吸一口气,想要藉呼吸吐纳驱除体内寒气,不料这一吸尽是满怀馨香,就连嘴里舌尖也是馥郁甜美的香气。 那是她的香气。她明明站在下风处,他怎会闻到她的香气? 他百思不解,又抿了抿唇,那香气却已周流全身,熨烫着他每一个毛孔,甚至牵引着他强烈的男人反应。 他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喂,干嘛这样瞅着人家看?不怕长针眼哦?”她嗲声道。 “抱歉。”他赶忙移回视线,又望了回去。“妳在发热?” 她的脸颊出奇地红,有如染上两朵红霞,两片唇瓣也显得特别红艳润泽,星眸微醺,娇躯半倚着树干,好似体力不胜负荷似地。 “是呀,被一只大毒虫叮了,可能发烧了。她笑着摸摸额头。 “我这里有药,我帮妳解毒。” “不必了。”她敏捷地跳开。“呵!我武功高强,自己可以逼出毒气,以后就百毒不优喽。” “可是……”他担心她,但又不敢过度亲近她。 他恢复成原来的大木头裴迁了。胡灵灵拍拍两颊,拍去那格外潮红的颜色,也拍掉只有她明白的尴尬,再朝他挥挥手。 “裴迁,好啦,我这次真的要回家了,你别跟来。” “妳要回家了?”他只能覆述这句话。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她豪爽地打个揖,正打算以侠女的姿势飞奔而去,突然想到一件事,再跑回他面前。“对了,这还你。” 他伸出手掌,接下她丢下来的小纸片,正是他折给她的保命符咒。 “要贴身带好喔,可不能丢掉,是保你平安的。”她叮咛着。 “胡姑娘……” “后会有期!不再见面也没关系啦,祝你儿孙满堂,长命百岁。” 她话刚落下,随即转过身,没命地往前跑。 终于甩掉裴迁了!她临去秋波,为他暗施平安符防止邪魔。 算他走运!不是人人都能碰得到她这个喜欢做善事的狐仙的。 啍,说忘就忘,说什么天不老、情难绝,久了就有感情!只要略施法术,一切就记不得了承诺也成空,凡人的感情真是不堪一击啊。 跑呀跑,就让强风吹干她眼里的湿润吧,她才不流泪,神仙无情无欲、无血无泪。再跑快一点,再快!再快!她的成仙之路就不远了。 唉!为什么回家的路一波三折呢? 暗夜里,前头那座城冒出一股黑浊的妖气,转为狐身的她冷眼瞧着。 进去收妖肯定得花费一番工夫和力气;但她没考虑太久,为了尽早填满她的功德簿,玉姑仙子胡灵灵降妖伏魔去也。 大红狐跃上城墙,奔行如电,循着妖气来到一座大宅。 r小姐!不能出去啊!”仆妇惊叫道:“快帮我拉住小姐!” “小姐,妳不能只穿这样出去,啊!” 啪啪两声,仆妇和丫实双双倒地,一道黑影窜出房门,跃进花园。 “妳这只癞蛤蟆,想去哪里呀?”大红狐懒洋洋地等着她。 “吓!”被蛤蟆精附身的小姐吓了一跳,警觉地望向黑暗中的声音。“妳是谁?快出来!” “妳穿这样不冷哦?”大红狐摇动着卷翘的尾毛,神态优雅地踩着蹄子出场。“好好一个知书达礼的大户人家千金,竟然被妳弄成这个骚样,妳羞也不羞啊?” 那位小姐姣好的面容带着青气,长发飞扬,只穿着一件薄薄的中衣,衣襟让夜风给吹得敞开,露出里头的红色肚兜和雪白酥胸。 “呵,原来是狐狸精。”小姐露出冷笑,温柔的嗓音说着蛤蟆精的话。妳们还不是成日买弄风骚勾引男人,也有空来说我?” “我是为了济世度人,有时不得已如此,而妳,是在害人。” “好个济世度人!”小姐哈哈大笑,指着自己道:“我也是帮她,她想男人想疯了,早也求,晚也求,就想去见那个穷书生,我成全成全她,功德一桩,又有何妨?” 大红狐盯住小姐忽青忽黑的脸色,怒道:“妳吞噬她的血气,也吸了不少那书生的精气,妳为了增长功力害死人命,有违天道!” “我有我的方法。我若像你们这样慢慢修,要修到什么时候?” “别啰嗦!妳赶快给我从她身体里面出来,否则将妳打出原形!” “妳打呀。”小姐娇媚地抚摸自己的脸颊,有恃无恐地道:“妳不敢伤我,妳伤的是这位千金大小姐。” “啍!小看老娘的本事!” 大红狐立即跃上前去,咬住小姐的裙子,同时施咒压制蛤蟆精。 她认定了蛤蟆精舍不得离开小姐的身体,因为一离开,牠就只是一只咽咽叫的小癞蛤蟆,只要裴迁给牠一个大脚印,就将牠踩扁了……怎想到他了?她一个分神,竟让蛤蟆精撕破裙子跑掉。 “站住!”大红尾巴甩出,卷住了小姐的长发,往后拉去。 蛤蟆精拿手扭过头发,被卷缠的部分齐齐断裂,可怜小姐的乌黑秀发变得参差杂乱,大红尾巴一松,无根的断发散飞了开来。 “嘿嘿!有本事来追我啊!”蛤蟆精张狂大笑。 “现!现原形!”大红狐一跳,撞上小姐的身子。 “死狐狸!”蛤蟆精仗着人形的优势,紧抓身形较小的大红狐,长长的指甲刺进了狐身。“妳念咒,我也会念咒,妳这只骚狐妖……” 碰!大红狐瞬间转化为人形,变成了两个姑娘纠缠在一起。 “吓!妳长这么高?!”小姐大吃一惊,她身形吃亏,十指更加用力地刺进红衣姑娘的腰身,倾全身妖力欲置对方于死地。 “现!现!出来!”胡灵灵也使尽浑身解数,剑指猛戳小姐额头,不断地施咒逼出蛤蟆精。 “小姐!小姐!”院子那边传来吵嘈的人声。“花园有声音,快!快去找小姐!” 两个扭打的姑娘都不想让人发现,蛤蟆精熟悉地形,立刻放开胡灵灵,咽地一声,奔进了假山重迭的花园里。 “妖怪!别跑!”胡灵灵追上前,灵巧地跃过小桥流水,奔跑之际,腹部微感痛楚,但她顾不得那么多了,再不追上蛤蟆精,牠可能会玉石俱焚,毁掉小姐,然后再去找另一个新身体。 院子出现火光,大批家丁往花园跑来,她手一挥,刮起一阵大风,暂时挡住那群人。 “定!定!死蛤蟆还不出来?!”胡灵灵跟着小姐跳上围墙,集中意念,双掌翻出,咒语一句接一句。 蛤蟆精渐渐地力不从心,带着小姐的身体往后退,墙头窄小,屋瓦滑溜,小姐跟跟鎗鎗地几欲跌倒,胡灵灵一惊,不由得暂时止住念咒。 “妳再念啊!”蛤蟆精看出她的犹豫,仰天猖狂大笑。“再念我就跳下去让她死!” 胡灵灵往下一看,自己也差点晕眩了一下,没事干嘛盖这么高的围墙?这家人很怕遭小偷吗? 她是可以一掌打死蛤蟆精,可是小姐也会跟着死;若蛤蟆精跳下去,小姐非死即伤;若她去教小姐,又怕脱身的蛤蟆精愉袭……数个念头迅速转过,月光皎洁,外头地面映出一条高大的黑影,渐行渐近,她瞧着眼熟,再定睛一看,天!有没有这么巧?竟然是裴迁! 这大个儿怎么来了?她无暇细思,一看到裴迁背的那把伞,念头顿起,大叫道:“裴迁,开伞!” 裴迁正被不知所以然的忧心引到此处,突然听到胡灵灵的声音,他想也不想,便从背后抽出那把画荷纸伞,张了开来。 “收!”胡灵灵倾注功力,双掌提起,绵绵不绝地施法擒妖。 咽!一只满身窟窿的黑丑痲蛤蟆从小姐身体里弹了出来,胡灵灵左手一张,便从裴迁手中吸起雨伞,将蛤蟆精摄了进去,随即收伞,丢入她所召唤出来的地府黑洞,送癞蛤蟆到十八层地狱去。 同时,蛤蟆精离身的小姐醒了过来,她略感迷惘,不解地看着对面很忙碌的红衣姑娘,随即发现自己站在墙头上,危危颤颤,无处可依。 “啊!”她惊叫出声,脚步一滑就栽了下去。 “小姐摔下去了!”花园里的家丁也惊叫道。 所有的事情发生在一瞬间,裴迁还来不及理解纸伞为何离手,就看到小姐跌了下来,他疾飞上前,双臂伸出,及时接住了掉下来的小姐。 大个儿又来抢她的功劳了。胡灵灵无力地趴倒墙头,想苦笑,却笑不出来。本来是该她救小姐的,想不到收个小妖费了她这么大的力气,白白又给裴迁积阴德了。 看到裴渥抱着娇柔的小姐,她心底溢出一股莫名的酸味,身子在痛,心也微微抽痛;她明白这是凡人嫉妒的感觉她羡慕那位小姐可以躺在裴迁的怀抱里……呜!她也不用嫉妒到想哭吧,呜呜,好痛! 痛楚加剧,原来,她受伤了!她无力变回大红狐离开,只得快速布下一个简单的结界,让自己隐匿在黑夜里,不让众人发现她的存在。 裴迁抱住小姐,立刻抬头张望,只见明月高挂,高墙映着树影,哪里还有她的人影!有的是几个纷纷翻身出墙的紧张家丁。 裴迁再低头细看,小姐昏厥了过去,一件红衫从墙头飘落,家丁以为那是小姐的衣服,赶忙捡了起来,披在衣不蔽体的小姐身上。 他认得那是她的衣裳;大红显眼夺目的颜色,在这个凄冷的寒夜里,她给了小姐温暖的遮蔽,但她呢?她冷不冷? “谢天谢地,谢谢大侠救了小姐。”家丁们看到小姐安然无恙,赶紧道谢,引领裴迁往大门走去。 “小姐不可能爬那么高的。”家丁又七嘴八舌地道:“发疯三个月以来,怎么关就是关不住,实在太邪门了。” “我刚才看到一只疯狗在咬她,吓死我了,我们府里没养狗啊。” “不是狗吧?之前请道士看过,说是狐狸精作祟。对了,你看到的狗一定是狐狸精。唉,可怜的小姐……老爷出来了!” 一名中年大爷急奔而至,状极忧心,旁边的家丁已经简单说明经过。 “秋儿!秋儿!”大爷急唤裴迁怀中的姑娘,又拿起她的手试探脉象,立即盼咐道:“快送小姐回房,请大夫来看,务必看好她。” 几个仆妇赶紧将昏迷不醒的小姐抱过来,带进府里照枓。 “感谢英雄搭救小女。”大爷拱手抱揖,声音洪亮,语气诚挚。“敝人是河洛都指挥使周破云,敢问英雄大名?” 裴迁大震!这位器宇轩昂的男人就是他的亲生父亲了? 他知道生父的官衔,却不知道他住在这里,还顺路救了自己的妹子。 “贱名不足挂齿。”他稳住心神,亦是抱拳回礼道:“在下只是路过,侥幸救得令媛,请周大人不必多礼。” “夜这么深了。”周破云看他背着包袱和长剑,又见他形貌英伟,谈吐有礼,顿生爱借之意。“英雄还在外头走动,不妨进府休息一宿。” “多谢周大人。在下城里有朋友,已过相约时间,唯恐友人久等,请恕在下不叨扰了。” “那么……”周破云深感惋惜,又要错失一个英雄好汉了,可江湖人士多是自在来去,他也不能强留人家。 “告辞。”裴迁转身,快速离去。 他转过几条巷弄,远离周府,刻意压抑下来的心情又乱了。 他并不担心生了怪病的妹妹,毕竟她有父母照顾;他也不因为撞见生父而心乱,既已打定主意不相认,意外相见不过是个缘分,他对身世已然释怀,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愤慨了。 他心乱的原因是她,胡灵灵。 他担心她,方才只闻其声不见其影,她会到哪里去了呢? 犹如山中的雨夜那晚,他的心陡然落空,好像丢失了一件重要的东西,他得赶快寻她出来才行,否则他就得这样一直寻觅下去了。 他拿出珍藏怀中的符纸,心惊地看着上头出现的血点。 就是这张奇异的符纸。当他触摸时,突然心弦触动,生出强烈的感应,那感应引他进城,来到周府围墙边,让他寻着了她。 同样的感应再度出现,他顺着心中那股不可抗拒的力量而走,约莫两刻锺后,他又回到了周府围墙边,此时四周已恢复安静,空无一人。 他焦急地来回走动,站在听到她声音的墙下,答地一声,脸颊落下雨水,他狐疑地望向西边的明月,抬手抹净,赫然见到手指沾了血。 “裴迁……”微弱的声音在喊他。 “胡姑娘!”他惊喜地抬头,就见到平空出现的她,他又气又急,他刚才找了那么多次,怎会没见到她趴在墙头呢? “好痛……那只臭蛤蟆。”胡灵灵气虚体弱,仍不忘骂妖怪。 身子一歪,她从墙头翻了下来,稳稳当当跌入了裴迁的臂弯里。 呵呵,就是这种温暖的感觉,大个儿的怀抱是她睡过最舒适的窝巢,不窝白不窝呀。 今晚实在有够累了,她闭上眼,放心地晕过去了。 06 大雪纷飞,厚厚的积雪遍盖大地,今天是家家团圆的除夕。 可她为什么还跟裴迁在一起呀?! 胡灵灵将窗子打开一条缝,只见白雪茫茫,暮色幽暗。她关窗,抱着膝盖坐在床上发呆。 收妖是小事,因此而受点小伤也不稀奇,可恨的是那只死蛤蟆,注了她一身毒液,虽是寻常的蛤蟆毒,但那时她正在斗法,全身气血奔流,加速了毒液的发作,若裴迁不出现,人家大概会在墙头发现一只死狐狸了。 裴迁在城郊僻静处找到一间无人的空屋,稍加清理,让她安歇;她坚持不让他为她疗伤,就是不愿让他看见她腰腹被他妹妹刺出来的十个洞口,毕竟所有的来龙去脉太难解释。 他绝口不提周破云的事,她也不提,当作没看到。 她复原得很快,早就没事了,想着想着,又想去开窗,蓦然察觉这已经是今天不知道第几次开窗张望了。裴迁怎么还不回来呀? 从袖子里头摸出一把小剪子,将下巴搁在膝头,拉开裙子露出脚掌,开始修剪她的蹄子……不,是脚趾甲。 喀!喀!剪去过长的部分,仔细剔掉泥屑;虽说她能随时以法术让自己保持最美丽的状态,可她也喜欢以几人的方式慢慢妆饰自己。 “狐狸狐狸眼瞇瞇,岁末年终想休息,哎哟哟,年年奔跑到徐夕,只为善男信女呀不为己,终成天女得正果呀真欢喜。” 当裴迁推开门时,看到的就是她翘着脚坐在床上啍小曲,如玉般的脚掌晶莹剔透,在昏暗的屋里显得格外夺目。 “哈,你回来了,怎站在门口不动了?”她看到他又抱又背地拿了一大堆东西,笑着跳下床,穿了鞋子。“你去搬家哦?” “这是棉被。”裴迁进门,将背后的大布袋放到床上,再放下左手抱的大瓮,从怀里拿出几个荷叶包。“这是年夜饭。” 她十分惊喜,彷佛看他变化幻术似地,手一掏,就变出一样东西。 “这是做鞋子的东西。”他又从腰际拿出一个盒子。 “做鞋子?”她不解地打开小盒,里头塞满了各色布片、棉布、绣线、缝针、剪刀、锥子,问道:“谁要做鞋子?” “妳的鞋子破了。”裴迁再从后腰拿出一捆蜡烛,抽出一根,以火石点着了,屋内立即亮了起来。他一边立起蜡烛一边道:“我本来想帮妳买新鞋,可我不知妳脚的大小,店家说,不妨就买一套工具回去自己缝、” “我的鞋子破了?”胡灵灵拉起裙襬,往下一瞧,可不是吗!她连日不停地走路,绣鞋已经磨损见底,右脚鞋缘还被她脚趾撑破了。 她都没注意到自己鞋子破了,他倒帮她留心了? 她咽住喉头奇异的酸哽感觉,伸出指头,照样不客气地戳向他的胸口。“喂,你真大方喔,买了这么多块布和锈线,不知道让人家赚了多少钱、我又不缺鞋子,往这里拿……”她本想往袖子探去,硬是止住了。 “我不知道妳喜欢什么花色,所以全买了。” 他哪会不知道!盒子里头多的是各色红布:大红、明红、橘红、紫红、朱红、绛红、莲红、桃红烦……红到野火燎原,在她心头烧起来了。 “哼,做针线挺麻烦的,你就会给我找麻烦。”她还是嘴硬。 “妳不想做,我帮妳做。”裴迁语气认真。 “好啦好啦,多谢你啦。”她故意说得很不情愿,啪地盖起盒子,拿到床边放好。“女人的活儿,你这大个儿手粗脚长,怎做得来。” 裴迁嘴角逸出淡淡的微笑,眸底全然映满了她火红的身影。逐渐明了了她的个性,也就知道她只是爱叨念几句;好不容易再见到她,他这回……是否该鼓起勇气做个决定了? 心思转动之间,他揭开大瓮盖子,也摊开了荷叶包裹的饭菜。 “哇,好香!”她跑回桌前,拿手掌不断将香气煽到鼻际。“全是素菜耶!还热腾腾的。今天除夕,店家都关门了,你哪来的这些菜? ” “我敲开店门,请他们帮我作菜。” “你这棉被、针线、蜡烛,也是敲人家的门,硬要人家做你的生意?” “是的。” “如果店家没人在呢?” “我就再找下一家。”难怪,他出去了一整天,为的就是张罗这个除夕夜。 胡灵灵用力吞下喉头又跑出来的酸哽。呵!过什么除夕呀,她从来不过人界的无聊节日;有时候在玉姑祠,有时候在姑儿山,她总是要过了子夜,听见鞭炮声音,这才恍然知道,又过了一年了。 好吧,既然有得吃,她也就不客气了。 “筷子呢?”她坐了下来。 “呃……”裴迁一愣。 “汤匙?碗呢?” “我,嗯……我包袱……” “包袱里的筷子和汤勺?你才一副,我们有两个人耶。”她直瞪他发窘的脸色。这大个儿啊,想得周全,却漏了最重要的吃饭家伙。 “妳先吃。”他立即道。 “你哟!既然是团圆饭,还先吃后吃,菜都凉了。”她右手探进左袖里,拿出两个磁碗,两双乌木筷子,两支汤匙,一一摆在桌上,再抬眼望向目瞪口呆的他,不以为意地道:“我不是说我学过茅山道术吗?这招叫做袖里乾坤,只要知道东西放那儿,伸手取来便是了。” 裴迁亲眼所见,仍是惊奇万分,叹为观止。 她穿的是窄袖银红袄子,里头藏不住东西的;而且,她什么时候换上这件袄子的?她掉到他怀里时,只着了一件薄衫,身体好冰冷。 她醒来后告诉他,她看到一个姑娘站在墙头,神色有点恍惚,她跳上墙想帮她,没料到那姑娘被妖怪附身,一掌将她震到旁边去,幸好她自幼习得一点茅山道术,又正巧他路过,便取伞收妖。 她说得简单,听起来也很有条理,他原意相信她取碗的幻术,毕竟他在街头看过大多这种无中生有的表演;但他还是无法相信妖怪之说,他以理智判断,应该是周家妹子心神丧失,跟自以为行侠仗义的胡灵灵打了一架;武将之女,身怀高强武功自是平常,她却认定是妖怪……“妳这碗筷是在屋外灶台找到的吧?” “你不信?”她看他满腹疑问,眨了眨长睫毛,娇笑道:“好吧,那我承认,我是狐仙,我有五百年的道行,抓妖除魔我最行。” “不要逞强。”他坐了下来,拿起汤匙帮她舀汤。“妳江湖资历尚浅,却喜欢到处抓坏人,若妳直一是神仙,就不会受伤了。” “喂,你是说我功力不行吗?”她气呼呼地獗了嘴。 “我要妳平安无事。”他将摆了饭团的荷叶推到她面前。 再有多大的气,在他这一句温和沉稳的话里,也全部消散了。 “那位算命仙的符咒真画,真让我找到了妳。” “嗟。”她懒得说了,是她灵,好不好! 为了保护他,她施了太多灵力在那张符咒里,本是打算由她感应他的危难,却变成了她发生危难时,让他感应到了。 解掉他的平安咒吧。她念头打转,喝下一口热汤,突生疑问。 “你从城里过来,好歹有一段路程,天这么冷,饭菜还能冒烟哦?” “我偎在怀里,用自己的内力保持热度。” “衣服拉开。” “胡姑娘?” “你又闹害羞?”她索性自己去拉,手一扯,衣襟敞开。 果然,他的胸膛被烫出一块红痕。大瓮装了刚起锅的滚烫素佛跳墙,想想,那瓮简直成了火烤的热锅,他还刻意以内力保持热度?! “笨蛋!”她拿指头猛戳他的伤处,气到两眼冒烟,眼前一片朦胧。“饭菜凉了,外头有灶,再升火加热就好了。” “我想妳等很久了,肚子一定很饿,回来就可以吃了。” “笨蛋!” 她除了骂他是笨蛋,再也想不出其它词儿。可这个笨蛋为何会笨到令她想流泪呢? 她抿紧唇,不让软弱的泪水掉出来,五指平伸,按上他的烫伤,闭眼片刻,再张眼,帮他拢好衣襟,坐回椅上,拿起筷子吃饭。 他静静地任她摆弄,当她软绵绵的手掌贴上胸膛时,原有的刺痛感忽地散去;他以为是她的碰触让他失了神,然而,一股清凉意缓缓地扩散开来,舒解了灼痛感,他才明白,她真的是在医治他。 这一点小烫伤,不算什么;已经冰凉的胸膛再度烫热,这是他的热血在沸腾;但,他只能屏气凝神,不让呼吸流露出他的情绪,唯恐她又要红了眼眶。他实在不知怎么做,才能让她开心……她是火,他想赴汤蹈火,又怕自己惑笨,不小心熄灭了这把火。 两人默默地吃饭。胡灵灵的食量不大,很快便吃饱,放下碗筷,蹦地跳到床上,抱着膝盖呆坐了一会儿,再伸手将木盒摸到身边,取出一块棉布,弓起右脚踏了上去,拿炭饼照着脚形画了起来。 她先是紧密地贴着脚掌画线,画到一半才发现鞋形可能太紧,于是重新再画,画到脚弓处,却又往里头画了进去;她第三次终于,好,拿起来一瞧,却看到她画了五根脚趾头,她是要缝五指鞋吗? 她要鞋子,变出一双就有,何必在这边卖裴迁的人情做鞋子呢? 她丢开棉布和炭饼,又抱着自己的膝盖出闷气。 “我帮妳画。”裴迁出声了。 “你不会。” “我会。”他望向自己的靴子。“我的脚式大,需要走远路,所以得特别制作靴子,师传帮我量脚时,我看过。” 她抬眼看他,仍是那张沉稳得过头的脸孔,目光深邃而平静。 “你怎么画?”她扭回头,怕自己会看他看上了瘾。 裴迁拿起两块棉布和炭饼,蹲身下来,将棉布铺在地面。 “妳站到这上面,我帮妳画脚形。” “好吧。”长夜漫漫,没事可做,他想画就画。 她跳下地,踩住棉布,大方地拉起裙角,露出一双雪白的天足。 冰肌玉骨,吹弹得破,裴迁万万没料到,这双很会走路奔跑的脚掌,没有他的粗皮和硬茧,却是有如婴儿般的细皮嫩肉;他刚进门时没有看错,她的脚,真的很美……和她的人一样。 一根根圆润的脚趾头,不安分地点踏棉布,摩擦细声轻微,彷若空谷足音,清晰地传入他的耳际,敲动着他的心坎。 他单膝跪下,弯俯背脊,低下头,手执炭饼,仔细地沿着她的脚掌边缘画了起来。 线条缓缓,过,指头轻触,熟悉的温热蔓延而上,胡灵灵心悸了。 她低头看他,黑黑的头发,大大的块头,江湖侠客,武功卓绝,如今,这个项天立地的男人竟为她而屈膝! 她被膜拜惯了,拜我者,有求必应,而他,求什么呢? 她以心眼审视他,感受到的是一份极为专注的虔诚。他别无所求,他这样做,只是为了她。 “你一直跟踪我?”她刻意冷了语气。 “我不是跟踪妳。我暗中保护妳,妳一个女子独行太过危险。” “不要再跟了。” 沉默。烛光摇晃,映出两个晃动不安的黑影。 风静,雪停,人无言。她看他画完两脚,便坐回床上。 “大雪封道,等积书稍退再上路不迟。”裴迁说完,便站起身,拿过前刀刀,照着她的脚形剪下棉布。“这是妳的鞋底,前头要留点空间,不能画死,否则会挤到脚趾头;旁边要留个半寸,好上鞋帮。” “呵,你可以改行当鞋匠了。”看他那副正经八百的脸色,她不觉笑了,问道:“你真的会用针线?” “不会。”他迟疑一下。“我可以试试。” “吠!去睡。”她跳下床,抢过他手里的棉布,努了下巴示意。 “这床给妳睡,我买了被子枕头。” “我们姑儿山有个习俗,新的东西,像是新屋子啦新被子啦新的锅碗瓢盆啦,一定得让男人先用过,借着男人的阳气挡掉不好的邪气,然后才能给妇孺老小用。”她说得头头是道。 “有这种习俗?” “给你长个见闻喽。”其责是她乱掰的,目的就是要哄他睡。他跑一天了,不累才怪呢,还想帮她缝鞋子! “那么……”他拿出布袋里的新被褥新枕头,铺好床,迟疑着。“我睡一会儿,再换妳睡。” “你想睡多久就睡多久,我还得缝鞋子呢。” 裴迁只好脱鞋上床,拉起棉被,躲在被窝里脱掉外衫,这才躺下。 胡灵灵噗吓一笑。正气大侠,晚安了。 她坐到桌前,揭开盒子,先挑了一块一见红缎布,拿来当作鞋面。 做女红并不难,她是狐仙耶,心思灵巧,手也巧,挑个两色绣线,拿针这么扎来扎去,一朵紫心黄瓣的花朵就绣好了。 她又捡起一条绿线一条白线,眼一瞄,却见裴迁双手枕在脑后,望着屋顶,两眼直愣愣的,不知道在看什么。 她也抬头看去,一张蜘蛛网也没有,早在他进屋时就打扫干净了。 “喂,你只穿短褂,手不缩进被子里哦?”她忍不住开口,刚才还怕被她瞧见脱衣,现在倒是露出结实精壮的手臂给她流口水? “不冷。”他淡淡地道:“睡着了,自然就会拿下来。” “那我倒是瞧瞧,你的手会不会拿下来。”她挪了椅子面向床。 “有时候,我睡在野外,就这样躺在地上,看着星星月亮,看着黑夜里的山峰,看着树枝晃动,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大个儿没睡着,寡言的他话匣子一打开,竟是江河滔滔,浩浩荡荡。 他说着这十年来的江湖经历,如何和邓天机不打不相识,如何尾随可疑路人破获大贼窝,如何力抗群敌安然脱身……种种惊险,种种经历,凶险的有之,平常的有之,他又说着,他在大漠中发现一朵小花的惊喜。 他娓娓道来,语调平稳,犹如说着一段又一段他人的故事。 她悠然听着,手上也没停歇,剪缎布、绣花朵,随着他的叙述,她绽放出一朵又一朵璀灿耀眼的花儿,热热闹闹地在红缎布上展现姿色。 她嘴角噙笑,换了粗针粗棉线。原来大个儿这么会讲话,而且不像是上回发泄身世的低沉苦闷,他在说故事给她听,解她的闷呢。 一针用力刺进厚厚相迭的棉布,她才发现,绣了大半夜的花儿,她也累了。 缝鞋底要出点力气才行-咦!她为何要自己做鞋呀?他老是不睡,害她就这样一直绣了下去,忘记最简单的施法取鞋。 缝呀缝,不行,眼睛好酸,狐仙非万能,狐仙也是需要休息的。 唉,大个儿不是一个好说书人,讲到惊险处,语气也不会高亢些,听着听着,她眼皮渐重渐沉,他的声音由滔滔流水变成了潺潺小溪,聚成深潭,再化作一滴朝露,轻轻地、悄悄地掉落,滴进了她的心湖深处。 远处城里放起鞭炮,劈哩叭啦,此起彼落,她没被惊醒,而是面带微笑,安安稳稳地睡着了。 新棉被新枕头真香!她嗅了又嗅,棉花是新采的,蓬松保暖;布面是新浆洗的,还有香味……耶?她盖着棉被? 胡灵灵醒来,顺手就拉起棉被,蒙住半张脸,一双丹凤眼滴溜溜地转着。还是这间破房子,桌上还是摆着冒热气的年菜,只是,天亮了。 哇咧!她什么时候跑上床了?她被大个儿抱去卖掉都不知道呢。 她跳起来,开门出去,抓了雪洗脸漱口。霜雪冰冷,抹掉她不知所以然的炽热,她心情放开差点没变回原形,打打个痛快。 “你醒了?”裴迁提出一壶水过来。“我热了饭菜,先吃吧。” “喔。”她随他进屋,吃着昨夜的饭菜。 “今天雪停了,我再去找些吃的。”他为她倒了一碗水。 “闷了好几天,我也要出去走走。” “这附近有一片默林,可以去那边看看。”裴迁望看门外的白雪。“你不能穿这双鞋,雪会浸湿你的脚的。” “说的也是。”她低头踢踢脚趾头,刚刚才在雪地踩了会儿,雪水就进来了。她瞄了搁在一边的盒子。“可新鞋子还没缝好。” “我背妳。” “嘎?”她本打算变出新鞋袜给他看的说。 背就背,谁怕谁!胡灵灵大口喝茶,赌了气,打定主意考验自己。 她就不信,裴迁只是一个寻常的凡间男人,他能有什么本事蒙昧她的清灵心智?这一关,她得过;过了,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从此不为俗情所诱,她又往天女之路迈进一步了。 吃完早餐,他蹲到她身边,让她趴上他的背。 嘻!大个儿胸膛温暖,宽阔平坦的背也很温暖,在她离开之前,就让她多多利用吧。 大雪已停,但乌云低垂,天色阴暗,放眼望去,尽是厚厚的积雪,天寒地冻的,无人出门,恐怕一踩进雪里,半只脚就拉不出来了。 裴迁虽然背了一个人,但他施展轻功,倒也健步如飞,如履平地。走了一刻锺,他间始往上攀爬,一下子抓住树枝,抖落了满树积雪,一下子踩上突出岩石,脚步一个滑溜,他又拔身而起站稳另一块石头。 “喂喂!你行不行呀?”胡灵灵吓得搂紧他的脖子,惊叫道:“你是人,不是狐狸,好吗?你这样乱跑乱跳,别让我跌了。” “不会的,妳放心。”仍是那沉稳的声音。 山岚袅绕,古树参天,她让他背着跳跃,有如腾云驾雾,她根本不用费心修成天女,现在就在仙境里飞来飞去了。 默林位在半山腰,就算不下雪,要上得此处也得耗费一番功夫;饶是裴迁武功了得,这么一番奔腾下来,也不得不稍事休息。 她听到他在喘气,也看到他后颈渗出的细细汗珠;他的身体因为奔跑而发热,连带烘得她通体皆热。她怕天气大冷,他会着凉,抬手便拿袖子帮他拭汗,忍不住叨念着:“累了哦?这默林悬在半空中,你还说是附近!是谁爱逞强呀?搞不好待会儿换我背你回去了。” “不会的。”裴迁正在调息,她就这么抹上他颈子,令他气息顿时紊乱,忙再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不累。” “哇!好香!”她没注意到他的细微异样,抬起了脸蛋,用力一吸,整个呼息尽是梅花特有的冷香,再看到一朵朵枝头上的玉梅,不觉心花怒放,催促着她的“马儿”。 “大个儿,再往裴迁踩稳脚步,背她走进了缤纷花海的默林里。 红的、白的、粉的梅花为黯灰的冬季添上颜色,温暖的色调驱走寒意。这里有春天,这里更有她,这里是他的世外桃源。 背上软语娇笑,欢喜的热气不断地呵着他的颈子,他静静地背她走过一棵又一棵的梅树,让她尽兴赏花。 他踏雪寻梅而来,与她分享赏花的愉悦,他会永远记得这一刻。 梅需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她是梅,也是雪,国色天香,娇媚活泼,早已深深地种植在他的心底。 然而,梅花只在冬天绽放,花期极短;雪也会融化,不留痕迹。他突感心惊,不!他不愿意她只是短暂的伫留,他要留住她! 前走走,我最爱闻花香了。” “喂,我家跟这里很像耶。”她越看越欣喜,聊了起来。 “也是种满了梅树?”他平静地问道。 “不,是桃树。”她开始描述玉姑祠的模样,这可是她苦心托梦,要求地方父老照此兴建的。 “大门边,是矮矮的白墙,从外头就可以看到里面了。我不怕人家翻墙,又没什么好偷的。进了门,是一条铺着青石板的走道,两边种满了上百棵桃树,每到了春天,花朵开得好漂亮,乡亲们很喜欢来这里赏花;到了夏天,树荫可以遮凉,小孩在树下玩迷藏,还能结桃子让乡亲采着吃。有人就整日待在下头,等着桃子掉下来呢。” “妳家院子很大。” “乡下人家嘛,多的是地。”她兴高采烈地道:“走过九九八十一块的石板路,就可以走上我家台阶,正门一进去供奉着神像……你知道的,家里总要拜拜求平安。正厅不大,后面一个小房间是我住的。” “和妳家小弟?” “他不住那里。”她怕他追问,又继续道:“后面才别有洞天呢。出了后院的门,是一片竹林,竹子长得好高好高,就像一支支顶住青天的竿子,竹叶翠绿绿的,一进竹林就好凉爽;风吹过来,都是竹叶的清香。对了,你听过竹子相撞的声音吗?” “是怎样的声音?” “格,格,格。”她模仿那声音。“竹子挤着挤子,这支嫌那支太胖,那支嫌这支挡了它的视线,几根大竹竿让风一吹,就打起架来了。 ” 她咯咯笑着,他眼前彷佛出现一片竹林,郁郁葱葱,绿意清凉。 “我想去瞧瞧妳家的竹林。” “好呀--”胡灵灵话到嘴边,收不回去,只能硬生生止住。 荒山枯树,沉寂无声,整个天地只有灰色的云和白色的雪,细碎的雪花飘飘而下,打落了柔嫩的梅瓣,梅花与雪花,落地皆不见,目光所及,尽是白茫茫,没有方向,没有时间,唯独他二人。 念天地之悠悠,既悲,且喜;今生之悲,已成过往,即便雪会融,梅会凋,然四时递擅,仍有不同的美景,只要……他有她。 就是她。裴迁俯仰天地,再无疑惧;她给予他平安欢喜,他也要她有同样的平安欢喜。 “我在外头流浪,路过竹林时,会挖竹笋来吃,挖笋最好是在天光未现前,嫩笋刚钻出头来,那滋味可鲜嫩,甚至可以生吃……” 他不管背后的她强着身子,又开始说故事了。 回到小屋,他将她放坐在床上,胡灵灵随即取过盒子,打了开来。 她不怕大雪。将这鞋做好,她就可以走了,到时他要拦也拦不住。 拿出缝了几针的绣花鞋底,她感觉有些异样,怎么棉布和缎布鞋面全部黏在一起了?拎起来一瞧,竟是一双完好的绣花鞋,这难不成是她变出来的?可她不会变出这么难看针线活儿的鞋子! “裴迁!”她生气了,出声大吼。 “怎么了?”风雪渐大,裴迁掩实了木板门。 “你啥时缝好这双鞋子? “妳睡了,我拿过来缝好。” “你明明缝了鞋子,为什么要背我出门?” “我……我以为妳看过了,觉得不能穿……” “就是不能穿!你说这鞋怎生穿,她掏进针眼洞里,一截玉白指头从鞋内探到了鞋外,语气越说越激动。“针眼这么大,石头都跑进去了。还有,这边线长,那边线短,你不会缝整齐些、密实些吗?” “我尽量缝。” “不会缝还缝!”她拿起剪刀,准备拆掉他那难看的一针一线。“又不是没鞋子穿,我不如补好旧鞋,省得你巴巴地缝新鞋,白费工夫! ” “我只是想让妳过年有新鞋子穿。” 前刀线的动作停顿,她的眼睛又气得冒烟了,好像体内所有的水全被他的话挤上了眼眶;有烟,有水,拿在手中的剪子也淹没在茫茫水雾里。 他怎能讲得那么平静!好像这是稀松平常的事。过新年,就得要有新衣新鞋;他买不到,就缝一双给她,让她光鲜亮丽出门,踩上积雪也不怕弄湿脚掌。 呵!她的蹄子在山里奔跑惯了,这等冰天雪地算得了什么!他却呵护着她的脚,怕她受冻;先是熬夜为她缝鞋;有鞋不穿,还傻傻地背她爬山,出了一身汗,这大个儿脑筋不会转弯吗! 看着歪歪斜斜的缝线,她好像看到他在烛火下,皱着眉头,粗大指头笨拙地捏住细小的针线,专注地戳缝着……她隐忍多日的情绪顿时爆了开来;她丢开剪刀,跳了起来,拿了鞋子就往他身上打。 “你为什么要对我好?为什么?!为什么呀?!” “我--” “笨大个儿!不会讲话是吗?说啊!你说啊!为什么?!” 她拚命拿鞋拍打他,啪啪啪,轻软的绣花鞋根本打不痛他,可她的心好痛,泪水也随着她狂乱的动作而进流不止。 她不要他对她好,是他的多情绊住了她;他的温柔,更是人界最大的陷阱;她欲走还留,走了又碰头。再这样下去,他会害得她不能成仙,她的五百年道行也会毁于一旦。 “胡姑娘!胡……”她的激动令他慌张,情急之下,张臂紧紧拥住了她,束缚住她躁动的手脚,心急地唤出她的名字。“灵灵,别哭,别哭,是我不好,妳不要哭,不要激动,生气会伤身。” “是啦!都是你不好!”她还想捶他,却是困在他的怀里。 “是,是我不好。”他忧心地道:“灵灵,求求妳,不要哭了。” “好!我不哭。”她推开他的胸膛,张开右掌。“那张符呢?” “在这里。”他从怀里拿出。 她夺过来,伸手就撕,三两下撕得粉碎,手一扬,碎片如雪飘落。 “可恶的平安符,再也不灵了。”她红着眼睛,瞪着他,信誓旦旦:“我要让你永远找不到我,咱一刀两断!” “妳为什么要逃避我?”他声音也高了。 “我哪逃避你了?是你穷追不舍!”她扔掉鞋子,转身就去拉门闩。 “灵灵!”他攫住她的双臂,急切地道:“妳问我为什么,我告诉妳。” “我不听!”她扭动身体挣扎,忽然害怕了。 这所有的情境大过熟悉。曾经,在某个城郊大树下发生过,同样的人,同样的动作,接下来,也该会有同样难忘的回忆……不! “妳听着。”他拥紧她,逼她不得不抬脸看他,再以最诚挚的语气缓缓地道:“灵灵,我爱妳。” 他说出来了! 她痴痴地望着他、还是这个傻大个儿,浓黑的剑眉,挺直的鼻梁,粗短的胡髭,深邃的眼眸……眸光不再淡漠,而是盈满了浓浓的热情。 他的心意怎能如此执着啊!她已经抹掉那回他吻她的记忆,何以他不改心志,就是要爱她?是宿命?是轮回?还是无可解释的缘分? 若她逃了,他再追,这个情境是否会再发生第三次、第四次……“灵灵,与其妳逃避而痛苦,何不面对我?”他为她拭泪。 “我这不就面对你了,你还要我怎样?!”她哭嚷着。 “灵灵是一个凶姑娘,怎地变爱哭了?” “还不是你!都是你啦!”她不知还能说什么,简直在撒娇了。 “灵灵。”他捧起她的脸蛋,以指腹轻柔地擦抚她的脸颊,郑重地道:“做我的妻子,让我一生疼爱妳、照顾妳。” 心悸难耐,泪水决堤,她崩渍在他的柔情里。 烫热的吻贴上她的泪痕,先是轻柔吮吻,再慢慢地滑到她的唇边,轻轻地咬啖舔舐,唇瓣相迭,就如干柴碰上烈火;他大胆而急躁,探入她的唇瓣,寻索到她的柔腻小舌,狂烈地与她追逐纠缠。 她克制了又克制,压抑了又压抑,终究让他掏出了七情六欲。 男人的唇瓣怎能如此好吃?她好想念他的亲吻喔,软软的、热热的;他在她里头舔她,她也舔了回去,啃咬着他的大舌头……不行!她吃素不吃荤,男人是荤的吧,哎哎,完了,都吃下去了,她破戒啦! 缠绵热吻里,她恍惚想着,这并非破戒,有的神仙也是在俗世娶了妻、生完孩子之后,这才离世出家或是得道成仙,像是佛陀啦,托塔天王李靖啦,嫦娥啦,织女啦……族繁不及备载,她一只小小的狐仙算什么! 她为自己找理由。对了,他助她收妖,她总该报答他的恩惠吧。 好,师出有名,名正言顺,她不再天人交战,她放弃所有的犹豫和逃避,投进他的怀抱,尽情地与他共享男女情爱。 不知什么时候,她和他卧到了床上,他强壮魁梧的身体压住她,手脚纠缠着她软绵绵的娇躯,粗糙的大掌恣意地抚摸她的浑圆,指掌所过之处,泛起了美丽的纷红色泽;他的吻随之欺上,吸吮着她的嫩红蓓蕾。 这不再是温吞的大个儿,他的呼息浊重,亲吻的力道也更重了。 “喂,等等……”她喘着气,眨了眨睫毛,稍微推开他。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只不识相的公狐狸跑来找她,硬要爬到她背上,她嫌牠臭,而且她准备当神仙,当下咬得牠鲜血淋漓,落荒而逃。 “可以了。”她翻身趴着,手背交迭,将下巴搁了上去,双眼紧紧闭起。既然体会过亲嘴,接下来也该是体验男女交欢了。 “可以怎样?”他不解,怎么一副慷慨赴义的样子? “我看山里的狐狸都是这样做的,那个……”好丢脸,她双颊晕红,声音渐细,忙将脸蛋埋进了手掌心。 “人跟动物不一样。”他笑了,坐在她身边,将她抱进了怀里。 她仍与他正面相对,两人双双倒落床铺,他迭上了她,以他火烫的欲望摩掌她的大腿,灼得她整个人都燃烧起来了。 “裴迁……好热……”说话的当儿,他为她褪下红衫,绵绵不绝的亲吻也来到了她肚脐眼儿,舌头舔过,热流奔窜,她嘤咛一声,全身酥软。 欲火焚身了,她沉沦人界,也许,万劫不复了……两人衣衫尽褪,赤裸相对,身与心皆无遮蔽,原始的激情在彼此瞳眸里漫流,澎湃汹涌,男人的欲望进入了她的身体,她与他,合而为一。 “噢!”她皱起柳眉,紧咬唇瓣。天哪!指这就是所谓的初夜?! “很痛吗?”他紧张地吮吻她眼角的泪珠。 “嗯。”她还想踢他一脚,可这姿势怎么踢呀! “我慢慢的,别怕,抱住我。”他吻开她的唇,细吻绵绵,放松她的紧绷和不安,再缓缓地动了起来,以轻柔的律动疼爱她。 “嗳……”她叫了出来,点腻的娇喘消失在他的热吻里。 她不懂,痛楚和狂喜怎能同时存在了她想笑,也想哭。当人实在真好,交欢时不但可以互拥亲吻,也能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她好喜欢看他多变的眼神喔,深情、慌张、专注、喜悦、疼惜··…她跟着他沉醉了、着迷了,忘了今夕何夕也忘了自己。 大雪纷飞,一元复始,她正式生而为人--一个女人。 这里是什么地方? 她茫然四望,原有的山明水秀呢?怎会变成寸草不生、狼烟遍地? 远处战鼓冬冬,敲痛她的耳膜,污浊的空气传来模糊的厮杀声响;她知道,又有人流血,又有人死去,还有人流离失所,生不如死……她几天没吃东西了?她数不出来。战事一场又一场,皇帝一个换过一个;他们去称王称帝,谁来管老百姓?饿了,死了,他们照样以无辜百姓的家园为战场,竞相争夺名位。 万里荒烟,民不聊生,她生下来就是死路。 好痛苦!她无力地倒下,空洞的眼眸望向天际,野雁飞过,她好羡慕它们有翅膀飞出这块土地,可她连走路的力气都消失了。 天,渐渐地暗了,她依然躺在泥土里,一只狐狸来到她身边,嗅了嗅,又跑开,她眼角余光看到它跑向另一个倒下的人,撕咬那人的肉。 她不羡慕野雁了。野雁还得找个栖身之地,狐狸却是随处都可生存,它有强壮的四蹄、精锐的目光,跑得快,可以及时避开凶险,而且什么都能屹,不怕捱饿。 若有来生,她愿生作狐狸,永远弃绝这个无情的人世。 月出月落,她站了起来,随风飘荡,呆呆地看着躺在地上的她。 她只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啊,好小好,好瘦好瘦,大风吹过,沙尘覆上她的脸面,也吹走几片她破烂的衣。 地平线的那边,有一个人慢慢走过来,他一跛一跛的,神色疲惫,气息虚弱,衣衫上面都是干涸的血迹,还和他未愈合的伤口黏在一块。 那是裴迁。 不对,他不是裴迁,他是一个瘦弱的少年,大概十五、六岁吧。对了,他是邻家的大哥哥,常常抱着她玩,还说要等她长大娶她当新娘;他上战场去了,跟很多人一样,她也以为他不会回来了。 他的眼神跟她一样空洞,只是为走而走,却不知走向何方。 他走着走着,踢到了她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跪落地面。 半晌,他这才发现踢到一具人体,他呆滞的眼睛看过去,突然,眼圈见红了,身体颤抖了。 他手指抖得很厉害,为她拂开脸上的尘土,待看清楚了,他咬紧干裂的唇,哀戚地看着她,一遍又一遍抚摸她枯瘦的脸颊。 “死了……都死了……”他的泪水夺眶而出,抱起了她,仰天大声怒吼叫道:“愿我能保护妳!原我能保护妳!愿我……” 他哭了又哭,叫了又叫,她被他紧紧抱在怀里,滴滴泪水洗去她脸上的沙土;终于,他放下了她,脱下他薄薄的衣衫,也连带撕下他结痂的血块;他没有痛感,任鲜血滴落黄土,再拿衣服将她紧密裹住。 他一直跪在地上,眼泪流干了,双手开始扒土,扒呀扒,土那么硬,虫子都钻不进去了,他还是扒呀扒;扒了没多久,他的指甲断裂了,手指也流血了,他还是继续扒呀扒,扒出了一个浅浅的坑。 他抱起她,将她放了进去,再缓缓推落他扒起的泥土,不舍地、忧伤地将土屑掩住她弱小的身躯。 新坟筑成,他还是跪着,孤凄的身影映在血红的落日里。 他力竭而死,趴倒在她的坟上,风沙不断吹来,覆盖了他,也覆盖了大地,一天天过去了,一年年过去了。 她茫然四望,她还站在这里。天地无情,黄沙飞扬,景色凄凉,那少年哪里去了?裴迁怎么不见了? “裴迁!”她惊骇大叫,人就醒了过来。 “灵灵,灵灵,怎么了?”他在她身边,不断抚摸她的脸颊。 熟悉的温热回来了,他拥抱着她,她依然睡在他的臂弯里,两人同床共枕,在一条大被下,他们欢爱,他们结合,他们相拥而眠。 他一直在她身边。她突然觉得,她好需要他。 好寂寞!五百年来,她的内心竟是如此空虚;四处奔波济世之余,她从没静下来检视自己的心,也没空作梦;偶有歇息,只是为了养精蓄锐,然后再四处奔波济世,以便能达成千年后的迢迢天女梦。 已经忙了五百年,接下来还有五百年,如今歇卧在他温热的怀抱里,她累了。 “裴迁……”她心头一酸,泪水滑落。 “灵灵,还痛吗?”他紧张地哄她,以为是自己的粗鲁让她不适。 她摇摇头,脸颊在他胸前磨踏着,她是心痛啊! 穿过五百年,他们寻到了彼此;也许,前尘往事皆忘,但心有灵犀,是人也好,是狐也好,他们总会相见。 “五百年前,是什么时候?”她问道。 “应该是唐朝末年,五代十国。”他推算出来。“妳想到什么事?” 果然是个战乱的年代。她曾经生而为人,五百年来的第一场梦,告知了她的前世,也告知了他俩的缘分;或许,这场欢爱就是为了了结前缘。 然后呢?她继续修行,他继续流浪,各自西东,不复相见? “我一定会娶妳,妳别慌。”他让她的泪水吓坏了,不住地揉抚她的身子,向她承诺。“我们找个地方拜天地……” “我不是这样在哭的。”她展露笑靥,摸着他粗犷的大脸触他须渣的扎手。“我很高兴能遇见你,跟你在一起。” 她往他的唇一啄,又缩到了他的怀里,任泪水流了又流。 当时的伤悲未曾化解,她即成了一头个性强悍的红狐狸;她不是不会哭,而是前世的悲戚埋得太深,需得由他来掘出她的泪泉。 泪水止不住了。此刻,且让她倾流深藏五百年的泪水吧,流啊流,流进大海不回头。 07 大雪一停,雪块由屋檐掉落,让孩子们堆雪人玩耍。 城里很多店铺都开张了,裴迁买了素菜包和一坛青菜豆腐汤,走在新无气氛浓厚的大街上;大红春联处处贴,他的心情也十分欢喜。 这几年的生活,快乐似神仙。他们相爱了又相爱,缠绵了又缠绵,即便她不在身边的此刻,他整个呼吸仍充满了她的馨香,仿佛走在花海里,有花,有她,有幸福。 他的灵灵啊!她的唇柔软而甜蜜,他好讶异这种熟悉的感觉,也许在梦中,他早已偷偷地恋慕亲吻过了。 他逸出一抹温柔的微笑,看似风骚的她,原来只是爱逗弄他,她还是个处子,他最喜欢看她红着脸蛋,朝他展现羞涩动人的笑颜了。 “陆克舟。” 他一愣,收敛笑容。这个名字太陌生,他几乎不再对这名字有反应。 但他还是回过了头,他记得那个声音,冷酷,低暗,阴沉。 “你。”他看到了那个心机深沉的人。 “不喊爹吗?”陆岗看着他,嘿嘿笑着。 “你怎会在这里?”裴迁心念迅速转动,到一个惊人的结论。“你打算对周大人不利?” “你说呢?我的好孩儿。”陆岗皮笑肉不笑。“这么担心你的生父?你怎么不去认他,随侍他身边保护他,好以后赚得一个官位呢?” 裴迁静静地看着他的狞笑,慎重地道:“上回我放了你,就是希望你悔改,洗手归山。你有了那么多钱,可以好好安度晚年。” “是谁放了谁?!”陆岗陡然暴喝,两眼闪出狂怒。“当年你一出生,我本打算一剑刺死你这个孽种,要不是你那个不要脸的娘挡住了,我才饶你一条小命,你哪能活到现在!” “娘?!”他大惊,焦二叔一定不知道这事,所以没告诉他。 “嘿。”陆岗转为冷笑。“你娘替你挨了一剑,可怜她想叫周破云来救她,却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 裴迁震撼不已!原来娘亲是这样死去的,他既痛心,又感忿怒。 陆岗早就丧心病狂了,他竟能想到抱他回去抚养长大,扮演英明严父的角色,要他跪他,要他叫他爹,当他敬畏地喊他爹时,这个挂戴人脸面具的豺狼是否正在大声耻笑他? “到底是什么深仇大恨,非得要置我们于死地?”他紧握拳头。 “你听明白了。”陆岗拧了嘴。“我,是大师兄,周破云是老二,你娘是师父的女儿,我的师妹。师父那死老儿一心偏袒周破云,特别调教他,保他出去考武状元。我呢,空有一身功夫,却只能帮那死老儿跑腿打杂有一天晚上,我只不过拉了妳娘的手,就被那死老儿赶出门,他还放出风声,说我是淫贼,不让江湖各门派收留我,我只好落草为寇。周破云却是一路平步青云,二十年后还来剿我的虎背山!” 陆岗越说越激愤,目红耳赤,语气激昂,惹得城外路过的行人多看他一眼,一见是个面目狰狞的疯子,连忙头也不回地赶着骡子进城去了。 裴迁的心情也随之震荡。何苦了何苦这样就怨了一辈子? “枉费我布局了十八年,却给你偷听去了。”陆岗直指着他,冷笑道:“你命太硬,怎么杀都杀不死,最后竟然不见了,找不到了,那老儿和你娘都死了,现在就剩你和周破云这对狗父子了,哈哈!” “你不能对周大人下手!”裴迁急道。 “那你来阻挡我啊,我老了,不是你的对手。”陆岗毫不在乎地道:“你想杀我,随时可以动手。” 裴迁的右臂已是凝聚真气,青筋盘结,致命的一掌蓄势待发。 冬阳淡白,透着冷意,映照陆岗的斑斑灰发;他真的老了,脸上的法令纹更深了,锐利的眼睛也黯淡了。 裴迁无法动手。不管他的目的为何,他毕竟养了他十八载;就算当年他因为劫贡银被捕处死,也足堪报答陆岗的赞育之恩了。 可周破云呢?他先是丧妻,十八年后又处死了亲生儿,他情何以堪! 冤冤相报何时了?裴迁无奈、矛盾、混乱、愤慨……但最后,他还是只能散退了掌力。 “不动手?那我走了。”陆岗走了一步,又回头笑道:“对了,顺便告诉你一声,你娘埋在周家祖墓,最近过新年,白天不时有人前往祭坟,你想见她的话,就晚上去吧。” 陆岗的话像是一个挖好的陷阱,等着他往下跳。 去?不去?他二十八年未见亲娘,能到墓前献上一灶香,是他当儿子的渺小心原……或许,他该回去告诉灵灵,问她该怎么办。 雪地里,陆岗渐走渐远,他也转过身,与养父背道而驰。 夜晚的小屋,红烛高照,两个人影交缠在一起。 “哎呀,针拿出来,重新刺。”胡灵灵挨在裴迁身边,指点他做针线活儿。“对了,跟前一个针眼儿近些,这样鞋子才能缝得牢靠。” 裴迁抓住鞋底,粗指头捻着绣花针,大气也不敢呼一个,戒慎恐惧地刺针拉线,密密缝着。 胡灵灵以手托腮,一双丹凤眼直瞅他正经的神色,不禁打从心里笑了出来。这大个儿啊,还真听她的话,要他缝,他就缝。 她没拆掉他的难看针线,而是细细地补上缺口的针脚,但她特地留下一寸空间,留待他去补齐,好教他知道鞋匠不是那么好当的。 再陪他玩五十年吧。她双脚在桌下乱踢,有意无意地章脚趾头去搔他的小腿,他也很“合作”,小腿并拢夹住她微凉的脚掌,帮她取暖。 好像老夫老妻喔。她笑意甜美,想着以后白天他去耕田,她就在家里修行;不过,如果生下一窝小狐狸成天哇哇大哭,她要喂奶、要烧饭……哎呀呀!她不要当黄脸婆啦。 很多念头转来转去,她又想到,五十年后,她依然青春美丽,可他会老,也会死,到了那时,她能否忍受他的离去、转世、然后跟另一个女子相爱、睡觉……好酸!光想到他抱着周家小姐,她就想呕出好几升醋。 唉,真像个标准的妒妇,她已有了人性……不行不行!她得想个两全其美的方法,既能和裴迁百年好合,又能继续她的修行之路。 呵!她好贪心喔。 “缝好了。”裴迁剪掉缝线。 “哈!果然名师出高徒。”她将绣花鞋翻来覆去瞧着,很满意他的缝工,立刻踢掉旧鞋,将新鞋子套了进去,跳起来在屋子里走了几步。 “裴迁,你瞧!”她拉起裙子,低头看这双两人合力缝出来的新鞋。 “很漂亮。”裴迁由衷地道。 她,说不尽的妩媚风情,看不完的娇娆丰姿,美艳成熟的笑容里,带着一抹小儿女的天真,昨夜他们初试“狐狸式”,她倒是更害羞了。 他心头一热,这就是他要保护一世的妻子,他不能让她涉险。 他思量了一个晚上,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依她那好管闲事、水里来火里去的个性,一定抢着跟他一起去墓地,说不定还会大张旗鼓,准备将陆岗绳之以法……不是不能这样子做,而是,他怕她受伤。 自己的命运,该由自己作个了结,他不要她担忧。 “喂,你眼睛瞧哪儿去了?是鞋漂亮还是我……”胡灵灵笑着抬起脸,瞬间震骇住了。 死劫! 印堂发黑,乌烟瘴气,裴迁的周身笼罩着一服黑雾,像鬼魅似地侵入他的体内。不可能双他身强力壮,阳气旺盛,怎会有死劫?! “裴迁,你今天遇到了什么事?碰上仇家还是被石头砸了?”她着急问道,伸手猛拨他的头发,检查是否有致命的伤口。 “没事。” “你气色很差。”她焦急地看他不变的沉稳神情。 “妳也学算命仙了,不如画一道符给我。”裴迁笑意柔和。 “好,我来画符。纸呢?哎呀,也没笔,算了,念咒比较快……” “灵灵,睡觉了。” 她正欲施法观看他会发生何事,他已拉住团团转的她,直接抱入怀里,给她一记又深又长的亲吻。 唇舌交缠,意乱情迷,她根本没办法同时施行法术;就在他的挑逗和热吻里,她满脑子的咒语逸出唇瓣,却变成了娇喘。 甜腻的呻昤让他给吞没了唉,在他的柔情里,她就只是一个平凡的人界女子,她紧拥着他,唯一的念头是:她不要失去他。 留住他。以她的魅力留他在身边,有她狐仙在,不怕鬼作怪。 “你不要出门,要出门,我们一起出去。”她呢喃着。 “好。” “陪我。” 她笑呵呵地钻进他的衣襟里,伸舌舔他厚实温热的胸膛,柔腻小舌滑过,他浑身一颤,鼻息渐重,双手一带,直接将她压到了床上。 巫山云雨,热爱缠绵,他爱抚她颤动馨软的娇躯,她迎向他又深又猛的冲击,长夜无尽,喘息与低昤相交合奏,小屋春意盎然。 当他从她体内抽离后,她满足地挤进他的臂弯,浓重的睡意袭来,她隐约想着,他们欢爱过后,总是会沉沉睡去,而且她今晚使尽浑身解数,就是要“榨”得他没力气离开这张床;她扯出顽皮的微笑,听着他均匀的呼息声,酣然入睡……梦境静悄,她往旁边挨去,想要紧紧挨住枕边人的胸膛,挨了又挨,就是挨不到,最后竟然挨到了一堵冷墙。 她睡意全消,掀被猛然坐起,桌上蜡烛烧掉了一截,裴迁不在。 该死的裴迁!竟然偷跑!她又恼又气,瞪视着床边的新绣花鞋,她太高估大个儿听话的程度了。 裴迁有难,她不能坐视他的危险,她定下心神,感应他的去处。 眼前蓦地血海翻腾,她心脏一拧,差点不能呼吸,立即跳下床,奔入了无边的黑夜里。 一颗孤星高挂夜空,闪出冷冷的星芒。 裴迁来到周家墓地。暗夜里,附近山头白雪幽寂,上百个坟墓森然排列,柏树黑影幢幢,周遭的空气彷佛也冻结了。 他的娘亲在哪里呢?新春期间,周家将墓园打扫得干干净净,除去积雪的石板地上仍有些湿滑,他快速地一个墓碑又一个墓碑看过去。 角落处,微光闪动,他立即奔了过去,就算是陆岗挖的陷阱,他也要跳下去--只要能看到娘。 一座坟前点了两支白烛,看样子已经烧上好一段时间了;他抬眼四顾,附近并无人影,也许是周家人傍晚上坟,就任烛火这样子烧下去了。 亡妻周府夫人蒋氏之墓周破云立墓碑上,几个大字说出埋骨人的身分,他顿时情绪翻涌,热泪盈眶。 他身为人子,竟是无能为母立碑祭祀;飘荡二十八年,若非亡母保佑,他岂能安然幸存于世;再思及娘亲惨死,不觉黯然神伤,心如锥刺。 他跪了下来,双手按地,向墓碑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 “娘,请恕不肖儿无法为娘报仇。请娘告诉孩儿,我这样做对不对?” 他心思又变得混乱滞碍,原以为前尘往事已矣,没想到陆岗竟是他的杀母仇人,这叫他要如何放开! “娘,您是否怨我?还是要我手刃--” “莫再报仇,是好的。”耳畔传来一道温柔的女声。 他惊讶地抬头,只见孤星明灭,坟地悄然,哪里有人?哪里有声音? 是他的幻觉吗?是娘亲显灵了吗?他激动地盯住墓碑。 岁月流逝,墓木已拱。他顿悟了,娘亲或许早已转世,重新过着新的生活,而还留在此世的陆岗却是执着多年仇恨,日日活在周而复始的愤怒和怨恨中,不用他报仇,老天早已让陆岗陷在无间地狱里。 烛火熄减,一道人影无声无息疾掠而近,他警觉心起,却是走避不及,陡然拔身而起,以掌护住周身。 “是你?!”周破云惊讶地看着他。 “周大人。”他也是一震。 “是你叫我来的吗?”周破云脸色凝重,现出一张字条。 “不是。”事责上,他正打算祭拜过后,赶赴周府报信,要周大人提防陆岗,然后他得回去了;即使灵灵睡得很沉,他还是担心她醒来找不到他,可能要大发娇慎,甚至跑出来找他。 他回过神,以袖擦去泪痕,凝聚目力望向幽微星光下的字条。 欲知冬梅埋骨处,子时三刻只身至冬梅墓前“是他!”裴迁又是一惊。 “果然是陆岗。”周破云也立刻想到此人。 “嘿,你们叫我吗?”阴鸷的笑声出现,随之坟墓隆起,砖石山朋裂,陆岗从里头跃身而出。 “你竟敢破坏冬梅的坟墓?!”周破云怒目而视。 “你心知肚明,这里头埋的不是冬梅。”陆岗冷冷地看他。 “是你杀了她!”周破云激愤道:“你说,她埋在哪里?” “周破云,你少在这边猫哭耗子。冬梅死了你又再娶。”陆岗冰冷的目光射出怒火。“你对得起冬梅吗?!” “最对不起冬梅的人是你!”周破云义愤填膺,指责道:“冬梅即将临盆,你劫走她,却送回她丫发的尸体。我原以为她跟你在一起,所以才筑了这个墓成全你们。我也想放过虎背山,可你实在太过嚣张,逼得我八年前不得不剿你,没想到冬梅根本不在你身边,她早就死了!” “是的,她早就死了,为了保护你的孩儿,被我一剑刺死了。” “你?!”周破云震惊地退后一步。“你竟然……下得了手?” 两个男人怒说过往,相隔二十八年,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裴迁听得惊心动魄,冷汗直流。他们对峙着,一场血斗一触即发,他不知万一他们动手,他该去帮谁。 黑云掩住星光,寒风萧萧呜咽,坟墓后面忽然出现一个白衣少妇。 他心觉奇怪,还未来得及仔细看去,突觉头晕难耐,呼吸困难,全身血流狂乱奔窜,胸口一窒,便哇地吐出一口黑血。 他再也踩不稳脚步,晃了晃,就往下跌倒。“你怎么了?”周破云赶忙去扶他。 “别碰他喔。”陆岗笑声阴险。“这小子中了我的尸毒粉,这蜡烛掺了不少,坟前地砖也洒了很多,无臭无味,由鼻子和皮肤吸了进去,只要他还有呼吸,毒性就在他体内跑,直到他气绝身亡为止。” “陆岗,快拿出解药!”周破云蹲跪扶住裴迁,伸指疾点他周身大穴,急怒道:“他跟你我恩仇无关,你要杀的人是我,别牵扯无辜他人!” “他不是无辜他人--” 话未说完,周破云己纵身跃起,现出招式,探向陆岗的肩头。 陆岗早就提防他的攻击,手一震,袖箭弹出射向周破云。 电光石火之间,裴迁倒卧地上,逐渐模糊的视线看得一清二楚。 所有的动作都慢下来了,周破云五指成爪,跃在半空中,陆岗面露杀机,袖箭寒光锋利,只要一瞬间,寺由箭就会射中周破云的要害。 剧毒在他体内流窜,他渐感晕沉,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全都变得不真确了;今生种种,有如走马灯般转过,他想伸手去抓,却是什么也抓不到。 今生己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只是亏欠了灵灵;他还想疼她一辈子,让她在他怀里安稳睡觉……可是,他就要离开了……尽此生最后的余力,他双掌用力一按,支起自己高大的身子,纵身冲进了锋利袖箭和周破云的空隙之间。 “爹!不要!”他面向陆岗,厉声大叫。 啪!袖箭不长眼,结实地钉入他的心口,他支撑不住,掉了下来,口中狂吐鲜血和黑血,双眼转为黯淡。 “你--”周破云大惊,却是叫不出救命恩人的名字,只能抱住他,一看到钉在他心脏的袖箭尾簇,想点穴救命的手势强住了。 “射中他也好。”陆岗拧出冷笑,好整以暇地整理暗器。“周破云,我等着的就是这一刻,我要你亲眼见到你儿子痛苦死去。” “我儿子?”周破云震骇地望向裴迁。“他是克舟孩儿?” “哦?你也知道他的名字?”陆岗挑了眉。 周破云红了眼眶,紧拥怀里长大了的孩子;难怪他在跪拜冬梅。 “虎毒不食子。”周破云神情沉痛,咬牙切齿地道:“陆岗,你错了,错了,他是你的亲生儿子。” “放屁!” “冬梅当年怀的是你的孩子!” “我不信!”陆岗怒目相对,声音却颤抖了。 “你得信!我和冬梅从没圆房。”周破云也愤怒得颤抖了。“新婚之夜,冬梅告诉我,她爱的是你,她希望我们能假扮夫妻,等师父百年之后,再去寻你回来,然后,她就发现怀孕了。” “胡说……”陆岗仍不愿相信,忆及她成亲的前一天,他暗夜闯入她的房间,强要了她,不可能这么巧的……周破云又道:“我攻破虎背山,问了几个贼人,他们说,你没有押寨夫人,倒有一个儿子叫陆克舟,因为叛变,被你追杀逃亡。我知道你的个性,你一定以为他是我和冬梅的孩子,刻意养他长大,好让我们‘父子’厮杀。但我找不到你,而且事关冬梅名节,我也不能在江湖放消息,只求你心里有怨恨,尽可来找我,不要找上你的亲生孩儿。” 说这些有什么用!陆岗目光呆滞,看着七窍流出黑血的裴迁。 “我……我的孩儿?”他骇然摇头,大叫道:“不!不可能!他一点都不像我!长相、个性,完全不像!哪里像我了?! “大师兄,是你变了。”周破云垂眼望看裴迁。“年轻的你,也是这般英俊魁梧。”他抬起头,哀伤地道:“难道冬梅没机会告诉你吗?” 有的!陆岗一跤跌坐在地,冬梅是想告诉他的,但他不让她说! 他恨她的移情别恋,劫走她后便绑住她,塞住她的嘴,一路奔驰到无人的荒山;她不堪折磨,破水流血,他解去她的绑缚,冷眼看她痛苦地哀嚎;生下孩子后,他拿剑斩断脐带,创锋一转,就往孩子刺下……冬梅扑了过来,就像这个扑向袖箭的傻孩子,他的剑刺进了她的身体,鲜血流出,她哀凄地抬起苍白的脸蛋,张着嘴想说话,他以为她想叫周破云救命,却万万没想到,她是想告诉他:这是他的亲生孩儿! 她终究没能说出,头一垂,香消玉损。 冬梅啊,他的挚爱,他们有孩儿啊!刚刚孩儿还喊了他一声爹……“跟我走吧。”温柔的声音在唤他。 “冬梅……”他痴迷地望看出现在身边的冬梅。 一切都太迟了。 大红狐急奔赶至,看到的就是少妇幽魂缠住陆岗,周破云怀里抱着七孔流血、了无气息的裴迁。老天!他心口插着一支箭! 她浑身冰冷,所有的气血都凝结了。裴迁死了!不!她还要带他回玉姑祠挖竹笋,他怎么可以死!不行,不行的!她不许!绝不允许! “解药给你,你也沾了毒。”陆岗从怀里掏出一只瓶子,抛给周破云。 陆岗回望幽魂,绷了数十年的严峻冷酷脸孔松开了,缓和了。 手起手落,他往自己的天灵盖拍下,顿时头壳破裂,气绝身亡。 “大师兄!”周破云的呼喊已然来不及。 “爹!”裴迁目睹一切,震骇莫名,那是他的亲爹啊! 但陆岗听不到了,幽魂露出凄美的微笑,挽着迷惘的陆岗,双双没入了极深极深的黑暗幽冥。 “爹,娘,我跟你们去。”裴渥想追上前,却是无法走动。 “你跟我们走。”身旁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黑衣一白衣的两人。 “我不许!”熟悉的娇腻声音大声阻止。 随着声音出现,脚下一只红狐狸竟然摇身一变,变成了灵灵。 裴迁陷入了空前的紊乱。这是什么情况?哪来的妖怪化成了灵灵?而且爹和娘才出现,就离他远去;一低头,周破云抱着他的身体,他急忙叫道:“周大人,我在这里啊。” “他听不到了。”黑白无常招呼着他。“裴迁,走了。” “黑哥哥,白哥哥,该走的是你们!”胡灵灵赶鸭子似地乱挥手。 “狐大姐,别闹了,我们要带裴迁下地府。”黑无常笑道。 “我说不许就不许!”胡灵灵很不客气,手一拉,先收住裴迁的魂魄,朝他道:“大个儿,你等等。” “狐大姐,妳不能逆天行道。”白无常变脸警告她。 “不管那么多了,你们快滚!”她手指结印立即轰走黑白无常。 一下子丢失两条性命的墓地里,周破云只见一个红衣姑娘自说自话,且飞奔过来,不由分说,好大的力气夺走他抱着的克舟孩儿。 “我要救他。”胡灵灵坚决地道。 “他已经--”周破云准备予以厚葬。 “你快吃解药。”胡灵灵催促他。“我是五百年道行的狐仙,他的伤我会医治,死不了的。” “狐仙?” “是啦,不跟你啰嗦了。”胡灵灵一手抱着裴迁的身体,一手收拢他的魂魄,跑了一步,又回头道:“还有,让你的女儿择其所爱,只要穷书生人品好、肯疼她,以后有出息,不要强迫她嫁给不喜欢的人。” 果然是狐仙!竟知道他家秋儿的状况。周破云惊讶地看着红衣姑娘闪电似地消失,也想到了他深爱却无缘的冬梅。 究竟她埋骨何处呢?看来只有藏起她的陆岗知道了。 乌云散去,孤星闪出晶亮的光芒,地上孤尸伴破坟,他长叹一声,打开瓶子吃下解药。 就在今夜,一切仇怨都结束了。 “狐大姐,妳快解开结界,我们要进去。” 小屋外,阴风惨惨,黑白无常来回飘荡,不断呼喊。 “你们怕不能交差,回头我自个儿找阎王说明白。”胡灵灵嚷道。 “我们不怕无法交差,妳该担心的是自己的道行。”黑白无常道。 “道行修了就有,人死了却难以复生。”胡灵灵咕哝着,目光凝定在平躺床上的裴迁,强抑下心头的惶惧和酸楚,更不让泪水阻文件她的视线,牙一咬,伸手握住直没他心脏的袖箭尾簇。 使力一拔,一道黑血涌出,她立即以右掌按住伤口,嘴里不停歇地念出连绵不断的咒语。 裴迁站在旁边,伏惚地看着自己的身体,也恍惚明白,他死了。 这个念头一出现,他顿觉心神激荡,脚底地面在摇,身边大水奔流,同时野火燃烧,烈风狂吹,好像下一刻,他就会魂飞魄散而去。 “灵灵!”惊恐之余,他只能唤她。 “裴迁,静下心来。”胡灵灵被她喊得心惊,急切地道:“就像你平常打坐练功一样,坐下。” 但他没办法平静,地水火风四大分解来势汹汹,摧裂他的神识,唤出他曾有的痛苦经历;亡命江湖,凄凄惶惶,他恨,他怨。越走越远,就是不愿成为养父的报仇工具,每当暗夜思及,总是忧愤难解,仰天长啸。 临死前的痛楚再现,剧毒如针刺般地戳蚀他的五脏六腑,他听到了袖箭刺破心脏的爆裂声音,也听到了他的生父不是周破云,而是陆岗。 作茧自缚的爹啊,可怜苦命的娘啊,还有他这个被命运操弄的孤儿。 “爹啊!娘啊!”他急着想冲出小屋。“他们去哪里了?” “裴迁,管不了他们了!”胡灵灵眼睁睁看他的魂魄被结界弹了回来,急道:“静下来!我要你静下来!” “灵灵,我没办法……”他忽热忽冷,浑身胀痛,好像就快崩解了。 “裴迁,为了我,你静下来,好吗?”她右掌仍紧按他的胸口,指缝中尽是黑色的凝血,美丽的丹凤眼含着两汪泪水。 灵灵不该有这种哀伤的表情--他又记起,他的生命不是只有痛苦,也有欢笑有慈祥的焦二叔,也有重义气的邓天机;还有,知他解他的灵灵,她为他的生命带来欢乐和平安,枚平了他前半辈子的忧苦。 可是……那只变成灵灵的红狐狸是怎么个事? “嘻嘻!”一个笑声出现在小屋里。“为了妳?不错啊,他活下来的话,妳就天天有男人抱了。” “谁?!”胡灵灵大惊,竟有人破得了她的结界? “我啦。”小屋一亮,平空冒出一个俊美小少年,年约十一、二岁,正值孩童和少年之间,要大不大的模样,一双大眼睛古灵精怪地,好像随时都能想出一个捉弄人的馊主意。 能破得了狐仙结界的,自是比狐仙更高明的“仙”,哪咤是也。 “你来干嘛?”胡灵灵不给好脸色。“我在救人,不要吵我。” “呵!果然是一个强壮好看的男人。”哪咤跳到床前,肆无忌惮地拉起裴迁的手臂,跟自己的小手臂比大小,无奈地笑叹道:“可惜我长不大,不然一定比他更强壮、更好看,到时候就不知狐大姐妳要爱谁了。” “死小孩滚开!”胡灵灵没空理他,她得把握时间保住尸身,不然烂掉了,裴迁就回不来了。 “耶?我都三千岁了,妳这只五百岁的狐大姐才是死小孩!”哪咤气得蹦蹦跳,趾高气扬地抆着腰道:“见了师父爷爷我还不乖乖磕头?” “你帮我救他,我就磕头。” “人哪,不过是一个皮相。”哪晓往自己身体一抹,变成裴迁的模样,笑咪咪地问道:“妳是爱我呢?还是爱他?” “你?!”裴迁有些承受不住,这屋子里竟有三个他。 “不然,你来爱我吧。”哪咤再一抹,化作了胡灵灵,千娇百媚地来到裴迁魂魄面前,长长的睫毛眨呀眨,痴痴地看他。 裴迁混乱了,谁是真?谁是假?就连自己是生?是死?是虚?是实?他都分辨不清了。 “走开!”胡灵灵受不了哪咤的捣蛋,只得分心挥手赶“仙”。 “狐大姐,妳知道妳在做什么吗?”哪咤往旁边一跳,变回原形,不再嘻笑,端出一张严肃的脸孔。 “不用你管。” “做善事添妳的功德簿?”哪咤的正经脸孔才摆了一下子,就拿着指头戳自己的太阳穴,百思不解地道:“不行耶!阎王看裴迁是条汉子,打算封他当个城隍或是判官,然后再转世帝王之家,妳若要他起死回生,等同断了他的去路,功德簿可会倒退好几十页的。” 胡灵灵不语。功德簿和裴迁,孰轻孰重?这个问题在她内心打转了不下千万遍。此时,她心境清明,答案昭然若揭;早在裴迁不断“抢” 走她的功德时,就已经注定他的份量了。 “哦,或者是妳想男人想疯了?”哪咤又歪着头,戳着脸颊。 “随便你猜!”胡灵灵念咒封起裴迁的伤口。 “五百年没男人,倒是挺寂寞的,可妳还记得修行的目的吗?” “成仙。” “对了!”哪咤大笑拍掌,转头道:“我说裴迁啊,我们狐大姐的心愿就是修道成仙成为上界的天女,你舍得她为你功亏一篑吗?” “哪咤,你少在这边挑拨离间!我喊你爹来收你!”胡灵灵气道。 “话说要成仙嘛,总得经历过人世间的情情爱爱,狐大姐这回找你体验……呵!”哪眬呼噜噜吸了一口口水,贼贼地笑道:“你赚到了。” 他们在说什么?裴迁完全听不懂他们的说话内容。狐?仙?阎王?哪晓?他向来不信神鬼之说,但如今,他自己却是一只货真价实的鬼。 鬼是常人所未能见之物,灵灵却见得到他,也似乎具有某种他无法想象的能力;方才在墓地,红狐变身为她,她……到底是谁? 胡灵灵感应到他的惊疑,心头一酸,按在他胸口的手掌轻轻抖动着。 时候到了,他还是会知道她的身分,他总该知道的。 “裴迁,你忘了呀?”哪咤继绩加油添醋。“咱狐大姐去收尸时,还自我介绍她是一只五百年道行的狐仙,有空的话,不妨请她教你几招法术吧。” 他记得了,也记起一些遗忘的片段。 红狐飞奔直上黑龙山,化作胡灵灵,召来土地公斥骂一顿;后来,她诳他她是青楼花魁,他要为她赎身,两人大吵一架,然后他吻了她。 果真吻过她了。裴迁感觉十分苦涩。他一心一意待她,她却轻易抹掉他的记忆,让他一再挣扎,一再徘徊,一再苦苦地追踪她,重复的事情一再发生;他就像她手里的傀儡,随她牵引扮戏;而他,也演得如痴如狂,让她任意摆弄他的心情。 这样有能力的女子,他竟还想保护她!她可能在暗中耻笑他吧。 苦涩转为忧伤,忧伤转为不解,不解转为怀疑,怀疑令他心痛。 “这样很好玩吗?!”他神识大乱,激狂大吼。 “不,裴迁……”胡灵灵焦急地喊他。“静下来呀。” “妳叫我怎么静下来?!”地水火风再度袭来,裴迁痛苦地道:“我身世坎坷也就罢了,就连所爱的女人竟是一只狐狸精!” “我--”她能说什么?她甚至还准备五十年后离去。 “为什么?为什么?!”裴迁仰头向天,一如以往他苦闷难以渲泄时,只能握紧拳头,大声问苍天。“为什么杀害我的养父竟是生父? 为什我想娶的妻子是狐狸?老天爷啊!你还要怎样玩弄我?!” 生命又错乱了。原来,灵灵留他下来,只是要一个男人,藉以体验男女情爱,吸取他的精血,终有一天,她又会抹掉他的记忆,扬长而去。 而他,自以为找到伴侣,全心付出,却落得孑然一人,变呆,变傻,孤独地度过余生。 不!他再也无法忍受孤独那十年的岁月,够了!十八岁那年,他的热情陡然冰封,从此活在孤冷的世界里,他不原再回去那样的日子! 更何况,曾经爱过,又岂能轻易抹灭? “没人玩弄你啦,看开些。”个子低矮的哪咤伸长手,拍拍裴渥的背。“狐狸也可以陪你过一辈子……不对不对!你该去地府的。” “我跟你走。”裴迁毅然决然地道。 “不行!我要救你!”胡灵灵慌张阻止。 “妳救我回来,又要我陪妳玩吗?”地水火风不断地侵夺裴迁的魂魄,临死前的痛楚幻象更让他神识狂乱,他怒声道:“再让我像个笨蛋似地抱着一坛热汤回来,接着再抹掉我的记忆;我再去抱一坛热汤,妳再抹掉,就看着一个傻子跑来跑去,这样妳开心了吗?!”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胡灵灵急得泪流满面。 “既是神仙,为什么妳会让我爱上妳?”他不断地发问,内心有太多问题,太多他生命中无法掌握的事情。老天玩他,狐狸也玩他,他的愤怒如洪水溃堤,大声道:“妳有能力阻止我堕落的,不是吗?” 她曾试图阻止,但他勇往直前,她也就跟着无法自拔。 爱上她,叫作堕落?胡灵灵心痛如绞。一步错,步步错,全错了。 “妳怎能剥夺我的记忆?剥夺我的感情?剥夺我的爱?”他继续指控。 “我的感情可以拿来爱另一个女子,爱我和她所生下的儿女,而不是任妳玩弄!妳这是哪门子的神仙?!不!妳本来就是害人的狐狸精! ” 胡灵灵泪如泉涌。他的指控太严厉,狠狠地将她的心撕成碎片,可她也无法反驳,平时的伶牙俐嘴完全派不上用场。 神仙本该庇佑他,让他找到一个好姑娘,像怜香那样温柔婉约、典型的贤妻良母,什么时候作媒的她却越俎代庖了? 庇佑他吧,既然她剥夺了他的爱,她就该还他。 她想要他活下来,是不想让他这样白白冤死;更想要有他在身边,看他好好的,看他正义凛然的大侠神情,看他傻大个儿似地爱她……唉,她自己看得开心,但他呢? 她了解他狂乱的原因:他感觉又受到同样的伤害了。陆岗之于他,她之于他,皆是自私地利用他的感情,他的心一定很痛的……不挣扎了。她想要有温热的枕头,多铺些干草就是了;她想接续前世的缘分,这世也已经睡过了,如今功德圆满,谁也不欠谁。 爱,来如风,去似朝露,虚无缥缈,空空如也,她早该明白的。 “裴迁,回来你的身体吧。”她定定地看她。 “我不需妳救!”他转身就走。 “回来!”她结印念咒,抓回他的亡魂。 裴迁抗拒着,但她的法力太强,瞬间就将他的魂魄掷回肉体。 他突感身体变得沉重,剧痛难耐,根本无法再娜动身躯半寸,眼前一片黑,身心虚脱,意识崩离,立刻坠入了暗黑的空无里。 “唉,妳呀。”哪咤只是旁观,不断地摇头,他帮不了她了。 “我帮你放完毒血了。”胡灵灵眼神柔和,拿巾子擦掉裴迁脸上的血迹,再轻柔地抚摸他的脸,以指头摩拿他的胡渣,脸上露出甜美却忧伤的微笑。“你的伤大重,这样还不够。” 她俯下身子,吻住他没有血色的嘴,唇瓣相接,泪水款款滑落。 既想修仙道,她就得无情无欲,看空生生世世的悲欢离合。呵,待这回哭完了,她的灵性又能往上晋一级了。 她恋恋不舍地亲吻着,一团丸子也似的红光从她嘴里度到了他嘴里,同时,她的右手不断地按摩他的心口,很快地,他的伤处出现淡淡的红光,她再将耳朵贴上他的胸膛,满意地听到微弱的跳动声音。 “喂!狐大姐,这……这是护体元神啊!”哪咤瞪大眼睛,不敢相信斤斤计较功德簿的她会送出--“妳修了一百年的玩意儿耶。” “再修就有了。”她淡淡地道。 “妳修得这么辛苦……唉唉唉。”哪咤只能帮她跺脚叹气。 “我的心愿就是成为天女,你只是我修行路上的一个过客。”她坐直身子,将手掌缓缓地移到裴边额头,最后一次凝望他“忘记吧,南怃阿利耶多修。裴迁,忘掉胡灵灵,在你的生命里,从来不存在一个叫胡灵灵的女子。南怃阿利耶多修。”她多念了一遍咒语加强灵力,声音逐渐哽咽,彷佛也是告诉自己似地。“全忘了,忘掉你的悲伤,忘掉你的愤怒,忘掉胡灵灵,忘掉你和胡灵灵所经历的一切,忘了,忘了。你的人生将会重新再来,不再有胡灵灵,忘了,忘了,都忘了吧……”忘了。 睡梦中的裴迁有了心跳,有了呼吸,有了体温,眼耳鼻舌身意都回来了,朦朦胧胧里,他忘了,遗忘了……遗忘,是最好的良药;忘了,就不再想起;不想,也就不会心痛了。 裴迁醒来,一室阳光跃入眼帘,明亮得令他久闭的眼睛感到疼痛。 “哇!醒了!”邓天机坐在床前打盹,一听声响,立刻睁眼。 “我怎么会在这里?”裴迁浑身酸痛,试图起身。 “你忘了啊?这是我家,以前你来时住过这房间。”邓天机扶起他。 让他靠着枕头坐好。“你全身是血,背着你的包袱和长剑,还能爬到我家敲门,吓得我爹以为见鬼了。” “对了,是你家。”裴迁认出摆设,他来住过三次了。 “我以为你受重伤,可我将你翻来翻去,就是看不到伤口。请大夫来把脉,也只是说你气虚了些,喝补药就好。你到底得了什么怪病?” “我--”裴迁脑海中一片浑沌,完全想不起来。 “没关系,你慢慢想。”邓天机看过很多这种重伤醒来暂时失去记忆的人,所以也不以为意,继续聊天。“还有,你心口有道红色的疤痕,我跟大夫研究了很久,觉得很像是刀痕。哈,不可能啦,要是被杀到那个地方,哪能活命。你这胎记真是挺特别的。” “胎记?”他不记得自己心口有胎记。 “那个跟着你走的胡姑娘呢?”邓天机又好奇地问道。 “胡姑娘?” “胡姑娘,胡灵灵,爱穿红衣服,成天畦哇讲话,像个泼妇似地。” “她是谁?” “她··…是谁?”邓天机吃惊地看他。“裴迁,你不要跟我说不认识她,任谁见了她,一辈子也忘不了她那泼辣劲儿……嘘嘘,不要让怜香听到了,不过她好像挺想念她的灵灵姐的。” “我不认得她。” “不可能吧!”邓天机怪叫道:“她单枪匹马一次跑去查假知州,一次上黑龙山抓贼,两次都吓晕了,被你抱回来,你不认得她?” “我真的不认得。”裴迁努力去想?头却痛。 “真奇怪。”邓天机搔搔颈子。“那我叫怜香过来跟你聊,说不定你会记起来……呵,不好意思,我们订亲了,婚期在三个月后。” “恭喜。” “我看你还是多休息,我出去看药熬好了没。” 裴迁头痛欲裂,不得不躺回床上,这才发现自己真的很虚弱。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忘了什么?内心空空的,好似失落一件重要的事物;但邓天机说他背了包袱和长剑,那么,他并没有丢掉东西啊。 闭上眼,他运气调息,一团火在他眼前烧了起来,炫亮,美丽,狂野,活泼,娇媚,彷佛触手可及……他立即睁眼,房里哪有什么火焰!他望向窗外,一枝寒梅孤伶伶地在阳光中晃动着,他就这样痴痴看着,看了好久、好久…… 08 六年后。 “雷公!你看你干的好事!”娇腻嗓门吼得比雷还大声。 “好啦,别凶啦。”雷公缩着肩膀,觎了身前的美艳女子。 “我又不知道他睡在树下,哪知道一道雷打了下去,就将他打成了黑炭。” “拜托你打雷前看清楚好吗?!”胡灵灵五百年不变,依然风骚美丽,更不减泼辣本色,继续骂道:“要打雷去打空地,别打树木,树木也是有生灵的,更何况你这次还打到了人!” “那是他的劫数。”雷公赶紧撇清关系。 “唉,没错”胡灵灵苦恼地拍拍额头。“他这回受伤是逃不掉的劫数。不然你的雷也劈小力一点嘛,看在他家人到玉姑祠上香的份上,我能做的就是让他不致于残废。 “嘻,玉姑祠又收了多少香火钱?”雷公挤了挤眼睛笑问。 “不用你管。”胡灵灵化回大红狐,旋风也似地离开。“想要香火的话,自己想办法盖一座雷公庙。” 唉,哪个神仙像她这么操劳奔波啊?她当神仙,还得自己开庙招揽香客,以便垂听人间疾苦,找机会做功德,她真是有够勤快了。 已经修了五百零六年了。每满一百年,她会离闲江汉城,四处瞧瞧各地的风土人情,增长见闻,顺便多做一些善事,宣扬玉姑仙子的美名,也为她的功德簿多添几页好事。 不过,她再也不会离开江汉城了。到哪里都可以做善事,她很熟悉江汉城方圆百里的百姓,要做善事就做彻底一点,她得长驻此地保佑他们。 上回出门,回到姑儿山后,她整整休养了三个月,加上她出游这段期间,玉姑祠无人照管,香火凋零,差点变成破庙,害得她赶紧到处显神迹,这才挽回玉姑祠的香火。 汲汲营营、熙熙攘攘,日子在忙碌中度过;每当她在江汉城忙上几个月,她会回姑儿山休息个两、三天。这回她本在闭关修炼,雷公却打下了一道青天霹雳,把一个农夫劈成香啧喷的烤肉;人命关天,她只好暂时出关,先挽回农夫的性命,再去找雷公臭骂一顿。 大红狐回到姑儿山的巢穴,就见一只小白狐在洞口扑蝴蝶,她叹了一口气,她的小弟到底要玩到什么时候才会长大啊? 懒得理他了。走进山洞,她跳上自己的干草窝,一如这六年来的习惯,只要她卧上了这堆干草,不管是人形或是狐身,她一定会往里头取出一双绣花鞋,看了看,摸了摸,这才再度将这双鞋藏进干草堆的深处。 蹄子扒了两下,没有。她记得前两天才拿出来过呀,怎地不见了?她又往更深处探去,还是找不到;越找越紧张,干脆将干草一一扒掉,扒光了她的窝,掉了一地的干草,还是没瞧见那双宝贝绣花鞋。 “小弟!”她大声叫道。 “大姊,什么事?”小白狐奔入山洞,眨着圆圆黑眸看她。 “我的锈花鞋呢?” “喔。”小白狐看到满地干草,立即明白。“送人了。” “送人?!”大红狐顿时火冒三丈。她的鞋啊!小弟怎能如此轻易地送了出去?!她旋即转为人形,杏眼圆睁,伸出纤纤柔芙,用力往他头顶打了下去。“你怎么可以拿我的鞋子送人?!” “哎哟,好痛!”小白狐想躲,却让大姊给扯住了尾巴,他赶忙道:“有个小姑娘鞋子湿了,我向妳借一下嘛。” “现在鞋子在哪儿?” “我不知道。” “不知道?!”胡灵灵娇嗓拔尖,又气又急,又恼又慌,当下就将小弟给甩了出去。“你去找回来!” 小白狐虽然玩了三百年,毕竟也有他的道行,这一甩,他凌空转个圈,变成了背着长剑和包袱的裴迁。 “你!”胡灵灵傻眼。“你又给我变成这个模样!” 两天前,她看小弟怎样也变不出好看的人间男子相貌,心念一起,便教他化作裴迁的模样;在那个当下,她差点以为大个儿来了,仍是那成熟稳重的脸孔,仍是那高大魁梧的身子,仍是那宽阔温热的胸膛,她心驰神往,立时掉入了六年前的回忆……直到小弟爆出裴迁从未有过的开朗笑声事后她躲在山洞里,费了好大的劲儿按捺下躁动的心绪,这才能将裴迁的影像排出脑海。但,此刻望看小弟变成的裴迁,她又口干舌燥、心浮气躁了。 不行,不行,清心自持啊,该忘的就忘了,她不能再让外在无谓的人事物干授修行·……可是那双绣花鞋……“大姊妳不是说,这是世上最好看的男人?”狐小弟摸摸脸上的胡渣,让那陌生的刺痒感给惹得呵呵大笑。“好好玩,长了满脸的刺。 ” “你快还我的鞋子!然后给老娘变回原形!” “我真的不知道鞋子在哪里。”狐小弟搔搔头,露出欲呆的笑容。“我怕小姑娘鞋子湿了会着凉,大姊妳教过我袖里乾坤,我举一反三,也来个包袱里乾坤,从里头取出妳的鞋子,给小姑娘穿啦。” 好个举一反三!胡灵灵看到“裴迁”的痴呆模样,这……简直是不忍卒睹。人家是江湖侠士,英俊沉稳,寡言少笑,就算要笑,也是淡淡地勾起层角……嗯,他的唇温润极了,咬着很好吃……哎呀呀,她跳了起来,就往“裴迁”扑过去,想将他“扑灭”。 “还我鞋子。” “找不到了!”狐小弟仍不习惯人形,赶忙变成好脱逃的小老鼠。 “我吃了你!”胡灵灵转变为猫,张牙舞爪地追向前。 “救命啊!”老鼠化作大狗,一边喊救命,一边反过来咬猫尾巴。 “我撕掉你?”猫立即长大变成母老虎,恨恨地耙着爪子。 “妳咬不动!”大狗缩成了乌龟。 母老虎转回胡灵灵,秀足一抬,将乌龟当球踢出洞外。 “少来扰乱我清修!有本事的话,去找我的鞋子!” “好啦好啦。”乌龟划着四只短胖腿,在洞外草地慢慢爬着,咕哝道:“我去村子找看看。” 胡灵灵转回身子,入眼尽是满地杂乱的干草,她懊恼地抓起一大把,填进自己空洞的窝巢。此刻,她的心又乱了。 月明星稀,梅凋枝孤。今夜,周府书房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太好了,两年没见你了吧。”周破云欣喜万分,忙着要喊仆役张罗热茶。“裴迁,坐,先坐下来。” “伯父不忙。”裴迁拿了茶壶,为自己倒了一杯冷茶喝下。 周破云看他沉稳的神情和动作,既是感慨又是不舍。这孩子呀,总是独来独往,沉默寡言,行事低调,不愿痳烦别人,就连他每次提及要认他为义子,帮他娶妻,也为他所婉拒。 “最近又听到你的事迹,总算解决了闽北的盗匪之乱,伯父正想向朝廷推荐你的功迹,好歹封个功名。” “谢谢伯父,裴迁不会当官。”裴迁见周破云坐下,这才解下背后的包袱和长剑,转闲话题。“我得知妹夫高中进士,特地前来道贺。 ” “你有事才来?”周破云轻叹一声。“没事也常来走动。还有,不要老是半夜偷偷跑来,你让伯父打开大门欢迎你吧。” “我身分特殊,不敢打扰府上家人。”裴迁明白周破云对自己的疼惜之情,然而,说他是故人之子,绿林大盗和朝廷大员怎能是朋友?说他是出了名的赏金猎人裴迁,又怕亲友邻人争相目睹;若有太多人认识他,对他日后缉捕要犯总是不好的。 六年前,他待身体复原后,便秘密上门拜访,表明自己现在所用的身分;至于过去那个名字,已经彻底死了。 那时,周破云看到他,好像见了死人从坟墓里爬出来,先是惊吓,随之涕泪纵横,拉着他的手哭道:“真是狐仙显灵啊!狐仙显灵啊! ” 如今狐仙安在?他眸光里有烛火在跳动,像是他驿动不安的心。 周破云见他神色默然,小心问道:“还是找不到狐仙?” “还没。” “我真心感谢她救回你一条命。”周破云悠然回想。“六年前是我胡涂,也幸好狐仙警告我,保住秋儿的幸福,不至于让秋儿走上你娘……呃……女婿很争气,对秋儿又好,秋儿果然看对人了。” “秋儿妹子掉下墙头前,果真看到一个红衣姑娘?” 又问一遍了。每回他来,同样的问题都要重复再问,但周破云还是照样回答:“是的,秋儿调赞几个月,恢复神智,才说她是被妖精缠住,还好有那红衣姑娘赶走妖怪,这红衣姑娘应该就是后来救你的狐仙。” “她是救了我。” 裴迁想到了眼前那团火,红红火火里,有个窈窕妩媚的她。 “既然找不到她,不妨先安定下来。”周破云以爱护晚辈的心情道:“伯父帮你找一个好媳妇儿……” “谢谢伯父美意。裴迁礼貌地回礼。“可我还要缝续找她。” “她既是神仙,岂能轻易找到?”周破云试图说服他放弃。只是答谢教命之恩罢了,有必要穷毕生光阴寻觅吗?他又道:“更何况普天之下,并没有姑儿山这座山。” “一定有的。” 周破云了解他的执着个性是哪儿来了,他的爹娘,皆是如此。 “你上山看他们了吗?” “下午去过了。” 周家墓地后头的小山坡,有着一座无名冢,里头葬着陆岗。周破云还是敬他为师兄,不忍他孤单,又拿了冬梅的旧衣物,与他合葬。 “我每年办超渡法会,希望他们在极乐世界过得安好。” “谢谢伯父。”裴迁由衷感激周伯父宽宏大量,不计前嫌。 他不知道娘带爹到哪里去,那是属于他们的事了;也许一起去转世,一起再轮回,一起了结前世的恩怨;冤有头,债有主,况且亲爹生前作恶多端,可能会下地狱,也可能会花上好几十世的轮回来偿还;他不知道,他没有机会去地府,也不知道佛道所说是否属实,他为人子所能做的,也只有为爹娘的亡魂析福。 至于他,不用等到来世再偿还。若是今生所欠,他今生就要归还。 窗外,依旧月明星稀;角落里,一朵小花轻探出头,展开了嫩瓣。 春天到了。 山林小道转成泥土大路,一块大石刻着“芙蓉村”三个大字。 时近正午,裴迁走进了村子,白花花的太阳晒得他浑身发热,好似一把火在烧灼着他的身心。 他怎能忘记一团火也似的她?他根本就不曾遗忘! 那时的他,面临生死交关之际,地水火风不断地裂解他的神识,他所能感受的就是一个字;苦,极度的痛苦让他心神紊乱,所思所想皆是苦楚之事,也因此,他被她的狐狸身分给激得发狂了。 若教他在正常时候得知事实,他会惊愕,但不会口不择言;那时的她正在努力救他回来,他却在旁边发疯,说着撕裂她心肝、也撕裂自己心肝的话,每当忆及当时,他就要揪一次心。 所以,她流泪了。不管是初次尝到或是最后的吻别,她的泪总是格外的苦涩,彷佛是世上最苦的黄连苦瓜苦胆……所掺合而成的。╭小※*说%之●家~独$家^制¥作#╯曾经,他想爱护她,最后却是伤了她。 她要他忘记她,他也确实忘了;但日子一天天过去,他总想着,到底丢失了什么东西?为何心头会空空的?他很努力想,听着风声,看着明月,闻着花香,尝着药汤,感觉着自己逐渐恢复体力,更在无数的梦境中重新经历了此生种种。 然后,他想起来了。 是她的法术失灵?抑或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无论如何,他一定要找到她,跟她道歉--接着呢,她再抹去他的记忆,离开去做她的神仙?呵,这回他不会怨了,而是心甘情愿接受。 他浮现一抹寂寞的微笑。他现在不怕孤独了。判官城隍帝王之家算什么,能知道有人……不,是仙,以生命对待他,他很知足。 她是仙,他只是人,原是高攀不上的,他应该圆满她的修行之路。 正悠悠想着,前头视线跑出了两个人,一个是短发小孩儿,右手拿筷,左手捧碗,后面追着拿了一把木剑的娃娃脸年轻人。 “救命啊!师父杀人啦!”非鱼一边跑,一边叫。 “孽徒!快给我站住!”吉利凶神恶煞也似地挥舞桃木剑。“你今天默不出大悲咒,罚你不准吃饭,你竟敢给为师的偷吃饭!” “那唏哩呼噜的咒文,我背不出来啦!” “背不出来也得背,你当小道童,不能肚子空空的没有东西!” “你不给我吃饭,我才会肚子空空的!” “死鱼!你找打!我就不信打不到你!” “大侠,救命!”非鱼一个转溜,藏到裴迁高大的身子后面。 “吓!”吉利的桃木剑硬生生停在半空中,差点打到大侠了,他马上扯出大笑脸。“不好意思,我正在管教劣徒。”随即又往裴迁后面追去。 “非鱼,你快给我出来,躲在人家大侠后面算什么英雄好汉!” “我是小孩,不是英雄好汉。”非鱼才扒了一口饭,又赶快跑开。 “站住!”吉利追出一步,猛然止步,回头睁大眼睛看着裴迁,笑容扯得好大:“咦?稀客,稀客!芙蓉村很少有外人来的。” “请问这里有客栈或茶馆吗?”裴迁问道。 “没有。我们村子很小。”吉利马上尽地主之谊,热情地道:“你来我们孝女庙吃顿午饭好了。” “谢谢,我有干粮。” “不用客气,多摆一双筷子而己。外头太阳挺大的,来吧。” “大侠,好啦。”非鱼仗着师父不敢在外人面前乱打他,笑咪咪走过来,慷慨地道:“为了答谢你的救命之恩,我请客。” “你请还是我请?”一颗拳头揍了下去。“你吃为师的粮食,就得乖乖听话,还不快回去叫仙姑姐姐再烧几道菜!” “快跑!”非鱼怕师父还要打,先扒了一口饭,端着碗赶紧溜了。 日正当中,裴迁望看这片山野,有田,有树,有牛,有溪,有屋,再过去又是好几重山,也不知道要走上多久才有人烟;他生性不爱叨扰别人,但他看出拿着桃木剑的年轻人是道士;这些年来,他逢庙必拜,试图在签诗或师父的开解中,得到寻手戈她的蛛丝马迹。 虽然都失败了,但有机会的话,他还是会把握。 他是寻她寻到底了。 “仙姑姐姐煮的饭最好吃了。”非鱼舔完碗里最后一颗饭粒。“裴大哥,我告诉你喔,我师父好狠心,不时叫我做苦工,不给饭吃。” “我什么时候亏待你了?”吉利瞪眼过去,正要发作。 “请喝茶。”一个白衣姑娘往桌面放上一壶茶,声音柔柔的。 吉利转为傻笑,双眼直瞧仙姑姐姐,脖子也随她往房闲走去而伸得长长的。非鱼指着呆瓜也似的师父,笑嘻嘻地朝裴迁扮鬼脸。 “这里有姑儿山吗?”裴迁待女眷进房后,这才开口。 “这里有乌龟山,山上有鬼湖。”非鱼抢答。 “不归山,忘愁湖啦!”姐姐不在时,吉利又摆起师父的威风。 “吉利兄是道士,敢问吉利兄,世上是否有狐仙?”裴迁又问。 “有,当然有了,鬼呀仙呀都存在。”吉利很肯定。他家就有一只美丽的女鬼,他还想娶来当老婆。“只是呀,人鬼殊途,人仙不同道,反正就是不同种类啦,从古到今,好像没听过美满的结局。” 说着说着,总是扯着大笑容的娃娃脸笑不出来了,长叹一声。 “咦?师父会叹气?”非鱼鬼吼鬼叫的。“天塌下来了,我要赶快去敲锣,叫大家快逃啊!” “死鱼乖。”吉利的手掌往非鱼的头颅用力按下去,语气超乎异常地和善。“天塌下来之前,我会先将你切了,做道红烧非鱼来吃。” 裴迁跟他们吃这顿饭,已很熟悉这对师徒的互动,见怪不怪了。 “有没有办法制伏狐仙?”裴迁又问。 “你敢对付狐仙?”吉利一副“你这个大胆狂徒”的惊奇脸色。 “不是的。曾有一个狐仙给我很重要的东西,我想还她,但她一定不让我还,我想能否使她暂时失去法力,好让我将东西还她。” “哇!裴大哥的遭遇真离奇。”非鱼眼睛一亮。“快说来听听。” “你不要吵啦。”吉利顺手往非鱼一拍,再转向裴迁,问道:“她既然不要你还东西,你丢了就跑,何必跟狐仙斗法力?” “这不是普通的东西,是护体元神。” “哈?什么护体元神?”师徒俩齐问道。 裴迁大略叙述胡灵灵救他的经过,师徒两人听得目瞪口呆。 “起死回生?!那狐仙好大的本事!”非鱼崇拜极了,恨不得立刻唾弃师父,改拜狐仙为师。 吉利却听出了裴大哥话中的感情。侠骨柔肠啊,看似沉静无波的大侠士,内心却有这么执着的情爱,非得找回狐仙,还她最重要的东西不可。 但,人怎可以爱上狐仙?就如同他爱上了女鬼一样,他强烈地感同身受,心头酸酸的;明知圆满结果难求,仍要千方百计一试。 “等我!我去找书!”他气吞山河,往,虏冲了进去。 公弘伯晨雾初散,朝阳洒遍芙蓉村的山野。青山葱葱,水田漠漠,裴迁站在孝女庙门外,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 走回大堂,稀饭小菜已经摆上桌。那位非鱼口中的“仙姑姐姐”可能不好意思,老是躲在房里;他作客一天,实在太过叨扰人家了。 最被叨扰的吉利坐在一边大桌前,眼眶岭黑,布满血丝,一夜未眠,仍在寻找制伏狐仙的办法,桌上散了几百本书册,有的发黄残破,有的写满注记,他一本本仔细翻阅过去,看到可供参考的资料便记在纸上。 “吉利兄,”裴迁很过意不去。“不敢麻烦你,找不到就算了。” “不会麻烦啦。”吉利累归累,仍笑出两个大酒窝。“裴大哥有事,我当道士的就是为人消灾解厄,而且有孝女娘娘保佑,我已经找出一点端倪了。你先去吃粥。” “裴大哥,我告诉你,其实我师父什么都不会喔。”非鱼在一边拉裴迁的袖子,打小报告。“他很会唬人,他写的符咒都不灵的。” 裴迁微微一笑。这对宝贝师徒闹了一夜,他也听了一夜的笑话。真羡慕有人如此爽快,打打闹闹,要说就说,要骂就骂,就像她一样……香炉烟雾袅绕,神坛上立着一个神情庄严的圣女童木像,听说她为母采药溺水而死,村人感念她的孝行,因此立庙纪念。不知是否有人供奉狐仙灵灵呢?他悠然望看孝女娘娘的塑像,想着灵灵那娇艳绝美的姿容。唉,真不像神仙,就算有人供奉,也不会照她的脸蛋来刻一尊过于勾引人心的神像吧? “狐仙、头猛敲脑袋,狐仙……狐仙在哪里?”吉利手指翻过了一页,瞪眼大叫道:“啊!有了!” “在哪里?在哪里?”非鱼抢过去,要看师父找到了什么。 “笨鱼,你不识字,看什么看!”吉利学大侠,一掌将非鱼轰开,起身道:“你们先吃饭,我得准备准备,做一场法会。” 裴迁一颗心提了起来,匆勿吃完早饭,静待法会开始。 吉利装备完成,一身道士衣袍,神色恭护肃穆,右手韦桃木剑,左手拿摇铃,供桌上该有的法器和果品一样不缺。 “天灵灵,地灵灵,有请孝女娘娘降下,欲拿狐仙有何方,心诚意正最重要,狐仙济世德无量,报恩还物莫需挡,咪吗叱呵叭。” 摇铃叮叮当当,吉利舞动桃木剑,在大侠面前班门弄斧,手舞足蹈,念念有辞,身体抖动了起来。 裴渥恍然大悟,原来这把桃木剑不只用来打非鱼,也是法器之一。 “非鱼,纸!”吉利大叫,不断地摇头晃脑。 非鱼善尽小道童的责任,赶紧摆上一张黄符。 “嗡嘛呢陨咩吟。”吉利一边念咒.一边飞快地以朱砂笔写下一串扭曲的文字。“制伏狐仙利器在此,大上老君,孝女娘娘,玉皇大帝,托塔天王,哪咤三太子,天兵天将,急急如律令,伏!伏!伏!” 符咒写就,吉利丢下笔,双手按住供桌,头垂着,好像累坏睡着了。 裴迁献上一灶香,虔诚地祈求孝女娘娘保佑他顺利找到她。 “啊!”吉利怕发呆太久,冷掉了场面,赶紧回神,恢复他的大笑容,拿起符纸,小心翼翼地递了出去。“裴大哥,你收着,随时念‘嗡嘛呢陨咩吟’,增强这符的灵力。遇到狐仙时,贴在她平日使用的东西上头,保证她碰了,失去法力三天三夜。” “多谢吉利兄。”裴迁接过,也小心翼翼地收起,放到怀中口袋的最深处,又道:“吉利兄,我再求支签,请孝女娘娘指引个方向。” “请。”吉利摇了摇签筒,递给裴迁。 裴迁心中默梼,取出一根竹签,上头写着第六六签,大吉。 “江边身世两悠悠,久与沧波共白头,造物亦知人易老,故教江水向西流。”吉利捧起签诗簿,念了出来。╭小※*说%之●家~独$家^制¥作#╯“听起来挺凄凉的。”非鱼听出了感觉。 “你也长学问了?”吉利嘉勉地看了孽徒一眼。“裴大哥,我家这只鱼说得对。这诗开头是说,裴大哥你身世不太平顺,时有波涛起伏,大概到老都是这样了;但老天垂怜你?一般来说江水都是东流的,可老天叫江水改了方向,向西流去,就是要逆转你的命运,此行向西,就对了。” “是这样解释哦?”非鱼搔搔短发,跟裴迁贬眼睛。“裴大哥,我师父才不会解签诗,这都是他从古诗词里抄出来的。” “师父在忙,你吵什么!”桃木剑立刻招呼了过去。 裴迁不以为意。反正,他只是要一个方向;灵,最好;不灵,他仍有时间继续寻找。狐仙应该长生不老,终其一生,总有机会找到她。 “那么,谢谢吉利兄,谢谢非鱼小弟,我走了。” “裴大哥,有空再来玩!”师徒俩热情地送到大门口,觉得这样还不够,又一路相送到了村子口,再目送他消失在山林小道上。 “师父,你忘了叫他投钱到功德箱。” “非鱼,为师教你人情世故的道理。”吉利正经地道:“人家出门在外,能省则省,远来是客,我们招待他是应该的……” 师父谆谆教诲,非鱼听到耳朵长茧;好不容易回到孝女庙,非鱼赶紧主动去抹供桌上的香灰,免得师父拳头伺候。 “师父,这是什么?”非鱼好奇地从果盘下拿出一张纸。“这啥?”吉利不解地打开来看。 三百两银票!吉利瞪大眼,不用做法事,他的身体就抖起来了。 太大张了,芙蓉村是个小村子,他兑不开啊! “呵,师父,你糟了。”非鱼幸灾乐祸地道:“人家给你这么多的功德钱,你还拿假符骗人,会有报应的喔。” “不准毁谤为师的名声。”不客气的拳头揍下去。“要唬弄人,随便画张符给他就好了,何必熬夜翻书苦读?这次我是认真的。” “师父,可万一裴大哥真的制伏了狐仙,将护体元神还给狐仙,顾名思义,护体元神就是保护身体的,如果没了,裴大哥不就……” “哎呀!大大的糟了!”吉利大吃一惊,这么简单的道理,竟然让那只笨鱼给想到了,他拔腿就跑。“快追!我本来怕符咒不够灵,还多请了几尊神仙来加持,糟了!完了!裴大哥有危险啊!” 跑出村子口,跑进山林小道,跑了又跑,跑到林荫深处,跑到汗流浃背,气喘如牛,结果当然是侠影无踪,追不上了。 呜!吉利抓着银票,累得倒卧地上,头一回盼望他的法术不灵。 天灵灵,地灵灵,孝女娘娘请保佑,一定要保佑裴大哥平安无事啊。 09 江浪拍岸,船只来来往往;江风起,将清风送进了江汉城。 裴迁已在此盘桓两日,本想再向西行,听人说有一座玉姑祠很灵验,他便向城西郊行来……是西边啊。 向西行来已有一个月,他并不期望能立刻找到她,还抽空抓了一个江洋大盗,但他时时不敢忘的,便是为那张符念咒加强灵力。 阵阵香味吹来,他闻得出有花香、草香、树香、擅香、女人脂粉香;再往前走去,只见一溜低矮白墙,里头的桃花林一览无遗,还有许许多多提了香篮的善男信女,看来这里就是香火鼎盛的玉姑祠了。 他踏进大门,彷如立刻走进了桃花源,落英缤纷,花飞花舞花满天,各色桃花绽放枝头,红艳艳的,粉嫩嫩的,为这座庭园增添不少活泼生气;红男绿女来来去去,有的形色匆勿赶上香,有的悠闲坐在树下陪小孩玩耍,还有人摆摊卖平安符和香包。 这里真不像是庙宇。他收回目光,踏上青石板,朝向正前方挂着“玉姑祠”的小庙走去。走了几步,忽然心头大震。 他旋即回头,从第一块青石板踏下去,走一块,数一次,直到走完九九八十一块青石板,他也站到了庙门口。 他平息已久的心情激荡不已,抬头看去,里头供奉一尊仙女塑像,眉清目秀,只能用美若天仙来形容她的姿色,但她不是灵灵。 他先不进庙,而是大踏步饶到了小庙后头。果然有一个小门,他穿门而出,就看到一片青翠翠的竹林。 他再也按捺不住激情,跑入竹林,仰头看去,尽是清凉的绿意,翠竹高耸,直入青天,彷佛巨人似地撑住了一片天。 白云悠悠,绿竹苍苍,他闭起眼,感受清风吹拂,风过竹林,掀起了海潮也似的回响,竹子互相挤撞,这支嫌那支胖,那支嫌这支碍眼--格,格,格……她是这么形容竹子相撞的声音。 “啊……”他长长吁了一口气,眼眶红了。 灵灵啊!终于找到妳了。 裴迁忍住心头激动,拿香凑上烛火,为自己点燃一束馨香。 这就是灵灵的家。这里所有的景物都跟她描述的一模一样,而且还有一桩怪事,刚刚他才进了庙,就被一对小夫妻误认为是“胡大哥”。 虽然他跟石少爷说,世上长相相同的人很多但他无法说服自己,为何那人刚好也是姓胡呢?神坛上的玉姑仙子能告诉他吗? 旁边的蓝布门帘掀了开来,走出一个佝楼老太婆,她白发苍苍,一身灰布补勒衣裙,脸上满是斑点和皱纹,嘴巴又皱又瘪,看来年纪很大了。 她不是别人,正是玉姑仙子的本尊,胡灵灵。 妈呀!老婆婆一见到裴迁,立刻吓出一身冷汗,心脏咚咚狂跳。 是他!怎么会是大个儿!但她不敢再看第二眼,只能垂下眼帘,以极大的定力抑住快要跳出嘴巴的心跳。还好,老婆婆眼皮下垂得厉害,看不出眼神,脸上皱纹也多得可以挡住她瞬间的惊惶。 她既然出了房间,再突然转回,就显得矫情,更何况她已抹掉他的记忆,他早就忘了她,且她现在是管事婆婆的身分,她怕什么怕呀? 她定下心神,也不招呼他,故意慢慢走着,直接坐到管事婆婆的椅子上,一改在神坛边会多讲两句请人捐钱做功德的话,抿紧了干瘪的嘴巴,老僧入定,谁也不看。 “我可以求一支签吗?”最不想看的人来到面前。 “求什么?” “寻人。“寻什么人?”若是海捕文书里的大盗,或许她可以帮他。 “寻我的妻子。” “可也。”老婆婆声音沙嘎。“你先掷笺,看玉姑仙子给不给求。” 妻子?!他竟然成亲了,她当然是不给求了! 不对啊,他忘了她,娶妻自是正常;可他吻过她,怎能再去吻别人呀……压抑六年的凡人情感陡然涌出,她暗自咬牙切齿,嫉妒得冒火。 裴迁哪知管事婆婆的心事,取了杯安就丢。 老婆婆眼睁睁看着空中伸下一只戴着金色镯子的长手臂,指头灵巧一转,硬是将杯笺翻成了圣杯。 臭哪咤!回去玩你的风火轮,不要玩老娘的杯笺。她暗中传声大骂。 我偏爱玩!好好玩喔。那只长手臂又将第二个杯一交翻成圣杯。 第三次,裴迁当然还是掷出圣杯。 老婆婆不得不装模作样,瞇眼看着地上的圣杯。“既然玉姑仙子允许,你自取一签吧。” 裴迁自签筒取出一根竹签。不同于孝女庙,这里的签诗是写在上头的,他恭敬地将竹签奉上给老婆婆。 “自己看。”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总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裴迁看了,了然于心,应该就是玉姑祠没错了,但他还是问道:“能否请婆婆为晚辈解签?” 老婆婆心底气得半死,这又是哪咤使弄的签诗!她明明将他的签诗变为“排云驭气奔如电,升天入地求之遍,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可到了他手中,竟然变成了“不识卢山真面目”,这不就指明了她就是他要找的人吗! 不!他忘了。她气恼不已,她怎会一再忘记他忘了她的事实呢? “我不会解签。”她冷漠地道:“你去庐山寻人吧。” “婆婆听过姑儿山吗?” “没听过。” 她再度受到惊吓。他不可能记得姑儿山的。今天有太多惊奇了,她五百年的心脏是老了,承受不起了。 但她眼不抬、手不动,又如老僧入定般,干脆装死诈睡。 裴迁凝望管事婆婆,抑下心里的疑虑。老婆婆这么老,衣服这么破旧,讲话和动作十分迟钝,她不可能是灵灵;灵灵聪明灵巧,更爱漂亮,不时就要换一套不同花样的红衣裙,她一定不原变成老太婆的。 他不敢惊扰睡着了的管事婆婆,将竹签放回签筒,悄悄地走了。 下弦月勾开了满天乌云,月光惨淡,江汉城一片昏暗。 小白狐有气无力地趴在屋顶上,两只圆圆黑眸黯然失神,不断地掉出大颗泪珠,掉呀掉,泪水滴上了屋瓦,聚成小小的咸涩水洼。 大红狐坐在他身边,看到小弟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她也难过。 她已经讲太多了,但小弟陷得太深,不像她当初抽身得快……唉,快吗?要是快,她就不会有种种矛盾的心情了。 这些日子以来,发生了很多事。小弟为了救曲柔,变身为已经摔死的石伯乐,开开心心地在石家过他的大少爷生活,混吃混喝,没想到假戏真作,越玩越起劲,不但专心经营石家事业,还喜欢上了曲柔。 她不断苦口婆心劝小弟,修道重要啊,但她说不动兴匆匆筹办婚事的小弟,便改而威胁恐吓曲柔,警告她,要是她真跟小弟成亲了,就会害得小弟魂飞魄散,永不得成仙,甚至也没办法当人。 曲柔果然聪明,找来了他大哥曲复和裴迁,在小弟面前搬演一出爱裴迁、害怕小弟是狐妖的戏码,然后她再现身悲伤不已的小弟身边,加油添醋,终于让小弟放弃了留在人间娶妻的美梦。 向来破坏姻缘皆是有损功德,她可以想象得到,她的功德簿又要出现好几页污渍了,可她宁原坏了功德,也不原小弟重蹈覆辙。 功德,可以慢慢修,但坠入了人界,陷进了情障,便是万劫不复,难以再清心修行。 她告知小弟和曲柔的每一句冷言冷语,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裴迁的出现,破坏了她六年来的清心自持;变个裴迁出来玩玩和真的裴迁现身,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状况;真实的他,有血有肉,有她熟悉的热度,有她难忘的醇厚低嗓,在在都令她心火难耐,无法静修。 尤其刚才曲柔哭得晕了过去,裴迁倒是很顺手就抱起她。 呵,呵,呵!反正他很习惯抱女人嘛……啊!哼哼,她的妒意又冒出来了。 可怕的人界情感啊,不但让人毁减,也让仙迷失。她望看单薄清冷的下弦月,警惕自己勿再陷入泥沼。 她和小弟离去后,或许,裴迁和曲柔就可以凑成一对;不对不对,大个儿还要找他的妻子,那是谁?只缘身在此山中,他在寻她? 不可能。 小弟还在哭,她狠下心,不劝也不看,反正泪流干了,就不再哭了。 不过,她倒有些担心曲柔,哭得那么激动,恐怕乱了神志;她是唆弄她离开小弟的始作俑者,该去关心一下她的情况。 是看曲柔还是看裴迁呀?内心有个小小的声音在问着。 管他的!大红狐飞奔而去,修长丰腴的狐身划过夜空,消失不见。 曲家屋顶上,大红狐将自己藏在屋脊阴影里,观看院中动静。 曲家女眷忙进忙出,有的探望,有的照顾,有的着急哭泣,裴迁站得远远的,直到曲复从曲柔的房间出来,他才过去询问。 “曲姑娘还好吗?” “大夫说没事了。”曲复抹了一把汗。“说柔儿是心神失调,给她喝碗养心汤,好好睡一觉就行了,我内人正陪着她。” “这我就放心了。” “呃··…你不去看吗?”曲复欲言又止。如果妹妹真的喜欢裴迁,那么,给她瞧瞧他,或许有助她的康复。 裴迁记得在江边再度遇上石家小夫妻时,石伯乐当众求婚,曲柔羞涩欢喜,小两口甜甜蜜蜜的,曲柔怎会一下子就不愿嫁了呢?而且她哭得太过伤心激动,又搬出狐仙的说法,在在令他内心存疑。 “不。”他婉拒道:“令妹一时心神不安宁我不想加深误会。” “喔……”曲复打从心底不原妹妹嫁给石伯乐那小胖子,又试图制造机会。“要不,你去帮柔儿把个脉,看大夫开的药合不合。” “曲兄,你忘了,我不会治病。” “对了!”曲复也觉得好笑。“我又忘了你不是胡不离。” 在江边初见曲复之后,裴迁才知道,那位“胡大哥”叫做胡不离,曾经背着长剑和包袱,亲赴曲家拿走“他”借给曲柔的一双绣花鞋,顺道医好曲老爷多年不愈的咳症,所以曲复才会对他一见如故。 胡不离,狐不狸,他很容易拆解出这名字的意思;加上一双绣花鞋,他几乎可以确定,这位胡不离是灵灵变的。 而曲复将错就错,硬请他来曲家作客。他来到曲家,解开了“胡大哥”之谜,但其它谜团,他仍得到玉姑祠去寻求解答。 “曲兄,不好意思,能否为我解这支签诗。”他从怀里拿出一支竹签,递给曲复。 大红狐见了,龇牙咧嘴的,爪子抓了抓。哇咧!大个儿斗胆偷走她玉姑祠的签诗,以为老太婆耳不聪目不明就好欺负的吗!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曲复读了下来,又将竹签翻过去看着。“这好像是庙里的签诗牌,哎呀,就是玉姑祠的嘛。” “的确是玉姑祠的。” “管事婆婆没帮你解签?” “我这几回去,没见到她,不然就是在忙其它香客的事。” “怪了。你别看她不爱说话,她一开口就要人乐捐银子做功德。”曲复心有余悸“不知不觉,只消她稍加缀弄,你就会在玉姑仙子面前发誓说要捐多少银两,她真的没要你乐捐?” “没有。”裴迁问道:“曲兄,这诗……” “喔,这是讲月光的诗。”饱读诗书的曲复搬出他的学问。“你看挺生动的,月光着上了帘子,当然卷不起来了,照到捣衣砧上,捣掉又出现。若问病,月光总是不走,病不好;若问功名,如月光黯淡;若问婚姻,这离人两字就触霉头了;若问远行,嗯,这个月亮到处有……” “大少爷,小姐醒了,少奶奶要您进去。”一个丫发过来禀告。 “裴兄,先失陪了。”曲复匆忙离去。 裴迁站在庭院中,反复低诵诗文。他问的是灵灵的近况,能否解释为她像月光一样徘徊不去,随处照看他、保佑他,可他却卷不着,也拂不到? 他仰看下弦月,弯弯一勾,像极了撇嘴闹脾气的她。月缺了,总是会再月圆;她为他生命画了一个圆,他从此珍藏在心。 他轻露淡淡的笑意,伫足赏月;大红狐躲在阴影里,也望向那一弯不怎么好看的月亮,很快地,视线又回到了那张粗犷中带着柔情的脸孔。 为什么要这样盯着他呢?她自问,但仍是痴痴地看着笼上淡柔月辉的他,无法给自己答案。 一百年前,江汉城出现一个温柔美丽的姑娘,名唤玉姑;她不只人美,心地善良,医术更好,遇有贫苦人家生病,一律免费诊治,即使碰上长了脓疮的叫化子,她也不畏恶臭,以极高明的医术治好顽疾,还赠金安顿他们的生活。她仁心仁术,颇得百姓的爱戴;有一天,她告诉徒众,她要离开了,随即祥云升起,香雾满室,玉姑就不见了。 老百姓绘声绘影,有人看到玉姑驾着彩云飞上青天,也有人看见她坐在展翅飞翔的凤凰背上,前往乡下行医;最离奇的是,有一晚,江汉城前十大富人同时作了一个梦,有仙人指点他们出钱建立玉姑祠,以求玉姑仙子继续庇佑江汉百姓;富翁们一觉醒来,验证彼此的梦境,当然不敢懈怠,很快地盖好玉姑祠,一百年来,香火不断……裴迁逗留江汉城已有一段时间,十分熟悉玉姑祠的典故了。 他几乎每天去玉姑祠,求签、等老婆婆,或是到竹林听风声。 “今天管事婆婆不在?”他进去大堂后,又走了出来。 “我有看到她呀。”几位婆婆妈妈站在桃树下聊天,大家常常碰面,也很熟了。“可能婆婆年纪大,不耐操劳,又到后头房间睡觉了。 ” “一直都是老婆婆在管事吗?”裴迁又问。 “我小时候她就在这里了。”最老的一个六十几岁婆婆回想着,叫了一声。“方不对,我记性差了,最早是有一个婆婆,后来死了,换她妹妹出来;妹妹死了,又来一个女儿,代代相传,传女不传子,守着这座玉姑祠。哎呀,每个婆婆长相都差不多,害我老以为没换过人。” “婆婆是从哪儿来的?没人奉养她吗?” “谁也不知道她从哪里来。”一位大婶神秘兮兮地道:“可我猜,她老家应该在葫芦山” “就是产美人草的葫芦山?”其它人也很好奇。 “对啊。”大婶开始讲古。“几年前,阿春嫂的女儿月事不顺,过来问玉姑仙子,管事婆婆给她几株药草,说是什么孤儿山特有的美人草,煮了服下就可调理。阿春嫂她女儿吃了,不但月事顺了,人儿还越发地漂亮,教张员外的公子给娶走了;一传十,十传百,每个人都来向管事婆婆要美人草,婆婆不耐烦,干脆叫阿春嫂去葫芦山下找,拔个几株到这边广为种植,这就不用跑到那么远的地方掘了。” 美人草,婆婆妈妈们脸上浮现心照不宣的微笑,因为大家都吃过了。 姑娘吃了,气血通顺,脸色红润;妇人吃了,功效相同,更能长保鱼水之欢,如鱼得水啊。 墙边一畦小圃,栽满了紫绿色的美人草,异香扑鼻,蜂蝶盘旋其上。 裴迁却被“姑儿山”三个字给震愣住了。 “对不起,大婶妳刚才说的是,姑儿山?”他又问。 “就是啊,什么孤儿寡母的,这名字真晦气。大概刚开始,婆婆不想让太多人知道药草来源,这才随便编个名字,其责就是葫芦山啦。” 葫芦山,出城往西四十里,裴迁看过江汉城的地图,往西果然对了。 问题的根源还是在于管事婆婆,或许,他应该开门见山问清楚。 他重回玉姑祠大堂,门帘掀动,老婆婆也正佝楼着背,走了出来。 一见那大大的个儿,老婆婆顿时气结心闷,她以为裴迁走了,这才出来,没想到他还赖着不走、他三天两头就来,一来就待上半天,他那么喜欢这里,她不如将玉姑祠转给他,请他来当庙公好了。 她赌着气,故意装作老眼昏花没看到他,径自坐了下来。 “婆婆,您好,我来求签。”裴迁走上前问安。 “自取吧。”她懒得要他掷筊了。 裴迁取出一支竹签,仍是恭敬递上。 “麻烦婆婆解签诗。” “我老了,看不见。” “今我飘然走四方,去无所逐来无恋,得行固愿留不恶,每到有求神亦倦。”裴迁念了出来,一边留意管事婆婆的神情。 “这诗说得很明白。”老婆婆依然像一尊石像,只有皱瘪的嘴巴蠕动着,声音沙哑地道:“你要走就走,别老来这里求签,玉姑仙子倦了。” “抱歉,在下得罪玉姑仙子了。” “哪有那么多事情可以问签!去去,别再来。”老婆婆像是被他烦了,禅了挥没有灰尘的裙子,屁股都还没坐热,站起来便往门帘走去。 “婆婆,我还想请教几件事……”裴迁忙道。 “没空。” “我想捐一千两银子。” “不收。”老婆婆右手掀帘,左手提起灰裙,心头坪坪跳,只想赶快进门,眼不见裴迁为净。 她跨门坎跨得急了,浑然不知她裙襬提得过高,露出脚底的红绣鞋。 红光一闪,裴迁心头大震,再看过去,只见篮布门帘晃动,哪有那双亮红缎面绣花鞋。 他眼睛没有看花,他不但看到鞋面上头绽放的各色小花,甚至还能看到他歪斜的拙劣缝线。 可为何这双鞋会被老婆婆穿去了?他再也顾不得敬老尊贤,大手一掀,走进了外人不敢擅入的神秘房间。她曾说过,她住在神坛后头。 小小斗室里,一床,一桌,一椅,一柜,没有老婆婆,打开的窗户晃呀晃,隔着围墙,可以看到后头高耸的竹林,竹叶摇呀摇,不知是风吹叶动,抑或狐狸奔跑穿林而过。 老态龙钟的管事婆婆动作真快呀!他下定了决心,他要拿到这双绣花鞋,然后找到灵灵。 玉姑仙子胡灵灵最近很忙,既要躲裴迁,又要操烦小弟的感情事,更糟糕的是,她的绣花鞋又不见了。 这双鞋她曾经穿了两年,后来发现鞋底有一点点磨损,ㄒ1ㄠvㄕㄨㄛㄓㄐ1ㄚㄓˋㄗㄨㄛˋ她怕穿坏了鞋,遂将鞋子藏妥在她的干草窝里,没想到被小弟顺手牵羊借给曲柔,她花了一番功夫取回来之后?便又重新穿在脚上,这样就不怕丢了吧。 每天穿的结果就是容易弄脏,弄脏了她心疼,即使忙得不可开交,她也要抽空仔细洗刷干净,放在桌上晾干。 她才出去一晚,收回地府逃出的最后一只小鬼,鞋子竟然不见了! 房间就这么小,她找7又找,还找到外面的神坛,那双鞋就这样平空消失,即便她穷尽各式法力,也看不到鞋子的去向。 她闷了好几天,无心打理玉姑祠,就坐在她管事婆婆的椅子上,紧盯每一个进来的婆婆大婶姑娘姐姐妹妹的裙底,看谁好大的胆子,竟敢愉拿玉姑仙子的宝贝鞋子! 她的灵眼瞪到酸疼,鞋子还是杳杳无踪,忽然,她顿悟了。 她给自己一个很好的解释,这双鞋是她的心魔,里头有她对一个世间男子难以磨减的牵念,鞋丢了,也将牵念丢了。 太好了!她简直要欢声雷动,终于不知道第几回甩掉裴迁了! 甩掉了!她不但去除挡路的石头,还能有所领悟,果然具有仙性。 今天,她这只大仙追到姑儿山,因为,小弟和曲柔又在一起了。 恨铁不成钢,她恨小弟不成仙,明明成仙是那么美好的事,小弟偏偏执意为人,她不断教训他,他也不断反驳她,正在唇枪舌战时--“灵灵,妳一定要拆散他们吗?”低嗓沉稳,略为激动。 挡路的石头竟然来了!她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霎时,她浑身强直,忽冷,忽热,晕眩,眼茫,气喘,心悸,耳呜,头疼,肚子痛,骨头酸……反正全身都不对劲。 再看他拿出绣花鞋,她这才明白,她着了他的道了。 她早该知道,若他仍保有记忆的话,一定早就怀疑了,可她还是想不透,她的法术怎会不灵?这实在太伤她五百年道行的狐仙名号了。 再瞧瞧,现在怎么了?小弟和他聊得好不热络,他还讲了除夕夜缝绣花鞋的故事,听得那软心肠的曲柔感动得哭了哟。 大个儿说起故事来不是只会让人打瞌睡吗?她好恼他说出他们的事,只好直啾树洞里的松鼠窝,松鼠吱吱叫,好奇地看她;她瞪了回去,要它别看好戏,可松鼠还唤来它老婆,一起歪头看着她。要看就看吧!她瞄向他六年如一日的穿著,灰衣、包袱、长剑……好像有些什么不一样了?神情似乎更沧又朵些,瞳眸似乎更幽邃些,里头透出深沉的孤独与寂寞……她心一扯,立即移开视线。 既然他想起来了,又寻着了她,她就得做一个结束。“你知道,我是狐仙。”她面对他,摆出冷漠的脸色。 “是的,我知道。” “我要修行,不谈情爱。” “我只是想再见妳一面。” “好,看完了,你可以走了。”她抢上前,夺下他手里拿的绣鞋。 好痛!鞋子里藏了刀还是火呀?刺灼得她只能立刻丢掉鞋子。 她慌张地往右手看去,只见掌心印着一个奇怪的符号,有如一轮熊能一燃烧的红日,且那把火烧进了她的肌肤,瞬间就消失于无形。 她的手心仍然白里透红,没有伤口,然而一股麻痛感却迅速地扩散开来,从手掌到手臂,随着血流的周转,她全身立时虚软,倒了下来。 “你!”她急得大叫道:“裴迁,你做什么?!” “这只是暂时制住妳的法力而已。”裴迁手一揽,抱住她的身子,望向急忙奔跑过来的石伯乐和曲柔,沉声道“这是我好不容易求来的符,你们放心,我爱灵灵,绝不会伤害灵灵,我只是要还她一件东西。” 我爱灵灵!她卧在熟悉的温热胸膛里,心跳暂停了。 六年来的坚持,顿时变成梦幻泡影……不,她都能坚持以老婆婆的面目出现,不让他瞧得庐山真面目,她是心如止水、不动如山、难以撼摇的狐仙,她有高远的目标,绝不贪恋区区一个男人的怀抱! “裴迁,我又没借你东西……”她借哈给他了?碗?筷?针?线?她的心突然被猛撞了一下,既然他想起了。“难道……你知道了? ” “是妳的,就该还妳。” 她让他抱坐到地面,粗糙多茧的手掌滑过她的头发,落在她的脸颊;只是这样轻柔的抚触,她的坚持就瓦解了。她恍恍回想两人热烈的欢爱经过,既然已有亲密的契合,所以,她就是他所寻画戈的妻子喽? 他看她的目光那么深,笑容那么温柔,她再也无法心如止水,思念苦楚翻涌而出,两行热泪落下,在茫茫水雾里,他的脸孔渐渐地不见了。 这笨蛋啊,六年不变,照样笨,笨得连命都不要吗! “不行……裴迁,你不要做傻事……” 裴迁不语,直接俯下脸,以吻封住她爱唠叨的嘴。 丹田运气,肚腹里一团陪伴他六年的热气涌上,他不断地提气,从丹田提到了脾胃,提到了心口,提到了咽喉,提到了嘴里。 “裴大哥!你不必还给大姊!”石伯乐急得上前阻止道:“她只需再修一百年就可得到新的元神,可你没了元神,过不了明天呀!” 那急切的呼喊有如过耳风声,裴迁看到的只有她的泪眼,听到的只有她的闷哭,他不舍,但他是该被遗忘的那一位,伤心很快就过去了,在她长生不死的生命里,他不过是晚风吹过的一粒微尘。 一团红光涌出,他小心地度进了她的嘴里,完全不漏一丝缝隙。 风声止,红光灭,他太想念她的芳唇了,忍不住再往那艳红的柔软唇瓣轻吮一下,满足地吸闻她的香气,这才起身。 “我呕!”胡灵灵得了空隙,立刻作呕欲吐出元神。 裴迁立刻伸过右掌,完完全全覆住她的嘴,稍加运气,便将那团红光送入了她的体内。 “我原本命已该绝,是灵灵将她的元神给了我,又让我多活了这些年、灵灵,谢谢妳。”裴迁看着她,语气柔软得……令她生气。 “该死!该死!是笨蛋就该死吗?!她气得泪流不止,谁要他感谢啊! 他又轻轻地拨弄她的乱发。“灵灵的心愿就是成为天女,一百年是一段不算短的日子,修行很辛苦,我希望她能早日得偿所原。” “裴迁!你这混蛋!”她骂人了。 他懂什么!她更想爬起来狠狠揍他一顿,可是她只能像一团面糊摊在地上,眼睁睁看着裴迁向小弟和曲柔道别,却是视她如无物,完全不再看一眼,然后以他上乘的轻功奔入茂密的树林里。 没了护体元神,还跑那么快,跑得越快,耗费的元气就越多--“他会死!他会死的啊!”她心痛如绞,六年前的黑夜墓地重现眼前,当时失去他的恐惧再度重重地冲击着她。那时,她还能看到他的魂魄,抱回他的身体,这可回,他跑掉了,而她被奇怪的法术所制,完全失去法力和体力,难道就真的等三天三夜恢复之后,再去寻他吐回护体元神? 到时,他早就……“我要去找他!不能让他走啊!” 一颗心陡地落了个空,有如直坠谷底,什么也抓不着:她感到极度的惊恐无助,不觉放声大哭,拚命以手掌按住地面想要起身,她再不赶上,黑白无常就要捷足先登了。 等找到了他,她非得将这个大笨蛋变聪明不可! 10 冬去春来,梅花落了,换上满树的绿叶,黄莺飞来,枝头唱响,蝉声唧唧,跟着和呜,原来,早就是声盛夏了。 迁坐在梅树下,远眺青山,六年前的冬天他们过来时,雪雾迷蒙,看不真切远处的呆色,如今天朗气清,再远的城镇田野都看得到。 山头连绵,接上云天,山的绿,云的白,天的篮,雾的灰,在他眼中挥就一幅宁静泼墨山水,抚慰了他疲倦至极繁荣身心。 美景当前,他感觉内力正在一点点流失,甚至连呼吸都觉得费力,他再也没睁眼的力气,眼皮缓缓垂下,等待最后时刻的来临。 起风了,吹落几片清香的梅叶,飘飘覆盖在他身上;他嘴角浮起一丝很轻的笑容。够了,这一生够了,他再也没有别的要求,能在这片最值得的怀念的默林死去,他于愿足矣。 等到了秋天,他将与满地的枯叶化做泥土,再让冬天的白雪埋葬,他期待魂魄能化作梅树,为她绽放一树的缤纷红梅……他浑身渐感冰冷、彷佛冬天已经到来;就在他的意识即将被冻凝时,一团热火从喉头直落肚腹,瞬间在他体内燃烧了起来,一团又一团,像是从空中掉落的火球,他腹中之火也越烧越旺,一肚子的火气直往四肢百骸窜去,渐次地消融他体内原有的冰冷。 他以为地水火风四大分解来袭,不敢生起任何意念,否则又怕遭受极度的痛楚;然而,地水火风没有来,就连那团火也渐渐降了热度,变成了温温热热的一团热气,停留在他的丹田之中。 他陡地一惊,这团热气的感觉太熟悉了,过去六年来,他在运功呼吸吐纳之间,即能感觉她给他的生命之气;他曾经想留下她得来不易的护体元神,陪他一辈子,但,他还是决定尽早满足她的心愿,这是他身为一个凡人所能为她做的。 可他不是还给灵灵了吗?为什么现在又回来了? 微弱的鼻息里,吸入了若有似无的香气;嘴里,也尝到他永远忘不了的苦涩泪水;他本能地伸手拥抱她,想给她安慰的亲吻,可他却扑了个空,抬眼望去,云雾迷茫,灵灵不见了?! 灵灵! 他大叫一声,人就醒了过来。 他躺在小屋床上,盖着他六年前除夕买来的棉被,四壁萧然,桌上摆着他的包袱和长剑,窗外光线灰暗,看不出早晚时间。 他掀被坐起,梦境栩栩如生,他一时仍陷在迷梦里,茫然不解。不对!他目光快速地扫过小屋一遍。他记得早在五年前,小屋就已经拆掉,另盖农舍,养了几百只咕咕乱跑的鸡,完全不复旧日的宁静。 “这是结界,你所看到的都是幻像。”胡灵灵突然出现在他眼前。 “灵灵……”裴迁惊喜地走向前,却是摸不到她。 “你看到的,不是我,我早已离开。”胡灵灵神态冷漠,娇腻的嗓音也压得低沉平板。“你若醒来,就是身体已经完全康复。别再做傻事,别再寻我,离开这里,去过你的日子吧。” 说完,她转身就走,即使是背影,也是风姿绰约,款款摆摆,火红的长裙飘啊摇呀,一下子就隐没在紧闭的门板里。 “灵灵!”裴迁心头一热,立刻打开大门,冲了出去。 剎那间,梅树青青,鸟啼蝉吗,远山含笑,阳光灿烂,他仍然待在熟悉的默林里。 再回头,哪有小屋!整片默林里只有他,包袱和长剑则置于树下。 他怅然若失,抬起了包袱和长剑,遗巡不前,再度放眼默林深处,还是没有小屋,也没有灵灵。 梅叶层迭交错,筛落的日光暖和了他的身体,他却是备感孤寂。 这不就是他期待中的结果吗?他还了护体元神,灵灵继续修道去,而他原以为会死去,结束这一世的孤独……没想到,他又活下来了。他该悲?还是喜呢? 青山隐隐,默林寂寂,人生已经不一样了,他背起长剑和包袱,走向一样的迢迢流浪路。 两个猎户烧起火堆,烤着打来的野味,火焰跳起,肉香四溢。 “这几天老见这只红狐狸跑来跑去,总算抓到它了。” “可惜你用箭,坏了它的好毛皮。” “没办法呀,谁叫它咬破绳网逃走。幸好我大睛的名号不是盖的,眼睛式大武亮,手脚也快,箭一搭,就将它射死了。” “大睛哥神乎奇技,小桧我佩服。回头还得跟你学补毛皮的功夫。” “红狐狸难得一见,这毛皮可值钱了。”大睛切下一块山猪肉,大口咬下。“我得补好它的破洞,不能看出破绽,不然价钱差多了。” “死”狐狸躺在地上,一支长箭贯穿它丰腴的身体,左右两边伤口不断地流出细细的鲜血,将泥土地浸成了一滩血泊。 老娘还没死呢。大红狐奄奄一息,想要翻身站起,四蹄却被紧紧捆在一起,而且她只能“想”,全身根本没有半分力气。 这点小伤算什么!死不了的。只是她在极度耗弱的情况下,不知能否在猎户扒皮之前逃开,她甚至连法力都失去了。 啊啍,要不是突然少了三百年功力,她岂会轻易让这两个小鬼抓来! 就算受了伤,自己也可以很快医好,哪还在这边作困兽之斗啊。 大红狐斗志旺盛,但想归想,力不从心,在她逐渐涣散的瞳眸里,只能见到那团熊熊烈火,好似她放肆燃烧的真情……山里传来声声长啸,音透长空,震动着土地,撼摇着树林。 “老虎?”大睛吓得掉下山猪肉。 “熊?!”小桧也脸色发青。 “灵灵!”随着这声呼唤,裴迁已然跃至大红狐身前,蹲下身,想要抱起她,却让那只穿身利箭给震骇得浑身剧颤。 大红狐勉强抬了眼皮,很好,大个儿总是适时出现,这回,又来坏她的功德好事了吧。 大个儿,箭拔了。她以意念传声。 “会很痛的!”裴迁眼眶发红,百般不忍。 不然你看我死掉好了。 真是典型的灵灵说话方式。裴迁强抑下惊痛,先为它解去绑缚。 “喂喂!你做什么?这狐狸是我们的。”大睛和小桧看见是个活生生的人,也就不怕了,赶紧上前理论。 “滚开!”裴迁头也不回,手臂后甩,直接震开两人。 时间急迫,他战战兢兢地抱起大红狐,以极轻的力道折断箭头和箭尾,先在伤口边缘洒上伤药,再咬紧牙关,迅速地拔出箭身。 鲜血立刻啧出,他以巾子扎起她的身体,两条巾子不够,一下子就染红湿透,他又脱下外衫,将她密密实实裹住,紧紧抱在怀里,以他的胸膛和手掌为她按压止血。 “你怎能抢我们的狐狸!”大睛和小桧爬了起来,拍拍屁股,一个取了匕首,一个举着斧头,警告道:“你再不放下,别怪我们不客气!” 刷!一道刺目白光闪出,裴迁右手长剑出鞘,左手紧抱让鲜血染得更红的大红狐,连他身上也沾上了她的斑斑血迹,空气中血腥味道浓重。 “谁敢过来,我就要谁的命!”他怒吼道。 “哇鸣!抢了人家的东西还那么凶!?”大睛赶紧连退三步。 “你功夫那么好,自己去猎一只狐狸啊。”小桧更是躲到了树后面。 裴迁,给钱,当作是向他们买下的。 “他们要杀妳,妳还给钱?!”裴迁吼道。 给!别坏了我的功德,我害你造杀业,我也要担恶果的。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说功德!” 好啦,我跟你讲话很累耶。 裴迁闭了嘴,但一双冷眸还是紧盯害惨她的猎户,好似这样看,就能以他的目光将他们千刀万剐个痛快。 刷!长剑入鞘,他从怀里抓出几块碎银角子,扔到地上,转身就走。 才三两银?你以前一抓就是一大把银票……咳咳……大红狐觉得自己好不值。他可以出二千两赎回美艳花魁阿胡,可阿胡变回了狐狸,就只是一只畜生,除了这身毛皮可以卖钱、肉可以吃以外,根本就看不在他眼底了。“唉!美貌果然是皮相,不值啊。 心口一疼,她咳出鲜血,裴迁忧心她的伤势,更加快脚步。 “我去找石少爷,他一定有办法救妳。” 别找他,他有劫数,自身难保。我自个儿休养就行了,麻烦你送我回姑儿山,然后你回玉姑祠,帮我打理一下,别荒废了香火。 “命都没了,还管玉姑祠!”裴迁难得对她动怒了。 他是生气她,没有命,还修什么行!还成哪门子的仙! 但,他更气自己。是他害了她,当他一提气行走时,便感觉到丹田里有三团热气滚来滚去,时而融合,时而分开,不同于以往,他可以将唯一的一团护体元神自由运用,这回,他怎样也无法运转这三团热气,好似它们彼此牵制又彼此拉拢,硬是要留在他的体内不走。 他明白了,她竟然一次给了他三颗护体元神,不但救回他一条命,还不让他还,她就是执意要断绝彼此的关系? 也难怪她虚弱到中了陷阱,这都是他的错!是他累她如此! “现在怎么办?”他痛心不已,忧急如焚。 大红狐没力气了,刚才都交代清楚了,他还问!存心累死她呀。 一滴烫热的水珠掉到她的头顶,奇怪了,狐仙中箭,天也下热水雨?这年头怪事真多,但她真的真的没力气去找司雨龙王问个明白了。咦?那热雨怎么下个没完没了?她的头都被淋湿了,不能再下了,万一烫熟了稻秧,老百姓就没饭吃了,喂,龙王啊,狐仙在此,别再下了啦……渺渺茫茫兮,她况沉地睡着了。 她吐出三颗护体元神,耗损三百年的功力;六年前给一颗,就得休养三个月,这回给出三颗,可不知要躺多久了。 山中无甲子,悠悠晃晃,她日夜躲在洞里,也不知过了多少日子,只知道,肚子饿了,窝前一定摆满了果子、青菜、野藷,每晚还有一碗热汤,夜夜变换菜色,偶尔会出现馒头、包子、豆腐、大饼这种深山种不出来的食物,当然,全都是素的。 迷迷糊糊吃完,她会爬回干草窝里,然后,会有一双温热的大掌抱起她,温柔地梳理她的红毛,揉揉她的头顶和身子,再在她耳边轻声道:“灵灵,睡觉了。” 她喜欢听这个声音,只要听到这醇厚低沉的男人嗓音,她就知道,该是夜深入眠的时候了。 虽然她白天也睡,但卧在那温暖的怀抱里,她会睡得格外安稳香甜。 有时候,那双手臂会抱她出去晒太阳,阳光晒在身上,实在很舒服,但再怎么舒服,仍比不上那个抱住她的熟悉怀抱;这时,她会往那堵胸膛挨了过去,将自己挤得更妥贴舒适。 还有时候,她会泡到了温水里,她委实疲惫得睁不开眼,手脚也濑得动,那双大手就会轻扶着她的头,拿了巾子,仔细地为她抹脸抹身。 “灵灵,洗澡了。”男人的指头粗粗的,但动作轻柔极了。 真好!洗澡也不必费力气,她只管继续睡,他还会帮她擦干呢。 哎哟,洗澡就洗澡,他怎么摸了人家的奶子!还轻轻搔着她的肚皮,那粗糙指头刮着她的细皮嫩肉,微痒,微麻,挠得她咯咯笑了,干脆仰躺在他怀里,放松了四肢,任他搔个全身酥软痛快。 但她仍然不愿睁眼,一心只原这塌好梦永无止境。 嗳!她要赞叹了。她什么都不用做,只管睡觉,吃喝拉撒自然有人为她服侍得好好的,这才是真正的神仙生活啊。 不用动手动脚,不用劳累奔波,不用耗费心神,不用天人交战,不用忧愁功德簿,不用犹豫爱不爱的,不用挂心那个孤单的笨大个儿……快活似神仙啊。 姑儿山山顶,云深不知处。 黑脸判官属地府,哪咤属天界,平日这两尊仙各忙各的,要碰面不容易,如今为了狐仙胡灵灵,约在了姑儿山的山顶下棋。 “怎么办,这棋局乱了。”俊美小少年以手支颐,皱着眉头。 “乱了,重来陨。”黑睑判官笑着轻敲手中黑子。 “重来?”哪咤拿起白子,不知放落何处。 “这是他们的棋局。”黑脸判官将指头间的黑子弹入棋碗里。“我们何必帮他们下?” “对喔。”哪咤咧出笑容,也将自己的白子丢向棋碗。“而且,棋中不语真君子,我们也不能在旁边下指导棋。” “这就是了。”黑脸判官抹掉混乱的棋局,分出黑白子,各自丢入碗里。“说起来,狐小弟比狐大姐有决心和勇气,他能凭着自己的本事挣得一个人界的身分,狐大姐反倒显得拿不定主意。” “唉,咱狐大姐的主意就是成为天女,其余免谈。” “要成为天女,就得快点醒来赶走裴迁,这样赖着他,不愿醒来解决问题,她是想睡到裴迁变成白胡子老公公吗?”黑脸判官大摇其头,重新在空白棋盘上放了一颗黑子。 “就算赶走裴迁,她心静不下来,也没用啦。这就好像狐狸追着自己的尾巴绕圈圈,没有一个完了的时候。” “那就给她瞧瞧当天女的好处,好让她尽快定心。” “呵呵呵,早该给她看了。”哪咤眨贬大眼,扯出调皮的笑容。“不过嘛,这场历练是该有的,才能做出一个正确的抉择。” “历练?”黑脸判官抬了眉毛。“情?” “判官大哥想试试吗?”哪咤抓着一把白棋子,在掌心把玩。 “问人间,情是何物?当局者迷啊。”黑脸判官大笑,伸掌示意道:“哪咤,下棋了。” “谁的棋?” “哈哈!当然是我们的棋了。” 睡了好久好久,她终于从冬眠里醒来。 “灵灵……” “别喊我,我忙着做善事。”胡灵灵无视于那声呼唤,她坐在床上,翘起一只脚,皱着细长的柳眉,翻阅摊在床上的功德簿。 一页一页翻过去,上头记载着她的善行:捡小弟回家、指引商人做生意、帮穷人发财、医治绝症老妇、布施义粥、救回裴迁……咦?这也算是她的善行?当然喽,耗了她三颗元神,这可是大大的善事了。 她露出满意的微笑,又翻了过去。其实善事大同小异,反正就是让人开心,自己也开心,只要填满功德簿,她就能够得偿所愿了。 吓!她瞪大眼睛瞧去,功德簿已然来到最后一页,全数写满,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亮了出来。 功德圆满。 哇呵!她终于载满功德簿了!她高兴地大叫,简直快要飞上天了。不,她的确乘云驾雾,直奔天庭,接受玉皇大帝所赐下的灵灵天女封号。这一千年来没白费啊,她缴上狐仙狐大姐的功德簿,换上另一本专属灵灵天女的崭新功德簿。 太好了!灵灵天女下凡去也,准备做更多的善事了。 “灵灵天女,求您保佑我这回出门赚大钱。” 赚钱?先要有本钱,还要有运气。不行!你今年走衰运,赚不了钱。 “灵灵天女,求您保佑我金榜题名。” 平日不用功,临时抱佛脚,没用啦。 “灵灵天女,求您赐我一张美丽的脸孔,嫁给富贵人家。” 脸孔是爹娘给的,长丑了,天女也没法子帮妳变回来,且记得相由心生啊,妳爱搬弄是非,再好看的脸都丑了。 “灵灵天女,求您保佑我们合家平安,顺心如意。” 总算有一个比较正常的愿望了。她捻花微笑,看了这家人的情况。 老爹躺在床上哼哼唉唉,原来是半身不遂;老娘照顾老爹,累得腰酸背痛;上香求平安的男人为了一家子生活,终日在外劳累干活儿;他的女人望着见底的米缸,为下一顿饭发愁;而不知愁的三个小孩在外头玩耍,一个跌倒了大哭,一个和邻居小孩抢蟋蟀,一个一边洗衣服玩水,一边不解为何有小孩可以穿着干净好看的衣服上学堂。 她愣了,她如何让这家人合家平安、顺心如意? 世人各有其命运和业力,有时得靠自己去化解和改变,神仙顶多是开示一下,让他们自己想通,然后自己去努力,她帮不了那么多忙。 可她愈是深入了解,愈是感受众生的无奈和痛苦,也愈觉自己的无能为力,这就是她成仙的目的吗? 她再也无法以“做善事”的心情轻易带过,她必须真正去闻声救苦。 不!当她都未能消除自己内心最深处的苦楚时,她要如何社除他人的苦?这是自讨苦吃啊!当天女不是该开开心心地逍遥天界吗? 这一想,又过了一千年,她翻开灵灵天女的功德簿,竟然全是空白! “灵灵……”那个让她揪心的声音又在呼唤她了。 她恍惚跟随那声音,回到了姑儿山的洞口前。 一个白发老翁坐在土灶前,烧着一小锅青菜汤,他老态龙钟,抖动的手指抓起一把盐,往汤里撒下去,不小心撒了一半在地上。 这是谁?她定睛一看,顿时浑身发颤,许久不再有过的心酸热泪溢上了喉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裴迁这么老了?为什么?为什么他一下子就这么老了?时光匆匆,一晃数十年过去了,他一直待在姑儿山,试图寻她,可她却掩起洞门,刻立思不让他找到,他也就寻寻觅觅,直到老去。 而他,很快就会离开这个人世,往下一个轮回而去;到时,他喝下孟婆汤,就会彻底忘了她,曾有的爱恋痴缠也会如烟般消散。 这一分别,不是六年,不是数十年,不是五百年,而是、水远。 一在天,一在地,再也无缘聚合,他的心里,不再有灵灵,不再有一只毛色美丽的大红狐;但,一直保有记忆的她,却是想着他,惦念着他,千千年,万万年;这残酷的思念会折磨她到地老天荒啊! 不公平! 天女要什么公平呢?神仙或天女向来只有付出,是慈悲的,无欲的,也可以有情,但那是对众生,不是对个人。 芸芸众生,来来去去,她得承担着他们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她真有这么大的能耐吗?她光是承担着裴迁这个人,就已经让她心躁难安,她还有什么本领去承担那么多不认识的人? 她知道,她失去什么了。 不是功德簿,不是天女封号,不是狐仙身分,而是自己。 因着自己的迷失,她也失去了裴迁--一个愿意承担她悲、欢、离、合、喜、怒、哀、乐的深情男子。 恍惚之间,回到了五百年前,她还是一只小红狐狸,因着被兄弟姊妹欺负排斥,被迫离群索居,她独自坐在溪边,悲愤地舔舐身上的伤口。 忽然出现了一位翩翩俊美小少年,他蹲在地上,捧着笑脸看她。 “狐狸狐狸,妳想不想成仙?” “想!”她想也不想,脱口而出。 “为什么?” “我想强壮,不受欺负。” “妳不是已经成为一只强壮的狐狸了吗?”小少年笑咪味地道:“这可是妳硬跟阎王要来的喔,妳自愿堕入畜生道,后悔了呀?” “不后悔。我只是还要更强壮。” “真贪心。”小少年拍拍她的头。“等妳再长大些,就会强壮了。” “不,山里还有老虎野狼,也有猎人,我的强壮只能让我跑得快,在力气上还是敌不过他们。” “我个儿小,也敌不过老虎野狼啊。” “可你有仙术,你可以应付所有的困难。” “仙术这么好用,我都不知道耶。”小少年拿食指撇着自己俊美的脸庞,眨了眨大眼道:“不然我教妳几句咒语,妳试试看吧。” 从此,她学习仙术,吸收天地灵气,吐纳日月精华,渐渐有了本事,不再怕被欺负,也不怕被老虎抓走吃掉,她凭着狐仙的本领,睥睨姑儿山众生,再也没有野兽生灵精怪敢招惹她。 她过着快意自在的日子,又听说狐仙往上一级是天女,她渴望自己具备更多的本事,毕竟半仙还不够,不能满足她“强壮”的需求;到了这时,强壮已经不单单只是为了保护自身,她要的更多;她要能呼风唤雨,她要能操控生死,她要能掌握命运……为了达到目的,她加紧努力修行,春去秋来,岁岁年年,她浑然不知这世的狐狸爹娘死了,欺负她的兄弟姊妹也死了,甚至它们的子子孙孙也死了,然后,裴迁来了,裴迁老了……“狐大姐,妳为何要成仙?”哪咤又出现了。 “我……”她愣了半晌,这才道:“济世助人。” “是吗?”哪咤笑问道。 不是。她刚刚才记起,是为了强壮,为了她成为天女的欲望。 这些年来,她手拿功德簿,以备随时添上一桩善事;因此,她的心会摆上很多人,可他们是谁呢?她不认识他们,他们只是为她所利用,做为成仙的工具;一旦助她添了功德,她立刻忘了他们;偶尔他们再度来求她,她才会再去帮助他们,帮完了,她还是忘记他们了。 唯一记得的,只有裴迁。 是他,给了她一个女人的生命,让她感受到身为人的感情起伏;每当想着他时,她心头会甜甜的、酸酸的,有些不舍,有些挂念,这份实实在在的情感在她体内流转,与她的心魂互融互合,再也无法分离。 她真的喜欢这种感觉! 过去,她一再挣扎要不要爱他,但此刻想来,挣扎,带给她的是痛苦和矛盾;不挣扎,带给她的是快乐和安心,两相比较,那她还要挣扎吗? 她从战乱丧生的小姑娘变成了狐狸,再变成了狐仙,再变成了天女,也许以后还会修成菩萨;她是强壮了,但,这并不是她真正想要的。 她想要的是:有一个强壮的人能保护她,让她免于战乱惊恐,免于欺侮委屈,不管她美丑与否,也不管她脾气好坏,他就是全心全意爱护着她;她不必花费力气奔波做功德以换得他的爱,她只需全然接受他,小两口快快乐乐地过日子,即使粗茶淡饭,茅屋竹床,这就够了。 那人,近在眼前,可他……已经有如风中残烛,随时都会熄了光芒,请问,是谁白白浪费了光阴?是谁不懂得珍惜他的情意啊? 是最笨的她呀! 她心头紧绞,热泪倾流而下,她的法术之所以不灵,裴迁之所以记起她,皆因在她施行抹去记忆的法术时,她不是狐仙,而是一个普通的人间哀伤女子。 如今,她的法术无法倒转时光,拉不回这数十年的空白,眼见他一点点地死去,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跟他一起走。 “破!”她目光决绝,双手高举,瞬间铲掉姑儿山的一块大石,直往江汉城的玉姑祠飞去。 “哇--居然砸掉妳的玉姑祠?!”哪咤好惊讶。 “没用了。”她凄然微笑,看到地府的黑脸判官也来了,明白裴迁的时候到了,她抹掉泪,仍勉强笑道:“我也一起去。” “妳不能去喔。”哪咤笑嘻嘻地摇了摇指头。 “什么?!”她立即杏眼圆瞪。“敢不给我去?我去砸了你的天宫!” 黑脸判官赶紧出面,地”“妳做的功德太多了。”狐大姐这么凶,说到做到的。“这么多功德,府消化不完,只好让妳和裴迁好命几十辈子。” “哈?”她听不懂,头突然好晕,一下子就睡着了。 嗡苏呢吼嘿! 她喊出了荒废已久的五字咒,顿时,大红狐变为胡灵灵。 “狐狸狐狸爱睡觉,一睡千年不觉晓?哎哟哟……”嘴里呢喃唱着,却是心酸难耐,不觉泪流满面。 黄粱一梦啊!哪咤好狠,竟然叫她回来,是要她跟裴迁诀别吗? “灵灵?灵灵!”裴迁感觉怀里的异样,立即惊醒过来,一见灵灵恢复了人身,他激动地红了眼眶,大叫道:“妳变回来了!” “裴迁……”胡灵灵闷在他的怀里,哀伤地喊着他。 “太好了,妳醒来了。”他不断抚摸她的身体,触手柔软丰满,完全没变。这好久不见的女子玲珑身段令他心神激狂,更加紧紧地拥住她,低头以颊摩掌她的头发,不住地亲吻着。 “呜鸣,裴迁……”她不敢看他,怕见到一个白胡子老头啊,只能哽咽地问道:“告诉我,我睡了多久?” “大概……五、六……”他吻了又吻,声音因激动而沙哑。 “别说。”她变得胆小了,是五十年?还是六十年?她不敢听,更不敢看。“等一下……”她怯怯地往上伸手探向他的睑孔。 “依然是扎手的胡渣,好像长了些;她以手心缓缓擦过他下巴,刺刺痒痒的;再往上摸,摸到了他温热的唇,感觉到他呼出的鼻息,再抚向他的大脸,摸了又摸,顺着他短短硬硬的络腮胡子滑了下来。 “哎!”他一痛,好笑地问道:“灵灵,怎地拔我胡子?” “我瞧瞧:”她瑟缩他怀里,鼓起勇气,将眼睛打开一条细缝。 黑的!他没老?还是她刚好拔到黑胡子?其实他已经好老好老了? 她好怕!怕到无法面对他,干脆钻进了他的衣襟里面,索求她最熟悉的温暖胸膛做为依靠。 “灵灵啊,为什么不起来?”他双手环抱着她,摸摸她的发。 “呜呜,你老了……” “我老了,丑了,妳不爱我了吗?”他柔声问道。 “不!不!”她猛然坐起,用力摇头,仍是双眼紧闭,泪水从眼角溢出,忘情地道:“我们才正要开始。” “是的,正要开始。”他捧起她的脸,温柔地吻上她的唇瓣。 这一吻,彷如久旱逢甘霖,彼此都深深沉醉了。 先是轻轻柔柔舔舐,重温对方唇舌的温度;接着便是迫不及待地缠绕需索,热切地深入谴蜷。他的手在她身上游移,她也坐到了他的大腿上,两人浑身火热,声息交缠,长长的的深吻不够,还要再吻下去。 皎洁的月光斜斜映入,夜风微凉,长吻方歇,两人仍紧紧互拥。 “裴迁……”她不知不觉睁了眼,望向眼前的男人。 黑眸,黑眉,黑发,黑须,他还是她睡觉之前的裴迁,一点也没变老……不,六年的风霜寻觅,早已让他鬓边冒出几跟白发了。 深邃的瞳眸里映着她,她在水波里荡漾,随之流出了他红红的眼眶。 她颤抖地伸指为他拭去泪水,触手烫热,她忽然明白,那场淋得她满头满脸的热水雨是哪来的了。 裴迁为她哭了。她这样昏迷不醒,无法变回人身,他是悬了多久的心思啊?他不怕她是一只狐狸,悉心照顾她,给她吃饭,帮她洗澡,每晚抱她睡觉,以他丹田的热气渥着她虚弱的身体,试图给予内力,助她复元,她虽昏睡,但这迷迷茫茫中所发生的事,她全都知道。 再望向这个住了五百年的山洞,洞壁边,仍堆着她的八只衣服鞋箱子,原来,她一直是眷恋人间俗物的,只是她朦胧不知啊。 山洞好像不太一样了。她的干草窝变大了,铺上了软塾,有了棉被枕颐,每个夜里,他就是这样抱着她同睡,这就是他们的床! 另外,洞里还多出一张矮桌,两只凳子,有锅碗瓢盆,有柴米油盐,有各式干粮果菜,这些一切一切的摆设,就像是一个家。 她的心被揉成一团,是他用心慢慢揉的,搓揉得恰到好处啊。 “裴迁!”她不知能说什么,只能哭出她所有的感动。 “灵灵,别哭,醒来就好。”他拍拍她的背。 “我好高兴,你没有变老,我以为已经过了六十年了。” “是六个月。” “害我吓得不敢看你。” “你不让我说的。” “我不管!我不管!”她捶着他的胸膛,捶了两下,她的拳头却变得更重,哭得更是声嘶力竭。“你不经过我的允许就还我护体元神,你这天下第一大笨蛋!你还给我,有什么好处?只是提早去见阎王罢了。” “灵灵,对不起。”他承受着她的捶打,痛心地道:“我要跟你说抱歉,妳救我的那晚,我说了很多伤害你的话,我不知怎么补偿你……” “所以就随便把我给你的元神吐回来还我?!” “不,不是随便。我是真心希望妳能早日完成心愿。” “你以为我会接受?!”她继续哭喊。“你没命了,我心痛得要命,只好再抬你三颗元神,不再让你吐出来,可却耗了太多精力,这才会被猎户射伤,我若死掉了,你拿什么赔我啊!” “灵灵,对不起,对不起。”这是他唯一能说的话。 “你哪来的死道士符咒?害我失去法力,我要找他算帐!” “呃……”他为自己的作法深感歉疚,但他不能出卖黄吉利。 “你以前怎么扳倒我的?你忘了啊!那张鬼畜符差点害死我了。” “点穴?” “笨笨笨!”她气得泪流不止,拿指头猛戳他的胸口,朝他哭喊道:“如果我没办法恢复法力,就永远当狐狸,不能跟你在一起了!” 美丽的单凤眼化作流泪泉,滔滔滚滚,皆让他给承接了。 裴迁听出了她的心声。 他任由她骂,错的确实在他。他以为,打算成仙的她对他不再有感情,还她元神,不过是聊尽他最后说不出的情意,没想到却害得她一睡半年。每当他望着气息虚弱的沉睡大红狐时,他就心痛如绞。 “就算是狐狸,还是我的妻子。”他温柔地为她试泪,一贯沉稳的眼神凝望着她。“你为我做了这么多,你这么爱我,你以为我感觉不出来吗?我能做的,就是陪你、照顾你,将来再追随你变成狐狸……“傻瓜!笨蛋!”她恼了,叫道:“当狐狸有什么好!” “那……”他顿觉失落,原来,她还是要成为天女的。 “我不成仙,不当天女了。”她看着他,一字一字地说出来。 “这……” “天上没有你。” “可是--”他欣喜若狂,不敢相信亲耳所闻,果真这辈子的流浪即将结束,他的感情释放有了着落,他会拥有一个妻子、一个家园,以后还有一堆儿女喊他爹。 他热泪盈眶,神情激动,向来幽沉的瞳眸绽出水光,六年的风霜沧桑倏忽褪去,唇角扬起,逸出了有生以来最欢喜开朗的笑容。 “我浪费了五百年的光阴,不能再浪费了。”她亦含笑带泪,摸着他变得更英俊的脸孔。 若非她坚持投胎为狐狸,或许她跟裴迁早在五百坏前就能再续前缘;不过,若以这五百年换得生生世世,还是是值得的。 愿能生生世世为人。小姑娘的生命没有结束,现在要缅续活下去。 “五百年?”裴迁不解地问道。 “以后再慢慢跟你说。”胡灵灵拉起了他的手。“我先传你一个口决,嗡苏呢吼嘿,跟我念一遍。” “嗡苏呢吼嘿。”他跟着念一遍道拗口的字眼。 “这是我由狐狸变成人身的重要咒语,万一哪一天我又变成狐狸醒过来,你就念这咒语,将我唤醒。”她慎重地嘱附。 “嗡嘛呢吼嘿。”他又念一遍,用心地记下来,问道:“那如果要将你变回狐狸呢?” “喝!”她甩开他的大手,转过身,双臂护胸,气呼呼地獗起小嘴。“你哪天看我不顺眼,不爱我,就要将我变回狐狸吗!” “灵灵啊……”他笑了,凶巴巴的她,这才像是她呀。 他揽过她的身子,给她一记深吻,绵绵长长,从她的唇滑下去,吻上了她软腻的颈子,再揭开她的红衫衣襟,往里头探寻柔白的雪峰。 “狐狸狐狸最好骗,不爱成仙爱裴迁,哎哟哟……呼哟!她享受他的爱抚热吻,唱到一半,再也哼不出声,因为她被他放倒了。 月影西移,山洞里的光线渐渐暗了,脓腻的喘息和呢喃交错,回响不绝,惊醒了洞外树梢上偎依沉睡的一对比翼乌,鸟儿吱啾互啼,仿佛向对方道声早安。 日出东方,光芒万丈,比翼鸟振翅飞起,飞向了属于他们的天空。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