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公主》 楔子 长安城的宽广大道上人车熙来攘往,胡汉融合带进了繁荣的商机及丰富的文化,尽管边疆外族举兵进犯,在强盛国力的抵御下根本不足为惧。 此时凯旋归来的将领正带着一队精兵穿越长安城,准备前往宫中向圣上禀报胜利佳音。 百姓们夹道欢迎,那高骑马上的骠悍英姿征服了所有人的心,感谢他的守护,更震慑于他的英勇威武,就算嗓子喊哑了,手也拍疼了,百姓们仍不断疯狂地高喊他的名号——“楚将军、楚将军——” 为首的将领一路接受百姓欢呼,直至进了皇城,拥戴的呐喊声依然清晰可闻。 孩童们争相目睹英雄的风采,人潮散去后,精力旺盛的他们丝毫不觉得累,呼朋引伴继续到一旁的空地玩耍。 “不要跑——”当鬼的孩子卖命追,终于逮到目标。“抓到了抓到了,换你当‘坏公主’!” “哼,当就当。”被抓到的小男孩走到正中央蹲下,不忘张牙舞爪地恐吓道:“我是坏公主,你们全都给我当心了,喝啊~~” “呀,好吓人哦!”大伙儿配合地尖嚷大笑,围着小男孩绕成圆圈,准备开始下一轮的游戏。 却有个绿衫小女孩站在原地,怯怯地开口:“我娘说……坏公主前几天又……又砍了一个人的头……我不要玩了。” “我爹说他认识那个人耶,”一个男孩也忆起此事,他的父亲在宫中当侍卫。“好像是那个人看到坏公主跪得不够快,就被下令拖出去了。” 这样就砍头?惊骇的抽气声此起彼落。 坏公主的任性和残忍无人不晓,据说只要她心情不好就会折磨人取乐,要是有人敢得罪她更是死定了,想到玩这个游戏所念的歌谣足以让他们有十条命都不够赔,一张张带笑的小脸神色全变。 “那我也不要玩了。” “我也是。” 原本欢乐的气氛消失得无影无踪,大家就要一哄而散,当鬼的小男孩见状急忙站起。 “你们怎么那么没胆啊?坏公主住在皇宫里,不可能听到的!” 住在长安城最外围的他们连皇宫的门都没见过,更别说是遇见皇亲国戚,刚刚那个将军还是因为凯旋游街才有幸得以一睹面貌。 “也是啦……”被这么一说,惊惶的心稍稍定了下来,附和要走的人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可是、我娘说……坏公主有很多手下,会出来帮她捉说她坏话的人……”绿衫小女孩还是很害怕。 “你闭嘴啦!”担心其它人又被吓跑,当鬼的小男孩插腰恶狠狠地瞪着她。“是坏公主自己要做出那些事,她能做为什么我们不能说?何况宫里有那么多公主,谁知道我们说的是乐平公主?” “啊,你说出来了!”所有人都睁圆了眼,一只只手指头谴责地指向他。 “说出来又怎样?”小男孩恼羞成怒。“我就是要把她的事说给老天爷听,我相信佛祖会保佑我、惩罚坏公主。要走的尽管走,没胆的就别留下来!” 撂下话,小男孩径自蹲下,抱住双膝将脸埋入,大声吟唱——“不乖的孩子别吵闹,当心坏公主听见了,她长得娇艳美如仙,心肠却凶残如虎豹——” 一旁的孩子们你看我、我看你的,犹豫一阵,开始有人回到圈子。 “见到她最好快快躲,免得把她惹火又惹毛,抽鞭挨板子还算好,怕的是小命都没得保——”一个、两个、三个……加进圆圈的人越来越多,击掌唱和声也越来越大。 小男孩抬头,再度被炒热的气氛让他笑咧了嘴,瞥见绿衫小女孩仍独自站在圈外,他扬声喊道:“喂,小玉,过来啦,不然以后都不让你跟我们玩喽!” “坏公主怎么可以偷看?!”有人抗议,小男孩赶紧把头埋回膝上。 “不要啦……我、我来了。”和被同伴排挤相比较,遥不可及的坏公主显得没那么可怕了。 小女孩鼓起勇气加入圈子,跟着一遍又一遍唱着在孩童间盛行已久的歌谣——不乖的孩子别吵闹,当心坏公主听见了,她长得娇艳美如仙,心肠却凶残如虎豹,见到她最好快快躲,免得把她惹火又惹毛,抽鞭挨板子还算好,怕的是小命都没得保,猜、猜、猜,坏公主,是谁给你一个大雷爆?让你没办法任性又骄傲! 唱到第三遍时,在众人挤眉弄眼的推拱下,“傲”字的语音方落,其中一人伸手朝当坏公主的小男孩头顶敲了一记。 “谁敢惹我坏公主呀?”小男孩站起,大伙儿立刻尖笑做鸟兽散。“是大头对不对?你完蛋了你,别跑——” 愉悦的笑声穿过街道,飞越城墙,传遍了长安城,乐平公主的骄纵名声随着那首朗朗上口的童谣深植人心。 她长得娇艳美如仙,心肠却凶残如虎豹…… 第一章 “莫愁宫”位于宫城南隅,富丽堂皇的宫殿以琉璃瓦和紫桧木建筑而成,包围在一片瑰丽的园景之中。 东边有水塘环绕,接连亭阁的曲桥蜿蜒于水面,夏天开满莲花时走于其中,如诗如幻得像是凌波而行;西边是艳丽芳香的牡丹园,里头栽种的全是尊贵稀有的品种。后宫里没有任何一处及得上这里的景致,因为,皇帝最疼宠的乐平公主李潼就居住于此。 十六年前,受尽宠爱的贵妃在生下李潼不久即因病过世,皇帝将所有情感转移到她身上,要她莫愁,要她永远快乐平安,所赐予的宫殿及封号都透露出他对这个女儿的疼溺与重视。 有什么稀奇的事物第一个就是派人送到“莫愁宫”,新罗所进贡的夜明珠摆放柜上取代了灯烛,突厥降服时所上呈的软厚纯白貂皮铺在床榻,再过一阵等暑气袭人,就会换上来自大食的珍贵玉垫保持沁凉,这等奢华连皇后都望尘莫及。 此时日阳自窗棂透进寝房,带进满室光明,李潼刚起榻,正由宫婢服侍梳妆。 她的容貌绝美,白里透红的肌肤衬着精致媚艳的五官,黑亮如瀑的发披散肩头,即使脂粉未施,非但没有邋遢之感,反而增添了一股诱人的慵懒,只消朝她看上一眼,心神就会被完全攫走。 但随侍在旁的八名宫婢却对这样的美貌不为所动,因为她们深知只要稍一失神所招来的后果有多严重,偌大的寝房静悄一片,充满了战战兢兢的紧绷感。 一名老妇站在一旁,视线在主子及宫婢之间来回,投向李潼时,眼中满是呵护,在扫向宫婢时,却锐利得像要将人刺穿。 后宫里,没人不认识秦嬷嬷这号人物。她是已逝贵妃从娘家带进宫的奶娘,名义上李潼是过给皇后扶养,实际上却是由秦嬷嬷一手带大。 由于秦嬷嬷忠心护主,皇帝也放心将李潼交给她,并念在对宠妃的旧情对她多所礼遇,虽不曾颁下任何赐封,但默允的地位与信任让秦嬷嬷在后宫享有极大的权势,就连其它嫔妃及公主见到她,也得低头尊敬地喊声秦嬷嬷。 被人服侍的李潼端坐着,随着匀上了脂粉、长发梳成了髻,更是美得勾魂摄魄,不带表情的丽容犹如一尊精雕细琢的玉人儿找不到瑕疵,然而愈臻完美的她,却有种让人难以亲近的冷艳感。 但看在秦嬷嬷眼中,心里只有满满的骄傲。她的好公主呀,在她的守护下出落成比牡丹还娇艳的美人,矜贵高雅,其它那些胡野公主们哪里比得上? “会疼。”突然李潼颦眉低声说了句。 轻柔的嗓音听在众人耳中成了轰然巨响,正为她插上翠羽簪的宫婢更是瞬间僵在原地,脸上血色尽失。 “这宫女手不巧。”秦嬷嬷笑道,一使眼色,立刻有人把那名呆立的宫婢拉了出去,同时另一名宫婢上前接手簪髻,一切都是如此地不着痕迹,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 李潼没再开口,就着镜子审视妆扮,澄冷的瞳眸读不出是挑剔或满意,这样的静默反而让守候在旁的宫婢们紧张得连呼吸都停了。 “可以了。”粉嫩的唇瓣吐出淡淡的三个字,一颗颗七上八下的心才总算定了下来。 负责服侍梳洗的宫婢们捧着器具恭敬退下,伺候用膳的数名宫婢随即进入。 退出的宫婢们一到屋外,看到那个扎疼公主的同伴站在廊下直发抖,心里十分同情,却也都爱莫能助,只能谨守本分地在长廊上站成一列,静候秦嬷嬷的吩咐。 过了一阵,秦嬷嬷走出,关上房门,来到廊阶前,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哪只手拿簪,就把那只手的指头剁了。”她冷冷瞥了那名宫婢一眼,轻描淡写的口吻像只是在下令抹去灰尘。 虽然心里早有准备,但一听到宣判,犯错的宫婢还是吓得当场软跪在地。 “秦嬷嬷……请您帮我跟公主说情吧,别砍我的手,求求您……”她跪爬上前,捉住秦嬷嬷的裙摆哭了出来。 “你是想让公主听到哭闹声是不是?”秦嬷嬷沉下脸。 记起之前发生的事,那名宫婢顿时噤若寒蝉,脸色惨白地松了手。曾经有人在得知处罚后失了理智,在屋外哭喊求公主开恩,结果秦嬷嬷再度出房,当场从杖板二十成了打断双腿,足足在榻上躺了半年,直到现在还站不起来。 “带下去。”秦嬷嬷丢下话,头也不回地走进屋内。 “呜……”宫婢趴伏在地,绝望却不敢哭出声响的抑压哽咽让人闻之鼻酸。 “至少你命还保着,以后不用再提心吊胆,值得了……”有人上前扶她,低声安慰。 手足残缺的人不可能再留下来服侍公主,其它人既为她难过,也有点感到羡慕。 伴君如伴虎,她们伴的却是比君主更喜怒无常、比虎豹还要残忍的乐平公主。她从不当面斥责人,一张美颜永远都冷冷淡淡,事后透过秦嬷嬷所下的责罚却是难以想象的狠毒。想到类似状况不晓得何时会落到自己头上,一个个都红了眼眶。 “是啊,至少……至少我解脱了……带我去服刑吧……” 挨罚的宫婢不知是平静了,或是绝望了,嘴上应着话,眼神却一片空洞。 闻言,在场的人不禁恻然。那她们呢?要到哪一天才能脱离这种如履薄冰的日子?她们都不敢再想,只能忍住悲伤,继续留在“莫愁宫”里,过一天算一天。 ***“楚将军,恭喜恭喜,这场战役能大获全胜,都是您的功劳,辅国大将军这封号是实至名归呀!” “就是啊,要不是您,哪有这种国泰民安的局面?” 退朝后的“太极殿”外,文武百官将一名卓尔男子团团围住,一反方才早朝时的拘谨静默,不管认识的、不认识的全都靠了过来,道贺的声浪此起彼落。 “各位言重了,能顺利降服吐谷浑,全赖恩师统驭有方,晚辈不敢居功。” 被包围的楚谋寸步难行,没让心头的不耐浮现,阳刚性格的脸上勾扬微笑,一边抱拳回礼,一边不着痕迹地朝出口移动。 身为平定西北乱事的最大功臣,他早料到班师回朝后会有这等阵仗等着他,但自从进城就延续至今的恭贺还真是让他有点吃不消。 面对热情的百姓时,他乐于和他们一起分享歼灭外侮的喜悦,也可以一再地缓下前进的速度好满足他们难得见到将军的好奇,只是当对象换成这群同僚,那些隐藏于夸赞之后的诡谲心思可就让他没那么有耐性了。 捍卫边疆的他虽然有一半的时间不在朝廷,官场上的炎凉世态及人情冷暖却早已看得透彻。在圣上宣布将他从游骑将军拔擢至正二品的辅国大将军时,看到同僚一个个眼睛瞬间迸出光彩的情景,他就知道大事不妙。 “楚将军,以后还须仰赖您在圣上面前多多美言几句呢!” “不知楚将军是否已有婚配?小女才貌双全,温柔婉约,待会儿我就派人送画像到您府上,让楚将军您评鉴评鉴……” “哎呀,徐老您家千金的年纪可能稍嫌大了点,小女才刚豆蔻之年,配楚将军如此骁勇的英雄再适合不过了。” 果然,说没几句众人的意图马上显露出来,想借机拉拢靠山的、献上女儿攀亲带故的,全都毫不隐讳,一张张见猎心喜的嘴脸让他见了便烦憎。 别出手,不能出手,他们不是敌人,要敬老尊贤,要和睦共事——楚谋必须不断提醒自己,才能忍住杀出一条血路的冲动,即使如此,一股熊熊火气还是直往上冒。 该死的!为了平乱他已经七个月没踏进长安,一进京就赶赴早朝的他迄今连家门都还没看到,若不是不想一回朝就太露锋芒招人非议,他用得着浪费时间和他们虚与委蛇吗? 想到以后可能每次早朝后都要来这么一段,楚谋脸上的笑已快挂不住。谁来救救他?他不想再困在这里听这堆谀词如潮的废话了! “请让让、请让让,给老夫和楚将军一点时间私下聊聊吧。”上天彷佛听见他的心声,一道苍老的声音自人群外传来。 众人闻言回头——有位面带微笑的老人站在那儿,虽鬓发华白,英姿飒飒的他却丝毫不显老态。 “大总管。”认出来人,众人赶紧让出一条路。 得救了。从声音听出对方身分,楚谋几不可见地松了口气,和老人对上视线,原本染着愠色的俊眸流露笑意。 “来吧。”老人转身先行。在朝中颇具地位的他一开口没人敢违逆,未达目的的朝臣们只能目送他们离开。 楚谋快步跟上,乐得把那群豺狼虎豹丢在身后。 “我曾孙女至今还待字闺中,楚将军有没有兴趣考虑一下?”步行一阵,老人突然说道。 “恩师——”楚谋步子微顿,从齿缝迸出的尊敬称谓里带着明显的警告。他的个性和家里状况恩师李靖再清楚不过,居然还拿这事调侃他? 瞥见他的表情,李靖不禁哈哈大笑。这孩子就连被万名敌军包围的危急时刻仍面不改色,冷静地运用谋略率领有限兵力反败为胜,沈稳的气度连他这名沙场老将都自叹弗如,难得有机会把他逼到这种境地,不好好享受一下怎成? 以为他会毫无招架之力任人捉弄吗?楚谋暗哼,只须臾就恢复平静自若。“吐谷浑刚灭,您‘老人家’就开始觉得无聊了?” “说我老?信不信我让你三年都进不了长安城?”李靖威胁,布着皱纹的眼梢却满是掩藏不住的笑意。 “任凭差遣。”楚谋戏谑应道,虽说得轻佻,但也是他心中最真挚的想法。 自从投身军旅,全赖恩师的信任与重用他才能在诸多战役中一展长才,这样的知遇之恩,他此生无以为报,只要一句话,就算水深火热他也义无反顾。 得此弟子,李靖感动得直想喟叹。身为此次战役的主帅,大家都夸说是他调兵遣将得宜才能赢得如此漂亮,但他很清楚若少了骁勇善战的楚谋,恐怕战事至今还在持续,称他为最大功臣一点也不为过。 而负责善后的楚谋是最晚返京的将领,杰出优异的表现当然受到圣上瞩目,一上早朝立刻获得封号及赏赐,难得的是他并不因此心生傲慢,懂得感恩及自谦,和其它乐极忘形的将领差别立现。 能有如此优秀的人才可以接下守护疆土的传承,他此生已足。 “皇上都亲自下令要你留在长安,就算我想调也调不成。”不过男人不来那一套,说出口的依然是他们私底下亦师亦友的惯有嘲讽。 “我倒宁愿回到边疆戍守。”楚谋笑容微敛,无奈地叹了口气。 人人希冀的功名在他身上却成了枷锁,对一名习惯军戎生活的武将而言,长安城里的安稳祥和几乎等同牢笼,尤其是官场上的尔虞我诈,他只要一想到就头痛。 他并不是没有能力应付,但他宁可将这些心思用来对付外敌,而非只会争权夺利的同僚。才回来第一天,他已经开始怀念驰骋沙场的日子,双方一旦交锋就是奋勇杀敌,哪里需要顾虑这许多人情世故? “你现在应该明白为什么我都六十五岁了,还会自动请缨出征了吧?”李靖同情地拍拍他的肩膀。“突厥被我降服,吐谷浑现在也收并了,你就认命地乖乖待在长安吧!” 他怎么觉得这些话听起来很像是在幸灾乐祸?楚谋挑眉,唇角讥诮扬起。“至少我还能上教练场操兵,比起某些只能养尊处优、放任一身筋骨生锈的人,我已经幸运太多。” 也罢,生活越安稳,越是代表国泰民安,他宁可放弃征战的快感,也希望这样的平静能一直持续下去。那些豪气干云、那些自由奔放,就留待在教练场上再略加回味了。 被踩到痛处的李靖抽了口气。皇上说体恤他德高年邵,连兵都不肯让他练,害他闷死了,这小子明明知道,还故意说给他羡慕?他怒瞪楚谋,楚谋也气定神闲地笑睨回来,一脸“是你先惹我”的表情。 没关系,功成名就的苦果年轻人还有得见识呢!李靖眼中闪过诡谲的光芒,把话题带开,两人继续边走边聊。 言谈间,他们已出了宫城,一列官轿在外头整齐排列等着接人。 楚谋跟随李靖来到一顶轿前,虽然他们私下总以针锋相对的言谈为乐,但他从不曾忘记自己的本分,自然地掀起帷幔要送恩师上轿。 结果李靖却站定步子,咧嘴笑望着他。 “如果恩师还想聊,我可以跟在……”楚谋并未多想,谁知话都还没说完,就被人一把粗鲁地推进轿里。 长年习武训练出反击的本能,楚谋掌力一运就要往后袭去,但下一瞬立即忆起对方的身分,力道硬生生地收回,顷刻间,动作敏捷的他还来得及迅速转身,正好安稳地坐在轿椅上。 “这是你的,我的是那一顶。”看到他闻言怔愕的模样,李靖觉得开心极了。“你忘了?刚刚才被封为辅国大将军,怎么可能连顶轿子都没有?” 楚谋哑然。他还真忘了,也没料到赏赐竟那么快就安排妥当。乘轿是豪族高官或富贵人家才得以享有的尊荣,但对潇洒成性的他而言,只觉避之唯恐不及。要他困在这个小木箱里一路摇回去?倒不如杀了他还比较干脆。 “没关系,我骑马就好。”他起身就要离轿。 年纪一把的李靖动作倒快得很,在他还来不及出轿前又把他推了回去。 “欸、欸,圣上的赏赐你敢推拒?”李靖只用一句话就堵住他的妄动,没给他反驳的机会,立刻放下帷幔喝道:“起轿,给我安稳地把辅国大将军送回府去!” “是。”四名轿夫得令,整齐划一地抬轿离地,口中喊着嘿咻、嘿咻快步奔离。 最后传进的那句话带着明显嘲讽,楚谋不禁好气又好笑。 “己所不欲”这四个字恩师没听过吗?他们都是同一类人,宁可满身沙尘、辛苦流血,也不愿接受这种人人艳羡的排场,不帮他想办法回避也就算了,居然还扛出“违逆君意”压他?他要是再敢弃轿而行就该死了。 楚谋试着平心静气接受这样的安排,但文官坐来舒适的官轿对高大的他显得局促不已,封闭的视野更是令人心浮气躁,才坐一阵,他就觉得浑身不对劲。 过了那么久,应该快到了吧?他揭起后方小窗上的帘布,却懊恼地发现他们竟连皇城都还没离开。 可恶!依这种速度搞不好天黑他还回不了家。他拧起眉,屈得微酸的长腿不自觉伸出,踢到轿板传来“砰”地好大一声。 “将军有何吩咐?”轿子立刻停了下来。 “……没事。”忍住咆哮,楚谋闷闷吐出两个字。 坐不惯轿子的人是他,受不了这种尊贵赏赐的人也是他,轿夫已经够辛苦了,他凭什么把气出在他们身上? 轿子又开始维持一定的节奏摆动起来,楚谋被晃到头晕,只好用想事情来转移心思。 其实自此定居长安也有好处,因奔波征战所延宕的大事早该做个解决,再拖下去,他都快成负心汉了。楚谋扬笑,忆起自己还困在这恼人的轿子里,笑意瞬间僵在脸上。 要命,他不该想这件事的,越想越是归心似箭。他再次掀起窗布——他们总算出了皇城,但距离他的目的地还是很遥不可及。 楚谋不耐地低啧了声,放手时不小心用力过猛,竟把窗布扯了下来,直觉补救却又忘了轿子有多狭窄,手肘撞到轿身又是“砰”地一声巨响。 “将军?”轿夫们很伶俐,这次只是稍稍放缓速度,并没完全停下。 “……没事。”古铜色的脸庞染上暗泽,犹如困兽般的压迫感让他很想大吼。 这轿子纸糊的啊?随便一扯就掉!他在心里暗咒,忙了半天还是挂不回去,干脆把那片布塞到屁股底下来个眼不见为净。 他连敌境都单枪匹马来去自如,为什么要沦落到被一顶轿子困得如此狼狈的地步?他能忍到离开皇宫,已经算很给面子了! 抑压不住的烦躁让楚谋越想越火大,傲气一起,揭起帷幔正想施展轻功跃离,前方不远处的状况却顿住了他的举动——有两顶轿子一前一后地停在路旁,一个老妇人站在中间,疾声厉色地指着跪在地上的八名轿夫痛骂,那股愤恨劲像是要将他们当场生吞活剥。 “……该死的东西!连检查轿子这点小事也做不好,幸好小姐没受伤,不然你们这些贱命赔得起吗?还不马上给我弄顶轿子出来?快呀!” 经过时,那些话清楚地飘进耳里,也看到后面那顶轿子的前杆断了一根,楚谋随即明白状况。 “将军有何吩咐?”注意到他掀起轿帘,细心的轿夫又问。 “没……”他心念一动,又改口下令:“停轿。” 轿夫迅速靠边停下,楚谋出轿,再次踩上地面的踏实感让他心情大好,黑眸因笑而弯扬。 他绕过轿杆,一转身,就看到停在前方那顶轿子的帷帘被掀起,然后是一张姣美清灵的脸庞出现在日阳底下。 彷佛是没料到会有陌生男子闯入视线,正准备下轿的姑娘一看到他就怔住,澄澈的水眸一瞬也不瞬,愣了会儿才放下轿帘,遮掩了一切。 看来她就是那位老妪口中的小姐了,想不到仆人气势如此强悍,主子却是清雅得犹如空谷幽兰。那强烈的差异让楚谋闪过了这个念头,想赶快把事情解决的他脚步未停,依然朝老妇走去。 站在轿子后头的老妇不知道主子曾试着下轿,她只看到有个男人朝他们接近,立刻扔下那群轿夫,捍卫似地将他挡了下来。 “干什么的?”老妇插腰喝斥,直射向他的眼神冷刺又轻蔑。 这老妪不仅对下人颐指气使,连面对外人都如此无礼!满腔的好心情被瞬间破坏,楚谋很想掉头就走,但看到那八名跪在地上的轿夫,再想到身后那一顶他欲弃之而后快的轿子,只好捺下怒意。 “诸位好像遇到麻烦,若不嫌弃,这顶轿子先借你们用。”他这是在帮人,可不是不知好歹拂逆圣上的美意。想到可以名正言顺地弃轿而行,笑容再次浮现。 “你有什么计谋?”老妇不仅没欣然接受,瞪他的目光反而更加狠厉。 楚谋勾扬的唇角僵住。从老妇的衣着气势和坐得起轿子的状况可以看出她们非富即贵,但这种眼高于顶的傲慢姿态实在让人无法苟同。他不求对方感激涕零,至少神色缓和一点不为过吧? “在下只是刚好路过,对你和坐在轿内的人一无所知,哪来计谋可言?”他耐着性子解释。 仆人这么嚣张,主子就不会管教一下吗?想起刚刚惊鸿一瞥的丽容,楚谋暗叹口气。那么秀气的小姐遇上这种恶仆八成也是被吃得死死的,更何况从那位姑娘的装扮看得出她尚未出阁,有他这个陌生男人在场,她不出轿的原因他大概可以理解。 “谁知道你图的是什么?搞不好你是想乘机将人掳走,不然哪有人会无缘无故把轿子借人?”老妇人还是不相信,尖锐的言词毫不留情。 他就会!楚谋火大了,深吸口气,又深吸口气,总算是念在她一把年纪,才有办法抑下怒气继续和她说理。“在下真的只是想帮忙——” 专注和老妇对话的楚谋并不知道轿里的人正揭起窗布一角看着他们,更不晓得她就是微服出宫的乐平公主。 李潼准备前往佛寺参拜,为了安全及方便,她和秦嬷嬷换过服饰及称谓,刚出宫没多久,一个猝不及防的震动差点将她摔出轿外,后来才知道原来是轿杆断了。 秦嬷嬷扶她到另一顶完好的轿子坐下,见她没受伤,交代她千万别出轿后,就开始骂起轿夫。 或许是她可能受伤的意外让嬷嬷气坏了,这还是嬷嬷第一次在她面前骂人。坐在轿里听了一会儿,李潼微微蹙眉,心里犹豫着要不要制止。 她不该露脸,免得招来不必要的麻烦。她想起每次出宫嬷嬷都会叮咛的话,但那些越骂越凶的狠厉言词让她没办法再继续置若罔闻。 只是跟嬷嬷说一下就立刻回来,应该没关系……她抿了抿唇,把脸上的踌躇全都抹去,掀起帷幔准备下轿。 她完全没有预料到自己竟会在下一瞬坠进一双蕴满笑意的黑眸里。 那片幽邃将她完全包围,像一汪危险深潭,却又充满诱人的温暖。李潼不知道自己怔愣多久,只知道回神时他已离她更近了些,她心一慌,赶紧放下轿帘。 他看到她了吗?他想做什么?不知如何是好的她只能紧睇着那张隔绝一切的轿帘,彷佛它下一刻就会被人用力掀开,直至他和秦嬷嬷对话的声音传来,忐忑急跳的心才稍稍缓和了下来。 隔着轿板,秦嬷嬷音调高尖的字句一清二楚,但他说了什么却听不真切,只有那沈稳醇厚的嗓音,像连绵轻柔的鼓声一下又一下敲击在心坎上,如此好听。 她试着回忆方才看到的面容,但除了那双眼,其余全是模糊的轮廓,她突然很想再一次看清楚他的样子。 心念甫动,她的身体就像有了自己的意志,转身揭起窗布往外看去——最先映进眼帘的是他高大挺拔的身形,和矮小的秦嬷嬷站在一起,更显出他的昂藏。直至此时她才发现他身上的绯色朝服,但她从没看过他。 他不像文官,也不见一般武将常有的粗野狂妄,即使棱角分明的轮廓刚硬得有如刀凿,将他自信及坚毅性格完全表露无遗,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不是强悍的压迫感,而是一种使人心悦诚服的慑人气魄。 虽然他现在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像是忍着怒气,但那和狂霸外形截然不同的耐心反而更加引人心折,彷佛在无言宣告他的力量只会用来保护,永远都不用担心会受到他的伤害。 李潼别不开视线。她见过比他更魁梧、更孔武有力的人,却没有一个能及得上他的存在感,像所有的日芒都凝聚在他身上,如此耀眼灿烂。 她只能怔怔地一直看着他,毫无防备地任由他的形影烙进心坎。 “您也不用问我姓名,用完就让轿夫自行离开,连要还人情都找不到对象,您还有什么好顾虑的?”而轿外,楚谋已经濒临爆发边缘,恨不得将眼前的老妇人一把抓起直接扔进轿子里。 留下轿子离开,就这么简单的事,为什么纠扯半晌依然僵在这儿?楚谋咬牙,手紧握成拳。忍住,这是个随便摔一跤就有可能摔断腿的老人家,忍——秦嬷嬷斜眼睇他,才刚受封的他仍穿着五品官职的绯色朝服,看在她眼里简直比路边的野草还卑贱。虽然公主是微服出宫,但谁晓得这个小官是不是得到密报想来讨好?她才不让这种人有机会攀龙附凤! 她干脆来个相应不理,转向轿夫们喝道:“等了那么久,轿子呢?再不马上把轿子弄出来,你们就全都死定了!” 这老妇怎么如此无理取闹?楚谋沉下脸,俊眸因不悦而眯起。不知道对方真实身分的他以为她只是在虚言恫吓,但看到那群轿夫被吓到冷汗直流的模样,残存的耐性被毁得荡然无存。 “再拖下去,对你和你家主人有什么好处?”他已不想再刻意敛下气势,完全褪去笑意的严峻脸庞瞬间散发出鸷冷魄力。“一句话,要?或不要?” 秦嬷嬷被震慑住,纵横皇宫的她难得有说不出话的时候。好半晌才忆起自己的身分地位,怔愣转为愤怒。只不过是个小官,竟敢这样对她撂话?不要命了他! “你……”她指着他就要开骂。 “既然如此,在下告辞。”楚谋冷声截断她的话,转身朝官轿走去。他已经仁至义尽,既然对方如此冥顽不灵,他也不想再多费唇舌。 没料到他说走就走,秦嬷嬷紧张了。若等轿夫回宫换轿至少也要半个时辰,这里毕竟不是守备森严的皇宫,多停留一刻就多一分危险,她又不放心让公主独自乘轿先行,除了接受这人的轿子没其它更好的办法。 “等等,轿子留着!”怕他真把轿子坐走,秦嬷嬷急喊。 早接受不就得了?楚谋无声低咒,怒这些白白浪费的时间。 “别说我是谁。”懒得再和这种人多打交道,他对轿夫低声叮咛了句,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 其实他不用吩咐,因为对在宫中享尽权势的秦嬷嬷而言,就算占了别人的东西也觉得是理所当然,更没将这种穿着绯色朝服的小官放在心上,她只顾着上前安抚主子,连谢也没谢一句。 “您等得闷了吧?没事了,我会要他们加快速度的。”探进轿内的老脸笑得慈祥和蔼,和痛骂轿夫的狠戾面孔判若两人。 “嗯。”李潼点头,轿帘放下后,方才迅速抑下的迷离又浮现在那张不见情绪的淡漠丽容上。 他离开了……她看着帷幔上的花纹,出现眼前的却是他刚刚大步离开的背影。她不曾在父皇举办的宴会中看过他,这表示他官职小到无法与宴,以后应该再也见不到他了吧? 她甚至不知道他是谁……李潼轻咬下唇,不明白心头那抹有些悸动又有些失落的感觉是什么。 “你们回去换轿子到佛寺接我们,你们四个抬稳点,别以为我不是你们主子就可以随便,给我跟在这顶轿子后头好好走——” 轿外秦嬷嬷重新编派的斥喝声她没听进去,太习惯被人打理大小事的她也没想到可以借着这顶轿子找到一些线索,所有心思全被一抹高大的身影占据。 她不懂这就是心动,更不懂因一面之缘而胸口微微揪疼的感觉就叫失落,只是静静地把这段插曲收藏于心,连自幼看她长大的秦嬷嬷也没察觉。 ***而此时,楚谋正用最快的速度奔至一条胡同中,毫不迟疑地推开其中一户门扉,大步迈进。 “颖儿!” 一名坐在廊前绣着绢帕的姑娘听到声音,惊喜站起,看到他伟岸的身影矗立前方,眼眶瞬间红了。“表哥……” 楚谋微笑,走到她面前握住她的手——“我回来了,你不用再等了,咱们成亲吧!” 第二章 为了庆祝大破吐谷浑,皇帝于牡丹盛放的观景楼百官。 明月高悬天际,观景楼前丝竹绕梁、名伶曼舞,在花团锦簇的芳香环绕下交织出歌舞升平的欢庆氛围,少了觐见时的严谨拘束,人人喝得酒酣耳热。 皇帝坐在视野最佳的楼台中央,笑吟吟地看着底下热闹的景象,兴起时还会出对子考考大家,只要开口就大大有赏,文武全才的他也不忘照顾武官,右边设立了擂台,点到为止的比斗炒热了宴会的气氛。 “要是楚将军上去,这些人哪会是对手?他的拳脚功夫连老夫都甘拜下风呐!” 身为这场宴会主角的他们就坐在楼台底下左侧的位置,离皇帝不到数尺,李靖却选择在乐曲刚终时来这么一声大嚷,想不被听到都难。 “楚将军,让朕见识见识你一身好武艺吧!”果不其然,皇帝听见了,还被勾起兴趣。 “上啊、上啊——”旁人兴奋拍桌,其中交的最大声的,是一头白发的李靖。 推拒等于是不给圣上面子,原本只想躲在台下静静喝酒的楚谋只好站起,一回身,正好对上李靖抛来的得意颜色,让他啼笑皆非。 他知道恩师是故意的,嫉妒他能无事一身轻地喝酒赏花看表演,所以刻意使计要将众人的注意力拉到他身上。 但这哪能怪他?有大总管坐在旁边,那些想要攀权附贵的有心人士当然先朝位阶高的人下手,他也就乐得将他老人家当屏障,挡去那些烦人的阿谀奉承。而圣上一开始还会找他聊个几句,后来希翼青睐的人不断出现,再加上他刻意低调,到了后段圣上几乎忘记他的存在,这种冷落更是让他求之不得。 可惜没办法持续到宴会结束。楚谋嘲讽一笑。早在看到擂台时他就知道难以幸免,能躲到这时候,他已经很庆幸了。 不想哗众取宠的他并未像其他人极尽所能花哨地跃上擂台,而是步履沈徐地拾级而上。 双方站定台上,抱拳相敬,锣声一响,力求表现的对手立刻急速猛攻,有意保留的楚谋以防守为主,悬殊的实力让他想寻隙落败都没办法,最多只能尽量拖延击退对方的时间。 打退一人,立刻又有人自告奋勇地冲上台,反正输了无碍,赢了有机会在皇帝面前留下深刻印象,武官们都摩拳擦掌,妄想能侥幸得胜。 不能让对方输的太难看,又要放水放的不落痕迹,楚谋打到第五人时,求败不能的他已在心里把陷他于苦难的李靖骂了不下百遍。 虽然他并未使出全力,但那目不暇给的利落动作及接连战胜的快感仍让皇帝看的欢畅不已,一场结束就赐一次赏,连败方都有,更是引得挑战者前仆后继。 “哇,楚将军真的好神勇哦!” “就是啊,呀,他又赢了——” 莺声笑语不断从皇帝两旁传来,那里是公主的座位,尚未出阁的公主们都列席于此,在特殊珠帘的保护下,她们得以尽情观赏底下的文武百官,也不用担心自己的相貌及举止被人看见。 此时她们的心神全放在楚谋身上,兴奋地交头接耳。 “乐平怎么还没来?快派人去看看。”皇帝瞥见最靠近他的位置仍空着,皱起了眉。 “是。”身后的宦官立刻退下。 皇帝将视线调回擂台,心里开始有些着急了。借着盛宴让公主挑选驸马,在群臣之间已不是秘密,这些女儿也不会错过机会,无不争相与宴,偏偏就只有乐平对此此事向来都意兴阑珊,不是晚到就是缺席,更逞论从她口中听到任何名字。 舍不得轻易将爱女嫁出去,因此他以往并不强求,但今天不同,楚谋是他近年来见过最优秀的臣子,除了胜战有功,那优于众人的出色气焰就连他这个阅人无数的皇帝都忍不住在心里赞好。 捍守边疆的楚谋之前回京都是匆匆来去,从没参加过宫中的宴会,如今难得出席,他当然想先问问最疼宠女儿的意见。 “父皇,儿臣有个愿望想求您成全。”有一名公主坐上特地为李潼保留的空位撒娇道。 皇帝还来不及开口,另一位公主马上把她挤开。“父皇别理她,您先听我的。” “你们两个怎么这样,父皇都还没问呢!”见有人偷跑,其他人也赶紧冲过来。 “我啦、我啦,先听我的——”人人争先发言,穿着华丽的公主们吵成一团。 她们想要求些什么他还不清楚吗?皇帝面有难色。早从宴会一开始,没见断过的娇笑私语全绕在第一次与宴的楚谋身上。若是平常,他早就开口询问这群女儿是否有心仪的对象,但今晚不行,想让她先做决定的乐平还没出现啊! “先看表演,晚点再说。”皇帝敷衍,不断引颈朝连接高台的长廊看去,当看到那抹期盼的身影终于出现在长廊那头时,他精神一振,立刻开口赶人。“乐平来了,去去去,都回你们的位置去。” 回头看见在宫婢及秦嬷嬷簇拥下款步前来的李潼,公主们脸上的笑容全垮了下来,一阵你推我挤,不情不愿地让出宝座。有什么办法?人家乐平就是受宠啊! “儿臣叩见父皇。”李潼盈盈一福,沈静高雅的姿态让其他公主相形失色。 “不用多礼,快做。”一等她入座,皇帝迫不及待地开口。“乐平,你见过楚将军了吗?” 此话一出,敢怒不敢言的公主们纷纷用闷哼来表达愤慨。父皇摆明了偏心嘛,亏她们刚刚还争成那样,要是乐平真看上楚将军,哪轮得到她们? 听出那句话里的意思,李潼微微蹙眉。不曾逼迫她的父皇今晚会一反常态派人唤她前来,就是为了这名楚将军吗? “没见过。”那个陌生的称谓没激起李潼丝毫的好奇,她不像其他公主一来就对着底下朝臣看,那双眸子反而望向一旁,打量那些公主的盛装打扮。 虽然她们可以借由宴会看中喜欢的对象,进而请求父皇许婚,但有珠帘遮挡着,那些臣子什么也看不到,扮得再美又有什么用?每一次,她都有这样的疑问,但每一次,她都不曾获得解答——因为她们都刻意和她保持距离,像彼此之间划着无形的楚河汉界,别说聊天,她们就连视线都不曾和她对上。 “那正好,你看,擂台上那个居于上风的人就是楚将军。”没被她的冷淡击退,皇帝兴致勃勃地想引起她的注意。好乐平,快看,如此杰出的男子错过可惜啊! “是。”李潼轻应,视线依然不曾朝擂台望去。她向来不懂为何其它姐妹都热衷于参见宴会,也不懂对男人评头论足有何乐趣,喜好清幽的她只想快快离开。 “公主……”身后的秦嬷嬷抑声低唤。 李潼回头,不意却在秦嬷嬷脸上看到诧异的神色,她正想问,前方传来的嗓音镇住了她——“请皇上恕罪,微臣体力不济,是否准许微臣下场歇息?”沈厚的语调平稳自若,光听声音很难相信他已在擂台上待了近半个时辰,打败十来名对手。 让李潼震惊的不是那人所说的话,而是他的声音,她急忙回头朝擂台看去,这一望,澄冷的水眸起了波动——数日前在街上遇到的男子,此时正站在擂台上注视着她的方向! 楚谋虽拱手躬身,哪浑然天成的霸气仍傲视群论,精锐的视线望向楼台,却是直视皇帝,对竹帘后那些隐约可辨的身影视而不见。 “这样啊……”皇帝嘴上应着,心里却是暗叫不好。 大展身手是最容易虏获芳心的时刻,才刚抵达的乐平根本还没看清楚,他实在很不想放入下台,但楚谋都开口请求下场了,他又不能不允。 “爱卿休息吧,如此优异的表现值得朕再赏黄金一千两!”皇帝只好勉强笑道,被拉过心思的他只顾着懊恼,并没注意到李潼的异样。 总算解脱了。楚谋几不可见地吁了口气,步下擂台,走回原位坐定。 “哇,你可出尽风头喽,那些公主的尖叫声都快把我给震聋了。”李靖掏掏耳朵,脸上满是捉弄得逞的愉悦。 谁害的?楚谋想板脸瞪回去,终究还是忍不住莞尔。 “您觉得我会在乎吗?”他举起酒杯向李靖一敬。“下个月十六,麻烦您了。” 这次归来,最急着完成的是他的终身大事。他来自洛阳,家人也都定居在那儿,几经考虑,不忍年迈的父母奔波,他打算先在长安完婚后,再带着妻子告假返乡拜见双亲。而恩重如山的李靖,当然是主婚的不二人选。 “可惜呀,那些公主都没希望了。”李靖轻叹,眼中闪过促狭笑意。“不是我要说,你也让人笑得够久了。” 想到苦等他回来的表妹,楚谋心里满是感激。 他在七年前刚到长安时,先是借住在经营绣坊的远方表舅家中,他们一家人待他极好,即使后来接连高升的他有了自己宅第,每次返京最先踏进的仍是表舅家,浓如家人的情感早已让他将那儿当成了第二个家。 在第三年时,表舅提议要将表妹颖儿许配给他,还先捎了封信问过他在洛阳的父母。这段时间的相处,他知道颖儿是个温柔大方的好姑娘,而爹娘也相当赞成,于是这门亲事就此说定,亲上加亲的喜悦让两家尊长都相当开心。 那时外患未弭,负责防守边疆的他大半的时间都不在长安,所以他们先订下婚约,打算等战事平定后再成亲。 原以为只需一、两年的时间,结果破了东突厥后,吐谷浑又蠢蠢欲动,拖了四年婚事还悬在这儿,表舅从一开始的鼎力支持到没了耐性,到后来更是只要他返回长安就催促他们完婚。 但想把所有心神专注在平乱的他坚持不肯,好几次表舅都气到放话要是他再不娶就要取消这门婚事,全都靠表妹的软言相劝才将表舅安抚下来。 这几年表妹从不曾逼迫他,也不曾说过一句怨言,他真的亏欠她太多了。 “所以我才会那么赶着完婚。”楚谋微笑。 回长安后他的生活全被事情填满,要熟悉新接受的职责、要搬到圣上新赐的宅第、要适应朝中的文化,而其中最大的影响该是筹备婚事了。 虽然有媒婆分劳,那些礼俗和准备不完的东西还是让他忙到焦头烂额,但想到表妹这些年的等待,极欲补偿的心情让他再累、再繁琐也不以为苦。 “恭喜。”李靖献上最诚挚的祝福,举杯将酒一饮而尽。 “多谢恩师。”楚谋扬笑,喝下温醇的美酒,品味这太平盛世的幸福。 从楚谋步下擂台,李潼的视线一直紧随着他,直至他回到座位,她仍收不回目光。 自那日相见,她就将他的身影藏在心底最深的角落,因为只要一想到他,她的心情就变得浮躁,那种感觉让她不知如何面对,所以她选择遗忘。 虽然知道他的官,但以为他的官职太小,不足以列席盛宴,她也不曾想过要在底下的朝官中找寻他的身影,他却像那日突然撞进她的视线一样,那么猝不及防地再次出现在她生命里。 他就坐在那儿,带着俊朗的笑坐在那儿和人对话,在文武贵胄的围绕中仍是那么地挺拔出色。 李潼觉得想笑,却又心口发慌,这种不曾体会的复杂情感让她有点手足无措,只能一直看着他,看着那抹她以为不可能会再见到的身影。 “乐平,你还是没看到比较满意的对象吗?”皇帝在看了一阵表演后,不死心地再次开口。 “坐在大总管身旁的人……就是楚将军吗?”没将那个问题听进去,李潼只想知道一直悬挂于心的答案。 “没错没错,他就是这次收服吐谷浑的功臣——楚谋。”没料到会从她口中听到探询的话语,皇帝大喜过望。“你觉得他如何?” 不晓得该怎么形容自己的感觉,李潼沉默了,但那张对凡事总是看似无动于衷的妍媚容颜,还是第一次流露出情绪,那种恍惚略带无措的表情,让她不再那么高不可攀,为绝美的她染上更加倾倒众生的神采。 皇帝看在眼里,眼里满是欣慰的笑,没再追问,却在心里暗暗下了决定。 秦嬷嬷看在眼里,楚谋的身分让她意想不到,主子的反应更是让她震惊不已。 其它公主也看在眼里,明白最大的奖已被抢走,只得退而求其次挑选其它对象。 只有他和她,事件里的两位主角,并不知道彼此的人生已产生了牵绊,不论是福是祸,都将从此密不可分。 这原该是他人生中最意气风发的阶段,却在转眼间天地全然变色。 楚谋踏进那个熟悉的庭院,看到即将迎娶过门的表妹一如以往地坐在廊檐下绣着女红,想起数日前欣喜奔进的心情,这种剧烈的转折让他有种想要狂放嘲笑人生的冲动。 “表哥你怎么来了?拜堂之前咱们都不能见面的……”王颖儿一看到他,忙着躲进屋里。 “别管那些繁文缛节,我想见就见。”楚谋拦下她,扬笑的俊容将心头的沉窒隐藏得不露痕迹。 “那……别让媒婆知道就好。”王颖儿倚靠他的肩头,害羞低道。 在她看不到他表情的时候,楚谋脸上的笑意才微微敛下,眸色因思及稍早发生的事转为深沉。 今日退朝后,圣上将他和恩师召到御书房,一开口,就是告知要将乐平公主许配给他,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只让他感到震惊,却没带来丝毫喜悦。 他以成亲在即的理由予以推拒,但无论他说得再婉转,仍是惹得龙颜大怒。 “朕都准你在半年后纳那位姑娘为妾,你还有什么无法接受?能得到乐平垂爱是你三生修来的福,别人求都求不到!你回去好好想想,三天后朕会再问你的答复,别以为你平乱有功朕就不敢动你!” 被逐出御书房后,李靖觉得是自己昨晚拱他上擂台才招来的祸端,自责不已,直说他会再劝劝圣上。 他并不怪恩师,树大招风,见过太多立功后成为乘龙快婿的例子,他心里多少有底,就算他昨晚没上擂台,这种所谓的“平步青云”迟早会来。 只不过他一直以为这是拒绝得了的,没想到英明的君主一遇到私情仍完全失了理智,在无法说服他时,竟以威吓相压。 面对圣上必须勉强抑下的狂炽怒火再度灼然而升,楚谋下颚绷得死紧。 那一刻,他多希望自己只是寻常百姓,不曾在战场上奋勇杀敌。但时光若能倒流,他又能如何选择?任由外敌侵入边疆骚扰百姓吗?他不为功也不求名,只是想尽己所能保家卫国,结果一片赤胆忠心却换来这样的下场。 再受到赏识又有何用?一旦拂逆圣意,立下再多的汗马功劳也幻化成虚无! “怎么了?”察觉到倚靠的身躯似乎变得僵硬,王颖儿抬头看他。 转瞬间楚谋已将脸上的烦郁抹去,出现她面前的依然是泰然自若的笑容。 “没什么,今天圣上发了顿脾气,无碍。”他简单带过。 这件事他不想让她知道,告诉她只会害她担心,甚至萌生退让的念头,而这是他最不愿意见到的。不管如何,他想娶的人只有她,他绝不会负了她。 “大家不都说当今圣上是为明君吗?他也会发脾气吗?”王颖儿被瞒过了,从没机会见到皇帝的她实在很难以想象。 楚谋勾起嘲讽的笑,他也是直至今日才深刻体会到就算是九五之尊,也只是个有着七情六欲的凡人罢了。坏公主的名声他略闻一二,也曾疑惑圣明的君王为何会生出如此暴虐的子女,如今,他有些懂了。 想到她的所作所为,楚谋眯起眸子。流露出在战场上让人望而生畏的冷厉光芒。以为仗着父亲的庇护她就能任性妄为吗?他会让她明白。并不是天底下所有的东西都归她所有,他楚某就不是她所能够得到的人! 就不信圣上会昏庸到下令抄他的家!有什么逼迫之计尽管使出来,他不怕,就算将他黜为平民,他也不会答应这桩婚事! “这对鸳鸯是我费了好多心思绣的,将它做成咱们的被褥,一定很漂亮。”没察觉到他的心事,王颖儿开心地拿起手中的绣品和他分享。 楚谋目光转柔,微笑听她说些寻常生活的琐事,默默在心里许下承诺。 就算所有一切都被夺走,他也绝对不会让她受苦。他相信他有足够的能力从头再来,这一次,不再涉及功名,让他们回归平淡,作对平凡知足的夫妻。 远远地,有个中年男人将一切看在眼里,他正是这间绣坊的店主,王颖儿的父亲。他的眉头皱得死紧,不是因为两个孩子违反礼俗在拜堂之前相见,而是楚谋可以粉饰太平的言谈举止让他有种不好的预感。 绝对是出了问题,而且是很严重的问题,否则楚谋在颖儿没看到时所露出的表情不会是那么阴沉,他思忖了会儿,悄悄地从后院离开。 三日后李潼走出御书房,整个人恍恍惚惚,不敢相信刚刚在里头发生的事——父皇说要将她许配给楚将军。 “不是父皇急着要把你嫁出去,实在是楚谋太优秀了,若不赶快决定怕会被别人抢走,所以父皇才会擅自替你安排。”还以为女儿会开心地露出笑容,却看到她怔站许久都没说话,皇帝急得额上直冒汗,赶紧劝道。 日前拒绝的楚谋在他今天再度询问时总算答应,龙心大悦的他立刻召来乐平告知这个好消息,结果她的反应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不会是他误会了吧?君无戏言,他都亲口允婚,要是最后变成乐平不肯嫁,那可就麻烦了。 “皇上,恕奴婢直言。”从听到这件事就一直紧皱眉头的秦嬷嬷忍不住开口。“楚将军为何不让公主从公众带任何人过去?这没道理呀!” “因为楚将军不希望被人说成凭妻而贵的人,这更显出他的品德高洁,咱们都该高兴才是。”皇帝解释兼安抚,脑海浮现楚谋面对他时的情景——“娶妻娶德,微臣想要的是一名能够同甘共苦的娴淑妻子,而非丰厚的嫁妆及陪嫁的宫女,更不愿因为迎娶公主而被批判为有心贪恋权贵之人,这一点请圣上成全。”那时楚谋目光灼灼地直视着他,刚强的气势透露出他不再退让的决心。 这是楚谋答应婚事的唯一条件,不想再节外生枝的他当然应允。反正他之前给的丰厚赏赐已经够多了,华宅、婢仆、金银珠宝样样不缺,还怕他的宝贝乐平会受到亏待吗? 见秦嬷嬷又想开口,皇帝举手制止,怕她左右砍了李潼的心思。 “虽然秦嬷嬷没办法跟你一起过去,但父皇相信楚将军绝对不会让你受苦,若不是如此,父皇怎么舍得让你嫁出宫?”他转向李潼柔道,此时卸下了皇帝的身分,他只是一个希望女儿幸福的慈爱父亲。“就算你嫁人,父皇对你的疼爱也不会变,‘莫愁宫’会一直为你保持原状,你随时想要回来住都可以。” 他停了下,才又再度开口问道——“乐平,告诉父皇,你的意识如何?” 李潼不记得自己回答了什么,只知道等她回过神来,人已出了御书房,而父皇欢欣的笑颜依稀还在脑海。 她答应了吗?一思及此,她的心抑制不住地急跳了起来。 不曾想过出嫁,不曾想过两次见面的人将会成为夫婿,只是这些天来他的形貌和名字总是不知不觉地浮现脑海,但她并没有告诉任何人,却突然间,父皇将她许给了他。 “皇上怎能让公主不带任何人自己一个人嫁过去?”身后秦嬷嬷的忿忿嘀咕拉回她的心神。“我一定要再找机会请皇上三思,宠臣子不是这样宠的。” 想到要和自小一起相处的嬷嬷分离,李潼垂下眸子,绵长的眼睫轻搧,将那抹不舍的情绪掩下。 她是公主,不能随便将喜怒哀乐显露出来,从小到大嬷嬷都是这样教她的。 “父皇说楚将军会照顾我,嬷嬷放心。”不舍与难过隐藏在这短短几字里,对习惯把事情放在心里的她而言,这已是难得的软弱。 秦嬷嬷眉头皱得死紧,却又有口难言。她把公主保护得太好,公主还以为世间的人都像皇宫里的人一样,都是那么谨慎伶俐、恭敬服从,公主却不知道那全是她费尽苦心才奠定下来的局面,有许多丑陋的事情都是被她挡了下来。 但她怎么能说?身为一个尊贵的公主本来就不该知道这些,她只消被人服侍得妥妥当当就好。根本不需要被这些杂事烦心。想到造成担虑的始作俑者,秦嬷嬷气愤不已。 “就算皇上的赏赐再多,楚将军还是出身平民,他哪里懂得怎么过好日子?”那天在街上气势输人的不愉快碰面,让秦嬷嬷对楚谋完全没有好感。 那个男人一看就知道是个粗鲁无礼的莽夫,主子都这样了,在他手下的仆人会好到哪里去?就算他有心保护公主,他有能力做到吗?公主这么娇贵,哪里禁得起他们笨手笨脚地糟蹋?! “未嫁从父,既嫁从夫,父皇将我许配给楚将军,就算他再贫再苦,那也是我要过的生活。”李潼的嗓音很轻柔,却是相当坚定。 秦嬷嬷不知该骄傲自己教得好,还是该感叹公主想得太简单。皇上在女德方面的要求并不高,看到那些不知礼教的公主们胆敢大肆地讨论男人,还可以毫不知耻地再嫁,差点没把她吓死。 全赖她的严密把关,不让公主跟她们来往免得被带坏,还悉心教导公主将女诫和礼仪之书读全,才能造就出如此高雅的她。只是三从四德固然重要,不代表公主就必须委屈自己啊! “总之,我会再找机会和皇上说。”这种琐事她来处理就好。秦嬷嬷结束话题。“在婚礼之前,我必须教导您夫妻间的相处之道。”虽然对驸马爷不满,但属于她的职责她绝不会轻忽。 夫妻……李潼将这个词再三低回,简单两个字,却代表着深刻的意义。 这表示她不再只是独自一人,会有另外一个人和她连结在一起,是他,被她深藏心里的他……她没发现自己的唇角扬起了笑,淡淡的,却比盛开的牡丹还灿烂。 第三章 由于不需准备嫁妆,加上吉日在目即,李潼的婚礼筹备期反而是所有出阁公主中最短的一个。 一个是平乱救世的大英雄,一个是娇恣残忍的坏公主,消息一传出,百姓都为楚谋抱不平,却又希望英勇的他能好好约束坏公主,让她痛改前非,别再有可怜的受害看出现。 大婚这日,百姓聚集于宫门外,争相目睹盛况。 在奏扬喜乐的乐队领头下,由十六名轿夫扛抬的紫檀花轿出了皇宫,无法为心爱女儿筹办嫁妆,皇帝只能在送亲队伍极尽排场,以弥补心里的遗憾。 身着正式宫服的宫婢和全副武装护送的御林军多到一望无际,气派壮观的场面让围观民众咋舌惊叹,完全没注意到少了嫁妆这一回事。 不同以往,整个仪式完成后,那些宫婢又跟随送亲的队伍原班队伍返回宫中,一个也没留下。 夜色降临,点燃的喜烛在新房里摇曳生辉,外头的喧闹声隐隐传来,更显出寂静的新房有多冷清。 身着嫁衣的孪潼坐在榻沿,一整天下来,繁复的成亲过程和头上沉重的凤冠都让她疲累不已,但即使新房只有她一人,她仍挺直背脊,不愿有一丝的失态。 意识到即将到来的洞房花烛夜,她紧张地润了润唇。 嬷嬷说那过程不好受,有些女人会害怕,也有人会厌恶,但她不是害怕,也不是厌恶,只是想到要和仅仅见过两次面的他裸裎相见,她的心就跳得好快,难抑的娇羞和不安让她不由得红了脸。 她试着定下心,被红绡遮蔽视线的她只能藉由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来转移心思,看到在红艳嫁衣映衬下显得更加雪白的手,她不禁怔忡出神,仿佛看到有双布满皱纹的手覆上她手背的情景。 嬷嬷说太过亲近是不合宜的行为,从她懂事后就不曾碰过她了,但今天早上送她到来雀门时,嬷嬷却将手探进轿内,紧紧地握住了她。 难过一涌而上,李潼闭上眼,纤手收紧,抵抗那股热潮。从今以后嬷嬷就不在她身边了,她必须更坚强,别做出会让嬷嬷失望的事。 “砰”地一声,房门被用力推开。 他来了……这突如其来的声响让她心漏跳了一拍。虽然她一直等待着他的到来,但当这一刻真的来临,她还是慌得不知所措。 在她还来不及稳定心神时,脚步声已来到她前方,头上的红绡被毫无预警地一把扯下。 这和嬷嬷说的不同,红绡该是用碧玉秤挑起……李潼怔愕抬头,却望进一双充满愤恨阴蛰的眼里——他的脸是熟悉的,但他所散发的寒峭气势却是如此陌生。她呼吸一窒,完全无法将眼前的人和脑海中有如霁阳的他联想在一起。 看到她,楚谋先是愣了下,然后又因猛烈扑上的激烈情绪而眯起了眼。原来是她!没想到那日他好心出借轿子,竟因此为自己惹上涡端! “衣服脱掉。”眼中绽出如刀锐光,楚谋不再看她,转身径自脱去身上的喜服。 脱……掉?李潼环顾四周,不见为她更衣的奴婢,而他狠戾迸射的表情让她问不出口,只好伸出手,笨拙地解着嫁衣上的盘扣。 楚谋将脱下的喜服随手扔在地上,只剩里衣的他回头,看到她没有任何进展的模样,浓眉不耐拧起,那张怒火狂炽的脸庞更是吓人,他上前,不发一语直接摘下她的凤冠丢至一旁,将她推躺榻上。 被强硬摘除的凤冠扯痛了她,被猛力推倒的撞击也弄痛了她,但最痛的是心里的恐慌,她设想过许多情景,却没有一个是像现在这样。 他在生气吗?还是男人在洞房花烛夜都是这个样子?她试着保持平静的表情,但不管她再怎么努力,也抑不下那股布满心头的慌乱与无助。 楚谋紧接着上榻,跨跪在她的大腿两旁,疯狂凶猛的神情让她直觉想逃,在还来不及有所动作前,她听到布帛撕裂的声音——她的嫁衣被他硬生生地撕开。 他的力道之大,就连她的里衣也被扯乱。没遇过这种状况,李潼完全无法动弹,甚至连伸手遮蔽也没有办法,她只能惊骇地睁大眼,看着那像要将她狠厉吞噬的他,毫无招架之力地等待他下手的那一刻。 楚谋俯下身子,却在对上她的视线时倏然停住了动作。 那一瞬间,他的表情仿佛被人用力揍了一拳,他目光往下挪移,然后又望回她的眸子,里头的愤怒仍在,却掺杂进她难以辨别的复杂情绪。 他突然握拳朝她挥来,她本能地闭上了眼,然而疼痛没有降临,反倒是身下的床榻因重击传来震动,压在她身上的重量也随即消失。 那一击,像是将她的心也击得停止跳动。须臾,全身虚软的她才有办法撑坐起身,茫然地环顾四周,发现他已不知去向。 她的心仍狂跳着,却是因为害怕、因为惊慌,而不是拜堂时那种揉和了不安和期待的心情。 李潼无措地揪紧破损的嫁衣,缩到了榻旁,脑中一片纷乱,不懂到底哪里出了错……犹如一阵旋风掠出新房的楚谋跃上屋顶,身着里衣的白色身影在连绵的屋脊上疾速奔走,最后来到曾经熟悉的屋宅。 他跃落院子中间,如今人去屋空的情景让他痛苦地闭上眼。 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当他一如以往地蹈进门,迎接他的却是贴在门窗上的双喜红字和屋内收拾得一干二净的情景。 表舅就坐在廊下,那个颖儿总是坐在那儿绣着东西的位子,等着他的到来。 “你以后别再来这里了。”看到他,表舅低声开口。“是我们高攀不上你,你就娶了乐平公主吧。” “您怎么会知道?”楚谋震惊不已。不过是前天的事而已,圣上甚至是在御书房私下问他,除了恩师以外,应该没人会知道此事。 “乐平公主看上楚将军的消息已在众公主间传得沸沸扬扬,你以为这事能瞒多久?”昨天离开后,他透过常向他们买绣品的宫婢打听,得知那日晚宴的情形,立刻明白为何楚谋会出现那样的表情。 “我不会娶她,我要娶的人只有颖儿。颖儿呢?让我跟她解释。”楚谋想进屋找人,却被拦住。 “来不及了,我昨天已经把颖儿嫁了,她以后和你再也没有任何关系。” 楚谋如遭雷殛,以为是自己听错,但周遭的红色喜字却毫不留情地刺进他的眼里。他还以为这是为了他们的喜事所做的准备,没想到……却是颖儿嫁给他人的残存痕迹? “……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好不容易才从喉间挤出沙哑的字句。前天他来的时候还没有这些东西,表舅竟在一天之内将她嫁给了别人?“您该知道我不可能会答应圣上,我也绝不会负颖儿,您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们只是寻常人家,惹不起坏公主……”他低头,无法迎视那双含怒的目光。 “怕她做什么?我会挡下一切,就算我死她都别想动到你们!”楚谋怒吼。 “颍儿不值得你这么做,别为了我们这种贱民自毁前程。”就是因为知道无论如何楚谋都不会抛弃颖儿,所以他才用这种无法挽回的方式来让楚谋死心。“你就答应这场婚事吧,你可以飞黄腾达,我们也不用担心受怕,所有人皆大欢喜……” “去你的皆大欢喜!你怎能逼颖儿嫁给她不想嫁的人?我不会让你这样对她!她在哪儿?我要见她!”他完全爆发,发了疯似地攫住表舅的肩头狂吼。 表舅痛白了脸,却没有挣扎,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颍儿是自愿的,昨天拜堂完他们夫妻俩就离开长安,等跟你说完我也要离开了。这么做对咱们都好,别来找我们,忘了颖儿,就当你从不曾遇过我们这一家人,好好做你的驸马爷吧……” 屋舍依然,却已人事全非。 “啊——”忆起那日的情景,强烈的痛怒让楚谋再无力撑持,仰首朝天嘶喊,却释不去丝毫心中的苦痛。 他以为自己可以捍卫一切,上天却剥夺了他的机会,即将迎娶的未婚妻嫁作人妇,甚至逃难似地举家迁离,此生此世再无法得见。 他无法和命运抗衡,因为上天在他什么都不知情的状况下,即定了他的输赢。那股不甘化为强烈的恨意,促使他踏进了御书房,回复圣上——他答应这桩婚事,唯一条件是不准她带人过来,任何人,包括那名狐假虎威的老妪。 并不是他屈服了,而是他要她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她若不是乐平,表舅也不会惧于她的恶名做出这些事,她若不是乐平,英明的圣上也不会为了宠溺女儿而逼迫他。 他不怪颖儿弃他另嫁,他只恨居然有人为了一己私欲而恶意编派别人的人生。她毁了他们,她也别想过得如意顺遂,从此之后,她都必须陪他在炼狱中一起度过! 今夜,他怀着满腔报复之意冲进新房,他不打算怜香惜玉,既然她坚持要嫁,她就该承受这样的苦果。 他刻意粗暴,像头野兽只想一逞欲念,更想借着此事伤害她,但对上她那双眼,他顿住了。 她怎么能?作恶多端的她怎么能用那种眼神看他?如此脆弱、无助,那片澄澈完全映照出他的不堪。 再看到那身被他撕裂的嫁衣,想到原该是另一个女人穿着它,而这原该是他真正大喜的日子,无法力挽狂澜的愤恨在胸膛猛烈冲撞,找不到宣泄出口的他只能握拳重捶床榻,旋即一跃而起冲出了新房。 楚谋神色痛苦地闭紧眼,置于身侧的拳握得死紧,过了片刻,再睁开时,眼中的伤痛已然抑下,只余恨意,将那双黑眸覆上了厚厚冰霜。 忆起那日在街上匆匆一瞥时的观感,他讥诮勾唇。老天不公,明明是一个自私妄为的骄纵女子,却有着骗死人不偿命的好皮相,是他多事,在停下轿子的同时,也注定要惹祸上身。 他再也不会心软了,他们有一生一世的时间,他会让她明白,她费尽心思所得来的良人,将会陷她于永劫不复的痛苦之中! 李潼抱膝蜷坐在床榻靠墙的角落,莹澈的眼眸在黑暗中闪动光芒,却是空洞一片。喜烛燃尽后,房间被夜色整个笼罩,她就维持这样的姿势没有动过。 她想起小时候,嬷嬷第一次没陪她过夜,那一晚,也是这么黑。 “娘……”三岁的她缩在墙边呜咽哭泣。 一直被嬷嬷捧在掌心的她,不曾羡慕过那些有娘疼宠的姊妹,这是第一次,她那么深刻感受到没有母亲陪在身边的寂寞。 “您这是在丢贵妃的脸。”嬷嬷的声音从房外传来,映在门上的身影却不愿跨进房间一步。 “您是公主,怎么能哭?别让别人笑话您!” 她忘记自己经历了几晚才学会不哭泣,只知道等她察觉到时,她已习惯将所有情绪隐藏在心里,不再因难过而哭、不再露齿而笑,成为嬷嬷口中的端庄公主。 这姿势太不得体了,快坐正,要优雅、要矜持,别让死去的贵妃蒙羞!嬷嬷严格的指正在耳边回荡。 她想挪动,颈肩传来的酸疼却让她蹙起了眉。眨了眨眼,触目所及的陌生环境让她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 她撑坐起身,低头看到身上那件残破的嫁衣,昨晚的情景一涌而上,才发现原想等他回房的她竟就这么靠着墙,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他呢?李潼连忙下榻寻找他的身影,但在满室明亮中,凤冠和他除下的喜服都散在原地,无声诉说着昨晚没人进来过的事实。 他终究还没回来……她轻咬着唇,走到镜台前坐下,看到镜中发散衣乱的自己,忆起他的举止和那双几乎将她焚毁的狂炽厉眸,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又开始颤动起来。 可能是他喝醉了吧。嬷嬷说有的男人会在洞房花烛夜喝太多酒,变得粗鲁无礼,所以他昨晚才会这样对她。 她记得第一次见面时他那俊朗的笑颜,还有即使生气时也能控制抑压的忍耐力,他不会伤害她的,他不像是那种人。 何况拜过堂之后,他就是她的天地,她不能怕他,而是要顺从他,以他为尊……意识到自己新嫁娘的身分,害羞和无措灼烫了她的面容。 经过一夜沉淀,那时所受到的惊吓不再那么清晰,加上她又刻意为他平反,恐惧已然褪去,期待着他的出现。 不过,她必须先把自己打理好。 “来人。”等脸上的红期褪去,她开口轻唤,等了一会儿,都没有反应。没人候在外头吗?她疑惑蹙眉,聚拢衣襟,走到门边又喊了声。“来人?” 还是没有回应。 以往只要她一起榻,嬷嬷就会带人进来为她梳洗,但现在她已不在“莫愁宫”了。微一踌躇,不能再放任自己一身狼狈的她只好开门走出房外,正好看到有个人影在长廊那头一闪而过。 “等等。”李潼赶紧叫住她。“我要有人服侍我梳洗。” 那名婢女听到开门声本来想跑,但被抓个正着,只好走了回来。“是,奴婢立刻去端水。”她一福身,急忙退下。 李潼回房等候,过了会儿,那名婢女端着水盆进来了,服侍她更衣、梳洗的过程中,胆颤心惊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当婢女正为她梳理一头长发时,一抹森冷的语调响起——“我不是吩咐过不准有人进来这里?” 李潼转头望去,看到楚谋走进房间,虽不像昨晚那么狂霸骇人,但那面无表情的俊容仍透着让人喘不过气的冷洌感,加上他那句像是斥责的话,刚刚努力安抚自己的功夫全都白费,她开始不安了起来。 怕没有办法保持自若的神情,她赶紧装头转回,不敢正视他。 “是……可是……”婢女抓紧手中的发篦,面有难色,但碍于李潼在场,那些话又不能说出口。 楚谋扬手,没让婢女继续支吾下去。 他早料到这个命令没办法严格执行,坏公主的威名太强大,谁敢违逆?即使他都做了保证,仍然没人敢拿自己的生命当赌注,就像表妹他们一样……黑眸掠过一抹黯泽,他随即抹去,取而代之的是不带情感的冷肆光芒。 无妨,他已经做好安排,这将是她最后一次享受,从今以后,就算她再耍狠使蛮也没有人会附和她了。勾起邪冷的笑,他缓步走到李潼身后。 察觉到他的接近,李潼紧张得僵直了身子,一股突如其来的冲动促使她抬头,却在镜中对上他深不可测的幽凛黑眸,下一刻,他低沉吐出的话语让她瞬间停止了呼吸——“把她衣服脱掉。” 婢女怔愣,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还不快动手?”楚谋的声音更加冷凝。 婢女只好将李潼扶站起身,动手去解她身上的衣带。 他想做什么?洞房不是白天该做的事……李潼惊慌地白了脸,垂下眼帘,昨晚被强力撕开嫁衣的恐惧又袭上心头。 “抬起眼。”楚谋却不许她逃避。 李潼必须深吸口气,才有办法抬扬眼睫,却惊讶地从镜中发现他已走到窗边落坐,视线并未在她身上逗留。 “以后没人服侍你,好好看清楚衣服要怎么穿和脱,我尊贵的乐平公主。”他冷冷嗤笑,最后的称呼透着再清楚不过的讥嘲。 被第一句话分走心神的李潼并没注意到他的语气,她忙着学习和那些衣带纠缠,如他所言,尊贵的她自小就被人服侍惯了,连穿脱衣物都不熟悉。 觉得嫁过门后就该以夫家的规矩为主,对于没人服侍,她并没有任何不满的想法,她只怕没学好就不能维持整洁合宜的模样,会削了他的面子。 “教她盘髻,最简单的。”等她把衣服穿好,楚谋已快没了耐性。 “是。” 即使是最简单的式样,只须一根发簪即可固定,仍让从来不曾动手的李潼学得眼花撩乱。 “走了。”终于把髻盘好,楚谋上前握住她的手肘将她拉起。 “可是、胭脂还没上……”李潼忍不住开口。她不能脂粉末施就离开房间,这样太不得体了。 楚谋笑了,那抹笑却充满轻蔑和嘲弄。果然是不知世事的娇贵公主,有多少人为求三餐温饱忙到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她竟只在意搽不搽胭脂这点小事? “没必要。”他拽住她的手臂往外走去。 李潼被拉得踉跄,周遭的景物和仆婢们诧异的神色不断掠过视线,她却没有余力去管,因为光是要跟上他宽大的步幅就已让她忙不过来。 他们要去哪里?从被他拉离房间后,这个疑问就一直在舌尖打转,终究,她还是没有机会问出口。 因为他带她到后门,直接将她扔上一辆破旧的马车,就此离开了这栋府第。 第四章 “以后我们就住这儿。” 木门一推开,眼前所见的事物以及他说的话让李潼愣住了——这屋子像是许久没人住过,空气中和桌椅上都蒙着一层薄灰,没有厅堂、没有隔间,一张老旧破损的床榻就摆放在墙角,这里小到一眼即可看穿。 他们要住这儿?李潼不自禁的抽了口气,灰尘飘进口鼻的不适立刻引得她呛咳了起来。 楚谋见状唇角半勾,眼中掠过阴冷的光芒。 这地方是他特地找来的,位于长安城西郭最外围的角落,没人会知道他们的身份,也没人会将他们和高官贵族联想在一起。 一间残旧狭小的屋宅,做为她重生的舞台,再适合不过了。 “别站在那里,把东西拿进去。”楚谋转身走出屋外。 还处于震惊中的李潼只能依言行事,跟在他后头离开屋子。 刚刚进来时,忙着跟上他让她没来得及看清四周,而今得知这将是他们的家,她不禁缓下脚步环顾,待看清周遭的状况后,她又是一怔——小小的院子散着沙砾石块,唯一可见的绿意是随处冒出的野草,正前方的大门已斑驳到认不出原来的漆色,破损的砖墙围出界线,和邻居相隔的那一面中央还缺了角,颓圮至腰际的高度完全没有阻挡的功能。 他们真的要住在这里?李潼更困惑了,回头看到那间比她寝房还小的屋宅,她没有办法想象这有如废墟一般的地方要怎么住人。 “觉得身为公主不该做这么卑贱的事吗?”楚谋嘲弄的声音传来。 李潼一转身,看见他站在门庭冷睇着她,面前摆放着从马车搬下的东西,忆起他刚刚吩咐要她做的事,她赶紧上前拿起其中一个包袱。 “放门口,别拿进房。”楚谋不费吹灰之力地扛起看似沉重的铁锅及捆成一堆的锅碗瓢盆,大步往屋后走去。 听话的李潼把东西搬到屋前,有的轻、有的重,不曾如此劳动过的她才来回搬了几趟就气喘吁吁。 “唉呀,我们隔壁总算有人搬来了。”李潼抬头,看见一个年纪半百的高大妇人站在墙的缺口处,笑嘻嘻地说道。“你们从哪里来的?” “东郭城。”她还没来得及反应,楚谋温和的嗓音已经介入,他走近墙边,不着痕迹地挡下了老妇人打量她的视线。“我们刚成亲,以后还麻烦大娘多多照应。” “要不要我帮忙?”老夫人很好心。“小娘子看起来好像挺娇弱的。” “不用了,这也是她该学的。”楚谋微笑婉拒。“我们自己来就可以了。” “那你们忙,有什么问题再尽管问我,我是杨大婶,先这样了。”豪爽的大娘挥挥手,转身进屋做她的事去了。 那抹温文的微笑震慑了她,李潼愕然地看着他和杨大婶交谈,连手中的包袱都忘了放下。她不敢眨眼,怕是自己看错,但当他一回身面对她,笑容瞬间隐去,阳刚的脸庞只余下冷冽及不耐。 “这样就累了吗?这里可没有婢女能服侍你。” 只不过是片刻的时间,他眼中那道暖芒已不复存在。李潼怔立原地,攒着包袱的手收得死紧,仿佛这样才可以握住那不住向下坠的心。 “为什么……要搬到这里?”她最想问的是为何他的笑容没办法给她?但在他寒峭如冰的注视下,她问不出口,只能问出另一个问题。“我们不是住在将军府吗?” 来了。楚谋鹰眸微瞇,流露出一抹开战在即的锐利眼芒。 她能忍到这时候让他有些意外,他还以为早在要她学着自己穿衣梳妆时她就会爆发出来,不过迟了点不代表她可以忍受,他等这一刻已经等很久了。 “公主在出嫁前不晓得吗?”他勾起笑,笑意却未达眼底,徐沈的语调带着浓浓的挑衅与暗讽。“我只是个平民百姓,不是王公贵族,那样的排场我供不起,这种瓦舍平房才是我的层次,选了我,公主就该有所觉悟才是,还是……高贵的公主无法忍受?” 接下来她就会大发雷霆,嚷着她要回皇宫、要请皇上做主,然后他会残忍地粉碎她的希望,让她知道她的自私已帮她选了一条不归路,除了这个贴近现实的世界,她哪里也回不去——结果下一刻被狠狠粉碎希望的人反而是他。 “我可以。”她柔软的嗓音将他震在当场,她抬头望向他,小巧的螓首轻轻点了下。“我懂,我们以后就住在这里。” 楚谋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她的反应也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没有怨怼、没有爆怒,那双水眸是如此地清澈平静,她看似就这么简单顺从地接受了这破烂的地方,简短的回答充满坚定,仿佛她原本就是过这样的生活。 一时间,楚谋只能站在那儿,看着她又开始搬起那些东西。 李潼慌乱的心因为他的回答反而定了下来。难怪他会对她这么不假辞色了,嬷嬷曾说有的男人会因为地位低于妻子而心生自卑,她不但没想到这一点,还质问他为何不能住在豪宅大院里。 既嫁从夫,她自己说过的,怎么忘记了呢?一思及此,她不禁感到自责。她必须让他知道,她会和他同甘共苦,绝不会成为他的负累。 单纯的她并不知道他所拥有的财富足以维持十个将军府都没问题,而是完全将他的嘲讽当真。心念一定,想藉由行动传达自己心意的李潼更加忙碌了起来。 当她打算拿起一个看起来不大的布包时,出乎意料的重量让她一时踉跄往前仆去。 “啊……”她惊呼出声,有人及时在她腰间一提,虽然没摔倒,但这突来的意外还是吓得她心直跳。 一回头,发现救了她的人是楚谋,惊跳的心顿时被喜悦平抚了,正想道谢,却见他神色僵硬地别开脸。 “这个给我。”楚谋粗声道,单手提起那个布包走向屋后,唇不悦地抿成一直线。 他干么帮她?他本来就打算让她累到垮,结果只不过是看到她晃了下,他的身体就不假思索地动作了。 拿不动又如何?她就算摔到四脚朝天都不关他的事!楚谋气得很想把手中布包丢在地上,但想起装在里头的东西,他忍下冲动,转为解开布包——那是一对他用来锻炼体魄的石槌,因使用多年已有了感情,他舍不得为了一个不值的人毁了它。 没错,他只是怕她把他的东西摔坏了,并不是在帮她。他为自己的举止找到合理的原因,心中的郁闷总算消褪了些,但忆起她刚刚的反应,那道浓眉忍不住又蹙了起来。 她为什么不生气?他把她带到这鬼地方,还使唤她做事,她不该忍得住这些!楚谋倏地握紧手中的石槌,原该出现在她脸上的情绪现在全部反扑到他身上,让他异常烦躁。 听到身后有脚步声接近,知道是她,他头也不回地开口——“什么事?”对自己的懊恼和不如预期的状况让他口气相当不善。 他怎么知道她来了?正想着要怎么唤他的李潼吓了一跳,好不容易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东西都……都搬完了。” 楚谋闭了下眼,把烦杂的情绪全都抑下。 “从今天起,别跟任何人提到有关你和我的身份,要是有人问就说我是个武师,刚从东郭城搬过来。”说这些话时,他弯身将石槌放到角落,并没有看她。 她不想配合也无所谓,这不会影响到他的计划,他下了吩咐,府里的人只知道他们会另住他处,对于她的去向和这个地方一无所知。 而且他将一切隐藏地极好,他们过来时是搭乘不起眼的破旧马车,带来的衣物也都是些他特地找来的粗布衣衫,这里不会出现任何有关尊贵财富的事物,就算她不知好歹地大肆宣扬自己是乐平公主,对方也只会当她是个疯子。 “好。”李潼点头。她并未多想,只觉得他会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而身为妻子的她必须依从他的话。 她柔顺的回答又惹恼了他。楚谋倏地回头,狠狠地瞪住她,很想抓住她的肩头用力把她脸上的淡然摇掉。她到底要假装多久?把她阴晴不定的脾气和骇人听闻的手段全使出来啊! 李潼被他瞪得有些手足无措。他没听到她的回答吗?“……我说好。”她稍微放大音量又说了一次。 楚谋别开视线,不再看她那张会让人有所误解的无辜面容,他必须如此才有办法让愤恨及无情重回心头。 她在耍什么诡计?还是刚到一个新的地方,她必须衡量状况后才能出手?楚谋眸中闪过精锐的冷光。别以为这样就能瞒得过他,这不过只是开端罢了,接下来还有得她受的,他就等着她,看她能忍多久! “过来。”他领头往前面走去。 临去前李潼迅速打量后院格局,这是他们今后要住的地方,她希望能尽快熟悉。记下屋后有水井和厨房,正要迈步跟上时,墙角的石槌攫住了她的视线。 想起刚刚发生的事,丽容上漾起灿烂的笑,惊觉到自己的失态,她赶紧抿唇,笑容抑下了,仍掩不住眼中满满的感动和欣喜。 他保护她没让她摔倒,还接手拿过那个布包。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动作,却将她心头的惶惑全都拂去。 他口气还是那么冷,表情还是那么阴郁,但她不怕他了,因为她知道即使不见他朗若日阳的笑容,他依然一如她初次见到他所感受到的那么好。 她必须努力,才能做一个匹配得上他的娴淑妻子。李潼下定决心,赶紧跟上他离去的方向。 为了打扫屋子李潼忙了一整天,毫无经验又不得要领的她,心有余、力完全不足,直到日暮低垂,四周环境只比刚来时好一些。 而她,发散衣脏,整个人灰头土脸,这辈子她从来没这么凄惨过,柔嫩的掌心被磨破了,纤细的手臂又酸又疼,她却恍若未觉,仍专心一志地和那些厚厚的灰尘奋战。 “吃东西。”当楚谋叫她时,她才发现外头的天色全暗了,屋里已点了灯烛。 时间怎么过这么快?瞥见还是脏乱一片的屋里,她心头大慌。房间没弄干净,外面的东西就不能拿进来摆,还有桌椅床榻要抹,他交代的事她一件都没做好,她得赶快。 “我快弄好了……”她加快扫地的动作,即使手痛到几乎握不住扫帚也不停。 “快过来,别在我吃东西时扫灰尘。”楚谋喝道,脸色难看到极点,燃烧镇日的无名火已快将他逼到爆发边缘。 怕妨碍到他,李潼只好停手,乖乖地坐到桌前,桌上摊开的纸包里摆着一堆馒头,旁边有一个水囊。 楚谋拿起馒头径自吃了起来,军队生活训练出他快食的速度,三两下那颗馒头已经消失。他拿起水囊喝水,眼角瞥见她仍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心头火更甚。 一整天,他都在仇恨与后悔之间煎熬。 该死的!他为什么要感到后悔?和她做过的恶行相比较,这些小小的苦难根本微不足道,她活该要承受这一切!他一直提醒自己,但看到她那么笨拙地打扫,他不知该恨她的伪装,还是该恨自己的软弱。 她常常不自觉地停下,吐气呵着红肿破皮的掌指、捶捶发酸的手臂,然后又继续忙碌。看得出她的身体已经不堪负荷,她却没想过要休息,仍不发一言地做着他要她做的事。 她为什么要忍耐?为什么不把扫帚扔到他身上、指着他的鼻头大骂?这样他才能折磨她折磨得于心无愧,结果她竟比奴婢还柔顺,连偷懒都不会,显得他好像是欺凌善良的恶人似的。 情况不该是如此! “这种粗食不合公主的胃口?”看到她像是开始出现挑剔的迹象,无处宣泄的恼怒总算找到了出口。 疲累至极的李潼并不晓得自己坐下来后就一直在发呆,只是无意识地盯着那堆馒头,听到他的声音,视线缓缓挪到他脸上,空洞的眼中却完全没他的存在。 “别闷不吭声!”一心想挑起战火的楚谋又喝。 李潼震了下,那双望进眼中的炽烈怒眸穿透了昏沈的神智,她眨了好几下眼,涣散的眼神才慢慢聚拢,总算把他所说的话听进脑海。 “不是……我……我吃不下。”她低垂螓首,声音虚弱干哑。忙了整天的她又饿又累,但累过头了,她反而没有食欲,只觉得想吐。 顿时楚谋胸口像梗了块大石,手臂肌肉因强忍怒意而绷紧,却分不清是气她还是气自己。他又拿了颗馒头用力咬落,强硬地把那些几乎已到了喉间的软言一起吞咽而下。 饿死活该!别以为这样他就会同情她,什么吃不下?不屑吃才是真的吧!他忿忿地想,风卷残云地把那些馒头一个个送进肚子里。 虽然心里打定主意要做到毫不留情,但剩下最后一个馒头时,他还是忍不住停下了手。 逼她吃下她不愿碰的粗食也算是种折磨。不愿承认是在担心她,他为自己的行为找了借口。正要抬头叫她,却看到精神萎蘼的她头一直往下点,然后像是猛然惊醒,赶紧挺直背脊,没多久头又开始垂下。 那累极却又努力强撑的模样,让他以为固若金汤的冷硬就这么被击溃了。 “歇息了,其余明天再弄。”解除折磨的话终究还是说了出口。他不是心软,而是来日方长,太早将她斗垮一点乐趣也没有。他这么告诉自己。 这句话将她混沌的心思拉回,李潼整个人清醒过来,蓦地红了脸。 房里只有一张塌,他们要一起睡吗?要……圆房吗?她努力想将那股红潮压下,但不受控制的思绪却一直涌上,使得她的双颊更是发烫,她只能低下头,祈祷昏暗的光线让他不会发现。 眼力极佳的楚谋看得一清二楚,最让他震惊的是,他无法将视线从她脸上挪开。 她的表情一直是矜持冷淡的,即使偶尔流露出情绪,都是惊吓和无措,然后又瞬间敛回,他没想到她竟也有这一面,羞赧为她增添了柔媚,像是冰冷冷的玉像染上艳丽的颜色,即使她一身肮脏,仍美得夺人魂魄。 陷在羞怯中的李潼不晓得她正被他的视线网罗,只忙着和脑中凌乱的心思对抗,突然瞥见衣上的脏污,什么害羞期待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怎么能放任自己这么狼狈?而且还是在她的夫婿面前,这样太不庄重了!脸上的红晕顿时褪去,她好想藏到桌下不让他看见,但自幼接受的教导不允许她做出这种惊慌的举动,她如坐针毡。 “我……我要净身……”窘迫抵不过想将自己打理干净的欲望,只能求助于他的李潼嗫嚅开口。 被她的声音拉回神智,楚谋陡然一震,意识到方才的失神,他不禁窜出一身冷汗。天!他在想什么?就算她长得再美又如何?那全是假相,她的狠毒自私他还不清楚吗? 气自己的一时谜惑,他只能用更强大的怒焰来掩盖一切,连带扭曲了眼前所见。原来这就是她的目的,以为假装娇弱、运用美色就可以把人操控在掌心吗?想都别想! “过来。”他猛然起身走向屋外。 终于可以涤净一身黏腻和脏污,李潼马上开心地跟了出去。 在月光的笼罩下,楚谋带她来到后院的水井边,拿起挂在横杆上的水桶扔进井里。他转动绞盘,提起一桶水,然后将水桶从绞索上取下。 李潼期待着,却见他将水桶往地上一放,环臂冷睨着她。她仍静静地站着,等待接下来的步骤。 “你以为会有像皇宫里的浴池吗?平常百姓能用湿布净净身子就已经不错了。”楚谋长腿一抵,将水桶推到她面前。“把水提进去,净完后顺便把榻板擦干净。” 没有热水、没有浴池,只有这一小桶清水……原本闪耀光芒的星眸全然失了颜色,李潼掩不住失望的震惊,不能洗去一身黏腻让她沮丧得几乎没了力气。 她的表情让楚谋心头升起了得逞的恶意快感。没错,就是这样,毁掉她所有的妄想,让她再也没办法假装下去。 “怎么了?”楚谋故意问。快,露出她真实的面貌吧! 这是他所过的生活,她必须习惯……李潼深吸口气,要自己忘了在宫中的一切,包括舒服的热水澡。 “没事。”她弯身提起水桶,受伤的掌指不堪重压,阵阵的抽疼让她差点低喊出声,她却是咬唇忍住,吃力地将那桶水提进了屋。 楚谋将一切看在眼里,盯着她摇摇欲坠的背影,收紧的指尖却深深地陷进了臂肉里,透露出他的挣扎。这全都是假的,都是她在使心机,别被影响。他必须冷硬地羁紧不断骚动的心绪,才能继续站在原地,忍住上前接过那桶水的冲动。 目送她走过转角后,等了许久,部没见她出来,楚谋拧起了眉。他只是在这里等她净身完,她该不会以为他会好心到去帮她把脏水提出来吧? 想到有机会可以找她麻烦,楚谋精神一振,快步走向屋子,门一推开,眼前所见情景却让他顿住了脚步——她坐在地上,上身趴在榻边,手中还握着一块染着灰尘的布,那姿势看起来很不舒服,她却睡得不省人事。 她的睑是干净的,凌乱的衣服也整理过,白皙的小脸枕在手臂上,显得如此脆弱无依,让人完全无法将她和坏公主的名号联想在一起。 楚谋走近,看到榻板一半灰一半亮,顿时明白她不是不将脏水提出去,而是她净完身后,听他的话擦拭榻板,却擦到一半就体力不支睡着了。 他抽出她手中的布,她因疼痛而瑟缩了下,看到她的手,他的心也随之揪紧——她手中的水泡都破了,原本已洗净的手因为擦拭床榻又染上灰尘,脏污和伤口交杂成混乱的颜色。 纵横沙场,他见过比这更严重千百倍的伤势,但出现在她细嫩的手中,这一点点的伤痕却显得如此令人不忍卒赌。 他以为报复会是大快人心的,为何胸口会如此沉窒?把她累成这样不是他原本的用意吗?为什么看到她这个样子他会感到自责? 复杂的情绪和难忍的悲痛在体内强烈激荡,他痛苦地握紧了拳,逼自己冷情。被迫将人生托付给另一个男人的表妹又该如何自处?被她下令杀害的人有何其无辜?她不值得同情,这全都是她自找的。 楚谋深吸口气,不再让那些妇人之仁影响自己。他用布将塌板完全擦干净后,把脏水提出屋外,回来时顺便抱进被褥,不管她还趴在那儿,熄了灯径自上榻躺下。 黑暗里,两人浅浅起落的呼吸声是这片沈寂中唯一的动静。 过了许久,早该沈入睡梦的他突然睁开眼,下榻走出屋外,再回来时提着一桶干净的水和棉布。 他就着黑暗将她手中的脏污轻轻拭净,取出随身的金创药为她搽上厚厚一层,然后将她抱上榻,让她躺进靠墙的角落。 把水提出屋外倒掉,他才又倒回榻上,将被褥全给了她,连带当起两人之间的屏障。 不多时,沉稳的微鼾响起,带着心安的释然,这一次他是真的睡着了。 第五章 一间小小的屋子让李潼花了整整两天的时间才整理好,虽然仍简陋破旧,但总算是窗明几净,一点也不像废墟了。 “今天你得上街买菜,我傍晚进门时,要有热腾腾的饭莱等着我。”今天一早,楚谋将一袋碎银和一张简图摆在桌上,给了她一个新任务。 做菜?李潼怔住。努力想做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到又是另一回事。对柴米油盐毫无概念的她,只能傻傻地看着他。 “有问题吗?”明明知道问题极大,楚谋还故意问。 要让她尝尽苦头,这种事怎么可能例外?这两天是看在她忙到应接不暇的分上,加上他不想饿到自己的肚皮,吃食都是由他买了简单的馒头干粮充数,没逼她下厨。 但从今天起她可没那幺轻松了,她不仅得上街采买食材,还得煮出一桌菜肴。想到她即将面临的惨况,楚谋扬起冷笑。连厨房都没进过的她,将会体会到什么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滋昧。 “你会跟我去吗?”李潼鼓起勇气问。如果他能陪她,她就不会那么怕了。 对上那双充满期待的眼,楚谋一时语塞,不怀好意的邪恶念头在猝不及防间被毁得荡然无存,反而让自责填满了胸臆。 就是这个表情,将他的计划毁得一塌糊涂。他原本是想将所有的家务全丢给她去做,就算她再怎么叫苦也会视若无睹,但好几次他都发现自己竟在不知不觉间帮她分担了粗重的工作。 问题就在于她根本不抱怨!要是她能恶言恶状地骂回来就好了,偏偏她一直咬牙苦做,每次都得他喊停了她才会罢手,让他觉得袖手旁观的自己很卑劣。 他一再自我告诫她有多狠毒,心智仍被她柔弱的外表蒙蔽,沉重的柜子他搬了,之后需要用的柴薪他也补好了,但出手相助后他都感到强烈的懊悔。 无法继续坐视这样的恶性循环,他选择离开。眼不见为净,这样就不会再忍不住动手帮她。 他不曾走远,隔了一阵就回来,每故都故意挑剔她的进度,想激怒她让她露出马脚,但每一次他都失败了,因为她总是柔顺地点点头,等他下一次再回来时,虽然还是差强人意,但她真的已经尽心将他抱怨的地方做了改进。 “可以吗?我不知道路。”见他沉默,李潼以为他在考虑,一颗心因怀抱希望而跳得飞快。 楚谋强迫自己别去看她那张会瓦解所有冷漠防备的姣美容颜。不,够了,这两天他做的已经太多了,他不能再心软! “我画了图。”他冷道,把地图推到她面前。 李潼低垂眼睫,连带把失望掩下。身为将军的他应该很忙吧?这两天他大多的时间都不在家里,她不但没帮他分忧解劳,还用这种小事烦他。 “好。”即使对接下来要怎么做感到茫然,她也没再多说一句话。 好什么?一个出入总是由轿子代步的人,哪里分得清东南西北?那张图她看得懂才有鬼!她的回答让楚谋勃然大怒,却是因为担虑。想到她很可能会迷失在市街里,他的心就猛然揪紧。 察觉到那抹不该有的反应,他更火,气极了摇摆不定的自己。他到底怎么了?不是还打算让她在外面流浪个三天三夜的吗?都已经画图给她了,他还想怎样? 不忍与冷情在心头强烈拉扯,最后,他还是只能选择逃离。 “傍晚回来我要看到东西。”他丢下警告,旋即转身离开。 李潼怔站原地,毫无头绪的她根本不知该从何下手。要买什么?怎么买?怎么生火?怎么煮东西? 看到桌上的东西,她下了决定。至少得先找到市街,其余的到时候再说了。她拿起钱袋,一边研究地图,一边往外走去。 “小娘子,早啊!”突然有人喊住她。 李潼抬头,看到邻居杨大婶站在缺口处对她招手。从小到大没遇到过有人这样和她打招呼,加上秦嬷嬷一直教导她别随意和人交谈才是高雅的表现,她只是把视线又调回地图,继续往前走,并不晓得这举止有多么无礼。 “你这姑娘怎么这样?回来!”和蔼可亲的杨大婶顿时变了脸,怒声斥喝。“人家跟你道早,你就得回应,说杨大婶早,快!” 李潼吓了一跳,不懂自己做错了什么,但对方威猛的气势又不容违抗,她只好跟着重复一次。“杨大婶早。” 杨大婶的怒气平息了些,将她的淡然解读成高傲,对她的态度还是很不满。 “以后见了长辈要主动问好,别当成没看见就晃过去,还有,要、笑!”杨大婶拉住双颊,扯出一个狰狞的笑。“不然长得漂漂亮亮的有什么用?跟木头人一样,哪会得人疼?” “这样不得体。”李潼眼中盈上了困惑。杨大婶说的和她自幼学的并不一样。 “谁教你的?”杨大婶瞪眼。目中无人被教成理所当然?她还是第一次听到。 “嬷嬷。”想起他说不能提到身分的叮咛,李潼只能简单答道。 “你嬷嬷老糊涂啦?真是的,一个好好的姑娘家就这样被教坏了。”杨大婶不住摇头嘀咕。“难怪你家相公老是对你那么凶。” “他对我很好的……”怕他被人误解,她立刻为他辩驳。 那一晚虽然她睡着了,但她知道他为她做了什么。醒来后发现手上经过处理的伤势,她感动得说不出话来,他却绝口不提,她也只能把这份感激收在心里。 李潼悄悄将手握在心口,掌中因逐渐愈合而产生的硬皮提醒着他不曾言明的温柔,想到他曾经握着她的手,她不禁红了脸。 “有吗?”杨大婶冷哼。 虽然这两天小娘子忙着打扫很少露脸,但偶尔听到的一些对话已足以让她大概猜出他们相处的情形。那男人呐,对自个儿娘子和对她这个外人的态度未免也差别太大了些,她本来还觉得奇怪,现在总算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 “我说你呀,老是摆着张冷冰冰的脸,男人看了怎么会开心?” 李潼闻言一震。是这样吗?因为她不笑他才会对她冷言冷语?但嬷嬷教她的不是这样啊……“可是……”她没办法问嬷嬷了,她该怎么办?她的脑中一片紊乱,强烈的慌乱及无所适从粉碎了她睑上的淡然表情。 那像是被人遗弃的无依神态,即使同为女人见了也忍不住给予疼惜。 “没关系,有我在,不管是打理家务还是进对应退,听我的就对了!”杨大婶胸脯一拍。小娘子看起来本性不坏,只是缺人管教,她绝对要把她的坏缺点生都改掉。“你要去哪?”发现她手上的纸,杨大婶问。 她豪爽热情的个性让李潼有些不知如何回应,却又有种被人保护的心安,有人可以商量让她觉得自己不再是孤独一个人。 “买东西。”不知道该回答要去哪里的她,只好拿出手上的地图和钱袋。 “我看看。”不等她动作,性急的杨大婶已经跨过墙快步来到她面前,拿过钱袋把里头的碎银倒出,金额少到让她诧异低喊。“才这么点?” 李潼根本不晓得那些钱可以买到多少东西,被这么一问,只能点头。 “你家相公赚的不多啊……”杨大婶拧眉苦思,实然抓住她的手往外走去。“来吧,精打细算我最行了,咱们烧出几道好菜,包准让你相公刮目相看!” 李潼被拉得措手不及,不小心让手上的纸给飞了。“地图……”她想去追,杨大婶却牢牢抓住她的手不放。 “有我在哪用得着什么图啊?”杨大婶昂首哼笑,见她就这么安静下来,不悦地怒啧了声。“人家这么好心帮你,像这时候就要说谢谢,懂不懂?” “谢谢。”孺子可教的李潼赶紧说道。 “没有指名道姓,谁知道你在跟谁讲话?有诚意一点,不要面无表情!” “谢谢杨大婶。” “这才对。还有啊,你打扫的速度真够慢了,等回来后我再好好教你——” 直至大门关上,杨大婶那连珠炮的声响仍隐约可闻,一个忙着教,一个忙着听,她们都没发现有抹高大的身影站在屋顶上,静静看着一切。 其实楚谋并未离开,他终宄还是不放心让她自己外出,所以候在屋顶,打算等她出门时再悄悄跟在她身后。让她担心受怕就够了,长安城这么大,没必要真的让她找不到路回来。 他刻意给了她极少的银两,为的是让她尝尝生活穷困的苦,同时他也可以在她无法弄出象样的菜色时指责她,没想到这反而激起杨大婶的满腔热血,有她带着,别说迷路了,看样子就连其它的事她也打算一并教会。 她日子不好过了。楚谋微微一笑,淡嘲中隐含着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到的宠溺。目送她们离开后,他才跃过后院的高墙,从另一个方向离开。 楚谋以为什么都不会的她会被杨大婶盯得极惨,但当他进门时,她又再一次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桌上摆着两菜一汤和备齐的碗筷,她就坐在桌旁等候着,看到他进来,她扬起了一抹怯怯的笑。 她笑得很僵、很不自然,像是一辈子都没这样笑过,却完全分走他的心神。她煮了些什么、味道好不好吃,他一点印象也没有,只有那抹烙在脑海的笑,挥之不去。 吃完饭后,李潼收了碗筷到屋后去洗,回来时,和他对上视线,她又努力对他展露笺靥。 今天杨大婶在发现她连要怎么看钱都不会时,差点没晕倒,却未因此打退堂鼓,从头开始一步步教她,虽然有时难免急到骂人,怛那浓浓的关怀和好意让她一点也不害怕。 因为,她身边的他也是这样。她悄悄觑了他一眼,稍嫌僵硬的笑容因倾心变得柔和。她知道那张冷怒的面容下有颗温柔的心,是她不好,老是惹得他生气……忆起今天的发现,她脸上的笑容沈淀了下来。 今天上市街让她好震惊,一如杨大婶所言,没人像她这样,不管是热络招呼、还是开心聊天,甚或是当街大吵,每个人睑上的喜怒哀乐都好鲜明。 她不想质疑嬷嬷,但事实却让她无法漠视。如果这是不合礼仪的,为什么大家要这么做?难道这是宫中和民间的不同吗?她现在嫁人了,是不是就不该再依着宫中的规则了? 发觉到自己又习惯性地平抑着脸,她赶紧撑起微笑。她不怕他冷漠的言词,但如果她淡然的表情是造成他不开心的原因,那她愿意违抗那些根深柢固的矜持观念,希望他在家里也能保持愉快的心情。 即使他没看她,她还是努力提醒自己保持笑容,不得闲的她拿起抹布开始擦拭床榻,擦完再抹柜子。这是杨大婶教她的,晚上顺手整理房间,白天再去做其它扫地、洗衣这些需要光线的事,善用时间会让事情变得简单轻松。 楚谋坐在桌边,就着烛火翻阅兵书,他刻意不看向她,心思却一直缠绕在她身上。 她总是忙得团团转,所以即使两人独处也不会觉得尴尬,但她现在虽然仍忙碌着,却是循序渐进、掌握要领的,少了那抹慌乱,彼此间的沉默变得如此明显,化成一股无形的力量,压得他几近窒息。 他受不了了,他必须结束这一晚。 “你要去打水净身吗?”虽是问句,他已准备离开让出空间。注重整洁的她,不管再累每晚都要拭净身子才上榻。 她却摇摇头,打从心里散发出来的愉悦在她脸上盛开成一朵艳丽的笑花。 “我净过身了。”她从没像今天这么开心过,第一次上街买物、第一次生火烧饭,杨大婶还借澡盆,教她怎么烧水,让她把头发和身子都能洗得干干净净。 他不想问她经历了什么,但在她眩目的笑容下,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杨大婶教的?” “嗯。”她用力点头,想将所感受到的愉快事物都和他一起分享。“我帮你烧水好吗?” 她的软语像丝绸般滑过他的心,他怔忡了,凝视她的目光变得迷离。 向来被人服侍的她,竟心甘情愿反过来服侍他?她是真心的吗?但若是另有居心,那又是为了么?她连要他缓手都不曾求过,这么刻意讨好他并没有好处。 他没发现,越是深思越是让柔美的她在心里占有一席之地,逐渐覆盖过去坏公主的形象……“不用了。”厘不清思绪的他只好催她上榻。“时间晚了,睡吧。” “好。”李潼把东西整理好,然后爬上床榻躺进靠里面的位置。 她拉过被褥覆在身上,不一会儿屋里的灯烛熄了,感觉到他在她身边躺下。这两天他们都睡在同一张榻上,而她都累到一闭上眼就失了意识,再睁开时已经天亮。 是不是因为这样,所以他才一直没跟她圆房?今晚……她没那么累了,他会碰她吗?她咬着唇,好怕扑通扑通的心跳声会被他听见。 她以为自己会紧张到无法成眠,结果才刚躺下没多久,睡意就整个袭来,不一会儿便睡得深沈。 她不晓得,无法成眠的是她身旁的男子。 楚谋全身的肌肉绷紧,听着她的呼息因熟睡而变得徐缓,他仍没有移动分亳。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要闭上眼,脑中就满是她羞怯柔媚的笑靥,但他更不能睁开眼,因为软馥玲珑的身子就躺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或许是她说她淋浴过的话、或许是从她身上传来的撩人香气,他总忍不住想象那个画面,彷佛他在旁看着她褪去衣衫,氤氲的热气将她双颊染上嫣红……察觉到心思已脱缰到不可控制的地步,楚谋赶紧抑回。他恨她都来不及了,怎么可能会想碰她?若是要她的身子,他早就得到了,他连撕开她的嫁衣、将她压在榻上都唤不起欲望了,不是吗? 他试着回想一切,试图筑起恨意,没想到激起的不是熟悉的怒火,而是让他疼到无法纾解的欲火,眼前浮现的全是这两天来,她在他面前忙碌打扫、腰身款摆的诱人身影。 够了!他倏地坐起,强迫自己闭眼徐长呼息,许久,好不容易才稳下体内的狂潮,所感受的疲累却比他征战三天三夜还更耗竭心力。 准备再躺回时,身边发出的小小声响引他朝她望去——她从正躺变成面向他侧卧着,握成小拳的手偎在颊边,粉嫩的唇瓣轻轻勾扬,漾起了一抹幸福的的弧度,揉和着无辜及娇媚的神态彷佛在发出呼唤,勾诱着人将她拥进怀中呵疼。 这不都是她装出来的吗?为何她连睡梦中都能伪装得如此自然?他不自觉地伸出手,将她握拳的掌指轻轻摊开,指尖温柔地抚过已不再那么怵目惊心的伤痕。 “嗯……”那微痒的肤触让她轻呓了声,她的手再度收紧,连带将他的手指握在掌中,陷在迷眩中的楚谋被这动作瞬间惊醒。 别心软。别心软。他强硬地把这三个字刻进脑中,抽回手,背着她躺下,凝聚所有的意志将近在咫尺的她逐出思绪之外,逼自己沈进睡梦。 长安城外十里处的营区里到处充满了气势如虹的喝喊声,这里是御林军的教练场,负责保护皇帝和捍卫皇宫的精兵皆在此受训。 “砍、抹、挑、截——”持刀的士兵一宇排开,依着口令整齐划一地挥舞刀法。 “刺——收枪,刺——”另一边,手持长枪的士兵也练得如火如荼。 楚谋巡视,如鹰的视线在各个小队中来回。 被调回长安之后,他接下负责训练御林军的工作。在他的带领下,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原就锐猛的御林军更加精进,那与生俱来的狂霸气魄和杰出的军事才能让所有人都甘心臣服在他的指挥之下,竭尽所能达到他所要求的完美境地。 看到大家又是尘、又是汗的辛苦模样,楚谋提气将声音平稳地传至全场——“休息一炷香的时间,之后交换兵器再练一轮,今天就到此为止。” “是!”士兵们大声响应,随即散了开去,哔笑声顿时取代了所有的严谨。 “将军,渴不渴?要不要喝水?”一看到他,立到有人热切招呼。 训练时纪律严明,休憩时轻松随兴,公私分得清清楚楚。除了让人佩服的才能外,平易近人也是楚谋在不知不觉中掳获人心的另一项优点。 “你们用吧。”楚谋微笑婉拒。 他绕着教练场缓步而行,一面响应士兵们的热情,一面留意是否有需要更新的设备。 “将军——”一名将领追上他。“剩下的交给我们就行了,您离开吧!” “怕我逼得太紧?”楚谋调侃笑道。 “您……您还在休假啊”那名将领为难地搔搔头。 闻言,楚谋笑意微敛,没将心思显露脸上,脚步未停地继续往前走。 没错,皇上放了他一个月的婚假,这段期间他其实不用到教练场来。太平盛世,负责代理职责的又是跟随多年的属下,他没什么好不放心的,但他还是出现在这里——因为他根本没办法待在家。 这几天,情况完全超出他的控制。杨大婶不知怎么教她的,她从一个连穿衣服都不会的尊责公主,成了打扫、烧饭、洗衣全都包办的尽责妻子,甚至连前院的杂草都拔得一乾二净。 她不累吗?她不烦吗?即使有人教,并不代表操持家务的辛苦就不存在,她却甘之如饴,还在他踏进家门时,用满满的笑容迎接他。 她的眼中总是闪动着热切的光芒,像个急欲讨好的孩子,期望着能从他口中得到一点温言软语,但不管他再怎么摆脸色、冷嘲热讽,她还是笑着,笑容一天比一天灿烂。 最让他无法面对的是自己越来越捉不住的心思,对她硬起心肠成了一种艰难万分的挣扎,和她同榻更是种恼人的折磨,每晚他都辗转反侧,被一堆不该的念头扰乱得难以成眠。 要怎么做才能让她感到痛苦?他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楚谋看向远方,逐渐西落的日头提醒着返家的时刻即将到来,让他更觉烦躁。 望着他挺得僵直的背影,那名将领在心里暗叹。在将军身边多年,他从没见过将军如此心绪不宁的时候。也难怪,被逼娶了坏公主,谁开心得起来?换做是他也会老往教练场跑了。 楚谋深吸口气,把所有情绪都抑下。这里是他的领域,是她操纵不到的地方,别让她的影响追到这里来。 “时间差不多,召集弟兄……”楚谋开口,却被远方骑马奔来的身影顿住了话,看清来人,他开始后退。“最后一轮就交给你,我先离开。”语音未落,他已施展轻功跃离,几个起落即不见了人影。 那名将领还没意会到发生什么事,马蹄声已在身边停下。 “他人呢?人呢?!”一回头,骑在马上的李靖气急败坏地四下张望。 “大总管……”他要行礼,却被一把揪起。 “楚谋呢?”哪有时间搞这种繁文缛节,逮到人最要紧。 “将军……离开了。”被他吓到,将领呆呆地朝楚谋消失的方向一指。 “可恶!”李靖气得握紧了缰绳。 王家的事他听说了,楚谋过于顺从的反应也让他放心不下,他一直想找他好好谈一谈,这小子却老是躲着他,自他答应婚事后,他们至今都还没有机会私下聊聊。 原本想说等楚谋休了婚假后可以直接上门找人,却发现成亲隔天他就带着公主离开将军府,除了楚谋偶尔会回去外,公主完全不见人影,这更是让他大感不妙。好不容易听说楚谋都会到教练场,他立刻赶到这里来堵人,结果还是让他给跑了。 “楚将军都住哪儿?”李靖逼问那名将领。这小家伙跟了楚谋很多年,搞不好会知道。 “将、将军府啊。”将领一脸错愕。大总管和将军情同父子,怎么可能不晓得将军住哪里? “啧、哎……算了。”李靖有口难言。楚谋把公主弄不见的事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圣上不准他进教练场,他得快快离开。“下回将军再来,立到派人来跟我说,知不知道?”他一扯缰绳,和来的时候一样飞快地走了。 剩下那名将领一头雾水地站在原地,完全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 第六章 和杨大婶在门口分手后,李潼抱着一小包东西从外头进来,脸上满是兴奋。 下午杨大婶带她去买针线,说明天要教她做女红,想到可以帮他缝制衣物,她就好期待明天的到来。 李潼正要把东西拿进屋里放下,却听到屋后有声响。 相公这几天都很晚回来,会是谁……她疑惑地朝后院走去。 一绕过屋角,眼前情景让她抱紧了手中的东西,呼吸全然梗在喉中——他背对她站着,而他身上未着片缕! 他的身子和她的纤细完全不同,黝黑、刚强,充满了力量,在夕阳的映照下,每一寸肌肉起伏都形成漂亮的阴影,水流顺着贲起的肌理蜿蜒而下,滑过他的肩背、紧窄的腰臀、强健的腿,在地上形成一滩小小的水洼。 她知道自己该回避,不能这样一直看着他,但她却像被定住了似的,尽管脑海中不断传来提醒,她还是只能继续站在原地,一瞬也不瞬地看着他强健的背影。 像是意识到她的存在,他突然停下动作,缓缓地转过头来。 对上他那双深不可测的黑眸,她的心几乎停止跳动,她想逃开、想别开视线,身子却没了力气,完全无法动作。 楚谋并没有窘迫遮掩,也没有别开目光,只是挺直地站在那儿,彷佛他并未全身赤裸,彷佛这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她的视线挑起了多大的影响。 总在教练场冲澡的他,今天因为躲避恩师的关系,来不及洗去一身汗水沙尘就离开了。回到家后发现她不在,豪迈惯了的他进到后院,脱去衣物,直接提起井水一桶桶淋下。 他以为来得及在她回来前完成,也以为依他的耳力足以在她闯进来前就喝住她,没想到水声掩盖了一切,等他察觉到,为时已晚。 当他一回头,发现她就站在那儿,澄媚俏目就这么盯着他瞧,那纯洁无辜的模样瞬间在他体内燎起了熊炽大火。 他从没想过只是被人这样注视着,他就可以产生那么强烈的反应。她在看什么?她又看到了什么?光是想到这些,那股猛然袭来的灼烫烈焰就几乎将他焚毁。 “有事?”当他能够开口时,声音沙哑得连他自己都认不出。 李潼被拉回神智,慌忙地别开脸,想到自己不晓得愣了多久,而这副丑态全落在他的眼里,她连耳根子都红透了。 “我、我……听到声音……”她的心跳完全乱了节拍,一句简单的话说得支离破碎。 楚谋不语,依然维持原来的姿势看着她。因为他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光是要控制住将她拉进怀里的冲动,就已费去他所有的心神。 但看在她的眼中,只觉得他从容自若到等着她有自知之明地主动回避。他一定觉得她很不知羞耻吧?连非礼勿视这种事都不懂。 “我……对不起……”她转身想要离开,却因为太过羞窘,不小心绊了下,还差点摔倒。“对不起……”她的脸更红了,完全抬不起头来,拖着不听使唤的虚软双腿落荒而逃。 直至她离开视线,楚谋才弯身撑住井边,脸上出现痛苦的神色,因强忍欲望而用力收紧的指节几乎把井沿扳破一角。 他不断深呼吸,仍无法平息那不住流窜的炽火,原已准备结束冲澡的他,再次提起一桶又一桶的水自头上浇淋而下。 这一晚,他们异常地沉默,紧绷的气氛让时间慢得像停止流动。 “我要净身……”在吃完饭后,李潼提了桶水进来,声若蚊蚋地低道。今天因为和杨大婶出去买针线,她并没有足够的时间烧水淋浴。 这不啻是造成燎原大火的最后一击。楚谋沉默地退出屋外,等再进来时,他的眸色深沈得难辨思绪。 那时李潼已躺在她的位置,紧攒着身上的被褥想要赶快入睡。她已经不晓得要用什么表情面对他了,快点睡吧,等明天醒来,或许她就可以忘记这件事了……她以为灯烛会一如以往地熄灭,但今晚,只有一抹黑暗覆住了她。 当沉重的身躯覆上她时,她惊讶地睁开了眼,毫无防备地望进一片狂肆燃烧的烈焰中,顿时屏住了呼吸。 楚谋要自己对她的目光视若无睹。他不要再忍了,这是她该受的,早在洞房花烛夜时他就该这么对她! 他一把扯开她的衣襟,大掌攫取了她的丰盈,顺着她的曲线逐渐下探。他没有褪尽她的衣裙,但凌乱的衣衫什么也遮蔽不了,若隐若现的胴体反而形成更撩人心魂的画面,楚谋觉得自己就快炸开,想要她的冲动让他疼痛得无以复加。 发泄完欲望就离开,不用管她的感受,把这些疼痛全还给她,还给她!他忍住细细爱抚她的欲望,不断在脑中嘶喊要自己狠狠地伤害她。 李潼羞得全身发烫,当真的面临时,嬷嬷之前教过的全部忘光了,她脑中一片空白,只能闭眼躺在那儿任他摆布。 当他抵上她的入口,那强烈又陌生的疼痛让她不禁惊喘一声,全身绷得僵直。 察觉到她本能的抵抗,楚谋停住了动作。不行,她还没准备好,这样会伤了她……但此时另一抹心音又起——伤了她才是主要目的不是吗?别管那么多,只要他觉得快活就好了! 对立的声音在他体内拉扯,几乎将他撕成两半,箭在弦上的痛苦更是让他大汗淋漓,但当看到她蹙眉咬唇的模样,勉强凝聚的残忍被摧毁得半点也不剩。 他跪撑起下身,将自己抬离她,原本握住她腰肢的手轻缓地往上探索,温柔地褪去她身上的衣物。 你怎么能?你这是贪恋美色!严厉的声音在他脑中斥责。 不,这只是不想让自己沦为禽兽的地步,除了强要她之外,一定还有其它的方法!他反驳回去,却无法抹去被一语中的的心乱,只能藉由沈溺在她的软馥中,逃避似地不去面对这一切。 当他低头在她的颈侧吮啮而过时,那丝丝的麻痒让她不由自主地攀附住他强健的臂膀,当他吻上她胸前的蓓蕾时,那火热的快感让她以为自己会就这么融化。 嬷嬷骗人,这感觉并不难受啊……在他的大掌探进她身下时,她不禁拱起了身子,氤氲情欲的半睁水眸充满了诱人的风情。突然,她意识到不对。 怎么这么亮……在发现到自己身上的衣物全被褪去,而被推到一边的被褥完全没有任何遮蔽功能时,涣散的理智全都回笼。 “灯没熄……”她娇羞地在他身下扭动,想把他推开。 “有什么关系?”楚谋咬牙低吼,强忍欲望的他根本不堪她这样的躁动。 “不行,这样太淫乱了,不行……”嬷嬷说这种事只能暗中进行,而且她不能有反应,这样是不守妇道的。直到此时她才发现她的手竟然主动环住他同等赤裸的身子,她像烫到似的迅速收回,双臂交抱遮掩住胸前的春光。 淫乱?他不可置信地瞪着她,看到她害羞不已的表情,有个念头在心中一闪而过。她不怕劳苦,却只怕这个?难道床笫之间的亲密是她的弱点? “不,我要看你。”他不但没下榻熄灯,反而坐起,将她拉靠怀中。 这个姿势让她毫无防备地曝露在他的视线之下,感觉他的起伏完全贴住她的背,李潼羞得想避开,却被他箝制在腰间,她的闪躲只是更加深两人之间的火热熨贴。 “别这样,求求你……”她不曾违抗过他,如今却慌到快哭了。 她的反应完全应证了他的猜测,没想到在道德观念开放的皇宫中,竟会有她这么谨守礼教的人出现。 她的柔媚让他不想放手,而这个发现更是让他无法平衡的心情找到了出口。这是唯一可以伤害她的方式,将深入她的内心,把她伤得体无完肤! 心念一定,冲突的心音取得了共识,他的手穿过她的臂下捧起她的一对酥胸,指尖恣意挑惹殷红的顶端,方才因挣扎而有所保留的想望,此刻全都狂放地加诸到她身上。 突来的快感将她所有的心神全数掠夺,她仰靠在他的怀里娇弱喘息,原要拉开他的手如今却无助地攀附住他的手臂,迷乱在他厚茧摩挲柔嫩肌肤的阵阵狂潮中。 不让她有丝毫恢复理智的机会,楚谋握起她的手带到她的身下…… “潼儿……潼儿……”她生涩又热情的响应击溃了他,以为已经抵抗住的心在瞬间失防,无法抑止的呼唤在她耳边一遍又一遍地低喃。 这是他第一刺那么温柔地喊她的名字……她紧紧地拥住他,这一刻,她的心、她的人,已完全地属于他,再也无法收回。 “啊……”李潼坐在屋前刺绣,不小心让针刺进了手指,疼得赶紧用嘴吮住伤口。 她放下手,看到伤痕累累的指头,再看手中那个完全认不出是在绣荷花的布样,不禁轻叹口气。 一定是她手脚太笨拙了,所以成亲这么多天,相公还是不曾给过她一个笑容……想到他那总是严峻的表情,她心里沮丧又难过。 她知道他人很好,但是她真的好想看到他对她笑。但他唯一愿意对她显露温柔的时候,是和她欢好的时候。 忆起这几日的激狂,秀丽的小脸整个红透,但下一到,又因强烈的自责而褪去了颜色。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明明一再告诫自己要庄重,但只要相公一碰她,她就没办法思考,都是直到相公提醒她,她才发现到自己的迷乱与狂放。 她怎么能如此?《女诫》和古书都再再言明,她该安静的承受他,而非主动响应,但她克制不住了,她喜欢相公这样碰她,不仅是因为那欢愉的快感,更是因为只有在那时候才能听到自他口中呼唤她的名字。 不是“公主”这个距离极远的称呼,而是她的名字,潼儿。如此温柔又如此亲昵,让她一次又一次沈迷在他的拥抱里,无法自拔。 但看在相公眼中,是否会觉得她不守妇道?也许因为这样他才会不断地提醒她,但她还是让他失望了……她咬唇握紧手中的布料,强忍着不让泪掉下。 她不敢把这种淫秽的事拿来和杨大婶讨论,肉体的沈溺与礼教的冲突让她惶然无依,只能把一切放在心里,任由不安与罪恶一日一日啃蚀着她的心。 不行,她不能露出这种表情。她深吸口气,努力扬起笑。别发呆了,还有好多事要做呢!她打起精神,收起惨不忍睹的绣品,打算等明天空闲时再来挑战。 本想打扫院子,但在看到天色之后,她决定先去烧水。这几天相公越来越早回来,她得早点沐浴,免得被他撞见。 她走向厨房,将铁锅放在灶上,然后开始提水。 虽然厨房离水井很近。对较弱的她而言,光是要将水绞上来就是一种沉重的负担,每走两趟她就得停下休息,但只要想到辛苦过后就可以享受涤净身子的舒畅,再多的疲累她都不以为意。 楚谋踏进后院时,看到的就是这惹人心怜的模样。她的双颊嫣红,鼻头冒着小巧的汗珠,累得喘不过气来,而她只是稍事休息,平稳呼吸后,又把水桶掷进井里,脸上布满了期待的笑容。 明白她是在为什么而准备时,他全身的血液顿时沸腾了起来,火热的视线紧锁住她,足下无息地来到她的身旁。 李潼提起水正要往厨房走去,一回身,突然出现眼前的身影将她吓了好大一跳,不小心失手打翻手中的水桶。 “啊——有没有泼到你?”她惊喊,尽管她的身子被淋湿大半,还是只忙着审视他的状况。 湿濡的衣料完全贴服住她的曲线,楚谋紧凝着她的视线不曾稍瞬,喉头一紧,体内的辽源大火更加猛烈燃烧。 见水并没有泼到他,李潼才松了口气,一抬头,发现自己被他狂炽的眼神所笼罩,强悍、侵略,每刺当他这样看她,就代表她即将被他吞噬。 她的心顿时疯狂鼓动了起来,感到全身发烫的同时,羞愧和自我谴责也一拥而上。一定是她做了什么不得体的事,相公才会被她影响,现在还是大白天啊……她急忙转过身,想藉由提水分散心思,不敢再和他对上眼神,怕自己会不由自主又做出什么鼓励的举止。 “你在做什么?”他朝她走近一步。她开始觉得窘迫了,这是伤害她的好机会……楚谋不愿承认自己是被她的柔媚诱引了,把一切动机都推给了报复。 唯有如此,他才能为自己想拥抱她的举止正名——他不是被她迷惑了心智,而是在利用她拘谨的道德观念当成伤害她的武器,他没有心软! “我要烧水沐浴……”绞动绳索的手突然顿住。相公回来了她要怎么沐浴?她懊恼不已,正要松手让水桶落回,一只大掌握住了她。 “天气开始热了,井水很暖,你不试试看?”低沈的嗓音撩过她的耳际,除了诱哄她尝试冷水外,彷怫还带着另一种隐含的语意,准备将她拉往另一个火热的深渊坠去。 李潼紧张到无法言语,他贴近她而站,衣袍被她染湿,肆张的体温将她紧紧包围,他握住她的手开始绞动转盘,另一只手却是徐缓地在她的曲线上轻抚而过。 “别……”她想阻下他,但那微小的力量根本无法和他抗衡。 她的惊慌更是让他找到停不下手的借口,他环住她的腰间一转,带她背靠着水井,他则挤进她的双腿之间,将两人的距离缩短为零。 “试试。”他提起水桶,缓缓地朝两人之间淋泄而下。 清凉的水温让她抽了口冷气,本能地往他身上躲,他却将她困在他的身体和水井之间,不让她离开。 “好冷,不要了……”她不禁求饶。 “只是你不习惯而已。”他又提起一桶水,将两人淋得全身湿透。 她打起哆嗦,不自觉地紧环住他,想从他的身上汲取温暖。“好冷……” “一定是湿透的衣服让你觉得冷。”他开始动手去除她的衣带。 察觉到他的意图,她的脸赧红一片,赶紧制止他。“不要,我回屋子再脱……” 他却不放她走,不但褪下她的衣物,也褪下了他的,爱抚她的大掌驱走了寒意,带来阵阵火热。 “别这样,我们不能在这里做这种事……”根深柢固的传统观念让她压残存着一丝理智。 她不允许自己如此放荡,但体内强烈的空虚却又让她好想感受他的给予,无法取得平衡的冲突几乎将她击溃。 “你别出声就不会被人发现。”想折磨她的念头已完全被想要她的欲望覆盖,他停不下,只想品尝她的甜美…… “潼儿……”他不觉地喊出她的名字。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放任自己坠落在他的狂野之中,让那波抵挡不了的狂潮将她淹没。 即使这是不对的,即使她觉得自己如此不堪,她仍克制不了,因为他只在抱她的时候才会柔声低唤她的名字,那种美好让她无法抵抗。 只要能听见他这声轻唤,即使必须因此背上淫荡的罪名她也愿意,为了他…… 第七章 在他刻意的伤害下,李潼的笑容越来越黯淡。 当他抱着她时,是那么地温柔,诱得她深深爱上他,可当离了榻之后,他的冷绝又将她伤得更深。 而最让她感到痛苦的是,他会在欢好时勾起她的回应,却又用她的热情指责她,在他言行反复的对待下,她完全找不到自我。 加上他平时动辄冷峭带刺的言词,让她觉得自己一无是处,虽努力想改进,却还是得不到他的和颜悦色,无助的她只能在拥抱时寻找慰藉,但每次结束,都会因为那不合礼教的放浪更加自责。 她就像在饮鸠止渴,一寸一寸将自己往万劫不复的深渊推。 “你在发什么愣?快跟好,别走散了!”杨大婶的斥喝将她的神智拉回。 一时之间,李潼有点反应不过来,怔怔地看着在前方插腰瞪她的杨大婶,好半晌才想起来自己身在何处。 和杨大婶相约来买菜,结果她竟就这么发起呆来。 “对不起。”她赶紧追上,歉疚低道。 “你呀,最近都魂不守舍的。”杨大婶看了她一眼,眼神中有着责怪,但更多的是关怀和担虑,这段时间的相处,她已经喜欢上这个单纯又没心机的女孩儿了。“是不是你家相公的关系?” “是我不好。”她只懊恼自己没办法成为让他满意的妻子。 “你已经进步够多了,是你家相公太不知好歹。”杨大婶替她打抱不平。 小娘子的努力只要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那男人不懂自己有多幸运也就算了,竟然还能对她摆出那种冷淡脸色?看了就叫人生气。 “真的是我不好。”没办法将自己的所作所为宣诸于口,李潼只能又低低重复了次。“您别骂他。” 那一心维护相公的模样让杨大婶心疼不已,想到自己也曾对她有偏见,她就觉得很歉疚。找机会她一定得跟那个男人说说才成,再这样下去,一朵宝贵的花儿就让他给这么糟蹋了。 “来吧,咱们快点买完东西回去了。”不想再引她难过,杨大婶把话题转移。 热闹的市街人来人往,加上李潼心神不宁,虽然杨大婶时刻留心着,两人仍不小心被人潮给冲散了。 等李潼发现到时,已完全找不到杨大婶的身影。 “杨大婶?杨大婶……”她慌张地四下找寻。 “小嫂子,要找杨大婶是吧?我带你去。”一个流里流气的男人拦下了她,不怀好意的眼朝她身上直瞄。 没遇过坏人,更不晓得自己的美色引人垂涎,李潼还以为对方真的知道杨大婶的去向。 “谢谢。”被杨大婶教得很好的她,即使心乱不已,仍礼貌地给了他一个感激的微笑。 见她这么好骗,那只色狼更是心花怒放。 “来、来,这边走。”他带着她往人迹稀少处走去。打从这美女踏进大街他就盯上她了,好不容易逮到她落单,这难得的机会哪能放过? 就算再怎么无知,当被带到一条死巷时,李潼也察觉到不对。 “我……不用麻烦你了。”她转身想走,却被挡了下来。 “别这样,小美人儿,咱们聊聊嘛!”男人脸上的色欲横流已完全将他的意图表露无遗。 李潼后退一步,全身窜过一阵寒颤。同样是急切火热的眼,但相公的眼神让她觉得温暖着迷,这人的眼神却让她觉得背脊发凉。 “我要走了……啊!”她乘隙朝巷口跑去,却被人一把拽了回来,那力道疼得她发出痛呼。 “别走,尝尝不同的滋味,我保证一定会让你忘了你家相公姓啥名谁。”男人把她推到墙边,开始对她上手其手。 “放开我……”李潼慌白了脸,拼命挣扎,但力微的她完全挣不开对方的箝制,惊惧的泪水涌上眼眶。 “你这王八蛋!放开她!”石破天惊的爆吼从巷口那头传来,杀气腾腾的杨大婶拿着萝卜用力朝那男人打去。 力道之狠,萝卜马上断成两截,杨大婶手中拿着剩下的半截,还是拼命往他头上敲,男人被打得抱头鼠窜,见情况不妙,赶紧逃跑。 “给老娘站住,不要跑!”杨大婶本想追上,但忆起李潼的存在,只得气呼呼地罢手,赶回她身旁,着急地审视。“小娘子,你没事吧?” 李潼得倚着墙才能站立,她紧紧揪住凌乱的襟口,全身不住颤抖,盈满惊恐的水眸眨也不眨,泪盈于睫却落不下来,那柔弱模样让人见了于心不忍。 “没事了,没事了……”杨大婶将她揽进怀里,不住地柔声安慰。还好有人看到她被带向这儿,不然要是真出了什么意外,小娘子的一生也就跟着毁了。 过度惊吓的她发不出声音,也没办法哭泣,李潼紧咬着唇,却抑不住急窜的冰寒将她的体温全数掠夺,只能靠在那温暖的怀里拼命发抖。 她好怕……那个人为什么要这样对她?她做错了什么? “我们回去。”杨大婶为她整理好衣物。“来,笑一个,让大婶知道你没事。” 笑……对了,她要笑,她的缺点已经够多了,不能连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到……她硬撑起唇角,那抹笑却比哭还让人心疼。 杨大婶哽咽,拍拍她的肩,带着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傍晚时分,楚谋踏进家门,发现晾晒的衣物没有收,已经很难找到机会挑剔的他当然不会放过。 他推开门,看到她坐在屋里。 “出来。”他丢下话,随即走回院子。听到她静静跟上的脚步声,他背对着她冷冷开口。“才维持不到半个月,你就不屑做这些事了?我只是想娶一个贤内助,有那么难吗?既然做不到,又为何要嫁给我?” 她一如以往,没有任何辩驳,地上被夕阳拖映的斜影显示出她低着头默默地站在那儿。 别回头,若是面对她,他一定会更没有办法板起脸孔。楚谋冷硬着心,直接转身朝屋里走去。 “把这些都弄好后再进来。” “你这相公是怎么当的?”突然一声怒喊拉住他的脚步。 楚谋回头,看到杨大婶站在缺口处,义愤填膺地瞪着他。 “连自己妻子难过都看不出来,你还好意思凶她?”杨大婶听到声音便冲出屋子,刚好把他最后那句斥责听进去,气得差点翻墙过来揍人。“没收衣服又怎么样?她今天在市街差点被地痞欺凌就已经够受了,你安慰她一下会死啊?” 被人欺凌?楚谋震惊地望向她,果然在她苍白的脸上看到显而易见的惊慌及茫然,俊容顿时沉下。 “怎么回事?”他不知该气自己的粗心,还是气她的不发一语。她怎么不反驳?吭个声让他多注意她一下也好啊,而不是看也不看她就劈头骂人。 忆起那时的情形,李潼瑟缩了下。她握紧冰冷的指尖,深吸口气,强迫自己给他一个笑容。 “没事,我忘了我在晾衣服。”怕被他发现眼中掩不下的纷乱情绪,她借着收衣服的动作回避了他的视线。 那抹笑几乎击碎了他的心。不能拥紧她,他只能粗鲁地拉下她的手。 “别收了!”他紧扣着她纤细的手腕,将她带进屋子。 “轻一点,别再吓到她了!”杨大婶急喊。 见他们进屋,没办法跟进去的她担心张望,最后只能无奈地长叹口气,回去自个儿家里。 进了屋,楚谋就拉她在桌边坐下。 “快吃。”他拿起碗筷,大口大口扒饭。 不明所以的她只好顺从地拿起碗筷,一小口一小口把东西塞进嘴里。 她没有食欲,但她需要做一点事情来分散心思,否则她会不断想起那个男人丑恶的嘴脸……心里越怕,她吃东西的动作就越急,即使费尽力气强忍,惊惶的情绪仍爬上那张丽容。 楚谋面无表情,手臂上的肌理团抑压滔天的怒意而绷起了脉络。 她要紧吗?那男人对她做了什么?她心里有多怕?狂肆喧嚣的不舍与愤怒在心口冲撞,撞得他全身发疼,他却连一个字也没办法问。 他怎么能问?一心想要伤害她的他,要怎么把这些关怀问出口?这不仅会毁去他之前所做的努力,更会让他没办法再自圆其说,他只能寻求另一种万式,而在这之前,他们必须先把饭吃完。 他一点也不担心,她发生了什么事他也完全不在意,还是像平常一样吃饭、准备上榻,丝毫没受到影响……楚谋反复默念,以为自己掩饰得极好,却没发现比以往快上数倍的吃食速度已将他的心情昭然若揭。 他该庆幸,被吓得六神无主的李潼并没有足够的心思去察觉他的异样,但若是能够察觉,她也不会像现在这么孤独无助了。 吃完饭,她想收拾碗筷,却被他拉往榻边。 “明天再收。”楚谋已经没办法再抑压心中的焦虑。 他坐在榻沿,让她站在面前,开始为她褪去衣物,动作带着掩不住的急迫。他想用自己的眼睛看清楚她真的平安无事,没办法关怀询问,他只能用这种最笨的方式确认她的状况。 她又做了什么事诱惑了相公吗?李潼心里好慌,脑海中浮现那个男人急切抚过她身子的恶心感觉,她闭眼咬唇,纤细的身子开始颤抖了起来。 若她睁开眼,会发现他的眼中没有欲望,只有来不及抑下的心疼与温柔。在她身上轻抚而过的手几乎没有碰触到她,随着视线游走,确认她没有受伤,心才逐渐定了下来。 最后,却是她手臂上那抹握痕粉碎了他的理智,想到她所受到的惊吓与对待,怒气就排山倒海而来,恨不得把那个男人揪出来碎尸万段! 察觉到她的颤抖,楚谋顿住动作,停在半空中的手不知该收还是该放。 他从来没有这么不知所措过。他想抱住她,想让她停住那会让他心疼的颤抖,可是他又不能没有任何理由就将她抱进怀里,但在她刚经历过这种事后,他不想再加深她的恐惧。他该怎么做? 相公为什么不碰她了?他的体贴和顾虑反而让她胡思乱想了起来。他是她的相公,她不该怕他,他和那个男人不一样……她鼓起勇气,投进他的怀里。 “抱我,相公……抱我好吗……”她将脸埋在他的颈肩处,环抱住他的纤细手臂收得死紧。她需要他的温暖驱走身上即使淋浴也褪不去的冰冷,她需要他的拥抱让她忘掉那些不堪的画面。 “不行。”他想把她拉开,这一次不是故意在折磨她,而是真的担心她的状况。 她放手了,却是伸手去解他的衣带。此时此刻她已经顾不得什么礼教了,被恐惧袭击的心,让她只想感受他只在拥抱才肯给予的温柔,听他低喃着她的名字让她忘了一切。 她的热切让他无法抵抗,楚谋抱她上榻,一边解去身上的衣袍。他不懂她,为什么这时候她还想做这种事?在正常情况下不是都该需要时间平复吗? 还是……这全都是她装出来的?这个一闪而过的念头像桶冷水朝他当头兜下,他的动作顿时停住。要是真的害怕,她怎么可能还会要他抱她? 难道从头至尾他都没有占过上风?他以为可以利用床第之间的事伤害到她,结果却反而被她戏耍在股掌之间?他越想越是全身冰冷。惊惧化为怒意,寒眯的俊眸狠瞪着她。 她怎么能?竟能一边摆出无辜脆弱的姿态,一边使尽媚计诱引他上勾? “你今天也是用这种方式勾引别的男人?”急扑而来的狂怒让他选择了最伤人的言语脱口而出。“他满足不了你,所以你又迫不及待找上我?” 李潼纤细的身子在瞬间化做僵石。 是因为她的错,那个男人才会这样对她?为什么?她的淫佚是那么显而易见,连陌生人都看得出来吗?一思及此,她脸上血色尽失,惨白的唇即使咬着也抑不住颤抖,抱住他的手惊惧地收了回来,彷佛她的碰触会染脏了他。 而她竟还主动求他抱她?天呐……她有什么脸见他? 他的指责将她已不堪一击的自我完全粉碎,她想掩住面容,却动不了,她想道歉,却发不出声音,只能木然地躺在那儿,任那些话在脑中一遍一遍地残忍回荡。 那失神的模样将楚谋狠狠震住,恐惧像只无形的手倏地揪紧他的心。他从没见过她这种表情,像是魂魄被人击散,在他眼前的只余一具躯壳。 “……潼儿?”他屏住呼吸低唤。 他唤她了,但那让她期盼许久的呼唤,此时此刻却成为另一种更深的伤害,饱受反复煎熬的她已被完全击溃。 李潼没办法动,无法面对他、也无法面对自己,只能把心魂缩进任何人都碰触不到的角落。她怔怔地望着前方,让羞愧和惭愧将她的意志啃得一点也不剩。 她毫无动静的反应让楚谋窜过一阵冰冷。她望着他,却目光无神,像是所有事物都没看进眼里,让他的心几乎停止跳动。他伤到她了吗?这是他所梦寐以求的,但为何他现在只想看到她再给他一个羞怯的笑? 这是她装出来的吧?只要过了今晚,她就会恢复了……不知如何是好的他只能自欺欺人,拉过被褥覆住她,下榻拾起刚刚被他除下的衣物放在她身边。 他熄了灯,拢好身上的衣袍后,才又回到她身旁躺下。一躺下,他就闭上眼,完全不敢朝她的方向看去,因为他怕又看到那双里头空无一物的眸子,怕自己又因此受影响。 他没伤到她,她那么坚强,再多的讽刺都能调适,她受得住的……他一再告诉自己,却抑不下那股油然而生的恐慌。 黑暗中,李潼一直睁着眼,空洞的眸光被周遭的幽暗完全吞没。许久许久,她终于闭上了眼,无声的泪却缓缓地滑落脸庞。 翌日一早,天方微亮,楚谋就逃离了家。 他从不知道自己是如此胆怯之人,拖延着不去面对他一手造成的结果,把一切交给了时间,希望一再被他伤害的她,能一如以往,又迅速恢复了精神。 他先去教练场,在得到恩师正朝这儿赶来的消息时,他离开了,不想这么早回去的他,于是回到府第探了一下。 “将军,您总算回来了!”一见到他,急到手足无措的总管差点没哭出来。 原来皇帝思念女儿,今早派人送来信简,希望能让乐平公主回宫一聚。不知上哪找人的总管无法马上传达讯息,当然着急。 得知此事后,楚谋掉头回城郊小屋,把她带回将军府更衣打扮。 整个过程,她脸上都是淡漠的表情,没有反抗,也没有像昨晚那么木然,只是静静地,就像当初刚嫁过来时一样,把所有的情绪隐藏,而她的视线一直都没和他对上。 这种时候,楚谋不让自己有任何分神的念头。他不愿去解释为何直言gong不起豪宅奴婢的他,还能把她带到这里,也不愿去思忖她对昨晚的事有什么想法。 “我们从成亲后就一直住在将军府里。”他只丢下这句话,然后派出八人大轿将她送进宫中。 楚谋冷静理智地将一切安排要当,却从她离开后,陷入了焦躁的状态。 他不是怕她去和皇帝告状些什么,当初强硬把女儿嫁来,圣上就必须承担女儿误许良人的风险,就算她把一切说了出来,他也毫不畏阻。 也或许是他不曾正视却一直深明于心的事实,让他有恃无恐——她不可能这么做,就算那都是不容抗辩的实情,她也只会维护他、帮他隐瞒,而不是说出这种对她而言属于低毁的言词。 既然如此,他在担虑什么?他不愿深思,只能隐下一切杂纷的心绪,留在将军府处理事务,等待她的归返。 他以为她隔天就会回来,但她没有。又等了一日,等到的是一封信简,说自幼将她带大的秦嬷嬷身体不适,她放心不下,会再多待几天。 然后,就是无止尽的等待,再也没有任何音讯。 “将军,这批银两您觉得要怎么处理?”书房里,总管捧着账本问。最近田地收了租,趁将军这几天都在府里,赶快确认后才能做后续处理。 楚谋拧眉,却不是因为总管的问题,那些话他根本没听进去,此时他的心思全被一抹身影缠绕,而那抹身影已经七日未见。 “今天有人来过吗?”他不答反问,黑眸逐渐染上愠色。 每一夜,他都反复难眠,只要闭上眼,就是她那时空白一片的眼眸,紧紧攫住他的心。在那一晚之后,他们还没有真正独处过,他还没来得及确定她是否恢复如昔,他们就分开了。 他原想这段分离可以让被此之间有喘息的空间,让她忘记他的冷漠言语和伤害,但她似乎忘得彻底,连他的存在都忘了! “回将军,没有。”明明知道这不是他要的答案,总管还是只能硬着头皮回答。 每天中午一过将军就会问这个问题,在得知乐平公主都没有任伺消息时,他的脸色就会难看到极点。虽然将军没骂过人,更没伤过人,但只要他一板起脸,那阴郁比阎罗还可怕。 果不其然,在听到总管的回答后,楚谋脸上的神情冷凝至极。 一开始他还能耐着性子等,但在时间的折磨下,不断累积的坐立难安成了怒火,到了此时,已经狂炽燎烧到无法抑止的地步。 可恶的她!在重新回到宫中富贵奢华的生活后,她就不愿回来了吗?还是她的曲意奉承为的就是这一刻?诱他失了防心放人,好让她能躲回皇宫,永远地逃离他? 想到自己在这里担心她到夜不成眠,而她却在宫里乐不恩蜀,隐忍多时的怒气整个爆发——“备马!”他突然起身往外走去,森然的怒焰不断自寒眯的俊眸往外燎烧。 他受够了!就算是皇宫禁院他也要进去逮人,她别以为这样就可以将他从她的生命中摒陈! 第八章 楚谋以为会费尽一番心力才能够进入皇城,但权势地位所带来的好处他在此时完全体会——一看到他,侍卫不但门户大开。还特地派人带着不曾造访过皇宫的他来到“莫愁宫”前,一路畅行无阻。 “驸马爷来了。”不同的是,踏进皇城后,他的称呼就不再是楚将军,而是依附公主而生的驸马爷。 “莫愁宫”里的宫婢一见到他就急忙跪地迎接,有人带路,另外有人快步从宫婢专用的小道赶着去通报。 “去忙妳们的事吧。”楚谋一声命令,把所有人的动作全都阻下。“告诉我怎么走,我自己过去就行了。”他要攻得她措手不及,让她在还没找到任何救兵前就把她带离。 “是,”宫婢顺从地停下,并为他指路。“公主现在在莲池赏花。” 楚谋依循指示前去,一路上,他必须不断重复相同的话,才能把沿路遇见的宫婢驱赶离开。 那多不胜数的宫婢数量和四周奢华的景致都让他赶到惊讶,心头的恼怒也越盛,难怪她不想回去,在这里她连根手指头都不用动! 来到水塘边,远远看到中间的亭阁有数名宫婢背对他的方位而立,他大步走上曲桥。 她会感到开心吗?还是会惊讶他的突然出现?他的心不由自主地急跳,却分不清是因为即将要给予她打击,还是因为期待看到分别多日的她所致。 察觉有人接近,站在最外围的宫婢回头,一见是他,立刻有人准备动作。 他抢走伸手阻止,并快步走进亭阁,伶俐的宫婢们会意,纷纷安静退开,一张铺有软垫的长椅出现在他的眼前。 在长椅椅背的遮掩下,他几乎看不到她的存在,原以为那些骚动会惊扰了她,她却恍若未觉。 楚谋绕过长椅,正要出声叫唤,他的动作、他的脚步,却在看清她的模样时戛然而止,连同他的脑中震的一片空白——明明是气候奥热的仲夏,她却像置身严冬般蜷缩着身子,宽带的长椅几乎将她埋没,在那一身华丽衣饰的包裹下,更映衬出她的荏弱。 她姣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并不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高傲,而是仿佛一碰就碎的脆弱,像是只要一眨眼,她就会自眼前化为云烟,不再存于人世。她依然那么美,憔悴的脸庞却没有神采。 怎么可能?她是回来受人呵疼的,为什么会变的这副模样?在看到她那双空洞的眼,他顿时明白——即使过了七日,她所受到的伤害仍无减退一丝一毫,是他,让她即使回到了宫中也恢复不了……强烈的震惊让楚谋的喉头梗窒,完全发不出声音。 李潼一直望着前方怔忪出神,隔了好一会儿,终于意识到有人站在身旁。她缓缓抬头,在看到他时,瞳眸倐地膛圆,空白的眼里有了颜色,却是惧色,将苍白的脸衬得更加惹人心怜。 怎么会是他?不……相公不应该会出现在这里的,她都已经躲在宫中不要出现他面前了……她惊慌地瑟缩闭眼,仿佛这样就可以将自己隐匿起来。 她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在他面前自处了,她没办法笑,也没办法维持平静的表情,更不晓得到底要怎么做才是对的。她好像见他,但她不敢见他,为什么她会这么差?为什么她会让他这么失望? 急涌而上的自卑让她缩成一团,臻首几乎埋进肩窝,连脸都不想让他看见。她是这么地一无是处,一举一动都是错误,她怎么还能允许自己出现在他眼前? 楚谋怔站原地,看着她一直往椅内缩,纤细的身子止不住地猛烈颤抖,他顿时如遭雷殛,完全无法动弹。她怕他,就像她那日遇到欺凌后的神情一样……一旁的宫婢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陪着静默了好一会,看了看天色,面带犹豫,最后还是鼓起勇气开口——“……公主,去看秦嬷嬷的时候到了。”公主吩咐时间到了叫她,虽然公主这次回来到现在还没罚过人,但余悸犹存的她们完全不敢怠忽她的命令。 闻言,李潼眼睫因挣扎而轻颤。这几天她常常发呆,往往一坐就是半天过去,只能仰赖宫婢的提醒,否则她连去探望嬷嬷都忘了。 她不断深呼吸,好不容易终于睁开了眸子。 “等我……看过嬷嬷后再回去好吗?”虽是对他说话,低垂的视线却一直紧锁住自己的手,她还是没办法抬眼看他。 楚谋根本说不出要将她带离的言语,他开始后退,想退到让她不再感到恐惧的地方。 “我只是……只是过来看看而已。”他只能从喉间挤出这句话,随即转身快步离开。 看着他迅速离去的背影,李潼觉得松了口气,却又觉得心被绞拧,泪水涌上眼。相公连待在她身边都觉得难受吧?他已经对她不抱任何希望了吧……宫婢们被楚谋突来的动作吓到,不曾看过李潼出现这样的神情更是让她们面面相觑,亭阁一片静悄,没人敢发声。 她不能哭,否则会丢娘和嬷嬷的脸。李潼咬唇,把眼泪生生逼回,却不晓得自己的表情已将她的心伤完全透露出来。 楚谋落荒而逃,甚至忘了自己是骑马过来,一路施展轻功狂奔,像身后有洪水猛兽追赶。 等他发现时,他并不是回去将军府,而是回到那个自她离开后就不曾踏进的小小院落。 他推门走进,视线在屋里的每样事物上浏览而过,想起她无怨无悔打造出这里的情景,想起他为她做的一切,想起她方才惊惧不已的神情,他仰首闭眼,脸上满是痛苦。 再次踏进这儿,他才深刻体会到自己失去了多少。 他早该知道,为什么他看不出来?没有人可以伪装到这种地步,那都是真的她!有误的是那些传言,太多的征状和迹象都在清楚明白地告诉他,坏公主并不坏,他却选择视而不见。 利用她对他的感情与温柔,索求她的付出,却又将她狠狠践踏在地,终于,他成功了,她怕他,她怕到一看到他就发颤! 这个事实狠狠击中他的心口,把他蒙蔽自我的心墙全都击碎,恨意在瞬间化为懊悔,他手紧握成拳,指甲刺进掌肉里,却又感受不到丝毫痛楚,痛的是他被悔意割的满是伤痕的心。 她呢?她的心又会有多痛?她总是满怀期待地望着他,而今却连看也不看他一眼,他把她折磨得多么深? “小娘子?小娘子……你们回来了吗?”屋外传来的喊声把他的心神拉回。 楚谋一惊,悄然无声地将虚掩的门关上,退到窗口所看不到的角落。 “小娘子?”果见杨大婶跑到窗边探头,发现没人,又失望地咕哝离开。“怎么会突然就不见人了呢?就算搬家也该说一声啊,她家相公那天对小娘子那么凶,千万别出了什么事才好……” 那些话传进耳里,让楚谋的心更加紧拧。是自己的恨意太深,先入为主地将她定了罪,却对真实的她视若无睹。 楚谋将脸埋进掌中,臂上肌肉因痛苦而紧绷。 能让他弥补吗?她可以收回她的感情,但至少、至少让神采重回她的面容,别再这样憔悴下去,她要快乐,她要平安,她的人生不该毁在他这个不值的人手上。 他深吸口气,须臾,手再放下时,脸上扬起了淡淡的笑。 从今而后,他要把她曾经给遇过他的笑容还给她,而那抹蚀心的苦楚,他会留在胸口让自己慢慢品尝,提醒他所做过的残忍,就算要耗尽他一生一世的时间,他也绝不放弃。 视线又缓缓饶了屋内一圈,他挺直背脊,带着坚定的决心离开。 李潼没想到他竟还会再踏进“莫愁宫”,更没想到会在次见到他和煦温暖的笑容。 她先是怔住了,随即一起自己的不堪,又再一次蜷缩了自己,回避他的视线,身子无法克制地颤抖着。 但这一次,楚谋并未离开,他屏退了所有宫婢,在离她极远的位子坐下。 “我来自洛阳,那里很热闹,一点也不输长安,但为了追随恩师,我还是离家来到京城。” 他轻缓地开了口,语调轻松,像在自言自语,却又像是在对她说话,只不过他并没有要求她的响应,而是用着温醇的嗓音一直说下去。 “我们那儿的西苑是全国最大最美的花轩,龙门石窟庄严壮丽,洛阳的美跟好,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我有个弟弟,我们从小就很会打架,让我娘头疼极了,没想到打着打着,却练出我一身好武艺——” 他一直说一直说,说他的故乡、说他的家人,那些话,像涓柔的水流丝丝地滑进她紧闭的心扉,李潼忘了她想把自己隐藏起来,不知不觉地抬起头,着迷地听着他述说有关他的一切。 然后,她会突然惊觉自己的失态,又把心神退缩回去,他却像是没有发现,仍继续说着,把她不曾见过的世界展现在她眼前,试着带她一步一步踏出防备。 总是对她疾言厉色的楚谋,那一天,除了在她出现惧意时会因为心疼她和恼怒自己而抿紧了唇外,脸上的笑容不曾褪去,他伴着她,待在“莫愁宫”中,直到华灯初上时才离开。 第一天,李潼被迷眩了,贪恋地想将他所有的笑容映进脑海里,但第二天,他持续的温柔让她畏缩了。不,她不值得他如此对她,她不配……怯懦的她反而缩紧了更深的角落,不管他再怎么说,也不愿看向他。 楚谋并不气馁,仍每天来,脸上的笑容依然,温醇的言语依然,只要她愿意给他一眼,那抹笑会因愉悦而变得更加朗灿。 他努力想抚平她的心伤,即使进展缓慢也不以为意,她还肯让他坐在她的身边,而不是派人将他抵挡在宫门之外,这已让他直想感激上苍垂怜。 但过了几日,中途却杀进了阻碍。因为秦嬷嬷的身体康复,原本得以独处的他们之间介入了第三者,她形影不离的监视让他很多话都没办法畅所欲言。 尤其是秦嬷嬷老是挑在状况快要有所突破时搅局,像今天他讲到自己杀进敌营情况危急,她的一双俏目正紧张地盯着他瞧,粉嫩小嘴像是要追问“然后呢”,秦嬷嬷开口了——“驸马,您回去吧,您在这儿公主都不能歇息了。” 那双眼马上敛下,丽容上的情绪也随之收起,楚谋在心里大叹可惜。可恶,她都快接话了! “没关系,公主累了可以直接歇息,我在外头等。”虽然从没喜欢过这个秦嬷嬷,但念在她对李潼的重要性,楚谋一直都很礼貌。 “就是因为您在,公主的心神哪里放松得下来?”称呼虽是恭谨的,秦嬷嬷语气里却是掩不住的讽刺。“男人志在四方,驸马老是窝在这儿不好吧?” 气他分离了她们主仆,更气公主嫁过去后竟变得形销骨立,加上本来就对他没啥好印象,秦嬷嬷对他的脸色从来不曾好过。 “皇上给我一个月的婚假,我把这些时间花在公主身上,应该再适合不过。”楚谋笑容不减地回应。 他们的对话让原想保持沉默的李潼担虑地抬起头来。她成了相公的绊脚石吗?因为她,所以他没办法忙自己的事?想到之前他每天都不在家,而今却是从早到晚陪她待在宫中,自责漫然而起。 “我……我不该再待在宫里了。”此话一出,原本对立的两人立场顿时一致。 “不成!”秦嬷嬷急喊,怕她离宫就没办法保护她。 “没关系,妳继续留在这儿。”楚谋则是温柔笑道,没让心头的着恼显露出来。秦嬷嬷哪壶不开提哪壶?要赶他走的办法多的是,何必挑这个会让她把错揽在自己身上的方式? 他比任何人都想把她带出宫,因为有秦嬷嬷在,瞳儿更是封闭自己,进展陷入胶着。但在她还没抚平心伤前,他不想贸然将她带离“莫愁宫”,自幼熟悉的环境和人对她有益,所以他只能忍。 天晓得他有多想掐死这个秦嬷嬷!他看得出来瞳儿的个性都是在她强势的压制下所导致的结果,偏偏瞳儿对她尊敬有加,他根本不能动她。 “可是……”李潼咬唇,慌乱得不知如何是好。 “公主。”秦嬷嬷见状皱眉低喊了声。瞧瞧,公主在嫁人前总是冷静优雅的,现在却动不动大惊失色。 李潼一震,自由被训练出来的反射动作让她立刻将表情敛得平静无波。 楚谋看在眼中,心中激起了满满的不舍和怒意,隐于袖下的手握紧,忍住将秦嬷嬷一把揪出去的冲动。 “好,我离开。”不想让她为难,他只好选择撤离。“我和公主再说一些话就马上离开。”视线在移向秦嬷嬷时变得冷锐,要她退下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奴婢去让人端酸梅汤给您消暑。”一时的暂离换他及早离去,成交。衡量之后,秦嬷嬷找了个借口退出房外。 楚谋深吸口气,把所有不好的情绪都褪去后,专注地凝视着她。 “不要管我,也不要管秦嬷嬷,妳只要依妳高兴、依妳想要的方式去做就好,别为了别人而笑,妳的笑容都必须是为了妳而扬起。” 他知道她不恨他,在他刻意的伤害下,她只恨自己,而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把她带出伤害,让她知道她有多么值得让人付出。 被他温柔的目光紧锁,李潼紧闭的心门开始动摇。真的吗?她只要依她想要的方式去做就可以了?但……她连谨慎小心都落得如此不堪,更何况是随心所欲? “不……”她摇头,终究还是无法相信自己。 楚谋像伸手握住她,却不敢踰矩,他怕在时机未到时,任何的燥进都会毁了一切。“把我之前对妳说过的话都忘掉,那全是假的,妳没有错,错的是我,我不该放任自己的心眼被蒙蔽了。” 他和秦嬷嬷都是凶手,秦嬷嬷把她脚下的地拘限成小小一块,而他却击碎了它,让她坠入了万丈深渊,如此美好的她,竟就这么被他们连手毁了。 “妳所做的我都很喜欢,别让我错误的行为改变了妳,单纯、善良、热情、温柔,这才是妳。”他柔声道,现在的他,要将她拉出深渊,为她筑起一片广阔的土地,让她能从此快乐自由。 真的吗?他喜欢她做的事?李潼惊讶地看着他,心跳因他的鼓舞开始喜悦加快,但她却不敢让自己相信。她没有那么好,相公是在安慰她吧……“可是……”她欲言又止,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楚谋用眼神鼓励她,希望她能说出所有的抑压,进而破除她的心结,秦嬷嬷却选择在这时候带着宫婢闯了进来。 “公主,酸梅汤来了。” 只差一步了!楚谋笑容如恒,牙却暗自要得紧紧的。总有一天,他会和秦嬷嬷好好将话摊开来说,总有一天——“妳歇息把。”他对李潼温柔一笑,起身准备离开。 “啊——”秦嬷嬷刚好指挥宫婢上前,为了闪避,宫婢绊到了桌脚,整个人往前扑去。 楚谋及时在她腰带一拉,拉住了人,却拉不住宫婢脱手而飞的碗,那碗酸梅汤就这么泼在李潼身上,宫婢的喊声也瞬间停住,“来人。”情脉脉赶紧掏出手绢帮李潼擦抹,并开口唤人。 数名宫婢立刻进屋,见状,有人清理脏乱,有人扶起李潼进内室更衣,不许吩咐即训练有素地处理一切。 楚谋被挤到一旁,见那名宫婢的脸色瞬白如纸,他关心问道:“妳没事吧?” 宫婢像是吓傻了,没有丝毫反应,直到他又问了次,她才要摇头,视线却一直停留在李潼身上。 以为她关心主子,楚谋并没有想太多。因为之前做过应允,加上李潼更衣不便多留,他准备离开回府,打算明天再继续努力。 “驸马呢?”被簇拥而进的李潼忆起他的存在,回头朝外看去。 “他离开了。”终于把对手赶走,秦嬷嬷显得开心许多,但宫婢失手的这个举止让她很不满意。 离开了……李潼心头漫起失落,但想到明天他会再来,暖意又填满心扉,她将他说过的话放在心里反复低回,虽然不断提醒自己远离他,别再让他生气或是添了他的麻烦,但那些倾诉已将她的自卑自责渐渐地消弭了。 陷入沉思的她并没发现秦嬷嬷朝外看了一眼,而那名泼湿她的宫婢垂首走出房外,面如死灰。 第九章 楚谋以为离他休完婚假还有一段时间,可以好好地陪着她,结果突如其来的诏令让他不得不离开。 “吐谷浑受封招降,圣上授命我前去伏俟城宣扬圣威,这一去,可能要半个月才回得来。”今天被圣上叫进御书房,得到消息后,他便立刻过来“莫愁宫”告知此事。 李潼震惊地望着他,一直回避不和他对视言谈的她禁不住脱口而出:“可是……吐谷浑不是灭了吗?”为什么还要他去边疆?这太危险了! “就是因为对方降服了,所以才要收为领地。”忍下要和她分离的不舍,楚谋微笑安慰。“只是一趟车马奔波而已,不是要去打仗,妳别担心。” 但李潼还是抹不去眼中的担虑。吐谷浑之前常常兴起战事,要是他们诈降怎么办?而且路途又那么远,要是他在路上出了意外怎么办? “可以不要去吗?我去求父皇……” “矜贵的公主不该涎着脸祈求别人的施舍,”一旁的秦嬷嬷不悦地开口。“别学那些不象话的公主们。” 楚谋原本就想劝阻她,但被秦嬷嬷抢先开口,那严厉的语气让他不禁恼火。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秦嬷嬷对他不假辞色也就算了,对她过分的约束是最让他看不惯的地方。 他正要反驳回去,却被李潼的举止分了神。 “没关系,我去求父皇。”被嬷嬷一念,李潼心头挣扎不已,最后想护他的欲望战胜了一切,起身就要往外走去。 在嬷嬷的教诲下,她不曾撒过娇,不曾主动要求过什么,但为了他,就算要她尊颜尽失地跪地哀求她也愿意。 “潼儿——”楚谋及时在门前将她阻下,他现在还不敢碰触她,只能用身形挡住她的去路。“那是我的职责,别因为这点小事擅用妳的权势,妳的权势该用来帮人,而不是为了我。” 李潼脸色一变,严重的自责与失措完全掩不住。 “对不起……”嬷嬷刚刚还提醒她的,她却依然一意孤行,她又做了错事……“妳没错。”楚谋的心整个揪痛,他把那抹情绪忍下,勉强对她扬起笑,努力拉住她的心,不让她继续往谷底坠。“我喜欢妳这样护着我,妳的心意让我很高兴,我真的很高兴。” 他的真诚望进了她的眼,把她的慌乱拂开,让她开始觉得自己或许没有那么差劲。相公很高兴,他喜欢她这样做……她咬住唇,有点想哭,又有点想笑。 楚谋被她缓缓绽放的容颜完全融化,他好想拥紧她。天!给她多一点骄纵吧,给她多一点任性吧,她毫不保留的付出让他根本没脸面对。 “我只要妳这份心意就够了,我们可以把能力拿来帮助更需要帮助的人。”怕自己反而造成她滥用宠溺,楚谋解释。“所以我必须去做我该做的事,而妳就是快快乐乐地在‘莫愁宫’等我回来,好吗?” “好。”她点头,眼神转为坚定。如果相公希望她这么做,就算再担心、再害怕,她也可以忍得住。 “既然身负赐封重责,奴婢想,驸马应该没时间在这里多做停留吧?”秦嬷嬷杀风景的声音又凉凉传了过来。 楚谋气她的出现,但她说的也是事实。大队再过五日就要出发,这段期间为了处理细节,他确实会忙到没有时间像前一段日子整天待在“莫愁宫”里。 “我该走了,我会尽量抽空过来看看妳。”楚谋不理秦嬷嬷,只专注望进那双水眸,将心里的感情及呵护传达给她。 直到她羞怯地点点头,他才收回目光,大步离开。 “驸……”刚出走廊,就遇到两名宫婢迎面而来,一见到他,她们立刻要福身下跪。 “免礼。”早有经验的楚谋及时阻止,心里暗叹口气。 每次进来和离开时都是让他最感痛苦的时候,因为像骨牌一路跪倒的宫婢让他“免礼”这两个字喊得应接不暇。这些繁文缛节到底是谁规定的?麻烦透了! 两名宫婢起身,其中一个太紧张,不小心往旁边拐去,她的同伴赶紧拉住她。“没事吧……” 楚谋见状莞尔,正要离开,这个画面却唤起不曾挂念的一件小事。那天在他面前差点摔倒的宫婢,好像很久都没见过了……“等一下,我有事问妳们。”楚谋把她们唤了回来。“之前有个婢女把酸梅汤泼到公主身上,她人呢?” 两个宫婢互视一眼,都是面有难色,其中一个突然跪了下来。“她已经被打到下不了榻了,求驸马爷放过她吧!” “什么意思?”没想到会得到这个回答,楚谋蹙起了眉。 “她手脚不利落,冒犯到公主,活该被罚,但二十大板就够了,您别再罚她了……”觉得驸马应该会比公主好说话,宫婢大着胆子求情。 “是——”楚谋直觉要问,又突然顿住。不对,她不可能会做出这么残忍的事。有个念头一闪而过,他心头倏然雪明,转为改口问道:“谁下的令?” “是公主……”宫婢还没说完,就被他截断。 “想清楚了,妳们是听到公主亲自开口,还是由人传达?那个人是谁?”虽然他心里已大概有底,依然希望能藉由她们的口得到确定。 “是秦嬷嬷,但公主都是透过秦嬷嬷下令的。”宫婢不懂这之间有什么不同。 所有的事情串起来,他总算明白为何会有坏公主的传言出现了。楚谋握拳,汹涌的怒意袭上心头。那老太婆不仅缚绑她的心智,更在她完全不知情的状况下,陷她于万世臭名的罪恶中! “去把秦嬷嬷叫来,别让公主知道。”见宫婢踌躇不前,他故意板起脸。“还不快去?” 原本惧于坏公主及秦嬷嬷的威严,但那不见笑容的面容更是吓人,两名宫婢忙不迭跑去。 楚谋刻意走下院子,尽量远离寝房,不想让接下来的对话被她听见。 “驸马爷还没走?找奴婢有什么事?”过了一会儿,秦嬷嬷带着轻蔑的语调传来,听得出要她移驾过来让她感到很不满。 “不准妳再把任何过错嫁祸到她身上!”一等她走近,楚谋沈声低道,毫不掩饰的怒气排山倒海地朝她扑去。“罚人的是妳,凶残的也是妳,结果妳却让世人误认是她所为!” “你懂什么?”秦嬷嬷先是怔了一下,随即恶狠狠地反驳回去,连该尊敬称呼的本分都忘了。“后宫有多险恶你根本就不知道!如果不是我用这种方式建立公主的威严,在这群势利的奴才和其它嫔妃的欺压下,公主会受多少苦?我这是在保护她,全都是为了她好!” 她的冥顽不灵让楚谋气极。 “妳就没有想过她要是知道这些事之后,会有多难过?妳知不知道外头是怎么说她的?冷血残酷、骄纵妄为,就因为妳所谓的保护,她遭到天下人的误解与唾骂,善良单纯的她竟被妳陷害成人人口中的坏公主!” 想到自己也因此而心存偏见,甚至做出那些残忍的事,他就痛彻心肺。他有过机会,是他自己选择视而不见,他绝不会把原因全都归咎到秦嬷嬷身上,但他不允许她再继续这样对潼儿。 “谁敢这么说?把那些人叫出来,我要圣上砍了他们的头!”听到有人敢辱骂她最尊贵的公主,秦嬷嬷怒不可遏,指向站在廊上候传的宫婢们咆哮。“是妳们吗?是不是?妳们好大的胆子!” 不曾见过她如此疯狂的样子,宫婢们都吓呆了,加上楚谋所说的话,她们终于恍然大悟。难怪公主回来后都不曾罚过人,而秦嬷嬷病一好,挨罚的人就不断增加,原来坏的是秦嬷嬷,并不是外表冷淡的公主。 “妳只要动任何一个人,我发誓,妳绝对会成为她们的陪葬品。”楚谋语音不曾微扬,冷冽的语气却轻易地压过了秦嬷嬷的大喊。 秦嬷嬷顿口,震惊回头,不敢相信居然有人敢这么恐吓她。 “在宫中的这段期间,我会让妳继续留在公主身边,但若是妳敢再假借她的名义下令,或是再用那些该死的规矩压她,妳将会知道,当鞭长莫及时,有其它更迅速有效的方法是妳穷尽此生都无法想象。” 他不冀望她能改过自新,她眼中的执着及毫无悔意已表露了一切,他也不会让潼儿知道她的所作所为,因为这对善良的她只会是个重创,现在最重要的,是保护潼儿不再受到她的伤害。 被他瞬升的狠凛气势所压制,秦嬷嬷完全说不出话来。那双毫不留情的锐眸说明了这段时间他全是在隐忍,而非她以为的窝囊无用,要是她敢抗令,他真的下得了手……秦嬷嬷只剩下点头的力气,身子抖得像狂风中的落叶,让周遭的宫婢们看得大快人心,心里暗暗叫好。 “‘莫愁宫’里的事我都会知道,别想瞒着我私下做些小动作。乐平公主是我的人,妳的责任已了,从今以后,妳别想再用自以为是的保护去拘限她!” 五日后,楚谋带着浩荡大队离开了。 再过数日,李潼已被难耐的思念折磨得寝食难安。已经习惯了他的陪伴,突然面临那么长一段时间的分离,她调适不过来,一颗心恍惚浮沈,镇日都处于惶然的状况。 她好想他好想他,明明知道他没那么快回来,仍是一点点风吹草动就往外企盼,在发觉不是他时,又忍不住失望。 “公主……”看到她坐立不安的样子,秦嬷嬷忍不住开口,随即一惊,把原先要说的话吞进了肚子里,吐出口的是无关紧要的话。“您……要喝茶吗?” 她还以为驸马离开后会是她反攻的好机会,结果她只不过罚了个宫婢一巴掌、将心神不宁的公主喝了声而已,当晚回房立刻看到一封信简放在桌上。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即使已过了这么多日,她还是不敢造次。 她却不晓得,楚谋早料到她没那么快就被驯服,已事先写好几封信放在比较大胆的宫婢那里,吩咐她们只要秦嬷嬷一有什么动作就把信送去吓吓她,制造了他无所不在、神通广大的假相。 “不,我不渴。”李潼摇摇头,不想再坐在房里发呆,起身往外走去。“我想去莲池。” 她离开寝房,秦嬷嬷立刻陪在身后跟上,忙着拿软垫和茶水果子的宫婢忙成一团,赶紧准备妥当。 远远看到清灵的莲花和圆绿的叶子盈满池塘的情景,李潼不禁想起他第一次进“莫愁宫”来找她的画面。 那时,她恨不得将污秽的自己藏进池水里,而现在,她却好想看到他,想再听到他温柔地说着他的童年往事,让她深深刻刻地了解他。 妳只要依妳高兴、依妳想要的方式去做就好。她想起他曾对她说过的话。可以吗?她还是可以喜欢他吗?她有这个资格吗? 蚀心的相思让她拘不住自己的心,原想远离他,如今又涌起了渴望,想试着再多做些努力。如果她有不好的地方,她可以改,但能不能还是让她陪在他身边? 再给她一个机会,她会努力成为一个好妻子的。 秦嬷嬷见此时宫婢离她们有一段距离,机会难得,她压低音量开口——“公主,趁驸马不在长安的时候,咱们找个时间去跟皇上说说吧,请他管管驸马,不然他可能会对您越来越无礼。” “为什么要这么做?相公并没有做错什么事。”李潼黛眉轻颦,脚步缓了下来。 “还说没有?看看您嫁过去不到半个月变成了什么样子?”不敢说自己受到威胁,秦嬷嬷只能就其它状况做批判。“驸马亏待您,他自己又不认错,不请皇上出面怎么成?” 公主的憔悴就连皇上也看出来了,但公主却对在将军府的生活绝口不提,只说驸马待她很好,还好她那时受了风寒,才能乘机将公主留在宫中那么久。 想起在家时他对她的冷言冷语,李潼心里倏然一紧,但忆起他温柔的笑靥,这些日子感受到的体贴顿时暖暖地漫满了胸臆。 把我之前对妳说过的话都忘掉,那全是假的……错的是我,我不该放任自己的心眼被蒙蔽了……她不懂这些话的涵义,但她愿意忘掉,她只想记住这段时间所感受到的幸福。 “他待我很好。”她不觉得这是在替他辩解,而是打从心里如此深信。 “公主……”秦嬷嬷还要再说,却被李潼轻轻制止了。 “嬷嬷,我不希望您说他的坏话。” 虽然不是斥责,也不是威吓,只是轻轻柔柔的一句,但对从不曾被反抗过的嬷嬷而言,却是比任何忤逆言语都来得震撼。 这一刻,秦嬷嬷终于认清了事实,她从小悉心拉拔照顾的公主已不再是她的了,再怎么不甘、再怎么不愿放手,她还是成为别人的了……夜色中,一抹高大的身影在昏暗长廊上悄无声息地疾掠而过,速度快到连皎洁的月光都差点留不下他的影子。 长满下颚的胡髭几乎掩去了他的俊容,风尘仆仆的楚谋满脸疲惫,然而那双眼,却因期待而闪闪发亮,支撑着已快筋疲力竭的他,让他至今仍未倒下。 这些日子,他第一次感受到相思欲狂的滋味。 他必须费尽所有的心力,才能强迫自己留在伏俟城,完成招降归顺的任务。一结束,将人马带离对方的城邦后,他立刻把领队回京的责任交给副将接手,而他则骑上快马脱队而行。 直至那时他才明白,他对表妹的情感,是家人、是感谢,但不是爱情,他不曾思念她到想丢下这些弟兄飞奔回去的地步,也不曾因为思念她而夜不成眠。 看到荒野,他想到潼儿,看到马匹,他想到潼儿,不管看到任何事物,他脑海里萦绕的全是潼儿的身影。 他恨不得能插翅立刻飞回长安,但他没有翅膀,只能换过一匹又一匹的快马,不眠不休,在最短的时间内赶回来。 进城时,已然深夜,他不禁庆幸自己是驸马爷,可以让门禁森严的守卫为他放行,让他赶回她的身边。 来到她的寝房前,里面的黑暗让他却步了。他这身狼狈的模样会吓到她吧?但抑不住的冲动又让他无法转身离去。只要看她一眼就好,他不会吵醒她,只要静静地看着她就好……他放轻了动作,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悄步地来到她的榻前。他看到她了,让他朝思暮想的她,如今正躺在榻上。 墨黑的发在枕上散开,衬着她白皙小巧的面容,她是那么地美,环绕着她的氛围是那么温柔。 潼儿……潼儿……楚谋情不自禁的蹲跪下来,在心里喃喃默唤,紧紧羁住想伸手拥她的欲望,只敢让深恋的目光在她脸上流连不去。 仿佛感受到他的呼唤,那垂覆的羽睫轻轻颤动了下,然后望进了他的眼里。 他不敢呼吸,怕只要稍一动作就会吓到她,她却伸出手,抚上他长着胡髭的脸。 掌心微微的刺痒感清楚地告诉她这不是梦境,喜悦的泪涌上了眼眶,李潼无法挪开视线。真的吗?相公真的回到她身边了? 看到她泛红的眼,楚谋懊悔又自责。他真的吓到她了,半夜醒来却发现有个邋遢又满脸胡须的汉子站在面前,就算是男人也会害怕。 “我、我明天再来。”他起身要退开,却有双柔荑自后一把抱住他的腰际。 “相公别走……”她埋在他背上哽咽。她不要再躲了,她好想他,好想他……狂喜的激动让他绷紧了背。这是自那一晚后,她第一次主动碰他。她已经平复了吗?她不怕他了吗? “我身上都是沙尘,很脏……”他哑声道。要是她看清楚了,喜好整洁的她会受不了他这犹如难民一般的模样。 “没关系。”她抱得更紧,像是害怕一松手他就会不见。“不要走……” “我不走。”那声喃求把他的自惭形秽全都击毁,他柔声低语,上榻将她环进怀里,这种失而复得的美好感觉让他想深深喟叹。 李潼依偎在他怀里,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他轻柔抚过她发丝的举止,更是让她泣不成声。她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要哭,仿佛心里有什么崩塌了,只有泪水的洗涤才能把一切都冲刷干净。 楚谋一直静静地拥着她,让她尽情哭泣,他闭眼忍住漫然而起的热潮,让感动和喜悦将他全然淹没。 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只觉得停下来时,她的眼睛已经酸涩得快睁不开。昏沈间,她感觉下颚被人温柔挑起,然后有一抹暖软吻住了她。 那动作很轻、很柔,却让她的心都颤了。相公没这样碰过她的唇,这种感觉比任何碰触都还要让她无法思考,她喜欢他这样对她,好喜欢、好喜欢……她想对他说,但已哭累的她在来不及说出任何感受前就睡着了,不过唇畔那抹幸福的笑已代她说明了一切。 楚谋微笑,起身脱去脏污的外袍,又躺回榻上,自后环住她,让她软馥的身子舒适地偎在他的胸膛,然后才放任已许久不曾合过眼的自己,安然地沉入了梦乡。 第十章 一顶轿子自皇城偏门离开,一路摇摇晃晃,来到长安西郭,进了和这顶奢华轿子格格不入的简陋巷道里。 “左转、再左转,右转——”坐在轿里的李潼掀起轿帘一角,仔细指引轿夫方向。 轿子最后来到熟悉的家门前,她立刻下轿推门而进。 “杨大婶,您在吗?杨大婶——”一踏进院子,她就快步来到缺口处急喊。 语音未落,那高壮的身子已冲出屋子,声势惊人地朝她急奔而来。 “小娘子,你终于出现了!这段时间你们跑哪儿去啦?一声不响就突然消失,担心死我了……”杨大婶紧紧握住她的手,说着说着,性情直爽的她居然嚎啕大哭了起来。“还好没事,还好没事……” “杨大婶,对不起……”李潼歉疚地直点头。 回宫时走得太急,来不及和杨大婶打声招呼,一开始是她沉溺在难过里无法关注到其它事情,后来是因为沉醉在幸福里而忘了这件事,直到昨天相公问她愿不愿意离开皇宫跟他回去,她才想起了杨大婶。 相公说,他们不会再回到这间屋子了,他们以后要住的地方是将军府,会有人服侍她,她不用再像之前那样忙碌辛苦。 其实,她想回来这里,回到这个只有他们两人独处的地方。 但她知道这是个奢望。相公的婚假快结束了,这里离皇宫太远,相公上早朝和宫里传递讯息都过于不便,所以她没将心里的想法说出口。 不过,没有关系,只要能和相公长相厮守,不论是到哪里,她都会很开心。想到这段日子的幸福,李潼不由得扬起了笑。 他倾心相待,她敞开心防,历经误会折磨的两人感情急速加温,终于感受到新婚的愉悦甜蜜。 “杨大婶,别哭了。”见杨大婶还在哭,李潼柔声劝道。“我以后会常来看你的,你还是见得到我。” 今天上午相公被父皇召进御书房商讨事情,她借着这个机会出宫和杨大婶话别。她没让嬷嬷跟来,因为她总觉得杨大婶和嬷嬷见面很可能会吵起来,另一个原因是她不想让嬷嬷知道她曾待过这个地方。 “你们要搬走了?”这个消息让杨大婶停住哭泣。 直到此时,她才发现李潼身上的华丽服装,虽然已经刻意更换过,但那身柔软的衣料、价值不菲的首饰,平常的百姓人家根本穿戴不起,再瞄到停在门口的轿子,杨大婶更是诧异。 “你家相公发啦?” “我家相公是……是将军。”踌躇了会儿,李潼为难地低声说明。虽然已打定注意要告诉杨大婶真相,但事到临头,还是很难开口。她一直隐瞒没说,这等于是欺骗了杨大婶。 “将军?”以为他是突然被人重用,杨大婶为她感到开心不已。“还说不是发了?他出人头地了呀,你以后就不用再过苦日子了!” “不是……”李潼更说不出口了,深呼吸,心一横,终于一股脑地说出:“我是个公主,出阁之前一直住在皇宫里。” “公主?”杨大婶的笑容僵在脸上,狐疑地上下打量她。“你是个公主?” “嗯。”李潼万分艰难地点点头。 本来只觉得她沉静温雅,应该是个大家闺秀,只是嫁了贫夫而已,如今在这一身装扮的衬托下,那浑然天成的高贵气质不由得杨大婶不信。 难怪买菜、生火、煮饭、洗衣,她样样都不会,难怪……等等,小娘子刚说她家相公是个将军?杨大婶突然睁大了眼。公主、将军、最近刚成亲,除了那一对还有谁? “你是乐平公主?”杨大婶怪叫一声,像烫了手似地把她甩开。 “是。”李潼吓了一跳,杨大婶猜个正着和过度反应让她感到惊讶。“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瞒着你……” “你马上给我走!”没想到杨大婶接下来的态度更是激烈,瞪着她的眼神像看到无比肮脏的东西,不仅有愤怒,还有冷蔑。 “明明就是抢人丈夫的女人,作恶多端害了那么多人,我居然还帮你忙?瞎了眼我!” 李潼愣站原地,那严厉的指责让她脑海一片空白。抢人丈夫?什么意思? “杨大婶,我不懂……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她的声音都发颤了。 “你还装傻?天底下的人都知道你为了嫁楚将军,逼得和他许有婚配的王家在一天之内将女儿嫁了,还举家逃离长安,这全是你干出来的好事,你怎么可能不知道?” 想到自己那么真诚相待,结果帮的却是恶贯满盈的坏公主,杨大婶气到痛骂,完全没想到要是她真如传言一样,自个儿很可能当场就被人拖去斩了。 那些话锐利地、毫不留情地刺进她的心,李潼感觉她所站的地裂了,裂成了一个大洞,将她完全吞噬而下,他已经许有婚配了?却因为她,他的未婚妻另嫁他人,远离了他? 想起那洞房花烛夜那双眼里的恨,想起在这屋里发生的一切,想起他对她说过的话,她全身变得冰冷,即使笼身的日阳也暖不了她。为什么会这样?父皇从没告诉她这件事啊……“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过度震惊的她只能喃喃低道。你没有错,错的是我……不,她怎么可能没错?她剥夺了他的幸福啊! “一句不知道就能解决吗?”杨大婶还想骂,但看到她眼眶泛红、惊慌失措的表情,梗在胸口的怒气整个消散。“算了,我说再多又有什么用?你是乐平公主,尊贵的乐平公主,我凭什么指责你?算了……” 想到那么得人疼的小娘子竟然是坏公主,杨大婶难过得眼眶都红了。 “骂了那么多,你要罚便罚吧,我一条老命,也无所谓了……”杨大婶颓丧地走回屋子,看也不看她一眼。 尊贵的公主……相公在一开始也是这么唤她……李潼几乎没有办法呼吸,一直站在原地,良久,她才有了动静,转身看向那间小小的屋子。 把我之前对你说过的话都忘掉,那全是假的,你没有错,错的是我,我不该放任自己的心眼被蒙蔽了。 她总算懂得他那是所说的话了,他恨她,他和那个王家姑娘是被她硬生生拆散的,他想报复她,拖她陪他一起受苦。 这是她应得的,为什么他要停手?望着那熟悉的一切,悬在眼眶的泪滑落脸庞。他是该将她毁得心碎神伤,而不是对她说出那些后悔、安慰的话语。 他是如此温柔,但她怎有资格去拥有他的宽恕? 她抢走的,她必须还回去,把属于他的幸福全还给他……这几天,楚谋察觉她心里有事。 虽然她还是会对他笑,会主动抱他,但她眼底总有抹挥之不去的哀愁,让他觉得……那些举动像是在和他告别似的。 他要自己别多想,以为是因为要离开宫中让她有所不舍,所以他拖延着不提起要她搬回去的事。 但这一日,在他说明天早上会到教练场去一趟时,她却主动提起了——“明天你从教练场离开后,就直接回将军府吧,会有人在那里等着你。” 他喜不自胜,脸上盈满的笑容让每个士兵看到他都忍不住追问有什么好事,他不答,因为他想把这个喜悦自己独享。 “公主到了吗?”一踏进府第,他立刻迫不及待地问道。 原本神色就有些古怪的门房愣住,看着他的眼神仿佛他突然长出三头六臂。 “还没有人来吗?”楚谋拧眉,他回来得太早了吗? “有,在前厅,只是……”不等门房把话说完,他随即往前厅掠去。 他等不及要看到她,他要她回到他们的家,他要宠她爱她——楚谋完全没有预料到,等在前厅的居然是已嫁作人妇的王颖儿。 “……表妹?”他诧异低喊,震惊褪去后,喜悦急涌而上。“表舅呢?你们迁回长安了?” 结果王颖儿一看到他,却是立刻跪了下来。 “表哥……不,大将军,求您别拆散我们夫妻,求您放过我们吧,求求您……”她不断哭喊,一面朝他猛磕头。 这是怎么一回事?楚谋过度惊讶,愣了会儿才想到上前将她扶起。 “表妹你先别哭,有什么事好好说,谁要拆散你们夫妻?”一种不详的预感油然而生,楚谋心里急到想把她抓起来摇,又怕让惊惶的她更加紧张,只能耐着性子劝抚询问。 “不是表哥你吗?”王颖儿哭红的双眼直看着他,见他摇头,心才放了下来,倏然的心安让她又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前几天有官差上门,把我带到皇宫,乐平公主说我应该要嫁给你,给了我一封信,就把我送到这里来了。” 潼儿?她怎么会知道这件事?她又想做什么?“信呢?”强烈的震惊让楚谋无法再维持平静自若的表情安抚她,他着急催促。 “在这儿。”王颖儿把信交给他。 楚谋撕开封口,一看到“放良书”三个字,猛烈的怒意涌然而上。 “该死的!”他倏地咆哮,用力将信揉成一团。听到是潼儿把表妹找回来时,他就觉得不妙,没想到她真的休了他! 没看过他这么生气,王颖儿吓坏了。“表哥,我不是故意要丢下你嫁给别人的,我怕我们一家会被坏公主杀掉,也怕会阻碍了你的前程,所以才会这样做,你放我走吧,求求你……” 楚谋深吸一口气,把怒火全部抑下。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他必须先把来龙去脉问清楚。 “乐平公主不是坊间流传的那种人,那些事全是有人瞒着她做的,你不用怕。”他放缓音调,先为她澄清,不让他们继续误解下去。“我没想过要再去打扰你的生活,你已经嫁人,就是别人的妻子,我们认识那么久,你觉得我像是那种会拆散别人婚姻的人吗?” “是没错啦……”王颖儿想了想,总算被安抚下来。“那为什么公主还会把我带回长安?”如果不是表哥的吩咐,公主赶走她都来不及了,怎么可能还会特地把她带回来? 这个问题让楚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因为潼儿太爱他,所以宁愿牺牲自己,也要成全他的幸福?因为潼儿太自卑,总是把错揽在自己身上,所以想尽力弥补? “她以为我想这么做。”他只能苦笑。她第一次真正运用权势,却是要把他送给别人。“公主还对你说了什么?” “她说你一直没忘记我,祝我们白头偕老,还有……跟我说对不起。”直到现在心安了之后,她才觉得一个恶名昭彰的坏公主会跟人道歉确实很奇怪。 这个傻瓜!楚谋不知该气她还是该心疼她。如果他心里惦挂着另一个女人,还有可能对她那么温柔吗? “其实我已经忘记你了,偶尔会想到,是想起你们全家,担心你跟表舅到外地会过得不好。”楚谋放缓了表情,老实承认。“你嫁的人是谁?他对你好吗?” “你认识的,是在我家绣坊工作的吴阿三,他偷偷喜欢我很久了。”王颖儿微微红了脸。也因此她才会那么快就嫁掉,在爹提出要将她嫁人时,他立刻自告奋勇地跳了出来。“我们现在住在许州,还是以绣坊维生,目前生意已经稳定了。” “你们能过得好,那我就放心了。”没想过再度和她面对面时,他会如此平静,他的心里只有兄长对妹妹的单纯关怀,而非无法结合的憾恨。 因为遇见了潼儿,让他知道什么才叫爱,把他的心占得满满,再也无法将她从生命中逐开。 “我可以回去了吗?我相公和爹一定担心死了。”王颖儿请求,在知道没事了之后,她只想赶快回家。 “当然可以,我立刻派人将你送回许州。”楚谋温和一笑。“请你转告表舅,等我带公主回洛阳去见我爹娘,回来时,我也会带她去探望你们,你们将会知道,真实的她有多讨人喜欢。” 接下来,他要去把休了他的娘子带回来了,他可爱的坏公主。 从昨天楚谋离去后,李潼一直在发呆,她把自己关在房里,看着房间由亮转暗,再由暗转亮,浑然不觉时间的流逝已过了一天一夜。 这几天为了要维持平静无事的表情,她已耗去所有的心力,在事情终于结束后,再也无力撑持的她,只能放任自己像个游魂般过日。 她瞒着嬷嬷,找来宫婢细问,在听到她们怯怯地说出那首童谣及王家所发生的事情时,她恨不得自己能立刻在人世消失。 知道说再多的抱歉也挽不回已发生的事实,但她还是尽力补偿,派人查出王家的下落,派人找出那些曾因她而受到责罚的人们,给他们银两,宫婢们帮了她很多忙,让她更无地自容。 这一切,她不怪嬷嬷,因为嬷嬷是为了保护她,她只怪自己,为什么不早点察觉到?若是她能再细心一点,就可以劝阻嬷嬷,不让她一错再错,害了这许多无辜的人,包括他……李潼扬起一抹苦涩的笑,发现自己又想到他,她闭上眼,把他从脑海中强硬抹去。不能想他,因为只要一想到他,她就没有办法羁住想将他留在身边的想望。 染在她手上的错已经够多了,她不能这么自私,让他得回他原本该有的妻子与生活,这才是她该做的,她能拥有这段快乐的时光,应该要满足了……“驸马您想做什么?等等——”屋外传来一阵骚动。 她还来不及会意过来,门就被砰地推开,来势汹汹的他大踏步而进,气急败坏的秦嬷嬷则追在后头。 “可恶的你!” 楚谋一把攫起她,搂进怀里就是狠狠一吻。 他的气势如此狂肆,落在她唇上的吻却是如此温柔,他没弄疼她,只是霸道地把她的呼息全然掠夺,将她冷寂的心逼得为他狂跳。 “太夸张了、太夸张了……”秦嬷嬷被这露骨的举止吓得一直重复这句话。 “出去。”楚谋好不容易终于能离开她的唇,粗嗄下令。 秦嬷嬷嘴角抽动,像要反抗或是斥喝,但现在的她已被压制得少了那抹锐气,只是听话地退出房外,还顺手关上房门。 “你居然想把我推给别的女人?你怎么做得到?”想到那封放良书,楚谋又揽住她的后脑吻得她喘不过气,直把她的唇肆虐得一片红艳才肯罢休。 他的话勾回了她的神智,李潼蓦地红了眼。“她才是你的妻子……” 楚谋轻叹,气恼全都散去,只余心疼。“跟我拜过堂的只有你一个,我的妻子只有你,懂吗?只有你。” “如果不是我的关系,跟你成亲的应该是她……是我的错……”就算相公肯原谅她,她也无法原谅自己,她根本就配拥有他的好……“别再让我听到你自责的话说。”言词虽是恐吓的,语调却是轻柔至极。“错的不是你,而是这整个人、事、时、地所聚在一起的巧合,如果你无法释怀,我这一辈子永远也没办法拥有幸福。” “可是……”他所说的话语,让她进退两难。她必须赎罪,她不能爱他,但她若这么做,他将永远得到不到幸福? 知她如他,设下了一个让她无法退让的陷阱。 他知道自己这样很狡猾,利用了她单纯的天性和对他的深情,但即使会遭到天打雷劈,他也要这么做。 他没办法承受失去她的心痛,更没办法放她一个人沉在罪恶的深渊,老天爷已将他们捉弄得这么惨,该是祂还他们一个公道的时候了。 “如果你真有心想弥补,该做的不是把自己缩在‘莫愁宫’里,而是随我一起出去,将你下半辈子的心思全花在我以及那些需要帮助的人身上,这才是真正的赎罪。”他温柔地抚过她的脸颊。“别丢下我一个人,别让我独自面对这些。” 当一个伟岸霸气的男子,用柔情的眼神凝视着她的眸子,再柔声说出那些近乎恳求的语句,再坚强的防备也会被击碎,更何况她早已爱上他,早已心不设防。 “我不会,让我弥补,我会尽力去做……”她搂住他,在他怀里哭得泣不成声。 “好。”楚谋感动又愉悦地笑了,他终于能把属于他的妻子带回家,连同她的心和人,一起回到他和她的家中。 不管花多久的时间,他都要让世人知道,坏公主并不坏,她是个天下无双的好姑娘。 他们有好多好多事要做,要造桥铺路、要扶灾济贫,但更重要的,是教会她响应丈夫的热情并不是淫乱的行为,那是对爱最虔诚的奉献,事实上,他已经等不及了——【全书完】 后记 窗外台风天,小席子房间淹小水,而且,还不是普通的水。 话说,那时候小席子正坐在计算机前认真写稿,突然间,有一股刺鼻的尿臊味飘进鼻端。 猫砂刚清啊,应该不会那么臭……还是……小粉圆?!不会吧?小粉圆——现在已经长成波霸了——只有在刚来的阶段会到处便溺,经过小席子悉心的教导——也就是经历无数惨痛的教训后,老早就学会使用猫砂的技巧了。 小席子四下张望,看看猫砂,看看桌下,觉得都没有异样,心想应是自己的错觉,就把此事搁置一边,继续和男女主角奋战。 但过了一阵,那股味道越来越刺鼻,还刺鼻到有点头晕,小席子追根究柢的精神冒了出来,开始巨细靡遗地寻找,这一找之下,不得了啦——小席子在浴室门前发现一滩骇人的蓝色液体。 难怪会头晕,那是用来通马桶的通乐啊! 连浴室前的地垫都被腐蚀了一个圆洞,更别说整个房间都是满满的阿摩尼亚味了。 在一阵兵荒马乱之后,总算把它清理干净,小席子也累得快瘫了。然后,发现了整个事件的疑点。 那罐通乐是小席子买来有备无患的,所以放在浴室门前靠墙的角落,加上那种危险清洁用品的瓶盖都是经过安全设计,开法和一般容器不同,即使翻倒都不会轻易打开,那——它是怎么流出来的? 是猫咪把它撞倒,又狠狠在它上头猛踩才会让它爆瓶盖吗?但它的瓶身完好如初,并没有任何凹痕,而且它离小席子的计算机桌不远,要是猫咪曾这么虐待它,我绝对会知道。 小席子百思不解。 继上次可疑的手机故障事件之后,又一件悬案发生。 会凑成小席子闺房七不思议吗? 呵呵呵,千万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