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魔女之吻》 楔子 此处是永恒的黑宿,山谷幽幽,树影幢幢,男女老少犹似影影绰绰的黑点,仿佛远古的一幅丹青,似虚似幻,似梦还真。 很多很多大小不同的脚,匆促赶着路。在黄泉路上……赶着投胎去的人群中,有一双纤细素白的小脚,仔细看看,脚上竟泛着蛇一样的鳞光。人人都流着血,唯独她,脖子上系了一条草绳,发髻簪环均已掉落,空余乱发垂肩,她身上没有丝毫血渍,但内心却有满腔的恨。 原来她是修练了五百年的蛇魔女,只差两百年便可幻化成仙,却倒楣的遇上奉命前往梁山剿匪的伊劭溥,误将她当成为祸人畜的蛇妖,命令六名大将围捕,活活地将她吊死在白杨树下。 一忆及此,樊素浑身上下便是一阵疼楚。纵使玉皇特别恩准她下一世轮回可以为人,仍无法抚平她的怒火。她又没害过人! 前面有座凉亭,人潮全涌了过去,想找个阴凉处歇脚、解渴。抬头一看,便见“孟婆亭”三个字。 这些阴间游魂,经过各殿的审判,不管将坠人六道中的哪一道,统统必须赶到这儿喝“孟婆汤”,一人三碗,喝完了则各自慌忙投胎去。 她恍恍惚惚,跟着走入寺内,冷眼眯向孟婆手中的木碗,咬咬牙,甩头离去。 “樊素!”孟婆唤住她。“你的。” 她一怔,泪珠儿潸潸落下,仇怒难消。愣愣地站立原地,不肯伸手接过木碗。 孟婆好意劝道: “喝了吧!前世的恩怨爱恨,到了这儿就全盘抛诸脑后,重新做‘人’。” “我不要做人,我要做蛇。”她坚决地提出要求。 “做蛇有什么好?”真搞不懂她,辛辛苦苦修练了五百年,仍不敌伊将军一根细绳,死得那么悲惨,她居然还乐得趴在地上过活? “做人又有什么好?阴险狡诈,凶狠暴戾,谁希罕做人?” 说得也是,人的确比蛇要坏多了。 “兹事体大,非我所能做主。” “您若愿意代小女子转达阎罗王君我的这点心愿,此大恩大德樊素将没齿难忘。”其实她最终的目的,是为了报仇。伊劭溥啊伊劭溥!若不杀你,岂能消我心头之恨? “这……”瞧她一脸坚决,似乎当蛇女当上瘾了。孟婆无奈,将木碗交给她。“我去去就回,记得一人三碗,你也得喝,这边的东西不许乱动,尤其是最左边的柜子。”交代完毕,她也不见踪影了。 千载难逢的机会! 樊索趁下一波人潮尚未前来之际,仓皇拉开左边的柜子——孽镜? “孽镜”乃天地阴阳二气所结合而成,万法由心而起…… 她聚精会往里瞧,企图窥出伊劭溥生生世世的因果……纷纭杂沓的人世,尽揽于镜中,宛如齿轮,辗出前尘往事,悲怆地透出丝丝神秘—— 哈!找到了!这臭男人将于二十年后生,五十年后传世,嘿嘿!到了他三十岁的时候,她又已修得百年的法力,要杀他雪耻,应是易如反掌! 现在只要一枚续魂丹,她就可以保住原先的五百年道行,孟婆这儿一定有! 眨眼的功夫,她已扯开所有的抽屉,总算找到那颗非常时期、非常人才能服用的非常丹药,仰头一骨碌吞了进去。 好极!她可以回去报仇了。 来不及看完伊劭溥下一世的演变,匆促关上柜子,奔出亭子,不管身后已火速赶回的孟婆拚命的叫喊,她使尽全部的力气,跃入红水滚滚的轮转台。 盂婆大吃一惊,“樊素,不要!你会后悔的?” 一个报仇心切的女人,哪听得进她的劝阻? 轮转台上共有六个孔道,供“六道轮回”。她急不择道,随便选了一个便钻进去……于是精血灵性附于一点,时辰到了,便一一冲出紫河车…… 大伙赶著投胎去做人;而她,如愿地,依旧是条蛇,只不过她比同类幸运,与生俱来便有五百年的道行。 而今,她迫切的想找个丛山峻岭,舒适又隐密的山洞,窝他个一百年。 第一章 寒夜。 绵绵细雨飞溅。 莫愁湖上烟雾苍茫,暗暗的天际,夹杂着枯黄落叶,今人倍觉惆怅。 湖上一叶扁舟,斜风冷雨中,闪着一灯如豆,自狭小船舱中透了出来。小舟上伫立着一名昂藏七尺的男子,无视霏霏风雨…… 暗淡如墨的夜,瞧不清他的模样,觑着幽微的湖面反光,仅见他满脸虬髯,萧索的面容,兀自对着一湖秋水轻叹。 又是个没有明月的仲秋。 五年了吧?岁月递嬗匆匆又过五载,他对她的思念,却日复一日,未曾稍减。 湖畔的山腰上有一座枯冢,那是他亡妻幽居的地方。每年仲秋,他照例要来这儿吊念她,追忆他们共同有过的美好时光。 他的妻子叫擎红绢,生得风华绝代,可惜红颜早殇。那年他才二十五岁,正当少壮健能,俊逸飞扬,是众多名嫒千金倾心的对象。然人家不嫌他曾有过妻室,他却嫌弃人家,比不过红绡娇美柔情,宁愿寻花问柳,流连青楼艳妓,也不肯再提婚事。 他这种一意孤行的糟糕作为,急坏了伊家一堆白发苍苍的长老们。谁叫他是伊家的独子独孙。 他可以不要妻妾,他们可不能没有孙子抱。为此,一场热闹纷乱的“择媛”大行动,于焉展开。 ◇  ◇  ◇ 怀阳县郊,一户贫寒的人家,里头住着一个凶悍的婆娘和一个没啥骨气的鲁汉,外加一名好似投错胎的美貌女子。 三人合凑了一个哥哥、一个嫂嫂,另一个当然是娇柔可人又无辜的小姑喽! “别哭了行不行?叫你去嫁人,又不是去送死。犯得着哭得那么伤心吗?”大嫂叫桂花,易门人氏。自从上个月十五在市集上,听伊家的长工阿贵提起伊彦阳将要续弦,她就忙着到处央人帮她家小姑子玲画相,好送去参加遴选。 今几个伊家长老派人来通知,子玲已获得面试的机会,要她明日申时到伊家一趟。 这原本是天大的喜讯,谁知子玲一听,竟呜呜咽咽地哭了一个晚上,真是气死人! “嫁给伊彦阳以后,你就可以飞上枝头作凤凰,锦衣玉食不说,光那片庄园和数不清的奴婢丫鬟,就够你笑得合不拢嘴,你还哭!你脑袋瓜子是浆糊做的啊?我苦口婆心劝了你大半天,你就是一个字也听不进去?”没见过那么死脑筋的,桂花狠狠瞪了她一眼。 “他有钱是他家的事,我才不希罕!”子玲拉下脸来,坚持反对到底。 “是,你了不起。”桂花用手肘撞了一下整晚支颐老不吭气的丈夫,示意他加入游说行列。“你慧眼独具,品味高尚,好爱长工不爱老爷。” 通天下的人都知道,子玲和阿贵要好得如胶似蒙。瞎子都看不上的货色,她竟然巴着不肯放,中邪了也不是这样。 “长工也是人呀!阿贵有骨气,我有信心他将来一定能够出人头地,风风光光把我娶回家。”她说得一派天真,两翦熠熠生辉的眸子,闪烁着无邪的光芒。 “是呀!等到那一天他就不止把你出卖给自家老爷,而是将你推入火坑,还让你帮他数钞票呢。”这世界没见过这么笨的人,负心汉和多情郎都分不清。 桂花火大的,又撞了一下丈夫。 她丈夫叫武龙,名字和个性完全不搭轧。怯怯懦懦睐她一眼,嘴巴开了又合,顿了顿,重新摆回原来的姿势。 “嫂子这话从何说起?阿贵怎么会把我出卖给他家主子?”她还记得前天见面,阿贵犹猛拍胸脯保证,有朝一日,他一定会回来娶她。 谁不想娶她?子玲的美是百里挑一的。若非她死心眼,硬是看上阿贵的穷和他那满口腻不死人不要钱的甜言蜜语,早被她大嫂嫁十七、八次了。 “不然你以为我怎么知道伊彦阳要续弦的?就连你的画相都是阿贵帮忙拿给伊家长老的。丫头啊!把眼睛睁亮点——” 她一句话没说完,武龙“砰——”一声地拍桌站起,怒道: “那阿贵不是人!”说完迳自走入房里,倒头便睡。 “喂。你……”唉!算了,平常再怎么激他,他也放不出个屁来,今晚愿意开口撂下这六字真言,已经很难为他了。 “我不信,阿贵他不是那种人,他不是,他不是!”子玲激动地捂住脸抽泣着。 “欺!光哭就会饱是不是?不信你就亲自去问阿贵嘛!否则随便找个伊家的人问也可以,反正这事瞒不了人,有就有,没有就没有。呵!我困了,你也早点睡吧。” 她哪睡得着? 这些话对她来讲,形同青天霹雳,不行!她要去找个人问清楚。 子玲匆匆拎了一件外衣披上,即从后门蹑手蹑脚溜出去,一路往她从小的死党彩绢家走。她不想去质问阿贵,如果他真如大嫂所言,会为了贪图钱财不惜牺牲她,那么,就算问了他,他也不会说实话的。 彩绢是伊家的丫鬟,伊家少奶奶未过世前,她就已经服侍她半年多了。倘若阿贵真做了对不起自己的事,想必她一定知道。 外边寂静得只闻偶尔由巷底传来的狗吠声,空旷的街道透着蓝墨的光彩,显得阴森森的,令人不寒而栗。 子玲下意识地拉紧衣领,加快脚步。忽尔瞥见前方不远处有个人影,踽踽独行向路的尽头,她先是一惊,深怕遇上了登徒子,仔细张望,才知是名姑娘,不觉加快步伐,希望和她结伴而行,彼此有个照应。 “喂!这位姊姊,喂!”她低声叫唤,“这位姊姊,你上哪儿去?”最好她要去的地方就在彩绢家附近,这样她就可以不必一路提心吊胆了。 前面的姑娘听见有人呼喊她,登时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子—— “吓?”子玲猛抽一口凉气上来,骇然望着那名女子。尽管天色暗暗,她仍能清晰看见她的脸,那张和她自己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脸。 “你……你是……?”可以百分之百确定她不是本地人,有个和她长得如此神似的人,她不可能不知道。 “我叫樊素,打东北来的,因为急着赶路,错过了投宿的时间,这会儿正发愁不知上哪儿找客栈呢。”她言谈间神色自若、举止从容,似乎一点也不觉得有个人跟她长得一模一样有什么好奇怪的。 “噢!”子玲忍不住再多看她两眼。呵!她连发型都和她梳得完全一样。真是匪夷所思。“咱们怀阳县仅有一家客栈,开在离这儿约莫二十余里远的地方,你就算用跑的赶去,到了那儿恐怕也已经天亮了。” “真的吗?”樊素心慌地攒着眉头。 天!她蹙眉的样子好看极了,这点可跟子玲大大不同。阿贵每次见到她皱眉头,就生气地骂道:难看死了! 好险!有了这小小的发现,子玲顿时宽心不少,否则她真要以为十八年前她娘生的是双胞胎。 “那我……”樊素茫然地望着前方,明亮的黑眸泛出晶灿的泪光,益发显得楚楚可怜。 子玲心肠软,见她无助的可怜相,登时同情心大发。 “姑娘如果不嫌弃,我家就住在此地不远处,今晚你就过来跟我挤一挤吧!不过我现在要赶到北村口,办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你可愿意……” “好,我陪你一起去。”樊素一刻也不考虑,立刻欣然接受她的邀请。 “那就太好了。”子玲本来打算请她在这儿等一会儿,没想到她答应得那么爽快,不免有些意外。 二人相偕走没几步路,子玲突然忧心忡忡地拉着她的手。 “哇!你很冷是不是?手都是冰的!”赶紧脱下外衣,为她披上。 “不用了,我不冷,我只是——” “甭逞强,得了风寒可不是件好过的事。”子玲坚持要她把衣服上。 你那么好心干嘛? 樊素不愿领她的情。她今晚是百年来首度下山,是怀着目的而来的,怎么可以让她随随便便打动恻隐之心?这样她要怎么报仇? “我说过了,我不——” “嘘,不要吵。”子玲担心那件衣服不够保暖,便将她的手握得紧紧的。“我现在没心情跟你争,既然我们能在这暗夜之中相遇,就表示咱们缘分不浅,所以我也不想瞒你……”她犹豫了一下下,认为还是把真相告诉她比较好,反正到了彩绢家之后,她还是会知道的。“你晓不晓得我要去哪里?做些什么?” 当然知道,不然我干嘛来? 樊素悄悄白她一眼,赶紧装回可怜兮兮又傻愣愣的样子。 “你没说,我哪猜得到?”樊索虚伪地朝她一笑,偷偷想甩开她的手,怎知她却握得更紧。 子玲幽幽一叹: “到了彩绢家……算了,我还是现在就告诉你,免得你弄不清楚状况,反而嘲笑我笨。其实我不傻,我是很认真的,阿贵他……阿贵你大概还不认识,因为你才刚刚到怀阳县嘛!”不等樊素回应,她又自顾自的接下去说:“阿贵是我的情郎,我跟他是来真的,来真的意思就是有男婚女嫁的打算,你应该懂嘛,噢?” 拜托!可不可以不要废话那么多? 樊素被她罗哩叭嗦烦得好想直接一把捏死她,反正她阳寿也将尽了。 “可是,今晚我大嫂说他变心了,为了区区几文钱,他竟然不要我了。”说到伤心处眼泪竟决堤似的滑落双颊,并且还不知不觉地拿樊素的衣袖去擦。 “应该不止区区几文钱吧?”樊素一面虚应,一面暗中使力,企图把袖子抢回来,不让她乱擦一通。 眼泪这东西最是没营养又造作,人类老爱“挤”出这种湿答答的“水”去欺骗旁人,实在太没品了。哪像蛇,万般怨尤尽往肚里吞,任何喜怒哀乐皆不形于色,这才叫高竿! “你怎么知道?,''她擦完眼泪,顺便连鼻水一起抹。 恶心得樊素快翻胃了。 “用脚板想也知道,像你如此貌美如花的女子,有人会舍得放弃,十成十是受了极大的诱惑。区区几文钱,只能骗骗小孩子,骗不了你的阿贵。” “哇!你好聪明,分析得头头是道。”她猛眨眼,崇拜不已的眼神凝向樊素。“那么依你之见,他到底得了多少好处?” “起码二百两。”其实只有七十两,那是伊家长老赠送给每位推荐名媛闺秀且获入选者的酬劳。 樊素见子玲心地纯良、天真无邪,不忍心让她知道,她死心塌地爱着的阿贵,居然为了区区七十两银子就背叛了他们曾经立下的海誓山盟。二百两应该是个比较能让人接受的数目,就算不能接受,至少也不至于那么伤心。 唉!她是条蛇耶,怎么能随便同情人,大大违背了蛇族至高无上的“冷血”情操。 “有那么多?”子玲双肩一垮,虚弱地歪靠在樊素身上,眼泪又不能控制地乱溅到她身上。“难怪……阿贵穷苦了一辈子,二百两对他而言的确是个天大的诱惑,难怪……可我……我怎么办呢?”将头倚在樊索肩上,竟呜咽地哭了起来。 “喂喂喂!”恼死人了!这种凡俗低劣的举动,令樊素浑身不自在。若不是怕她死相太难看,害她无法有效利用她残留的臭皮囊,以遂报仇雪冤大计,真该晚点再出现,省得她像个超级大白痴,在这儿任她的泪水把一身素白洁净的懦丝裙弄得脏兮兮的。“别难过了,那种男人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凭你的长相,要十个八个情郎还担心找不到吗?” 等等!她应该推波助澜,教她“生有何欢,死又何惧”才对,怎么反而劝她开阔心胸,移情别恋? 糟透了!才跟“人类”相处这么一下下的时间,就学会他们的虚伪、谄媚、阿谀……不行,得冷静沉着,切切不可“同流合污”。 樊素甩甩头,露出一抹冷冽的嫣容。 天际间,月儿娘娘晶莹、森森然地窥照着她,害她无端地一凛,恨恨地朝上头翻白眼。哼!但凡她想做的,谁也阻止不了。 “不是那个问题,是……”子玲哽咽地抖动着肩膀,“没有人会要我了,我已经是阿贵的人了。” “什么?”原来如此!怪不得她会伤心欲绝。阿贵这臭男人,改天让她给遇上,非狠狠咬他一口不可。“你也太胡涂了,名节对一个女人是何其重要,怎么可以轻易给人呢?” “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你要是真的关心我,就帮我向老天爷祈求,让阿贵不要变心。” 蠢蛋! 老天爷又不是吃饱撑着,它“心地”要真有那么善良,她会死得那么惨吗? 樊素对人们口中的诸圣诸佛,可说是唾弃得一塌胡涂,她才不要帮忙祈求,况且祈求也没用。 “好了,甭哭了,彩绢家到了。” 子玲抹干泪水,抬头望前,果然已经到了三岔口,彩绢家的篱笆外。 “你怎么知道彩绢住这儿?”子玲狐疑地觑向她。“你很邪门喔,初来乍到却好像什么都晓得。” 樊素一愕,马上装出慧黠的笑脸。 “张开眼睛看仔细,这儿方圆二里地,拢总就这么间破草屋,彩绢不住这儿住哪儿?” “对哦!”大概是因为阿贵背叛她,所以她便觉得什么人都不可靠了。“你要陪我一起进去吗?” “不了,我草丛下窝着等你。”反正她很快就会哭着冲出来,进去也没用。 樊素仗着六百年的深厚道行,早把子玲的前尘运命,卜得一清二楚。 “草丛下?”一个大姑娘窝在草丛下,成何体统? “那儿蚊子多,当心被叮成麻花脸。” “敢叮我就吃了它。”她一时口快,露出本性来了。 “吃蚊子?”嘿!她真的怪怪的,至于是哪里怪,子玲也说不上来。 “呃……喂,你究竟还要不要进去啊?”再跟她胡扯下去,迟早会露出“蛇”尾巴。 “我……我怕……”虽然一切已经昭然若揭,子玲仍是害怕去面对它。 “怕什么?”樊素佯装不解。“那个叫彩绢的会咬你吗?” “当然不是,是——” “咦!”樊素受不了她罗哩罗嗦地,赶紧将她的注意力导入正题。“里边好像有人在说话,而且是个男的。” “怎么会?彩绢的爹很早就过世了,她又没有兄弟,只有一个生着重病的妹妹。” “说不定是她的情郎,或……咱们贸然进去打扰不太好,还是先到窗边看看,倘若不是,再进去。”语毕,等不及她表示意见,樊素便硬拉着子玲,蹑足趴在窗台边往里窥。 子时快到了,再不让她“自动”发现真相,然后“自动”不想活,就会错过百年难得一次的大好时机。这个时机对樊素可是弥足珍贵的。 “哈!果然是她的情夫。”她邪恶地,用狡诈的余光扫向苍白着一张脸的子玲。 “不,他不是。”子玲痛苦地大叫;“阿贵,彩绢,你们怎么对得起我?” 屋里头的彩绢正缱绻地倚在阿贵身上,低声计划着拿了那七十两银子后,是先把婚事办了?还是先去做个小本生意,等攒聚够了本后,再举行婚礼? 子玲尖声一嚷嚷,将他二人吓得奔了出来。 “子玲?”阿贵脸色大变,“子玲,你听我解释,事情不是你所看到的那样——” 天杀的混帐东西!还敢狡辩? 樊素变回原形,挂在树梢上,冷冷睨着他们三人。 “不要说了,我什么都知道了,你——”啪——一声,子玲使尽吃奶的力气,赏给阿贵一记麻辣掌,旋即转身痛哭离去。 打得好!樊索觉得一巴掌尚且不够惩罚这可恶的负心汉。她恶作剧地,故意从树上摔下来,不偏不倚正巧搭在阿贵的脖子上,晃来晃去。 “蛇啊!”彩绢被樊素那庞大、素白的身躯,吓得登时昏倒在地。 阿贵胆子更小,不仅昏过去,四肢犹不停抽搐着。 哼!没用的东西。 樊索轻蔑地吐着蛇信,各送给他们二人两枚得医很久很久才会好的齿痕当见面礼。然后迅速拔足飞奔,前去寻找马上就要跳河自尽的子玲。 从彩绢的住屋往回走,踅足三岔路,不远处便看到一条宽五丈、深十余尺的大河流。子玲柔肠寸断,心碎欲裂,趴在河边的大石头上,嘤嘤哭得像个泪人儿。 “别哭了,就算哭瞎了眼阿贵也不会心疼的,何必呢?”樊素不希望子玲以后怨她见死不救,跑去跟阎罗王告她的状,不得不假意劝她几句,算是仁至义尽了。 “你一定没爱过人,所以才无法体会我心里的痛。” “那当然。”一条蛇怎么去爱一个“人”?在樊素眼里,人比蛇坏多了,她才不屑去爱。 “虽然阿贵对不起我,但我仍然爱他,也正因为如此,更没办法眼睁睁的看他娶彩绢为妻。”子玲深吸一口气,绝决地将身上唯一的配饰——玉镯,和脚上的绣花鞋脱了下来,递给樊素。 “你这是做什么?”她明知故问。 早在半年前,她就算准了子玲的阳寿只到今晚,是以才千里迢迢的从天山赶来,企图借她的尸体还魂,好潜入伊家找伊彦阳报仇。 “我不想活了。这双鞋劳烦你帮我送回去给我哥哥,告诉他……我对不起他,来世……如果有来世的话,我再好好报答他的养育之恩;至于那支玉镯就送给你吧,待会我溺死在河里之后,你可要记得找人来帮我收尸,不要让我变成孤魂野鬼,投不了胎。” 要自杀的人了,居然还能冷静地交代后事,了不起! “溺水而亡是很痛苦的,不如换个舒服一点的方式。”她不是水蛇,不会游泳,万一子玲真的沉尸河底,她要用什么方法把尸体捞出来暂用? “什么方法能够舒服些?”子玲不解地问。 “例如……上吊喽!”老实说,上吊绝不会比溺水好过到哪里去,樊素被伊劭溥吊过,她很清楚那种被撕扯的痛楚滋味。只是上吊起码不会因泡水而浮肿得太难看。 “你上吊过?不然你怎么知道?”这儿既没有横梁,又没有高大的树,怎么吊? “我……猜的。”樊素贼贼的一笑。 “你不是猜的,你是根本不想让我死。”子玲满怀感激地瞅向她,“第一眼见到你,我就知道你是个好人,谢谢你好心的想打消我寻死的念头,可……”她难过地拥住樊素,泪水悄悄地、一滴一滴地淌进她的衣领,令她浑身战粟不已。 人妖殊途,她绝不可以沾染太多人气,否则一旦七情六欲植入她的心底,她就要万劫不复了。 “我恐怕要辜负你的一番好意了,素姊姊。”子玲倏地回首,心事重重,哀伤无限地挨近岸边。 “不许跳。”樊索捉住她的衣摆,“死有重于泰山、轻如鸿毛,为一个没出息的男人自杀,你不觉得太蠢了吗?”糟!她又做错事了,不该劝得如此理直气壮的。 “我……”子玲有够爱哭的,嘴一撇,眼泪死流个没完。“阿贵……他也不是没出息。” “他是没出息,今几个他可以辜负你,明儿个他照样可以背弃彩绢。这种男人,有什么值得眷恋的?”说着说着,樊素觉得义愤填膺起来,怪了,她以前从不讲义气的,今儿个是怎么啦? 子玲让她一骂,理智忽尔澄明许多。 “那你说嘛,我现在该怎么办?” “现在?”三更半夜最不该做的,就是在外头游荡,徒招风寒。“先回去睡个甜甜的好眠。”子时正了。她必须赶紧找个地方,让子玲悬梁自尽才行。 “我怎么睡得着呢?” “睡不着也得睡。”樊素不容分说地,拉着子玲的手便往她家飞步疾走。 三、五步回到了子玲家的后门。 “哇!你走路的速度好快,跟飞的一样,我的脚底几乎没有沾到地。” “你是伤心过度,脑筋混沌,才会有那种错觉。”她的确是用飞的,就她一条有六百学龄的蛇类而言,“飞”仅是众法门中的小把戏而已。 “是吗?可……你怎么知道我家住这?” “你带我来的呀!你忘了,刚刚一直都是你‘走’在前面?”她只是在后边助功而已。 “也对。”子玲憨憨地笑了又笑,“咱们进来吧,不过要小声点,千万别吵醒我大嫂,否则——” “是子玲吗?”桂花的嗓门奇大,于暗夜中,尤其令人震耳欲聋。 “完了,是我大嫂,快找个地方躲起来,让她见了你,铁定会把你轰出去。”人家是长嫂如母,他们家则是长嫂如晚娘。子玲从小被她吼怕了,一听到她的声音就手足无措。 “别慌,我自有法宝对付她。” 就在桂花探出头,睁着恶狠狠的大眼睛向她们张望时,樊素立即露出本相,跟她对望。 “啊!”桂花一惊,挨着门墙便昏了过去。 “大嫂?”子玲站在前面,根本没瞧见樊素的“法相”有多吓人。“你是怎么弄的?我大嫂连老虎都吓不倒的。” “小把戏何足挂齿?”樊素三两下便将佳花抬回房里去,幸亏武龙睡得跟死人一样,怎么也叫不醒。 子玲看她俐落的身手,看得傻眼了。 “我大嫂有一百多斤重,你不需要我帮忙就能把她搬回床上去?你……”瞧她赢赢弱弱的,实在不像是个大力士呀! 又失算了!樊素为自己一不留神便露出本性暗咒好几声。 “呃……人昏倒以后会变得比较轻,不信你试试。” “是吗?”子玲将信将疑,走过去扶起她大嫂。 樊素悄悄地捏出手印,隔空将桂花轻轻举起。 “真的耶!但……为什么?” “因为人昏倒以后气息就变得弱,少了十之六七的气,你说怎么能不变轻呢?”她胡诌一通,希望子玲会相信她的笨理由,毕竟她也不是太聪明。 “噢,原来如此。”她心悦诚服地点点头,对樊素的崇拜之意又加深好几分。 真好骗!难怪连阿贵那家伙都有办法骗走她的清白身子。 “好啦!这下子可以回你房里休息了吧?”完了,子时快过了,不赶快酝酿一个悲惨的情境让她厌世就来不及了。 “没问题,”子玲在前头带路,“就怕你嫌地方太小,得委屈你跟我挤一挤。” 樊素客套地浅浅一笑。她才不怕挤,脸盆大的地方就足够她睡哩,要不然,缠根树枝,她照样能好梦连连。 第二章 新月爬上中天,眼看就要偏西了,樊素双目半闭着假寐,瞥见黑白无常已经立在门口,等着拘捕子玲的魂魄,回阴曹地府向阎王爷报到。 她就要如愿以偿了。有了子玲绝美的容颜,还怕迷不倒伊彦阳?苦苦修练一百年,等的就是这一天。可不知为何,樊素心里却丝毫快乐不起来。 子玲是个好女孩,老天爷给她一张水灵秀致的容貌,却舍不得给她一个好的际遇,未免太小气了。 察觉子玲由床上轻声坐起,樊素不由自主地侧身压住她的衣摆。在最紧要的时刻,她竟心生怜悯,不希望她英年早逝。 黑白无常猛朝她眨眼睛,要她别假惺惺的,耽误他们的“行程”,今晚得抓二十三名孤魂回去交差呢。 樊素无奈地,翻过身去。生死由命,转世投胎后,也许子玲便能遇见个多情郎,疼惜她一生一世。 “来世再见了,素姊姊。”子玲熬不住心头的痛,决定了此残生。 她取下腰带,悬在横梁上,确定那条白布足可撑住她的重量后,凄惋地回头朝樊素嫣然一笑。 “希望菩萨保佑你命好福大,别像我那么倒楣,碰上了薄幸的坏男人;如果菩萨忘了保佑你,我也会保佑你的。好心人就该有好报,谢谢你三番两次想由鬼门关把我救回来,可惜我实在活不下去了。原谅我辜负你的好意。”子玲忍住盈眶的泪,小心翼翼地踩上床边的圆板凳,将头投入布环中…… 樊素两拳紧握,拚命和自己的良心交战。见死不救,她岂不是比人还不如? “下来!”她随手抓了一根发簪射过去,那腰带立即裂成二段,子玲也因为重心不稳,跌落椅下。 此举惹火了门旁的黑白无常,张牙舞爪地警告她别多管闲事。 樊索朝他们吐舌眨眼,表示她可不把他们的威吓放在眼里。 “素姊姊,你不该阻止我的,你不了解我活着其实比死了还痛苦。”子玲委顿在地板上,双手深深埋入掌中。 “没听过好死不如赖活吗?”她不忍地,伸手抱住子玲,让她偎在怀里,尽情哭个够。“常言道:留得青山在——”陡然间,她的后脑勺遭到黑无常重力一击,霎时呈打瞌睡的样子,沉沉睡去。 “索姊姊,素姊姊?怎么安慰人安慰一半就睡着了?”好在子玲也不是很计较,她死意甚坚,樊素昏睡过去,她正好得以从容赴死。 唉!她幽怨地轻叹着,足尖蹋倒板凳,一缕幽魂就此飘向黄泉。 ◇  ◇  ◇ 待樊素由昏迷中清醒过来时,正是五更时分。 她猛一睁开眼睛,即瞥见子玲的身子挂在白布条上,徐徐摆荡着。 死了?樊素迅速解下长布条,将子玲平放在床榻上,却已探触不到任何气息。 一股强烈的失落感觉无预警地袭上心头。怎么会这样?她是冷血动物,没理由懂得“伤心”这码子事呀! 对,她不要伤心,和子玲认识不过一个晚上,深交都谈不上呢,何必替她难过?但,为什么喉咙会发胀?鼻头也酸酸的?樊素十分确定,她不喜欢这种感觉。 “子玲,起床喽!”是武龙,他照例在五更一刻时叫醒子玲,要她帮忙到市集上摆菜摊。 事不宜迟,赶紧“霸占”子玲的身体要紧,横竖她现在也用不着,“暂住”一下,她应该不会介意才对。 身形一闪,已经钻入子玲僵硬的躯体。 “你到底好了没有?”武龙不耐烦的催促着。 “好啦好啦!”略事梳理后,樊素挑帘款步而出。“你老婆早饭煮好啦?”不然那么早叫她干什么? “什么我老婆?她是你大嫂!昨天的气还没消吗?没大没小!”桂花睡到现在仍赖在床上,已经让他很火大了,子玲居然还来加油添醋。 噢,樊索一愣,暗责自己转性转得太慢。她现在可是如假包换的“人”,得摆出个“人样”来,举手投足以及谈吐,都不可以再“蛇里蛇气”。 “对不起啦!人家有事找大嫂嘛,你能不能帮我去把她叫醒?”经她昨天用力一吓,桂花不昏死到日上三竿是绝对醒不来的,除非有人——比如像武龙这种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大嗓门,才能把她叫醒。 “找她什么事?”记得她和她大嫂一向处不来,见了面不是怒目相向,便是假装没瞧见对方,各干各的活,谁也不理谁。 “我想跟她要点钱买衣裳。今晚伊家长老准备替伊彦阳选媳妇,不穿得像样点,怎么选得上?” 她的态度和昨晚相差十万八千里,令武龙怔愣了好久。 “你不是不肯去?” “不去怎么成?大嫂已经拿了人家的银子,我若临阵脱逃,伊家的人会轻易放过她吗?”樊素急于借用子玲的身子,除了因为地目前的功力尚克制不了硫磺粉和雄黄酒之外,另一个主要目的,便是冲着伊彦阳选妻而来。 这是个混入伊家的绝佳时机,倘使再幸运地获选为伊阳的妻妾……嘿嘿嘿!凭她兴风作浪的好本事,还怕不能把伊家整得乌烟瘴气,鸡犬不宁? “难为你了。”武能很欣慰她睡了一觉之后,变得温顺许多。“我这儿有二两银子,买件青绫衫子不晓得够不够?” “不够再向嫂嫂要好了。”接过银子放人袖中,她蓦地不知又想起什么,“大哥,以后你不要再叫我子玲了。”听到这个名字,会令她良心不安的。 “那叫你什么好?” “叫我樊素。”这是南极仙翁帮她取的,她觉得挺不错的。 “樊素?可咱们姓冉呀!”他不认为子玲有什么不好。 “不管啦,我就是要叫樊素,你不答应我,我就不去伊家了。”她一屁股坐到椅子上,两脚不自觉就攀到方桌上去。 “放下来!放下来!女孩子家坐成这样,成何体统?”平常挺斯文的女孩子,怎么才要将她许配给人就这样了?武龙难以置信地在她脸上瞧了又瞧。 “你答应以后叫我樊素了?”她老实不客气地反瞧回去。啧啧啧!子玲怎么会有一个长得如此其貌不扬的哥哥? “你高兴就好啦!”只要别惹火他老婆,害他倒大楣,即使她要改名为阿猫、阿狗,他也不会有意见的。 是日晌午时分,樊素帮武龙收了摊子之后,信步逛到衣铺子去,为自己挑了两件襦裙和一件绸衫。 今晚她要细心装扮一番,以最迷人的姿态出现在伊家众长老面前。 ◇  ◇  ◇ 好大的宅邸! 伊家的“留绡园”宽广得像一座迷宫,五开间的大厅堂,四周绕以回廊,左右各筑有鸳鸯厅临池而建,池内有专供观赏的锦鲤和荷花。 其他诸如轩、斋、榭、舫、阁……不胜枚举,樊素久居深山,从没见过富豪一方的大户人家,今儿个可是大开眼界.看得她眼花缭乱。 穿过数道大小不一的长廊后,总算来到贺管家口中的“散寄阁”。 “进去吧,三位长老等了有好一会儿了。”贺管家不被允许进入里边,迳自退到面水的亭外等候着。 伊家的这三位长老,分别是伊彦阳的堂伯父、堂叔和大伯,他们三人共娶了十二名妻妾,可惜一个男丁都没生着,使得他们只好把所有的希望全都寄托在伊彦阳身上。 樊素推门而人,意外发现,厅内已婷婷玉立了六名姿色不俗的年轻女子。 “你就是冉予玲?”居首位的长老问。 “不,改名了,我现在叫樊素。”她说得脸不红气不喘,一点也不担心会露出蛇尾巴。 “什么时候改的?”记得阿贵明明说她叫子玲的呀! “今儿早上,我大哥帮忙改的。”当人真麻烦,动不动就必须撒个小谎,掩饰无伤大雅的过错。 既然是她大哥改的,旁人便不好过问什么。 伊长老挪动着干干瘪瘪的身子,朝门口道:“人都到齐了,请少爷过来一趟吧。” 摆什么臭架子?要十个人等他一个,早点过来会死掉啊? 樊素一时又忘了她已是道道地地的“人”,竟直接“缠”在太师椅上纳凉。 三位长老和那六名应选的姑娘,一见到她如此有失礼教的举动,震惊得个个瞠目结舌,低呼不已。 “呃,我说樊素姑娘,你在家里都是这么坐的吗?”她的姿势虽不文雅,可是却软得叫人称奇,她是怎么弄的,可以把身子扭成那样? “不一定,大部分时间我都是坐在树枝上。”她实话实说,反倒惹来十几双质疑的眼光,这才令她觉到,失言了。“不是啦,我是指用树枝做成的椅子,各位别想歪了。” 歪到哪里去?人家作梦也料想不到,像她这样娇滴滴的姑娘,竟是条冷冰冰的蛇。 幸好大伙忙着等候伊彦阳,根本没心情怀疑她的真实身分。 这时,大门被推开,周管家躬着身子走了进来。 “启禀三位老爷,少爷交代,他现在正忙着,没空过来——” “忙什么忙?”伊长老愤怒地打断周管事的话,“我今早三叮咛他,他这是存心跟我作对嘛!” “算了算了,气坏身子划不来。”反正伊彦阳就这臭脾气,越逼他,他就越跟你唱反调。“他不愿亲自遴选,不如就由咱们全权作主。” “少爷交代,所有的姑娘先人府内担任女婢,至于婚事,则过一阵子再说。”周管事一字不漏的将伊彦阳的话转达给众人。 “女婢?”言明了是选来当夫人或侧妾的,怎么可以把人家降为丫环鬟呢?伊长老闻言,脸色不由得青一阵白一阵。 近五年来,伊彦阳的名声已经跌到谷底去了,好人家的女儿,没一个肯来膺选,谁愿意嫁给一个整日流连青楼的浪荡子? 要不是长老们以重金诱惑,才勉勉强强自各个乡镇村找来十几名穷苦人家的姑娘,然后再费尽力气挑出这七名堪称清秀可人的女子,不然,他伊彦阳这辈子要想续弦,恐将比登天还难。 怎知,他敬酒不吃吃罚酒,胆敢无礼的要求她们充当女婢,简直是胡闹! 三位长老你看我、我看你,互相交换了无数个眼神,仍“商量”不出一个周全且不会得罪人的好法子。 “……”还是由年事最高的伊大长老开口。“周管事的话,想必各位都听见了……不知各位意下如何?”他不敢奢望她们会“欣然”同意,全部下来,但,或多或少,总有一、二个比较好说话的吧。 不料,除了樊素,其他六名姑娘一致的摇头如撞钟,非但没欣然应允,倒是坚决反对。 “二百两。”樊京研判这情形,大概只有她因居心叵测,才愿意自扫颜面的留下来。是以逮住这机会,准备狠狠敲伊家一笔。“你拿出二百两平均分给她们,我就同意留下来充当女婢。” 此言一出,立刻博得众人喝采。她不会是吃错药了吧?哪有“人”那么好心肠的? “那你呢?你希望获得什么?”伊大长老按常理推断,她需索的包准比二百两白银还要多。 “包吃包住,月薪三两,不可大呼小叫、恣意凌虐,其余一一免啦!”她并非“俗人”,那些身外之物,要来也没用。 “成交。”伊大长老担心她临时反悔,急着敲钉转脚,“虽然不是卖身为奴,但仍应有凭有据,以免日后生悔,让我们损失大笔钱财。” “想立契约就明说嘛,”樊素爽快地请周管家取来文房四宝,潇潇洒洒签了一张“文情并茂”的合同交予伊大长老。“这下你们可以放心吧?” “好棒的文采!”连契约都能写得如此撼动人心!伊大长老不禁对她另眼相看。“素姑娘幼时曾经上过私垫?” “那些穷酸秀才能教出什么学问?!我是无师自通,完全靠自修来的。”基本上,在她眼里,人类均是“资质欠佳”的动物。 不仅伊家三长老被她唬得一愣一愣的,周管家和那六名小家碧玉更是不由自主地用崇拜的眼光仰视她。 “好,好,好极了。”选她当伊家的儿媳妇,应该不会埋没了彦阳。伊大长老相信,凭樊素的姿色加上绝佳的文学素养,势必很快便可掳获伊彦阳的心,让他心悦臣服的再度娶妻。 ◇  ◇  ◇ 樊素盯着桌上的几盘精致糕点,正打算狼虎咽时,窗外突地响起细碎的人声。 “再高一点,这样看不到啦!”是名小娃儿,叽叽喳喳的,不知跟谁说话。 “蠢猪!叫你别来你偏要来!”女孩粗哑的咒骂着,“笨哩瓜叽,滚回你房里去啦!” “别打我!姊姊就会欺负人。”哇一声,哭得震天价响。 “欺负你怎么样?” “闭嘴!” 樊素掷出一粒花生米,将纸窗上的横闩弹开,“嘎——”一声,窗台上挂了两个人,下一刻钟,同时滚进房里来。 滚得比较远的,是名小男孩,红通通的两腮衬得一双大眼睛特别明亮。 “你就是干爹买来准备替他生小孩的女婢后娘吗?”他天真的边爬起来边问。 “蠢猪!女婢就女婢,后娘就后娘,什么女婢后娘?”十三、四岁的女孩,说起话来趾高气扬。 樊素正细心揣想小男孩口里的“后娘”是何含意,暂时没空计较小女孩的目中无人。 “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三更半夜跑这儿来?”她不记得伊彦阳有小孩呀!如果有,伊家那些长老就不会急着替他续弦,忙着到处“张罗”好人家的闺秀,回来帮他传宗接代了。 “他叫二郎,是准备给我舅舅当干儿子的。”季月理恼怒的白二郎一眼。都是他粗手粗脚撞开纸窗,害她乱没面子的跌在这名出身卑微、她舅舅又不屑要的女子跟前。 嗯!她长得还不赖,然终归是名女婢,永远上不了台面当夫人,不需要给她什么好脸色看。 “瞧,”二郎咯咯笑得憨,“如果你生不出小孩,将来伊家的财产就全都是我的了。” “白痴!”季月理偷偷捏向他的小屁股,厉声道:“再敢胡说八道,看我不把你的嘴巴打烂掉。” “你敢打我,我就去跟娘说。”二郎委屈地扁扁嘴,两泡眼泪已经盈在眼眶上,威胁着要冲出来淹死他姊姊。 樊素冷眼瞧着这对宝贝姊弟,肆无忌惮的在她面前拌嘴。 原来打伊彦阳主意的不止她一个,他的姊姊妹妹老早已捷足先登,送了儿子、女儿来,“准备”继承他的财产哩!天!他才三十岁,就已经有人巴望他早死早投胎,可见他的人缘有多差。 “去啊!”季月理眉毛倒竖,装出一脸凶相,吓她弟弟,顺便给樊素一个下马威。想当伊家的媳妇可没那么容易,尤其是从一名女婢要爬到夫人的位置,更是难上加难。 再说,她是伊家的表小姐,樊素合该向她恭恭敬敬的行礼,她竟敢大剌剌的倚在椅背上,动也不动。 “你被卖进伊家,就乖乖的守本分做好女婢该做的工作,千万别有非分之想,企图贪取伊家的任何东西,否则有你罪受的!” 樊素的沉默让她当成是惧怕,益发得意扬扬的高抬着下巴,大摇大摆走向门槛。 开玩笑!这样就想走? 樊素不动声色地伸出左脚,将她绊倒在地,跌了个狗吃屎。 “姊姊!”二郎忙扶起她,可惜她身子太重,二郎又太矮小,一失手,又让她跌回地面。 “走路要长眼睛,门槛这么高你都没瞧见,看!鼻青脸肿了啦。” “你……我……”谁说她没看见?她明明……“是你在搞鬼对不对?” “不是啦,后娘乖乖坐着没有动,是你自己走路不长眼睛摔倒的啦!” 樊素“出脚”太快,二郎根本没瞧见。 “哼!谅你也不敢。”季月理拎着二郎,急着到后花园和他算帐。“回去看我怎么处置你!” 望着他二人一跌一撞的跑出去,樊素心里忽然有了异样的感觉,这趟“复仇之旅”,恐将不如她所预料的那般顺遂。 后母呀!天!那个八字都没一撇的后备继承人,居然直呼她后娘,呵?! 可现在没时间想这些伤脑筋的伺题,趁着四下无人,刚好月黑之际,她要开始着手复仇雪耻的大计。 首先得潜出伊府,找个名门闺秀,假借伊彦阳之名,再…… ◇  ◇  ◇ “快起来了,发生天大的事情了!你还睡!” 樊素被人使劲摇晃着身体,稍稍清醒了些,方听见是名女侍喊叫的声音,虽然距离她入眠不过一个多时辰的光景,然,不起来似乎也不行了。 “醒啦醒啦!你小力一点成不成,我手臂都快被你摇断了。”樊素歪坐在床上,揉着眼睛怨声连连地觑向那名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小丫头。 “府里出了天大的事情,秦大娘要咱们以最快的速度到大厅集合。”侍女怡柔拉她下床,递给她一条浸湿了的面巾。“快随便抹一抹,跟我到大厅去。” “那怎么成?我头发乱七八糟,衣服也没换。”樊素嘴里边嘀咕着,边接过毛巾。吓!好冷!混沌的神智在瞬间统统恢复过来了。 “嗳呀!随便啦,谁理你这些。”怡柔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咱们再不出去声援,伊家的屋顶就要让贾员外和他的那群打手给掀了。” 贾员外?那不就是她昨儿前去戏弄人家的那一户……嘿嘿嘿!诡计得逞了。 “贾员外来掀咱们家屋顶干嘛?是不是伊老头闯祸了?” “什么‘又’,谁是伊老头?”怡柔对她兴奋的神情大表不满。“就算真如你所料,那也不是咱们当下人的可以批评的事,况且他是少爷,不是老爷。” “都三十岁了还‘少’?”对一条做“人”仅只满二天的蛇而言,三十岁已经够老的了。“说嘛!他这回侮辱的是贾家的哪位小姐?”根据她昨晚随便探查了一下,贾员外一共有四名千金,就不知道那个倒楣鬼是排行老几? “人家遭受了不幸,你怎么好像很开心的样子?昨晚你又不在场,凭什么一口咬定是少爷做的?喂!你是进来准备以后给他扶正当夫人的耶,怎么发生了这种事,你却一点也不生气?”怡柔疑惑地盯着她。 “哪儿的话?我是痛在心里口难开。少爷要不要我送不一定呢,现在就吃醋生气,不嫌太早了吗?”樊索敛起脸容,一本正经地,“也许我看起来的确是有一些儿兴奋,但那绝不是幸灾乐祸。你想想,以前少爷整日和青楼那些莺莺燕燕搅和,今儿个却找上贾员外的千金,可见他已开始转性,知道良家妇女毕竟比烟尘女子好多了,我兴奋是因为这个。” 怡柔一怔,搔搔后脑勺,觉得她的话似是而非,却无从反驳。 “是……是这样吗?”她家少爷这些年,的确没心仪过哪位名门淑女,否则不早就续弦还纳妾了?“唉!不管啦!你赶快梳洗好,我先到大厅去,你随后就来,知道吗?” “了解了解。”送走怡柔,她想赖回床上,再补个眠。但思虑一转,这场精采的戏,岂容错过?旋即十指齐飞,挽好了发誓,披上衣裳,便冲出房门——说时迟那时快,一堵肉墙硬挺挺地挡在她前面。 “慌慌张张的做什么?” 她尚未先声夺人,骂“他x的狗狗”挡路,竟先换来一顿怒喝。 樊素提一口气上来,顺便打量眼前这名满脸虬髯、看不清面孔的……呃……老头子,他应该很老了吧?印象中只有老头子才会把胡须留得这么长,还搀有些白发。 念在他年纪有一把的份上,姑且不跟他计较。 “去看戏喽!”她将语调转柔,眼中却不由自主地放出得意的光芒。”据说少爷又捅出楼子,所有人统统到前厅去看这场精采绝伦的好戏了,怎么你没兴趣?” 伊彦阳瞪着她,不相信这些话是由一名——很可能成为他妻子的——女子口中说出来的。 “你说少爷他……他捅了什么楼子?”先不表明身分,看看她是何居心。 伊彦阳昨晚一整夜都待在怡红院,他可不明白逛酒家还能捅出什么楼子。 “那老色鬼除了泡花街、逛柳巷、调戏良家妇女,还能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情。喔!你一定跟我一样,是刚到伊家来当奴仆的,才会对少爷这么陌生。”樊紊眉飞色舞的,将伊彦阳形容得龌龊不堪。 她自从一百年前在深山被吊死以后,就再也没见过她的头号大仇家,只是一厢情愿的认为,伊彦阳应该和伊劭溥长得没啥两样,却没料到,百年的岁月飞逝,不仅景物全非,就是人的相貌也有了极大的变化。 伊彦阳纵使保留了伊劭溥高大颀长的身材,但眉宇、轮廓却更加粗犷、阴郁。 “我在伊家住了有三十年了。”伊彦阳定定地望着她,心中盘算着该如何惩罚这个有眼无珠、胡扯八道的小妮子。 “你十几岁就被卖进来啦?好可怜!” 伊彦阳一身素白懦衫,看上去像个普通的中年人。难怪樊素当他是一般的长工。 “现在不是谈谁比较可怜的时候,走,快跟我到前方去,晚了就看不到好戏了。” 不管他同不同意,抓着人家的手就往长廊疾步而行。这是她头一回在伊家兴风作浪,巴不得每个人都去欣赏伊彦阳的惨相。 第三章 伊家的花厅上,早已被贾家请来壮大声势的人马挤得水泄不通。 樊素拉着伊彦阳的袖摆东钻西窜,好不容易才占到一个极佳的位置,等着她心目中那个不共戴天的仇人出现。 秦大娘一瞥见伊彦阳的身影,立刻示意众人肃静。 “贾二小姐,你说昨夜曾遭人非礼,并且一口咬定是我家少爷所为,可有什么凭据?”秦大娘是伊彦阳的奶娘,在伊家的地位甚至比周管事还高,她一开口,所有在场诸人,全将眼光投向樊素身边的男子。 “哟!那老色鬼原来已经来了。”樊素边嘀咕着边东张西望,“没瞧见呀!八成是躲到屏风后,当缩头乌龟了。哼!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真相尚未大白,她则已自以为是的判了伊彦阳死刑。 他的脸孔僵硬,眉头紧蹙,紧绷蓄势的颀长身子一动也不动。他无视于众人的等候,怒目所及的却是不知死活的樊素。 “你何以那么肯定是他做的?”询问间,两簇烈火燃起,预备着随时将她烧为焦炭。 “‘狗改不了吃屎’这句话你听说过吧?在怀阳县只要称得上美女的,谁逃得过老色鬼魔爪?老伯,你很差劲哦,在伊家混那么久了,居然对自己的主子一无所知,罪过、罪过。”她极力编派他的是非。 伊彦阳相信他的头顶九成九已经开始在冒烟了。 好,先解决贾二小姐的指控,再来跟她算总帐。笨女人,贾二小姐如果能用“美女”这二字来形容,会活到二十七、八岁了,仍待宇闺中吗? 见她脸复面纱,故作娇羞状,伊彦阳就忍不住反胃。 “贾二小姐,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秦大娘一手拉拔伊彦阳长大成人,他有什么“习性”她会不晓得?凭贾二小姐那副尊容,别说半夜冒险去戏弄她,甚至是她自动送上门,还附赠百两文银当酬劳,他还不见得屈就哩! 贾员外看她女儿期期艾艾,只垂着头咬手指甲,急得替她辩解: “这种有辱门风的事,能随便说着玩吗?若非他自承是伊彦阳,任何人也不会想到他竟下流到这种地步。”显然他对自己女儿的长相颇有自知之明。“宝儿,看仔细了,昨晚那个人是不是他?” 贾宝儿顺着她爹的手往前望—— 其他人怕遭池鱼之殃,赶紧主动让出距离,纷纷退向一边,只留下蠢兮兮的樊素,犹呆立在伊彦阳身旁。 一个娇滴淌的丫鬟和一名状似凶恶煞的大胡子?这和昨夜那名相貌堂堂、高俊骠悍的男子差太多了! “不是。”贾宝儿坚定的摇摇头。“那位伊少爷比他年轻多了,胡子也……人家他根本没胡子。” 怎么会?! 樊寨的震惊比任何人都强烈,他他他…… “人家误会你是那老色鬼了,还不赶快否认,顺便澄清一下?”她好意提醒他,他却无动于衷。“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不管你了,被人家打死算你活该!” 又骂他“狗”?!待会儿不打烂她的嘴吧,至少也要抽她二十皮鞭,以儆效尤。 “你给我站住!”伊彦阳左手像铁钳似的擒住她。“没我的命令,你哪儿也不准去。” 樊素讶然瞪着他。 这老头子好大的口气,需知她虽被贬为丫鬟,却也非泛泛之辈,竟敢命令她? “在此地,除了伊彦阳,谁也休想对我颐指气使。” “我就是伊彦阳。”他唇边带笑,扑朔得令人难以捉摸。 “你?!”樊素不经意的和他那深邃又邪气的眸子交缠,心口顿然彷如被重物捶擂了一下,拧得发疼。 “不,你不是,你骗人,你是冒充的。”在她残余的记忆里,伊彦阳有着飞扬俊逸的外表,而他,他甚至连英俊都谈不上。过于刚毅的五官诉说着孤傲,太过慑人的霸气彰显他毫不妥协的性格,鲜明的轮廓以及入鬓的剑眉,在在把狂妄和野性刻镂在鼻唇之间。 他的声调尽管中气十足,然而间杂于乌发中的灰白毛和……嘿!他怎么越看越不像老头子呢?可是……不是老头子,怎么会有白头发? 她的道行,还无法算出这二十年来,发生在伊彦阳周身的大小事情,当然更不会明了他之所以早生华发,乃是因为娇妻猝逝,忧急交煎,于一夜之间彷佛老了十几岁。 对于樊索的指控,伊彦阳只以冷漠回应。放眼怀阳县,除了像贾宝儿那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小姐,几乎无人不识他的真面目,他何需冒充骗人? “素,不得无礼。”秦大娘摆出长者的威仪,禁止她在这节骨眼搅和。 小侍女怡柔也朝她猛眨眼睛,要她闭嘴以自保。 “你真的是他?不可能,我记得你的长相不是这个样子的。”一股不佯的预感袭上心头。这臭男人不会放过她的,看他那张臭脸就知道。 “你大概也还弄不清楚贾二小姐的长相吧?”伊彦阳右手成诀,弹出一片树叶,怡恰将贾宝儿脸上的面纱钉在墙垣上。 “呀?!”樊索呆掉了。以她小小的脑袋瓜子猜测,身为富家千金,即使没有沉鱼落雁之貌,起码也该细皮嫩肉、白皙可人。怎么这位贾姑娘,皮府黝黑得像炸过油锅似的,黑斑、雀斑一大堆。 都怪自已做事鲁莽,报仇心切,才会没搞清状况,错把无盐当貂蝉。 伊彦阳注视着他迅速转白的小脸蛋眼中闪过一抹阴鸷的眸光。这场“好戏”她铁定也参了一脚! “你叫那么大声干什么?”贾员外相当不满意樊素的反应。“我家宝儿虽然黑了一点,仍称得上是眉清目秀,难保他不——” “爹!”贾宝儿惨叫一声,转身冲出伊家大门。 事实证明,调戏她的人不是伊彦阳,她没理由也不应该继续呆在这儿,让人指指点点。 “宝儿、宝儿!”贾员外也觉面上无光,吆喝着他的手下,一哄而散。 一出心惊动魄的闹剧,让樊素“呀!”一声,竟戛然而止。真无趣! “回去干活吧。”秦大娘太了解伊彦阳了,任何人替樊素说情都是没有用的。唉!这小妮子怎么会不知道自己要嫁的夫婿长得何许模样,就敢壮着胆子答应留下来? 伊彦阳没打过手底下的人,因为大家罩子都放得很亮,打死也不敢去招惹他;樊索初来乍到,就一脚跌进阴沟里,令秦大娘不得不为她捏把冷汗。 摒退众人后,伊彦阳愤力将樊素摔在太师椅上。 “你最好有个充分的理由,否则当心我一掌卸下你的胳臂。”放肆的眼梭巡着她,上上下下打量。 “凶什么凶?”她可不是让人吓大的。“我只是没一眼认出你就是‘花名远播’的伊大少爷而已,眼力不好,需要什么理由?你不也没认出我就是被伊长老们低价买进,又惨遭贬为侍女的樊素?”她已全然忘记,刚刚还以“老色鬼”、“狗”呀,拚命诋毁他。 “二百七十两买你绰绰有余。”伊彦阳今展一回到留绡园,即为了那平空多支出的二百两,和三位长老闹得很不愉快。 他们怪他,不该在选妻的当晚还跑出去花天酒地,徒然落人话柄。 他则满不在乎,反而责备他们老眼昏花、乱挥霍,一个穷不拉叽的女孩,竟耍二百七十两文银才能叫她留下来充当丫鬟,这种天价亏她说得出口! 狂傲的态度和一百年前倒是没两样。 “听你的口气是很舍不得罗?”樊素颇不以为然。他可以在酒肆舞坊里挥金如土,却斤斤计较于一名清贫女子,好个镇西大将军。 樊索报仇的兴致减了一大半,这种仇家根本不值得她冒着违反天条的危险,硬闯过阎罗殿。罢了,就利用今晚,送他一记毒吻,让他尽早归西,她自己也好负荆回南天门向玉帝请罪。 “没错,明明三、五十两可以买到的东西,何必多花八、九倍的价钱?”平心而论,他计较的并不是银子多寡的问题,而是她出言不逊,辱没他的人格。 他承认他是很风流,可一点也不下流。和青楼中的名妓,是两情相悦,丝毫没有勉强,郎情妾意竟能被她称之为“老色鬼”? 他哪里老?伊彦阳自认依然潇洒倜傥,卓尔不凡。没眼光的笨女人! “你当我是东西?”樊素勃然大怒,即使他现在的身分是她的主子,但他也没资格侮辱她的“蛇格”。 她那愠怒莹亮的眸子,益发村得水灵灵的黑瞳晶灿迷人,轻颦薄怒的唇角微略上扬,更加撩拨人心。伊彦阳骇然于她的神色间找到遗忘已久的悸动。 从一名没啥知识的蠢女人身上?!只一转瞬,他的不屑明显地写满整张脸。 “但凡金钱能买到的,不是东西又是什么?”在他眼里,只有红绢是个活生生、值得爱怜、值得倾心狂恋的女人,其余的,全是浊物! 他瞧不起她?即使拥有万贯家财,僮仆如云,然追根究底仍是个只会追逐女人的采花登徒子,他仗着哪点能耐竟敢藐视她? 樊索被他粗鲁无礼的态度激得蛇性大发,她不仅要他的命,而且要他死得很难看! “说得好,原来你玩女人很在行,连糟蹋穷苦人家都不含糊。”她故作蹒跚地从太师椅上站起。呵!他的力道真大,以她轻灵的手脚,居然也冷不防地撞得腰侧疼痛不已。 “人必自重,而后人重之。今儿是你自讨苦吃,怪不得我。”跟一名女婢不需解释太多,他的行为他会自行负责,不劳他人过问。“说,昨晚你是不是到过贾府?”想起她方才幸灾乐祸的样子,伊彦阳心里就冒火,除非她从中搞鬼,否则不可能说得跟真的一样。 “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你难不成以为是我冒你之名,跟到贾府去,干你最拿手的把戏?”樊索有恃无恐,大刺刺地走到他身旁跟他比身高。 伊彦阳尽管面容清瘦,但依旧高头大马,反观樊素的娇小荏弱,尚不及他的肩膀。且刚刚让他使劲一推,整个人冲撞到太师椅上,宛似柔弱无骨,这样的女子怎么看都不像是可以越墙潜入贾府中的贼人呀! 伊彦阳凝睇着她的眼睑,总觉得她狡黠的眸光阴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但就是无法确凿的逮住证据。 他浑身的冷冽阴碜,感觉像要将樊素生吞活剥似的,令她毛骨悚然。 “你的胆子很大,不过你如果以为这样就能够斗赢我,或是奢望获得我的注意,那你就大错特错了。认分当个女婢吧,乌鸦怎可当风凰?要做我的夫人,你可等下辈子。”他的眼极度轻蔑地射出二道寒光。 樊素讶然跌坐,他当她是什么?他又当他自己是什么? “请你永远不要忘记你今天所说的话。”她会在最短的时间内,逼他把这些话吞回去,她发誓,绝对会有这一天的,并且就在不久的将来。 樊素转过身子,不愿继续接受他无礼的羞辱。 “站住!”伊彦阳长手一勾,重新将她按回椅背上。“我还没允许你离开呢。秦大娘!”他知道秦大娘一直躲在帘子后头窥视,担心他牛脾气一发作起来,会做出无法弥补的事情。 “少爷找我?”秦大恭敬地走到他跟前。 “把她关进柴房里,罚她三天三夜不准吃东西。”他要让她牢牢记住,他才是这里的主子,只有他训别人的份,谁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就必须准备接受最严酷的惩罚。 “是。”秦大娘立在原地,直到伊彦阳的背影没人长廊中,才慌忙向樊素耳提面命。“你嫌活得不耐烦啦?咱们主子是出了名的火爆性子,连长老们都不得不让他三分,你居然一而再的当着外人的面毁谤他。记住,这种过错绝不可再犯。” “他明明品性不好,还制止人家批评?”樊素死鸭子嘴硬。 “够了没有你?”秦大娘被她吓得寒毛直立。“你以为三天三夜关在柴房里,没得吃没得喝是好玩的吗?” 樊素秀眉轻挑,咕哝着: “还好嘛,我还曾经三百零六天滴米未进哩。”她声细如蚋蚊。 “你说什么?”秦大娘一时没听清楚。 “没……没什么啦!”说了她也不会懂。樊紊调皮地眨眨眼,“你不是要把我关进柴房吗?还不走?” “瞧你好像一点也不难过?”第一次见到受了伊彦阳惩罚的人,还嘻皮笑脸的。 “既来之则安之。难过不能改变什么,不如坦然接受,横竖我以前也经常饿肚子,命不好嘛,怨得了谁呢?”她头一撇,瞥见帘子内一双滴溜溜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地望着自己。 是二郎。这个小鬼头又想来缠她了。 “你不要牙尖嘴利,得理不饶人,不就可以免去这场责罚?”秦大娘同情她拍拍她的肩背,安慰道:“其实少爷的心地好得很,你只要乖乖地、安分守己,他不会亏待你的。” 樊素吐出舌头,做无言的反驳。伊彦阳那鬼脾气还算是心地好,那她岂不就是大慈大悲的活菩萨了?看秦大娘一大把岁数了,还拿假话诳她,真要不得! ◇  ◇  ◇ 这间“漏洞百出”的柴房,对樊素根本构不成威胁。到了夜幕低垂时,她便施展法术,偷潜至厨房,大快朵颐之后,再溜回去大头觉。 于嬷嬷做的菜真难吃,咸的太咸,甜的太甜。她边剔牙,边找足以容下她庞大身躯的“漏洞”,好溜回柴房的草堆上,舒舒服服地睡一晚。 做人类就是这点麻烦,没事长那么多牙齿干嘛,像她用吞的多方便,从来也没听过哪条蛇因为食物没嚼烂而犯胃疼。 咦?里面横躺着大字型的,那是什么? 樊素探进半颗头顶,才发现是二郎占了她的“地盘”。 “喂!二郎!起来啦,你没事混进柴房里干什么?”外面的木门已经上了锁,他是怎么进来的? “后娘,你回来啦?”他揉着困倦的眼睛,自怀里取出两个肉包子。“你上哪儿去了?我在这里等到包子都凉了。你快吃吧,当心饿坏了。” “你冒险跑来找我,就是为了拿包子给我吃?”樊素捧着微温的纸袋,感动莫名。 “对呀……”他天真地笑了笑。“秦大娘和怡柔姊姊也来过,可一见你不在,气呼呼的又走了。后来,又来了一个人。” “谁?,’没想到她人缘一级棒,才人“狱”第一天。就有那么多人来探“监”。 “干爹。”他看樊素一脸雾水,忙补充说明,“就是我舅舅啦!他没走近,只站在老槐树下,远远的张望,就像张望舅妈的墓碑一样。” 乱比喻!她和他舅妈差得远了。伊彦阳一定是怕她逃走,才会过来巡视,这采花贼,莫非也想打她的主意? “他,呃,你舅舅有没有说什么?”完蛋了,他不会已经看见她的庐山真面目了吧? “没有。他只是皱皱眉头,吩咐周管家的去买些硫磺回来到处洒一洒,以避免毒蛇伤人。” 他果然看到了!只是不知道那条美美的蛇,原来就是她。 樊素吁一口气,告诫自己,至少一个月之内绝不可再施法变回原形,避免惹祸上身。 “告诉我好不好?你是怎么出去的?”二郎对她好奇极了。 “你呢?你又是怎么进来的?”她抓着包子在手中把玩,实在没胃口把它吃进肚子里去。 “喏!”二郎掏出一把钥匙在她跟前晃来晃去。“这是柴房的钥匙,全留绡园只有秦大娘才有。” 也就是说,她能来去自如实在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她为何把钥匙交给你?”樊素赶紧转移话题。 “因为怕你饿呀!她担心你路不熟摸黑会找不到厨房,又不放心把食物搁在柴房里招引老鼠,所以特地派我等在这。” 这些人类的心地怎么都那么好?真是有违常理。 “谢谢你的好意,包子我留着当宵夜,你先回房去休息吧。” “你还没告诉我你是怎么进来的?”他仰着红嘟嘟的小脸蛋,等候樊素给他一个具震撼性的答案。第一眼望见她,他就觉得她和常人不一样。 “让你猜,”她诡诈地牵起嘴角,“猜中了就送你一件贵重的宝贝。” “你那么穷,怎么有宝贝可以送我?” 罗嗦的小鬼头! 樊索没他的辙,只好随意变出了只玉雕小葫芦。 “瞧!这不是宝贝是什么?” “吓?!你偷了干爹的玉器,你……你……”二郎见鬼似的,三步并作两步奔出柴房。 樊素莫名其妙的盯着手中的玉葫芦,——不会那么巧,伊彦阳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吧? 唉!刚才贪多吃太饱了,先舒缓筋骨,好好睡个够本再说。 她才刚摆平身躯,门外巳传来纷涌杂沓的脚步声。 “把门打开!”是伊彦阳的斥喝声。 一股山雨欲来的气势。樊素仓皇坐起,惊诧地望向门口。 伊彦阳偌大的身影伴着勃发的怒气,鬼魅也似的飘进来。 他反手关上木门,禁止门外的人进入,森然炯炯的目光盯住樊素稍嫌苍白的脸。 “拿来。” 命令的口气惹得樊素反感透顶。 “拿什么东西?”她囊空如洗,有什么东西能给他的? “装蒜!”他暴喝地欺向前,“二郎亲眼看见你拿着红绡生前最心爱的玉葫芦把玩,还不乖乖的给我交出来。” 简直匪夷所思!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凑巧的事?那玉葫芦是她心血来潮随意变出来的,怎么……唉!人……不,蛇倒楣的时候,喝水都会呛到。 “二郎眼花看错了,我根本没有你说的玉葫芦,不信你可以搜。”她不懂男女授受不亲那一套规矩,高举双手,欢迎伊彦阳搜个彻底。 “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他用力将她扯近跟前,大口的气息直喷她的眼睑,令樊索感到胸口一阵窒碍。 “废话少说,想玷辱我就动手吧,何必假惺惺的找那么多借口。”她的美艳绝不会输给任何一名烟花女,以他的自命风流,岂会不觊觎良久。 “好张利嘴。”他怒而捏住她的下巴,逼她仰视他。“你是很美,可惜比我的红绡尚差一截,品性尤其低劣,像你这样的女子,只会让我倒尽胃口,是不能引起我一丝丝兴趣的。”他伸手蛮横地探进她的胸口,果真掏出一只玉葫芦。 这……不可能!她明明已将它变走了呀! “说不出话来了吧?”两簇鬼火般的怒焰在他冷酷的黑瞳中烧得炽旺。 这只袖珍型的玉葫是他由和暗带回来送给红绢的,红绢它为珍宝,特别编上流苏,日夜配在腰际,连睡觉都不肯拿下来。 自她过世以后,玉葫芦便不翼而飞,伊彦阳命人搜遍了留绡园,始终没能发现,孰料,竟会落入樊素手中。 “说,你是从哪儿偷来的?”他主观的判断,红绡既不认识她,她也不是伊家的亲朋好友,除了“偷”,实在想不出有更好的、更合理的解释。 樊素先是一怔,但很快地镇静如常,她这六百年可不是白活的,岂会让他随便唬过去? “这玩意儿满坑满谷何需偷?”她漠然走向左侧的柴堆中,踢落一部分柴火。“你自己看看,这些少说也有二百多个吧?” 伊彦阳走近一望,藏在阴霾里的脸越发地森冷。 这里是柴房可不是宝库,他手中的玉葫虽非价值连城,却也所费不赀;记得当年买它的时候,玉器坊的掌柜曾再三跟他保证,普天之下绝不找出第二只一模一样的,那……眼前这些又将如何解释? 是她在搞鬼! 伊彦阳把眼光扫向樊素,怎么看都觉得她有问题。 “你是怎么办到的?秦大娘和长工们一天到晚在这儿走动都没能发现,你一到,它就突然跑出来了?莫非你学会了邪术,企图加害于我?” 她初住进留绡园,就和他起了二次冲突,且直言无讳地指责他的种种劣迹,足见她有多么心不甘情不愿了。她不肯嫁给他,却无可奈何地必须留下来,以此推断,她肯定怀恨在心,想找人发泄,而那个人无可选择的一定是他。 “用二百多只玉葫芦?”他的脑袋里塞的全是烂泥巴吗?樊素讥诮地冲他一笑,“麻烦你下次要罗织罪名给我的时候,想点别的招式,要不然就一刀杀了我,让你、我二人都图个清净,如何?”她要睡了,昨夜白忙一场,今晚又被他耗去一大半,严重失眠会让她精神委靡,火气变大。 她夸张伸了懒腰,无视于伊彦阳的存在,便歪在稻草堆上闭目养神。 伊彦阳瞪着她注视良久,很难理解如此贫弱的女子,为何有勇气跟他作对? 死很容易,但万一他不肯让她死,只想折磨她呢?瞧她那股气势,似乎对什么都不畏惧,是什么原因令她如此有恃无恐? 下意识地,他将目光移向那堆玉葫芦。也许…… 不见了?! 二、三百只鲜绿的玉葫芦竟平空消失了!伊彦阳以为是自己眼花,忙再看仔细,真的,一个也不剩,它们……到哪几去了呢? 是她? “起来!”他攫住她的香肩,硬把她给拉起来。“把话给我说清楚。” 樊素不敢使出真力反击他,只好由着他像拎小鸡似的抓在手里。 “我又什么地方惹你不高兴了?睡觉也犯法吗?不要以为你有几个臭钱就了不起,别人怕你,我可从来没将你放在眼里。”气不过,抡起拳头捶他,却叫他连手一并擒住。 “转过头,看仔细。”伊彦阳面目清冷,眼角古怒。 糟!她的法术怎么会失灵了呢?赶快再把它们变回来。 “看什么看?一堆玉葫芦看久了就能变成亮澄澄的黄金吗?”樊素表面说得轻松,内心却大为紧张。按照她的道行,变出来的任何东西,都不该在片刻之问便自行消失才对;不是有人暗中使坏,故意跟她过不去,就是她的功力大减。可,怎么会呢? 伊彦阳被她搞胡涂了,方才明明不存在的东西,这会儿好端端的堆在柴火下。他相信他不是眼花,而是……错觉?她使的莫非是障眼法? 他将手中的玉葫芦小心翼翼地放入怀中,如果到了明日它依然还在,他就饶了她,否则…… “别让我逮住你的小辫子,我不会轻易放过你的。”在她美丽的翦水双瞳中,他瞥见更胜于红绢的灵灿可人。 寒风透窗而入,拂起一阵醉人的馨香,触动他久违的狂潮。伊彦阳仓卒推开樊素,逃难似地冲出柴房。他想躲开她。 其实,躲的是他自己。 第四章 樊素只被囚禁了一天一夜,就让秦大娘无罪开释了。 “你在找什么?”她跟在秦大娘身后,看她在柴房里上上下下做地毯式的搜索,不觉好笑。 “少爷告诉我,这里头藏有二、三百只的玉葫芦,而且还是你发现的。”秦大娘张着精光四射的眼珠子,朝她身上猛转。 “他脑筋混沌,胡言乱语,你也听他的。连柴房都有玉葫芦可以捡,花丛下岂不是有黄金可以挖?”凭她小小六百岁的道行,想要让变出来的东西永不会消失,需要耗费极大的法力,她不愿做这种无谓的牺牲。 咚!秦大娘二话不说,登时跪倒在地。 “你这是做什么?”樊素被她突如其来的举止吓了一大跳。 “姑奶奶饶了我吧,我……我是不得已的,都怪我生了一个没用的儿子,做一行赔一行,连我的老本都赔光了,此刻又卧病在床。我真的无路可走,才会去偷少爷的黄金,我现在就去把它挖出来,放回原处,只求您千万别告诉少爷,老婆子我给您磕头。”她老泪纵横,伏在地上连连磕头。 “起来起来,你甭折煞我了。”樊素急着阻止她做出如此令人费解的举动。 “除非你答应我不告诉少爷,不然,我就一辈子不起来。”秦大娘十分坚持。 樊素叹着气看她双眼盈满泪水,一副乞怜的模样,早就同情心大发了,何况她根本是随口胡诌,怎知会歪打正着,掀出她盗取伊家黄金暗藏花丛中的底细? 她集中心神,希望能了解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但三魂七魄始终涣散飘移,令她使不上劲。 “我答应你便是。” “真的?”秦大娘破涕为笑,没想到她家少爷视为眼中钉的女子,居然有副菩萨心肠。“老婆婆我一辈子都会记住你的恩情的。” “免啦,你只要告诉我,伊彦阳和红绢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很好奇,那个曾经得到过伊彦阳深情怜爱的女人,究竟有何过人的魅力? “你以后千万别再直呼少爷和少奶奶的名讳,当心讨来一顿好打。”秦大娘好心告她。 樊紊不悦地扁扁嘴。她还没咬他呢,他就敢动粗? “他经常打你们?”肯定是,瞧她一副老鼠见到猫的胆怯样就知道。 “从来没有过。少奶奶过世以后,他虽然变得冷淡寡言、火爆刚猛,但待下人依然宽厚如昔。”坦白说,伊家的奴仆们对他是敬爱有加的。 “没道理,既然如此,你们为何那么怕他?” “因为长老怕他呀,吓,你不晓得,少爷和长老们一吵起来,屋顶都快掀了,谁不怕?”秦大娘提到这,犹面有惧色。 “为什么吵?家产?”回想伊彦阳讲到买她的二百七十两文银时的刻薄相,他包准小气得无以复加,这个人绝对有可能为了钱跟人家大干一场。 “当然不是,他是伊家唯一的继承人,有啥好吵的?是婚姻。长老们三天两头逼他续弦,惹得他很火大。”秦大娘述及伊彦阳的牛脾气,眼中不经意地流露出慈爱的光芒。 她慈蔼可亲的样子,令樊素羡慕死了,几百年来,从来没有人对她那么好过。都怪他,要不是他,她现在早成仙了,何需待在这滚滚孽海中打转? 她要夺走他所有的关爱,任何人对他的爱,她统统要夺走,他没权得到这些,他是坏人,是凶手,是个该在众叛亲离之后,孤苦无依死去的大混蛋。 “他不是很风流好色,三妻四妾正合他的需要,难道他要当一辈子的火山孝子,否则干嘛不娶?”浪荡子,樊素认定他之所以不娶的主要理由,是因为品行太差。 “你跟少爷上辈子有仇吗?尽是编派他的过错?”秦大娘觉得伊彦阳也很不对劲,才见过樊素二次面,就活似碰上冤亲债主,非除之而后快。 “你猜得完全正确,我们不仅有仇,且是血海深仇。”她知道说了实话人家也不会相信的。 “是,你们是冤家路窄,盼老天爷行行好,让你们成为欢喜冤家,就阿弥陀佛了。”依秦大娘看来,樊素长得水灵秀致,心地又好,正是担任伊家女主人的最佳人选,伊彦阳不该错过这么好的对象。 我有这么倒楣吗? 樊素咧开嘴,笑得好难看。 不一会儿,怡柔神色慌张地走了进来。 “大娘,你找到玉葫芦没?少爷要你即刻到书房去,全数交给他。他还说,一个都不许打破,否则……家法伺候。”怡柔害怕得讲话都吞吞吐吐。 “少……少爷真的这么说?”秦大娘在家待了四十几年,从没听过伊彦阳搬出家法来威吓过谁?他今儿是吃了炸药啦? “他唬你的。”樊素才不要浪费法力,变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讨好他。 “不,少爷从不唬人,他向来说一是一。大娘,你快点呀!”怡柔明显已经被伊彦阳吓得魂不附体了。 “我……”秦大娘六神无主,只得向樊素求助。“好姑奶奶,你把玉葫芦拿出来吧。”看她两腿发颤,似乎又要俯地跪拜。 气死人了,他存心跟她过不去。樊紊杵在原地,犹豫着该如何是好…… “素姑娘,”怡柔已忍不住跪了下去。秦大娘见状,马上跟进。怡柔颤声道:“你就行行好拿出来吧?怡柔从没见少爷那么火过,那些玉葫芦对他一定很重要,请你还给他好不好?” 秦大娘看她动也不动,心想再求也没用,于是大义凛然地站了起来。 “没关系,我不勉强你,挨几个板子要不了我的老命,我……去了。”伸手拉起怡柔,二人相偕步出房门。 “等等!”她一再告诫自己不可心软,不滥用同情心,却还是认输了。“拿去吧!”这回不仅变出二百只玉葫芦,还免费赠上一个麻布袋。长此下去,说不定大仇未雪,她已经气竭而亡了。 “素姑娘——”秦大娘和怡柔有一大缸的感激话要说,樊素却一个字也不想听。 “快去交差吧,晚了恐怕连我一起遭殃。”她必须赶快回房休憩,闭目养神,希望能恢复些法力。 ◇  ◇  ◇ 樊素疲惫地回到卧房,不想房里已经来了二名凶神恶煞——伊彦用和季月理。 看季月理狡猾地歪着嘴笑,她就知道霉运又找上她了。 “这回又打算栽什么赃给我?”她往床上躺得四平八稳,暗示伊彦阳可以任意宰割她。反正她今天倒楣得已经有够彻底了,她不想辩解,不想使出法力,大不了重新找副皮囊暂住便是。 伊彦阳抿嘴不语,猛烈如鹰的眼灼灼地睇视她。 “我们——”季月理顿了倾,见伊彦阳没发怒,才吞口吞水往下说:“我在你房里找到这么多古董字画,难道你敢说不是你偷的?” 樊素连眼皮都懒得瞠开,她受够了。 事情的发展,和她当初预料的全走了样,要报仇的是她,竟相反地处处遭人陷害,给逼得喘不过气来,真是没天理。 “你说话呀,不说话是默认喽?!”季月理心怀歹念,非逼她伏首认罪不可。 樊素像在和伊彦阳比赛谁的憋气功力较强,硬是不置一词。 “舅舅,你看,她根本没把您放在眼里,才敢那么嚣张。不如尽快将她送官法办,请县老爷严刑逼供,看她还摆不摆架子。” 伊彦阳锐利的眸光往上一瞟,季月理立刻像只缩头乌龟退往墙角去。 “你先出去。”他的话平淡中饱含威仪。 “我,”季月理不敢违逆他的命令,只觉没将樊素一次害个够很不过瘾,于是鼓足勇气道:“我还没跟她对质——” “出去!”伊彦阳几近咆哮的声调,吓得她即刻噤若寒蝉,悻悻地走向长廊。 房里刹那变得寂静沉滞,樊素侧耳可清晰听见他浓重的喘息声。 她屏住气息等着他出招。他会杀她吗?要真如此,她就一口送他上黄泉,然后拍拍屁股,回“花濂洞”继续修练。虽然让他死得太快有些便宜他,但速战速决也未尝不是最省时省事的好方法。 他看着她,冷冽一如昨日。 她凝眉敛黛,和衣假寐,眼尾一抹细缝专注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伺机发动攻势。 他移近床前,用指腹抚着她如青葱般滑嫩白皙的粉颊。她无疑是美丽的,比他曾经逢场做戏的女子更加撩拨人心。 当他的手指轻触她的时,樊素不由自主地起一阵颤抖。他想干嘛? 过往,包围在他周身的层层愁苦、无限凄怆,此刻彷佛稍稍获得抚慰。 是因为她?伊彦阳绝不会承认这一点的。 “是耿仲远派你来的?”那个八年前夸下海口,将让他穷得一文不名的死对头,据说也已经来到怀阳县。 樊素可以为二百七十两出卖终身的幸福,自然也可以为另一笔买卖下手偷窃。 很奇特的一种感觉,他分明看出是季月理存心嫁祸给她,却甘愿昧着良心,找她麻烦,宛如只有这样他才有机会接近她,即使二人怒目相视也是好的。但,为什么好,他则说不上来。 “你说是就是,我没意见。”樊素打掉他的手,拉起锦被遽住头脸。 她讨厌被人近乎挑衅的抚摸,她不是娼妓,没必要受这种侮辱。 “他出多少钱雇你来的?” 她随口回答,他竟信以为真,胸臆间登时涌出一团怒焰。 她可以受雇于任何人,独独不可以是他,他害死红绢还不够吗?“说,让我知道你这条命有多贱?” “你简直岂有此理!”是可忍孰不可忍,她现在就要他死。 樊素掀开锦被一跃而起,相准他的咽喉,勾拳探去。 伊彦阳的身手也不含糊,旋即隔开她的粉拳。左臂自袖底翻出,瞬间化解她气腾腾的攻势,一记绿罗飞蛾,更反守为攻,将她逼回床上。 可恶,她的功力居然敌不过他,这六百年难不成都白修了吗? 樊素又急又怒,才想挺身反击,他已然欺压上来。 “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何假冒冉子玲之名?混进留绡园有何意图?”她不是冉武龙的妹妹,伊彦阳虽和冉家不甚熟稔,然依常理推断,一名清贫柔弱的女子,不可能有如此高深的武艺。 “我就是冉子玲,信不信由你。混进留绡园当女婢则是拜你之赐,若非你一再出言伤人,我也不会气得想杀了你。”好女不吃眼前亏,樊素很了解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一百年都可以等了,何必急在这一时? “说谎!”伊彦阳压住她的身躯,遍视她的双眸:“冉子玲常年住在怀阳县,以贩卖蔬果为生,乃一介贫民,她有什么能耐拜师学艺,习得上乘的武功?”伊阳不止知道这些,他还知晓阿贵见财忘义,负了子玲,如果她不是冒名顶替的,依她如此之性格,又岂肯轻易放过阿贵? “我……”天杀的臭男人,快把她的破绽全揪出来了,刚刚实在不该逞一时之快,施展武功和他较劲。好在她脑袋瓜子虽小,依然冰雪聪明,“我当然没时间去拜师学艺,不过要是别人找上门来,那我就是不想学也推却不了罗。” “谁主动找上你?”伊彦阳阴鸷的眼紧盯着她,不曾稍瞬,彷佛要穿透她般。 “就是那耿……”糟糕,他方才说太快了,一时没记起来,究竟叫耿什么? “是耿仲远?”他咄咄催逼。 “对对对,就是他。”樊素不明白他和耿仲远间有着不共戴天之仇,浑然自以为遇上了救星,猛点头如捣蒜。 “是他要你来的?他还跟你说了什么?”伊彦阳发狂地箝住她的两臂,厉声质问。 不堪回首的往事一一浮现脑海,啃噬着他的理智,鞭挞他的良知,天可怜见,他绝不会让耿仲远再一次破坏他的生活,危害他的亲人。 他曾对天立下誓言,将不惜一切代价除掉这名江湖祸害。哼,天堂有路他不去,地狱无门他偏闯进来。 是你自找的,可怨不得我。 樊素被他勃发的怒火炽焰烧得头皮发麻。那个耿仲远一定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他才会表现得像只骠悍的猛兽。 “他……他说……”短短两天的人类生活,她已说了不下十七、八个谎,怎么办?他们这些人类不说谎好像就活不下去了,而她,好的没学到,坏的倒学了一大箩筐。蛇性渐远,人性渐浓,唉,她大概快要万劫不复了。“他说你天性凶残,好色无道,而且——” “一派胡言!”他霸气的剑眉紧蹙,怒气宠罩着樊素惨白的脸颊。 “别对我凶,是他说的又不是我。”把过错全推给不相干的人,方能自保。 “所以你自愿住下的目的是为杀我?”他讥刺地冷哼,嘲笑她不自量力。 “像你这种十恶不赦之徒,人人得而诛之。”樊素厌恶透了他骄狂的嘴脸,冲动得想把他剁成肉酱,撒到荒山喂野狗吃。 “愚蠢,别人随便说二句,你就信以为真,如此轻率,怎能当我的妻子?”他骂人完全不留余地;既理直气壮,又流利顺畅。 “我才不屑做你的妻子!”樊素勉力侧过脸,想趁隙送他一记毒吻,奈何才动一下,他马上将她扳正,强迫她看着他的脸。 “是吗?”他阴阴地抿嘴浅笑,“你要的不过是钱,我有数不尽的财富,和上千顷的良田、宅院,敢说你不曾奢望得辗转难眠?” “呸,我要的从来不是钱,而是你的命。”她太容易被激怒了,经不起伊彦阳撩拨二句,就怒焰高涨,浑身张着芒刺。 “为什么?我与你索不相识,且远日无冤、近日无仇。耿仲远若不是以重金诱你,让你甘心为他所利用,我实在想不出你还有什么杀我的理由。”寻花问柳,罪不致死吧?统括他所有的缺点,就这项最叫人诟病,然而,他无妻无妾,旁人不该有酸葡萄的心理。 “你辣手摧花,用情不专,且……总之,只要是女人,谁不想杀你。”因为看不惯人家自投火坑为孝子,就兴起杀人的念头,这个借口委实牵强了些。 可,樊素不能坦言此来是为报前世的冤仇,这非但无法让他深感愧疚,还会被他当疯子一样,大笑三百声。 “噢——”他故意把尾音拉得好长,“原来你妄想当我的娘子有好长一段时间了,怪不得连这种飞醋也吃。很对不住,我伊某人生性喜爱拈花惹草,即使再娶十个、八个妻子也不愿改掉这个‘好习惯’。” 对,狗改不了吃屎。 樊素巴不得他醉死温柔乡,哪管他愿不愿迷途知返?吃飞醋?美喔你? 咦,何不将计就计,来个借刀杀人?也省得自己花那么大力气,却徒劳无功。 “你太过分了,知不知道那么做有多伤人?纵使我出身贫寒,但我还是有尊严,是需要被尊重的,你……”这节骨眼若能适时流个两滴眼泪,就更逼真了,“你不许再去,我不让你去。”泪水恰到好处溃堤而出,樊素太激赏自己的演技了。 她矫柔造作的模样,照理应该令他十分嫌恶才对,可他却只怔愣地望着她。 她娟秀绰约的丰姿,因为那抹晶璨的泪珠益发妩媚动人,他被深深地吸引着…… 假使她只是一名平庸的乡野碧人,也许他就不会留意她的姿色有多出众;因为美丽的女人太多了,怡红院的柳湘君、胭脂坊的楚依依……都有足以令人心神震荡的艳容。但,她的美掺揉着机智与狡狯,是那股难以捉摸、扑朔迷离,却又一派清纯的特质,触动他尘封已久的心。 也许有朝一日他会想要她,可并不能担保,他会爱她一辈子。 “你是用什么身分在跟我说话?”他永远不忘提醒她,他是天,她是地,丝毫的逾矩行为都是不容被允许的。 “你的未婚妻喽!”她诚心要气死他。“不然你这样压着我又算什么?普天之下有主子在审问女婢的时候,是躺在床上的吗?” 这招果然有救,伊彦阳随即放开她,远远地坐到太师椅上去。 “你当真渴望成为留绡园的女主人?”他若有所思地瞟向窗外。 “想呀,我这人最爱慕虚荣了,锦衣玉食,奴仆如云,我岂会不想,如你所言,想得睡不着哩!”她一劲说着反话,料想伊彦阳不会遂了她的心愿,说不定还会把她打发得远远的,让她有时间恢复法力,并且寻思个万全之计,狠狠整死他。 “我答应你。”他慎重地。 “什么?!”樊素几几乎乎从床上弹了起来,两眼瞠大如铜铃,震惊异常。 “不必兴奋成这德行,我同意你的要求。”伊彦阳背过身子,面向窗外。“只要你能生下一男半女,为伊家传递香火,我就送你五百两,让你安安稳稳度过下半辈子。”他的条件够宽厚了,懂得分寸的人,就不该也不敢再做非分之想。 樊素没料到他会答应得这般爽快,急着找理由要他“食言而肥”。 “那岂不是太委屈我了?区区五百两就想要我充当生儿育女的工具,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伊‘老爷子’,请你别门缝里瞧人,把我看扁了。再说,你不是一直深爱着亡故的妻子吗?那就继续保持你至死不渝的情操,为她守身如玉——呃,算了,前面那句当我没说。”他现在根本已经是破铜烂铁了。“总之,你应该坚守原则,不屈不挠,无论长老的要求或我的要求,统统不要听。” 伊彦阳琢磨她这一长串话的意思,居然是劝他打消续弦的念头,好矛盾的女人,她心里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你嫌五百两太少?”他看见茶几上那些古董字画,估计最少应有七、八百两,所谓:人心不足蛇吞象,她想必也不例外。 嘿,他把她当成是个贪得无厌的女人了。这样也好,只要别答应娶她,随便当她是什么都无所谓。 “嗯。”她用力点点头,“耿仲远出手都比你大方多了。” “闭嘴!”他翻脸跟翻书一样,火气说发就发,危险坏男人。 樊素悄悄挪向门边,和他保持安全距离,以利逃亡。 “他给你什么好处,会比五百两还多?”伊彦阳打心里头瞧不起耿仲远。 那个油头粉面,只会以甜言蜜语诱骗无知少女的江湖败类,不信他拿得出比五百两银子还要高的价码。 多嘴,又扯出耿仲远干嘛呢?樊素狠力咬住下唇,暗啐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 “那是我和他的事,你无权过问。” “你们共谋陷害我,而我却无权过问?”他大步欺向前,将她锁在墙角。 “可……我并没有陷害成功啊!你……”她企图把他推远一点,他却非但文风不动,甚且单手搭在她身后的墙垣上,整个人几乎要压上她。“你不是还好端端的活着。我……”她词穷,找不到借口推托她所犯下的不当行为。其实是他逼她动手的,怎么会演变成她想暗杀他呢? 人类的尔虞我诈果真不是她学得来的。 “没杀掉我,你很失望?”他凝目觑向眼前局促不安的小鹿,心中无端升起一股快感。他喜欢戏弄她,看她仓皇失措的样子。这种心态很不寻常,却难以遏止。 “哪有?”避开他炽烈的眼神,樊素把五官连同下颔一起埋进前胸,脑子嗡嗡嗡,胀得好难受。 “不然呢?”他托起她的下巴,目光停驻在她红润微湿的唇瓣上流连不去。 樊素心绪狂跳彷如擂鼓,这样的反应吓坏了她。她是条蛇耶,有着六百年道行的“蛇魔女”,岂可对一个平凡、无耻、卑鄙、下流的人类,有如此罪该万死的反应? 她咬紧牙关用力拨开他的手,不料他却用另一只手环住她的小蛮腰,逼她紧贴着他的身躯。 她感到一股热气,自耳后、颈项漫至背脊……完了,六百年的苦修即将毁于一旦。此时此刻,她开始后悔当初没听从孟婆的劝告,陡然自找苦吃。 伊彦阳饶富兴味的眼似笑非笑,附在她耳畔,问: “杀了我后,耿仲远允诺给你什么?”他声音轻柔.实则饱含火药味。 “他允诺我……”天!他的唇居然贴在她颈项上,他到底想干什么? 他对耿仲远恨得牙痒痒的,若告诉他……她准备嫁给耿仲远!应该可以打消他对她的企图吧?” “不是他允诺,是我要求,我要求杀了你之后,他……他必须娶我为妻。” 果如预期,伊彦阳停下所有的举动,只是大口大口的喷气,他庞大的身躯,加上极盛的愤怒,将樊素团团包裹住。他比刚才更可怕,更令人不寒而栗。 “你爱上他了?”他沉浑的嗓音,掺进旁人不易察觉的颤抖。 不幸的,她又把他给惹火了。而且火气已达到爆发的临界点。 吾命休矣,樊素觉得自己快被他烧成黑炭了。要她敢说出“爱”这个字,她相信下一刻她就会粉身碎骨。 她努力抽气,希望借此稳住心绪,然周遭全充斥着他浓烈的体味,更加混乱她的理智。 “像我这样一个视钱如命的女子,哪在乎爱与不爱?谁给我钱,我就跟谁。耿仲远也罢,阿贵也好,乃至于你……就我而言,又有什么差别?”她把自己贬得一文不值,祈望子玲在天之灵能原谅她,实因事出无奈,绝非有意亵渎她的。 伊彦阳黯然地点点头。 他受伤了,为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女子神伤,虽然很可笑,却不容他否认。 “我成全你。”他顿了顿,才道:“耿仲远不是个好人,嫁给他你不会幸福的;阿贵虽然曾经对不起你。但不失是个勤奋的好青年。我就送他良田十亩、宅子一栋、黄金百两,这样你该满意了吧?” “谁要你多事,我自己的婚事我自己有打算,你不愿娶我,我也不勉强你。但是麻烦你别硬充好人,乱点鸳鸯谱好吗?”阿贵利欲薰心,害死了子玲,那种负心汉她才不肯嫁。 “说来说去,你仍属意耿仲远?愚蠢,你可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她的婚事是管定了,拚了老命,他也不会答应她嫁给那个无耻之徒。 “至少比你——比……比阿贵好。”尚未脱离他的魔掌之前,还是先不要惹他比较好。 截至目前为止,她对耿仲远这个人仍停留在假想阶段,怎么知道他是好是坏? “毋需替他辩解,事情就这么说定了。我会叫秦大娘尽快替你和阿贵准备婚礼。记住,从今尔后,不准你再和耿仲远往来,听到没有!” 他吼那么大声,她能假装没听到吗? 樊素抵在墙边,看着他鬼魅似的转了出去,一颗心仍兀自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第五章 啪——樊索瞄准阿贵的左脸,掴得他胀痛到耳根去。 “这巴掌是替子玲还给你的,没出息的东西!”见到他那张讨好虚伪的脸,樊素心里就有气。 今儿晌午,秦大娘奉了伊彦阳的命令,特地把阿贵叫来和她说些体己话,顺便计划一下他们的未来。 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樊素不见他则已,一见他就禁不住火冒三丈。就一个女人而言,她的夫婿再勤奋、再努力赞营都只是其次,她们要的是始终如一的真诚对待。 须知这世间最难看的脸孔,就是负心人的脸。 钱财乃是身外之物,缺少爱情的婚姻,即使拥有再多的财富,也会像满桌佳肴却没有放盐巴一样,令人难以下咽。 阿贵能获得子玲的青睐,是癞蛤蟆叼到天鹅肉,这烂东西不但不知珍惜,居然还狠心背叛她,可恶至极! “子玲?你不就是子玲吗?”阿贵被打得半边脸都肿起来了。 他和子玲相交近二年,从来不知道她的力道有这么大。 樊素一拐,差点又露出马脚。 “不,以前的我已经死了。”在看到你和彩绢苟且的那一幕,你以为我还活得下去吗?看到没有?我整张脸密密麻麻写满了恨恨恨恨……我恨死你了,恨不能喝你的血、吃你的肉!所以,你放聪明点,赶快去告诉彦阳,你爱的是彩绢,而且她已经怀了你的孩子,你不能娶我了,快去!” “这……这,可是彩绢她并未怀孕啊?!”阿贵抚着脸,樊索逼近一步,他就怯懦地退一步,直退到池塘边,险险掉下去。 “悔婚总得找个借口,这也要我提醒你吗?笨蛋!”子玲怎么会喜欢这种人?樊索实在不觉得他有任何吸引人的地方。 “但是那田地和宅院,可都说好给我的。”要他连同百两黄金一起放弃,不等于从他身上割下一块肉。 “那是你应该得的吗?无功尚且不受禄,何况非分之财。出卖子玲的银两够你做个小生意了,再不知足,当心我一掌毙——逼你掉进池塘,淹死你。”不能动气,尤其不可过于激怒,否则一不留神,就容易出错漏。樊素深吸几口气,以便抑制毙掉他的冲动。 “不,不行,随便你说得多难听都没关系,那些田产我是要定了。”七十两他就可以出卖子玲,百两黄金哪!淹个水算什么? “执迷不悟!看你成了孤魂野鬼之后,还有什么本事要?”樊素毫不犹豫,一脚把他踹进足可灭顶的莲花池去。 “啊!救命啊,我……我不会……不会游泳,救命……救我……”阿贵载浮载沉,两手死命挣扎,身子仍不停地往下沉。 樊素蓄意等他水喝够了,吃足了苦头,才打算将他救起。这种薄幸、狠心的男人,就该给他惨痛的教训,他才不敢故技重施,继续为害善良的姑娘们。 “你竟见死不救?”伊彦阳石破天惊地自后边吼过来。“好个心如蛇蝎的女人,算我瞎了眼,还当你只是一时误人歧途,没想到你根本已经坏到骨子里去。”他嫌恶地推开樊素,迅速抛出一截麻绳,套住阿贵两边腋下,使劲将他拉回岸上。 平常这时候他早早已出门去,也许农场商场,也许酒肆歌楼,每次没到掌灯时分不会进门;今儿适巧有位闽南的好友来访,直聊到晌午他才抽空,想到“亦不二亭”,看看新栽的绮绣兰长得如何,岂知好巧不巧,遇见阿贵泡在池子里拼命喊救命,而樊素却老在在蹲坐在石阶上,眼睁睁的看他即将灭顶。 最毒妇人心莫此为甚,他对她原先衍生的一丝丝以有若无的情愫,此刻已然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嫌恶。 “真相未明之前,就乱下断语,非但不理智,而且是很不道德的。”她懒得多做解释,横竖日久见人心,他喜欢当她是坏人也无妨。她来这儿纯粹是为复仇,至于能不能为人接受,被不被了解,她丁点也不介意。 “强词夺理!今天即使是个陌生人你都不该袖手旁观,何况他还是你的未婚夫。”伊彦阳对她失望透了。 “不不不!”阿贵抖着身子使劲摇头, “我不要娶她,我宁可当长工,不要地、不要宅子。也不要她当我老婆。”还是命重要,老命都保不住了,要那些东西千什么?阿贵往水里一跳,居然开窍了,懂得好死不如赖活的大道理。 “你怎么说?”只要她肯表示些忏悔之意,伊彦阳还是愿意原谅她的。 “哼!乌鸦岂可配凤凰?算你有自知之明。”她扬着脸,看都不看阿贵一眼,兀自踅向后花园。 “站住!”伊彦阳匆匆脱下罩袍丢给阿贵,旋踵追上樊素。 然她翩然飘移的身影,并没因此驻足,反而加快步伐迈向后花园最幽静、最人迹罕至的地方。 待确定伊彦阳跟近之后,她才忽尔回身面对着他。 “无路可走了。”伊彦阳提醒她,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是你推他落水的吧?他或许有错,但罪不致死,这么做不觉得太狠了?” “再狠也比不上你!”樊索凝神将他冷峻的目光反回去,“如果红绡姑娘也出卖你,背着你和别的男人勾三搭四,你还会要她吗?会尽释前嫌和她长相厮守吗?因为这种倒楣事不是发生在你身上,所以你能不痛不痒地妄下决定。很抱歉,我是宁可玉碎不为瓦全。” 伊彦阳被动地,不得不对她另眼相看?她的确有别于一般女子,她辛辣倨傲却深沉执着,这样的女孩会为了钱财甘心受耿仲远的差遣? 假设答案是否定的,那么她一定隐藏着一个极大的秘密没有告诉他,会是什么呢? “少爷!少爷!”周管事偕同秦大娘气急败坏的跑来。“少爷不好了,前天由佃农那儿收的一百七十两文银田租,全——全不翼而飞了。” “没问过管帐房的许先生?”伊彦阳相当不悦他二人突然跑出来打断他和樊素的谈话。 伊家收回的田租,全数交由许帐房统筹管理,从来不曾出过差错,或让人盗取;也难怪他会慌张得手足无措。 “问过了,这事就是他告诉小的,他还说,上个月批售布疋得回的黄金,也丢了一大半。现在……现在他正跪在书房里,等着少爷处分。” “少了一大半?”是内贼。专门的盗匪不可能那么好心,只取走一部分,另外留下一部分给他养家活口。 伊彦阳相信,这个偷儿不仅是内贼,而且是个颇有良知,情非得已才下手的家仆。 樊素举目浅浅掠过秦大娘,一切便了然于心。她儿子又赔钱了。 “奶娘,你看会是什么人拿的?”他故意不用“偷”的字眼,是希望不要把事情闹大,能圆满且不动他人地将此事解决掉。 “我……我……”她是个忠心耿耿、古道热肠的老好人,活一大把年纪难得撤一次谎,孰知养了个不肖儿子,害她前程尽毁。 她对伊彦阳是既疼爱又敬畏,经他追问之下,双唇不自主地抖得好厉害。不能骗他,一旦让他查明真相,包准会大发雷霆,可,她又没勇气说实话,这种事过往从未曾发生过,不知他会做何处置?她老了,儿子只会赔钱败家,根本靠不住,她不能冒着被逐出伊府的危险,坦承无讳。 然而……这…… 樊素不知哪根筋不对,竞对秦大娘寄子无限怜悯,蛇的本分是铲除异己,有仇必报;而近日她的所作所为却越来越没蛇性了。会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不良效果反应? 悄悄走到秦大娘身旁,纤纤柔往她干瘪的手掌紧紧一握,示意她什么都别说。 “是我偷的。”对他的故作宽宏大量颇不以为然,樊素还特地把“偷”字加重音。“你要责罚就责罚我吧。”她心想身体是子玲的又不是她的,就算挨几下板子,应该也是不痛不痒才对。 啊?! 惊诧的不止秦大娘,伊彦阳和周管事同样错愕不已。 “连同黄金一共三百多两哪!你在府里不愁吃穿。要那么大把银子做什么?”周管事问。 “银子还有嫌多的吗?周管事以为我被‘卖’判伊府来?图的是什么?”她说得合情合理,让人几乎就要相信她就是所谓的“内贼”。 “少爷?”周管事转脸向伊彦阳,征求他的意见。 “把她拖下去,重打五十藤条。”伊彦阳压根不相信是她偷的,但他要知道她是在替谁担当罪名。此时不容任何人打马虎眼,他非查个明明白白不可。 五十藤条足以将她吓得魂飞魄散,诚实招供了吧? 伊彦阳正好整以暇,等着她跪地求饶呢! 但她没有。樊素刻意将背脊挺直,下巴挺得高高的,嘴角兀自凝着一抹轻浅鄙夷的微笑。 此举令伊彦阳双眸炽烈熊熊,强自隐忍的怒火,已到了溃决的边缘。 她在挑衅他。 用愚昧无知的勇气,挑战他的权威。女人! 伊彦阳倒要看看她的身体是不是铜铁打造的? 周管事轻扯她的衣袖,好心地说。 “素姑娘,你可要想清楚——” “拖下去!”现在反悔也来不及了,伊彦阳怒不可遏,决定用重罚挫挫她的戾气。 “少爷!”秦大娘呼出声,立即被樊素一语打断—— “大娘,素儿一人做事一人当,你和周大叔就不必费心替我求情了。”不必谁来拖她,她率先走向西厢的礼堂,等待大刑伺候。 是她自找的,伊彦阳冷眼冷面,胸中却怒火狂烧。 ◇  ◇  ◇ “唉哟!疼死我了。”樊素由礼堂外一路吟哦呻叹到寝房里。 惭愧透了,亏她成仙在即,依然料事如“人”。好在周管事一再暗示那二名长工,将藤条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否则五十鞭打下来,她何止皮开肉绽?恐怕早已昏死过去了。 这副皮囊只是她临时暂住的特小号“客栈”而已,为什么会产生如此不合情理的疼痛感?是借宿的过程中出了错漏?还是她不小心犯天条而不自知?改天一定要找南极仙翁问个清楚。 “怡柔,快把她的衣服脱掉。”秦大娘将预先准备好的冰水,拧了毛巾,轻轻为她擦拭。 “瘀青得好严重,大娘,你看要不要请高大夫过来一趟。”柔怡解下樊素身上的所有衣衫,让她舒服地伏卧在软垫上。见她雪白的肌肤,突起一条条血红青肿的伤痕,不禁悲从中来。 她也是穷苦人家的孩子,父亲处心积虑想将她嫁给有钱的公子哥儿当侍妾,怕得她连家都不敢回。 同是天涯沦落人,她对樊素的痛苦相当能体谅,也特别同情。 “先拿金创药擦擦看,如果无效,等晚点少爷出去以后,咱们再偷偷请高大夫过来诊治。”秦大娘提到伊彦阳时,自动降低了音量。 怪了,他又不会吃人,何必那么怕他? “算了,让我死了最好,这样那老色鬼除了好色无耻之外,就可再加上一条酷刑杀奴的罪名。”她偏要把嗓音提高好几倍,方能消心头之恨。 “素姑娘!”怡柔真败给她了,打她入府以来,没见过比她更凶、更得理不饶人的女婢。这话若让她家少爷听见,她们将吃不完兜着走。 少爷?! 秦大娘和怡柔怔愣地站了起来,呆呆望着阴风似地飘进来的伊彦阳。 他接过秦大娘手中的金创药,示意她俩先行离去。 她二人深深意会,忙蹑足走出去,并善解人意地合紧门扉。 “怎么不说话?”樊素趴在床上,痛得抬不起头,所幸帮她抹药的人,力道轻巧,除微微刺痛外,也不是太难熬。“安啦!那老色鬼这会儿恐怕早醉死在怡红院,不会回来偷听咱们说话的;再说,就算听到又怎样?我实话实说而已,大不了再挨五十——呃,不是啦!罢了,咱们不要再说那个杀千刀的讨厌鬼。倒是你,大娘,你儿子是做什么买卖的?怎么会一连赔掉三百多两,依我推测,他不是赔,是赌,你应该……”她叨叨絮絮地讲了一大堆,未了犹不忘额外编派伊彦阳一、二条残无人道的恶行,以便收到拢络人心、打击仇人的目的。 伊彦阳粗大的手掌游移在她玲珑细致的胴体上,直窜脑门的狂潮,淹盖了他原有的怒火。 她数落得越兴高采烈,他的手掌便抚触得越放肆。突地!右掌滑向她腋下,攫攫她粉嫩的乳房—— “啊!!”樊素惊骇得花容失色,猛然转过身躯,蓦地迎上他近在咫尺的脸庞…… 天!他来多久了? “你……”骇异之余,竟忘了她全身赤裸,足以令伊彦阳一览无遗。“你不要过来!大娘!怡柔!” 外头静悄悄的,每个人的耳朵好像突然全堵住了,谁也没听见她的呼唤。 伊彦阳盯着她,眼里尽释放着危险的讯号。 他焦灼的神情,摆明了对她的冲动和饥渴。他……他的手指由宛然愤起的胸线,直滑至柔凝的小腹…… “不要,千万不可!”樊素近乎求饶地抓住他的手,“我不是你想像的那样——” “我知道。”他看似冷静如常,心绪则澎湃如涛,“银子不是你偷的。我错怪你了。” “不,不止那件事——”急死人了!万一让他得逞,她这六百年的道行,岂不要功亏一篑? “唔,还有阿贵,他的确不值得托付终身,我查出了他和彩绢……”他俯下身子,啃噬她的耳珠子。 樊素顿觉一阵酥麻! “别这样!还有,还有,我……”天!谁来救她? “我贪得无厌,我爱慕虚荣,我坏得一无是处,我……啊!我的背部好痛!” “我会尽量温柔的。”她列举的各项缺点,就他而言,都是芝麻绿豆大的事。 他有的是钱,可以供她尽情挥霍,满足她所有的需求,只要她别要求他爱她。 他无法爱她,因为他的爱在五年前已成死灰。 但她是他买来的,他有权要她。 “再温柔也没用,”她拂开他的手,可另一只手马上又搭上来。“我不是——”她的声音突然消失在他野烈的吮吻里,仅剩一片吟哦般的迷离。 他蛮横式的吻她,甭提温柔了,连轻巧都谈不上。那样的急切,彷佛一场搏斗,企图将她吞进腹内似地孤注一掷。 “不要、不要、不要!’’樊素使出全身的力气,挣扎着逃脱他的魔掌。 “乖乖给我,才不必忍受皮肉之苦。”他环臂紧搂着她,完全无于她背后直到腿部的鞭伤。 “休想!”樊素死命想挣开那如狂风骇浪席卷她四肢百骸的情潮,奈何他沉甸甸的身子,和孔武有力的双臂,宛似一道千锤百炼的枷锁,裹得她气息奄奄。 伊彦阳熟练地欺上她软腻的身子,掠夺她仍如处子的纯白肌肤。 樊素在最危急的一刻,忽尔捡回失去的理智。 真笨!她一口就可以送他归阴了,干麻声泪俱下求他? 寻思至此,她不自觉笑开了怀。是的,她的目的不正是杀他报百年前的大仇?她不用怕他,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呀! 擅抖着双手,抚向他的背脊,她不动声色地张开嘴巴,往他的颈项,狠狠咬下去—— “唔?”伊彦阳只低吟一声,粗野地扳过她的脸,比方才更惊心动魄的吮吸住她的唇,舌尖直探喉底,挑逗她潜藏的、未经开发的原始欲望。 樊素胸口一窒,骨碌吞进原凝在唇边的他的血液。 完蛋了!人类的血液,可比“吕洞宾”的七情六欲仙丸更加祸害无穷。 枉她修练六百载,竟毁于一旦…… 他为什么还不死?她的毒液应该已经渗入他的骨髓,腐蚀他的五脏六腑,他怎么犹能好端端的? 他? 不对,全错了,她用的是子玲的牙齿,她的牙齿当然没有毒,她必须变回原形,方能置他于死地。 可问题是,她心神无法合一,凌乱的思绪根本聚拢不起来,根本施展不出法术,怎么办? 吓!!太迟了。 撕裂般的疼楚,让她尖声叫了出来。这可恶的家伙,他怎么可以这样? 她的颈项、酥胸及至枕畔,全因他淋漓汗水而濡湿,他却仍贪恋地伏在她身上,久久不肯离去。 “我恨你。”樊素将杂芜的心绪过滤澄净,无限虚软地瘫在棉被上,紧闭双眼,但愿今生今世再也不要见到这个人。 伊彦阳深深注视她嫣红如脂的脸颊,仿佛对她的话充耳不闻,低头再次含住她的唇,直到吸进一口咸水,才怔忡地抬起头。 “我看上你,你应该觉得很荣幸才对。泪水只会让我厌烦,并不能让我爱上你。”他傲慢地滑下她的胴体,毫无愧意地穿戴整齐。 “这是我给你的赏赐。”自怀中掏出的,是一条缀有四颗五彩耀眼、美得令人屏息的宝石链子。 他弯身,将它戴在她的脚踝上。缤纷的宝石,配上雪嫩的肌肤,完美极了! 樊素不屑他形同打发妓女般的赏赐,奋力想踢掉那条链子,不料伊彦阳的力道之大,根本没给她拒绝的余地。 “永远不准拿下来。”他命令她。 然后,残酷地离去。 樊素摸着浸温的脸颊,骇异又比先前更加深了些。她为什么会流泪?为什么要流泪?是因为他。 这样狂妄绝情的男人,怎能让一条六百高龄的蛇为他流泪呢? 她疲累透了,蜷缩在床上,连呼吸都感到费力。 怡柔轻轻推开房门,缓步来到床畔,拉了被褥为她盖上。 “素姑娘,你还好吧?”这句话问得真蠢,看她痛苦的样子,就知道糟得一塌胡涂,怎么会好? 但除此之外,还能讲什么呢? 樊素捂着脸,什么都不想说。 “看开点。破了身以后,你就是少爷的人,将来就算不能扶正当夫人,至少也是个偏房,况且少爷还将“四喜宝链”送给你,想必他是不会亏待你的。”怡柔对伊彦阳这位主子是崇拜得五体投地,连当他的偏房,她都认为是无上的荣耀。 “我才不希罕成为他的妻子,以及这条劳什子宝链。”声音是由牙齿缝里进出来的。“你说‘破身’是什么意思?”记得子玲提过,她早巳是阿贵的人,怎么现在又—— 怡柔抿着嘴,羞赧地笑了笑。 “跟我装傻呀?你和少爷那样以后,还妄想保有处女之身,自己看看!”掀开被褥,果见垫子上一摊鲜红的血渍。这……她给弄胡涂了,怎么会这样? “这血,只有第一次才会有吗?”虽然明知不该提出这种容易让人误以为傻瓜呆的问题,她还是憋不住,希望怡柔给她肯定的答案。 “那是当然喽!不然大娘就不用叫我进来,将布垫带过去给她了。” “什么怪癖?大娘居然时兴收集这种东西。”樊素仍怀疑,那果真是她流的血吗? “笨哦你!不是收集,是记录。倘若你怀了少爷的骨肉,将来这孩子就拥有伊家财产的继承权,又假使少爷从此不再续弦,那么将来你就有绝大的机会登上枝头作风凰。”怡柔越说越兴奋,好像能生孩子是件极为光彩的事。 当只鸟儿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樊素对这份不确定有没有的殊荣嗤之以鼻。 “我不可能怀他的孩子,即使不幸有了,也会想尽办法打掉。”她忿忿地咬着牙,语气中没一丝开玩笑的意思。 “千万不可鲁莽行事。”怡柔不了解她何以那么痛恨伊彦阳?生他的孩子有什么不好?至少不必担心下半辈子无依无靠呀。“少爷若是知道,铁定饶不了你。” “再坏也不会比现在更惨吧?”樊素忽然觉得好想哭,却哭不出来。 “这怎能算惨?少爷看上你,是你的荣幸,你应该开开心心的才对。好啦,别孩子气了,你先小睡片刻,我去准备一盆热水,给你沐浴用。”怡柔喜孜孜的跑出去,活似中了头彩。 樊素支起身子,盯着脚上的环链发怔。 妻? 这样的身分,永远在她的能力范围之外。碰上一个多情的男人,她也许顾义无反顾,全力一搏;而他?他不值得她丝毫的牺牲。 她把披散的长发缠到身后,展露出整个素白绝美的面孔,绽出从容却泛着淡淡轻愁的笑靥,接着,泪水不经使唤,兀自爬满她的脸。原以为已脱身红尘,不想仍在红尘内挣扎,而且愈陷愈深。 随手披上外衣,信步倚向窗前,啊!原来已是这样的夜了。举目便见满天星斗,满天星斗,满天星斗…… 于这世间,如此星夜里,只有她抑郁难抒。仿如轻烟的情愫,怅怅落落,柔柔牵扯,为什么? 第六章 就此一连近二个月,伊彦阳宛如失踪似的,整日整夜见不到他的人影。 直到五月初交,伊府来了二名不速之客——六王爷和耿仲远。 伊彦阳情知这二名“贵客”是不怀好意而来,是以并未如何隆重的招待他们。 “伊兄,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耿仲远身上穿着月色锦袍,头戴嵌玉深帽,生中握着一把纸扇,一副公子哥儿装扮。斯文俊美的脸庞,一迳扑着奸邪的笑容,不太欢迎我的造访?” 算他有先见之明,伊彦阳的确不欢迎他。 “不知六王爷大驾光临,有何指教?”他开门见山问明来意,连一句客套话都不肯说。 六王爷穿得一身辉煌,金丝帽、金布褂、金长袍,连手中的摇扇都镶着金边。 说话之前,先把下巴抬高五寸,摆足架子之后,才从喉咙发出浓浊的声音: “本王听说,你家中藏有二幅吴道子的名画?” “没错,那是先祖剿匪功成,蒙皇上特别赏赐的宝物。不知六王爷何以突然问起?”伊彦阳虽面向六王爷,眼中却瞥开地瞟向耿仲远。 此人诡诈狡猾,绝不可能单纯前来欣赏吴道子的画。上个月,月理指控樊素盗取府里的宇画、古董,其中有一幅正是吴道子的“八十七神仙画卷”。 “本王久仰吴道子的画风若轻云之蔽月,流风之回雪,可否请伊兄慷慨将那二幅珍藏,借本王看看,一偿多年的夙愿。” 他的要求并不过分,伊彦阳亦非小气之人,当下便吩咐周管事到书房,将吴道子的画取来。 “趁这空档,咱们何不叙叙旧,聊聊天。”耿仲远笑嘻嘻地捧起瓷碗,呷了一口茶,顺便偷瞄站在一旁的女婢们。意有所指的说:“都不怎么样嘛,是你老兄最近胃口变淡了,还是风月场所去多了,学会兔子不吃窝边草。” 六王爷闻言,也跟着眯着眼睛,笑得好淫秽。 伊彦阳脸色黯沉,斥道: “此地乃伊老将军的故宅,岂容你污言秽语,辱没方堂?六王爷,你若不禁止你的随从胡言乱语,可别怪我端出主人的架子,将他扫地出门。” “唉,他只是开开玩笑,何必认真呢?”六王爷蓄意纵容他。 “对嘛,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他原本皮笑肉不笑的嘴面,登时凸出二粒眼球,吓得呆若木鸡。 伊彦阳不知使了什么招数,在他顶上的凉帽斜插了一把亮晃晃的匕首。 “伊彦阳,你好大的胆子,在本王面前竟敢放肆,你——你该当何罪?”六王爷害怕自己的脑袋也会被莫名其妙插上一刀,慌忙躲在茶几后,抓着耿仲远当他的肉盾。 伊彦阳瞧他俩一副孬样,只冷哼一声,兀自啜饮手中那碗热气腾腾的碧罗春。 “六王爷看到我动手了吗?” 谁看得到? 他出手快如闪电,要不是耿仲远的脸挤成一团,还不小心将瓷碗摔碎一地,他根本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 “除了你还会有谁?”早说不来的嘛,都是耿仲远爱搅是非,让他这里美女如云,搔得他心猿意马,非亲自过来瞧个究竟不可。 哪里有美女? 六王爷睁着小眼睛一个个仔细打量,头面整齐是有的,但和美女二字……则相距甚远。 再说,即使有美女又怎么样?伊彦阳功夫那么好,对他犹不假辞色,他一定不肯割爱。到时候还不是白白浪费时间,徒然惹得自己心痒难耐而已。 “对,百分之百是他,他这人生性凶残,最爱拿着刀子乱射,我以前就吃过他的亏。”耿仲远仗着和六王爷交情好,料想伊彦阳绝不敢当着众人的面前跟他动粗,方才的恐惧一扫,换上来的是老羞成怒的嚣张气焰。 “你不乱说话,他……伊老弟应该不会找你的碴。”尽管府外有数十名大内高手等候着,只要他一声令下便会杀进来保护他,然,六王爷觉得还是不要惹火伊彦阳比较好。 以他超快的身手,说不定来不及叫唤,自己就已人头落地。他是尊贵之躯,切切不可以身试险。 “不是,那次是他妻子勾引我——”耿仲远故意在大庭广众下让他难堪。 “耿仲远!”伊彦阳霍地站起来,手中的茶碗适时应声碎成残屑。 “少爷。” 周管事来得正好,否则很难想像,不一刻钟,是不是会有人血溅当场。 伊彦阳瞥见他两手空空,心中不禁纳闷。“画呢?” “呃……”周管事期期艾艾不敢明说。“少爷,请借一步说话。” 出事了! 伊彦阳直觉地睨向六王爷、耿仲远,这二人果然心怀鬼胎。 “没问题,借二步、三步都可以,我们喝茶等你们。”六王爷醉翁之意不在酒,他还没看够呢,嗯,左边第三个这个还不错,可惜胖了点…… 耿仲远则始终笑得好诡诈,恨得彦阳好想打得他满地找牙。那么英俊潇酒的一个人,怎么会有如此卑劣的心肠?勾引?亏他说得出口。 “到底出了什么事?”伊彦阳压低嗓门问。 “不好了,那二幅名画被毁了。”周管事灰败着脸,神情惶恐地望着他。 “说清楚。”东西好好的摆在书房,怎么会被毁了呢? “奴才刚刚到书房,将那二幅画由橱柜里拿出来一看,上头不知道被什么人用利剪刮破了好几道。” 有人存心想陷害他。弄坏了皇帝赏赐的宝物,形同犯了欺君之罪,是要满门抄斩的。伊彦阳一颗心直坠入冰窖,他不记得和谁结下如此深的梁子,非置他于死地不可呀! “说完了没有?借你二幅画看看,不干不脆的,喂,你是不是瞧不起咱们六王爷,故意摆臭架子,不肯拿出来?”耿仲远料准了伊彦阳不敢将受损的画作拿给六王爷观赏,便故意扇风点火,制造纷争。 “王爷,这小子没把你放在眼里,你说该扣他个什么罪名?” “他没把我放在眼里吗?那么恶劣,把他抓起来重打三百大板好了。”这位六王爷本是个大草包,耿仲远说什么他就信什么,完全没有判是非黑白的能力。 “六王爷明鉴,小的立刻去办,来人啊!” “少爷!”伊府上下莫不仓皇望向伊彦阳。 顷刻间,大厅已涌进数十名带刀的侍卫,个个虎视眈眈等着六王爷一声令下,立即下手抓人。 ◇  ◇  ◇ “素姑娘,不好了,不好了!”怡柔跌跌撞撞冲了进来。 樊素接连十余天歪在床上,不吃不喝、不言不语,原本堪称丰腴的脸蛋如今一点光彩也没有。 听到怡柔大声叫唤,她也只是睁开半只眼睛,慵懒地瞟她一眼,权充回答。 “你快起来,少爷就要被耿仲远和六王爷给杀了呀!”柔怡急得猛跳脚不经允许就自行掀开锦被,将樊素拉起,为她梳理、穿衣。 樊素眼眸陡然一亮,难道真是苍天有眼?还是南极仙翁听见她的求告,特地派人来替她报仇雪恨? “他死活关我什么事?”翻过身,又想钻回被子里。 “他死了你就要变成寡妇,就一辈子没有幸福可言啦!”怡柔不依,硬霸住被褥不给她钻。 “我又还没嫁给他,当什么寡妇?”不睡床上没关系,睡太师椅上也一样。 樊素将二条腿盘到椅上,促膝而眠,丝毫没把伊彦阳的生死放在心上。 “你怎么——”怡柔被她气死了,发生如此重大的事情,她居然还有心情打瞌睡?“好歹少爷跟你总有夫妻之实,难道你忍心见死不救?” 就是因为这样,她才巴不得他被千刀万剐呀! 他是死有余辜。有人要来替天行道了,她岂能横加干预?还是睡觉好,养足精神再去“欣赏”仇人的死相,那一定十分痛快。 “素姑娘!”怡柔把她的右腿拉下来。旋即她又缩上去,急得她没办法,整张椅子推倒了,总不能再睡吧! 吓!这样也能睡?她……怎么不会滑下去呢?这是什么盖世神功? 怡柔忙将椅子扳正,匆促绕到樊素面前,呆杵半晌后,齐膝跪了下去。 “素姑娘,求求你替咱们这些下人的前途着想,去帮少爷的忙,将那两个大坏蛋赶走好不好?万一少爷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大伙可怎么办呢?尤其是怡柔,怡柔现在已经是有家归不得,将来……”思及她父亲不顾父女之情,处心积虑想把她卖掉,不禁悲从中来,泪水跟着潸潸而下。 “唉,你这是……起来吧!”真有你的,樊素自己的事情已经够烦的,这小妮子还加进来搅和。“你仔细瞧瞧我这样子,像是有能力单挑二名大汉吗?” “不只二名?是三十五名。” “三十五?”开玩笑,她这条命还要留着修练成仙呢。“办不到,叫你家少爷自己想办法,我无能为力。”她身形一闪,想溜回床上去。 “素姑娘!”怡柔试探过她好几次,知道她心肠软,因此决定施展苦肉计,直到她点头为止。“你若不答应,怡柔就长跪不起,要是你觉得怡柔一个人跪不够诚意,我就叫大娘,周管事、塘荷、春桃、冬梅……一起进来跪,谁叫我们这群苦命人,除了这儿,就再也没别的地方可去了。”语毕,斗大的泪珠儿点点滴滴落在地板上,不久已聚成一方水滩,令人不忍卒睹。 樊素盯着她,不了解伊彦阳有何魅力,居然能博得奴仆们如此真心对待? 他不是坏人吗? 按他对她所做的一切,他无疑是个天杀的超级大坏蛋,然而,就怡柔和秦大娘他们来说,他却又是个不折不扣的大恩人。 做人真难,想做的做不了,不想做的又非做不可。 “你为什么就认定我有本事能化解伊府的危机?”她记得从没在他人面前施展过法力,她们没理由知道她功力深厚。 “不晓得,恰柔就是觉得素姑娘一定有办法。”她茫然地摇摇头,复又肯定地点点头。 这算什么?心有灵犀?樊素苦涩地一笑,今儿这个人情不得不卖给她了。 “起来,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不然我怎么帮忙?” “你答应了?”怡柔忘情地搂住她,“咱们边走,我边告诉你,去迟了,怕少爷就会遭到不测。” 她对伊彦阳的一片耿忠赤诚令樊素好生嫉妒,那臭家伙不配如此真心对待。 ◇  ◇  ◇ “住手!” 樊素厉声斥叱,袅袅婷婷自帘后款步走向六王爷。 “这位是……”六王爷陡见如此粉雕玉琢的美丽佳人,两个眼睛瞪得发直,嘴巴张成夸张的o字型。 “小女子樊素,见过六王爷。”她用心地凝出一朵嫣容,令原就出色的丰姿益发感动人心。 耿仲远亦是出了名的好色之徒,乍见樊素秀色可人,早乐得合不拢嘴。 唯独伊彦阳自始自终敛眉肃容,一任地阴郁森冷。 “樊素?樊素好,好好……”六王爷伸手想握住她的青葱柔荑,她却旋身甩掉他,迳自走向伊彦阳。 “少爷,您要的画,奴婢给您带来了。”拾头与他四目交接,竟无端地一阵惊心。 “这画……”瞧她成竹在胸的模样,伊彦阳倒踌躇了起来。 “没问题,奴婢检查过了。”她虽然装模做样的在怡柔和秦大娘而前,细心补缀受损的部位,其实骨子里使的乃是“移幻大法”。 她二人没啥心眼,真以为她技艺超群,巧夺天工,被她吓得一愣一愣的。 “奴婢?”耿仲远问:“敢情这位美娇娘,并非伊兄续弦的夫人?” 这个问题满令人尴尬的,樊素忙低首,将问题丢给伊彦阳。 “暂时还不是,本月中旬,再请六王爷到寒舍来喝喜酒。”他存心不把耿仲远放在眼里,说话时双眸只掠过六王爷便停在樊素身上,玩味着她的复杂眼神。 “现在才五月初,离中旬还有十天呢,也许到那时候,樊素姑娘看清了你的真面目,反悔不想嫁给你了也说不定,就像红绡——”耿仲远没把伊彦阳惹火似乎很痛苦,一再揭他的伤疤,鄙夷他的人格,却又诚惶诚恐地站得远远的。 “你是什么东西?我嫁不嫁关你屁事?”樊素最瞧不起像他这种跳梁小丑,既嘴碎聒噪,又没种承担后事。 怡柔只告诉她,府里来了一个找碴的讨厌王爷,却没跟她说还跟了个没肩膀的小白脸。 “啧啧啧,姑娘秀质丽人,岂可出如此不文雅的话?当然,这错不在你,在你主子。” “对付猥琐形秽之人,当然用粗鄙之言,讲白一点,你这就叫做自取其辱。”樊素忽地转头冲着六王爷问:“王爷您说是不是?” “呃……”六王爷笑得色迷迷的,“也……也不无道理。” “六王爷……”耿仲远提出严正抗议。 “别吵,偶尔被指责两句有啥关系,何况是这么个大美人,她肯损你,是你的荣幸。”六王爷是标准的见色忘友之徒。 耿仲远憋了一肚子鸟气无处发泄,干脆集中火力对准伊彦阳。 “喂,伊老头,画呢?拿出来呀!”摆出一副看好戏的嘴脸,等着伊彦阳发窘。 “在这儿!” “给我吧。”六王爷大张魔掌,复向樊素的纤手。 好险她闪得快,一个回旋已避到伊彦阳身畔。 “给你,我先退下了。” “慢。”伊彦阳握住她的手肘,悄声问;“你不认得那位‘张公子’?”他在试探她。 “我又不是乞丐,怎会认识‘脏公子’他好可恶,有机会帮我揍他两拳。”不露声色地抢回手肘,她还是不习惯和他靠得太近,尤其是他冷郁灼灼的眸光,总是令她无端地感到心慌意乱。 “我一个人打不过他,需你帮我。”阴阴一笑,伊彦阳将手环向她的小蛮腰,故意让耿仲远知道他们有多亲密。 “你——”她气得不知如何是好。早知道就不出来替他解围了,色魔。“别这样!” “偏要!”伊彦阳左手搂着她,右手将二幅长轴名画掷往大厅正中—— 那卷轴犹如长了眼,自动自发,不偏不倚正巧挂往原先的二幅字画之上。 “这是假的!”耿仲远一见到画纸完整无缺,立刻一口咬定此乃废品。 “你怎么知道?”六王爷凑到图画前面,仔细辨别落款,觉得应该错不了。 “我……”耿仲远霎时找不到借口,只能瞎扯。“因为……都近百年了,这画怎么还能保持得如此新颖?可见一定有问题?”说完,猛向六王爷眨眼睛,要他附和他的说法。 “呃……对对对,我也觉得这个落款和缄印,不太像吴道子的真迹?” 真是狐狗成党。 伊彦阳和樊素互望一眼,不知该拿这两个无赖怎样才好。 “被我说中了吧?你一定是把皇上御赐的真品弄坏了、卖了、丢了,害怕吃上欺君之罪,才拿假的出来搪塞!想蒙混过关。哼,幸亏老天有眼,六王爷明鉴,没让你阴谋得逞。” “你血口喷人!”伊彦阳火大的往前一个箭步,耿仲远马上朝后跌出五、六步。“从先亡故至今,这二幅画均完好无恙地摆在伊家的书房,未曾有人敢随意搬动。岂会损毁或遗失。” “那就是她有问题。”耿仲远遥指着樊素。“说不准她从中掉了包,所以她也一犯了欺君之罪,应该送官府严办。”将樊索送官府后,他和六王爷便可予取予求,任意妄为了。 “你简直无的放矢!”她以为伊彦阳已经够难缠、够可恶的了,没想到还有人比他更欠揍。 “错,我这叫料事如神,只有脑筋像我这么——” “白痴!”一阵清彻响亮的声音,跟着一名身穿月牙长袍的男子一起传人大厅内。 所有人眼睛皆突然一亮。 这男人昂藏七尺,其形壮硕,和伊彦阳有得拼。然而他面如玉冠,行止萧洒,比之伊彦阳慑人的阴惊,和饱经沧桑、满脸纠结的纠髯,更加讨喜。 樊素一眼即看出他不是“人”。他和她一样,是专程来瞎搅和的。 “你是什么人,敢在六王爷面前胡说八道?”耿仲远的俊美绝不输他,可惜他心术不正,喜欢狐假虎威。认真说来,仅能算是个金玉其外、败类其内的万人嫌。 “在下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吴道孙是也。”他边说边大摇大摆走到大厅前方,朝伊彦阳施礼,复对樊素挤眉弄眼,传递暗语。 这种轻佻的行为,他做来却再自然不过了。 “吴道孙?”别耿仲远没听过这号“大人物”,即使伊彦阳也不了解他的来意。 “没错,就是吴道子的曾曾孙子。说你白痴还不承认,连我的鼎鼎大名都没听过,你也配来欣赏我曾曾爷爷的旷世巨作?丢脸!”语毕,掏出一枚玉印,往画作盖上,“哈,分毫不差,果然是真品。”接着,咯咯咯笑得东倒西歪。 “凭什么?你……你怎么证明你真的是吴道子的曾曾孙子?”耿忡远被他一闹,竟也丈二金刚摸不着头绪。 “凭这个。”他把六王爷挤到一边去,掀开袖底,露出一黄色刺龙绣凤的卷轴。“相信了吧?” “信,信,信……”天,那可是面如假包换的圣旨呀!六王爷铁青着脸,死瞪着吴道孙! “信了还不快走,想要我在皇上面前告你侵扰功臣遗族?”他每恐吓六王爷一句,就朝樊素眨眼睛,态度暖昧得令人受不了。 “是是是,本王现在就走。” “不成,六王爷,咱们还没——”耿仲远仍企图做困兽之斗。 “废话少说,我叫你走就走!” 他二人来得突兀,走得也让人煞费思量,因为谁也不知道,吴道孙袖底藏的是什么玩意儿? “好啦,危机解除。”吴道孙有够爱笑,从进门开始就笑个不停! “伊兄,小弟我帮你这么大的忙,你非但不谢谢我,怎么还摆脸给我看。” 伊彦阳的脸真的有够难看,明明冷冽如霜,却犹夹杂着灼热的火苗。 他不喜欢吴道孙看樊素的样子。虽然尚未能确定这股无名火为何而来,但可以笃定的是,他不想和他结交,尤其不可能留他住宿留绡园,甚至吃一顿饭都不可能。 与其欠他人情,倒不如和耿仲远大打出手,还能消抑郁心头的多年之恨。 “多谢吴兄大力相助,留绢园地处偏僻,难以招待贵客,您请回吧。”他冷冷淡淡,将一席客套话说得寒透人心。 再笨的人也听得出来,这是逐客令。但吴道孙偏不解意,还故做迷糊。 “是很偏僻,连部马车都雇不到,没辙啦,只好在府上叨扰几天了,等——” “我可以把马车送给你。”不让他有任何推托离去的借口。 “可我不会驾车——” “没问题,车夫一并奉送。”看他还能赖到几时? “没钱也无法投宿客栈——” “一百两够你住上一整年。” 没话说了吧? 伊彦阳封死他每一条路,就是不让他留宿,不让他有机会接近樊素。 他向来自信满满,豪气干云,今儿个却处处显得小心眼,当真离谱之至。 反常,太反常了。 连周管事和怡柔都觉得他家少爷太过不近情理。 “嘿,你真的很不够意思啊,好歹我也算是你的恩人,你居然拒我于千里之外?算了,不跟你计较,我找素姑娘去,她比你要大方亲切多了。” 众目睽睽之下,他居然一把挽住樊素的手臂,抛给她一抹迷死人的笑容。 樊素也落落大方地与他相视而笑。 “素!”伊彦阳忍住要爆发的情绪。那种难以分辨爱怨嗔怼的仓皇,无情地啃噬他已然千疮百孔的心。 “别理他。”樊素对他余恨未消。 气死活该。 “我带你四处走走。”她才发动一步,伊彦阳的手已经像铁钳一样,紧箝住她。 “让怡柔带他去。”他的命令从来不给人任何转圈的余地。 “对。这儿素姑娘没我熟,我带你到各处参观去。”怡柔护主心切,不容分说地拉着吴道孙就往回廊走。 其他人也识趣地退回工作岗位,把偌大的花店留给他二人解决“私人”问题。 “放开我!”他们之间有道无法跨越的鸿沟,难以冷静下来好好说几句话。 截至目前为止,她已经三番四次违反初衷,干起凡夫俗子乱施恩情的勾当。从今天起,她必须彻底改掉这些“劣根性”。专心想办法报仇雪耻,然后回长白山上继续修练。 “你认识他?”他永远只挑想说的话说,一只手仍固执地抓住她。 “你管不着。”即使是一名女婢也有交朋友的自由,他无权过问。 “你是我的人,我就管得着。”他霸道的气焰高涨,视她为禁脔般,急着掌控她的一切。 “我不是,我从来都不是。”气极,拳脚齐飞,却徒然换来更紧迫箝制。 他无于其他人的存在吗?总有躲在暗处偷觑的仆人,或不小心经过的丫鬟吧?他怎敢如此明日张胆的迫贴住她的身躯? “你是我的人,这是谁都无法改变的事实。” 第七章 他们已经对峙了半个多时辰了。 战火从大厅一直蔓延到寝居。 樊素使尽全身的力气,外加六百年的法力,仍然无法制止他蛮横的闯入,并且霸着不肯走。 单靠武斗笃定是杀不了他,唯今之计只能智取,最佳的手段是——下毒。 可,他怎么肯乖乖的喝下她端给他的饮料或食物? 不知道现在开始勾引他,还来不来得及? 真笨!怎么绕了一大圈,浪费那么多时间,才想到这个千百年来屡用不爽的计策。蛇应该比人聪明很多才对呀! “天已经很晚了,你还不回房歇息吗?”他不累,她可是累坏了。这阵子不知怎么搞的,全身懒洋洋的,就想睡。 “我今夜就在这儿歇息。”毋需征得她的同意,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他的财产,包括她的人。 “我反对。”她立刻充满危机意识,这人从头坏到脚,难保故技重施,再度侵犯她。 樊素率先坐上床沿,两手张开,以为这样就可以把那张床视为她的地盘。 “反对无效。”伊彦阳瞄她一眼,猝不及防地抓住她的手腕,往怀里带。 “啊!”樊素重心不稳,整个人冲向他的胸膛,待回神时,已直挺挺地让他压在软垫上。“你恩将仇报,小人!” “我没要求你帮忙,是你多管闲事。”他看着她,在暗夜里,怀中的人儿格外妩媚诱人。 樊素意识到他的手正穿过里衣,正探索地滑向她的腰际。 “住手!”她没出息地又淌下泪来。 “休想。”他的态度明显而狂烈,一发不可收拾。 “我恨你。”她艰难地咽了咽唾沫,无助地紧抓住衣摆。 “既然恨我,又何必帮我?”他认定她的反抗只是矫揉造作,以退为进的一种手段。他对自己再度踌躇满志,当然,那是因为他从来不曾在情场失败过,只除了……可恶!发誓永远不再忆起的,怎么…… 痛楚的往事蓦然浮忆心头,令他难抑地一阵狂乱。倒楣的是樊素,被迫且无辜地承受他蓄势待发的怒潮。 吓!他想撕裂她吗? “我帮你是因怡柔求我。”她张开樱唇,欲施展她的一百零一招——咬,却赫然发现他肩上那道有着明显齿痕的疤印,殷红宛如特意烙上的戳记,教人怵目惊心。她下口居然这么重? “她若不求你呢?”他毕竟是她的主子,更是她的男人,她有义务为他分忧解劳。 “那我会等着替你收尸。”这是真心话,她没必要隐瞒。重入凡尘的最大心愿,不就是杀他吗? 她发誓,今儿个是她最后一次大发慈悲,尔后她要坚守自私自利、铁石心肠的“良好”德行,一心一意完成复仇大计。 “你希望看我死?”伊彦阳烧得滚烫的眸子,凛然对上她的脸。 “对,那是我此行的最大目的,你忘了?”他的黑瞳有股骇人的魔力,令她怯懦地不敢直视。 “看着我。”他突兀地勃然大怒,平常他不是那么容易被惹火的。 “不要对我吼,是你先对不起我。”是他先杀了她不是吗?他可以轻贱她的生命,她为什么不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伊彦阳被捶了一记闷雷,他不记得以前曾和她有过瓜葛。 他停住放肆游移在她柔嫩肌肤上的巨掌,改以一种比较温柔的方式对她。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他不想让人乱栽脏,是他做的,他一定负责到底,不是他做的,便休想叫他背黑锅。 “一百年前。”她不假思索冲口而出。 “你在诳我。”一百年前他在哪里?扯出这种虚无荒诞的谎言,傻瓜才信她。 伊彦阳一扫原先略微愧疚的心情,更加焦渴地汲取她泌人心扉的幽香。 “我没有,你听我说。”她第一次主动抚着他的脸。 她的手有着粗粗的茧,那是过度操劳留下的印证。子玲从小就必须跟着武龙干粗活,有了嫂嫂以后,日子更不好过,家里大大小小的琐事,几乎全落在她头上。 伊彦阳忍着面颊被她抚过的刺痛的感觉,破天荒地心疼起这名他一直没放在心上的女孩。 “说,我正听着。”双手复上她的柔荑,将全身的重量交给了可怜荏弱的小小身躯。 有那么一下下,樊素险些窒息而亡。 “你……”她两颊泛起酡红,朱唇因血脉逆流而嫣然红润,迷离朦胧的眸子,闪着点点晶光,要命地考验伊彦阳的定力。 等不及了,等不及她说出理由,他已含住她的唇,占据她的人,像一张巨网,团团围住她所有的思想,和游丝般的气息。 他是她的克星,每次对决,她总是连番惨败。 樊素连叫喊的力气都让他一并舐吮得精光。这男人,难道他想要的东西都没有得不到的吗? ◇  ◇  ◇ “你说太迟了,是什么意思?”樊素一大早溜进吴道孙的房里,可不是要听他这种不负责任的推卸之辞。 “是太迟了嘛!”吴道孙不敢看她,她一走近,他就换另一张椅子坐,两个人绕着房里的圆凳追过来挪过去。“借尸还魂不能超过七七四十九天,这是仙界尽知的普通常识,你应该很清楚才对。” 原来他就是轰动仙界、惊动凡尘的“南极仙翁”。 “不清楚。”樊素怒不可遏,忧急交加,“当初我去找你商量的时候,你怎么不跟我说?”彻底完蛋了,如果变不回蛇形,那她要如何是好?充当人类在这“炼狱”里受尽折磨? 不要!打死她都不肯,她要当仙,要逍遥自在的来去自如。 “我以为你知道。”没有哪位神仙会主动提出这么蠢的事情,他是才高八斗、博学广闻的资深仙者,当然更不屑提。 “不,你一开始就料准了我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故意用这招来坑害我,对不对?”一定是阎罗王和他阴谋好了,两个老家伙合起来设计她。可耻,太可耻了! 南极仙翁嗫嚅着嘴唇,开口欲言,樊素却抢着制止。 “好,你不用解释,我随便猜也知道,你是被阎王那老小子收买了。嗯哼!瞧你慈眉善目,笑容可掬,没想到一肚子坏水。欺负我这样一条小小白蛇,快乐吗?开心吗?要不要我把脖子割断,把血水挤出来,让你和酒喝?人类已经够可鄙了,你竟比人类还坏三分,我死不足惜,但你呢?你这张老脸还有面目苟且于仙界吗?”可耻!明明已经几千岁了,还变个年轻英俊的小伙子,没事地乱诱人心。可耻!可耻!可耻! “欺!你休息一下,先听我说两句行不行?”南极仙翁拉她在椅子上坐下,殷勤地奉上茶水,还一边替她扇凉。 樊素不置可否,气呼呼的端起热茶往嘴送。烫啊!赶紧放回茶几上,继续朝他翻白眼,一边拚命用手扇舌头,样子实在有够滑稽。 “这件事情终究得怪你自己。” “怪我?是他先杀了我呀!”有仇报仇、有恩报恩,是天经地义的事,她不认为她错!要怪,也该怪伊彦阳,是他先挑起祸端的。 “此乃宿世因缘,一切均有其伦常,任何人都不可以违背的。如果人人都像你这样,挟怨私相报复,天地间的轮回因果不全乱了吗?” 所以黄泉路上有孟婆亭发送盂婆汤,难怪亡魂都必须喝过三杯,好再世投胎,重新做人。 “何况这世间冤死的又不止你一个,冤冤相报何时了?” 樊素低眉敛目听他说得口沫横飞,更加确定她原先的揣测——她被设计了。 南极仙翁瞧她安静得不太寻常,忙问: “你还好吧?” “惨遭奸人陷害怎么会好?”她霍地起身,猛施一指神功戳他胸口,“说,你们最终的目的是什么?让我重新再死一次?还是拘提我回天庭,发监候传?” “都不是。”他轻轻移开她的手指,可她马上戳回原位,害他痛得要命。“根据轮回果报的记载,这一世你必须嫁给伊彦阳,当他的续弦妻子。” 樊索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她走的每一步棋子,都让他们给料准了,回来报仇,等于是自投罗网嘛! “你骗人,我偷看过那只‘孽镜’,上头并没有——” “有。”南极仙翁不再嘻皮笑脸,肃穆地仰天喟叹。“可惜你只看了一半,忘了还有后半段。这法器原本不可让任何人过目的,但为了防止你轻举妄动、搅乱天序,阎王特别允诺破例一次。” 圆桌上的“孽镜”现出她当日偷窥到的情景,……紧接着奔来一匹骏马,马上坐着一名新嫁娘——是她?随后窜出一名大汉截住她的去路,将她押回花轿内。 吓? 樊素一颗心凉透了。 “大老奸,你这不仁不义的老家伙,你出卖我!亏我一直敬你如父兄,你……”纵使骂破喉咙也于事无朴,一切似乎已无可挽回,迟了,真的是太迟了! 可,她不要乖乖的束手就缚!她不要嫁给伊彦阳那坏男人! 她要将命连全盘扭转,她要反抗到底! 樊素提着裙摆,拂袖奔出房门外。就在她前脚才跨出门槛,立即自左侧伸来一只孔武有力的巨掌,擒住她的臂膀。 “你——”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他等在这里做什么?喝!他看起来比她还生气?岂有此理?“放开我!” “荡妇!”他怒火盈胸,由齿缝中进出这个伤人至深的话语。 等等!荡妇是指她吗? 樊素气昏了,这可恶无耻之徒,凭什么蹂蹒了她的身子之后,还来羞辱她的人格?他以为她一大早背着他到这儿来,是为了偷汉子? 喔!哪!她连解释的力气都没有,如果可以,她真希望和他同归于尽,即使放弃六百年的道行,也在所不惜。 “是,我是荡妇,谁叫你长得没人家帅。”嗄!这算是什么烂理由?罢了,跟这莽夫什么理由都说不通的。 伊彦阳怒火冲天,濒临爆发。十指深深掐陷她的香肩,痛苦的眼神死盯着她。 樊素没见过他如此惊怒交加的模样,倏然觉得他这样子好可怕。 “你……你掐得我好疼。” 他的心更疼。他不明白何以如此?他为什么要为一名水性杨花的女子忍受锥心的痛楚,他不爱她的,不是吗? “你爱他?”他沙哑凝重的嗓音,和他的指节一样,颤抖得厉害。 爱谁?南极仙翁那糟老头? 樊素气竭了,哭不出声,也笑不出来。没想到费尽千辛万苦找到了他,得来的却是这样的下场,命哪!她终究闯不过“南天门”那些大老奸。 伊彦阳还在等她的回答呢。瞧他磅礴的怒焰,几乎要将她烧成灰烬。这种男人惹不得,她相信,盛怒之下,他很可能一刀将她切成二段。 “不爱。”她谁都不爱,数百年来,她只恨过,何尝爱过? “那你为何——”他不能允许他的女人存有二心,再也不能! “因为我恨你。”一想到往昔那段揪人心扉的仇怨,她依然火得咬牙切齿。 不!他非要得到他想要的东西不可。 原先心灰冷凉的悲楚尽除,取而代之的是勃勃的欲望。他要她,不只她的人,还有她的心,他统统都要! “你跟他,有没有——”男性的尊严作祟,关于这点,他仍是在意得要命。 “没有!谁像你?”受够了他的野蛮无礼,樊素相中他的左脚,狠劲踩了上去。 岂料,他竟用一个脚板,就把她整个人举了起来。唉!难怪她会输得体无完肤,她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嘛。 “欺负我欺负得尽兴了吗?决定要杀我了?”这时刻,她确实了无生趣,也许早早投胎,她还可以选个比较温柔体贴的如意郎君,不要像他,脸臭、口气坏,动不动就大发雷霆欺侮她。 他点点头,复又摇摇头。这种回答等于二字——废话。 “我要娶你。”他无比慎重地凝视她,“让你如愿成为留绡园的女主人。”他不要她恨他,他要她深情绸缪地爱上他。 “谢谢你的‘施舍’,我不希罕。”一切果真如‘孽镜’所示,这场百年宿缘,她难道真的逃脱不掉吗? “我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告诉你只是要你尽早做准备,我可不想娶个蓬头垢面的新娘子。”这是命令,他习惯别人听从他的命令行事,十几年的老毛病了,想改都改不掉。 他狂狷地,挟带一身戾气的骠悍,绝尘而去。 丢下倚着门梁的樊素,兀自陷入迷乱中。 ◇  ◇  ◇ 伊彦阳说风就是风,当天夜里,留绡园里里外外均张灯结彩,充满一片洋洋喜气。 樊索禁不住秦大娘和怡柔好说歹说,外加低声下气的恳求,才勉强穿上那袭大红绣翠的新嫁衣。 “笑一个吧,瞧你,像在跟什么人负气似的,新娘子哪有像你这样愁容满面,还嘟着小嘴巴的。”怡柔拿着丝绢逗她,却叫她一把抢去,咬在嘴里。 “素姑娘!”怡柔这才惊觉,她真的很生气。只不知为的是什么?“你是人在福中不知福。虽然少爷有许多行为令人费解——” “他流连青楼,四处寻花问柳,如此明显的劣行,你居然还费解?可怜哪!你的理解力的确差劲透了。”樊素最受不了她事事要替伊彦阳找借口,护卫亲哥哥也犯不着这么卖力。 “不,素姑娘有所不知,少爷以前不是这样的。若非红绡夫人伤他太深,他才不屑去那种地方。”她忿忿不平的口吻,敢情错在红绡? 樊素抿嘴不语,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她接着又说:“你大概还不知道,红绡夫人是跌入莫愁湖,让水给溺死的。五年前的中秋夜,夫人受耿仲远那恶棍的蛊惑,趁少爷远赴关中作买卖的当口,卷走府内的大批黄金,坐上一艘小船,准备横渡到对岸和耿仲远会合,再一起远走高飞。幸亏皇天有眼,下了场及时雨……”她说到这儿,才忽尔警觉窗帘没拉上,赶紧跑过去,顺便探头向外,看看有没有人偷听。 望了好半晌,才安然坐回圆凳,继续方才的话题。“那场及时雨后来演变成倾盆大雨,打翻了红绡夫人的小船,……暗夜之中,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当然更没有人会碰巧去救她,连姓耿的那家伙也不知躲哪儿去。直到五天之后,少爷自关中回来,而夫人的尸体也真够邪门,就选在那时候浮出水面。少爷捞回夫人的尸体,以及一大袋黄金,和一封耿仲远写给她的情书。也许是经不起打击吧,少爷从此性情大变,跟先前简直判若二人。”末了,怡柔双眼已蒙上水雾,望上去朦胧一片。 原来如此。 这个故事确实具有消弭火气的绝佳效果。樊素对伊彦阳似乎已不再那么反感,但这并不意味她就会心甘情愿的嫁给他? “你原谅少爷了吗?”秦大娘考虑再三,才应允由她口述这段往事给樊素听,希冀她对她家少爷能有另一番较好的评价。 “他才不在乎我的原谅与否,但,还是谢谢你好意告诉我这些。”她悲哀地望着镜中的自己,脑子从掌灯时分便不停思忖着该如何扭转一切,重新来过。 “怡柔不了解,比起许多人,素姑娘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了,为什么你还——”她倏然住口,不敢得罪这位新夫人。 “还不知足?”樊素自嘲笑了笑,每个人的渴求都不一样,岂能以偏概全? 她坚决不愿成为伊彦阳的妻子,除了他是宿世仇敌,待她又不尽温柔之外,尚有一个相当重要的原因——他爱的不是她,是子玲,是子玲这副绝美无瑕的躯体。 她无法一辈子活在这样的阴影之下?难堪而不幸的是,她越来越像人,所有人类的劣根性她全具备了,尤其是善妒、泼辣、一身小心小眼的缺点。 “也许你不信,但我真的宁愿把这个机会让给你,自己委身做个无忧无虑、自在快乐的女婢。”没有爱就不会有恨,没有恨心里就不难过,不是吗? “不再是了,三天之后,我便要离开留绡园。”怡柔眸光一闪,淌下两滴晶莹的泪。 “为什么?”樊素大惊,她一走,那以后她岂不是连个谈天、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 “因为我爹已经将我许给北村的毛员外当小妾。” “那个七老八十,走路都会发抖的糟老头?”好狠的父亲!樊素蛇性大发,又想咬人了。 怡柔五官全埋进胸口,含悲地点点头。 “你同意了?” “不同意又能如何?我爹拿了人家六十两……” “所以你是被卖掉,而不是被嫁掉。”二者的结果虽然都一样,但意义却大不相同。 “有什么差别呢?”横竖她的下半辈子是注定毁了。这是命,怨不得谁。 怡柔十一岁就进人这当时叫“擎天府”的留绡园当小丫头,转眼近六载的岁月过去了,她也从坎坷的身世。学会认命知足,不怨天尤人。 “天壤之别。如果你是心甘情愿嫁人,那我唯有给你祝福;如若不然,我就拿更多的银子把你买回来,等以后找个登对的汉子,再风风光光把你嫁掉。” “可咱们哪来的银子?”府里大小开支,都必须经过伊彦阳的同意,怡柔不敢奢望。他肯为她花掉大笔银子,充其量,她也不过是名无足轻重的奴婢。 而樊素就更穷了,这约莫二个月,她因为赌气,把周管事给她的月俸都退了回去。除非她家少爷额外赏赐,否则她只怕连为自己添妆的能力都没有。 “山人自有妙计。”樊素灵光一闪,立刻想出一条两全之计,既可以解决怡柔的困难,又能够为自己解围。“你在这儿等等,我去去就回。” “不行呀!少爷吩咐过的,除非媒婆来接,否则你哪儿也不许去。”为提防樊素临阵脱逃,伊彦阳不仅安排怡柔全天候盯着她,房外更森罗密布层层人力。 “别拉拉扯扯的。”怡柔像只八爪章鱼,紧缠着她不放。樊素只好无奈道:“我去找你家少爷也不成吗?”那么死忠干嘛?伊彦阳又不曾赏你小费。 樊素至今仍搞不懂,伊彦阳究竟有什么魔力,值得这些小厮、丫头、嬷嬷们真心对待? “怡柔不信,你一定是想乘机逃走。”她坚持将樊素抱得紧紧的。 “傻瓜,我想逃走早逃了,还会留到现在吗?我是去跟少爷借钱,好为你赎身。可以放手了吧?”两个女人抱成一团,成何体统? “真的?”怡柔到底心思单纯,樊素随便一句话,就赢得她感激莫名。“恰柔命薄福浅,不值得你如此厚待,我想,算了!” “一辈子的幸福哪!你说算就算?不行,我不依。”奇怪?最近非但法力逐渐消退,连力气也大不如前,包准又是南极仙翁从中搞鬼。完了!连怡柔这小妮子都斗不过,她有何本事逃之天天? “那……我陪你一起去。”这样才能确保她不会一走了之。 “你防我跟防盗贼一样,很令人伤心噢!” “哪是?人家舍不得你,怕你真的一去不回。你应该感觉得出来,我们都好喜欢你。”怡柔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露出感人的赤忱。 “像喜欢你少爷那么喜欢?” “原来你在吃醋啊?”怡柔天真地笑开了怀,“你们是不同的,少爷养活我们一大群人,是咱们的衣食父母,恩同再造;而你,你才来不到二个月——” “所以我比不上他?”好似命中注定,她处处都要矮伊彦阳一截。 樊素颓然跌回床沿上,叹过一声又一声。 “不是——”怡柔急得满头大汗。 “就是。因为我没钱,没办法当你的衣食父母,所以你眼里根本没有我,连我想对你‘恩同再造’的机会都不肯给我。”明知道怡柔善良,口齿没她俐,她就偏要拿话堵得她瞠眼结舌、仓皇失措。 “不是这样的,我……”她急得快哭了。“好嘛!你想去就去,不过别勉强,少爷若不答应就算了,千万不要为了怡柔闹得不愉快。” 樊素兮兮地一笑,斜眼睨向她: “逗你的啦!走吧,咱们一道去,但是先说好,万一少爷情不自禁,又那个的时候,你可得自动回避。”唯有如此,才不会拖累怡柔,她不要任何人为了她的离去承受伊彦阳的责罚。 怡柔皮薄,樊素才提一句,她立刻满脸通红。 “怡柔保证绝不破坏你们的好事。但,现在离拜堂的时刻仅差半个多时辰,不如明儿再跟少爷提。” “事不宜迟,越早解决越好。”等到明天,她不全毁了? 临出门,樊素不知又想起什么,踅回房内,单脚枕在椅上。 “怡柔,找找看有没有工具,可以把这鬼玩意拿下来。”彦阳给的这条链子出奇的韧,她试过几次均无法将之取下。 “任何工具都没用,那是黄金加上千年玄冰铁打而成的,除了少爷,谁也没能力将它拿下来。” “你怎么知道?” “这是伊家的传家之宝,留绡园里无人不晓。” 只除了她!樊素再次肯定她是如假包换的大傻瓜。 第八章 稀疏竹帘掩映着昏黄光晕,筛落遍地银光,彷如雀跃的精灵,随和风款摆起舞。湘竹环簇的瓦屋内,闪烁亮如白昼的烛光。伊彦阳负手伫立于纱窗前,不觉思潮如涛。 他即将续弦的消息传出,绡园上下欣喜若狂,长久低郁的气氛,顷刻间变得生趣盎然,热闹滚滚。 而他,一如往常,无悲无喜,冷漠得像个局外人。他一直很寂寞,即使身处喧嚣的人潮中,依然十分化外,孤绝得令人无法亲近。 他对名利的需求,一如对婚姻的淡然,可有可无。自从红绡过世以后,他便将野烈狂炽的心,连同她冰冷的尸体一起尘封。 五年过去了,他原以为日子就将云淡风轻。波澜不惊,孰知,半路杀出了樊素这名脾性跟他一样倔的强悍女子,搅乱了他所有的步调。 她的桀惊不驯和红绡的荏弱娴淑真是天壤之别,这样的女子只会让男人退避三舍,他却疯狂的想得到她。 然,他爱她吗? 在他内心深处必然曾滋生些许那样的火苗,否则对樊素岂非太不公平? 可,他行将枯竭的心还能爱吗? 蓦然瞥见铜镜内自己的潦落身影,不觉讶然兵笑。难怪樊素叫他“老头子”,他真的是有够憔悴。短短五年,竟能将一名壮汉折磨得英气尽掩。苦呵! 下意识地,从抽屉里取出一把剃刀,手法生疏地一一刮除占去半张俊脸的髯。 片刻过后,铜镜再度现出一张脸。一张气宇轩昂、英气逼人的,属于年轻人的脸。 他愕然望着镜中的自己,以及……,以及骤然闯入的另一张美目盼兮的俏丽身影。 “你?”按照礼俗,新娘子这时候是不应该擅自闯进新房,会见新郎倌的。 “你?樊素被眼前的人吓一大跳,忙不迭回首叫喊藏身门外的怡柔。“怡柔!咱们走错房间了,你家少爷不在这。”才挤出木门的身躯,被伊彦阳一把拎了回来。 “少爷!”怡柔探出半个头,证实他的确是五年多前,那个卓尔不群的伊彦阳。欺!他这样子好看多。 “真的是他。”樊素用力拉开她和他的距离,将他看个仔细。“你胡子到哪里去了。”答应很明显,铜镜下不就清清楚楚洒了一地卷卷的毛发吗。她又提出了一个超级笨问题。唉! “是你就好,给我一百两。”她要的方式非常直截了当,一点都不拐弯。 都还未拜堂完婚呢,她已经迫不及待想讹诈他的钱财? 伊彦阳只犹豫了一下下,樊素马上拉长了脸: “舍不得给啊?”转头朝怡柔鬼脸。“看,这就是你‘恩同再造’的‘衣食父母’,别傻了,她没你想像的那么好。”咦?手心怎么给塞进一张纸?莫非…… 哇!真的是一张一百两的银票! 樊素的喜悦立刻被第二个闪进脑海的念头给取代。 “我不要银票,我要银子,要不然你就给我一张六十两和一张四十两的银票也成。”她眨着认真的明眸,丝毫不觉得她的要求有多么不通情理。 “这二者有何不同呢?”加起来都是一百两呀! “现在没功夫解释,你究竟给不给?”她不能坦承剩下的四十两,是要拿来当盘缠用。今晚她决定当个恶意缺席的新娘子。 反正以后多的是机会可以盘诘她。伊彦阳大方加送给她一张一百两的银票。 “哇!你真的很有钱耶。”樊素喜孜孜地将其中一张银票塞给怡柔,并再三叮咛她绝对不可以全数交给她爹。好歹留些给自己将来采办嫁妆用。 “好,你先去忙你的,我和少爷还有话说。”匆匆忙忙送走千恩万谢的怡柔,她却并不和伊彦阳做任何交谈,只是行踪诡异地趴在窗口,望着长廊下探头探脑的秦大娘。 伊彦阳好生诧异,索性也趴在窗前,陪她一起向外看。 “欣赏月色吗?”他问。一不小心鼻中嗅入她揉和着幽兰般芬芳的体香,忽地心头一震,手臂不由自主地环住她的纤腰。 “不行,”她慌忙闪开。“起码现在不行。”这男人太危险了,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是你自己来找我的。”软玉温香在抱是多美好的事,他不准她走。 “我不来找你,难道要眼睁睁看着怡柔跳入火坑吗?”嫁给那种全身有十分之九已经掉进棺材里的老不死,其实比陷入火坑还恐怖呕心十倍。 “她爹晌午时分,已写好了卖身契,六十五两的价钱。你很喜欢她?把她送给你当贴身丫鬟好了。”他沉溺她,五官埋人她的颈项耳畔,寻找她浓郁的柔情。 该死!怡柔的父亲竟然背着她,又把她转卖给伊彦阳,要这种父亲做什么? 嗯!好痒!他在干嘛? “疯了你,马上就要拜堂了,你……”樊素被锁在窗台哪儿也去不了。 “有何不可?拜堂只是一个形式,目的在向众人宣告你是我的妻,可,谁不晓得你早就是我的人。”属于女性独有的体香,撩起他炽热激情的血脉。 亏他说得理直气壮,欺负一名弱女子是很光荣的行为吗? “你再不住手,我就不嫁给你。”她喘着大气,双手环抱胸前,不让他擅越雷池一步。 “你不会有那个机会。尽管恨我吧,从一开始我就没打算放你走。”他不愿再尝试那种失去的痛苦,这次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再轻易放手。 “你准备强行留住一名你不爱的女子。”她的质疑含着利刺,直刺进他的五脏六腑。 “何以见得我不爱你。”他执意将脸埋进她乌亮的秀发中,借以掩饰他的心虚。对这份激情他的确没把握,也许爱,也许不爱,或许他只是在寻找一处避风港,足以抚平慰借他饱经沧桑的心灵的一处港口。 “你根本不了解我,怎么爱。看清楚,我不是个人,是条人见人怕、面目狰狞的毒蛇,现在你还敢爱我吗。”她豁出去了,与其委曲求全嫁为人妇,不如老老实实招供,图个自由自在。 蛇有长这个样子的吗? 伊彦阳盯着她,从头到脚,由左至右,委实瞧不出她跟蛇有任何牵连。如果要勉强扯上关系,那就是她的腰,盈盈一握,纤细得弹指可断。 “怎么,不信。” 谁信?是正常人都不会相信。 伊彦阳大好的兴致,被她这个烂借口击得溃不成军。她是标准的破坏王! “还有呢?就这样啊?”随便诌两句,就要他打退堂鼓,她也未免太天真了。 “够多了!你现在反悔犹不嫌晚,若再冥顽不灵,当心我蛇性大发,搞得你全家鸡飞狗跳。”蛇不可怕吗?为什么他仍从容自若,完全不当她是一回事。 “噢。”他讥诮地牵起嘴角一笑,这个女人越来越对他的脾味了。 “不要笑!你应该太惊失色,赶快叫人把我轰出去。”他无畏无惧的样子大大损伤她的尊严,呜!呜!六百年一觉神仙梦,换来竟是这样的悲惨结局。 她急躁慌乱的模样,更令伊彦阳发噱,他怎么能够为了一个可笑且愚蠢的理由把她赶出去呢? 她想玩游戏,他就陪她玩吧。 “使不得,纵蛇容易抓蛇难。放了你,你搞不好又去伤害旁人,基于安全考量,还是将你留在我身边最为妥当。”这条可爱的蛇,他才不舍得拱手让人。 伊彦阳眯着眼,抓蛇般的缠住她的身躯。 “你从来没想过要尊重我吗?纵使在我即将成为你妻子的前夕。”酸楚泛上她可怜兮兮的小脸蛋,泫然欲泣地严拒他的需索。 伊彦阳一凛,双手发颤地握着泪痕斑斑的她的粉颊。什么时候她才会明白,他之所以如潮似涛千里奔泻着火一般的热情,是因为对她的极度迷恋。 什么时候她才会以悱恻缠绵的柔情,回报他来势汹汹的索取? 看她委屈受迫的容颜,他真感哭笑不得。她是第一个拒绝他,不留余地的。 拂开她因过度挣扎,倾复于额前的刘海,现出晶亮璀璨的水眸,手指轻轻滑向挺翘小巧的鼻尖,停驻在红润的唇瓣上。唉!这样的女子,叫人如何克制得住湍水江河的情愫,甘心放她走。 他曾经努力过,就在那缱绻铭心的初夜,他被她人的诱惑力吓得镇日镇夜流连于酒肆歌楼,只为了将她从脑海里赶出去。 然,她又要命地出现在他眼前,是她主动来招惹他的,不是吗?没人要求她帮忙赶走耿仲远那坏胚子,起码不是他。 出其不意,樊素倏地咬住他的手指头,发出锐利光芒的眼睛,威胁着他再敢蠢蠢欲动。至少会有一节指头要倒大楣。 他纵声大笑,宽阔的双肩和浑厚的胸膛都因而剧烈震颤着。 记不清有多久,他不曾这样狂笑过,此刻他是发自内心的欣喜,可惜樊素却不知好歹地翻着白眼,说不定他上辈子跟她真的有仇。 “你的舌头碰到我的指头了。” “啊?” 一不留神,他已夺回指头,轻怜蜜意地含住她的唇。然后,强忍住心头火热缓缓放开她。 “我叫秦大娘送你回房,你恐怕需要再次梳理一番。”当新子总不好衣衫不整的吧。 “不必了,我自己会回去。”塞好那一百两银票,樊素一刻也不停留,旋即踅过长廊。算准了伊彦阳已望不见她身影,立刻穿入浓密花丛,迂回转向左侧门。 突然马嘶长鸣,震耳欲聋,樊素大吃一惊!定神一瞧,方看清楚是伊彦阳的“踏雪无痕”。 哈!天助我也。 她连考虑都省下来,纵身跃上马背便长策入林。 骑了约莫半个时辰,料想拜堂的吉时已过,伊彦阳却根本没追来,大概知道她不好惹,自动放弃了。于是跳下马背,走向一旁的溪流,掬水洗面兼解渴,顺便仔细想想,该何去何从。 ◇  ◇  ◇ 奔跑了一天一夜,她和马儿都已疲惫不堪。糟糕的是,她错过了投宿的时辰,正茫然走向一大片苍郁繁茂的山林之中。 她以前就是在这样的林子里修练的呀,没理由心生骇然才对的嘛! 可她真的怕,若非“踏雪无痕”为她壮胆,她当真会吓得两腿发软,跪地高喊救命。 “不要怕,不要怕。”她不知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安慰马儿。“穿过林子以后,应该就可以到达另一个城镇,到时候就会有许多人家供咱们借宿。然后——” 不对劲!怎么绕了大半天,又回到原来的地方?完了,这林子有鬼!凭她数百年的经验,猜知今儿个恐将着了妖魔的道。是何方神圣呢? 她乏力地喘着气息,希望用她残余的法力揪出暗中作祟的鬼怪。 还好“踏雪无痕”表现比她镇定,让她少了后顾之忧。 她才发觉左斜侧有晶光闪动,有后方已悄没声息地窜出二名壮硬男子。 “段兄,久违了。”前面的高大男子朝空中拱拱手,“别来无恙?” “托大伙的福,马马虎虎算平安啦!”声音来自左后上方。 “孟老弟呢?江湖上传闻,你得了黄山老音的玉泉剑,何妨亮出让大伙瞧瞧。”又是另一个声音。 “成。”话声甫落,青光闪动,一把碧如蓝天的长剑忽尔跃地而起,掠过樊素的顶上,直飞向后。 没礼貌的家伙!居然敢戏弄她。看她飞身驾起云斗 咦?没效? 好!念咒招来同党助阵—— 吓!依然无效? 唉!那些蛇子蛇孙说不定已经不认为她是它们的同类,才会不肯出手相助。 看来呼风唤雨的力也一并消失了,如今她已是个不折不扣的凡人。怎么办? “停,不准再打哑谜,有胆量就直接说明来意,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我樊素绝不畏缩。”生无可惧,死又何惧? 死在这群匪类手中,至少可以不让南极仙翁的诡计得逞,杀杀南天门那群老贼的威风,也挺值得高兴的。 “了不得。”孟龙对她竖起大拇指。“难怪伊彦阳拚了命也要把你抢回来。” “你们是奉了伊彦阳的命令来的?”樊素厉声问。 “除了他,谁请得动我们这四大贼寇?”狄云自负地扬着下巴,昂藏的身量和飒爽的丰姿令他的狂妄分外地气焰高涨。 “乖乖回去拜堂吧,你逃不出他的手掌心的。”易寒由树梢上飘然而下,一双深幽的黑瞳直盯着樊素瞧。 “我拜不拜堂与你们何干?哼!助纣为虐的江湖败类!”她自忖凭武功绝对无法逃逸,不如随便骂两句出出气也好。 不知怎么回事,得知他们不是幻化人形的妖魔鬼怪之后,她竟然安心不少,难道她不怕?她已在不觉中留恋这滚滚红尘? 尤其不可思议的,在此不适当的时刻、不适当的地方,她竟思念起那天杀的伊彦阳。 他一定知道她会逃走,所以故意把马拴在门后,还派出这四个贼子前来围堵她。欲擒故纵!他从头到尾都在耍她。 “好泼辣呀!”段樵乱没正经地凑到她面前,指着她的鼻子道:“你既然那么讨厌伊彦阳,何不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嫁给他,然后再整死他!” “段老弟,你这算是待友之道吗?”伊彦阳鬼魅似地由天际飘然而下,直挺挺地立在樊素身侧,右手自然而然扣紧她的腰际。 “好一对敝人!”孟龙高声赞叹。 “敝人是你,人家是璧人。走吧,婚礼尚未结束哩,快回去干活。” 四道风呼啸而过,他四人须臾已不见踪影。 “一百两还你,你放我走吧。”樊素认定他是舍不得银子,才会大老远的赶来抓她回去。 伊彦阳眼里根本放不进那张银票,满满盈盈的都是的人。 今生他是要定她了。倘使注定非再沉沦一次不可,他也不想做任何挣扎,就一起泥足深陷吧,灭顶也在所不惜! “把银票收起来,不然人家会误以为这桩婚事,只是宗不名的交易。”他不要让四大贼寇认为她是他花钱买来的。 “本来就是。”她可不愿否认,有哪对新人像他们一样,视对方如宿世仇敌。“七十两,你忘了。是阿贵用七十两把我卖给你的。”跟他讲话好累,脖子酸死了,捡块石头歇歇脚。 “所以于法于理你都是我的人?” 小人!拿话套她。 “是又如何?你爱的根本不是我,或者该说你迷恋的只是这张冉子玲的容颜与身躯,这不是我你都知道吗?……噢!你不会懂,你永远都不会懂的。如果你硬强逼我跟你成亲,成为你的妻子,那么你将无可避免的,会看到我从悲伤的谷底逐渐死去。”她埋首入掌,呜咽了起来。 看她因哭泣而不停抽搐的双肩,伊彦阳胸口仿佛遭了一记猛鞭。 “我不会让那种情况发生,我会竭尽所能让你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他的保证如同誓言,对她在乎的程度远超过想像。 “不可能,不可能!”樊素没力气再跟他争辩,彻夜未眠,加上长途奔波,她已经累得快瘫掉了。“以后再说吧,你的肩膀能不能借我靠一下?”一沾上他胸膛,樊素几乎立刻酣然入梦。 看她倦极的眼睑,他不禁一阵疼惜,若非为了留绡园那三个虎视眈眈、抱孙心切的老头子,他说什么也不肯让她受此劳顿。 算算时辰,四大贼寇应该已经将场地打理好了。伊彦阳怀抱美人,心满意足地跨上“踏雪无痕”,朝山后的“宛若山庄”而去。 ◇  ◇  ◇ 水弥慢,山隔屏,虽由人作,宛若天开。 宛若山庄是易寒的父亲弃官退隐后,在苏州辟建的庄园。此园有林、有泉、有池、有馆,设计之精致足可媲美王公大臣的府邸。 “易武门”是苏州享有盛名的武道馆,主持者正是易寒和他那八位兄弟们。 四年前,易原正带着二十名子弟前往华山争夺武林盟主,当时年方二十五的长子易寒,以其自创的“空灵剑术”击败二百二十一位参赛者;眼看盟主之位唾手可得,不料遭到“星河老妖”的毒箭所伤,险些一命呜呼。所幸伊彦阳仗义相助,赠予祖传解毒秘方“小佛莲心丸”,才幸运的帮他捡回一条命。 两人从此结为八拜之交,情逾手足。 这回一接到伊彦阳的飞鸽传书,他立即招来另三位难兄难弟——傲剑盂龙、狂刀狄云、神鞭段樵,共同在树林内设下八卦迷魂阵,替好友拦下临阵脱逃的美娇娘,并大方斥资五百两,等办这场盛大隆重的婚宴。 外头的纷乱扰攘,与樊素仿佛一点也不相干,从拜堂、完婚、送人洞房,她一概在半梦半醒之间接受摆布。 一回到新房,又立刻卧床呼呼大睡,完全无视于伊彦阳一脸的焦虑和无奈。 “咕咕呜!咕咕呜——” 怎么有只破嗓子的猫头鹰在窗外鬼叫?伊彦阳翻身下床,踱过去查看究竟。 “你们——”登时铁青着脸,以兴师问罪的姿态瞪着这群下流胚子、偷窥狂。 “别恼火,我们什么也没看到。”狄云一脸正气,神圣得犹如民族先烈。 “我们是看你这位美娇娘一时半刻间铁定醒不来的,所以想找你喝两杯,叙叙旧。”盂龙赶紧提出重点,这样好歹能避免和伊彦阳拳脚相向。 “这……”伊彦阳回眸望了望床上似水般孱弱的樊素。 “怎么?才一、二个时辰就难分难舍啦?好像跟我们印象中的‘绝情侠客’不太吻合喔。”在他们的认知里,伊彦阳风流倜傥,却情薄爱绝,可以放浪不羁,可以冷酷孤绝,永远的我行我素,不留余地。 今儿个却为了一名小小弱女子婆婆妈妈的,反常,的确太反常了。 易寒他三人使了眼色,瞬间同时出手,将伊彦阳强行架出新房,到“寒华楼”一起堕落去。 房内立刻沉寂下来,只闻樊素均匀的呼吸声,以及时而鸣叫的虫儿。 明月半残,纱窗微启。忽由窗外跃进一名身手俐落的大汉,潜行至床畔,低头端详樊素,半晌后才以锦被裹身,将她连人带被扛出房外,直奔后花园。 西厢房半掩的木门内,透出了一双犀利。燃着妒火的眸子,她冷冷的望着黑衣人来了又去,未出声阻止,蓄意地纵容这件卑鄙的勾当,于暗夜之中轻易得逞。 第九章 温暖的屋内,刮进一道冷风。 或许是错觉,樊素瞥见眼前浮现耿仲远的脸。 “醒啦?”耿仲远一身劲装打扮,略带邪恶的俊脸,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美丽的脸庞看。 “你,你怎么会在这儿?”记得昨日黄昏最后跟她在一起的是伊彦阳,怎么她才“稍稍”打个盹,就……嘿,这是什么地方? “不只我,还有他们也全到齐了。” 樊素随着他手指的方向往后瞧,乖乖,伊彦阳的姊姊、妹妹、外甥、外甥女,全部一字排开来,阴阳怪气的望着她。 耿仲远什么时候和他们勾结上的? “他们想干什么?”他们该不会单纯大老远地从留绢园赶来“请”她回去的吧? 瞧季月理那两粒嫌眼白过多的牛眼,瞪她瞪得快掉出眼眶了,还有季荷塘、刘秋华、……吓!连二郎也来参一脚,这些人对她真可说是“情深意厚”。 “很简单。”耿仲远道:“只要你接受伊彦阳的休书,远避他乡,并保证永远不再回留绢园,我们就答应放你一条生路。” “开玩笑。”樊素一脚踢掉耿仲远压在被褥上的屁股,挺身站了起来。“我都还没跟他拜堂成亲呢,凭什么接受他的休书,又为什么要听你这张臭嘴的指示,远避他乡?” “你——你不记得啦?”季月理尖着嗓门怪道。 “记得什么?”她咕哝着。 七、八个人不避嫌地,当场热烈地交换心得和意见。 既然她浑浑噩噩啥事也记不清,那他们就不必费事伪拟休书,直接把她做掉倒还省事。 “这项艰巨的任务就交给我吧。”耿仲远拍着胸脯道:“我保证把她处理得干净俐落,不留任何痕迹。” “你千万别色迷心窍,坏了大事。”伊彦阳的大姊伊念萍最看不惯耿仲远见色心喜的丑态。 “坏大事的是你女儿。”眼睛射出两道谴责的锐光,大刺刺地睨向季月理。“要不是她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伊家的财产早落在咱们手中了。” “胡说!我的确将那二幅画各剪了四道缺口,怎知它奇迹似的完好无恙。”季月理辩得面红耳赤,好像没做成坏事,很令她颜面无光。 “你啊!”樊素这会儿全明白了。他们是神通外鬼,想里应外合图谋伊家的财产;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天算不如蛇算,竟活该倒楣栽在她手里,所以他们挟怨前来报复,欲除掉她这个眼中钉而后快。 哼!蛇游浅滩遭人戏。真没天理! “你们这些包藏祸心的贪婪之辈,亏得人家伊彦阳供你们奢侈花用,你们居然胳臂往外弯,合着外人一起陷害自己的哥哥、弟弟、舅舅,你们到底还有没有一点人性?” “闭嘴!几时轮到你来教训我们。”伊念萍老羞成怒,挥就要朝樊素挥过去,幸好耿仲远阻止得快,两人才没对打起来。 “不必跟她罗嗦,如果她不肯乖乖离开怀阳县,发誓一辈子都不和彦阳见面,咱们干脆现在就了结她,永除后患。”季月理小小年纪,心地却异常歹毒。 “你怎么说?”伊念华大声斥问樊素。 “办不到。”她本来就没准备回留绢园,不过那是出于自愿,如今这群凶神恶煞硬胁迫她,那可就又另当别论。 她没别的缺点,只是脾气倔了点,人家不让她做的,她即使撞破头也要去试它一试。“我偏要回怀阳县,而且要嫁给伊彦阳,当留绢园的女圭人,然后再把你们统统赶出去!” “找死。来人啊!”伊念华大声吆喝,屋外立刻涌进十几名黑衣人。 “使不得,各位听我说——”耿仲远心想,将如此秀色可人的女子杀掉岂非暴殄天物? “废话少说,杀了她!”他们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伊家财产只属于伊家的人,外人休想染指。 伊念华可没想到她和她的姊妹们才是真正的外人,殊不知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复水难收啊! 耿仲远见刀光剑影围拢过来,马上闪到一边去。仗义执言可以,两肋插刀就免啦! 樊素双手抡拳,见退无可退、逃无可逃,只能奋力一搏了。 可她的功力大不如前,否则这些乌合之众哪是她的对手。 “上啊,你们还愣在那里干什么?”季月理面露凶光,难看至极。 千钧一发之际,屋顶上突然垂下一条锦锻,精准地直扑向众黑衣人。这一下来得无声无息,事先竟没丝毫征兆。烛光照映之下,只见缎带末端系着一粒银色圆球。 这群黑衣人都是伊念华临时雇来的小飞贼,武功底子原就差,突见银球迅速击来,个个吓得屁滚尿流,抱头鼠窜,闪得慢的更是头破血流、鼻青脸肿。 “起!”银球回勾,缠住樊素的纤腰,将她整个人拉上屋顶。 “是吴道孙,快追!”季月理一行人,跌跌撞撞由大门追了出去。 樊素见是南极仙翁心情已安了一大半。 “怎么到现在才来?”害她白白害怕了那么久。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他穿花拂柳,像走自家庭院,一路专挑僻静、人烟稀少的回廊曲径走。 奔出耿仲远的巢穴之后,他便如同猛虎出柙,纵跳轻盈,携着樊素直上山腰。触目所及的峭壁山岩,对他根本不具遏止作用。 最后他们进人了一座山洞里。 “这不是我吗?”樊素惊见洞底盘了一条宛如冬眠的白蛇,激动得冲过去抱住它。“死啦?” 南极仙翁点点头,“早跟你说了,超过七七四十九天,便一切悔之太晚。” “可你没说我会死呀!”樊素抱住自己匀称修长的身躯,一时柔肠寸断。 “你是没死,你在这儿呢。”他指指她的肩、戳戳她的背。 “这不是我,这是子玲。”是她暂借的皮囊,她岂能据为己有? “错了,子玲已经死了,魂魄早过了奈何桥。”很烦耶!要他解释几遍才会懂? “那我以后怎么办?”她的尾巴已然溃烂,六月酷暑一到,不消半个月,她就将腐败得尸骨无存。樊素委实不敢想像往后四、五十年,都必须与人为伍,过着平凡而无聊的日子。 “当人喽!嘿!别愁眉苦脸的,一条蛇就算修练一千年,也比不过一个小娃娃。幸亏你秉性善良,广积阴德,玉皇大帝特准纲开一面,让你就地转世;否则,凭你扰乱天庭,擅闯阎王殿,就足够罚你在五重山闭门思过五百年。”南极仙翁无意吓唬她,说的可都是句句实话。 樊素气归气,如今也确实势成骑虎,别无选择了。 “我问你,”她正经八百地坐到南极仙翁面前。“咱们还算不算是好朋友。”仙界之中,除了她,没人肯假装输棋,一输就是一百五十年,并且每次都输得很逼真,充分展现她“敬老尊贤”的美德。 “当然喽!”他用力点点头。说真格的!要不是偷看了姜子牙的封神榜内的确还没排上她,他还真舍不得失去这么一位忘年之交。 “那好,你帮我去求王母娘娘,请她让我重新来过。”说来说去,她仍不死心,非当成名正言顺的神仙不可。 “求过了。”他何止求王母娘娘,所有相关菩萨他全一一请托过了。 “他怎么说?” “他只同意延长伊彦阳——也就是你未来的夫婿——三十年的寿命。” “他?他为何需要延长寿命。”莫名的,她突然感到十分惶恐,向来只有阳寿将尽的人才……莫非? “没错。”南极仙翁黯然地叹了一口气,“他的阳寿原本只到今夜,是他的亲姊姊下的毒,人性虽然卑劣,但是——” “你这个老坏蛋!”樊素破口大骂,“毁我的道行,杀我的身躯,还骗我去当寡妇,跟你拼了!”凶器呢?她记得随身藏了一把匕首,原打算用来杀伊彦阳的,怎么…… “在这儿。”南极仙翁总是技高一筹。“何必发那么大火呢?我不是已经替他多要了三十年的寿命,再不幸,也顶多是变成哑巴而已。” “什么?!”一时之间,她什么也不能想。只想到要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去保护伊彦阳。“你敢让他变成哑巴试试看,我保证会指天咒地,骂到你耳聋为止。”片刻都不愿多耽搁,仓卒夺向洞门口,忽又问:“喂!伊彦阳到底在哪里?” 还说不爱人家?死鸭子嘴硬! “他是天上的星宿下凡投胎的,如果连他都避不过此劫,你去又济得了什么事?” 星宿?挺有来头的,难怪她总斗不过他。 但那又如何?万一他真的变成哑巴,以后谁陪她吵架?那日子多无趣?! “这就不劳你费心了,快说,他究竟在哪儿?” “在耿仲远的老窝。” 樊素闻言,立即疾步下山,好一会儿才扯着喉咙问: “他的老窝在哪里?”她胡里胡涂被抓,又浑浑噩噩被救走,是以搞不清楚那是哪里。 “在苏州城北郊,十余里远的‘滴翠崖’。”南极仙翁优闲地倚在洞穴旁,望着她飞驰如雷电的身影,怀想才多久以前,她犹信誓旦旦的不愿嫁给伊彦阳,一晃眼的功夫,她却急如星火地想赶回去救他。人呵! 哎!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 ◇  ◇  ◇ 易寒认识伊彦阳长达三年之久,两人曾一起行侠仗义,痛惩恶霸,即使对手武功如何高强,人数如何众多,他也从未见过伊彦阳这种霜冷如鬼魅般幽邈的神色。 他一身素白长袍,麻布软靴,肩背玄冰大刀,昂然跨骑在马背上,脸上满是肃杀的阴郁和骇人的气势。 易寒发现自己和狄云等人跟他说话,仿如马耳东风,伊彦阳全充耳不闻。 他只专心于胸中缜密的谋划。他将单枪匹马追回樊素,并且一并解决他和耿仲远之间的恩怨。 手中的字条被他撕得粉碎。耿仲远临走还留下这一手,说樊素是跟他私奔了。谁信?!哼! 放眼处,狂风骤起,柳枝乱颤,云生西北,雾锁东南,俄顷,摧花而下。众人纷纷走避,淡烟急雨中,仅五个坚若当石般的身影,犹屹立不摇。 陡地,一匹快马疾奔而至。 “启禀少爷,已发现耿仲远和表小姐的踪迹,在滴翠崖的石屋内。” “樊素呢?”他要的是她。 “没……没发现。” 他的心猛一抽,怒焰飞上眼睑。 “滴翠崖山形险峻,耿仲远又狡猾多诈,不如由我四人——”易寒话语未歇,伊彦阳已然策马人林,豆大繁雨的天幕迅速掩去了他的背影。 与他肝脾相照的易寒、狄云、盂龙、段樵也立刻跃上坐骑,旋即追赶而去。 ◇  ◇  ◇ “都是你!” “是你,全是你的错!” 樊素脱逃以后,耿仲和伊念华、季月理等人便闹成一团,交相指责对方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现在怎么办,在这坐以待毙吗。”季月理一会儿拍桌子,一会儿低着头踱大步。 “事情还没到那么惨地方,”大姊伊念萍较为沉稳。“你舅舅未必知道这件事情是咱们合谋策动的……”眼睛下意识地瞄向耿仲远,“所以……一只要咱们趁他赶到之前,销毁所有的证据,那么……”她邪恶地抿嘴一笑。 “证据?什么证据?”耿仲远不认为他屋里留有任何属于樊素的东西。 “足以泄漏我们大伙此次行动的一切相关人事物。”她的眼睛一直不曾移开,仍冷冷盯着他。 “你是指……我?”耿仲远做了一辈子坏事,作梦也没料到有人坏得比他更彻底。“嘿!我好心好意帮你们,想过河拆桥,翻脸不认人。” “得了吧,你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要不是我们允诺给你一千两银子当报酬,你肯帮忙才有鬼。”伊念萍原就火大他老是有意无意的拿话勾引她女儿,龌龊! “皇帝不差饿兵,我拿所当拿,有何不对?”耿仲远自忖今儿个敌众我寡,讨不了便宜,不如将态度放软,先镇住局面再说。“安啦!我不可能去透漏任何内情给伊彦阳,所有的罪过我一肩挑可以了吧?” “我信不过你。” “我也信不过。” 除了伊念萍的大女儿——季月理的姊姊季月芹和二郎,大伙似乎都举双手赞成杀耿仲远灭口。 “你们……你们别乱来呀!”他好恨,恨自己没大脑。这些人连自己的弟弟、弟媳妇都不放过了,怎么可能与他普罢甘休? “姊姊,他们要干嘛?”二郎以为他娘和姊姊要出来玩,一路吵着跟来。 “小孩子别多话。”季月理粗鲁地将他推到墙角去。 “你们恩将仇报,迟早会有报应的。”耿仲远没啥功夫,专靠一张素净白脸蛊惑良家妇女,今夜眼看就要栽在这群女人手里。危急之际,他又想出了一条害人的新招数,“等一下,我有法子让伊彦阳奈何不了你们,还将财产拱手送给我们大伙——呃,你们大家。”先保命要紧,钱财等以后再想办法骗。 “说来听听。”伊念萍道。 “用毒。你们就假装是赶来助阵的,我则假装被你们擒住,然后……” ◇  ◇  ◇ 伊彦阳飞骑赶到大峡谷的隘口。耿仲远的老窝建筑在滴翠崖上,环峙周围的是滚滚的溪流,唯一通往崖上的是半壁已然倾颤的岩石。 耿仲远武功虽差,轻功却甚是了得,寻常人若没有才缆绳相助,绝难上得了崖顶的。 他跃下马,将“踏雪无痕”系在道旁的大树干,准备施展轻功飞掠而上。 “啊!”霎时身后坡顶上,急促滑下一条人影。 伊彦阳尚未回过神,看清来者何人,这名女子已煞不住,直挺挺地“挂”在他身上。 “素儿?”惊喜若狂,陡然将她抱得死紧。 “哈!总算赶上你了。”樊素心口急剧起伏,眼冒金星,四肢无力,只好劳烦伊彦阳暂时再抱她一下。 她压根没想过,能见到他安然无恙,竟是如此快乐的心情。 “你这么没命的从山顶上冲下来,是为了找我。”尽管原因尚待查明,他居然已兴起了一股莫名的感动。 “是啊……我怕……怕迟了……就……来不及阻……阻止你。”断断续续说完最后一句话,她已然累昏在他怀中。 “吓?!好俊的身手。”易寒等人陆续赶上,陡见他怀中的樊素,四人纷纷投以最崇高的敬佩和赞赏,“咱们前后差不到半炷香的工夫出发,伊兄竟能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解决姓耿的那色贼,救出嫂夫人?” “易兄谬赞了,是她呃……”伊彦阳也好生纳闷,她不是被耿仲远带走了吗?怎么又会“从天而降”?那恶棍耿仲远呢?他……他不会让她给杀了吧? 回想她过往种种泼辣火烈的脾气,是有那个可能。 嗯——樊素娇叹一声,悠悠转醒。“饿死我了,伊彦阳,你去捉只山鸡烤给我吃好不好?” “我去。”狄云很义气地说。 “你是谁?”樊素已不记得昨儿黄昏曾在林子里和他照过面。 “我是岭南霞关的——” “贼寇。” “纨夸子弟。” “风流破少年。” 易寒等人毫不放过糗他的机会。 “喝!你跟这群品行特差、资质低劣的人种混在一起,迟早会叫他们给带坏。”她听成他们一个是贼寇、一个是纨衿子弟,另一个则是风流破少年。 “嫂夫人误会了,以上所言仅指狄云而已,与我三人无关。”孟龙爽朗的笑声,令现场气氛一团和谐。 樊素往后瞥去,见他们一个个高头大马,笑吟吟地望着她和伊彦阳。羞赧地,赶紧挪出伊彦阳的怀抱,虽然躺在他臂弯里真是舒服极了。 “好狄云,我很同情你交友不慎,但是我的确饿坏了,麻烦你先去帮我找点吃的,回来之后,我再替你修理他们。”她的嗓音轻轻柔柔,且带着一抹甜甜的腻味,任谁也忍不下心拂逆她的意思。 “当心啊,最难消受美人恩,你敢想入非非,得先过伊彦阳那一关。”易寒唯恐天下不乱,忙起哄制造狄云和伊彦阳之间的矛盾,好让他隔山观虎斗。 “他们真的好坏。”樊素觉得伊彦阳的心地比他们善良多了。 “干脆罚他们统统去找食物,找不到的必须自掴一百掌。”伊彦阳的提议挺毒的。 “喂,你别——”易寒立刻提出抗议。 “还不快去!”他和樊素有好多话要说,可不希望他们杵在这儿碍事。 哎!见色忘友。 易寒等人哀声叹气地掉转马头,心不甘情不愿驰往山下找吃的去。 蓦地,山搬上变得出奇地静谧。 淙淙的水流声,和偶尔飞掠的鸟鸣,更衬得四野寂寂。 樊素兀自羞怯的笑着,心想,她现在的样子一定很拙、欲拒还迎,去了又回,伊彦阳该不会嘲笑她吧? “你怎么会上这儿来?”她必须确定,他是为了她铤而走险,这点对她而言是很重要的,如果他真心想要娶她为妻,就该有一些付出。 “我要手刃耿仲远。”一提到他的宿敌,伊彦阳便不自觉地张起芒剌,灼灼的眼神进射骇人的眸光。 “然后呢?”她仰着头望他,企图寻找他眼里的柔情。 多么俊逸飞扬啊!她以前怎么从没发现他长得这般好看、狂热专注的眼神,宛如雕隽般鲜明刚毅的五官,睿智寒冽的黑眸闪动似汪洋的星芒,冷凝的唇畔一迳挂着沉潜的骠悍。 “然后……”他不擅甜言蜜语,硬邦邦的说:“我要你跟我回去。” “凭什么?”她节节进逼,非要他说点“好听”的。 “凭你是我的妻子。”他握住她的手,却被她一掌打掉。 这女人又故态复萌了,得小心提防。 “差一点,等我跟你拜堂成亲以后才算。” “我们已经拜过堂,就在昨儿夜里,于‘宛若山庄’,由易寒的父亲,易老前辈主婚。”他说得振振有词,半点不像开玩笑。 “可我怎么不知道。”她残存的记忆里,只剩下山林里那一段。“是你和你那些狐群狗党设计我。”这个男人真不是普通坏,嫁给他将来会有好日子过吗? 伊彦阳不否认他的行为的确有欠光明正大,但那是情非得已的权宜之计,没啥不妥。何况,她也该为此负一半责任,毕竟是她潜逃在先、破坏婚礼在后。 “默认了?”樊素心有不甘,忿忿难平。 这趟凡间之行,她可窝囊透了!一连栽了几个跟斗,未了连数百年道行全断送在这杀千刀的手里,天理何在。 咦?她忽地灵光闪动。 他是星宿来投胎的?是吗?果真知此她便可以从他身上偷点灵气、仙气,供往后修练之用,只要他不是犯了罪,被迫重返红尘…… 凡是有超然佛性,人世渡化众人的星宿,眉间皆有若隐若现的金钢珠,而他——唉!果然是被打人浩瀚苦海,接受俗世炼狱淬炼的。 但他做错了什么?他的上一世是名威武大将军,若说有错,也仅仅是于深山误杀了她……误杀了她? 天!他草菅蛇命,受到的责罚居然是娶她为妻!娶她有那么可怜吗? 樊素好恨自己笨得到现在才将一切过滤澄净,然大局已定,无可挽回了。 “你原是我的人,婚礼如何举行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对你的心。”他抱转过她的身子,凝注她的眼。 樊素鼓胀着腮帮子,仍是一脸不悦。 “你的心……”她戳戳他的胸,确定他的心完好无缺。 “如何?” “情真意切。”他专注的眸子,一瞬也不瞬。 她没办法质疑他,因为她突然兴起一股吻他的激动。可惜他太高了,即使踮起脚尖也吻不到他的唇。 “吻我。”她咬着下唇,担心他会拒绝,害她丢脸丢到姥姥家。 伊彦阳抿嘴浅笑,依言含住她的唇,给她一记惊心动魄的热吻。 良久良久,才轻轻放开她。 “在这儿等我,我去去就来。” “去哪儿?” “滴翠崖上,我和耿仲远之间的恩怨必须作个了结。”他又冒出凶凶的样子。 “上天有好生之德。杀了他不如给他一个刻骨难忘的教训。”她扯着伊彦阳走上坡顶。“你瞧,底下这半块岩石,是滴翠崖的唯一出口,只要将它打入溪底,耿仲远就算轻功再了得,也必须终其一生老死在山崖上。”她不希望他见到伊念华那群利欲薰心的小人,更不愿他得知自己的亲姊妹意图毒害他,以谋夺留绢园,而伤心扼腕。 他们是咎由自取,怨不得她。 留他们一条活路,已算宽大的了,好在她渐成人性,不再那么爱乱咬人,否则……嗯哼! 伊彦阳沉思了好一会儿,淡然地点点头。 “就依你之计吧。”忽地双掌齐发,风声雷动,脚下的巨大岩石顷刻颤动松脱,直队数十丈的溪谷底下。 滴翠崖石屋内的一大群人,骤然听到轰隆巨响,惊诧地出来一看究竟。 “完蛋了,衔接两边的大岩石被人震落山谷了,耿仲远,你快想想办法。”季月理大叫着扯住他的衣袖。 “我能想什么办法?”耿仲远惨白的脸孔泛着铁青。 “你能接我们过来,就该有办法送我们出去啊?”没有甘心老死在这里,他们还没谋夺到伊彦阳的财产哩。 “笨蛋!你知道那道缺口有多宽吗?当我是神雕?仙鹤?” “我不管……” 众人乱成一团,几乎要把耿仲远给生吞活剥了。 第十章 樊素从清晨开始,就拿着那把匕首在伊彦阳面前晃来晃去,口中喃喃念念有词,只是让人一句也听不懂。 “你先把刀子放下,咱们有话慢慢商量。”伊彦阳已逐渐失去耐性,倘使她再屡劝不听,就休怪他使用蛮力。 “不行。我非在脸上画几刀,才有办法证明你所言是否句句由衷。”第一百零八次。她足足下了一百零八次的决心自戕,但每到重要关头,就颓然放弃,重新酝酿气氛,扰得伊彦阳心神不宁。 “凭你的聪明才智,应该很容易想到别的方法来证明,何必伤害自己。”伊彦阳实在不了解,他倾心于她美丽、迷人的丰采有何不对? “少来这一套!你是担心我毁容之后,变成丑八怪,倒尽你的胃口,害你悔不当初。哼!没想到你也只是个贪美色,以貌取人,既幼稚且肤浅的家伙。”尽管他们已是名副其实的夫妻,她依然无法释怀伊彦阳喜欢的是子玲,而不是她。 “我不是家伙,我是你的夫婿。”伊彦阳再也受不了她的疯言疯语,一个大回旋,扣住她的腰杆,取走她手中的匕首,将她推倒于床榻之上,紧紧压住。“咱们错过新婚之夜,这会儿更应耳鬓厮磨,轻声细语说些体己话才对。” 他原先打算留在“宛若山庄”住几天,一方面让樊素四处游山玩水,当做是补偿她这一、二个月来的委屈。岂料,易寒那唯一的么妹易妤,不知是哪根筋不对劲,成天找樊素的麻烦,还四处散布谣言,说她被耿仲远污了身子,甚至向他嚼舌根,说些不堪入耳的话羞辱樊素,气得他一天也待不下去。 易好暗恋伊彦阳早已是公开的秘密,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这种事本勉强不得。 伊彦阳原想他成了亲之后,易妤应该会主动打消对他的非分念头,哪晓得她竟变本加厉,缠得他受不了。 樊素尤其火大易妤像麦牙糖似的粘在伊彦阳身边,令本来不是很情愿被让骗当上伊夫人的她,卯起劲来宣誓护卫丈夫到底。 她即使口头上不愿承认,心里却精明得很,伊彦阳是个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郎君,特别是对她,殷勤体贴之外,更是深情绸缪。 毫无疑问的,她比易妤更适合当留绡园的女主人,她不仅已住进府数十天,充分获得三位长老的信赖,而且,她最近肚子老是怪怪的…… 她以为是吃坏肚子,或某种不知名疾病的警讯。 但秦大娘和怡柔却坚称,那是喜讯,还不容置疑的要求她,得为肚子不舒服保持绝佳的心情。有毛病! 樊素哪懂得那许多,仍努力逃婚,没命地与耿仲远那群奸邪之辈斗智,最后在山崖上直坠而下……若非伊彦阳接得好,她怕早已回去向阎王爷负荆请罪了。 此刻她的肚腹更不舒服了,闷胀得叫人难受。 “嗳!我腹部微微发疼,你先起来。” “也许吃了不洁的食物。”他伸手搭向她的脉搏,觉脉象混乱之极。“糟了,你是中了‘七扬石’之毒,快坐起来!” “不要,我好累,我想躺着。”七扬石是什么玩意儿,中了它的毒又会如何?樊素完全没概念。 “不行。这七扬石的毒若不及时逼出,你将极可能双目失明。”伊彦阳慌忙拉她起身,坐立软垫上,以掌运气推向她的脊背,登时一股强大的阻力将他的内力给反弹回来。“怎么会这样。” “毒素逼不出来呀?”樊素讶然问道:“没关系啦!反正也不是很疼。待会儿叫怡柔到药铺抓些草药回来,煎了喝一喝就没事了。”她伸伸懒腰,索性赖在伊彦阳身上休息。 “七扬石是武林三大奇毒之一,不是一般草药可以医治得好的。”伊彦阳浓眉紧蹙,忧心忡忡。 她除了中七扬石之毒,恐怕还遭受另一种奇毒。另一种连他也察觉不出的毒性。 “你乖乖在床上躺着休息,千万不可随意走动,我回宛若山庄,请易老前辈过来,他也许有办法救你。” 三年前,易寒中了星河老妖的毒箭险些送命之后,易原正便潜心苦学医术,虽短短三年,却巳然有成,享誉武林。 伊彦阳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情,让樊索服下三颗“小佛莲心丸”,祈望能暂时抑制毒素蔓延开来。 “呕!好难吃喔。”樊素险险将药丸吐出来,幸好伊彦阳眼明手快,用茶水硬将它给灌回去。 这“小佛莲心丸”原是解毒的圣品,然她体内的毒素甚是怪异,伊彦阳行走江湖多年,犹见所未见,恐怕其结果并不乐观。 “啊!” 伴随樊素的惨叫声之后,是纷如泉涌的暗红血液倾口而出,将床榻。地面、被褥染成一片血海,令人怵目惊心。 “素儿,素儿!”伊彦阳的呼喊声直传十余里外,把红绡园内百多口人全引了过来。 “少爷、少奶奶。”秦大娘抚着心口,勉力不让自己教眼前的景况给吓昏过去。 “看着她,我马上回来!” ◇  ◇  ◇ 易原正双手微颤,细细摸准樊素的穴道,战战兢兢地将一枚金针从她“开元穴,”中刺了下去。“开元穴”位处小腹,乃人身要害,待他将金针拔出之后,登时鲜血狂涌,一时半刻似乎没有止住的迹象。 伊彦阳焦虑如焚,额上的汗水斗大、斗大地滴落两颊。 他不要她死,倘若她先行驾鹤西归,这世间当真已无他留恋之处。 他会随她去的! 此时此刻他再明白不过,他是爱她的,非但倾心狂恋,甚且以性命相许。 他愕于自己居然还能爱,并且爱得比上一次更痴迷、更加义无反顾。 记不清楚有多久了,他不再想起红绡,那曾经因她而起的欣喜与怨恨,一并在无形之中随风消逝。 多么匪夷所思?他甚至不再怨她,在那样绝望无情的背叛之后,他始终没想过有一天会原谅她,即使她已过世近六年之久,她依悉彷佛可以在迷蒙的梦境中,令他痛楚得肝肠欲裂。 他曾经多么害怕,害怕见到耿仲远,害怕他那嘲讽、可鄙的嘴脸,害怕在他身上嗅出一丝丝原该属于红绡的幽香。因而他忍着满腔怒火,借酒色麻醉自己,却一直提不起勇气到滴翠崖上找耿仲远一决生死。 然,这些均已成过去,都不重要了。 除了樊紊能牵引他每一丝喜怒哀乐,她的嗔怒、娇笑、颦眉、天真与慧黠能令他魂牵梦绕,其余的,他已无力萦怀。 忽听得身旁一阵哈哈大笑,伊彦阳猛回首,只见易原正从容镇定,连续往樊素的“中庭”、“肉元”、“天池”三处穴道再各扎一针。 奇迹似的,奔流的血液由暗黑转为鲜红之后,便不再外流。 “易前辈。”伊彦阳急于知道她是否无碍。 “不急不急,你先叫人照这药方去抓药,煎成七分后,让她服下,我再慢慢跟你解释。”药方交给伊彦阳后,他便半眯着眼,充满好奇和不解地盯着樊素瞧。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点头,一会儿咬着手指头沉思,一会儿又敲敲脑袋瓜子,样子像在研究一样奥妙难懂的事物。 过了约莫一顿饭的工夫,怡柔端着煎得热腾腾的药,喂樊素服下。 “易老前辈,素儿能痊愈吗?”伊彦阳于床榻前守候了三天三夜,形容十分憔悴,似乎数夜之间一下子老了十几岁。 “没问题。”易原正道:“她体内的毒京已除干净,再休养个把月,即可完全复原。事实上,她先前巳中了星河老妖的‘子午归魂散’,之后,又误服“七扬石粉’,两毒交加。互相抵抗,竟意外的都没能毒死她,命大,命大!幸亏老夫熟读‘王叔和脉经’、‘华陀内昭图’……等医学经典,方能救她于九死一生。” “‘子午归魂散’是星河派的独门毒药,据能迷乱人的心智,受害者于七天之内,若不服下解药,即会变得痴痴呆果。紊儿深居简出,从未与星河派弟子有过瓜葛,怎么会遭此暗算呢。”伊彦阳一时间委实想不出有谁非置她死地不可。 “贤侄有所不知,这‘子午归魂散’还另有一项作用,就是阻绝妇女怀孕生子,倘若此毒不解,素儿将一辈子无法受孕。想想看,有谁不希望伊家后继有人?” “这……”第一个浮现的竟是季月理。竟会是她? 回府到现在,他都还没见过她,明天再找她来问个清楚。 “少爷。”怡柔怯生生地,连咽了数口唾沫,才支支吾吾道:“少奶奶前几日曾经告诉奴婢,觉得身子骨怪怪的,特别是腹部常胀疼得紧,奴婢以为……以为少奶奶是……是害喜了,所以没及时请大夫诊治。奴婢该死!”怡柔自责得把嘴唇咬出一排齿印。 “是吗,腹部胀疼正是‘子午归魂散’的病征之一。”易原正好奇的是,为什么樊素没接连出现其他症状,例如生发秃落、脸出麻子、四肢痉挛……等。 实则樊素体内尚有三成功力,加之道行未即全褪,故能将毒性抑制到最小的程度。只可惜,她祸不单行,到了宛若山庄遭受第二次的荼毒,害她不胜负荷,才会猛吐血,自此一病不起。 “少奶奶这阵子可吃过什么特别的东西。”伊彦阳火焰已燃至眉宇,随时可能爆发。 “没有啊,除了表小姐熬了一盅鸡汤。” “哪位表小姐?”他虎目圆瞠,沉声问道。 “季月理。” “把她给我找来。”伊彦阳全身散发冷酷危险的表情。 “她失踪了,前几天少爷出门后,她和二位小姐及表少爷等人,随后也跟着出去,到现在都还没回来。”怡柔颤声道。 要是一般人,早被伊彦阳那森冷炯炯的眸光吓得魂飞魄散,还好怡柔训练有素,易原正功力高强,否则恐怕不夺门而出,也要退避三舍。 “去给我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  ◇  ◇ “吃慢点,又没人跟你抢,当心吃坏肚子。”樊素病愈之后,简直快成了大吃客,烤鸡、薰鸭、甜糕……什么都好,才端上来,立即以秋风扫落叶的惊人速度,吞个精光。 伊彦阳拗不过她的苦苦哀求,又害怕她吃撑了,肠胃负荷不了,只得在一旁猛劝。 “今天到此为止。”抹净唇畔的油渍,她心满意足地打了个特大号的饱嗝。“拿把刀过来吧!” “做什么?”伊彦阳被她吓怕了,一听见任何利器,都会自动提高警觉。 “不要紧张啦!”樊素绕到他身后,环臂圈住他的颈项.在额问印上深情的一吻。“我只是想帮你剃剃胡子,你这样子好老,我不喜欢。” “你初次见到我的时候,我不就是这副德行?”这阵子他累坏了,累得废寝忘食,哪有时间修整仪容。 “嗯,那时候你好凶,一生气就对我大吼大叫。彦郎,你曾经很讨厌我,对不对?”她将脸庞枕在他肩窝上,偷偷嗅闻他阳刚的体味。奇怪,这种味道怎么让她觉得好兴奋? 伊彦阳摇摇头,苦涩地一笑。 “遇上你之前,我见了任何女子都厌透顶。” “那你还天天上酒楼。”语调中有明显的醋酸味。 “醉生梦死嘛!不那样日子如何过下去。” 他黯然神伤的表情很令樊索吃味。 “你还爱着她。”她紧盯着他的黑眸,不容他有丝毫隐瞒。 “你介意?” “当然喽!我是你的妻子,怎能忍受你心里还想着别人。”这场病让她变得更女人,连是不是暂借子玲的躯体也不在乎了,只要伊彦阳能一生一世待她好,她便于愿已足。 怡柔告诉她,这些天伊彦阳为了她食不知味、寝不解带,成天失魂落魄的,形容得令她好生感动。 “只是这样?”他要的答案不该只是这么简单。伊彦阳将她揽进怀里,慎重其事地问:“你爱我吗?” 樊素蓦然胀红了小脸。 “我爱你,素儿。”他平静但真切地说。 “我也爱你,可是……” “没有可是。”他低回着,脸面紫紧贴着樊索的耳鬓。“答应我,给我机会,让我弥补以前亏欠你的……我发誓——” “嘘!”樊素深深埋入他的心窝,“我听这里就知道了。嗯!果然爱得很痴狂,难怪易好处心积虑想害死我。” “你知道是她下的毒。” 易原正回宛若山庄后的第五天,易寒就押着易妤登门谢罪,据说连耿仲远都是她故意启开后门,让他得以来去自如。真料想不到,她的心胸会如此狠戾。 “还有季月理,怡柔都告诉我了。”樊素舔了舔小嘴,道:“你不必再费心找他们了,他们……”伊彦阳不会怪她擅作主张,将念萍一行人锁禁在滴翠崖上吧?到底他们是手足同胞,尽管伊念萍不仁,然而他却是有情有义。 “他们在滴翠崖上过得很好,有野兔可以烤,有野果可以吃,一时半刻饿不死的,不必为此自责。”他莫测高深地笑了笑。 “你怎么会知道?”樊素很震惊于他所知道的。 “我连你都能娶到手,还有什么事能难得倒我?”一不小心他又回复狂妄的本性。 “哼!”她对他的样子极不以为然,“那你猜猜看我是谁?” “你是妖精。”不然怎能将他迷得心醉神驰? “吓!你?”一定是南极仙翁泄的密,那糟老头——“喂!你干什么?”猛抬头,望进他那双晶亮带着坏坏又深情的眼眸里。 他的唇攫获她凝脂般的酥胸,霸道又专制。 她的心鼓动得厉害,但觉浑身燥热,如沾了蜜的彩蝶……这一次她该可以体会到身为女人的绝妙滋味了吧? 一完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