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流艳主》 第一章 皇帝这工作真不是人干的。 齐皓第无数次在心中悲叹着自己的苦命。 他的父皇是大齐立国以来最勇武的君王,却在即将一统中原时,让一枝冷箭夺去了性命;自此,齐国陷入黑暗的十年内乱。 直到十五年前,当今宰相李友合、大将军周鹏及已逝的前武林盟主步惊云组织义勇军,荡平天下,推举齐皓之妹齐瑄易钗为弁,登基为帝,齐国方始大定。 又过八年,李友合和周鹏找到齐皓。那时,齐皓正在一家当铺里当掌柜,梦想着哪一天,存够了资金,自己也开一家商店玩玩。 因此,有人来恭迎他回京城继承帝位时,他差点吓死。 做皇帝耶……听起来很威风,可他不知道怎么做皇帝啊!要说打算盘做生意他灵光,但为帝施政,天晓得“君王”那称号离他何止十万八千里远。 他虽称不上学富五车,好歹读过几年书,晓得为王不易,坚持不受。 但李友合和周鹏岂容先皇骨血流落民间,强接他入京,暂居相府,日日在他耳边叨念着齐瑄的昏庸,以期激起他心中斗志,出面与齐瑄一争帝位。 齐皓百般推辞,或许是齐家血脉天性,大齐立国两百余年,从未出现过皇室子弟为夺皇位互相残杀之事,齐皓虽只见过齐瑄一面,也打心底不愿与她起争执。 只是作梦也想不到,小姑娘长到双十年华,情窦初开,竟抛了帝位与步惊云私奔,逍遥江湖时,误入鬼域云梦山,让山里的怪物害了性命。 齐皓无可奈何之下,被推上帝位。 时光匆匆,这皇帝一做已近五载,他日夜操劳,恨不得一日十二个时辰能翻几倍来用,一个不过二十五岁的少年郎,却教繁忙的政务烦得头上银星点点。 现在,他都不照镜子了。谁喜欢看到自己未老先衰的模样? “皇上,李相求见。”内侍来报。 齐皓叹口长气。这都子时了,啥事不能等早朝再议,非得夜入皇宫? “宣。”他无力地挥手,看来今晚又不必睡了。他忍不住怀疑,史上那些三宫六院七十二妃的明君都是怎么干的?能在妥善处理政事之余,小日子又过得香艳无比,可怜他登基至今,仍无空闲选妃纳妾呢! “臣李友合,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李友合进了御书房,俯身便拜。 “平身。”齐皓很厌烦那些无谓的礼节,既然赐李友合禁宫行走,他又半夜请进,必有要事,直接说嘛,搞那么麻烦干么?但看李友合满头白发,犹为国事日夜操劳,也不好多说什么,只道:“李卿有事奏来?” “启奏圣上,淮北水患,大堤崩溃,江水已淹没符州,如今正往宾州而去。百万灾民无以为继,臣请圣上下旨赈灾。” 齐皓整个脑袋都快要炸开了。“大堤不是前年才拨款修缮,怎么又崩了?” “皇上,符州已大雨三月,江水都涨得比堤还高了,所以……”这是天灾,也没办法啊! 齐皓深刻怀疑自己是不是被诅咒了,登基以来,他事必躬亲,厉行变法,欲使百姓丰衣足食,奈何苍天不佑,两年一涝,三年一旱,这灾难似乎永无止尽地纠缠住他了。 人说什么真龙天子,必获天睬,是不是他天生没有皇帝命,所以一登帝位,就什么破事烂事都出现了? 李友合见他愁容,双膝一弯,又跪下了。“皇上仁慈爱民,百姓这几年日子已过得甚好,一些小患,于我大齐不过癣疥一般,皇上无须太过忧虑。” 不是百万灾民无依吗?这样的日子还算好?打死他也不相信。 “皇上,淮河一带,自古便是旱涝不断,从来也没有根绝过,此乃天意。”李友合脑袋磕得咚咚响,就是要齐皓放心,别弄坏了身子。 “朕知道了,这便拟旨,赈灾一事,全权由卿操办。”齐皓说。“此外,灾后难民各自回归本籍,由官府拨放种子农具,算是暂时借贷于民,待得秋后,再连赋税一同上缴吧!” “臣代万民,谢陛下隆恩。”李友合再次叩头,便要退去。 齐皓想了一下。“李卿,为免地方官员延误救灾,替朕发布下去,凡救灾有功,助最多难民安置者,官升三级,赏银千两。” “遵旨。”李友合走了。 齐皓的烦恼却还没有消失,这由朝廷借贷于民的政策施行已三年余,国库确实日渐充裕,闻得各地奏折,百姓对此项变法也是欣喜若狂。 但诸项天灾一一来到,任再多的库银也是消耗得一干二净,难道这水患真的无法可治?年年拨款筑堤,却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唉!”他揉着发痛的额角,不知经这一事,头上银丝又要多出几根? “但愿苍天怜悯,让这大雨停了吧!”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朕——”话犹未完,一个如秋菊般清雅、又微带萧瑟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 “与其凡事问天,不如靠自己。” 齐皓错愕地转身,只见一团白影——没错,就是白影,从头到脚包成一片白。这什么东西啊? 他正想开口,脑后一痛,便失去了意识。 ***bbs.***bbs.***bbs.*** 当齐皓清醒过来时,整个人被一条锦被捆得密密实实,只剩一颗脑袋露在外头。 身下的震动让他了解,他正在一辆马车上,车行迅速,不知欲往何方? “有没有人?”他喊,想知道是谁这么有本事,能夜入皇宫将他绑走?又是为何因由? 皇帝做了几年,他也遇过几波刺客,目的也就是杀他,但绑匪嘛……整个齐国他最大,绑了他,要向谁勒索? “你果然像大家说的一样,笨透了。”正是那淡雅如菊的声音。“没人驾车,你以为马车自己会动吗?” 齐皓一口气堵住了喉头,差点憋死。这女人绑架他莫非就是为了气他? “你是谁?因何绑架朕?要知道,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不好意思,我自幼父母双亡,九族中就我一人。”女子说着。“再则,你想杀我,也得看有没有那本事。没能力的人还是少说话,省得被打烂屁股,别说我不救你。” 隔着车帘,齐皓根本看不到女子的样貌,但那样清雅的声音,却是过耳难忘。他确定自己从未听过。 也就是说,绑匪是个陌生人,可听她讲话的口气,似乎对他很熟悉,并且印象非常糟糕。他不知道自己何时得罪了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 “你究竟是何人?” “喝!”女子突然拉停马车。 这一急一顿间,被捆得像只粽子般的齐皓哪里还稳得住身体,一下子便从座位上滚下来,撞到车门才停住。 “唉哟!”身子因有锦被包裹,没撞伤,可脑袋缺乏防护,一眨眼,他头上便多了几个肿包。 丝毫没理会齐皓在车厢里唉唉叫,女子携着随身包袱下车,迳自走向道旁的水潭边。 月色下,她缓缓褪下一身白衣,盈洁如玉的躯体寸寸展现,酥胸丰满,纤纤柳腰,随风款摆着风情。 她迈开修长玉腿,似春神、又像天仙落凡尘,一步一步踏入水潭。 暮春时节,北风已停,但夜晚的寒气依旧渗人。 女子却无所觉,快活地清洗着身体,连长发都解开,用皂角仔细搓揉,那份周到,似要将身子刷下一层皮。 一个澡洗了足足半个时辰,她终于满意,踏出水潭,从地上的包袱里摸出一瓶香油,从头到脚搽了一遍,再取出一身白衣换上。 此时,东方天际已现红光,快要天亮了。 女子走过去打开车厢,齐皓咚咚咚地滚了下来。 他本来就是靠着车门阻挡才稳住身子,现在车门被开,他想不失平衡都难。 “唉哟!”哪怕锦被裹得再厚,地上的尖石子儿依旧刺得人生疼。也算齐皓衰星罩顶,才滚了两圈,就撞在一棵大树上,头上再添肿包。 女子见他一身泥灰,厌恶地撇嘴。“脏死了。” 闻言,一股怒火从胸膛直窜烧到齐皓头顶。“是谁累朕如此狼狈?”一缩一扭的,他拚了老命转动身体,目光终于迎上女子,霎时一呆。 只见她黑发如墨,长长地披在肩上,直落腰际。适时,日出东方,金芒印在那青丝上,光泽闪耀,无比动人。 她一身白衣、白袜、白鞋,配上雪般玉肌,竟是白得彻底。 尽管她此刻并未覆上白色蒙面巾,齐皓还是一眼认出她就是那道突然出现在御书房的白影。 他认真打量她的面容,两个眼睛、一只鼻子、一张嘴,平凡的五官组合成普通至极的面容,说不出美丑,但他一望、再望、三望,怎么瞧怎么觉得这脸儿入了他的眼,却在脑海里逐渐模糊了形象。 这是什么样的一个女人啊?能平凡到这种地步?但她却能自由来去深宫,不惊动任何人地将他劫出京城。 “你是谁?”他确定没听过她的声音,但她那张脸太普通了,也许他曾见过,却绝对记不住。他只得试探性问道:“我们认识吗?” “我才没那么倒楣,认识你这种无道昏君。”说着,她戴上手套,替他解开裹身锦被。“站起来,去那里洗干净。” “你——”他没来得及把话说完,她已经没耐性地抬起玉足,一脚踹他进水潭。 那冰寒刺骨的潭水让他浑身一个哆嗦,险些喘不过气来。 “好……好好好……冷……”他上下两排牙齿打颤,学着狗儿四肢爬动,就要往岸上跑。 “没洗干净前不准上来。”她随手折了一片叶子射过去,又把他打进水潭里。 咕噜咕噜,齐皓连灌两口水,差点淹死。 挣扎了老半天,他的脑袋才冒出水面。“你个疯婆子,到底想怎样”先声明,他是个斯文人,尤其当了几年皇帝,被礼部尚书押着读了百万字大齐礼制,不敢说是大齐最懂礼的人,却也绝对规矩守仪。 但今天,被这个女人又是绑架、又是飞踢、又是落水,再温柔的人也要发狂。 “你脑袋有问题吗?朕与你无冤无仇——”他嘴巴张张合合,却发不出声音。因为女子凌空一指点了他的哑穴。 “我的名字叫秦可心,你可以称我秦姑娘或秦大夫。再敢满嘴不干不净,哪怕有人保你,我也会杀了你。”她蔑视他一眼。“反正你这种废物,活着也是浪费米粮。” 齐皓一口气堵在胸口,又被冷水冻得遍体生寒,一口气吸不过来,便昏过去了。 “不会吧?”秦可心眼看齐皓就要沉入水里,脸上轻视更甚。“天底下怎有如此没用的男人?” 但又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她摇摇头,水袖舒卷,带出了一身湿淋淋的他。 ***bbs.***bbs.***bbs.*** 齐皓二度清醒时,神思迷茫,浑身酸软无力。 他甚至无法确定自己是醒着,抑或身处晕迷中。 “吃药了。”一个清雅的声音钻入耳畔,十分熟悉、万般痛恨瞬间涌上心头,他挣扎地凝聚视线,果然瞧见一条雪白身影。 他嘴才张开,却发现喉似火烧,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他恨恨地瞪着秦可心手端瓷碗,莲步款款向他走过来。 那身姿摇曳,本是极为动人,但看在他眼里,却与妖魔无异。 她又要来折磨他了吗?该死,他得振作,他要反抗才对,偏偏,他气乏得连根手指都抬不起来。 他只能睁眼瞪她,狠狠地瞪她。君子报仇,三年不晚,他齐皓报仇,三十年都等得。秦可心,走着瞧! 他气闷地哼了声,已经做好虎落平阳被犬欺的准备。 但是—— 她雪白的小手贴在他额头,微凉的温度让他心一跳,然后是通体的舒泰。 “还在发烧啊!你的身体真差,才泡一会儿冷水就染上风寒了。”她洗了半个时辰都没事呢!放下药碗,她动作轻柔地扶他半坐起身,喂他喝药。 齐皓只觉脑子更混沌了。这秦可心怎地一时一个样?在水潭边,她冷酷又无情,这会儿,她居然会怕药烫着了他,细心地将药汤吹凉,再喂入他口中。 莫不是真的脑袋有病,疯了吧? 喝了一口药,他立刻闭紧嘴,不再接受她的“好意”。天晓得她是真好心还是假惺惺?万一是后者,他怕这药一喝完,她又要给他罪受了。 对于他的不合作,她却没有丝毫不悦,疏浓有致的眉微微一皱。 “药太苦吗?”她轻抿了一口药汤。“好像是苦了点。” 她放下药碗,走出去。 齐皓又开始在床上挣扎起来。他想趁着她离开的时候逃走,可惜她行动迅速,而他却身虚体乏,床都还没下,她人已经回来了。 他看见她在药碗里洒了一点粉末。“好啦,药不苦了,你快喝吧!” 他瞪大眼,不敢相信她有这么好心,怕他受不了药苦,特意在药汤里加料——慢着,那撮粉末不会动什么手脚吧?比如让他全身发痒、腹泻不止。 “快点,药凉了,功效便差了。”她端着药碗坐到他身边,温柔地抱着他的头,让他靠在她的胸膛上,一匙一匙地给他喂药。 刹那间,他脑袋一阵轰隆,全身的知觉只有头部枕着的温暖与馨香。 他不是没接触过女人,宫里一堆侍女觊觎圣上的恩宠,以期飞上枝头做凤凰,但对于那种抱持不轨心态的接近,他非常排斥,每每有宫娥挑逗他,他都是恶心欲呕。 可现在,靠着秦可心的胸膛,他却心跳如擂鼓,全身的骨头像要融化一般。 对药汤曾有的怀疑全被丢到九霄云外,只要她手中的汤匙一搁到他嘴边,他便自动张口,不半晌,整碗药喝得干干净净。 她自怀中掏出一条绣帕,轻轻拭去他唇角残存的药渍。 那本来平平无奇的眉眼,在此刻,竟是闪着耀眼光华。齐皓一时看得呆了,遍体酥软,却不知此身是梦、是真。 秦可心照顾好他,又扶他睡下,替他拢紧被角。 “你睡一觉,出身汗,很快就会好了。”嗓音依然清雅,但入了他耳,却似石撞铜钟,震得他心头颤麻。 痴痴地,他看着她收拾药碗离去,窈窕身躯如细柳随风摇荡,阵阵的清新、丝丝的柔媚,让他脑子更加昏沉。 也不知是药力发作,或她风情太甚,勾走了他的神魂,他只觉神思缓慢地往上飘,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迷迷茫于半空中,目力所及,净是那抹娇丽的白影飞舞。 他张口欲喊却无声,伸手想捉,每每在碰着她的衣衫前,白影又移了方向。 他只能在心里喊:“秦姑娘、秦姑娘……”却是追她追得气喘吁吁,犹不见佳人芳踪。 他又热又累,也不知自己追了她多久,像有数十个春秋,又似才经过几个刹那。 他身躯突然一震,再睁眼,哪里有秦可心的身影,他依旧躺在床上,汗湿了重衣。 原来竟是春梦一场。 可怎会如此真实?他抿抿嘴,喉头已不再烈如火烧,反而一股甘甜涌上,渐渐地,他唇齿之间净是香甜。 他不知自己吃了什么,但如此美味堪比天上蟠桃。 难道是那碗药的关系?他心里疑惑着。 忽然,他听到有人在喊“秦大夫”。“秦大夫”是指秦可心吗?她真会医术? 他撑着身子坐起来,一身的湿汗被冷风一吹,他打了个寒颤,忙不迭地抽起被子,团团裹住身体,只露出一颗头在外面。 小心翼翼地下了床,双腿还是有些发软,但气力已渐渐恢复了。 秦可心若真是大夫,一帖药能让他这个重风寒患者病去七、八,医术可谓通神了。 他裹着被子移到门边,推开了房门,往下一瞧,确定自己睡在一间客栈的二楼,而底下那原本应该是用餐的地方,此刻桌椅被搬得只剩一张,秦可心就坐在那里。她面前排了好长一条队伍,他极目望去,也瞧不见尽头。 秦可心正在给人把脉,诊了一会儿,便写下一张药单,让病人按方抓药。 齐皓靠着房门看了半天,发现秦可心看诊很快,望闻问切,一气呵成,不出片刻,已有十来人千恩万谢领了药单离去。 不过排队的人实在太多,任她手脚再快,人龙依旧老长。 半天看下来,他没见一个人付她诊金。她竟是在义诊。 想到她将他从皇宫绑出来,途中百般羞辱,累得他大病,还以为她是个心肠歹毒、脑子癫狂的疯女人,不意她竟是个济世为怀的神医。 他心头对她的愤怒也消了,剩下的只有满满的欣赏,以及她喂他服药时的那份温柔与体贴。 不知她是何方神圣?怎么翻脸像翻书? 他的目光紧黏在她的背影上,舍不得移开半分。 也不晓得过了多久,总之他看她看得眼睛花了,周身的气力又渐渐消失。 他知道自己大病初愈,应该歇息,却万般不舍放弃望她的机会。 为人义诊的秦可心不止和善,周身像镀着金光,恍似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 平平凡凡的面容,秋菊一样的姿采,淡然、脱俗又清雅。 他的身子靠着房门,缓缓往下滑,也不知是被她的风姿迷醉了,还是体力透支,昏倒了。 他只是想看她。闭上眼的瞬间,他唇边依然含着幸福的笑。 第二章 老是昏了又醒、醒了又昏,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呢?老实说,齐皓也不知道。他只晓得自己最后记得的是看秦可心给人义诊,那份慈善,还有万事尽在掌中的自信,看得他迷了心魂,茫茫然,然后他睡着了。 当神思再度回到体内,他发现自己已经离开客栈,正身处一辆马车中。想必是秦可心把他带走的吧? 他坐起身,发现除了有点饿之外,喉咙不痛、也不发烧了,八成的精气神都回到体内。 秦可心于医道一术果真了得,往常他在宫中染了风寒,哪怕有十几个太医轮流照顾看诊,也得休养上三、五天才会痊愈。 而她的一碗药便断了他的病根,与她相比,那些在朝里供职的太医都该羞愧跳井去了。 “秦姑娘。”他起身走过去,拉开车帘,果然瞧见那道雪白的身影,姿态窈窕玲珑,让他心头又是一震。 “秦姑娘——啊!”他的手才拍上她的肩,她猛然一挥袖,他整个人飞出下马车,在地上连滚数圈,一身骨头差点折断半数。 “脏死了。”她啐道,拚命地拍打他碰过的地方。 齐皓四肢大张躺在地上,不敢相信,记忆中那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突然又变回凶恶的疯女人了。难道客栈里她温柔地给他喂药、善心为病患义诊都是他在作梦?或者,现在被摔得七荤八素的他才是正处梦中?他已经有点搞不清楚什么是现实、什么是虚幻了。 “你这肮脏鬼,不准随便碰我。”她翻身下了马车,立在他身旁,居高临下蔑视着他,那厌恶的神情好像他是一只虫。 “秦可心?”他试探地问。她长得太普通了,平凡到偶尔他会不小心忘记她的面容。先前让他心心念念的是她仁善的气质,而今,菩萨成了后娘,视他若眼中钉,他忍不住怀疑她是否有同胞姊妹,与她一般长相,否则一个人的性子怎么可能出现天翻地覆的差别? “干么?”她一边瞪他,一边扭动着身子,好像一只跳蚤钻进了衣服里。 “你当真是秦可心?” “废话!唉呀!”实在受不了,她用力一跺脚。“被你这脏鬼一碰,恶心死了,不行,得找个地方清洗一下。” 他只觉得一口气又憋在胸口,闷得想吼叫、想骂人。 “朕哪里脏了?” 她闭上眼,也不理他,迳把全部的功力都集中在耳朵上,听得半晌,唇角微微弯起一抹笑。右方约莫一里处,有流水的声音,应该有地方可供她沐浴。 她睁开眼,横他一下。“少张口、闭口的‘朕’,就你这白痴样,有什么资格坐上龙椅,成为一国之君?” 他气疯了,手撑地面坐起身。“朕没资格做皇帝,难道你有资格?” “至少我若做了皇帝,不会让老百姓食不饱、穿不暖,得卖儿卖女过生活。”她掏出一双手套戴上,又从马车上拿出一只小包袱,然后走到他身边,弯腰拎住他的后领,像提着一只癞皮狗般,捉着他飞进了右方的密林里。 他收回她仁善的念头。这女人根本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婆子。 “谁告诉你齐国百姓衣食不足?朕登基近五载,励行变法,讲究农利,各州上缴的赋税那是一年多过一年,户部皆有记载,我大齐国运正盛,岂容你信口胡言?” 她以看呆于的眼神看着他。“你横征暴敛,国库当然充盈啦!这么无耻的事,亏你还能讲得沾沾自喜。” “荒唐!淮河南北,年年水患,朕不仅拨银治水,还减免赋税,哪儿来横征暴敛之说?” “对,你每年拨银修堤,可惜修的都是豆腐工程,随便下几场雨就溃堤,弄得百万灾民无处可去。” “大雨连下三月,那还叫几场雨?”他气得脑袋都冒烟了,手脚拚命挣扎着,就想下来跟这女人辩个清白。 但不知秦可心是何人门下,手底功夫硬是了得,单手捉着他飞掠在树梢上,轻盈若彩蝶翩翩。 “对,绒毛细雨是连飘三月,但大雨只下了三天,堤防就崩了,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嘛!” “李相亲口奏明,大雨三月,淮河南北诸多官员上的折子也是写得清清楚楚,大雨不停,水积得都比堤防高了,这才溃堤,此乃天灾,人力不可违。” “人家说你就信啊?尤其是李友合那个叛国贼说的话,你居然一句也不怀疑,真不知你脑袋里装的是稻草还是豆渣?” “李相忠心耿耿——”他还没说完,她突然把他住树上一扔,让他躺在两根枝桠间,然后凌空一指,点了他的穴道。 “到地头了,待我洗浴干净再与你这笨蛋说。”她飞身下地,左右张望一下,确认除了他俩再无第三者,她开始脱衣服,准备下湖洗澡。 她也不怕他偷看,甭说这手无缚鸡之力的笨皇帝了,江湖中能解她点穴手法的,五根手指数得完,而齐皓保证不在名单中。 衣衫褪尽,她缓步入湖。时值正午,春阳正烈,湖水也带了丝丝的暖和。 她满足地轻笑,打散长发,整个人沉入了湖水里。舒服啊……实在是太舒胀 秦可心快乐地享受苦温暖的湖水,可怜的齐皓却正僵在树梢上晒太阳。 这一晒又是半个时辰,把他晒得两眼昏花,满心纳闷。男人女人,平平一具身体,怎地他洗个澡顶多一刻钟,她却要花费忒多时间? 难道她身上多长了些东西?也没有啊!至少他记忆中的女子身体就是一个头、一副躯体、两只手、两只脚,要清洗干净的话,两刻钟也够她摸遍全身每一寸肌肤啦! 他哪里知道,秦可心爱洁成癖,每天可不止洗一次澡,她最久一次可洗上一个半时辰呢! 就在齐皓错觉自己要被太阳晒到冒出火花时,她终于清洗干净,飞身上树,一见他红似鲜血的睑,惊呼一声。“你的脸怎么——啊!你中暑了。” 他岂止中暑,因为被她点住穴道,气血循环不畅,呼吸问,胸口都是阵阵的痛。 “你的身体真差。”一抬脚,她踹他下湖的同时,也解了他身上的穴道。“不过没关系,我会治好你的。但你对我毛手毛脚,还是要惩罚一下。” 谁对她毛手毛脚了?他不过拍了一下她的肩。 落进湖里的同时,一个荒谬的念头闪过他脑海。与医术神通的秦可心同行,他死亡的机会几乎是零,但想活得舒畅的机会同样也是零。 这到底是幸,还是不幸呢?让湖水呛昏的同时,他还没找到答案。 因为齐皓中暑又落水,所以他又病了,并且再度见到医术高超、仁慈善良的“秦大神医”。 当秦可心端着药碗走到他床边,让他的头靠着她的胸膛,轻柔地喂他药汁时,他从脑袋到脚底都充满了好奇。 “你是秦可心?”他哑着嗓子问。 她点头,同时吹凉了药汁,喂进他嘴里。 “与白日踢我落湖的秦可心是同一人?”他再问。 “当然。” 很好,他确定眼前的女子不是冒牌货,但心里的疑惑更甚了。 “白日我不过拍你一下,你就嫌肮脏,现在,我半个人都靠在你身上了,你不觉得污秽?” 她皱眉,再次以看白痴的眼神看他。“你此刻是病人,而我是大夫,有救治你的责任,怎会嫌你脏?” 他觉得她比较像白痴——不,应该是疯子才对。什么诡异的论调嘛!可他不敢在言行举止中表露出来。 数日的相处让他知道,她不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她的武功非常厉害,起码比宫里养的那些禁军都高上数筹,否则她也不会进宫如入无人之境,轻而易举将他劫出京城。 趁着她现在心情好,他觉得应该跟她讲点“国不可一日无君”的道理,再不成,也要弄清楚她劫他的理由。 “秦姑娘,我想问你一件事,是谁要你绑架我的?目的为何?要把我绑到何处?” “你搞错了。我并不想绑你,我比较想做的是杀死你,省得齐国百姓再受苦难。” “为何你总说我让百姓受苦,我自认登基以来,事必躬亲,励精图治,虽做不到父皇在位时的开疆拓土,却也吏治清明,令我大齐百姓丰衣足食,这还有错?” “你说的那些都是朝中官员对你的谀词,你真正看过百姓们的生活吗?” “我是在民间长大的,还会不知道老百姓的需求?” “喔,所以你就想当然耳地搞了一连串的变法,什么春播借贷、摊丁入亩、兴农抑商?”她喂完药,取出绣绢,帮他擦拭一下嘴巴。“也许你变法的初衷是好的,但你忽略了一件事,再好的理想都要人来执行,你只顾着抛出一条又一条的政策,完全没考虑其他配套方案,命令出自你口,但到了地方上的执行却完全是两码子事。结果就是你越变,百姓们的生活越糟糕。” 他大概了解她的意思了。上令而下不达,但是…… “朕命李相年年选取朝中德高望重者为钦差,巡行四方,回报的消息从来没有坏的。” “你那些德高望重者都是书呆子,李友合更是酸儒中的最酸,让他们读书作文章也许能行,但要看破官场黑暗,别作梦了。”她朝天翻个白眼。“而且,你那些变法管得也太多了吧?我承认春播借贷是条不错的政策,让有困难的农民在春季向宫府租借农具种子,待得秋收,再从赋税中扣回来,但你干么要地方官员竞赛,看谁贷出的款项多?” “不如此,那些地方官岂会认真办事?”这竞赛方式还是他和李友合一块儿讨论了三个日夜才想出来的,果然有竞争就有进步,那些地方官做起事来积极多了。 “对啊!他们很认真办事,为了取得良好政绩、讨好你,他们甚至逼迫不需要借贷的百姓也要去借。我应该恭喜你,齐大皇帝,现在八成的齐国百姓都欠你银子,如果能把放出去的债全收回来,你就发达了。” 齐皓呆住了。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他只剩这句话可以讲。 近五年的时光,无限的心血与气力,日夜操劳,白了少年头,换来的却是这等结局吗? 早知如此,他为何辛苦? “不!不会的,联每天花费十个时辰处理国事啊!”嘶吼出声,他挣扎着,差点滚下床。“朕不信百官中无一诚信,人人都在骗朕!” 秦可心一弹阶,又点住他的穴道,将他平孜在床上。“你若不信,我带你去看,让你亲眼见识一下自己的“德政”。” 齐皓只是狠狠瞪着她,身不能动、口不能言。 “你这人真是不见棺材不流泪。”她一挥手,连他的昏穴一起点了。 太激动不利病情,还是让他好好睡一觉,明天再去看看真正民间百姓的生活。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这是距离京城最近的府州,也是齐皓出生长大的地方。秦可心驾着马车,用了十余天载他进入府城。 这些日子里,他一句话也没讲,连东西都吃得很少,本来就不甚健康的身体更加瘦削三分。 身为医者,她当然知道他郁闷在心,以致胃口难开,这情形若持续太久,必损及他的寿命,因此她没再刺激他,反倒备全了药汤,将他伺候得像个老太爷似。 一入城,齐皓苍白的脸上又起了两抹病态的红。 “停车。” “干么?”她急着找间客栈烧水沐浴一番。最讨厌在外头奔波了,弄得一身灰尘汗水,脏死了。 “我要到处走走看看。” “行,等我梳洗过后,陪你一道儿去看。” 他没疯,还等她梳洗咧!她洗一个澡最少要半个时辰,他是没耐心等的。 “不必你陪,这里我熟得很,我自己会走。” 她停下马车,撩起车帘,望一眼他憔悴的神色,实在不放心让一个病人四处乱走,天晓得他会不会走一走,突然昏倒。 他却不管不顾,车一停,立刻打开车门跳下来。 “喂,等一下!”她叫道。 他头也没回,脚步一转,就朝右边的巷弄钻进去。 “怎么如此固执?”真受不了他这种不撞南山不回头的性子。偏偏她身上流的是最纯正的大夫血脉,做不到见死不救,只得就近找间客栈,给小二一点赏钱,把马车安置妥当了,她便循着他离开的方向一路找过去。 聿好他病着,走不快,她处理完一堆杂事,他还在巷弄里慢慢踱着步子。 她急忙跟上去,他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干么不走啦?你不是要四处看看?这里……”她左右张望一下。“一片废墟,有啥儿好瞧的?” “八年前,这里有一家通宝当铺,是江州数一数二的大商号。”他的声音很轻,轻得好像风一吹就会消散无踪。 秦可心背后的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齐皓现在的样子非常不对劲。 她注意到他眼里一点神采也没有,脸色却出奇地红。 情况不妙。她忙牵起他的手,一丝内力沿着他的手腕窜遍他全身,抚平他暴起乍落的情绪。 “冷静。”她凝音成束,直入他耳。 他浑身一震,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好半晌,他的呼息渐渐平稳,甩脱了她的手,又继续往前走。 “喂,你又要去哪儿?” “我去问问,通宝当铺为何变成一片废墟?” 但是他越走心越凉。岂止当铺成废墟,在他的记忆里,这条街上还有粮行、油行、绣庄、药店……曾经,这里行人如织,是全江州数一数二的繁华商区,现在却寥落残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好不容易,他在一间珠宝行里找到一名老迈的掌柜。 当他跨步入店,老掌柜好像看到天上掉银子似的,喜笑颜开地招呼道:“客官要什么?不论珠宝玉器、金钗银饰,本号里应有尽有。” “老丈,我想跟你打听一件事。” “啊?”老掌柜失落得好像死了儿子。“原来不是来买东西的,唉唉唉……这什么世道,三天不见一个客人上门,还让不让人活?难道一定要去种田?可这锄头怎么拿,我都不知道……”叨叨念念着,他一边还把自己的耳朵扯得通红。 那熟悉的动作唤醒了齐皓的记忆。“三哥儿?”他不是金玉银楼的大少爷吗?怎么几年不见混得如此落魄? 说到金玉银楼——等等,因为商街败坏得太厉害,齐皓一时没注意,现在仔细张望片刻,这残败得像随时会倒塌的珠宝行正是昔年江州第一的金玉银楼啊! “你是谁?怎么知道我的小名?” “我是齐皓,通宝当铺的皓掌柜啊!” “皓子?!真的是你?” 幼时知交,再度相遇,三哥儿因为生活困顿,老了容颜,而齐皓何尝不是被政务操劳得白了少年头。 “这几年你上哪儿去了?你知道吗?你刚定的那几个月,你家那位大小姐每天哭,都哭晕了几次,大家才晓得,她早就喜欢你了,就等着你存够钱、自立门户,她便要嫁给你。” “我……”齐皓哪敢跟人家说,他做皇帝去了。“我遇见一位亲戚,便到他家住了几年,至于大小姐,我记得她以前很讨厌我的。” “打是情、骂是爱,女人家的小心思,咱们大男人怎理会得透?倒是你……”三哥儿将齐皓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这几年你也过得不太好吧!你脸色很差啊!” “三哥儿……”齐皓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三哥儿也只比他大十岁,他今年二十五,三哥儿三十五,但一眼望去,俨然是个望六的老人,若非三哥儿一些小习惯未改,他都不敢认人了。 三哥儿苦笑一声。“不说你,自从新皇登基,大力打压商人,哪个行商能过上好日子?大家都辛苦了。你之前待的那家通宝当铺,三年前就被官府抄了,说是败坏风俗。” “老板是个谨慎的人,怎么会惹出这样的大事?而且败坏风俗是哪条罪名?” “官字两个口,那些当差的说是罪,咱们老百姓能怎办?我这金玉银楼不也败落了?那帮子差爷啊,每天就来挑岔子,说什么制作金银玉饰,鼓励百姓追求奢华、安于享乐而不识农务,对国家完全没有贡献,让我早早把铺子收了,下乡种田去。唉,皓子,你是知道我的,让我三哥儿镶珠雕玉我在行,天晓得我连麦子、稻谷部分不清,怎么种田?” 一番话像一道闷雷打在齐皓头上,虽无声无息,却让他浑身剧颤。他想到无数个夜晚,他与李友合在御书房里讨论重农抑商的政策。 他是行商出身,心里对商人并无歧视,李友合却道,无奸不商,况且商人联合工匠以奇淫技巧,制作一些华美不实的物品赚取暴利,压榨广大农民,几无生存空间,于国于民都无好处,朝廷应该大力打压才是。况且士农工商,阶级分明,不管是论礼论仪,都不应该任意逾越,否则便大大违背了圣人之道。 齐皓并不赞同李友合的想法,所以拒绝禁商,不过为了让齐国生产的粮食能够自给自足,他同意重农抑商,不准商人着绸穿缎,商人子弟亦不得参加科举。 在他想来,这只是让商人们节制一点,不至于为暴利而害农桑,但为什么落实到地方的政策会变成这样? 到底是哪一个环节出错了?是他这个皇帝太昏庸?还是朝廷百官联合起来蒙蔽了他?他真的搞不清楚。 他的耳朵再也听不到三哥儿的叨念,顽长的身躯像在风中飘着,恍然失神地离开银楼。后头,三哥儿还在叫着他的名字。 他双眼茫然,走在江州的街巷间,每一条道路都很熟悉,但每一个地方都十足地陌生,记忆中的繁华尽成烟灰,能不能称为景物依旧、人事全非?而让江州残败至此的罪魁祸首却是他。 过去他没日没夜地批阅奏折、处理政务到底是为了什么?把齐国搞垮吗? 他咬紧牙,用力得唇边渗出一抹红。 秦可心悄然跟在他身后,看着他摇摇晃晃的背影,不禁心起怜惜。 经过数日的相处,她也看出他不是什么恶人,急,于是,好心办了坏事。一腔为国热血,只可惜识人不明,加上太过着如果他继续坐在那张龙椅上,为那种他自以为利国利民的变法日夜操劳,结果是百姓们恨死他,而他自己则被繁杂的政务给累得早死。 如今,她带他看到了民间,他人受打击,但至少,他不会再误人误己下去;况且有她这一代神医在身边,他想死都难。 齐皓茫然走着,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又想去哪里?国不可一日无君,按常理,他未立储位,就不该随便乱跑,倘若有个差池,国家内乱在即。 但让他回宫继续为皇,哪怕他再努力一百倍,大概也是齐国整个灰飞烟灭吧?天下之大,何处是他的归途?抬头看天、低头望地,他却发现,偌大的山河间,没有一个地方是他的容身之地。 一阵哭号吸引了他的注意,他举目望去,面前一队官差正强拉着一名不停啼泣的女子,而女子身后是一对年迈的夫妻,哀哀呼唤着“玉宝”。 这不是通宝当铺大小姐的名字吗?冯玉宝——他还记得,那个娇俏的少女,总爱在他工作时挑他错处,像只小跟屁虫似地跟着他,和他作对。对面那女子虽然衣衫褴褛,但容貌依稀能看出冯玉宝的模样,所以那对年迈的夫妻就是他的旧老板和夫人? 三哥儿告诉他,通宝当铺被抄没了,怎么老板一家会在这里?官差又为何要捉冯玉宝? 老板夫妇跪在地上给官差磕头,说春播借的贷一定会想办法还,求他们高抬贵手收过冯玉宝。 齐皓纳闷不已。现在才是春天,哪里有今春借的贷今春就要逼还的道理?再说,他下令时写得是明明白白,若遇荒年,官府不得向百姓逼债,允许分期偿还,并且不加利息,怎么实行到最后,完全失了他的原意。 他快步上前,正想叫官差放了冯玉宝,突然,冯玉宝发狠咬了抓她的官差一口,惹怒官差,被一脚踢飞出去,口吐鲜血,倒地不起。 老板夫妇哭喊着:“玉宝,女儿……”急急忙忙奔过去,却见冯玉宝已是出气多、入气少,两夫妻悲不自胜,双双咬舌,跟着女儿共赴黄泉了。 齐皓赶到时,只来得及喊上一声:“老爷、夫人……”便眼睁睁看着冯家三口全断了气。 一地的鲜血漫流、三条尸体躺在地面、六只死不瞑目的眼睛圆瞪着,一切就像在对上天控诉苦齐皓这一国之君的失德昏庸。 齐皓只觉胸口像被一只巨锤重击了下,痛入骨髓,他忍不住仰头呐喊,同时口鲜血喷出喉头。 随即,无限的黑暗将他淹没了。 第三章 齐皓一倒下就是五天,把秦可心吓死了。 初始,她对他印象不好,劫他出宫,给他的饮食照护也只是到吃不饱、饿不死的地步,称不上周全。 这一路,他两回惹火她,她都毫不留情地下手惩治,给他落下了病根。 虽然她开始为他治病,却只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没费太大心思了解他的身体状况。 直到他在江州吐血昏迷,她细细为他检查,才知道糟糕。 他少年白头不止是因为过度操劳,还是服多了游方道士昕炼的“仙丹”。 坊间很多人都相信——尤其是那些好清谈的读书人——道士炼出来的仙丹可以让人长生不老、永保康泰,更甚着还能羽化登仙。 但那些仙丹在正统大夫眼里,与毒药无异。 不知道朝中哪些白痴,竟把这些丹丸弄进宫里,让皇帝天天服用,这不是要害他性命吗? 现在她不止要调理他的疲劳、郁闷,还得解掉那沉积于他体内五脏六腑的铅毒。 她忙得恨不能多生几对手脚出来,能一次做双倍分量的事。 这样团团转的日子倏匆到了第六日,他终于悠悠转醒,算是她再度从阎王爷手中将人抢回来。 “你觉得怎么样?”当他气息开始紊乱,从细微到强盛,她迅速飘到他床边。他喘着、喘着,好半晌,声音弱得像风一吹就散。 “老爷、夫人和大小姐呢?” “我作主给他们收殓了,就在城东。” 这几日,她也稍微打听了一下他幼时的生活,知道他三岁娘亲病故,是通宝当铺的老板收留了他。 而他自己也争气,虽没有正式拜过夫子,却靠着自修,先是识字、习算学、辨古董,到了十二岁,便进当铺做学徒。 过两年,他升了伙计,大伙儿都夸他有经商的天分。 果然没半年,他一双眼便轰动了江州。 凡人进当铺,什么东西、哪里来的、是否贼赃、有无仿冒,他一眼即知。 加上他人和气,相貌又好,做生意公公道道,不过两年,便将通宝当铺的名声彻底打响。 众人皆知,通宝当铺有个小伙计,博文强记,学富五车,甚至有几家古董商行、当铺都来挖角他。 但齐皓为人念旧,他是在通宝长大的,从来没想过去别的地方与自己的老板打对台。 后来老板看重他,便升了他做掌柜,那一年他才十七岁。江州人都道,再过个十年,这江州第一商的称号非他莫属。 可惜世事演变,岂能尽如人意,他最终还是离开了通宝,更成为搞垮通宝的间接凶手。 而今,一手养大他的老板夫妻和暗恋着他、却不知如何表白,只能以欺负他为乐的大小姐都死了。 他不杀伯仁、伯仁因他而亡,百年后,入了黄泉,他有何面目去见老板一家三口? 秦可心见他面色忧郁,心里也不好受,便离了他床杨,走到几案边,掀开竹笼,端出一碗尚带余温的小米粥。 他人事不醒的几日里,她每隔三个时辰替他熬一碗粥,要让他一睁眼就有热粥喝。不过他一直不醒,倒是浪费了她很多心血。 “别想太多。”她又回到他身边,端着粥,准备喂他。“你要烦恼,也得把身子养好才行。” 他摇头,拒绝了她的粥。“先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 她心思灵巧,自然知道他想问的是冯老板一家三口究竟犯了什么事,竟落得如此下场? 她迟疑着。这事过程十分难堪,实在不适合一个身染重病的人听。 “你不说,我自己去打听。” 她瞪他,以她的武功和本事,要他生死两难就跟捏死一只蚂蚁般简单,就凭他想跟她讲条件,太自不量力了吧? 有道是,“舍得一身剐,能把皇帝拉下马。”他现在就是这样子,豁出去了。 “我说到做到。” 秦可心翻了翻白眼,算是服了他的固执。 “因为朝廷禁商的原故,地方官员便大力打压商贩,除了一些有官方背景的,大部分的私人商行都因此倒闭,或被各世家豪族瓜分了。通宝当铺在江州的风头最盛,因此打压行动一开始,它便成了箭靶子。知府大人直接给它扫上一顶有碍风化的莫须有罪名,查抄了。但冯老板为人和善,家业虽失,却颇得人心,在左邻右舍的照护下,一家三口生活倒还无虞。只是没了当铺,他们便要转换营生方式,向官府租了块田地,做起农夫。奈何,做惯生意的人,让他们去辨五谷、搞耕种,怎么做得起来?于是一年、两年地借春贷,又还不起,最终官府判了冯小姐进司教坊抵债,冯小姐不肯,然后……便是你看到的。” “朝廷几时禁商了?”抑止跟禁绝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啊!若非亲眼所见,他真不敢相信,一条重农抑商的政令落实到地方上,能扭曲成这莫名其妙的样子。 “不管是抑或禁,都很奇怪。天地分阴阳,各有所司,就像人一样,你能想像你或我去种田的样子吗?所以我说你管太多,累了自己,又讨不到好处,还不如啥都不做,让喜欢经商的去经商、爱种田的去种田、想读书的去读书……人尽其才,方是富国利民之道。” 人尽其才……他看过一部治国策,其中心论点就是“人尽其才”,上农工商一律平等。 但这个想法在朝中以李友合为首的诸言宫御史中,与妖异言论画上等号。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才是那些老夫子信奉的至高条例。 齐皓不觉得治国策里的论点是正确的,但他也不赞成老夫子们的想法。他认为百姓如流水,水无常态,因此需要朝廷制订各项法规引导他们定向正确的道路。但显然,他不是个合格的引导者,所以好好一个国家才会被他搞得乱七八槽。 他叹口长气,疲累地闭上眼。 秦可心则是无奈地看着手中逐渐变冷、变凉的粥,看来这一番苦心又白费了,待会儿再去厨房熬一碗新的吧! 她不打算打扰他休息,静静地起身,准备离去。 “秦姑娘。”他却突然睁眼,喊住了她。“我想吃点东西,养些体力,明日去祭拜冯老板一家。” “不行。”她叫道。总觉得这家伙自从入了江州,整个人都不对劲了。初见时,他温文儒雅到有些软弱,随着相处日久,她发现他和善的外表下藏着一颗坚定的心。而今,他圆滑的外表渐退,露出了锐利的棱角,那寒芒像极了出鞘就要见血的宝剑。 “我只是通知你,并不是征求你的意见。”他语气淡然。 她宁愿听他叫骂,也别像现在这样渗人心寒。 “你此刻的身子受不了折腾,让我帮你调养一下,三天后你再去祭坟如何?”她竟不敢再擅自点他穴道,阻止他的行动,只能软下态度说着。 “好。” “啊?”她以为他会很难缠,想不到他答应得如此干脆,反倒吓她一跳。 “把粥端过来吧,我且在客栈里休养一二天,再去祭坟。” 此刻,他身上有一种很怪异、夺人心魄的气势,让她不由自主地乖乖照着他的话做。 她看着他喝粥,举止高贵而优雅,后知后觉地记起,这曾经的一国之君,姑且不论他是个好皇帝还是昏庸君主,也是高高在上的天授之子,他的话就是圣旨,任何人都得遵从。 以前他没对她摆皇帝的谱,所以她毫无知觉地欺负他。 如今,他虎躯一震,她却觉得四肢发冷,光洁的额头冒出了细密的汗珠,终于知道,这儒雅的外表下藏着高山般的威势。 ***bbs.***bbs.***bbs.*** 三天后—— 秦可心在客栈的房间里,来回踱着方步,快烦死了。她指明了冯老板一家三口埋葬的地方后,齐皓便独自一人去祭坟,不许她跟随。 她其实没必要在乎他的反对,以她的轻功,就算偷跟,谅他也察觉不到。但她心里就是有个声音反覆说着:别太惹怒他,否则后果会限严重。 见鬼了,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能把她怎么样?她一根手指就可以摆平他。 她不怕他,她要紧紧跟着他,不能让他再回到皇宫去干那吃力又不讨好的皇她告诉自己,他气势再强,没有相应的武力,也是白搭。 奈何,她的心就是怦怦跳着,双脚一迈开,想要跟踪他,两条腿就开始发软。简直莫名其妙。她怎会如此顾虑这个蠢皇帝是喜是怒? “唉!”偏偏,她打心底挂怀他。“齐皓、齐皓,你好歹也读过几年书,懂得些做人道理,千万别想不开啊!” 她这是从白日踱步到夜晚,又从月升定到太阳高照。 一个日夜过去了,他居然还不回来,不会真的祭坟祭到想不开,随着一起去了吧? 秦可心打心底不愿再与他作对,但看着时光飞逝,她实在等不下去了。 打开窗户,也不顾光天化日施展轻功飞檐走壁有多惊世骇俗,她身子穿窗而出,直如大鹏展翅,往城东掠去。 到了冯老板一家三口埋骨处,果见齐皓提着一壶酒,坐在墓前,自斟、自饮、自言。 她没有细听他说些什么,一双眼直直地看着他的头发。 他今年才二十五,风华正茂时,却因日夜操劳,以致早生华发。但那也只是在三千青丝中,添了几点银星。 不过一日夜,银光布满头,微风扬起,成了一道苍白的发瀑。对比他大病后两颊诡异的酡红,竟成一副夺人心魄的妖冶姿容。 她定定地看着他,心脏好像被捶了一拳、又被扭了一下,又酸、又疼、又麻。 “既然来了,就过来一起坐吧!”他瞧见了她,淡淡招呼道。 她立在原地不动,注视他的目光渐渐模糊,让水雾给遮了眼。 “怎么了?”他问,依旧是没有起伏的声音。 她喉咙发苦,指着他,却说不出话来。 “我有哪里不对吗?”他竟是笑了,如云似雾,明明就在眼前,却是捉不着、摸不到。 她闭上眼,深呼吸良久,涩着声答:“你的头发……” “头发?”他将束在脑后的长发拉到眼前一看,满眼俱是白,银光闪闪中,不见半根青丝。他随意地又松开了手。“我本来就有少年白,而今不过是多白一点,也没啥大不了的。” 那不是多白一点,是全白了,一夜白头!一股深沉的愧疚狠狠击中她心窝。是她累他如此吗? 他对她招招手。“你不像是会为几根头发大惊小怪的人,别想太多,过来聊两句吧!” 她咬着唇,高傲的头颅不觉低下了。见他的第一眼,她看不起他,现在,她对不起他。 “别这样,谁能不白头,除非是少年夭折。”他斟了一杯酒,递到她面前。“喝一口,缓缓心情。” 她没看他,良久,低声地吐了句。“对不起。” “你曾经做过对不起我的事吗?”他大笑。“如果告诉一个人什么是事实是错的话,那我不知道何者才叫正确?” “但是……” “别但是了,一杯浊酒权充答谢,你让我看清楚了这个世界。”生活在皇宫那个备受保护、奢靡繁华、充满虚假之处,对某些人而言,也许是种幸福,可齐皓并不爱那些,他更渴望在宽阔的天地,凭自己的力量争取想要的一切。 “齐皓。”她抿抿唇,接过了酒杯。“我知道冯家人对你意义不同,与其说他们是你的雇主,不如说他们是你的家人。他们死了,你很伤心,但逝者已矣,你千万要保重自己。” 他撩开了被风吹散的白发,轻轻扬起了唇。 她第一次发现,他不止气质温文,还长得非常好看,剑质修目,唇红齿白,巍巍如山上松,清雅更胜河边柳。 一颗芳心怦怦乱跳起来,她双眼竟离不开那冠玉般的脸庞。 “秦姑娘说的是。”他举起酒壶,遥遥向她一敬。“冯老板待我如亲子,夫人就像我那早逝的娘亲,大小姐虽然常找我麻烦,却天真可爱,我也把她当自己的妹妹。我活了二十五年,倒有一半的岁月是在当铺里过的。小时候,看老板做生意,我就想,有一天,我会成为像他一样厉害的商人。后来当上掌柜,老板老在我耳边叨念,做人不可以满足现状,眼光要放远。我又暗自发誓,要存够一笔银子,自己开一家商行,并且生意要做得比老板更大。我从来没想过,原来是大小姐喜欢上我,老板才变着法子鼓励我要力争上游。” 很奇怪,她不喜欢听他谈冯家人的事,尤其是他说起冯玉宝,脸上那淡谈的缅怀神色,让她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可冯家人都死了,她这番心思却显得小气了。 就这样,她一颗心像倒满了油盐酱醋茶,百般滋味,让她别扭得说不出话来。而齐皓则是受束缚久了,一朝遇变故,好像密封的油瓶里被点了把火,把他整个人炸开了。 他就想造反、想作乱、想干尽以前不敢做的事,哪怕会因此毁灭自己,他也不管不顾了。 所以再对上秦可心,尽管知道她武艺高强,随便招惹的下场会很恐怖,还是想惹惹她。 “你呢?说说你的事如何?” “我……”她的心思一时没跟上他的话题,愣了一下才道:“我没什么好说的。我是个孤儿,被师父收养,传我医术、武艺,上头有一个师兄和一名师姊。不过我很少和他们见面,多半在外头帮人义诊。” “你师父艺业定然不凡,才能教出你这么有本事的徒弟。”想起她几回的欺负,他心里真有些怒,语气不免带刺。 “你是在怨我踢你下水吗?”她皱皱鼻子,“这也不能怪我,谁让你不洗澡,一身肮脏!” “我天天沐浴,哪里脏了?”平凡的面孔却带了几分娇俏。 “出门在外,风吹日晒,怎可能不脏?就说你在这坟前坐了一日夜,泥灰不知沾了多少,还敢说不脏?” 他本是恼她的,可听她这番话,心里的怒气却莫名其妙消失了。 “出门远游,总有不便,哪能随时保持一尘不染?” “所以要多洗几回澡啊!告诉你,保持干净,身子才会健康,这是我身为一名大夫给你的建议。” 什么跟什么啊?他忍不住为她这爱洁的怪癖大笑。“你的建议我没听过,倒常听人言,洗一次澡伤三年元气,所以男子汉大丈夫最好少接近水。” 她瞠目结舌,可爱的模样像只刚出生、喵喵叫着的小猫。“你别靠近我。三年不洗澡,人都长虫了。” “长虫不至于,身上多些汗垢倒是有的。” “恶心死了!”她俏脸白得像她身上那袭白衣,从头到脚一式的雪白银妆,还真是爱洁过度啊! “我这样如果叫恶心,那街边长满脓疮的乞丐又算什么?我瞧你给他们看病的时候,也没露出什么异样的表情。”话里话外就是说她对他太苛刻。 “他们是生病了才会这样,怎能一概而论?”她不是菩萨,做不到救尽众生,但基本的医者父母心还是有的。 他怔了下,摸摸鼻子,反省自己太计较。 她其实性子不错,虽然累他几回大病,也治好了他,这一路从京城到江州,十天的路程,他们走了近一个月,因为她每到一个地方都要替人义诊,不知不觉便耽搁了。 他想起她义诊时的仁善,那种发自内心希望病人康复,完全忘记自己爱洁癖性的专注,那时刻的她看起来可有半点可恶? 这世上会说好听话的人很多,但能真正做好事的人却极少,她便是那少数中的特例。 此时,他除了证佩她、欣赏她之外,心里哪还生得起一丝厌恶? “你说的对,是我小气了。”摇摇头,他又留恋地看了冯家三口的墓一眼,撑着地,摇摇晃晃站起身。 “小心点。”她一个晃身,来到他身边,扶住了他。 “我没事。”只是坐太久,身子有些乏了。看她一脸紧张,他忍不住就想逗逗她。“我现在一身灰喔!” “你现在生病了。”她白他一眼。 他仰头,哈哈大笑。“对,我是病人,拥有特权。”倘若只有病着才能享受她的温柔关怀……他不介意身子弱一点,好享受这难得的美人恩。 “生病很快乐吗?”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半依美人胸,人间至福啊! “疯子。”见他脸色又红得似欲滴血,知他又发烧了,她纤手揽住他的腰,以最快的动作将他带回客栈,让他好好养病。 ***bbs.***bbs.***bbs.*** 不知为何,自那日祭坟回来,秦可心发现自己的目光越来越难从齐皓身上移开。哪怕她正在义诊,视线也会不由自主地追寻着他。 然后,她发现,每回她看他的时候,迎上的都是他专注而欣赏的目光。这时,她的心思就会很复杂,似喜、似嗔、似羞,说不清、道不明。 她病了吗?可她几回给自己诊治,脉象乎稳悠长,代表身体康健啊! 那么种种不适又是怎么一回事?竟搅得她无法专心为人诊治,不得不提早结束义诊,免得下错方子,害人性命。 她离开客栈大堂,上了二楼客房,见齐皓目光仍随着她的身子移动转悠,心里不知怎么就有些恼了。 “看什么?从早上我开始义诊看到现在,还不够吗?” “你没看我,怎知我在看你?”他笑嘻嘻的,视线就是锁紧了她。 这家伙,初相识时没这么痞的,怎么祭坟之后,性子却是大转变,她再想跟他斗口,一句也赢不了。 怒哼一声,她走到几案边,打开竹笼,给他倒了碗药。“喝光它。” “我已经好了,也没再发烧,干么还喝药?”这一天十来碗药汁灌下去,一连五日,他已经是闻药欲呕。 “这不是治你的风寒,是帮你解毒用的。” “我几时中了毒?” “你吃太多道士炼的丹药,中了铅毒,直入内腑,若不能将毒素拔尽,保管你活不过三十。” “你的意思是,道士治炼能强身健体、长命百岁的金丹有毒?”怎么可能?朝中很多大员,都日服金丹一枚,以期有朝一日羽化登仙,那丹丸价值千金,若非他是一国之尊,也不能拿金丹当炒豆子吃。况且服丹后,精神体力确实增加,让他有更多的力气处理繁杂的国事。 “你若不信,取几枚金丹,再捉只鸡来试试,保管那只鸡活不过半月。”她把药汤递到他面前。 他倒是乖乖喝了药,不过嘴上不饶人。“为什么一定要用鸡?鸭子不成?” “随你高兴。” “那不如牵条牛来试药。” 她很努力克制不让自己生气了,但这人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牛的体型那么大,你要用多少金丹把它喂到死?” 他耸耸肩。“其实不管是鸡、鸭还是牛,合着我身边都没有金丹,这试验是怎么也做不成了。” 她咬牙。气怒过了头,狠狠一笑。“有一个更简单的试验方法,你听不听?” “什么?” “你别喝解毒汤了,就这么熬着,看你能不能活过三十?”用力一跺脚,她转身就要离开客房。 他悠悠地对着她的背影说:“这倒是个好办法。可我担心有人会舍不得。” 她气急了,霍地转过身。“我才不会舍不得。” “我有说是你吗?”神情一派地无辜。 就见一抹红,一路从她的脖子飞升,烧烫了娇颜。 “油嘴滑舌!”一掌便要劈过去。 他没躲没避,只淡淡地说了声:“我今天还没洗澡喔!” 她的手掌停在他胸前,很想打下去,但心里几分别扭、几分羞,可奇异地,没有厌恶。 她的目光不自觉地被那披散肩头的白发吸引了,银光闪闪,皎洁更胜天上星。 脏吗?她觉得世上再也找不出比眼前这一幕更纯净的影像了。然后,她脑海里莫名其妙浮现一段话! 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 如他所愿地,她心里充满了对他的不舍。 第四章 这日一大早,秦可心便敲响了齐皓的房门。 “门没锁,自己进来。”他的声音懒洋洋,像还没睡醒。 但她却在那份佣懒中听出一分疲惫,她想,他大概又一夜未眠吧! 留在江州调养身体的日子,他虽然没再提起冯家三口的死,平时也笑咪咪,偶尔还会找她斗两句。 但她知道,他心里其实很在乎冯家人的逝去,那股愁怨已经深入骨髓,日日夜夜折磨着他的精神。 而她虽是良医,能治百病,可惜心病唯有心药医,对于他心里的忧郁,她是无能为力的。地低喟口气,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起床,我们今天离开江州,准备入山。” “入山做什么?你的义诊不是还没结束?” “进山里采些药草下来卖,赚了银子,再回来继续义诊。”易言之,她荷包空了。 他额头浮现几滴汗。“你赚钱一定要费这么大功夫吗?以你的医术,随便找个有钱人,给他看病,收点诊金,就够你吃喝不尽了。” “我看诊从不收钱。” “所以你的钱都是去山里采草药卖而赚来的?”不敢相信这个女人的谋生能力如此差劲,而他却白吃白喝了她这么久,唉,惭愧。 她理所当然地点头。“我是大夫,不靠看病赚钱,当然是依赖卖药获取银两了。” “你这么辛苦进山一趟,能赚多少?” “三、四百贯吧?” 他有点头晕。她是武者,高来高去,踏悬壁如履平地,自然不把进山采药当一回事。可他是个普通凡人,千里入山一趟,就为了几百贯钱,杀了他比较快。 “你身上还有多少钱?” “三十贯吧!” “给我二十贯。” “喔。”她掏出荷包,把钱给了他,才想到要问:“你要钱干么?” “去帮你赚钱。”他掀开被子起身,弯腰穿鞋。“你在这里等我,至多两个时辰,我帮你赚个千贯回来。” “你想去抢钱庄吗?” “要抢劫也是你出马,我能抢得了谁?”他翻个白眼,大跨步出门去也。 她一脸不解地站在房里,想着要如何用二十贯赚到一千贯钱? 这世上最赚钱的是什么行业?不外赌跟嫖。她初入江湖时就听说过,一名厉害的老千,夜入百贯不是问题,但前提是,不能被逮到出千,轻则双手难保,重则小命休矣。 齐皓不会去赌吧?可没听说过他懂千术啊! 而说到嫖,齐国第一妓院探花楼,传闻日进斗金,但齐皓不是女子,虽然俊颜如玉,总不至于有人花千贯钱买他一夜。 那他要用什么方法,在两个时辰内赚足千贯? 她费尽心思也猜测不到,想得肚子都饿了,干脆叫小二送了馒头米粥进房用膳。 一颗馒头还没啃完,齐皓便揣着沉甸甸的钱袋进来了。 “喏!”他把钱袋递给她,自顾自地坐下来吃早餐。 她不敢相信地解开钱袋一看,里头足足一千贯钱。从他出门到现在,也不过一个多时辰,他到底怎么办到的? “你真的用二十贯赚了一千贯!这怎么可能?”往常她都要在山里晃上十天半个月才能赚到几百贯钱,收入已经算很高了,可他却…… “莫非你有聚宝盆?” “世上哪儿来的聚宝盆啊?这是卖画赚来的。” “什么画这么值钱?” “皇上御览过的画。” “啊?” “我用你的二十贯在路边买了幅烟山云雨图,盖上‘圣隆皇御览’的印玺,送去异宝斋卖掉,就赚到一千贯了。” “圣隆皇?” 他指着自己的鼻子。 她恍然大悟。齐皓不正是当今圣上,他随便在一张画上用了随身御印,那幅画便成宫中御用之物,自然价值连城。 这么简单的赚钱办法,怎么她就想不到呢? “可是……贩卖宫中物品,不是犯罪吗?” “哪个宫中内侍没盗过几件御用之物外卖?只要不是太过分,大家都是睁只眼、闭只眼,闷声发大财的。” “太好了。”她两手揽紧了钱袋子。“以后再不用为银两发愁了。”一千贯啊!随随便便买幅画,盖个章便能赚到。“我这辈子还没一次拿过这么多钱,齐皓,不如你再去多买几幅画,盖几个印,多赚一点。” 果然,世上没有完美的人,瞧她医术武功这么高明,一颗仁善心迷得他晕陶陶,将她当菩萨看待,但小姑娘全部聪明才智都用在医道和武术上了,半点谋生概念也无。 “这种事可一不可二,我多干几回,你等着给我收尸吧!” “为什么?” “盗卖宫中宝贝,死罪。”再则,泄漏他的行踪,顺道揪出她绑架皇帝的罪责,她那颗小脑袋也保不住了。 “啊!”也就是说,这种钱只能赚一次?真可惜,不过算了。“有这一千贯,也够我们生活上一年了,我现在去开义诊,结束后,我们去逛街,我有好多东西想买,可惜一直没钱买,现在有钱了,我要把它们都买回来。”说着,她像只快乐的小燕子飞出客房。 辰时一到。客栈大堂摆开了一张桌子,上头文房四宝俱备。秦可心端坐桌后,今日限额百名的义诊便开始了。 她走遍齐国各地,手下活人性命无数,这些人口耳相传,都尊称她女医神。 她每到一地,只要亮明了身分,向客栈请求住上十天半个月,举办义诊,几乎没有人会拒绝。 虽然来找她看病的人三教九流都有,乞丐、流氓更不在话下,这义诊期间,客栈生意总会受到影响。 但只要是她办过义诊的客栈,过后,客人上门机会绝对加倍,折合起来,那些客栈老板还赚到了。 为此,秦可心每到一地,从不担心住处,净有多家客栈等着、求着她去住。 但行走江湖,除了住要花钱,吃穿用度也是不可少的,尤其她一个女孩,虽不爱珠翠满头,总也喜一些胭脂香粉,只是她不擅营生,往常总是带着羡慕的眼光走过那些胭脂店,一次也没进去光顾过。 今朝口袋满满,可把她的心吊足了,恨不能立刻结束义诊,直接泡在胭脂店里不出来了。 只是人命关天,义诊万万马虎不得,因此她还是尽力集中精神,给大伙儿看病治疗。 可齐皓还是注意到了,她今天特别地用心、专注,午时方过,她便把一百名病患给看完了,匆匆拖着他逛集市去。 女人喜欢逛街买东西,齐皓早就知道。他可是商人出身,对于买卖一道,颇有见地。 但他没见过哪个女人像秦可心这样,买东西从不讲价,商家说多少,她直接掏银子。 这集市虽然已经没有他记忆中的繁华,可也有几十家摊贩,她逛不到半圈,千贯钱去了一半。 到了衣饰店,她挑了三套白色布衣,店家一开口就是一百贯。眼看着秦可心就要掏钱袋,齐皓急忙把三套白衣退回去。 “不买了。” “为什么?”店家和秦可心异口同声。 “这样三套普通的布衣也要百贯钱,分明是坑人,当我们是呆子啊?”哪怕他做了近五年的皇帝,于这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基本售价还是有些概念的。 他倒是很怀疑,秦可心行走江湖多年,怎会完全不知道物品的价格,让商家当凯子? “公子,你这么说就不对了,我们这是最精细的棉布,特地从岭南运过来,全江州也只有本店一家独有。再瞧瞧这针脚、绣工,无一不精致,收你百贯钱,还算亏了呢!”店家拚命夸着自己的货。 齐皓只给他一个白眼。“我倒不知道岭南产棉。也罢,你要说针脚,你自己看看。”他脱下外衫,置于柜上,拉起两只袖口。“真正好的师傅,缝出来的针脚细密结实,两边还对称;你家的呢?针脚大小不一,瞧瞧,这里还脱了线,分明是三等货,也敢收这样的价钱?” 店家给他说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红,狠狠咬牙。“这位公子怕是不知道,本店的东家可是知府老爷的小舅子。” “怎么?拿官府压我啊?”敢情是官商勾结成奸了,把齐皓气得哼哼冷笑。“就算在知府大人面前,我照样这么说,你这三件布衣顶多就值二十贯。”说着,抢过外衫,他拉了秦可心的手便往外走。 “两位以为本店是路边小贩,任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店家阴气森森地说。 “皇宫大内,本人照样来去自如。” 秦可心听得掩嘴偷笑。齐皓是当今圣上,他在皇宫走动,能不自在吗? 齐皓拖着她出了衣饰店,横她一眼。“你还笑,麻烦就快上门了。” “有皇帝顶在前头,我怕什么?” “是,你不怕,我怕了你了。”他把手朝她一伸。“钱袋给我。” “做什么?”爽快花钱是会上瘾的,她从没这么快乐地买过东西,可把钱袋当小命一样。 “以后你买东西我付钱,省得你把钱都败光了。” “我哪儿有?也只买了七、八样。”瞧,不过珠钗两枝、玉镯一对、胭脂花粉各两盒,她还是买得很节制的,怎可能轻易败光? “就因为你买那一点点东西就花了五百贯,才有问题。”他打量她手中的物品,都是次等货。“我瞧它们顶多值个一百五十贯,你多花了三倍的价钱!” “有这回事?”她看着手中的物品,取出一枝珠钗。“老板说这是南洋运来的海珠,很珍贵的。” “南洋珠色如象牙,光泽圆润。你手上这钗镶的珍珠却呈淡盼色,形状也不够圆,分明是以次充好。” “你怎么知道得这样详细?” “秦小姐、大姑娘,我是当铺学徒出身的。”他眼要不利,通宝当铺怎可能扬名?早完蛋了。 “啊!”她好懊悔,白白被坑了几百贯。“你怎不早告诉我?” “我在宫里困了五年,于这世道早有些脱节,你却是日夜走江湖的人,我怎知你连买个东西都会被骗?” “难怪!我听说寻常人家一月至多花个五、六十贯,我也没奢侈啊,穿的是布衣,吃的是粗食,平均一月的花费却要上百贯,原来那些商家都骗我。” 他很想说:你这么呆,不骗你骗谁? 但细瞧她一身妆扮,白衣素服上以银线绣着牡丹,高雅中又显华贵,这样一套衫裙卖个三、五十贯倒也值得。 至于她发上那枝凤头钗,式样虽没有她今天买的珠钗华丽,但做工精细,不是懂行的老师傅还做不出来。 “那倒不尽然,王少你现在身上的衣服和头钗都是一流货,若送进当铺,我可以给你估个三十贯。这是按当铺的行规打了折扣的。”所以公平地道的商人还是有的,就看她懂不懂得挑地方买了。不过,他看她的样子就是个不知柴米价的人,也没那等天分。 “还好、还好。”总算没被骗得太彻底,她拍着胸口吁气。“偶尔我还是能买到好东西的。”竟然骄傲起来了。 齐皓忍不住当头一盆冷水泼过去。“好什么?你一个人的生活费是一家四口的两倍!” “我不知道行情嘛!” “所以要你把钱袋给我,你想买什么,告诉我,包你买得便宜又实惠。” “那……”虽然有点舍不得,可他说的也有理,她这种洒钱法,再有金山银山也会空。“好吧!那我要买什么,你都要买给我喔!” 他怎么觉得这像小夫妻之间,娘子亲亲热热地跟相公撒娇时说的话。偏偏,话出她口,传入他耳,却是动听无比。 他唇角微扬,一抹淡淡的、如晚霞那么灿烂的笑弧出现在他脸上。她一时心跳又有些乱了,教那抹笑眩得微昏。 “走吧!”他就这么牵着她的手,往集市中心走去。 她羞望了两人交握的十指一眼,好像喝了蜜,嘴里甜滋滋的。 “看上什么只管说。”此刻,他非常想让她开心。 他真威风……她心里突然窜出这样一个念头。很奇怪,他手无缚鸡之力,为什么却能给她这种凛如山岳的感受? 牵着他的手,她心里好踏实,浑身上下淌着一股暖流。 忍不住,她目光就定在他白玉般的俊颜上,匆尔一阵微风吹来,扬起那缎似的银发,说不出的魅力揪住了她的心窝。 “秦姑娘。” “可心……”话一出口,她蓦地顿住了。怎么这样跟他说话,是不是太羞人了一点? 他凤眼一闪,迸射出朝阳般的光彩。 “可心。”握她的手更紧了些。 “嗯?”她双颊羞红,头低低的,不敢看他。 他指着右手边的衣饰店。“我瞧这家店的衣服做得不错,我们进去看看。” “喔。”螓首依旧低垂,任他牵着进了店。她耳里听见他叫老板选几套白衣出来,不要太繁杂的装饰,要高雅、大方。 真奇怪,他怎么知道她喜欢的衣衫款式? “可心,你觉得这几套怎么样?”他从老板拿出来的十来套衣衫中,选出三套让她看。 秦可心两眼立刻发光了。她虽爱洁成癖,一向只着白衣,不喜繁杂装饰,嫌麻烦,也觉得易染尘。 但爱美是女孩儿的天性,否则她也不会胭脂香粉、珠翠玉环,见到漂亮的,便要收入袋。 齐皓替她选的三套衣服,一式的白纱裙、短比甲,款式看来一致,细细品来,却件件不凡。 比如这套只在衣裙下摆绣着云纹的,乍看普通,一拿上手,那银线绣的云纹却像飞了起来,可以想见穿在身上,当她移步行走时,朵朵白云翻飞,是多么地窈窕娇丽。 “太好了,我都要。”她爱不释手地一件件抚过那衣衫。 “那就都拿了吧!”齐皓点头,又对老板道:“再来三套普通的黑色男装。” 秦可心撇过头,凝他一眼,秀眉微皱。“你要穿黑色的啊?” “怎么?”她是女孩儿,衣衫当然要细挑,他一个大男人,穿着简便整齐就好,没什么不对啊! “嗯……”她想说黑色看起来脏脏的,但话到唇边,又说不出口。总不忍违他心意。 “可心?”见她迟疑,他好奇唤道。 她恍然回神。“没事。你喜欢就好。”唉,本来也想给他买白衣的,白衣银发,高洁雅致,岂不如天上谪仙? 但转念一想,穿衣总是个人喜好,她也不能强逼他吧! 自入江州,他是日日愁苦,难展笑容,好不容易今天心情好了点,她就盼着他能更快乐些,何必为几套衣衫惹他心烦?索性顺了他的心思。 “要不要我帮你挑?”她主动开口。 “不用了。我瞧老板挑的这三套就不错。”他便叫老板将衣服包起来,回了两次价,便把东西买了。 秦可心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这样六套衣服竟只要五十贯,那刚才算什么?该死的,她都有点想砸了那家黑店。 “走吧!你还有没有什么要买,咱们一起买足了。”他说。 “好啊!都买了。”她喜笑颜开。 他心里隐然觉得不太对劲。随即,他后悔到天边了。 不管是千金闺秀、还是小家碧玉,能不让女人上街,便最好就不要,她们天生就是爱买东西。 仗着齐皓一双眼、一张利嘴不至于让她吃亏,她是敞开了手,见什么就买什么,不过一刻钟,她两手提满了,连他怀里都抱了好几盒。 “差不多了吧?可心。”他们已经逛了一个多时辰,他快累死了。 “再逛一下就好。”她窜进一家绣线行。 齐皓仰头,大大地吐了口气。“可心。”他跟着走进去。“咱们刚才不是逛过这里了吗?” “我想到还有几种颜色的线没买齐嘛!” “你买绣线敞什么?我从没见过你绣东西。” “它们很漂亮啊!” 他昏倒。为什么要因为漂亮就买一件自己根本用不到的东西? 他捏着仅剩百余贯的钱袋,不得不提醒她。“可心,我们的钱用得差不多了。” “不是有一千贯吗?” “但我们已经花了八百七十二贯钱。” “啊!”她张大嘴。“有买这么多?” 他再度肯定一件事——她绝对不适合持家理财,任它金山银山,一样败光。 “没错,我们买了很多、很多了。” 她唇边的笑容垮了,看得他好不心疼。“可是我最想要的东西还没买耶!” 齐皓再昏倒。搞了一个多时辰,真正要买的没买,那他俩手上恁多物品算什么?! “你最想买什么?”他想着再怎么帮她弄钱。 “药材啊!”她垮下肩。“你内腑里的铅毒方拔净,正亏损着,还得继续喝药调养。” 原来是为了他。见她愁眉苦脸,他心窝处一阵一阵地暖,又想起少年时,冯老板一家对他的细心照护和关怀。 这辈子,他见过的人数不胜数,三教九流都有,连一品大臣都曾在他面前屈下双膝,但在他心里,真正能让他感到温情的人却是寥寥无几。 冯老板一家已亡故,只见过一面的妹妹齐管一也过世了,翻来数去,这天地间,就剩秦可心能在他心里占上一角。 “我的事不急。了不起,我明天再去赚一笔。” “还卖画啊?” “早说了,此事可一不可二。” “那怎么赚?” “见机行事。” 看他神神秘秘的,不是故作高深吧?但转念一想,他确实有赚钱的本领,既然他应承了,应该赚得到钱才是,即便赚不到……沉思复沉思,她把手上挑好的绣线放回去。 “不买了。”反正还有一百余贯,再撑一月不是问题。她转身出了绣线行。“我们去药铺抓几帖药。” 他不知道怎么说心里的感受,有些喜、有些惊,原来在她心中,他的地位也不轻,能让她抑下自身爱好,以他为重。 “可心……”他追上她。 她突然停下脚步,眉头微微皱起。 “怎么了?”他凝视她的怒颜。他应该没干什么惹她生气的事吧? “我们被跟踪了。” “喔?”他眉一挑。“多久以前的事?” 她想了想。“半个时辰吧!起初我以为是巧合,毕竟集市人人皆可来往,但是这两人一路相随,应该不是巧合……” 他闭上眼睛,半晌,再睁眼。“我大概能猜到是谁跟踪我们。” “是谁?” 他俯近她耳畔,叽叽咕咕一阵子,她听得双目越瞪越大。 “能做到吗?”他笑得好高贵,像天上的神仙那么纯洁。但她心跳得好厉害,小手捂住了嘴,大半天,嘀咕一句:“你好卑鄙。” “一般啦!”他大笑。 她听着那响彻天地的笑声,浑身好像服了神仙果,说不出地舒爽。 卑鄙又如何?只要他日日都这么畅怀地大笑几声给她听,再无耻三分她都喜欢。 第五章 齐皓要秦可心做的事其实很简单,反跟踪那两个暗中追随他们的人,看看是否为企图讹诈他两人百贯钱的衣饰店派出来的。 若是,就让秦可心在衣饰店的老板、伙计等人的饮食中加点料,让他们勤跑几趟茅厕,把体内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泻干净了,换一副清白肚肠,别再做黑心生意。 至于衣饰店的靠山知府大人,齐皓要秦可心想办法给他弄点好东西,最好是让他从此“雄风不再”。因为他听说,知府大人生性风流,家里十八房小妾犹不知足,正准备赎了天香楼的头牌阮娇娇做第十九房姨太太。 知府大人现在是夜夜宿在天香楼里乐不思蜀,齐皓有意在他身上大赚一笔,补补那个快干扁下去的钱袋。 以秦可心的武功和对医道的认识,办这两件事还不易如反掌? 于是他们分头行事。他把今日所购之物拿回客栈,等她消息,而她继续逛街,引着跟踪者。 对于他说的事,她是七分相信、三分怀疑。真有店家会为了几件衣服就这样不饶人?也太霸道了吧? 偏偏事情还真让他猜中了,那两名跟踪者就是黑心衣饰店派来的。 秦可心怒火中烧,下手也就狠了点,保证店里从老板到伙计,一天最少要跑上十回茅厕,连续一个月,毒素方能解除。 她又夜探天香楼,很恶劣地在人家的饮用水缸里下药,不止要知府大人雄风难振,当夜天香楼里的嫖客,个个都从发春的大公鸡变成无力的小雏嵬;至于姑娘们,就让她们在床上好好歇一歇,别再成天勾引男人了。 在秦可心的想法里,妓院那等肮脏地方还会有好人吗?既然要惩治,就辣手一点,好教那些无耻的家伙懂一点什么叫礼义廉耻。 她忙了一夜,直到天亮才回到客栈,没来得及休息,又去借厨房,熬齐皓的补身药汤,然后叫小二烧水给她沐浴更衣。 这一来二往,又过了一个时辰,眼下已近辰时。 她又累又饿,不过还是先帮齐皓把药汤送过去。 敲了敲他的房门,她以为会听到那句老话:门没锁,自己进来。 谁知今儿个反常,他主动帮她开了门,唇角挂着暖暖的笑。“回来啦!我让小二准备了早膳,一起用吧!” 她瞬间怔住,不止为他温和的话语,还有他一身的黑衣。 她一直不喜欢黑色,总觉得肮脏,但黑衣穿在他身上,配上一头白发、玉般面容,竟是说不出的俊俏。 那双眼黑黝黝,像八月十五的夜空,吸引着她伫足,不知不觉,连神魂也一起勾走。 “可心?”见她久久不回话,他不免疑惑。 “什么?”猛然察觉自己竟看他看得呆掉,热烫烫的红霞栖上她双颊。“那个对了!我来叫你喝药。” 黑漆漆的药汁散发着一股让他反胃的味道。这些日子,他真是吃药吃到怕了。 但瞧着她期待的小脸,他又不好推拒,皱眉接过药碗,一口气喝干。随即,他眼一亮。这药又甘又醇,竟是无比美味。 “我知道你怕苦,特地在里头加了些黄连。” “黄连不是很苦?” “苦尽则甘来。”天下药物千百种,只要搭配得当,未必不能达到既美味又具疗效的成果。不过这要费极大功夫,多数人懒得弄,但她例外,她觉得生病的人已经够辛苦了,还要他们喝那么苦的药汁,简直是种折磨,因此她研究了很多方法让苦药变可口,这也是她神医之名传四方的原因之一。 他细细思索她的话,击掌而笑。“有道理。”让过身子,请她进房,他为她盛了碗米粥。“你一夜未归,还好吗?” 她有些受宠若惊,想他贵为一国之君,也能如此体贴女子,不禁让她心房更绵柔几分。 “所有的事都被你猜中了。”她把自己忙碌一夜的事说了一遍,私心里,很是佩服他的巧智。“接下来你要怎么赚钱?” 他却是吓了一跳,不知她这么大手笔,把天香楼上下都害了一遍。他原先的计划要推翻重做了。 “本来是想扮做游方道士走一趟知府大人的家,卖他一枚能雄风再起的金丹,如今……我看得去天香楼做生意了。” “你要去天香楼?!”她惊喊,差点把手上的粥都打翻了。 “小心点,粥很烫的。”他拿下她手中的碗,细细检查她双手,确定没有烫伤,才吁口气,道:“我扮道上去捉妖,你这么吃惊干么?” “捉妖?” 他点头。“一夜间,全天香楼的人都着了道,只能以妖物作祟之名推搪过去。我扮道士,先去诈天香楼一笔,再想办法骗一骗那知府大人,一来充实我们的荷包,再则教训他一顿,让他知所进退,都已经是坐五望六的人了,就别再去糟蹋人家小姑娘了。” “可是……”她后悔不已,早知如此,她昨晚就不下狠手了,让他去了那等肮脏地方,还能清清白白地出来吗? “可是什么?”他大掌探向她额头。“可心,你莫不是病了吧?古里古怪的。” “唉呀!”她推开椅子站起身,在房里团团转半天。“算了,这钱我们不赚了,我去给他们解毒,总之,那等肮脏的地方,你不要去。 “天香楼?肮脏?”她在说什么啊?怎么他一句也听不懂。“可心,既然你怕脏,为何还要去?你不是最爱干净的吗?” 她当然爱洁,问题是,她更不想他去青楼。昨晚她可是看得清清楚楚,那些个男人不管穿着打扮再斯文,一进去全变成禽兽,对着那些窑姊儿又扑又吻。如果齐皓也换成那副淫乱嘴脸,她定要气死三回。 “我不管,就是不准你去天香楼。” “我是去赚钱。” “我说不许。”她纤掌往桌上一拍,清清楚楚一个掌印,可见功力之高深。 他却没被她的怒火吓到,只闻到阵阵酸味,心下恍然。 “哈哈哈——”他仰头大笑。 那阵笑声让她心里有几分的舒爽,和更多的羞窘。“你你你——笑什么?”虽然他的笑声很好听,但他的样子却教她好尴尬。 “可心。”他微笑,牵起她的手。“你觉得宫里的秀女宫娥比之天香楼的姑娘,姿色如何?” “啊?”这话扯太远了吧?但他想听,她思考了下,也就说了。“宫里的女孩子更漂亮。” “那你可知道,登基近五年,任言宫御史如何奏禀,我没纳过一名妃子,也未碰过一个宫女。” “为什么?”她问。不是说做皇帝的都很风流吗?难道他会例外? “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目光柔柔地望着她,他的手与她的交握着。 她心房猛然一颤,才退热的娇颜又烘烧起来。 他的意思是,他喜欢她吗?他是个固执的男人,只牵自己喜欢的女人的手,所以她可以放心,别说一座天香楼了,就算把他丢进女儿国中,他也不会花心乱来。 她低垂螓首,嘤咛一声,身子不自觉偎近了他。 他大掌揽着她的腰,鼻间嗅进她沐浴后的清香,心里是满足的、踏实的。天下美人无数,总能让人眼睛为之一亮,但心绪颤动后,却是空寂。 只有她,乍见时貌不惊人,却随着日日相处,逐渐涤清了他愁怨的心房,让他变得欢喜,变得开朗,变得再知日子原来也能这般有滋有味又快活。 这样的女子,才是他想要携手一生的人。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秦可心才为齐皓那句“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高兴不到半刻钟,就想把他捏死了。 一个白衣素服、二八年华的小姑娘在小二的带领下,找上了门。 小二一离开,小姑娘倒头就拜在齐皓脚边。“奴婢月华叩谢恩公。” 秦可心恨恨瞪着他,大有他不把这姑娘的来历交代清楚,便不与他干休的意思。 齐皓却是一脸迷糊,望着脚边的姑娘。“姑娘,我们认识吗?” “恩公,你昨儿个买了月华。”小姑娘身上还带孝,红肿的眼,泪痕未干。 “齐、皓——”秦可心一掌拍在几案上。这回更用力了,整张几案都被她击得粉碎。 齐皓额边滑下一滴汗。“冷诤点,可心,我确实不认识这个小姑娘,可能是认错人了,待我再问问。” “恩公,昨日月华卖身葬父,蒙你垂怜,从今而后,为奴为婢,生死不离。”小姑娘看着他,眼波流转,却是无限的依赖。 一听到卖身葬父这句话,他终于有点记忆了。 “是你啊!” 昨日他与秦可心分开后,回客栈途中,见一女子伏跪路边,一幡白布上书:卖身葬父。他颇为不解,这姑娘身上有值钱物事,何不走趟当铺,将东西当了换取银两,既可葬父,又保全自身?于是他出言指点,告诉她,她头上那根木钗不是普通的木头雕就,乃是难得一见的沉香木,这玩意儿在香料店可谓一、两万金,把钗当了,她立刻比他更有钱。 “月华姑娘,我昨天只是跟你说了几句话,并未出钱买你,何来主仆之说?” “昨日若非恩公指点,月华已身遭不测,当时便立定了心意,终生追寻恩公,望恩公收留。”月华叩首。 秦可心将疑惑的视线转向他。 齐皓便把昨日的事一五一十跟她说了。 听罢,秦可心皱眉。“月华姑娘,如此说来,他并未赠你金银,不算买下你。” “可是恩公给了月华一条生路。”月华很固执。“昨儿个围在月华身边的人都不怀好意,只有恩公真心待月华,所以月华决定了,一辈子服侍恩公。” 这什么跟什么啊?秦可心没见过这么死心眼的女孩,快昏过去了。 但她更气齐皓,才离开她身边多久,他就招惹了一个姑娘,还说喜欢她呢!分明是个风流鬼。齐皓冤得很,他也不过说了几句实话,怎么麻烦就上门了? “月华姑娘,我不需要人服侍,也不想要奴婢,你回家去吧!” “月华已经没有家了。”说着,呜呜哭了起来。 “那你总有亲戚吧?” “月华无依无靠。”一副跟定他的模样。 齐皓想仰天长啸。什么年头?好事都不能做了。 “也罢,这里有五十贯钱,你拿着,看是要嫁人,还是做点小营生,总能过活,就是别再跟着我了。” “月华不要钱……”哭得更大声了。 齐皓瞥见秦可心铁青的小脸,心头怦怦乱跳。惨了惨了,让月华这么搞下去,他还有活路吗? “可心,我——” “你厉害。”居然招惹到这牛皮膏药似的女人,骂不得又赶不走,气得她头晕脑胀。“我不管你了。”她甩袖出门。 “你去哪儿?”这真的不关他的事啊!他好无辜。 “去义诊。”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房里就剩齐皓,和依然跪着的月华。 “月华姑娘。”他长叹口气。“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令你如此执着地跟定我,但我可以坦白告诉你,我不会收留你,这房间你爱住便让予你,我再订一房就是。” 他把随身物品收拾一下,直接走人。 月华却是固执,他走一步,她跟一步,逼得他没办法,只得暂时躲进秦可心房中,啪地锁上门,眼不见,心不烦。 就这样一直耗到秦可心义诊完毕,她回房,见到月华立在自己房门口,便问:“你在这里干么?” “我等恩公。” 房里,齐皓听到秦可心的声音,便开了房门。“可心,进来。”他见月华也要跟进,冷目一瞪。“你不准进。” 月华怯怯地望着他,秋眸里水雾淋漓,一派楚楚可怜。 秦可心瞧着也心酸。这小姑娘怕真是无处可去,才非黏着齐皓不可吧? 齐皓只当没瞧见月华的眼泪,一把将秦可心拉进去,砰地又将门锁上。 房外,就听见月华的哭声有一阵没一阵地传来。 “齐皓……”秦可心拉拉他的袖子。 齐皓只道:“莫非你要我收留她?” 秦可心的头摇得像只搏浪鼓。 “那就得让她死心。”可月华的哭声就是听得人心慌。 起码秦可心是很不安。“那……要不慢慢劝她?一个小姑娘,才刚死了爹,又没个依靠,万一想不开……也是一条人命呢!” 他就知道她是嘴硬心软的人,要不凭她一身好本领,吃香喝辣有啥问题?也不至于满天下跑,四处给人义诊,闹得手头拮据,三不五时往山里钻,弄得一身脏地采药卖钱。 “要不你收了她,日后求诊的人多了,你也有个帮手。” “但学医很辛苦的,她肯吗?” “哪个生活不辛苦?你当我在皇宫里的日子就轻松了?” 换作从前,她觉得他就是个光吃饭、不干好事的混帐,认识了才知道,他比旁人认真了几倍,只可惜一番辛劳全办了坏事。 他有错吗?有的,他识人不明。 他没错吗?她却怜惜他的一片苦心被糟蹋。 “也罢!我去跟她说说。”她出门找月华谈话。 齐皓端坐屋里,就让两个女人去谈。 他料定月华不会同意秦可心的提议,毕竟那小姑娘要找的是个“依靠”,能守护她,为她挡风遮雨的人,她并无意愿自己挑战那风雨。 “世上哪有这等便宜?”他撇嘴,颇不屑如此软弱。 房门外,秦可心的劝慰和月华的抽泣隐隐传来。 “也只有可心有那等好心肠,见到人就想拉一把。”而他呢……他念头一转,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太偏激了? 是这世间叫女人要顺从的,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女人一辈子就得从着一个男人,不能有自己的主意,这才算是个好女人。 月华也只是尽她做一个好女人的本分,怎么他就如此厌憎? 到底是秦可心太善良,还是他生性太凉薄? 他还没想出一个答案,秦可心气愤的踢门声便惊回他的神智。 “怎么了?”他给她倒了杯茶,降一下火气。 她喘了几口气。“我说不过她,无论如何,她就是觉得女人不该抛头露面,像我这样……”她银牙咬得吱吱响。 “她骂你了。” 秦可心气得又跺了下脚,一番好心竟被月华说成四方奔走、勾蜂引蝶,而她自认是个贞节烈妇,认定一人,终生不变,所以除了齐皓,她这辈子都不会再接近其他男人了。 她越想越恼,忍不住瞪他。“都怪你!说话就说话,你动她的钗干么?不知道男女授授不亲吗?” “她告诉你我碰她的钗?” 秦可心哼了声。“你没碰,怎么知道那是沉香木做的?” “我的眼力好还不成吗?”齐皓啼笑皆非。好人做到这样,真是够委屈了。“你想想,咱们一起逛过街,你买东西,我给你指点的时候,曾经碰过那些货品吗?” “是啊!”他们一起逛街的时候,她还说他有一双利眼,什么货色,他眼角一瞄便知真假,哪用得着亲手去拔人家小姑娘头上的钗,惹这等是非? “她骗我!我去问她,你一番好意、我一片善心,她不领情也就算了,怎地如此糟蹋?” “你要找她对质,随时都可以,现在先想办法把我弄出去。让她阻了半天,知府大人的事和天香楼的问题都还没解决呢!” “你还要去天香楼?”他招惹女人的本事太大,她实在怕了。 “就算不为咱们的荷包打算,你给人家整楼里的人都下了药,难道就这么不管不顾,让他们自生自灭?” “了不起我再回去下个解药嘛!而且她的药也不是终生药,只消过上一年半载,药效自然退去。” “那知府大人的事怎么办?真让一家黑店欺到我们头上?” “这……” “可心,这世间的买卖呢,”他迟疑着不知如何为她解释,这嫖客跟妓女间是供需问题,无法可禁。“你可能觉得那些卖笑的女子和进去的客人很……不好,但是……我这么说吧,不是每个人都是好色淫乱之徒,有时候……那只是很纯粹的需求……” “食色性也嘛!”她淡淡地丢下一句。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饮食男女、人之大欲”这回事,但懂归懂,让她亲眼见了,心里就是不舒服。 “呵呵呵……”他傻笑。 “哼!”她嗔他一眼。“你就高兴吧!” “可心,我是开心你明理,高兴咱们荷包又要有进帐了。”他走过去,轻轻拉起她的手。 她俏脸立刻红了,像那明晃晃的烛火般,艳得娇人。 “就会说好听话。”她小手抽了抽,没抽出,却在他的大掌下,身子逐渐发软。“干么啊!放手。” “不放。”温柔地,他把她拉进了怀里。“好可心,我真庆幸遇到你。” “嗯?”她微抬螓首,蒙眬的眼望进他深邃的黑眸,转瞬间,跌入一汪甘甜的情海里。 “庆幸你不像那些千金闺秀,终日守在家里,双眼只见方寸之地,否则我俩岂有相识的机会?” 牡丹再艳,也不如这朵路边小雏菊合他心意。 “那天香楼和知府大人官邸,我跟你一起去。” 他张口结舌好半晌。“可心,你在此地义诊多日,见的人成千上百,你一露面,我还怎么骗人?” “这还不简单?”她嫣然一笑,挣脱他的怀抱,坐到妆台前,取了数十瓶瓶罐罐,这边掏掏、那儿抹抹,然后—— 他见识到了另一项武林绝技:易容。 第六章 齐皓的脸上也化了点妆,眉毛变粗一些,鼻梁垫高一点,不是熟悉的人,猛一看还真认不出他本相。 秦可心本来想帮他扮老的,但手指动了动,还是不舍得。瞧这白发童颜,衬着玄衣一身,好像划破夜空那道闪亮的银河,她心醉了,手麻了,反覆挣扎后,就只给他改了一点容颜。 改完还气得踢他一脚,男子汉大丈夫,长一张那么漂亮的脸干么?三令五申要他不准招蜂引蝶。 齐皓一阵好笑,不知她恁爱捻酸,只得搂着她,好声好气安抚半晌,她才展了笑颜,纤手圈住他的腰,趁着明月当悬,抱着他从窗子飞出客栈,直往天香楼。 两人动作轻巧,没有惊动到兀自守在门外的月华。 到了天香楼,一切正如齐皓所料,秦可心下的那点药把整座楼搞得鸡飞狗跳。试想,一夜之间,楼里的女人尽数病倒、男人全部不行,天底下还有比这更离奇的事吗? 所以扮成道士的齐皓与充当他弟子的秦可心来到天香楼,一声高喝:“无量寿佛!”楼里那些吵得正酣的男男女女都傻了。 这啥世道?道士也逛起寨子了?不过这道士生得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满头银发,却是一副童颜,教人看不出他真实年龄为何。 奇怪的道士让他们联想起自身那莫名其妙的问题,一个隐隐约约的念头在众人心头亮起。 “道长光临敝楼,不知有何指教?”天香楼的东家林保定,一个年约四旬的男子,皱着一双浓眉迎上齐皓。 他平素也不来这里的,只让手下的鸭儿照料着,今日得到老鸨消息,天香楼出了怪事,尤其还牵连上知府大人,他不得不亲自出面处理。 结果他一入天香楼,便被里头的争执搞得差点发疯。发现自己不行的嫖客指责这楼里的姑娘有问题,导致他们生病,姑娘们则齐声指责客人将疫症从外地带进来传染给她们,否则怎会一夕间,从花魁到厨房的烧火婆子全都病倒了? 林保定心里忐忑,早知问题如此严重,拼着天香楼不要,他卷着剩下的财产跑人了。钱虽然重要,也得有命花才行啊! “无量寿佛,贫道今晨在幽州修行时,偶感天机,江州有变,特地携徒前来收妖。”齐皓又是一诺。 “幽州来的?”林保定傻眼。这两地相距何止千里,要说一日来回?那除非真的成神了。 齐皓只是淡淡一笑。“缩地成寸不过是道门一点小神通。林施主,我们还是先谈一下贵门的祸事好了。” “喔……啊!”他点一下头,随即惊呼。“道长知道我姓林?” “若不知详情,怎敢来收妖?”好歹江州是齐皓出生、成长的地方,后来虽离开了几年,但再次回来,那份熟悉仍未褪尽,以至他很容易就摸清了这里的人事变迁。 再度听到“收妖”一词,林保定恍然过来。“道长的意思是,这楼里有妖怪?” 齐皓点头又摇头,指着脚下方寸之地道:“此处乃是江州地眼,聚四方财,灵气又盛,本就容易养出妖邪。倘使弄出人命,能即时超渡,则祸事全免,还能庇佑东主富贵双全,但若任阴魂无依,积累到八十一条,则大难临头。这事五十年前贫道云游至此,便与当时的鸨母说过,奈何……唉,劫难啊!” “呵呵呵……”林保定除了傻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五十年前,他都还没出生呢,这道士究竟几岁了?但也因此,他更不敢小颅齐皓,只把眼神投向老鸭。 老鸭也满脸疑惑。她才三十出,谁知那久远以前的事?再说,哪家青楼没死过人?有的是红颜薄命,也有买进来却不听话,教保镖打死的,更有被情郎抛弃,一时想不开自尽的……年复一年,天晓得这人命积了几条? 话到这里,已没人怀疑齐皓的来历,他们只想巴着这株大树,逃出生天。 “道长的意思是,这楼里已经积了八十一条阴魂,它开始作祟了?”一个肥敦敦的老人像只球一样“滚”了过来。他实在太胖了,胖得几乎看不见手脚,只有一个圆圆的大肚子最显眼。这便是知府大人黄重。 “是的,大人。阴魂不散聚为鬼,鬼逢破时则成煞。就在昨夜子时,这里养出了一只修罗刹。凡是在这座楼里的人应该都感染了它的煞气,身体颇有小恙,若放任不管,百日后,江州必戍血地狱,则苍生大难。”齐皓边说,连声悲叹。 这骗子演得还真像。秦可心立在他身后,听他说得有模有样,鄙视他的同时,也佩服他诓人本事了得。 “道长的意思是……我们都会死?”黄重知府整张脸都黑了。 “不会的,大人,待贫道收了修罗刹,各位在此地休养上三、五年,便可痊愈。”齐皓很仁慈地说,从头到尾不提一个“钱”字。 一听得等上三、五年才能再展雄风,黄重知府正要翻脸,又猛然回过神来。“道长知道本官?” “大人,你人中绵长,天圆地阔,一看便是权贵之人,贫道如何不知晓?” “你既然什么都知道,该有办法让我们尽快痊愈。” “是要银两吗?”黄重知府冷笑。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句话果然没错。 “也是,也不是。”齐皓吞吐半晌,直把众人胃口都吊起来后,才为难一笑。“贫道可以为各位对症炼丹,但贫道手中无银买药材,这得各位自行想办法才是。” “你把药方写了,我立刻叫人出去买。”林保定挺身而出。 “不行,凡是染了煞气的人,在煞气未除前,都不能出去,否则会染给其他人。贫道刚才不是说了吗?请各位在此静养三年五载,身体自然康健。” 一个修行到脑袋坏掉的道士。这是众人与齐皓一番对话下来的想法。 想这天香楼里都是些什么人,士农工商,上九流、下九流全齐了,不能外出,得关一处休养三、五年,这期间,他们的吃喝用度怎么办?大家手上的工作都不必做了? “道长只管写药方,我们不能出去,本官叫衙役进来,拿了药方,照单买药。”黄知府道。 “可一般人只要进来,就会染到煞气,也之所以贫道请诸位在此地静养。”齐皓死活不提钱。偏偏,他说的每句话、每个字都得大笔银两才能解决。 不知内情的人几乎被这迂腐道士呕死。 通晓内幕的秦可心抚着腹部,肩膀一抖一抖的,笑得肚疼。 齐皓偷偷拉一下她的友袖,使了一个眼神。还笑,不怕穿帮! 秦可心愈发忍受不住,噗哧吐了口气出来。 一帮子被老道士气疯的人这才注意到这清俊小道士,淡淡的眉眼,乍瞧之下并不引人,但越看却越有韵致,飘飘然地似降云谪临的仙人。 黄重眼睛更是一亮。他不止爱美女,漂亮的脔童他一样喜欢,若能将这仙人也似的小道上招入房中,一番嬉戏,该是多么快活? “我们不能出去,一般人进来不得,那贵徒呢?” “小徒已习得贫道三成术法,自然保得了清净身,来去自如。”齐皓道。 “这就简单了,你给我们把脉,写下药方,我们给钱,让贵徒出去买药。”黄重道。 齐皓想了想。“这倒可行。贫道先收妖,这期间,请林东家将楼里染病之人全数集中起来,切记,不可漏掉任何一人,待贫道收伏妖魅,再为大家诊治。” “啊?”林保定怔了一下。“每一个人都要治?”在他看来,那些烧火婆子、已经过了气候的妓女便放她们自生自灭吧,怎舍得为那些低等人浪费银钱? “若不将煞气一次除尽,难道要放她们将煞气继续外传,沾染其他人?” 现下,齐皓说的话就是圣旨,他开口,人人都要遵从。林保定再不舍银两,也得照付。 “我知道了,请道长施法吧!” “请给贫道一碗酒。”齐皓说。 立刻有人为他送上最好的竹叶青,齐皓悄悄地跺一下地面,秦可心会意地在手中捻了一小撮迷药。这是他们来时便说好的,他跺一脚,她施迷药,他跺两下,她便洒解药。 然后,齐皓接过竹叶青,抿了一口,喷出,化成酒雾,霎时,酒香溢满天。 同一时刻,秦可心的迷药也布下了。 所有人都被齐皓这个动作给晃傻了。这是哪门子收妖法,不设坛、不摆阵,只要一口酒? 偏偏,这一刻他们都感到脑子一阵迷糊,神思好像被抽离了。 齐皓又跺两下脚,秦可心再捻一撮解药,以内力发出去,晕眩中的众人只觉刹那间理智又恢复清明。 “好了。”齐皓笑着施了一礼。“无量寿佛。” 林保定眨着他那双本来就不太大的眼睛。“道长……你的……妖魅……” “已让贫道收伏。” “不用法坛、令旗、焚香、符咒……就这样……” “呵呵呵……”齐皓轻笑,清扬的声音像雨后第一抹和风,渗人心脾的凉意与洁净。“林施主说的那是做水陆道场摆的谱,实际上,道门收妖,靠的是自身修行而来的力量,不藉助外物的。否则如何练得一身超然,博个白日飞升?” “人真的能够修练成仙?” 齐皓点头。“只要功夫深,铁杵能成针。” 太不可思议了。场中所有人,除了秦可心外,个个眼带疑惑。 齐皓只道:“其实大家刚才都感觉到妖魅的现形和伏诛,心中应有定量,何必再来问贫道呢?” 大家都想到酒雾喷出时的晕眩,和片刻后的清明。原来真正的有道之上收妖是如此简单,那以前他们花大把银两,做一堆法事又是为何?难道民间一些道士、和尚,搭台念经、斋戒沐浴都是弄好玩的? 齐皓又是一诺。“无量寿佛,妖魅已除,诸位还是准备一下,让贫道为大家把脉,按症炼丹。切记,不可漏掉一人。” 对喔!身体最重要,方才看把戏都看呆了,差点把这最要紧的事给忘了。齐皓一提醒,大伙儿猛然回神,几个有权有势的开始吵谁排第一个。 林保定则指使老鸭将下人也集中起来,当然,他们得排在客人后头,接受治疗。 齐皓对着林保定一揖。“林施主,可否先为我师徒准备一间静室,调养片刻,大家再依序过来看诊?” 林保定亲自为齐皓带路。“道长请随我来。” “多谢。”于是,齐皓和秦可心跟随林保定,住进了天香楼最豪华的客房。 这房间好似以黄金雕就、珠玉镶成一般,闪得人眼花。 秦可心只在刚进来时,被那充当照明用的夜明珠迷了下心,不一会儿,便觉得无聊。 “黄金杯、象牙箸,瞧着是不错,但这杯还不如一般的瓷杯用来顺手。”黄金很重,拿着就沉,倒点热茶进去,它就烧得烫手,真搞不懂,怎会有人想到用黄金来做杯子? “这些东西本来就是摆好看的,没多少人真的使用它。”齐皓毫不在意这满室辉煌,再奢华的摆饰也比不过皇宫。 “好看吗?”她扣了下墙壁镶的宝石。“我不觉得它漂亮。”虽然很闪,但看久了却庸俗。 摇摇头,她往里间逛去。 “前回来,只看见这里又吵又脏,倒没细瞧——哇!”她忽然惊呼。 “怎么了?”本来已经准备找张软榻躺下去睡大觉的齐皓,听见她的叫声,从榻上跳起来跑入里间。 秦可心指着面前那冒着白烟、洒满花瓣的一池水。 “好大的浴池!”对于爱洁成癖的人而言,这里就是仙境啊! 齐皓心里有个非常不好的念头。“可心,我们是来办正事的,你别节外生枝。” “洗一下澡而已,能耽搁什么事?”她两只眼已经闪得比夜明珠还要亮了。 “一下?你洗一个澡最少要半个时辰。” “那你就在外头帮我拖一会儿嘛!” “我的好可心、姑奶奶,你不能回客栈再洗吗?” “那里没有这么棒的浴池。” “你脸上还有易容,万一洗掉了怎么办?” “放心,我的易容不用特殊药水是洗不掉的。”横竖这澡她是洗定了。 “可心……”他还想再劝。 “拜托嘛,齐皓。”她先下手为强,拉着他的手使劲儿地摇。 “可心……” “好嘛好嘛好嘛……” 齐皓只能长叹。女人,他永远也无法了解,为什么她就这样爱洗澡呢?唉!“两刻钟,最多两刻钟。” “耶!”她欢呼,准备脱衣服下水。 真没见过这种要浴池、不要情人的女人。齐皓赶紧别过头,眼角余光仍收到一抹嫩白,如初雪般柔细,又带着艳梅的清香。 霎时,欲火像被烧融的水在他体内流窜,他的脸烫得发红。 随即,他听见物体落水的声音。 她下水了吗?想像温热的清水流淌过她雪白玉肌,留下一抹清新……他禁不住喉头滚动。 如果清水才是真正能吸引她的物事,他宁愿自己化成那液体,朝夕伴在她身边。 心头狂跳着,他不知,此刻,秦可心也有同等想法。 她望着他的背影,那披肩的银发根根雪白,恨不能扑上前,亲吻它们的每一寸。她的手也颤抖,嘴巴有些发干,而那种饥渴却不是饮水可以解除的。为什么光是看着他,心绪就能波动成这样?如此地激烈,她生平头一回知晓。齐皓藏在袖里的双拳紧了松、松了又握,脑海里依然昏昏眩眩。恍惚间,他好像回了头,步入浴池,张开双臂,搂住了那具凝脂般细滑的身体。 他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似绿草,又像鲜花,还带着一点药味,说不出的味道,却魅人至极。 aa他情不自禁将头埋入她柔软的胸脯,舌头轻舔,入嘴是满口的甜香。 他听见她的娇吟声,好像在糖罐里滚了一圈,甜腻腻的,自喉间溜出。他的心几乎融化。 轻轻地,他捧住她的脸,吻上那嫣红的芳唇,火一般的热自她身上传来,也点燃了他。 他深深地吻住她,双手则顺着她玲珑的曲线逐渐往下滑。 那柔软的腰肢纤细如柳,盈盈不及一握,惹人堪怜,纤腰底下却是丰腴的臀部,浑圆挺翘,一下子便黏住了他的手。 他喜不自胜地抚摸那方柔软,沿着臀间继续探幽访密。 “可心……”情不自禁,他呼唤着她。 “道长。”门外,一阵喊叫让齐皓打了个寒颤,猛然回神,一身的大汗。怀中的软玉温香呢?双臂一紧,只圈住了一把空气,再无其他。“原来是春梦一场啊!” 但那份悸动却刻骨铭心,他闭上眼,回味着心头的甜蜜,怀里拥有她时的幸福和满足,怎舍得放弃? “可心。”他立在原地,听着身后的泼水声如天籁。“此间事了,咱们便离开江州,找个地方成亲吧!” “啊?!”正泡得全身舒坦的秦可心乍听他言语,心头狂喜的同时,一阵惊讶。“你……不是开玩笑?” “虽无銮驾仪仗,齐皓一生只要你一人。”强忍着回过头的欲望,他大步踏了 “怎么突然……”她整个人沉入水里,羞得说不出话来。 可是……好开心啊!与他相伴天涯,终生偎靠着那份温暖,这世间还有什么能比这更让人心醉? “我得给师父写封信,通知他老人家,我要成亲了,还有大师兄、大师嫂——啊!”怎么忘了,齐皓不是一般人,他们真的能成双吗? 如果齐皓知道,她绑他出皇宫是一连串的阴谋与诡计,他能否怜她如昔? 在这幸福的当口,她的心头却隐隐蒙上了一层乌云。 ***bbs.***bbs.***bbs.*** 很意外,第一个进来求诊的不是黄重,也不是林保定,更非那些有钱有势的公子哥,而是个看门老汉。 齐皓心里有数。他聪明,别人也不笨,尤其那些富贵双全者,更是胆小怕死,总要推个低贱人出来试个好坏,确定无碍,他们才肯移动贵体前来就诊。 不过他们是枉费心机了。 他们的病是秦可心下药的结果,解药只有她有,想根治,要嘛熬时间,等身体缓慢排出毒素,要嘛找她拿解药,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齐皓看人,并无高下之分,管他是看门的、扫地的、甚至是挑大粪的,只要进来,总是亲切地望闻问切,还真有几分仙人谪临凡尘的味道。 秦可心站在他身边,听他对病人的叮咛和嘱咐,心头也是一阵疑。没听过做皇帝要学医术啊!怎么他好像真懂几分医理,每一句话都说得有条有理。 觑了个休息的空档,她忍不住问他。“齐皓,你学过医吗?” “没有啊!”他坦白得教人想敲他两下。 “那你怎么知道那个守门大叔风邪入体、烧火婆子眼睛不好?” “守门大叔正发烧,我只听你提过,你的男子服了便雄风不再,女子用了则全身酥软,不曾听过有发烧的,可见他染了风寒,顺口便跟他提了一下.至于烧火婆子,她瞧人视物总眯着眼,可见眼睛不好使。这些事情只要仔细观察就能发现,何须习医?” 她彻底对他的利眼无言。 他拍拍她的手。“想要从别人口袋里掏银子,没点眼力怎么成?” “奸商。” 他对她勾勾手指。“待会儿他们会凑钱让你出去买药,你尽管挑好的、精贵的、便于携带的,记住,一贯钱都不准留,全得用来买药。” “这样咱们赚什么?” “那些药喽!等出了江州,咱们再把那些名贵药物一点一点拿出来卖掉,不就是一大把银两?” “做啥弄这么麻烦,我直接把银子装袋里不就得了?反正炼丹只是个幌子,我只须拿出解药入酒让他们喝了,百病自解。” “照你的方法,咱们绝出不了江州。这些人也不是笨蛋,个个手眼通天,我保证你只要昧下一分银子,那位黄重大人就有办法将我们剥皮拆骨下大狱。” 她想了想,也有道理,不过……“你骗人还真骗成精了。” “行行出状元啊!要论赚钱,十个秦医神也比下上一个齐大仙。” “臭美。”她对他做个鬼脸。 “多谢。”他笑得恁贼,气得她直想咬他一口。 “道长。”幸亏又有人来求诊,否则齐皓手臂保管要多圈牙印。 “请进。”齐皓笑嘻嘻地道。没办法,人走运啊!城墙都挡不住。 秦可心偷偷在他腰间拧了一记,齐皓眉一皱,才想呼痛,却见黄重知府走进来了,连忙把脸色一整,道:“黄大人,请坐。” 黄重色迷迷的眼先在秦可心身上转了一圈。这小道士真是越看越可人,尽管他现在雄风难起,瞧着她,心头还是一阵火烫。这么瞧瞧望望半晌,他才迟疑地在齐皓面前坐下。“道长,麻烦你了。” “不麻烦。”齐皓又开始他那套骗人的诊治方式。 因为黄重是齐皓最主要的敲诈对象,因此他看得特别久,久到黄重心里七上八下。自己该不会得了什么重症吧?之前进来的人都速进速出,怎地轮到他,都过了一刻钟,大仙还在皱眉头? “道长,莫非本官另有暗疾?” 齐皓看着他,几次欲言又止。 黄重被他吓得心都快要跳出来了,差点要跪下去高喊:大仙救命。 齐皓终于长叹口气。“黄大人,你面相本贵不可言,且福寿绵长,但贫道为你把脉,却发现脉象极弱,怕是阳寿不长了。” 黄重真的跪下去了。“道长救我!” “大人快快请起,这事并不难办,虽有关天机,但相逢自是有缘,这干系贫道替你担了。你须知,富与贵难兼得,要想并有,就得付出代价,大人且三思。” 啥意思?千里做官就是为了钱啊!没银子捞,白痴才来当官,难道要他做个两袖清风的蠢官? 见他不解,齐皓继续解释。“士农工商,古有划分,各司其职,各尽其分,正如阴阳轮转,不是凡人可以随便跨越的,大人可能理会?” 黄重懂了,不就是叫他别利用官家身分去做黑心买卖吗?这样虽然会让他损失些许银两,但与寿命相比,还是合算的。 他点点头。“谢道长指点。本官尚有一事,那个……”他两只眼睛又在秦可心脸上溜了几转,才吞吞吐吐道:“不知道长这徒弟是何处收来?下官瞧着很是面善。” 狗屁的面善!瞧他一副色授魂与的模样,分明是对秦可心起了邪念。这老不修,家里一堆小妾了还在青楼里混,既要美女、又想脔童,简直该死。 “不是贫道自夸,我这徒弟可是道门千年难得的奇才,与我修行不过百年,已修得御剑千里,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想贫道在她这年纪,还在苦苦练气呢!” “百……百年……”黄重傻了。一个小道士已有百年高龄,都比他爹还老了,那这个白发童颜的老道士岂不是个千年老妖?他不敢再妄想将小道士收入房中,匆匆一揖,告辞离去。 秦可心却是不解。“他怎么了?说得好好的,突然像后头有鬼在追,古古怪怪。”她本貌不惊人,游走四方多年,也不曾惹过什么苍蝇蝴蝶,直到遇见齐皓,朝夕相处,才动了芳心,哪知道自己女装示人时不见男人来追,易钗为弁后却出乎意料地引人。 齐皓可不会跟她解释黄重对她起淫心的事,没事脏了嘴。他只道:“此间事了,咱们就离开江州吧!” “不是还要去知府大人官邸敲他一笔吗?”“不去了。”他怕钱没到手,反将“羊”送入了虎口。“为什么?”“因为我迫不及待想与你成亲。”他嘻笑着说。她娇颜烧成一片火红,像深秋时满山摇曳的枫叶。“没个正经。”一跺脚,她转身回了里间。“道长。”适时,又有人来看诊了。 齐皓继续他的骗钱大业。秦可心躲在里间,心思翻转,一会儿想他的温柔,转念又记起他的身分,还有她自己身上的责任。 唉,她要不要将绑他出宫的真相告诉他呢?不说,怕他日后探得机密,要恼她;说了,又担心良缘逝去。 霎时,心绪纷乱如麻。 第七章 秦可心简直是佩服死了齐皓,佩服到想咬他几口。 他都已经扮成道士,是个出家人了,怎么还能招惹一堆姑娘青睐? 他们今天“大功”告成,怀里揣满珍稀药材,正准备离开天香楼,那些大姑娘、小姑娘却个个与齐皓难分难舍的。几个大胆点的姑娘还说要随齐皓修行,日后双双成仙,既得大道、又证良缘。 这什么跟什么啊?何谓出家?就是不结婚啊!这些女人没半点脑子吗?秦可心快忍不住要出手揍人了。 她却不知,齐皓心里的怨恨更重。天香楼里的姑娘们缠他,但以黄重为首的几个男人却拉住了秦可心,这个一句“小兄弟”、那个一句“小道长”,依依惜别之情还比姑娘们浓上数分。 齐皓就不懂,他随着秦可心四方义诊也有一段日子,没见过她被骚扰,怎么换了一身男装,她魅力就倍增了? 这世道,男人都不爱女人,喜欢清秀小男生了……也不对,秦可心是女的啊埃,他已经搞不清楚自己在想什么了。 当黄重第四次企图将他的爪子放到秦可心的肩膀上,齐皓再也忍耐不住,推开众女,几大步走过去拉住秦可心的手。 “徒儿,此间事了,与为师回山吧!”用力捏了下她的手,暗示她快使轻功逃脱。 秦可心横他一眼。你舍得走啦? 齐皓回她一个眼神。快走。 黄重、林保定、老鸨儿等一干人还想上前叙话,秦可心一提气,拉着齐皓,几个纵掠,直往东方奔了五十余里,内力有耗尽的迹象,她才逐渐停下脚步。 这时,他们已经快走出江州。 她用力甩开他的手,同时,他也怒哼一声。 “你哼什么?”她抹着脸上的薄汗,跑了一个多时辰,浑身黏腻,真想找个地方清洗一番。“舍不得那些小姑娘?那再回去啊!” “是你放不下那些风流公子吧!”他话语里也是溢满酸气。“被人家一句句‘小兄弟好生俊俏’、‘小道长超凡脱俗’哄得很开心是不?”不想不呕,他越想就越气。想当初,他们刚相识,他不小心碰她一下,就被摔得七荤八素。 结果黄重、林保定那些混帐家伙围着她团团转,也没见她脸现任何不快,好似很高兴有人奉承。 真不知她脑子怎么想的?那些人是想收她做脔童!他们又不把她当女人看,值得她另眼相待吗? “你有病啊?几时有人对我说那种咽心话来着?倒是你,这个小姑娘愿意和你双修、那位大小姐肯与你结成道侣,捧得你连自己姓什么都忘记了。” “我姓齐,我从来没有忘记自己的姓,更不会抛却自己许下的诺言。”他拉起她的手,激动得眼睛都红了。“你呢?你不是最爱洁,最讨厌和一些无谓人士碰着,那为什么和黄重那群色胚聊得浑然忘我?” “你疯了?谁跟他们说话来着?” “在天香楼门口,我一直跟你使眼色,要你快带我走,你却跟他们拉拉扯扯半天,也迈不开步子。” “在那边牵扯不清的是你吧!我一直看着你,想你什么时候过来,你却只顾着跟那些姑娘告别,我……”鼻一酸,她眼也红了。“你这个风流鬼……”她用力一推,他又在地上滚了两圈。 但这一摔,却把他的理智给摔回来了。 “你……你难道没发现黄重、林保定他们喜欢你啊……” 她一愣,除了齐皓外,有人对她表示过喜欢吗?完全没印象。 “你胡说。”这也是正常的,她两只眼睛、一颗心都在齐皓身上,又怎会发现别人对她的好意或恶意? 他四肢大张躺在地上,呆呆看着蓝天上飘过朵朵白云,风儿大时,云朵被吹去遮了阳,但任云层再厚,也遮不尽天光,天地间仍是一片的光明。 他与她之间的感情是不是就像这样?偶尔,两颗心会交错,便生龃龉,但深刻的缘分却系着两人的灵魂,因此无论再多的争执与误会,两人总有再见清明之时。 “齐皓……一见他不起来,以为摔伤他了,她心疼地秋眸泛水。“你怎么了?对不起,我又失手了。” “没有。”他摇摇头,以手撑地坐起来。“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让嫉妒蒙了眼。” 她不懂。“你嫉妒什么?”说起来心里就闷。“老是招蜂引蝶的人是你又不是我。” “这回在天香楼,你吸引的蜂蝶可没比我少。”他拍拍屁股站起身。“我想你是真的没发现,无论是黄重还是林保定,他们都喜欢上你了。” 她噗哧一笑。“我扮的小道士是男人,他们也是男人,怎么可能喜欢我?” “龙阳之好、分桃断袖,随便你怎么说,男人也是可以喜欢男人的。” 她张大嘴,不知该不该高兴。她穿女装的时候,没这么受欢迎的,怎么一改装,身价便大张?偏偏,她心里很呕,非常非常地不舒服。“齐皓,我女装的模样很难看吗?” 他忍了两下,没忍住,哈哈大笑。 “喂——”她气死了。这个没良心的,居然嘲笑她。“我再也不穿男装了。” “谁让你把自己易容得这么俊?” “你还说?”天地良心,她只是加粗了眉毛,刷深肤色,再做个假喉结,整体的面容并没有太大改变,难道说她这张脸天生适合男装?她娘将她生错性别了? 呜……她想哭。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慢慢地走、悠悠地逛,谈情说爱、义诊救人两不误,三个月后,齐皓和秦可心终于走出江州,来到明州。 然后—— 秦可心行走江湖多年,没遇过抢匪,可以说连强盗都没见过,每天就是在赶路、为人义诊、赚钱这三件事中徘徊。 与齐皓结伴同行后,日子突然变精采了。 当强盗们对他们喊出那段经典名言: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要打此路过,留下买路财的时候,秦可心发现自己好兴奋。 她很快乐地告诉那些衣衫褴褛、手持农具木棒的强盗们,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不过他们背后的人都颇有资产,绑架他们,勒索赎金也是条可行之道。 齐皓瞠目结舌望着她。你这个疯女人,又想干什么? 她笑眸微眯。只是想见识一下强盗窝长什么样子。 齐皓快昏倒了。 于是,他们被绑上山。 然后,秦可心非常失望,山里没有警卫森严的大寨,也没有结实坚固的大楼,只有几间摇摇欲坠的茅草屋。 “你们混得也太差了吧?”按理讲,无本买卖不可能亏钱,偏偏他们穷得跟鬼没两样。 强盗头面红耳赤。“那个……我们才落泊不久,所以……配备差了点儿,请两位贵客见谅。” “你以前是做买卖的吧?”齐皓问。 “客官怎么知道?” “我还晓得你是开客栈的,怎么不继续营生,却上山做强盗?” 这可神了,素不相识的两人,只一照面,底子便给人摸得清清楚楚,要不是能掐会算、便是官府的细作了。 后者断无可能,这伙强盗在此立寨不过一、二月,至今没完成一件买卖,官府再厉害也不可能知道江、明两州交界的山头上藏着一窝盗匪。 强盗头哪里晓得,齐皓也是做买卖出身,天生一双利眼,不论是察言观色、辨古识今,他眼一瞄便知真伪。 强盗头只把他当成活神仙,语气间无限感叹。“客官有所不知。小人原本在丰港开了间小客栈,生意虽然不是顶好,但靠着过往商船的支持,图个温饱倒不成问题。但前些年朝廷禁商,连港口都关了,小人的客栈又怎么会有生意呢?只能干耗老本,又过两年,实在撑不下去了,只好……上山了。” 齐皓身子一僵,玉般脸庞闪过一抹青色。 秦可心知他又想起通宝当铺冯老板一家三口的枉死,便走过去捏捏他的手,给他一抹鼓励的眼神。 他也知事已成定局,追悔无用,应展望将来,可惜心结太深,总是难解。 不过他还是勉强自己弯弯唇角,轻声道:“我没事。” 她才不信他,握住他的手,一股温和的内力沿着他的掌心流入他体内,慢慢梳理过他全身经脉。 齐皓闭上眼,深吸了几口气,胸口的郁闷终于稍减,便对着强盗头道:“不知大哥如何称呼?” “大哥?你叫我啊?”强盗头见他一头白发,虽然童颜未老,怕只是养生得宜,年纪……最少是坐五望六了吧?“我才三十,你叫我大哥?” 秦可心掩嘴轻笑。“他方二十五,不叫大哥,难道叫小弟?” “二十五?!”看看他的头发、看看他的脸,强盗头同情地拍拍他的肩。“原来是少年白啊!可惜兄弟一副好相貌了。大哥姓庄,以前人家都叫我庄掌柜,现在大伙儿尊称我庄老大。” “小弟姓齐,我便称你庄大哥吧!这是内人秦氏——唔!”秦可心被他的介缙弄得娇颜羞红,在他腰间掐了一下。 齐皓闷哼一声,还不能露馅,只能硬撑。“她江湖匪号医神,行走四方,只为义诊。刚才内人只是一时淘气,与庄大哥开个玩笑,其实我夫妻二人并无余财、也没有人会为我们付赎金的。” “神秘的女医神……我听说过,她一身白衣、白鞋、白巾覆面……咦,你的白巾呢?” 秦可心翻了个白眼。“谁能一天十一一个时辰都白巾覆面,我总要用餐、洗浴吧。” 对喔!”强盗头脑袋点了两下,突然大叫:“你是医神,太好了,最近寨里不知怎么回事,几个兄弟先是发烧、呕吐、失眠,接着全身就起了红疹,第一个发病的兄弟那红疹昨儿个又转成脓疱,现在都烧得不醒人事了,也不知道……” 秦可心呆了,隐约间,齐皓注意到她的手在发抖。 “怎么了,可心?” “痘……痘疮……”她结结巴巴。 认识这么久,他还没见过她如此失态,心头也是一惊。“你说清楚点,什么疮?” 她闭上眼,吸气、吐气,好半晌,凤目圆瞪,直视强盗头。“你听着,从现在开始,寨里的人不准再下山,那些患病的人也要隔离,不许再彼此接触,听见没有?” “可心,你这是怎么了?”齐皓拉拉她的手。她看着他,痴痴地,两行泪就流下来了。“齐皓,对不起,我对不起你……” “发生什么事啦?好端端的,你怎哭了?” “我不该好玩的,更不该拉你一起上山,他们那极可能是痘疮,疫症的一种,我也治不了了。” 他脑袋也是轰地一阵响。痘疮,他怎会不知道? 大齐立国二十六年,淮南爆发疫症,患者起初是发烧、呕吐,三、五日后便起红疹,接着转为脓疱疹。那场瘟疫令淮南十万百姓十去其九,侥幸活下来的,身上和脸上也会留下密密麻麻的痘疤。 那一疫让大齐国力大伤,险些酿成巨变。 想不到,事隔两百余年,那疫症又来了。 他觉得身体一直在变冷,心不停、不停地往那幽深的黄泉处坠落。 ***bbs.***bbs.***bbs.*** 身为一名医者,面对像痘疮这样强烈、恐怖的疫症,秦可心责无旁贷。她必须留下来,哪怕只是做到制止疫症的传播,也是好的。 她明令山寨中人,不论男女老少,一个也不准再下山。万一疫症控制不住,哪怕得放火烧山,与疫症共亡,她也在所不惜。 但人总有私心,她无法让齐皓陪她赴死,便暗地里劝他。 “你走吧!你才上山,又没有接触过病人,应该没有受到感染,现在离去还来得及。” 他看着她,拉起她一缕乌发,黑亮柔软,像上好的绸缎。 他凑近深嗅,一股幽香钻入鼻间,是绿草的清新、腊梅的冷冽,还混着药物的香气,既魅惑,又惹人心怜。 他是知她的,平凡的外表下藏着高洁的灵魂。游走四方义诊的女医神,绝对不会为自己活命而抛弃病患不管。 她已经有了牺牲的准备,那他呢? 身为一国之君,他没有为这个国家付出一点贡献,难道还要在这紧要关口,舍去大齐的百姓不顾? 况且,在这些不知明日在何方的人群中,还有一个是他摆在心上,发誓要守护一生的至爱。 让他弃她独自偷生,与挖了他的心何异? 人若无心,虽生犹死。 “疫症这种东西,没到最后关头,谁知感染了没?我记得两百多年前,痘疮是由淮南一座叫填花镇的地方流传开来的,开始出现死人的时候,填花镇民惊慌四散,朝廷则下令各府县州道,小心安置难民。谁知道这个命令却让疫症传播开来,短短三个月,以填花镇为中心,方圆百里几成死域。此后朝廷严令,一旦发现痘疮,彻底隔离,再不准百姓四处游走,以防疫症扩散。你说,这时候我还能走哪儿去?” “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呢?”她清楚这种念头很自私,但她只想保全他。 “万一我在山下发了病,怎么办?” “不会的,你才上山不到一个时辰,没那么容易感染。” “倘使我就是倒楣,已受感染又如何?” 她气得泪水直淌,洗濯得那张雪白娇颜更显憔悴。 “你这人怎么这样?你你你——你就不能往好处想吗?” “往好的想啊……”他薄唇儿抿起,一弯笑弧像春雨那么温柔。“要不咱们就在这儿成亲吧!人多、喜气也够,若有万一,咱们夫妻生死不离,也是美事一桩。” 她拉着他的衣襟,哭得唏哩哗啦。“你这傻子、呆子,待这儿和我……有什么好的?你别忘了,你还是个皇帝,宫里还有大把事等着你,你若不幸,这国家你都不惦念吗?” “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听人说我傻,真是新鲜了。”拍着她的肩,他想笑,偏偏沉吟半晌,出口的却是一记长叹。“可心,我出宫都多久了,这点事还看不透,枉我一双‘毒眼’之称。” 她身子一僵。“你什么意思?” 他定定地看着她。“你绑我出宫,就没打算让我回去,不是吗?” “我……”她低头,目光闪躲着他。 他的声音很轻,却又很沉,一字一字飘过她心头,便在上面撞一下,击得她浑身发软,柔嫩的唇咬出了血痕。 “这应该是个很缜密的计划,从买通宫中的禁卫,避开李相手中的密探,再由你绑我出皇宫。若我没有猜错,我前脚一走,后头便有人易容成我的模样,坐上帝位,替代了我的身分。也因此我离开皇宫数月,京城未起风波,朝政依然进行。现下,我就算想回去,大概也没人会相信我的身分了。” “齐皓……”她不知道他是如何猜到这一切,但她内心非常愧疚。 “你不需难过,其实我很高兴你带我出皇宫,让我看到什么是真正的民间生活,也令我再次确认,我不适合做皇帝。”抚着她柔细的发,感受她的体温,他的心无比满足,并没有丝毫缺憾。“我生在商门,天生就是个生意人,我一双眼能察言观色、辨古识今,但我没有大局观,这是谁也否认不了的事实。” 所以,他才会同意李友合重农抑商的提案,弄到最后却变禁商,把偌大一个国家搞得民不聊生。 他甚至庆幸她阻止他继续造孽,否则百年后,他不知如何下黄泉面见齐家列祖列宗。 “人尽其才,至今我才真正了解这句话的意思。”他捧起她的脸,轻轻吻去那残余的泪痕。“我现在只有一事不解,是谁有恁大本事,能够瞒过朝廷百官,发起如此大的行动?” 她靠着他的胸瞠,良久,轻声说着:“是你大哥齐争,我大师兄步惊云、二师姊诸笑梦,大师嫂齐瑄。” 他越听,两只眼睛越瞪越大。“我……我有大哥……步统领和瑄儿……他们还活着……” “齐大哥一直都在宫里,不过他化身成一个太监,暗地里统合内廷和外廷全部势力,甚至齐国最强的五大兵团如今也在他的掌握中。 “那他干么不出面?”害他做皇帝做得如此辛苦,这大哥真是混帐。 “齐大哥他不想做皇帝嘛!他真正想做的是统领千军万马、纵横沙场的大将军,所以他先是帮助大师嫂坐稳帝位,可惜李友合和周鹏总是无法接受大师嫂是女子的事实,百般刁难,弄得大师嫂也失了为君的兴趣,决定与大师兄浪迹天涯。后来齐大哥想,没了大师嫂,还有你,你做皇帝,他为你打江山也一样,谁知你一味宠信李友合与周鹏,任凭齐大哥怎么暗示你,你总不信,后来齐大哥生气了,才有了控制禁军、让我进宫绑架你的计划。” “曾经规劝于我的太监……可是管信局的小豆子?”齐皓记得那家伙,总是翻出一堆齐瑄写的治国策放他书案上,问他哪里来的,他却不答。曾经,齐皓还以为他是个哑巴呢! 如果那种行为就叫规劝的话,找个机会,他非得跟这个哥哥干上一架不可。 “你怎么知道?” “猜的。”突然知道自己不是孑然一身,还有亲人,让他一阵无力,又有些开心。“刚才你还提到步统领和瑄儿,他们不是死在云梦山的怪物手中了?” “云梦山才没有怪物,那是我们师兄妹三人的师门所在,最是安全不过。大师兄和大师嫂在那里出意外,正是周鹏带兵伏击所致。我得到消息回山,听大师嫂亲口说的,周鹏带领一众亲卫,连破城弩都用上了,这才重伤了大师兄。齐皓……”她拉着他的衣襟。“李友合和周鹏真的不是好人,他们谋刺皇族,早该处死。” 齐皓脑海里浮现两张布满皱纹、白发苍苍的睑。他知道李友合迂腐,但念其一片忠心,又是真正学富五车的分上,不曾管束于他,只是相劝。 他想,李友合一介状元,熟读四书五经,一肚子学问,就算想法下符现实,也不至于差到哪儿去。 至于周鹏,他勇猛过人,行军打仗,从不畏怯,虽谋略稍差,仗仗都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也不失为猛将一名。 齐皓一直念着两位老功臣的好,尽量不去想他们的短处。而今想来,他却是错了。 李友合有学问,却不通现实,总是把世事想得美好,弄出来的政策桩桩件件出于好心,奈何条条款款陷百姓于水火。周鹏悍勇,令他为先锋,可鼓三军士气,但掌帅令,却是误了百万军士性命。而齐皓为君,不思节制,反倒顺着他们的意愿行事,结果就是大齐国力日下。说到底,最有问题的人是他。 思绪百转千回后,他长叹一声。“可心,若你能联系到大哥,就请他看在李友合和周鹏过往大功的分上,只削官职,莫夺了他们性命。” “他们谋刺大师兄和大师嫂耶!你还给他们讲话。” “识人不明,我也有错,不能全怪他们。” “你……”他是个仁君,可惜不是个明君。她有些恼他的过度仁善,但转个念头,他若不是个念旧情的人,此刻怎能心平气和与她谈话,而不翻脸?好与坏之间是没有明确界限的。 “倘使我们能逃过此劫的话,我再跟齐大哥说。” 光听她郁闷的语调,便知她心有不悦,他也不在乎,对于李友合和周鹏,他不过尽人事。 “那现在宫里的主事者便是大哥了?” “我不知道。齐大哥让我绑你出宫,只是因为齐家历来从无夺位弑亲的例子,他不想成为第一个,也对帝位没兴趣。他唯一关心的是你把国库耗尽了,将来他没钱出兵打仗。” “所以现在龙椅上坐的人可能是大哥,也可能是大哥培养的一个傀儡。” 他能说什么?罢了,齐国由谁主政已不重要,真正要紧的是,能让百姓过好日子。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是千古不变的真理。 “大概吧!”她只是绑架计划的执行者,又不曾参与谋划,太过细节的事真不知晓。 “既然朝中无事,也不必去理它。咱们只管顾好自己,先把疫症控制住,若侥幸脱得大难……大哥不是急于筹备粮饷吗?他需要钱,天底下还有谁比我更会赚钱,咱们就去赚它个钵满盆满,让大哥打到天涯海角都有余裕。” “齐皓……”他真的打定心思不走,陪她共患难吗?他就不怕死? “莫忘了,初始是你不让我离开的喔!做人要负责,你既绑了我,就得对我负责到底。” 偎入他怀里,抱紧他的腰,她知道什么话都不必说了,他已决定和她生死与共,神仙都改不了他的主意。她一边心喜觅得有情郎,一边懊恼为何答应绑他出宫?为何一时淘气,跟着强盗入山?万一害了他性命,她至死难瞑目。 他感受到胸前一片湿意不停地漫开,那全是她的泪。他知她恼,但他的心却是前所未有地开怀。 “可心,你知道吗?自登基后,我便没快乐过,出了宫,见到真正的百姓生活,我更郁闷,那心结直到此刻才算完全解除,我真高兴我们提前发现疫症,能阻止它再酿大祸。做为齐家子孙,我啊,终于可以做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了。” 她却是抱着他,哭得说不出话来。 第八章 又过十日,山寨二十五人,加上齐皓与秦可心,共二十七名,已有十八个病倒。 剩下的人因为隔离及时,没有发病症状,秦可心判断他们应该没有受到感染,加上山寨粮食已尽,便委齐皓带着众人下山买粮。 齐皓实在不放心让她一个人待在山上照顾十来个病人,但米缸已空,野菜也采摘得差不多了,不买粮,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便领了健康的八名强盗下山去。 他跟秦可心约定了,至多三天,一定回山。 强盗头也是幸运者之一,他是明州人,熟悉地理人情,便提议去港口附近买隆。 齐皓答应了,就近找个城镇,用剩下的钱买了三辆马车和两匹马。 齐皓和强盗头自己骑马,其他人则驾车。 来到丰港,强盗头一阵唏嘘,曾经人来车往的街道如今却是萧条不少。 齐皓没心情追悔过去,拉他进了最近一家药铺,将一部分珍稀药材卖了。因为他拿来的都是上等好货,诸如熊胆、玄参、灵芝等,有的甚至是有钱都买不到,药铺老板一口价都没还,直接给了齐皓一千五百贯钱。 强盗头很纳闷。“齐公子,你怎么不把药都卖了,凑个三、五千贯?我们可以买更多的米面菜肉。” “物以稀为贵。”照齐皓原本的想法,这些珍稀药材至少要分成十次卖,能送进拍卖行更好,获利能比现在高上一倍。 可惜他们现在缺钱,急着变卖套现,利润便要短缩了。 强盗头不太了解他的意思,只皱着眉,在那边抓着头发。 齐皓进了粮行,完全不看新粮,只把目光放在陈粒粹米上。同样的稻米,旧粮一定比新的便宜,反正他们也不挑嘴,能填饱肚子最重要。 他一口气就要了十石碎米,加上土豆、玉米、红薯……零零碎碎买了一马车。 店家开价五百贯,他一口气还到三百,最后以三百五十成交,看得强盗头眼都直了。 接下来他又买油盐酱醋茶、腌肉、蔬果,林林总总花了一千贯,终于买足了三大马车的食物,便叫那些强盗把车带粮运回山寨去。 强盗头看着自家兄弟驾着车走了,很是疑惑。“齐公子,既然粮食都买了,怎么不回山,还要做什么?” “买药。”痘疮虽然无药可治,但有药可以减轻它为病人带来的痛苦。身体强健者,只要能熬过最初始的折磨,虽然会在脸上留下坑坑疤疤的痘痕,却能保住一条命。 秦可心与他提过,若有余钱,请买些止痛、退烧的药材上山。 她的话对他来说就像圣旨,他必然做到。 但他们已经在丰港搅起太大的风波,不是每天都有人会在这里随随便便一洒千贯钱的。 为避免引起不轨者的觊觎,齐皓决定换个地方,向北走到宣阳府,找了间药铺。这回他不卖,用一副熊胆、两根成形的老山参换了三麻袋的甘草、黄连、白芍等普通药物。 强盗头不知道齐皓是怎么做买卖的,这种换法亏大啦!他试着告诉齐皓,生意不是这样做的,咱们不占人便宜,也不能让人占便宜啊! 齐皓只是笑,带着他,再向西行,来到明州最大的商埠,海城。这里也曾是齐国对外的最大贸易港,直至五年前,朝廷下令抑商,实行到了民间,变成禁商,港口方才封闭,如今也不复过往的繁华了。 齐皓找了间当铺,当了一斗的珍珠。这是在江州时,他以炼药需要珍珠粉为由,向黄重知府敲诈得来的。 强盗头差点被他吓死。这男人,一张斯文俊俏脸庞,满头银丝,阴柔的气质本身就带着一丝诡异,再见他出手的豪阔不逊王孙,不会真是某个国家溜出来玩的皇族亲贵吧? 齐皓把当珍珠得来的两千贯钱匀了一千五给强盗头,又赠他一株紫玉芝,这是他身上最珍贵的灵药,要说生死人、肉白骨是难,但运用得当,也可与阎王抢人。 “你想不想再做回庄掌柜?” 强盗头双眼一亮,随即又暗了下去。“想又怎样?我已经没本钱了,就算有钱,这世道不攀个高官名门,哪个商号活得下去?” “我这便给你一个机会。”齐皓把那株紫玉芝递给他。“明州巡抚是个大孝子,你知道吧?” “江巡抚仁孝,天下皆闻。” “江太夫人年事已高,身体一日差过一日,你且将这紫玉芝献给江巡抚,记住,一分钱也不能要他的,明白吗?” “这么珍贵的东西要自给?”太浪费了吧? “我说,你做就是。”齐皓瞪他一眼,强盗头居然觉得一阵寒意自脚底升起。“另外,你用手上那一千五百贯钱到海城,找尽量靠近港口的地方买间客栈、一艘商船,其他地产,能买多少,你就买多少。” 强盗头虽然还是怕他,也忍不住抱怨。“我说齐兄弟,你有钱没地方花,不如给了我,做啥这样糟蹋?朝廷禁商,海城现在除了地下买卖,明面上的生意早就没人做了,你说的那些东西一文钱都不值,你买来做什么?” “唉!”每一听人说“禁商”,齐皓就有股砍人的冲动。上令不能下达,莫过于此啊!也许回山后,他要请秦可心跟大哥提一下,科举取仕要改改了,书生治国,只通经书,不知现实,再好的理念总难成真。 “庄大哥,做生意除了要会算帐,审时度势更不能少,我直接跟你说吧!上头的风向要变了,少则数月,多则半年,海城必重新繁荣。因此我们要趁现在下重本,能揽多少产业就揽多少,待得山上的兄弟们痊愈后,才有个归所。” 强盗头不知该不该信任他,但听得他话里话外都在为山上兄弟打算,心里总是感动的。 他揉揉有些发酸的眼睛。“齐兄弟,那个……兄弟们,能活下去吧?”他或许不聪明,却也不傻,兄弟一个接一个地病倒,他心里已隐然知道山上是发了疫症,所以女医神下令让兄弟们隔离时,他二话不说地以老大身分严命属下执行。 女医神不准他们下山,大伙儿心里怕得要命,担心就这样死在山里,但一想到他们若逃,疫症传播开来,祸害的就不止是山里人,可能是整个明州,甚至是整个齐国了,几个三大五粗的汉子不敢跑,只能在夜里偷偷缩在被窝里掉泪。 无药可治的痘疮,这回它会带走多少条人命呢?说实话,齐皓也不知道,但他却不能表现出畏怯。 “当然可以,有可心在,你的兄弟会没事的。所以你要留下来,尽你所能地给大伙儿置办一份可以养家活口的基业,待众人痊愈,就能下山重新过活,不用再提着脑袋去做那无本买卖。” 齐皓不知道,就在他说这话的时候,山里已经开始死人了—— ***bbs.***bbs.***bbs.*** 齐皓这一趟下山到回山,几乎没有住店休息。累了,就在野地里随便窝一下,眯一会儿眼。吃喝则在马背上解决,他一心想赶回山上与秦可心会合,以至于没发现自己身后缀了条小尾巴——月华。 三个日夜的奔波,齐皓累得一双眼都布满红丝。当他急匆匆赶回山上,还没踏进山寨,便听到阵阵哭声。 他的手脚忍不住发抖。痘疮一旦开始肆虐,就会像暴雨,人力无法止。 “可心——”她没事吧?他很着急,像有把火正烧着他的心。 几乎是半爬半滚地下了马背,他冲进山寨,就看见那些和他一起下山买粮的强盗一个个满脸鼻涕和眼泪。 他立刻往后山跑,那是已经受到感染的病患和秦可心居住的地方。她一直不准他去,怕他也受到感染。 但她自己却跟那些病患同住同食,因为她是大夫,除了她,这里没有其他人能够照顾那些病患。 “齐公子!”一个强盗追在齐皓身后。女医神交代过,没患病的人不能去后山,这些汉子都很信任她。 “你不能——”他没能把话说完,齐皓已经越过了那条由秦可心用石灰粉画出来的白线。 齐皓可以违背秦可心的话,但强盗不敢,他只能在白线边跺脚。“怎么这样冲动,过去了就不能再回来啊!” 他不知道,齐皓心里根本没有再回去的打算。齐皓早就受不了看她往火坑里跳,他却只能在洞口旁观看。 但他知道,有些事只有他做得到,比如这次的买粮、换药材、为可能幸存的强盗们安置一条后路。 那个姓庄的强盗头在这里很有威严,可惜脑子不够灵活,办不了太多事,他得亲力亲为才行。 现在诸事已备,他没有后顾之忧,就算陪着秦可心一起跳火山,他都不怕。 奔到了病患们的住房,他开门一看,里头只有十二个人,剩下的六个呢?如果已经痊愈,外头的哭声不会这么大,所以…… 他关上门,继续往山里更深处跑。 果然,在一处断崖边,他看见秦可心,依旧是一身白衣,纤尘不染,微风拂起裙角,飘飘然,她像要随着云烟回到只有仙子才能入住的仙宫。 “可心——”他几大步冲过去,抱住她不放手,就怕劲道松了,她就要乘云归去了。 “齐皓!”她被他的出现吓了一跳,想骂他怎么不知好歹,身入险地,有个万一怎么办? 但看见他的脸,白玉雕就的俊颜上一片温柔,几缕银丝垂在颊边,衬着一身黑衣,他就变成了这座大山,雄奇俊伟,任风狂雨骤,他伟然不动。 赶走他的话语在她舌尖转着,却怎么也吐不出来。 相反地,她的心不断地变软,最终化成了春水一滩。 “呜……”她抿抿唇,忍不住拉着他的衣襟,垂泪偎入他怀里。 他眼角余光发现地上,一条白布下,两个拢起。这就是她哭泣的原因吧? 突然,山顶卷起一阵狂风,将白布掀起了一角。他看见两张惨白的面容,都很年轻,才十几岁,却教疫症夺去了大好青春。 他闭上眼,抱紧她,岂止她难过,他的眼眶也酸了。 “我救不了他们、我救不了他们……”她已经用尽自己知道的所有方法医治这些痘疮患者,可人命依然如流水,不停地逝去。 疫症死去的人还不能入土为安,得一把火烧得干净。 自齐皓下山后,她每天要烧上两具尸体,看着熊熊烈焰吞噬掉那些曾经鲜活的生命,她感觉自己快崩溃了。 “你救了。”他抚着她的发,轻拍她的背,安慰她。“想想前寨那些人,若非你应变及时,恐怕他们一个也活不了,甚至疫症可能散播到山下,江州、明州……方圆百里将成为人间地狱。” “可还是死人了啊!”她指着白布下一具尸体。“那个小四,他今年才十三岁啊!昨天他还告诉我,他想拜我做师傅,悬壶济世,做个了不起的大夫,今天就……齐皓,他们叫我女医神,可我有什么资格得到那称号?我治不好他们任何一个人。” 痘疮本来就无药可治,否则天下各国也不会闻痘疮色变。 齐皓知道狄国前年也发过痘疮,为了不使它蔓延,国君下令,把一整个部落都屠尽了,然后放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而西方的魏国君主就没有那么大的魄力,他在痘疮爆发的时候,组织了全国的大夫上疫区义诊,奈何人力难胜天,痘疮扫遍了全魏国,不过年余,魏国几成死域。 痘疮就是这么可怕的疫症,一旦没控制住,让它爆发开来,十有八九只剩死路一条。 秦可心能在痘疮蔓延前制住它,已经很有本事了。 但她正悲伤,有些话却不能直说,他拉着她,两人一起转身,往他来的方向望。“之前山上缺乏药物,以致你无法顺利为染病者开药诊治,这回我下山,买齐了各项药材,再由你亲自施为,定能救回这许多性命。” 她也知道他说的是虚话,但人有时就是需要一些谎言安慰,心里才会平静。 “我可以把其他人治好的,我可以的……我一定可以,是吧,齐皓?” “当然。”他紧紧搂住她,一吻印在她额上…… 刹那,他整个身体都绷紧了。 她在发烧,她发烧了…… ***bbs.***bbs.***bbs.*** 齐皓和秦可心把尸体烧了后,她又全副心思投入救人大业中。 他被她指使得团团转,偶尔还听她骂几句。“说了几百次要你别进后山,你就是不听,现在好了,这一进来,我都不知道……唉,你可得给我撑着点,千万别感染了,知道吗?”她边说,隔着白线,边喊人把齐皓的马赶过来。他这回下山弄的药材都在上头呢! “放心好了,我就帮忙煎药、煮饭,其他什么都不乱碰,保证不会受到感染。”他笑着,任由她念,一颗心却像有支小锤子正击着、打着。 她专心做事时,常顾不得其他,所以没有注意到自己正在发烧。 齐皓不敢告诉她。他不是大夫,也判断不出来,她的发烧是因为受到感染?还是得了风寒?或是其他原因? “你凭什么保证?你又不是我,身上没半点功力,体质还差得要命。别忘了,你还在调养中。”不知道女人是不是都喜欢碎碎念,反正秦可心是一开口就很难停下来的人。“你啊!都不知道怎么说你,年纪也不小了,还学不会照顾自己的身己。” “横竖有你在,经过你一番诊治,我现在的身体也许比多数人更健康呢。”他一边听她吩咐把马背上的药材卸下来,一双眼却片刻不离她身上。 万一她真的染上痘疮了,怎么办?她能不能撑下来? 就算没死又如何?女孩子都是爱漂亮的,偏偏痘疮愈后,影响最大的就是容颜,那坑坑疤疤的痘痕,便是天仙也变无盐了。 她能接受像那样地活着吗?他不知道,脸上笑着,可每一口气息都灼热得烧痛心肺。 “你还敢说自己健康,你看看……”她伸手,想揪一把他的白发,却在触到那银白柔亮的发丝后,芳心软软地化了。 多么美丽的银发,像暗夜里横过天际的银河,让她不禁瞧着失了神。 “可心?”好好地,她怎么呆了?莫非……他跳起来,捧起她的脸,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仔细看了一回,长吁口气。好险,没有红疹,只要不出疹,就不能证明她得了痘疮。至于一些风寒小病,秦可心要治好它,跟伸手从桌上拿颗橘子一样简单。 “你干么?”她眨着疑惑的眼问。 “我……”他给不了答案,便倾过身子,一记轻吻印上她的唇。 她凤眼瞠得更大。话说得好好的,他怎么突然亲上来了?他望见她吃惊的眸,一颗心像被什么东西打碎了,疼得他浑身颤抖。现在才发现,生死与共不仅是誓言,而是身边没了她,他便看不见将来。他不是喜欢她,也不仅是爱,她已经变成他的一部分,还是最重要的那一部分。 一个人如果被剖去了心肝,他还能活吗?秦可心就是他的心肝啊! “可心、可心……”抱着她,吻着她的唇、她的颊、她的额……肤上的高温一直炙烫着他的心。她烧多久了?什么时候会退烧?几时才能证明她……他祈祷她没染上痘疮,或者由他来替她承担得病的痛苦……怎样都无所谓,他只求她健康。 “齐皓?”她被他突如其来的激情弄得有点手足无措,但反手抱住他的腰,感觉他僵直的身体中微微透出的颤意。他在害怕吗? “你别担心,痘疮虽然无药可治,但只要身体强壮,熬过了最初的病发期,病人就会渐渐康复的。再说我们即时做了隔离措施,也不怕它扩散开去,万一……”她已经有了与疫症共亡的决心,就可惜他了。 “可心,倘若发生了你口中的‘万一’,我们……还是一起吧!” “啊?”他什么意思? 他没告诉她,他已暗地命人准备了火油和木柴,假使痘疮控制不住,便放火焚山。只是……“可心,我有点后悔了。”后悔没有早点娶她。 “齐皓,我……”她低下头,搂住他腰杆的手松了开去,身子稍稍远离他。“对不起,是我连累你了。” “是啊!”他长叹,故作无奈不停地摇头。 她眼眶红了,水雾在眸底打转。 “齐皓……”她想叫他走,逃得越远越好,但身为一名大夫的职责却揪住她的心,告诉她,不能轻待任何疫症,因为丁点的疏忽都将为这清朗世间带来遍地血腥。 她不能太自私,单想着自己,而放任疫症流传,但让他陪着一起担风险,若有不测……不行、不行,她不知道怎么办,理智和感情在身体里激烈地交战,让她发抖,脑袋胀得像要炸开。 齐皓突然拉起她的手。“可心,我们成亲吧!” “啥儿?”她一下子傻住了。 “我们成亲。”他揽住她的腰,一只手慢慢梳滑过她绸缎般的秀发。不知道他们还能这样相依相偎多久? 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鬼话、鬼话! 他的梦想是抱着她,驾一艘船,走过这片天、那块地,带着齐国的丝绸和陶瓷,卖给西方诸国度,再带回它们的金矿和银矿。 他要做生意,变成天下第一大商人,她就随着他,给世界各国的人义诊。 他会让她女医神的名号从东方传到西边,甚至南方的土着部落、极北的蛮族,人人皆知世间有这样一位好大夫。 他们会在船上度过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到他们都老得走不动的时候,便回来海城,到他请强盗头置办的产业中,寻一块地,建一座庄子。春天时,他们手牵手,一块儿在花园中散步。夏天到了,他为她摇扇子,让她一夜好眠。秋叶枫红,他与她坐在镜前,笑看镜底两头银丝,共话青春到白首。冬天,大雪冰封,老胳膊老腿动不了,他就抱着她,一起躺在摇椅上,摇啊摇啊摇……如此,年复一年,死后同坟,永不分离。 他好想好想这个梦能成真,但是……他还有机会吗?秦可心伸手探一下他的额,看他是不是被疫症吓病了,这种时候求亲?“齐皓,你不能等这边的事情了结了,我们再成亲吗?” “我不想等。” “为什么?” 因为她可能得了痘疮、因为他们没有时间等了。只是这些话他万万不会告诉她,他想—— “唔!”他闷哼。好端端地,她干么踢他? “亏我这么感动,结果……齐皓,你这个花心大萝卜,不要脸!”抬起小腿,恨恨地,她又是一脚跺在他的脚上,转身跑开。 “我怎么了——啊!” 见鬼了! 他居然在秦可心画定的白线另一头看见三个姑娘,其中一名非常眼熟,不就是那卖身葬父的月华吗?她怎么找到山上来了? 第九章 隔着一条石灰画成的白线,齐皓望着对面三名姑娘。中间那个是月华,他认识,一个受他一句话而免去卖身葬父命运的姑娘。 但他不明白,月华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恩公……”月华忘情,就想跨过白线,跑向齐皓。 “站住!”齐皓大喝一声。“山寨那些人没有告诉你们,不准跨越白线吗?” “恩公……”月华抹着泪。“你总是这么好心,只想着照顾别人,却让自己……” 刚进山,听说寨里闹疫症时,她也很害怕,但得知齐皓不顾一切冲入疫区后,她就什么也管不了了,只想见他。 她的恩公是天底下最了不起的伟男子、大丈夫,能够服侍这样一个男人,是她烧了八辈子香才求到的好事啊,所以她也不管不顾地跑来了。 只要月华没跨越白线,齐皓就不想理她,目光转向另两名姑娘,面貌非常地陌生,他一点儿印象也没有。 “齐公子,奴家是天香楼的鸨儿,风五娘。”这是个年约三旬、容姿清秀的女人。 齐皓眨了下眼,实在无法将她和那风骚蚀骨的老鸭联想在一起。 “奴家阮娇娇。”另一个明艳照人的姑娘自我介绍道。 “天香楼的头牌和鸨母,你们来这里干什么?” “现在已经没有天香楼了。”风五娘说。“自从齐公子在楼里演完那场戏后,全江州都知道那块地有问题,再也没人敢去天香楼,东家只得把生意收起来,楼里的姑娘们也散尽了。” “风姑娘既知那是场戏,怎不与贵东家解释清楚?” “有些事情,你信了就是信了,解释不清的。况且我和娇娇也厌了卖笑生涯,不如拿些银两,另谋出略。” “那你们找我做什么?” “我们不是特意来找齐公子的。”阮娇娇说道:“我和五娘离开江州的时候,遇见病倒路边的月华,听她说要找恩公,还描述了公子的形容。我们猜测月华的恩公与上天香楼捉妖的道长是同一人,便陪她一起寻人。” 齐皓从她的话语里猜到,让自己露馅的大概就是这一头白发。毕竟,鹤发童颜的人实在太少,下回要再骗人,得记住先把发色改一改。 “如今你们找到了,可以走啦!”他无意与三位姑娘多纠缠,挥挥手,便要离去。 “恩公……”月华好辛苦才找到他,怎肯轻易放他离去? “停步。”齐皓怒目圆瞠。“要我说多少次,不准跨越白线。” “对……对不起恩公……”月华抽抽噎噎。“你别赶我走,恩公,月华已经是你的人了,这一辈子只服侍你一个。” 齐皓的头很痛。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死心眼的女人?偏偏还是他自己招惹来的,早知道就不做好事了。 “月华姑娘莫说些惹人误会的话,我们不过是萍水相逢,牵扯不上那么多。” “但月华发过誓,要一生跟随恩公啊!” “你发的誓,你自己想办法,与我无关。”他栘目望向风五娘和阮娇娇。“两位,这山上正闹疫症,你们若无事,赶快下山吧!” 风五娘和阮娇娇对视一眼。“那公子你呢?” “我自然是留下来。”他都已经主动跳进泥沼了,还谈什么离开? “昨日我们还在海城看见公子,公子身强体健,不像染病之人,何苦留在这地方?”风五娘问。 原来她们这么早就跟上他,可叹他完全没发现,唉,完全不谙武实在不方便……如果他和秦可心还能有未来的话,他得跟她习些武艺了。 “因为这里有我想追求的东西。” “是秦姑娘吗?”风五娘问。 齐皓点头。他和秦可心早就不分彼此,连性命都系在一起的人,又怎会在大难来时各分飞? “恩公可与秦姑娘同生共死,月华也能为恩公舍去性命。”说着,她又想跨越白线。 “你敢过来,我直接杀了你。”齐皓目露红光。“你该知道,为了防止疫症蔓延,朝廷律法是允许这样做的。” 月华一时吓白了脸。 齐皓哼了声。“烦劳风姑娘、阮姑娘带她一块儿下山吧!”他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月华扑进风五娘怀里,哭得唏哩哗啦。 阮娇娇轻拍着起伏剧烈的胸膛。“可吓死我了,齐公子这么斯文的人,想不到发起火来如此恐怖……”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竟是有些迷惘。 青楼生涯十年,她也见过不少人,做官的、跑江湖的、行商、混帮派……三教九流,她自认双眼阅遍。男人嘛!不就那个样儿,外表再俊俏,骨子里就是一个字——贱,明明家里就有贤妻,偏爱寻花问柳,说什么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 她讨厌男人,看了便作呕,听月华将齐皓夸上天,她并不怎么信,不过是一个有点小聪明的骗子罢了。 但见到齐皓的真面目,着实吓她一跳。五官俊秀的男人很多,但他那头媲美天上银河的白发却是绝无仅有,单论外貌的吸引力,他已是阮娇娇生平仅见。 再加上他方才流露出来尊贵、高高在上的气势,竟让阮娇娇不自觉地心折了。 为什么齐皓能完全无视月华的苦苦哀求呢?天上掉了个美人给他不好吗?世上真有不好色的男人?她不知道,却有些好奇。 月华兀自哭着,风五娘小声安慰她,心里却在转悠。要不要把山上发疫症的消息通报宫府,这可值大笔银两呢!她可不像一些小姑娘,眼里只有俊郎君,女人啊,还是得靠自己,手中握足了银两,那生活才有依靠,要把一生托给一个男人,那叫找死。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齐皓先在病患休息的屋子里转了一圈,欣喜地发现已经有人开始康复了,脸上的脓疱结痂,虽然愈后会留下难看的痕迹,但至少保住了性命。 那些强盗不管躺着、坐着,一见他,便跟他打招呼。 齐皓一一回礼,观察他们脸上的神情,有疲倦、有无奈、有痛苦……就是没有怨怒,他们并不因为自己被隔离就自暴自弃,进而产生要死也得多拖一个人下水的念头。 他很欣慰,这些本性纯朴的人,不枉他为他们筹谋了一条又一条的后路。 辞别病患后,他又往后山走,耳边听着哗哗的水声,他的脚步迈得更快。 要找秦可心太简单了,以她爱洁的个性,一天都离不开水,找到水源处,秦可心的踪影还会远吗? 踏过蔓草幽径,他吸吸鼻子,嗅到空气中有一股刺鼻的味道,是琉磺。“想不到这里会有温泉。” 转过挡路的巨石,迎面是一片白烟水雾。烟雾迷蒙中,一条窈窕的身影浸在水中,正用力拍着水花。 他耳边隐隐还听见声声抱怨。“风流鬼、大色狼、花心大萝卜……”他噗哧地笑出来。 “什么人?”一道指风划过他耳畔,削落几根银丝。 齐皓再度见识了秦可心的武功——果然威力不凡。 “是我。”他说。 “你来干什么?”她以为会听到他的道歉或解释,但他一句话也没讲。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她不禁心起疑惑。 砰地,有物体落水了。 “齐皓!”再不高兴他的疏忽大意,招惹女子芳心,她仍然是关怀他、喜欢他的。“你怎么了——啊!”一双健臂突然揽住她的肩。 “齐皓——” 讨厌,他们都还没有拜花堂,他怎么可以…… “唔唔唔……” aa但她没有机会出口质询。他捧住她的脸,密密地吻着她。 水雾朦胧中,她见到一双漆黑的眼,不掺半点杂色,偏又光彩眩人。 他的眼神炽热,比包围他们周身的温泉更热上百倍。 当他吻住她的时候,舌头突然溜进她唇腔,轻柔地搅动,抵死地缠绵,她的身子立时软了。 他伸手拨开她披散的长发,两指轻揉她软嫩的耳垂,不过眨眼时间,她整个人便倒入他怀里。 他拉着她往温泉边走。 “齐——唔……”他根本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只要她一开口,激烈的吻便印了上来。 他到底怎么了?又想干些什么?她心里有些慌,又有一点期待。靠在潭边,他的手掌顺着她光滑的背脊,一路抚到那丰满的翘臀。她身子轻颤,心口像有一把火在烧着。 “唔……”他又吻住她,另一只手却揉向了她胸前的柔软。“嗯……”她扭着身子,唇间窜出一记甜腻的娇吟。 他的手指捻起她胸前一抹红蕊,乍见蕊花开放,春景满堂。 情不自禁,他低下头,含住那点嫣红。 “啊!”她弓起身子,只觉全身的鸡皮疙瘩都冒起来了,但又有一丝酥麻,说不出是舒服,还是痛楚?很复杂,又很迷人。 一边舔吮着那娇艳红蕊,另一边,他抽回揉抚她臀部的手,改而抚向绿柳般纤细柔韧的腰肢。 他的掌心可以感受到她身子的颤抖,还有因兴奋而骤升的体温。 高温烫着他的舌,却也扇起他体内的欲火。 大掌沿着腰肢慢慢滑动,她身子剧烈一颤,不知道是他手指的突入剌痛了身体,还是温泉水的乘机涌入烫着了芳心。 “唔……”她摇着头,被情欲薰迷了理智。 他把她抱起来。他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很有气力,在水中,她的身子软得像棉花,轻轻巧巧地,他分开她的双腿,让自己进入了她。 “啊!”她仰头,发出一记既苦闷又欢愉的哼声。娇吟化成一道雷打在他脑门上,瞬间,他的理智飞了,眼里、心里只剩下她。随着律动加快,她的喘息也更加剧烈。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有一刹那,也许是一个春秋,她被情欲推到了快乐的巅峰。 “啊!”她双手紧紧地抱着他,螓首搁在他的肩膀上,无力地娇喘。 他的气息也很急促,却比她好一些。他还舍不得放下她,紧拥着她,让两人的身体密不可分。她闭上眼,兀自回味着方才的激情。 突然,他靠近她耳边,低低地说了句话—— “可心,你患了痘疮。” ***bbs.***bbs.***bbs.*** 月华完全不在乎齐皓的冷淡,坚持这一生他就是她的天。上了山,虽得知寨里正发疫症,她也不怕,就在前寨留下来,给寨中人洗衣做饭。当然,被隔离在后山的病患们,以及齐皓、秦可心的饭菜也都由她来做。 尽管齐皓多次或规劝、或恐吓她下山,她始终不为所动。今天,她又来给齐皓诸人送饭菜,同行的还有风五娘和阮娇娇。 齐皓非常无奈地看着这三个姑娘,实在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她们如此执着地非留下来不可? 最后一次了。他决定,最后一次与她们谈判,她们能理解、下山便罢,否则,今生今世,再不相见。 “恩公。”如同过往的每一次,月华一见到他,总是三分兴奋中带着七分幽怨。“今儿个大家的身子好些了吗?我做了很多好吃的东西,也许他们吃了身体就会变好——” 齐皓冷冷地打断她的话。“今天又死了一个。”算下来,染病的十八人中,已有十二个魂归黄泉。 月华小脸惨白惨白的,嗫嚅半晌才道:“恩公莫担忧,那个……人死不能复生,还请节哀顺便。” “我知道人死不能复生。我想了解的是……”他目光轮流扫过风五娘、月华和阮娇娇。“值此危急时刻,三位姑娘不求自保,反而自陷险境,所为何来?” “我生是恩公的人,死是恩公的鬼。”月华抢先表明态度。 风五娘和阮娇娇对视一眼,耸耸肩。风五娘心里还想弄清楚山上的疫症,好下山向官府通报,领赏银,而阮娇娇只是对齐皓起了点好奇心,才留下来。 她们知道疫症的事,却因这里防范措施做得甚好,心里并不担忧自己会染病,所以不急着走。 不过天天听齐皓说这个死了、那个挂了,多听几回,她们心里也有些不安,琢磨着是不是该逃命要紧? 齐皓看出了风五娘和阮娇娇的心思,也安心了。也许因为她们见识得多,没那么死心眼,不似月华那样由女诫、闺训教育出来的姑娘。 他看着月华,良久,长喟口气。“为什么认定我?” 月华愣住了。跟定齐皓的原因是什么?他长得好看?的确,她长到十六岁,没见过比齐皓更好看的男人。 还有一点,齐皓很可靠。从小,爹娘就教她,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她一直谨守不违。 可是娘死了,没几年,爹也跟着走了,全家只剩她一个,穷得连葬父的钱都没有,是齐皓帮她,才让她不仅保住自由身,还得了钱财埋葬父亲。 但葬父后呢?她一个人要怎么过日子? 女人家一辈子就是围绕着“三从四德”这句话生活,而她爹死了,她又没有许人,一瞬间,她不知道自己该去顺从谁?又有哪个人能给她的人生指出一条明路? 于是她想到了齐皓。这个男人在她卖身葬父时开口帮了她,是不是相等于买下她了?滴水之恩,涌泉以报,他既是她的恩公,她便当为他做牛做马,将他视为头顶上的那片天。 “你是月华的大恩人,救命大恩,无以为报,月华愿以身相许。” “可我不愿。”齐皓断然拒绝她的要求。“月华姑娘,我不知道别人是怎么告诉你的,但我想说,每个人的生命都属于他自己所有,别人无权处置。你也不要随便把自己的人生交到别人手中,今天万一你遇人不淑,碰上个坏胚子,他要你去偷抢拐骗,你也去做吗?甚至他卖你到青楼,你是不是就乖乖地去过送往迎来的生活?” 月华歪着头,想了又想。“爹娘告诉我,女人一定要晓得三从四德,既是月华的良人,应该不会对月华做那些坏事。” “应该,就是不确定,所以你是在赌博喽?” 她深吸口气,定定看着齐皓。“月华确定恩公不是会做那种坏事的人。” 好恐怖的教育,堪比秦可心提过的魔教迷魂大法了,可以把一个人训练到完全没有自我,照章办事,实在厉害。 齐皓摇摇头,放弃与她说理了。 “你之所以认定我只是因为你爹死了,你又云英未嫁,一时间找不到依靠,便把偶然拉你一把的我当成恩公,一心一意跟着我——” “你本来就是月华的恩公。”月华抢口道。 “让我说完。”齐皓不耐地摆手。“我无法苟同你这种把将来寄托在别人身上的想法,所以我不会接受你的,永远不可能。” “恩公,月华知道你与秦姑娘两情相悦,月华无意破坏,只想为恩公洗衣叠被,为奴为婢,侍候恩公。” “我不需要奴婢,而且你说的那些事我自己会做。我今天来只是想告诉你——”他轮流看着三个姑娘,神态异常严谨。“我要跟你们说,这山上的疫症是痘疮,我和可心控制不了它,你们不想死,就快逃吧!” 风五娘和阮娇娇同时变色。要死了,怎会是这么可怕的病?她们原以为只是普通瘟疫,一听到是痘疮,她们当下就想转身逃走。 月华也是怕得全身发抖,可她真不知道离开齐皓,她接下来的日子要怎么过?“恩公,那你你你……你不逃吗?” “我有什么好跑的?” 月华吓得两腿一软,坐倒在地。“莫非恩公也染上痘疮了?” “不知道。” “啊?”月华不解。 “我尚无发病的症状,不过我天天与病患接触,就算受到感染也不稀奇。” “但现在还没有啊!”月华说着,就要跨越白线来拉齐皓。“我们赶快跑,应该还来得及。” “站住。”齐皓喝停她的脚步。大。况且,我不会丢下可心不管。”“只要有可能染病,就不该乱跑,以免疫情扩 “难道秦姑娘……她染上了?”想到秦可心就快死了,月华一时间头昏眼花。 齐皓冷冷地看了她们三个一眼。“我给你们三天的时间下山,过后各自生死由天。”他弯腰提起那三个食篮,转身走了。 “恩公、恩公——”月华还在他身后凄厉地喊着。 风五娘和阮娇娇都劝她,夫妻再是情深,大难来时也要各自分飞,何况月华和齐皓间什么也没有,顾全小命要紧啊! 月华只是哭,不停地哭。 ***bbs.***bbs.***bbs.*** 齐皓提着食篮走进病患们居住的草屋。 秦可心脸覆白巾,倚在门边看他给病人们分派食物,偶尔,微风送来几声月华的哭泣。 “她很伤心。” “还不够。”齐皓派完食物,走到她身边,与她并立。“需要更大的刺激才能扭转她那种变态的观念。” “你很为她着想嘛!”语气间带着一股酸。 “相逢自是有缘。我只是不忍她年纪轻轻,便自毁终生。” “说到底就是放不下人家小姑娘,那何不干脆收了她?”更酸了。 “饶了我吧!我可受不了那么乖顺的姑娘。我的娘子嘛,她生性爱洁,可以少吃一顿饭,却不能少洗一次澡,外表冷淡凶悍,其实是刀子嘴豆腐心。” “你找死啊?!”她恨恨地瞪着他,却在他伸手过来搂住她纤腰的时候,玉挺的娇躯化作春水般偎进了他怀里。 “希望你一番安排,真能刺激醒那个傻姑娘。” 第十章 大红灯笼高高挂,龙凤花烛庆吉祥。 月华和阮娇娇目瞪口呆地看着一众强盗张灯结彩,将偌大的山寨布置得喜气洋洋。 “这是在干什么?”他们不知道山上正闹疫症吗?而且发的还是痘疮!风五娘早在得知消息当晚便逃下山,阮娇娇也想走,她对齐皓的感情还没深到与他生死与共,但月华一直拉着她,她心里也可怜这个死心眼的小姑娘,于是便耽搁了下来。 “齐公子要和女医神成亲,咱们给他们布置喜堂。”一个强盗说。 “成亲?这种时候?”阮娇娇要疯了。“你们到底知不知道事情的严重?痘疮啊!会死人的!这时节亏你们还有心情办喜事?” “就因为要死了,才要趁死前把未了的心愿都了结啦!”那强盗甩脱她的手,自顾忙和去了。 阮娇娇看着兴高采烈忙碌的众人,气得直跺脚。“一群疯子!”她转过身,想叫月华清醒点下山吧,别跟这些人一起疯,会丢小命的。 月华在她身边,小脑袋低低的,啪答啪答地掉着眼泪。 “月华……”阮娇娇叹口气,这小姑娘与年轻时候的她真有几分像,一样出身好人家,学得三从四德,贞节而忠心,奈何命运弄人,节烈不止不能为她们带来幸福,反而让她们的人生磨难重重。 但月华比她好运,在人生的转折路上,月华碰见齐皓,没同她一般落入红尘。阮娇娇的一身傲骨是教棍棒活生生打折的,她现在是身如柳絮,心似落花,随风舞转,风吹到哪儿,她便去哪儿,也倦怠反抗了。 而月华,她几时才能学会向命运低头呢? 阮娇娇拍拍她的肩。“我们走吧!月华,你那位恩公……你们是不可能的。” 月华抽泣着。“可是娇娇姊,我只剩下恩公可以依靠了,离开他,你要我去哪儿?” “天下之大,总有地方可以容身。” “但要抛下恩公,他……他救过我,我却要在他最危险的时候离开他吗?” “你留下来又能干什么?你没见五娘都走了吗?听姊姊一句话,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况且你与齐公子连鸳盟都没有缔结,留下来又有什么意思?走吧!” 月华掉着泪,让阮娇娇一步步拉离山寨。 来到寨子口,她兀自依依不舍地看着后方大抹大抹的红。齐皓要跟秦可心成亲了,他明知她患了痘疮,还是要娶她,为什么? 月华并不喜欢秦可心,姑娘家就该在家相夫教子,像秦可心那样行走江湖、抛头露面,不是好姑娘。爹娘说过,真正的好人家不会要那种姑娘的。 但齐皓偏偏喜欢秦可心,哪怕她得病快死了,他还是要娶她。月华不懂,自己哪儿比不上秦可心,她甚至不求为妻,只要能跟着齐皓,为奴为婢,她都接受的。 阮娇娇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也就是说世间没有所谓生死与共的感情,那么谁来告诉她,齐皓和秦可心是怎么一回事? “娇娇姊,恩公哪怕是死,也要与秦姑娘死一块儿,他们不分开的……”她立在寨子口,却是不肯走了。 “那又怎么样?”阮娇娇很生气。这座山是不是有问题?任何人只要进了山,脑子就会秀逗,连死都不怕了。 “我要去问恩公,既然连夫妻都做不到生死与共,为何他要傻傻地陪秦姑娘一同赴死。”她转身,跑向了后山。 阮娇娇呆立在寨子口,心口堵得慌。是啊!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甭说大难了,她在天香楼里见惯了男人说一套、做一套的嘴脸,多少姊妹倾心于那些文采风流的书生公子,既赠金又送银,但求良人一朝得中,从此乌鸦变凤凰。 但这些痴情女子有几个真能得偿所愿?起码她没看过。 人都说,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在她想来,天底下根本没有有情郎,所以她讨厌男人。 但她也不喜欢女人,比如风五娘,结伴同行时说得多好听,这世间还是女人可靠,她们干了半辈子服侍男人的工作,下半生该享享福了,不如结为异姓姊妹,同觅一处山明水秀的好地方,两人织布、纺纱,互相作伴,好过再被臭男人糟蹋。 结果呢?一知道山上爆发的是痘疮,风五娘当晚便逃了,连通知她一声都没有。这世上是没有一个人值得依靠的,除了自己。 但现在,就在眼前,一桩事硬生生驳倒了她的思想。为什么?人的一生中,最重要的不是自己吗?世间真有那种舍生忘死的感情存在? 不自觉地,她的脚步也转向了后山。 月华隔着白线,正凄楚地呼唤着齐皓,那一声又一声的“恩公”,既哀伤又悲痛,连阮娇娇这个旁人听了都想掉泪。 可另一头,齐皓装作没听见,就放着月华不停地呼唤着,唤到口干声哑,哭到伤心断肠。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条白影婷婷走过来,一身的白衣白袜白鞋,脸上覆着白巾,却是秦可心。 “月华姑娘,你别再叫了,齐皓不会出来的。”声音自牙缝里挤出来。秦可心很生气,她正在沐浴——好吧,是正和齐皓效法鸳鸯双双戏水,其乐无比。 月华突然号叫,秦可心本欲不理,但月华执着得教人心烦。没辙了,她把齐皓从自个儿身上推开,让他想办法安抚月华去。 齐皓只当听不见,迳自与她纠缠。 齐皓定力够,任月华千呼万唤,他神情没变过,但秦可心受不了,踢他踹他捏他,他都不为所动。她只能亲自出马,安抚这叫得快成哑子的小姑娘,可怜她的澡才洗了一半,待会儿还得回去再洗一次。 月华依旧哭着。“为什么?恩公为何如此狠心,弃月华不顾……” 实话说,秦可心现在觉得齐皓很可怜,好心给人指点一条生路,怎么就得负责起这人的后半生? “月华姑娘,只要是人,生离死别这一关必走一遭,难道齐皓还能拉着你,千年百年永不分离?” “但齐公子还没有感染痘疮啊!他现在走,还有一线生机。”月华趴地跪下了。“秦姑娘,你人好心好,放齐公子一条生路吧!” 秦可心有一股对牛弹琴的无奈。她与齐皓两情相悦,几时成了害他的凶手? 一只手臂突然搁在她肩上,不必回头,秦可心也知道来的人是齐皓。他舍得出来了?她气得抬脚,在他小腿上踢了一下。 齐皓根本不痛不痒。她心里很疼他,不管再气,拳脚落到他身上,都成了绣花枕头。 “我喜欢走什么路,我自个儿心里有数,还轮不到旁人来比手划脚。”拉着秦可心,他就要往回走,继续那快活的鸳鸯浴。 “但你会死啊!”月华大叫。 “我高兴,谁管得着。”山风吹起他一身黑衣,配着那头闪亮银丝,他每踏一步,就像要往云端深处走去。 他是这样一个绝然出尘的男人,那般与众不同,却要为一名女子葬送大好人生吗?月华心好痛,忍不住就想伤人。 “恩公自然心善,今天你愿陪秦姑娘赴死,但若患病的是你,秦姑娘可肯与你生死不离?” 齐皓大笑,笑声响震天地,直舒人心。 “我只是做了一件我想做的事,别人怎么想、别人要如何做,又与我何干?月华……”这是那次街头相遇后,他第二度对她缓和了神色,淡漠的语气中藏着丝丝温柔。“你的执着究竟是为了遵守“三从四德’?还是为了你自己?好好想一想吧!你还有大好人生,未来数十年的岁月里,你想怎么活?过些什么日子?你自个儿考虑清楚,若你一时无处可去,我在海城还有些基业,你可以去找一名姓庄的掌柜,就说是我说的,让他给你安排一份活计,你读过书,也识得字,谋生当不成问题。”话落,他牵起秦可心的手,继续往山里走。 月华跪在地上,泪流不止。 阮娇娇站在她身边,瞧着齐皓和秦可心的背影,一个黑衣、一个雪衫,他满头银丝,她乌发如夜,那对比的颜色衬得周遭山景都失去了精彩,让人眼里只能看见他们两人,肩并着肩、手牵着手,丝毫不像将死之人,他们快乐地奔向他们自己选择的道路。 齐皓和秦可心,与阮娇娇以前见过的人都不一样。 她蹲下身,拍拍月华的肩。“月华,不管你是怎么想的,你看清楚,他们很幸福的,他们……甜蜜得让我都有些嫉妒了。” 月华呆呆地抬起头,那一白一黑的背影几乎消失了,融入了深山云雾中,可是他们之间的相知相惜,那种光是站在一起就契合得教人欣羡的感觉,却一直留存,良久良久,任凭风吹雨打,岁月流逝,月华知道,自己永远忘不了他们那神情语气间的开心与满足。 齐皓要她寻找自己的人生道路,但看过世上最美好的一幕之后,她没把握自己能找到同等的幸福。 她很茫然,但迷雾重重的内心,已被种下一点细微的光亮。 ***bbs.***bbs.***bbs.*** “可心、娘子,你洗好了没有?”齐皓无奈地看着天色,夕阳正一点一点往下落,吉时都过了好久,这个预定今朝与他拜堂成亲的女医神还泡在温泉中不肯起来。 一个干净漂亮、时刻都保持着清香盈人的妻子是每个男人心底的美梦,但这个美梦若要用大量时间堆起,那便成恶梦了。 “再一会儿。”她开心地泼着水,唉,真舍不得这温泉,若离了这座山,去哪儿找这么漂亮又舒服的浴池,让她每天洗个畅快? “这四个字你已经说了半个时辰啦!” “今晚过后,咱们就很难再回到这座山上洗澡,你就让我多洗一会儿嘛!” “你再洗下去,吉时都过了。” “不是早就过了。” “你也知道早过了。可心,你喜欢温泉,我答应你,带你走遍天下,洗尽各式各样的温泉,所以今晚你就忍耐点,将就洗洗,拜托你——” “唉,你真没耐性。”她叹气,也是被搅得没心情了,索性出潭。 齐皓连忙带着喜服跑过去,手忙脚乱地帮她着衣穿鞋。 秦可心见他已经穿戴得当,头插金花、胸背彩球,一身艳红衬着银白发丝,不似之前一身黑衣般出尘脱俗,却更显俊美。 她忍不住伸手抚向在夜风中微微飞扬的白发。 她素性爱洁,除非是病人,她不与其他人多过接触。但是齐皓,无论是什么时候看见他,她都有股想亲近、贴身依偎着他的感觉。 月华说,如果是他得病,恐怕秦可心不会誓死追随。 可看着这在她身边团团转的男子,她很清楚地知道,只要是为了他,她连身为大夫的职责与义务都会忘却,何况是一条命。“齐皓,就算你染了痘疮,我也会陪着你的。” 他停下帮她系腰带的手,抬眸,望见一汪秋水,层层波纹中,净是柔情。他帮她把腰带系好,画眉,点上胭脂。“如果你觉得陪着我会快乐,便陪吧!” 她嘟起嘴。“说得好像我若抛下你,你也不在乎似的。” “傻瓜,我怎么可能不在乎你。不过在乎之前,我更希望你快乐。” 她心窝里一股说不出的甜,什么山盟海誓都是虚的,一颗真正替对方着想的心才是世间难觅的珍宝。 “只要跟你在一起,我就会很快乐。” 他替她打扮得当,牵起她的手。“那我们就永远在一起吧!” 她抿唇,一弯笑弧像天上银月,不似太阳那般耀眼,却是后韵绵长,更引人心系情牵。 “说好的,可不许改。” “拜了堂,便成夫妻,生同衾、死同穴,想改也改不了。” “拜堂嘛……”她歪着头想了一下。“我是不知怎么拜堂。” “我也不知道,反正祭告了天地,又有那么多人给我们作证,便成夫妻了。其余虚礼,不理也罢。” “也是。以前听人说过,成亲有很多规矩的,麻烦得要命,咱们简简单单最好。”两人手牵着手,便到了秦可心用石灰画出白线的空地。 那里已堆起一圈营火,白线右边是染上痘疮的强盗们,虽然身体不适,一个个脸色青白、东倒西歪,还是强撑着出来为齐皓和秦可心的婚礼做见证。 与之相比,白线左边的人简直像身处天堂,他们置办了丰富的酒菜,每个人都穿上他们最漂亮的衣服,显得喜气洋洋。 那一圈营火足有半里范围那么大,是齐皓特地叫人弄的,将两边做一个彻底的隔离,以防疫症扩散。 但看在月华和阮娇娇眼里,这明显的对比却恰似天堂与地狱。 可不论身处天堂或地狱,当齐皓携着头覆红巾的秦可心一起出现时,两边人都使劲欢呼起来。 这一对璧人到场,也不废话,直接跪下,拜了天地,一个病人拖着步子给他们送来两只酒杯,权当台卺酒。 再没见过比这更草率的婚礼,但有幸参与的人个个都红了眼眶。谁道世间无真情?只差在有没有那个运气遇见,能不能即时把握住机会罢了。 齐皓和秦可心轮流给大家敬酒,一杯喝完又一杯,不能越过白线也没关系,吆喝一声,自有人起身饮酒。 齐皓和秦可心敬完,一个病人一步三喘地走过来,隔着老远,营火照亮了他的睑,那张坑坑疤疤的面孔吓坏了月华和阮娇娇。两姑娘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形容如此恐怖的人。 她们不禁将视线栘向秦可心,不知在那红巾下,她的脸是不是也像这汉子一样丑陋? 难为齐皓这么一个英俊风流的俏公子,却要伴着无盐女过一生。然而,齐皓笑得如此开心,火光映着他灿亮的眼,眼里装满了幸福。他根本不在乎秦可心长什么样子吧?只要那个女人是秦可心,他都喜欢的。 两个女人心里酸酸的,也不知是为了齐皓的痴情,还是秦可心的幸运。 这一顿酒直喝到月上柳梢头,齐皓突然把酒杯一摔。“好了,各位兄弟,喜酒喝到这里,该做事的,开始吧!” 热闹的气氛突然沉寂下来,阮娇娇看见身边几个汉子点亮了火把,他们眼里含着泪。 “你们要做什么?”她心里有些不太好的念头。 那些人一句话都不说,只是举着火把,各自散了开去。 秦可心隔着营火对她俩道:“二位,你们下山去吧!” “可现在天还没亮,山路黑漆漆,你让我们如何下山?”阮娇娇一颗心揪着,很不安。 “放心,不会叫你们摸黑的。” “秦姊姊。”一旁,月华突然插了口。“为什么恩公只喜欢你?你又喜欢恩公哪里?” “喜欢便是喜欢了,哪有这么多理由?”秦可心娇笑,脸上虽覆着红巾,红巾下明亮的眸却灿胜天上星。 “恩公可以为了你赴死,你呢?” “他说随我高兴,只要我开心,他便满足了。”秦可心想了想,又道:“我不敢说自己真的不怕死,不过我很喜欢跟他在一起,因此,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放开他的手的。” 月华低下头,泪水又开始掉。“我知道了。” “你真明白吗?” “你们都觉得很开心,大家也很快乐,能够让所有人都高兴的事,应该就是对的。” “你只明白了一半,下过你还小,再过几年,等你遇上一个真心喜欢的人,你就会知道怎么让对方开心,自己又能高兴了。” 月华点点头,抽泣着。“我决定听恩公的话去海城。” “保重。” “嗯!” 阮娇娇突然尖叫。“啊啊啊!烧山,你们为什么要烧山?”难道……她惊诧的目光看向白线对面那些幸存者和齐皓、秦可心。他们都自愿赴死、以求彻底断绝疫症的蔓延吗? 蓦地,一条人影窜过她身边,跑向了白线另一端。 “二狗子,俺想了很久,还是决定陪你一道。” “死木头,你疯了!” “干娘死前把你托付给俺,俺答应照顾你长大,俺做不到,将来死了怎么下去见干娘?”他拍着那个顶多十三、四岁,病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小孩。 阮娇娇吸吸鼻子,眼睛模糊了。“难怪人说,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都是读书人,娇娇今儿个算见识了。” “阮姑娘偏激了,你瞧我那相公像个市井之徒吗?”秦可心轻笑。“他可是个不折不扣的商人。大伙儿都道:商人重利轻别离,我听着也不信,这世间,想成为什么样的人,都是自己的心决定的。” 阮娇娇只是苦笑。“不是每个人都有能力做自己的。” 秦可心知道她的来历,想来她是感怀起悲凉的过去,只是,世间多少人真能一生顺遂,不过有人提得起、放得下,有人却身陷泥沼,难以自拔。 她的目光透过能熊火光,看向身后那一头白发,笑容灿似朝阳的男子。谁知道他曾经拥有多么高贵的身分?又有几人能理解他心中的痛苦,那一夕白头的悔恨? 但他把所有的痛跟悔都抛下了,尽力创造,并且享受着新生。 “人生有无限痛苦,也有无数希望,就看你如何取舍了。”她转过身,牵起齐皓的手。 他笑着,和她一起向烈火深处走去。月华对着他们的背影喊:“恩公、秦姊姊——” “呜呜呜……”剩下的强盗们一边点火,一边哭了。 “取舍吗?”阮娇娇闭上眼,任泪水湿了衣襟。火越烧越大,把半边天空都映红了。 “快快快,就是这里。”一阵轰乱声自山下一路传上来,中间夹杂着一名女子的嘶吼。那是风五娘,她终究去报了官,但这回她为的不是赏银,而是可怕的疫症——痘疮。她怕极了山上那些染病的人一时想不开,逃下山去,将疫病蔓延开来,那得死多少人。 可想不到她辛辛苦苦带了官兵上来,看到的却是一座被大火吞噬了的寨子。 “这……怎么一回事?”风五娘四下张望良久,才找到阮娇娇这个熟人打听消息。 阮娇娇见到她身边两个官差,心里早已有数,淡淡地道:“为免疫症传播出去,他们选择了这一劳永逸的方法。” “啊!”风五娘松了一口气,整个人软倒在地。“没危险就好、没危险就好……” 阮娇娇极目望去,场中有人悲伤、有人安心、有人愤慨……各式各样的情绪好像在呼应秦可心那句话:想成为什么样的人,都是由自己的心决定的。 那个笑着赴死的男人,还有那个豁达的女人啊…… 她抬头看天,瞧见群星闪耀,但那些光辉永远敌不过那对携手而行的新人。 她想,她一辈子都忘不了他们——齐皓和秦可心。 尾声 海天一色。 一艘大船上,一名白发男子正在烧水,准备给他心爱的娘子沐浴。他已经烧了一个时辰,弄得满面黑灰,一身狼狈。 “可心,你倒是洗好了没?”悔啊!为何当初要许诺书,带她洗遍天下温泉,结果有特殊温泉的地方根本不多,秦可心发了火,便是在船上也坚持每天洗澡,一次短则半时辰,长则玩上两时辰的水也是有的。 “快好了。”继续泼水玩。 “我半个时辰前就听你说这三个字了。” “你要等不了,就过来一起洗喽!”没有温泉泡,洗鸳鸯浴她其实也是很喜欢的。 “我也想啊!”可惜船上的清水快没了。算算时间,明日到南洋,可得多补充点清水,否则照她的洗法,大家很快就要生吃鱼肉、喝鱼血过活了。 唉,为了满足她的爱洁癖好,船舱里一半地方得放清水,再得余地,才能置办货物,进行买卖。 不过,收藏货品的地方少了,他就尽量拣些轻巧精致的东西,比如胭脂香粉之类的,到了南洋,就不买香料,一盒茉莉坊的胭脂可以换到一颗圆润盈洁的珍珠,拿回齐国,照样卖出好价钱。 加上秦可心秘制的疗伤膏药、养生大补丹、还有最具卖相的壮阳药——整船货物中,最赚的就是那玩意,他们一路从海城出发,经春南、过凤岭、直到南洋,仅壮阳一药已让他们赚足千金。齐皓心里打主意,回到齐国是不是让秦可心多炼些丹药,它们实在太好卖了。 “齐皓,水冷了。”舱里,秦可心娇滴滴地喊着。 “来了。”他提着还冒着白烟的水往舱里走。 “齐公子,要不要俺帮忙?”说话的船员一张痘痕遍布的脸,乍一看真有些恐怖,但海上的风霜却给他添上几许豪迈,瞧久了也不觉难看,反而多了股顶天立地的气势。 “二狗子,我是去给我娘子送洗澡水,你想怎么帮?”齐皓斜眼觑着他。会有男人肯给别的男人机会看自己老婆洗澡吗? “嘿嘿嘿……”二狗子是染上痘疮的强盗之一,但他熬过疫症了,比起之前的瘦骨嶙峋,他现在精壮得像头小豹子。 他不好意思地跟齐皓挥了下手,连摸带爬地上了船板。 齐皓提着水进入秦可心沐浴的船舱,盈白如玉的俊颜上还带着几丝僵硬。 秦可心举起手,几滴水溅在他脸上。“干么?你又不是不知道二狗子那帮人,每个都是一条肠子通到底,没心机的,他是真心想给你这文弱书生帮忙,没要占你娘子便宜,你不需要摆一张臭脸。” “我知道他没恶意。”齐皓小心地给秦可心的浴桶加热水。“只是这些小子……唉,怎么教脑子都不开窍,枉费我想尽办法培养他们,本指望他们能独当一面,一人领一支商队,赚遍全天下的钱,现在看来,他们是没有开拓的本事,勉勉强强就做个守成的人。” “知足吧你,他们要有那么多心眼,当初也不会被你几句话一哄,心甘情愿一把火将山寨烧了,陪你满天下闯。” “也是。”想到那过往旧事,他忍不住唇角一弯。那场戏是他生命中一大骄傲。 “说到这个,我最近越想越好奇,你怎么肯定我没染上痘疮?还故意吓我,说我染病,最后才告诉我计划,让我陪你一起演戏?”她自己是大夫,都无法在患者尚未出疮之前,确认染病情况。“而且你还晓得官兵会上山,提前火焚山寨,又事先在海城置办基业,买下商船,方便我们脱身后立刻出海,避人耳目?” “我又不是神,怎么可能事事料敌机先?” “可你那环环相套的计谋又是怎么一回事?” “你记得我下山买粮的事吗?” 她点头,那么重要的事,很难忘记吧? “我下山后就想,大哥有意一统天下,那么征战是在所难免。要打仗,首先就要有钱,所以锁国抑商政策必得打破。算算日子,从我离开皇宫,大哥掌握朝政也有半年余,差不多要开放通商了。但知道这消息的人肯定不会太多,一般人还是以为朝廷抑商,我若乘机投入本钱,等政策一开放,还不赚个钵满盆满?而且山上那些人也不能放任他们一直做强盗,那种无本买卖风险太高,终归是要回到正途的。于是,我把我们在明州骗来的部分珍稀药物交给那个强盗头,让他在海城置办一份产业,待山上疫症彻底解决后,幸存的小强盗们才有依身之所。” “那我们成亲、你让人放火焚山又是怎么一回事?” “我回山后,发现你在发烧,而你自己却毫无所觉,把我吓得手脚发软。我不是大夫,也不能确定你是得了风寒或疫症,当时我只有一个念头,我们俩生是一对,死是一双。后来月华、风五娘、阮娇娇跟踪我上了山,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她们嘴上说得好听,谁知会不会转过身就向官府告发山上流传疫症的事?为了一劳永逸,我与她们约定三日,我想三日足够让我观察你有没有染上痘疮了。幸运的是,你只烧了一天,很快便退烧了,身上也没起红疹,可见你还是健康的。” 他的话让她出了一身冷汗。“你根本是在赌博。” “生意人做每一桩买卖都是赌博,就看眼光准不准而已。而我——”他非常得意地挺起胸膛。“事实证明,我的眼依旧锐利。你没有感染痘疮,但风五娘的心思已经开始变了,我看得出来,她正在打山寨的坏主意。你知道朝廷对于疫症一直非常敏感,今日倘若是一个村镇爆发痘疮,官府还可能派人前往救治,可疫症是从一处土匪窝开始流传时,你觉得官府会如何处理?” 她感觉背上一阵阵的寒意。“恐怕是全杀干净吧?” “我若是知府,我也会这么做。”的确,这种做法很残忍,但面临无药可救的痘疮时,这却是没有办法中唯一的可行之道。“不过我自己在疫区,亲眼看见那些人怎么得病,病到什么情况会死,身体强壮者又是如何击退疫症,慢慢恢复健康。我知道剩下的这些人都逃出阎王的手掌心了,自然要为他们谋求后路。” “于是你要我和你一起骗人,装成大家都对疫症绝望了,只求死前一场欢快。你与我成亲,大家畅饮一夜,然后放火焚山,让外人以为我们都死光了,就不会再有人担心疫症外传,而对山寨其他未染病者赶尽杀绝。” 他点头。“这是保护我们,还有那些病后余生及健康者最好的办法。” “然后,你再带着我们这票幸存者昼伏夜出,赶到海城,搭船出海。”这种连环计大概也只有他想得出来,她不得不佩服。 “实话说,我们不走也是不行的。山上爆发痘疮的事已传出去,我们再带一票满脸坑疤的人出现,任谁都会猜出我们是山上逃下来的人。只有出海远离齐国,过个一、两年,待事情慢慢平静下来,我们再回去,才能保得身家安全。” “保命是顺便,更要紧的是赚钱吧?”死里逃生后,她发现他越来越往钱眼里钻了,真不愧是商人出身,死要钱。 “我文不能治国,武不能安邦,不赚钱,你要我干什么?” 嗔他一眼,她撇开头。“借口。” “的确是借口。”他笑嘻嘻地凑上前去,亲了下她湿润又柔软的脸颊。“真正重要的嘛……唉,谁让我娶了个爱泡温泉的娘子?我又答应了她,带她泡尽天下温泉,只好辛苦点,满天下找水喽!” “我看你是找死!”她回身,捧一把水泼他个满头湿。 “哇!”他擦着一头一脸的水。“我的亲亲好娘子,在海上,清水可媲美黄金了,拜托你省点儿用行吗?” “反正你有办法,我怕什么。” “嘿,我可不是神仙,事事都办得到。” 她撩起他一缯银白发丝,凑近唇边轻吻一下。“我们相识这么久,我还没见过有什么事是你办不成的。” 他盯着那嫣红的唇,用力咽了口唾沫。嘴。“头发有什么好亲的?不如亲亲我的嘴。” 她飞了一记风情万种的媚眼给他。“你不晓得我性好白色吗?” 他愣了一下,想到她非白衣不穿的怪癖。“这个……娘子,请问你喜欢为夫什么地方?”他拉了拉自己的头发,她却死不放手。该不会她就是恋上他这一头银发,才答应下嫁的吧? “奸端端的问这干么?”继续玩他的头发。白得如此灿亮又光洁,真是教她心软又心怜啊! “一时好奇。娘子可否给为夫一个答案?” 她笑嘻嘻地倾过身,螓首埋进他发里,快活地玩弄了下后,又懒懒地沉入水中。“相公,水有点儿凉了,我觉得冷。” “没问题,为夫立刻给你加热水。那娘子……刚才为夫的问题……” “等我洗完澡再告诉你吧!” “娘子,你已经洗很久了。” “嗯,我说错了。应该说等我洗够了、洗满足了,自然会将答案告诉相公。” “娘子,你这辈子会有洗够的一天吗?” “估计是没有。” 好啊!敢骗他?也不管在海上清水是不是比黄金珍贵了,他跳进浴桶里,引她一阵娇吟欢笑。 “唉哟哎哟,不玩了……相公,不玩了……呵呵呵……”她怕痒啊! “那就快给答案。” “不说不说……” 岂止爱他的发,爱他这个人,爱他的阴谋诡计、爱他全部全部……这一生,她的心就装着他一个人了。 【全书完】 编注: *有关齐皓的假皇帝妹妹齐瑄的故事,请看【皇朝艳史传】之一采花743《绝世昏君》。 *有关齐皓的大哥齐争的故事,请期待【皇朝艳史传】之三采花近期《逍遥霸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