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女侠》 楔子 唐高宗麟德元年 散朝后,燕国公于志宁追上御史莫离。「老弟,慢走一步,且等等老哥。」 莫离心头憋著一把火,清俊容颜泛红,炯炯双目精光迸射,他一回眸,见于志宁花白头发,跑得气喘吁吁,抿紧的唇松懈下来,扬起无奈的笑,轻轻暖暖、却是映衬著这辉煌宫门染上春意微醺。 「于大哥悠著点。」他几大步迎上去,扶住那七旬老人。「小弟又不会跑,大哥不必如此心急。」两人同朝为官,年龄虽相差近一甲子,但性情投契,始终以兄弟相称。 于志宁扶著莫离的手,老胳臂老腿已经抖得快散了。 莫离掌住他手腕,一道真气流过他奇经八脉。人啊,年纪大了,身体终究是差了。 莫离每每给他运功调理一回,就感叹一次岁月的无情。 渐渐地,于志宁回过气,依然紧拉莫离的手不放。「这几年多亏了老弟,否则怕哥哥早已入土为安。」 「哪儿的话,于大哥还老当益壮呢!」 「老是肯定,壮就未必。」于志宁摇头。宦海浮沉,自己也曾为驾前红人,教导过两任太子,而今呢?还不是遭贬出京。这次回来述职,他有预感,今生已永远回不了中枢。但他打算告老了,只担心这年轻气盛、重情重义的小老弟脑袋太顽固,不知变通,迟早栽在波涛汹涌的朝堂中。「老弟,听大哥一声劝,太刚易折,你虽为御史,但谏言上也要稍加斟酌,才不会惹火上身。」 「如何斟酌?武后跋扈,强行干政,这是人人都瞧见的,却惧其威势,无人敢直言进谏,长此以往,绝非我大唐之福,小弟身为言官,断不能袖手。」 「武后干政,那权力是谁给的?皇上金口玉言,你怎么驳?」 「皇上也会犯错,所以才需要我们这些言官出面谏言。」 「言官进谏是理所当然的,重点是你的态度啊!老弟,你这样跟皇上、武后对著干,你……成何体统?」于志宁其实更想骂他是老鼠舔猫鼻,找死。 莫离却是只知公理,不识时务。 「太宗皇帝曾言:夫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如今小弟不过是尽言官之责,效魏征大人犯颜直谏之举,何错之有?」 于志宁默然,良久,吐出低若蚊蚋的叹息。「魏大人故去时,先皇是这样说过,但后来先皇也推倒了魏大人的碑。」年迈的身形更显颓丧,摇摇晃晃地,一步一步走了出去。 莫离咬牙切齿立在原地。一腔忠诚,他自认正义,然日日遭斥,与同僚也多有不睦,唯一和于志宁相得,引为知己,却也难明白他的忧心。武后野心极大,不会甘居幕后,他怕终有一日,武后会正式登上金銮殿,大唐…… 届时,谁能保得家国安?他有心,可惜无力啊! 麟德二年,于志宁故去,莫离遭贬,皇上宠信武后更甚。 莫离一日十道奏折,不求高官,只为尽心,却杳无音讯,终于丧意,辞官浪迹天涯。 转眼三年,朝堂失了一个铁面御史,江湖上却多了位金笔玉判,仗义轻财、豪气重情,即便普通百姓都晓得他英雄侠义。 可有谁知他任性疏狂的表相下,没有一日的安心?朝堂上与武后作对的都被拔除干净了,接下来呢?武后的辣手将伸向何人?会不会有那么一日,金殿上再没有李家天子的位置,取而代之的是武氏? 每思及此,他便是汗涔涔,心如寒冰。 第一章 天马山庄。 莫离站在大门口,看著那两扇朱漆门板。微风穿过他身边,扬起衣摆,几丝黑发落在俊秀脸庞上,带出了一点出尘和半分沧桑。 多久没回来了?从出师、入朝、辞官,至今六年了,不知师父、师母、大师兄、二师姊可好? 他是个孤儿,被天马山庄庄主曹邢远收养,成了关门弟子。 生命中的前十八年,他就在这里生活,师父、师母待他如亲子,师兄战天豪护他若手足,师姊曹菁菁与他青梅竹马,她那隐隐约约的情愫他是知道的,却不敢逾矩,因为师兄也爱著她。 所以出师后,他立刻离庄,直到今日,听闻大师兄与二师姊成亲,他心中大石落下,终于可以回家了。 游子归乡情,既期盼、又怕受伤害。 他怔忡地站著,深黝的眸直视门前两座石狮,记忆飞翔在遥远的过往,师兄手把手教他练字、师姊总腻著他,娇气地呢喃:「小离,不管你长多大,都要对我好喔!」 黑瞳里不自觉地漾出了雾气,氤氲迷离,更衬出那双眼中的清澈。 长腿跨出第一步,他拳头握紧,微微颤抖。纵横江湖,不知「怕」字为何,今朝却尝到了恐惧的滋味。 还来不及细想该怎么向久别的亲人问安,一颗花白的脑袋探出门来,看见他,愣住了。 莫离一惊,强逼自己镇定。 「何伯,好久不见,你家狗子应该成亲了吧?」 「三少爷!」强烈的惊喜让老人跳了起来。「三少爷回来了、三少爷回来了--」不过眨眼时间,莫离回归天马山庄的事情便轰动上下。 一个又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他面前,团团围住他,问好、请安、埋怨、拥抱……各式各样的言行中唯一不变的是对莫离的爱护。 「哈哈哈,还以为小师弟不会回来呢!总算还记得我这个师兄。」豪迈的笑声由远而近,战天豪铁塔般的身影粗犷依旧。 就是这个男人,如兄如父呵护著他长大成人。莫离垂眸,扬唇如春风。「师兄大喜,师弟岂能不来喝杯喜酒?」 「说得好,待会儿--」 「听说小离回来了,在哪儿?」娇声翠鸣,曹菁菁一身的喜服,更显明艳。 「二师姊。」 「小离!」乍见春闺梦里人,曹菁菁忘却了一切,扑入他怀中。 ***** 瞬间,莫离恍如落入桃花林,视线望去,风月无边。 溢满鼻端的香气令他脑袋发昏,但残存的理智却让他紧握住拳头,直到指甲掐入掌心,渗出一点殷红。 「二师姊--不,该改口叫师嫂。都要做人娘子了,怎还如此孩子气?」轻轻地,他推开了她,胸膛顿空,却没有失落,反而松了口气。 被打断话语的战天豪低下头,眼底闪过一抹厉色。 曹菁菁怔怔地看著莫离,清俊容颜、温润如玉,仍是当初离别时的样子,但气质却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曾经的澄澈透明染上风霜,不再天真,恰如陈酿,香醇迷人。 他喊她「师嫂」--是的,她今天要嫁做他人妇了,她以为六年岁月早磨光了两人间的两小无猜,战天豪待她情深义重,她应该嫁他,但偏偏……再相见,这潮涌的情绪是什么? 六年前,他不留只字词组,决然离去,可曾想过她会思念?她无数次托人传信,他不当回事,知不知她忧心如焚?她也曾千里相寻,却每每与他错身,这是天意?还是他的蓄意? 突然,一股怨恨冲上心头。她哪里不好?他非要走,既然离开,又何必回来? 抹著泪,她转身又跑了回去。 「师嫂?」这是怎么了?莫离一头雾水。 战天豪走过来,拍拍他的肩。「别放心上,菁菁自从有孕后,情绪总是大起大落。」 莫离瞪大眼。不是今天才办喜事吗?新娘却已有喜,难道…… 战天豪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莫离识相地转移话题。「恭喜师兄双喜临门。」 「同喜、同喜。」对于曹菁菁,战天豪可算是费尽心机了。 师兄弟心照不宣地挥退了仆人,并肩走进庄内。 ***** 「不知师父、师母可好,弟想拜见一番。」莫离问。 「师父、师母早在一年半前出外云游,至今未归。」 「太可惜了。」他低叹,回来前还以为可以见到全部家人。 「不可惜,师弟多留些日子,兴许能等到师父、师母回来。」 莫离不语,眼底难掩落寞。是「留」,不是「住」啊……六年时光,这里已经不是他可以长住的家了。 「怎么了,师弟莫非有事,不能长留?」 薄唇张了张,终是化成一声低叹。「小弟还应了李道长之约,不日内需回长安一趟,喜酒喝完便得启程。」原来的归乡旅,却是来证明自己没有家了。 「是李淳风道长吗?」战天豪脸现艳羡。「李道长大名如雷贯耳,师弟好福气能结识如此奇人。」 「承蒙李道长不弃,偶尔谈经论道,饮茶坐看风起云涌。」君子之交淡如水,却是没什么好说的。 战天豪浓眉一拧,嫉妒像条蛇,啃蚀著他心窝。 「师兄?」怎么突然不说话?是身体不适吗? 战天豪飞快地低头,藏住情绪,问:「师弟曾经入仕,不知过往那些交情可还存在?」 莫离回以纳闷的一眼,战天豪脸如火烧,讪讪然道:「师兄有一友,因其父兄与武后交恶,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但如今他已想开,与其抱著仇恨过那刀口舔血的日子,不若征战沙场,博一个封妻荫子的功名,因此想请师弟引荐从军。」 「不瞒师兄,小弟在朝中人缘并不好,与其走我这条路子,不如光明正大投军去。」他也是武后的眼中钉之一,怎么引荐武后的仇敌入仕?「再说,恕小弟多嘴,现今朝廷局势诡谲,若无必要,还是留在民间吃一碗安乐茶饭吧!」 「不管江湖名气多响,终究难敌豪门世族,你我堂堂七尺男儿,不争那青史留名的机会,难道要默默埋骨荒山?」 莫离讶异,第一次发现师兄功利心如此大。但想出人头地错了吗?也未必。 「师兄言之有理,小弟受教。」 「师弟--」战天豪话到一半,婢女战战兢兢来报,说是庄主夫人又发脾气了,把喜房砸得一团乱。 莫离疑惑。这天马山庄的夫人不是师母吗?刚才师兄还说师父、师母云游去了,怎么会在喜房里捣乱? 战天豪尴尬地抱拳。「菁菁又发火了,这个……为兄先去处理一下,师弟自便。」 莫离点头,想必是师父提前将庄主之位传给师兄,所以现在的庄主是战天豪,夫人便是曹菁菁了。 「师兄快去吧!小弟到练功场逛一圈。」 战天豪连回礼都不会,便快步跑开。 ***** 多么熟悉的景象,从小到大,师兄就常这样追著师姊跑,二十余年未曾改变。他的离去果然是正确的,师兄和师姊会成为很幸福的一对。 迈步向练功场,兵器架子上的刀枪剑棍样样俱全,他抚摸著地上的石敢当,还记得师父说:练拳不练功,到老一场空。 右脚踢起一柄长剑,三尺青锋寒光闪烁,他飞身接住利剑,手腕轻抖,剑尖洒落点点星芒。 「第一式,平沙落雁。」这是师兄一个动作、一个动作教会他的。「第二式--唔--」 什么东西?笼罩住整个练功场的粉色烟雾带著一股微腥香气--有外敌入侵天马山庄! 「师兄、师姊--」莫离闭住气息,便要赶往喜房。 突然,一道华光破开烟雾,直劈向他胸膛。 莫离侧身闪过,眼角余光瞥见来者的身影,壮实得像铁塔一般。 「什么人?!」 朦胧烟雾里没有一丝声响,只有快剑带起的寒芒一道胜过一道凌厉。 莫离拚命地退,剑芒将石敢当劈成两半。 这是……九剑追魂,多么既陌生又熟悉的招式…… 莫离的头开始发晕,闭上眼,不敢去看对手的身影,只让身体自有意识地回击。 每一招都挡得那么及时,好像彼此曾对战过千次百回,挡得莫离心如刀绞,挡得他汗透重衣、挡得-- 为什么?他真的不懂,这一仗来得莫名其妙。 卖出一个空子,他感觉利刃划过胸膛,不痛,却冰寒彻骨。 他身子拔高,化成利箭一般直冲天际,几个腾挪,出了天马山庄,踉踉跄跄的身影落入了太白山区。 ***** 骆冰儿背著凤尾琴走在山林小道上,一双似醒未醒的星眸里,水雾迷蒙,流露出浓浓的无奈。 她不想下山、不想离开天音宫,可师父非逼她出来找童男。 「童男可以帮我提升琴艺吗?」她不满地问师父。 「不能。」师父如此回答:「但有了他,你才有命继续弹琴。」 师父说她是天生的九阴玄脉,注定活不过三岁,是师父耗费了大量灵药才把她的小命一直维持到现在十八岁,但也至极限了,除非她去找个童男破了童女身,否则不出两年,她只能去地府弹琴。 「什么是破身?」她问师父。 师父的脸好红好红,一句话也没说,抬脚把她踢出了天音宫。 她还有好多问题没问,比如童男是什么?姓童的男人吗?师父啥儿都不解释就赶她出来,好不负责任。 而且她只有两年,找不到「姓童的男人」她就会死,再也无法弹琴。 跟师父两人住在山里时,她以为世界就那么方圆百里大,要找到目标很容易。 但下了山,一路走,转眼十日过去,她还在太白山里转,野兽是见了不少,人嘛她没--咦?前面那坨红红白白的东西好像就是个人。 飘然身影踏在草地上,草尖只是微微一弯,她身化流星,来到那人旁边。 水袖一挥,趴著的人翻了个身,露出一张两个眼睛、一只鼻子、一张嘴的脸。抱歉,她不知道怎么形容这个人的样子,毕竟今生见过的人实在太少。 幸好她还晓得眼前这胸膛被划开一道大口子的家伙是个男人。 他还会**表示人没死,她蹲下身,纤指在他身上点了几下,伤口立刻止血,一道真气输入男人体内,他喘著、喘著,睁开了眼。 四只眼对视著,男人的眼里闪著惊讶。救命恩人的穿著打扮很奇怪,衣物非丝非麻,不知是什么植物制成,乍看粗糙,再瞧,料子在发光,还飘著一股清冽的草木香。她满头黑发用一条青绿色的藤蔓绑住,脚踩草鞋,腰间系了一圈花环,背后一张凤尾琴……这张琴是她身上唯一看起来正常的东西。 传闻太白山中有遗民,离世而独居,该不会被他碰上一个吧? 骆冰儿有点期待。倘若这个男人姓童,她就直接把人拎回天音宫了。 「你姓什么?」 他愣了一下,眸底挣扎片刻,决定坦白。「在下莫离。」 不是姓童的?她很失望,起身走人。 ***** 莫离怔愣。她就这么走了?留他一个动弹不得的重伤患在这里,等著喂老虎吗? 「姑娘。」终于,他在她身影消失前喊住了她。「请留步!」一出声便扯到伤口,疼得他冒汗。 骆冰儿没往回走,只转头道:「什么事?」 「你这就走了?」 「不然呢?」 「你不救我?」那刚才为何替他止血? 「你不是我要找的人。」她很爽快地摇头。 他再度怔愣。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不是每个江湖人都必须奉行的准则吗?几时变了?救人也要分对象? 「你还有事?」骆冰儿问。 「我--」抽痛的胸口让记忆回到昨日天马山庄里,那致命的一击。 ***** 「他--」是真的要他死。 莫离也以为自己死定了,还能睁开眼,瞧见顶头的日阳,无疑是个奇迹。 可人的运气总会用尽,他遇到一位奇怪的姑娘救他一时,然后她离去,他继续等死。 其实也没什么,不过多吸了几口太白山里的空气,按他的情况,至多半日,还是要过奈何桥的。 「没事,姑娘请自便。」闭上眼,他不再说话,静静地等待黑白无常的到来。 无人牵绊,骆冰儿继续往前走,大约半个时辰后,脚步顿住,一个念头浮上心头。 那个叫莫离的不是她要找的目标,救不救无所谓,但他毕竟是她离开天音宫后,第一个遇见的人,应该会比她更了解外头的世界,或者能带她找到姓童的男人也说不定。 她看过野狼捕食,它们总是一拥而上,可见人多势众的好处。 转身,她回到莫离身边,看见他正瞪大眼,望著天空,非常专注。 她有些好奇,躺下来,跟他一起看,发现眼里除了蓝天、只有白云,这到底有什么好瞧的? 「这样看天空很好玩吗?」 「白云苍狗,譬如人生,岂不乐哉?」 「不懂。」 「姑娘以为人生中什么最重要?」他一生忠义重情,但到头来发现自己什么也没有,这红尘一遭,究竟所为何来? 「活下去。」她才能够继续弹琴。 莫离错愕不已。他以为会听到美貌、感情、名利、良缘之类的答案,但活下去……似乎也有那么一点道理,可又有种说不出的遗憾感。 ***** 「走吧!」骆冰儿在他胸前补了几指,拎起他的前襟,好像提货物一样直接把人带走。 「姑娘--」她也太粗鲁了吧?!他疼得全身冒汗。 「什么事?」她走得很快,而且专挑蔓草丛生的快捷方式走。 一根树枝打到他的头,另一根划破脸颊,手上也擦出了好几道血痕,继续走下去,恐怕不出半个时辰,他小命要玩完了。 「姑娘……可否放我下来?」他不怕死,但不想死得如此窝囊。 「不行。」 「为什么?」 「我要赶快下山。」她只剩两年可以去找那姓童的男人,必须加紧脚步。「以你现在的情况,怕走不了几步就要昏倒,还是我带著你走比较快。」 「可你正往山里走……」 「啊?」她停在一块山石上,右手自然一摆,当然,手里抓握著的他也跟著一起摇晃。 问题是山石下有一大丛荆棘,利刺森然,所以他摇晃过一回,身体就在尖刺上擦过几下,一来二往,背后衣衫寸裂,皮肤也划出道道血痕。 他已经不知道她到底是想救他,还是折磨他? 「你确定我走错方向?」右手用力甩了下。 莫离闷哼。好痛。 「怎么不说话?」 他喘气,咬牙忍痛。「姑娘……先放我下来……」 骆冰儿纳闷地看著他。「你好像变严重了。」她的手摆得更大力。 「只要姑娘放我下来,我便没事了……」作梦都想不到,他会有如此气弱的一天。 「是吗?」她松手。 砰,莫离就摔在荆棘丛里,剧痛抽离了神智,他昏迷过去。 「喂!」骆冰儿蹲下身,喊了两声,没听到回应,她袍袖轻卷,将人再度带上来,发现他已晕厥。 她撇撇嘴。「骗人。」拎起人,她继续走。 ***** 走了约一刻钟,来到一汪水潭边,她把莫离放下,伸手捧水,浇了他一脸。 他一个哆嗦,睁开双眼,看她双手插腰,正瞪著自己。 「我最讨厌人说谎话了,再有下回,我亲手杀了你。」 他几时撒谎了?脑子转了片刻才想起,他请她松手前说过,她放他下来,他便没事了,但事实是他痛晕过去。 可这能怪他吗?是谁摔昏他的? 「好了,你现在告诉我,往哪里走才能下山?」 他左右张望一会儿。「姑娘,我们现在比刚才更接近山下了。」 所以说她走对喽!那继续走吧! 拎起人,她大步流星地在森林里飞掠。 「姑娘、姑娘……」他急喊。 「做什么?我不会再松手了。」 「不是。我是想告诉姑娘,你又走错方向了,该朝北才对。」 这个姑娘很奇怪、很不讲理、很蛮横,恐怕武后都不是她的对手,莫离已经放弃和她沟通。 「北方。」调转身子,继续飞。 他哭笑不得。「你走的是南方。」 「喔!」再转身,这回飞向了东方。 莫离终于知道,他遇上了一个超级大路盲。 「你顺著我手指的方向走。」 「好。」她很开心,救他果然是正确的,有人指路,还怕找不到目标吗? 莫离觉得被救是错误的,这姑娘居然不走大路,反而直直地逢山开山、遇水涉水,直直地往他指的方向去。 可以想见这一路颠簸下来,嗯……他可以准备去地府找阎王下棋了。 第二章 入夜,骆冰儿整出一块平地,把莫离放在上头,又在他身边燃了一堆火,便去寻找吃食。 莫离昏睡不醒,迷迷糊糊间,好像有人捉住他的腕脉掌了一会儿,低喝声「好」,然后捏开他的下巴,朝他嘴里塞了一颗药丸。 丹药香气扑鼻,入口即化,随即,他身子热似火烧,汗出如浆。 压抑的**不断窜出喉头,这痛苦比死还难受。 一个时辰后,骆冰儿拎著两只鸡和一堆草药回来,就看到莫离喘得像要断气。 「咦,伤势恶化啦?」丢下满手的东西,她走过去检查他的身体。「奇怪,内伤好这么快?」 还以为他得调养上三、五个月方能痊愈,结果她出去转一圈再回来,他内伤好了三成。 「这么诡异的体质,师父若见了一定喜欢,可惜师父不在这里。」而她对钻研医术没太大兴趣。 懒得研究他为何迅速好转,她脱了他的外衣,又从采回来的草药中选出几样生肌止血的,捣碎了,敷在他的伤口上,接著将他的衣服撕成碎布,将伤口捆好。 骆冰儿不再管他,兀自料理那两只鸡去。 少了衣物的遮掩,莫离本来火热的身体被夜风一吹,丝丝凉爽渗入肌肤,是说不出的舒服。 不多时,他沉沉睡去。 骆冰儿忙和了将近两个时辰,才把迟来的晚餐搞妥。 「真想念师父……」离了天音宫,她才知道一日可食三餐是件多么幸福的事。她打理一餐得费两个时辰,两餐便是四个时辰,天知道一天才十二个时辰,她若吃三餐,每天就忙著做饭,其它事都别干了。 「找到姓童的男人后,我就回天音宫,再也不离开师父了。」她嘀咕著,同时摇醒莫离。 「喂,起来吃饭。」 莫离睡得正香甜,一只柔软的小手在他肩上蹭,暖和的触感带著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撩动心弦。 有一点舒服、搔痒、酥麻,然后……他喉咙干渴,**了几声,睁开眼,心律微乱。 神智还没恢复,入目是一张乌漆抹黑的脸,他心颤了下,暗提功力。 「你是谁--」幸好她那身奇妙又隐泛光泽的衣衫唤醒他的记忆,否则他一记劈风掌就要挥过去了。 ***** 慢!劈风掌?他看看自己的手,内力恢复了,虽不及全盛时期,也有三分。他居然康复得这么快! 「多谢姑娘活命之恩。」只是……用得著把他脱光吗?莫离挪动身体,稍微往阴影里靠,俊颜酡红。 骆冰儿根本不在意他是衣著光鲜、还是赤身露体,随口道:「不客气,吃饭了。」接著,一团焦黑物体送到他面前。 莫离嘴角抽了抽。「饭?」这玩意比较像炭吧! 「你也可以叫它鸡,起码我捉到它的时候,它是一只鸡。」她也一脸嫌恶,但不得不吃,否则会饿死。 完全看不出「它」是鸡……莫离觉得吃这种东西,会死得更快。 看来他的救命恩人不擅厨艺。莫离苦笑,准备自立自强。 「姑娘,请问我的衣衫哪儿去了?」他强撑著身体坐起来。 「不就在你身上。」 他低头,原来胸前缠得乱七八糟的布是他的衣服,烂得还真彻底!得想办法弄其它东西遮身了。「姑娘,我看这饭并不好吃,不如重新做过。」 她扳了一块「焦炭」送进嘴里,一边吃,一边皱眉。「再花两个时辰做吗?谢谢,没兴趣。」 把一只鸡弄成一块炭得花两个时辰?他脑子有点发糊。 「不必,两刻钟即可。」 她眼一亮,把手中的鸡丢了。「你确定?」 他点头。「如果姑娘先将鸡杀好,一刻钟--」不必再说,她已经不见踪影。 ***** 莫离怔忡半晌。好古怪的姑娘,能如此迅速治好他的内伤,想必医术超群,声名显赫,但他搜索枯肠,也忆不起天底下谁能有此奇技。 「加上这非凡轻功,她来历必不简单。」真是深山遗民?他几分疑惑。 「这叫迷踪步,只是跑起来快一点,没啥儿实用。」一阵风吹过,空中残影末褪,她人已出现在他面前,手上持著两只鸡。 他微愣,下一瞬又扬唇。「跑得快已经很厉害了。」 「所谓迷踪步,就是为了迷惑敌人、逃出生天而创的,但在迷惑别人的同时,自己也会受到影响,难辨东西、不分左右。短程还好,但长程偶尔想去天涯,会不小心晃到海角,这样你还觉得好用?」 偏偏她每次心急,赶路就会忍不住使出迷踪步,结果永远也到不了目的地。 要不要安慰她?他忍住笑,眸清似水。「凡事有一得必有一失,姑娘切勿挂怀。」 「我本来就没在意。」迷路迷路,迷久了也就习惯了。 「姑娘心胸开阔。」他咳嗽,被硬憋住的笑意呛到。 「这跟心胸有什么关系?」废话太多了,把鸡给他,她道:「两刻钟,你快做吧!」 他接过鸡,有几分烦恼。「姑娘可有匕首借在下一用?」 她拿出一把骨刀递给他。这不知何种动物骨头雕成的刀具朴实无华,却锐利非常。 他拿来杀鸡,轻轻一划,皮毛骨肉分离。 「好刀,这--」突然,话语卡在喉咙,因为他看到鸡胃囊里有些许小米。山林里的野鸡不会吃这玩意儿的。「姑娘,这鸡是在哪里捉的?」 她指著山下,这时天已现微光,晨雾间隐约可见一草屋农舍。 「那边的笼子里有很多鸡。」就因为农舍近在咫尺,她才能连跑两趟而不迷路。 「姑娘,这是家养的鸡。」 「然后呢?」 「我们不该偷人家的鸡。」 「山里到处是猎物,想吃鸡,随时捉都有干么养?」 好问题,那么…… 「姑娘为何不进山捉鸡?」 「去太远了会迷路。」再说,近在眼前的东西不拿,到山里猎,当她傻子啊? 这答案更妙了。但是…… 「姑娘,不告而取谓之赋。」 「这道理只适用于鸡只是有主人的情况下,如果农舍里的人都死光了,这些鸡就跟野鸡没两样了。」 他眼底厉光一闪而逝。她杀了人?不,她身上没有血腥味,凶手不是她。 放下手里的鸡,他站起身。「我们过去看看。」 她摇头。「先做饭。」 「去农舍里再做也一样。」 「尸体不会跑。吃饱休息后再去。」她很坚持。 「人命关天,拖延不得。」 她弹出一颗细石,封了他的气海,教他一身强力也无处可发。 「做饭。」 ***** 他微怔了下,俊眸眯起,有了笑意。堂堂的金笔玉判居然也有被押著洗手做羹汤的一天,真不可思议。 他却没有太多的排斥,好似……这样极端的偏执也挺动人的。 「姑娘贵姓芳名?」 「骆冰儿。」 他点头,把这个名字记下了,心里反覆念诵几遍。这奇怪、诡异的姑娘,她叫冰儿,好冷的名字,但烙入他脑海后,便变成了一个带著淡淡温馨的印记。 方入辰时,骆冰儿解了莫离的穴道,两人一起去探查那被灭门的农户。 一入门,满地的鲜红和恶臭的血腥味扑鼻而来,莫离看了骆冰儿一眼,有些了解她为什么坚持用过饭、休息了再来。这种场面不是一般人受得了。 他皱眉查看屋内八具尸体,致命伤都在喉口,但凶手因何要恶意毁损尸体?这是在掩饰某些东西?或者单纯的发泄? 「你有什么看法?」他问骆冰儿。 干么问她?这又跟她无关,但他清澈瞳眸里的一丝悲悯却让她不忍袖手,带著些微不甘愿,她审视了一遍农舍。 「这些人都死了一天多。」 「什么人会如此残忍,从八旬老翁到三岁稚儿都不放过?」 「我不知道。」她跟这家人不熟……不,她是跟太白山下所有的人都不熟,怎生判断其间的恩怨情仇? 他又将农舍仔细检查了两遍,确定一无所获后,在内屋拣了件男主人的衣服换上。 「走吧!」他准备去报官,让官府来调查这件案子。 但她却在临离开前,将一只火折子丢到屋旁的柴火堆上,熊熊烈火瞬时吞噬了农庄。 「你干什么?」 「这么多尸体放著不管容易滋生瘟疫,还是烧了干净。」 「但你把农庄烧了,官差就无法调查这桩命案,为死者报仇!」不顾重伤在身,他就要冲过去灭火。 她弹出一颗小石头,又点住他穴道。搞不懂这人恁爱管闲事,这就是所谓的好心人吗?但似乎不太聪明。 「你为什么要替他们报仇?」 「他们无端遇害,难道不该捉住凶手,还他们一个公道?」他身体虽无法动弹,但不妨碍他以眼神控诉她的冷血。 不过她不在乎他的感觉。非亲非故的,凭什么她得承担他的情绪? 撇撇嘴,她道:「你怎么知道他们被杀是没有原因的?」 「不管有没有原因,杀人总是犯法。」 「如果是这家人先害了人,然后才有人来找他们报仇,杀死他们呢?」冤冤相报何时了? 他哑然。他与这户人家并不相识,命案发生的原因、过程,他也不清楚,确实无法断言死者的无辜,但是…… 「滥用私刑总是错的。」 她想了想。「了解,侠以武犯禁嘛!」 ***** 莫离颔首,心里却很忐忑。因为他闯荡江湖、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时,也常犯下此错--以为官府里没有青天,不如由他代执法规,「金笔玉判」这称号便是由此而来。 说到底,他才是那个最常犯法的人。从此再也不违禁了,他心里暗自立誓。 她看著他,清俊容颜闪过一丝绯红,是心虚吗?他也做过以武犯禁的事?但那固执著抿紧的唇却显出他对维护法纪的坚持。 这个人,倘使自己不小心犯了错,也会毫不犹豫地将自己送上断头台吧? 很麻烦的个性,但她并不讨厌。 「知道了。」她挥手,解了他的穴。「再有下次,我不烧就是了。」 「不要下次了。」他看著已成废墟的农舍,低叹,只愿悲剧至此结束。 「你不想捉凶手了?」 「当然想,可单凭一个偶发事件是很难破案的。」 「一件不成,多找几件就行了。」她对他勾勾手指。「走吧,你想看,我带你去看其它的。」 「真的还有?!」他吓到了。 她没回答,带他绕开半里路,又见一农舍,如之前一样,满门被灭。 同样的地方他们又看了三处,看得他脸色越来越沈,秀雅的眉目间寒厉如冰。 「这是怎么一回事?何人如此心狠手辣,一日间连夺数十条人命?」 「不知道。」 他暗暗凝神,功运双掌,俊目射出利光。「你怎会知道这些地方?」 「昨晚捕猎时,我发现方圆十里内不见任何动物,猜测是被惊走了,便稍微查探一下,就看到了。」她盯著他绷直的身躯、那蓄势待发的姿态。「你怀疑是我做的?果真是我,以你目前的情况,提得住我吗?或者为了公理正义,你会不惜与我同归于尽?」 天音宫里有座藏书库,库里天文地理、野史传奇,应有尽有。除了曲谱外,她也爱游侠传记,但常常觉得里头的大侠很笨,动不动就要与敌同归于尽。人都死了,还怎么维护正义? 莫离也是那种笨侠客吗?她有些好奇。 片刻,他深吸口气,放松了身子。「是在下失礼了,请姑娘见谅。」 骆冰儿忍不住多看他几眼,分明长得眸正神清,一派愿为公理牺牲一切的样子,怎么眨个眼,他就放弃了? 「你不捉我?」 「姑娘说笑,你非凶手,我何必捉你?」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凶手?」 「我虽无法确定这些人死亡的时刻,但看尸体腐败程度,至少一天以上,那时我们正在山里迷路。」 啧,这大侠虽然固执,倒还有脑子。但是…… 「最后一句话是多余的。」她啐了一声。「我昨晚打猎,今天带你看这些尸体,这么长一段路,一步也没走错。」她绝对不是路盲,会迷路全是迷踪步害的。 莫离微愣,首次见到这冷漠的姑娘露出可爱的表情,娇软软的,似春花初绽,暖洋洋,化成一道日阳直射心房。 原来她弯弯的柳叶眉下有一双明灿的眼瞳,是糖蜜般颜色,或者有胡人血统,鼻梁高挺,樱唇一点,沉静中透出一种狂野,入了他的眼,别有一番迷人滋味。 ***** 夜晚,莫离一边拨著火堆,面色沉重。 今天,他和骆冰儿总共发现了十一家被灭门的农户。这绝对不是巧合、更非偶发事件,而是蓄意的谋杀。 但是何人非要杀死这些农户不可呢?为的是什么? 「骆姑娘,你确定我们已经查遍方圆十里遇害的农户?」 她正吃著他做的烤鱼,鲜嫩可口,好幸福啊,原来除了师父,还有很会做饭的人--决定了,她要把他留在身边,直到找著姓童的男人,回天音宫为止。 「正确来说,方圆十里就只有这十一户人家,全数遭灭,没有其它了。」 「一个漏网之鱼也没有?」他期盼著她出错,让他找到一丝线索,捉住那丧心病狂的恶徒。 「你不相信我吗?」 「不是。」她今天带他走的地方有些偏僻到若无人引路,他一辈子也不可能找著。他想,在这座山里,她才是真正的王。「我只是请姑娘再想清楚一点,毕竟……你偶尔会弄错方向,难免遗下错漏。」 她嘴角抽搐。「我说过很多次了,不使迷踪步的时候,我从不迷路。」不过那样赶路很慢,所以……她常常因贪快而迷路。「但只要距离不是很远,半里内,我就算使用迷踪步,也能辨清方向。」 「当然,我信任姑娘。」 那他嘴角的笑意是什么?她承认他微微抿唇、嘴角勾起春风是很迷人,但用来笑话她就不好玩了。 「今儿个一整天,我都没有用迷踪步。」易言之,她找得很仔细。 他目光微暗。「也就是说,我们不可能再找到其它线索追捕犯人了。」 她视线落到他胸前,那粗布衣间隐隐透出一抹红,他都快自顾不暇了,有必要再为了别人的事如此拼命吗? 但他眉眼间的坚毅让她放弃了询问。也许他不是那种顽固不通的人,但他有自己坚持的道德,纵刀斧加身,亦不改其志。 「那也不一定,至少我们知道几件事。首先,凶手对这里很熟悉;其次,凶手武艺高强。最后,凶手只有一人。」 「单人独剑,一日间屠了近百条人命?」 「从周围的环境、草叶的断痕等种种迹象来看,确实如此。」 「你懂追踪之法?」 「知道一些。」 「那你能看出凶手最后往何处去吗?」 她默然,半晌,手往深山方向一指。 「他入山了?!」他跳起来。 「以你目前的情况,就算让你追到凶手又如何?你肯定打不过人家,何必白白送死?」她本来不想告诉他的。再回山里,她何时才能下山,找到姓童的男人?可她又不忍心骗老实人,只好实话实说。 ***** 他执著的目光盯住她。 「我?」她大吃一惊。「你别想了,我是懂内力、也会轻功,但对敌招式却稀疏普通,别指望我能帮你捉人。」 「那姑娘可以让我的伤势好得更快一些吗?」他犹不死心。 「你已经好得够快了。」 「无法再加快?」 她摇头。如果师父在也许行,但靠她这三脚描功夫,没把他治死,算他祖坟头上冒青烟了,再要求其它,便是贪心。 他想也是,一天内让他从动弹不得到能走能跳,已是奇迹,不能再妄求。 「没关系,无法力敌便智取,总之我不能放任一名凶残杀手藏在山里,那不知还有多少人要受害。」他抛下了搅动火堆的木棍,朝她一拱手。「姑娘不擅长搏斗之术,还是留在此处,以免危险,告辞。」 她看著他逐渐远去的背影,长身玉立,衣袂飘飞,尽管落难,那身英雄豪气仍带著无限潇洒。 她的目光无法离开他,直到他完全走出她的视野,她向来平静的心湖泛起一丝涟漪。 说不出心上的落寞是什么,竟让原本美味的烤鱼也变得无味了。 「他虽然不是书里写的那种蠢蛋大侠,但也不聪明。」撇撇嘴,她灭了火堆,追向他。 第三章 看到骆冰儿追上来,莫离很讶异。 「姑娘怎么也过来了?」 「你懂追踪吗?」她拿著烤鱼,一边走、一边啃。 「不懂。」但他还是觉得自己有责任维护天下安全,失败也没关系,但求尽心。 「我懂,所以我帮你追,你管我吃食,而且不是管一天,你必须负责我的三餐,直到我完成师父交托的任务。」 他想起她做的「炭」,这样的姑娘确实需要有个人帮她准备吃食,否则她总有一天把自己毒死。 「这个没问题,但不知姑娘的任务是什么?」 「找一个姓童的男人。」 「他家住何方?今年贵庚?做啥营生?」 「不知道。」 「只有一个姓氏?」 「对,师父说的,要找个姓童的男人。」她话才落,后头传来砰地一声,不晓得什么东西掉下来。 「什么人?」他暗提功力戒备。 她手中的烤鱼正好吃完,一副鱼骨连著木叉一齐射向声音来处。 嘟地一记闷响,莫离和骆冰儿前后赶过去查看,木叉射中一棵双人合抱的大树,入木三分,可树木的周围并无人迹。 莫离查看树梢,骆冰儿则翻动草丛,又绕著大树走了两圈。 「树上没人。底下有没有留下线索?」他问。 她摇头。「除了野兽留下的痕迹外,并无其它。」 「会不会是那个丧心病狂的凶手?」 「凶手若如此厉害,之前就不会留下踪迹被我发现。」 「但我明明听见碰撞声。」难道听错了? 「我也听见了,可确实没有人迹,也许是什么大型禽鸟吧!人的动作不可能如此快。」 「也是。」看来他被凶手的事搞昏头了。「算了,我们还是继续追凶。」 「你不休息?」他身负重伤又如此操劳,迟早会出问题,而她绝对没本事再一次起死回生。其实,他上一回从鬼门关口逃出来也不是她的功劳。 「不了,早一天逮捕凶手,也早一日安心。」他侧头望了她一眼。「对了,姑娘,你找那童姓男子所为何事?」 「治病。」 「姑娘身体不适?」 「我倒没感觉不舒服,但师父说我若找不到童姓男子,顶多再活两年。」她说得云淡风轻。 他柔和的眼眸倏地睁大,不敢置信地看著眼前的佳人,眉如远山、眸似秋水,一身的清冷,瞧著凄寒,但真正相处下来,却感受到她骨子里淡淡的暖甜,隽永绵长。 这样一个花般姑娘只剩两年性命?怎么可能? ***** 他一直以为自己很能忍,身负重伤而追凶,他眉头不皱一下,但此时此刻,心头上阵阵啃噬的剧痛,却让他有种想问问苍天公理何在的冲动。 「你怎么了?伤势复发吗?」 瞧他一脸的痛苦,她伸手就要去掀他的衣襟,「我没事。」他轻轻一挡,肌肤相触便是一阵的酥麻窜入心窝,他俊颜一红。 她好奇地看著自己的手。刚才是怎么了?那种心弦震动的感觉她从未感受过,有些慌,某种奇怪的甜蜜纠缠喉口。 慢慢地,她的目光移到他脸上,注视著那双深黝黑瞳,身体微微发热。 「难道我真的有病?」她咕哝,原先还有几分怀疑师父唬她呢! 「姑娘不舒服?」他紧张得忘了维持礼法节度。 「啊?」那突然笼罩过来的颀长身形充满魄力,又温和得让人心动。「还……还好。」她垂眸,呼吸乱了。 「那……」他很挣扎,是继续追凶,还是替她找人要紧?毕竟,她的生命比什么都重要…… 念头方起,心便一阵狂跳。为什么?公理正义应该高过一切啊,但是此刻的他更紧张的是她。 她眼角余光瞥见他。「喂,你脸色很难看,要不要睡一晚,明天再继续追?」 他撇开头,心怯地不敢看她。 「我没事,追凶要紧。」俊颜热如火烧。做这个决定,他愧负天地。「只追一日,若追不到,我们便下山,帮你找童姓男子。」 她看著他。他应该是想追凶,却又挂怀她的小命,才折衷取了这个方案。但他没想过,现下最危险的是他自己,她还有两年命,而他若不注意,随时可能成为阎罗座上宾。 「你是个自虐的人。」 「什么?」 「我师父说,做人要先顾好自己,再去管别人的事,你刚好相反。」 「大我之前没有小我,如同正义之前不讲私情是一样的。」 「所以若遇饥荒,你手上只有一块面饼,你一定会将食物分给最需要帮助的老弱病残,然后自己饿死。」 他窒了下。「话不是这么说,恻隐之心,人皆有之,见危难,岂忍袖手?」 「如果你真的要帮忙,就应该先把自己顾好,再凭你的本事去找更多的食物,救更多的人。在山里,野兽都懂得这样做,放弃病残的,保存实力,熬过寒冬,再聚族群。」 有道理吗?那太残忍了,但没道理吗?似乎又隐隐合乎天道。不知怎地,他想起了于志宁,总是苦口婆心劝他,珍惜有用身,才能为国家、为百姓做更多的事,动不动就死谏不是一个好御史,谏言陛下听不进去,死了也是白死。 他们都是为他好。但是……他伸手摸了摸那道几乎划破胸膛的伤,已经疼到麻木。是谁挥下那一剑?他不晓得--不,与其说不知,不如说他不想查出事情真相,怕结果太残酷,反而更伤人。 就让大家都以为他死了吧! ***** 「喂!」完然,她纤指点著他的肩头。「你这么拼命,该不会是故意想找死吧?」 他脸上闪过一抹狼狈。「你胡说什么?」 「你的眼睛告诉我,你很痛苦,没有求生意志。」 「你看错了。」他侧过身子,胸膛起伏著,纷杂的思绪纠结如丝,根本不可能厘得清,不如放任它缠绵,永远不解才好。「你还是快搜寻凶手的踪迹吧!我们时间不多了。」 「一天找不到,就找两天喽!」反正她的目标也不知道在哪里?想到要找童姓男子,她就头痛。 「不行!」他突然大喝。 她吓一跳。「干么这么大声?」 「抱歉,在下唐突了。」低垂的眸中浓浓的忧虑,衬著他清俊的容颜也染著秋意般的萧索。 「事关姑娘性命,不能等闲视之,在下想,那童姓男子既能为姑娘治病,必定擅长医术,这也许是个寻找的好方向。」 砰,后头又是一阵撞击声。 这次,莫离和骆冰儿没有犹豫,拨腿循著声音追去。 但他们依然什么也没找到。真的是飞禽吗?连续两次,那也太巧了。 莫离跟著骆冰儿在山林里飞掠,越跑,眼底疑惑越浓。 「骆姑娘,这地方我们刚才好像找过了?」 「咦?」她煞住步伐。「对耶,又绕回原地了。」 「是凶手故布疑阵吗?」若是他们的追踪已被发现,那就麻烦了。 「那个……」她不好意思地搔搔下巴。「跟凶手无关啦,我本来要往右边去,但……唉,都怪你,非限定时间不可,我只好加快脚步,一个不小心……就走错路了。」迷踪步的最大缺点,便是迷人亦迷己。 他怔忡著,不知道该说什么,限时追凶本是为她好,但此刻看来,好心却办了坏事。 「按姑娘看,几日才能确定凶手的位置?」 「不知道,三、五天至一个月都有可能。毕竟是我们追著人家跑,对方会往何处去、用什么办法过去?都不是我能预料的,一切看运气。」 「一个月太久了。」若耽误到她寻医,他万死难辞其咎。「姑娘能否定下一个确切日期?」 「十天吧!」想了想,她说。「只要不下雨,对方走的方向又没变,我有把握十日内追到他。」 他挣扎著,十天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最麻烦的是,有关童姓男子的线索太少,必然得花费大把时间搜寻,是不是干脆放弃追凶,直接下山? 但想起那些枉死的人,他又于心难安。放任一个残忍凶手在山里晃荡,会害死多少无辜生命? ***** 「别想啦!我们直接追,也许明天就能追到呢!你现在的烦恼都是多余的。」她安步当车往右边去,不敢再贪快使轻功,怕绕一辈子也绕不到正确方向。 看著她潇洒的背影,一股清风拂过心头,像是可以涤尽世间一切尘污,他郁闷的心也放松了,随著她的脚步前行,心中已有决定,就照她所说,十天追凶,过后便专心为她寻医,再无旁骛。 不知不觉,一个时辰过去,金阳已上头顶。 骆冰儿抹著汗。「喂,中午了,我好饿,我们找个地方休息吃饭吧!」 「好。不过得找处有水源的地方。」 「没问题。」只要是这座山里的东西,没什么是她找不到的。 莫离随著骆冰儿左拐右绕了半个时辰,来到一条小溪旁。 看到清澈的流水,她迫不及待将脸埋进溪里,饱饮了一大口甘霖,才满足地长吁口气。「真舒服,你也喝一点吧!我去打猎。」 「骆姑--」他本来想叫她再摘些山菜野果的,谁知她眨个眼便不见踪影,让他好生担心。 「又用迷踪步,不会迷路吧?」 他得快些将伤养好才行,不能总是依赖她,一边想著,他做了简单的漱洗,又生了火,然后坐下来运功疗伤。 他的内伤恢复得很快,但不知为何,胸口那火辣辣的疼始终未减。 收功起身,他一手抚著胸膛,这种痛似乎有些不寻常。 「怎么啦?伤势恶化了?」骆冰儿捉著两只兔子,怀抱大把山菜和草药走过来。「我采了些草药,等会儿给你换个药,应该会好一点。」 「多谢姑娘。」他接过兔子开始料理,因为有山菜,顺便煮了道汤。 「一物换一物,毋须道谢。」没有他,她如今还在啃木炭,哪能享用美味? 趁他做菜的时候,她也捡妥了草药。 「莫离,你把衣服脱下来,我帮你换药。」 虽然知道医者与伤员间没那么多暧昧,但看著她专心捣药的侧脸,盈盈如玉般散发看迷人光泽,他依旧有些脸热。 她就大方多了,他外衣才解开,她便伸手去扯那绑住胸口的布条,本就热得发麻的伤口被她碰,愈加滚烫了。 「我自己来吧!」红著脸,他解开长布,露出狰狞的伤口。 她眼一眯,眸底迸出了寒意。「你中毒了。」 他低头看伤口,些微的红肿发黑,果然有毒。是那个人砍他的时候,兵器上喂了毒吗?是唯恐他不死? ***** 闭上眼,半晌,他扯了扯嘴角,唇边是嘲讽的笑。 「也许我不小心碰到什么毒物吧?应该不是太厉害的毒,我运功就可以将它逼出来,不碍事。」 「伤口包得这么密实,还能沾到毒物?」 「世事总有万一。」 自欺欺人。她翻了个白眼。「你爱逃避就逃避吧!」反正与她无关。 迅速帮他换完药,她走到溪边洗手。 他知道她不开心,摸摸胸口,他也确实在逃避,可不逃怎么办呢?那人于他有大恩啊! 说他胆小也好、懦弱也罢,他确实不想面对手足情断的场面,不如当作什么都不晓得。 人哪,有时候就得胡涂一点,日子才会过得舒服。 两人直追了两天一夜,骆冰儿再也受不了了。 「哪怕我内功再深厚、精力超群,这样没日没夜地找人,铁打的身子也要垮了!我不干了,我要休息。」 「姑娘言之有理,我们就歇一晚,明天再继续找。」其实莫离也很累,但他天生责任心强,为了完成任务,他可以吃苦当吃补。 「算你还有点人性。」她寻了一块荫凉处坐下,运转玄功,这比单纯的睡觉更能恢复体力。 莫离的动作跟她一样,但他除了恢复精神外,还得逼毒。但奇怪,这毒怎么都逼不干净。 「到底是何毒物,如此顽强?」回气收功,他陷入沉思。 ***** 突然,「铮」地一声,一个刺耳的魔音瞬间惊起漫天飞禽。 莫离也回过神,诧异地望著骆冰儿。她终于解下了背后的琴,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著。 打从二人相识,他见她琴不离身,便知她爱琴,心下暗猜,她琴艺心然高超,谁知--铮铮铮,这乐声恐怖得可以用来杀人了。 砰,后头传来一个剧烈的撞击声。 莫离回以同情的一瞥。恐怕是某种野兽被可怕的琴音吓坏了,自己去撞树吧!连他也有撞树的冲动了。 要不要请她停手,别再祸害苍生? 但看她弹得一头一脸汗,他又心软了。 还是自己关闭五感,忍一忍就过了--他正想著,忽地,她用力一拍地面。 「撞邪了,今天怎么感觉跟手指就是搭不上来?连一首最简单的『广陵散』都弹不出来!」 取笑别人是不道德的,但他心里有股压抑不住的笑意,眉眼好似跃上了春风。 她媚限横斜。「有什么好笑的?我原本弹得很好的,只是--算了,你又不会弹琴,跟你谈论技巧和情感你也不懂。」 「我会弹琴。」君子六艺,他无一不精。 「喔?」她手指轻弹,琴便缓缓地飞到他面前。「弹一首来听听。」 他双手抚琴,琴身润泽,琴弦铮铮,他低赞一声:「好琴。」十指连拨,如点珠、如切玉,乐音磅礴,似千军万马,旌旗猎猎中,肃杀之气直冲云霄。 她听得几乎失了神。「好好好--」她连赞三声,眼绽光华。「这是什么曲子?我从未听过。」 「『素王杀破阵』。」 「好名字,男儿当提三尺剑,千古功名万世传。」 「青史留名固然可喜,但大业功成后,多少爹娘唤儿儿不归、倚门等郎郎不回。」 她摸摸鼻子,莫离悲天悯人的胸怀实在是伟大,但人一定要活得这么累吗? 「我来弹一首开心的吧!」她走过去取琴,素手轻拨。「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有一艳女在此堂……」 这首,『凤求凰』却是缠绵悱恻,扣人心弦。砰,后头又是一记撞击声,但他俩沉浸在琴声中,竟无人发觉。 一曲弹毕,她眉头舒展如春花初放。「相如文君,千古佳话。莫离,多看看人生的美好吧!」 生命有多美,他暂时还领略不到,但她的琴艺有多好,他却是见识到了。 「你明明弹得这么好,一开始怎会--」 「别提那事了。」她也不清楚,『广陵散』是她最熟悉的曲子,但刚才她的心思怎么也配不上手指,真是毕生最大耻辱!「忘了那曲『广陵散』,你专心品味这首『凤求凰』就好。如何?可有闻喜欲歌的感觉?」 他颔首,唇角轻扬,却带著秋意似的索然。 她有几分泄气。「你没搞错吧?那么快乐的曲子也不能让你开心?」 「相如文君的确曾经只羡鸳鸯不羡仙,然而……」 「恩爱百年还有什么然而?」 他低吟。「一别之后,两地相思,只说是三四月,又谁知五六年,七弦琴无心抚弹,八行书无信可传,九连环从中折断--」 「停停停。」她服了他,总是一眼直视生命中的不美好。「我知道司马相如入长安受皇上重用后,曾不待卓文君,引得文君含泪做了你念的那首怨郎诗,但他们后来也和好啦!你何苦执著那一点不完美。」 「并非执著,不过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所以为人处事应持中庸之道,得意时不可忘形,失意时也不要丧志。」 「是吗?」 他颔首,唇角带笑,眸底藏著愁云。 她翻了个白眼。「撒谎。」 「姑娘何意?」 「就说你喜欢自虐啊!」不理他,继续弹,却是一曲下里巴人,调子粗俗,但道尽了士农工商、人生百态,各有喜乐愁苦,彼此也不能互相体谅,但红尘中唯一不可遗忘的是追寻生活的乐趣。 ***** 恍恍惚惚间,他想起了学艺时的欢喜、初入仕的意气风发,和于志宁知己相得的畅快……然后,他目光被琴声牵引,定在她清秀的娇颜上。 他们相识在他最落魄的时候,他满怀愁苦如山高海深,她看在眼里,却从未探究,只偶尔拐著弯劝他放开心胸。 他记得她说过,她的人生意义在于「生存」。 他很讶异,真有人能单纯地活著,而无其它梦想? 现在他有点懂了,她要活下来,再去追求更多的喜与乐。 如今,她想拉著他一起生存。愁无所谓,但莫要忘了,这芸芸众生中,点滴的喜乐虽少,百年下来也能堆成一座高塔。 闭上眼,他让思绪沉入浪迹江湖时,每每踏足吵闹市井中,小贩吆喝、童仆嬉闹、妇人娇笑、工匠呼喊……没有阳春白雪的高雅,却是活泼无尽的生机。 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活著啊…… 第四章 随著十日的期限逼近,骆冰儿寻到有关凶手的线索越多,莫离的脸色也就越沈,因为他们又在山里发现三具采药人的尸体。 明知凶手就在前头,却无能阻止对方行凶,这让莫离的怒火累积到最高点。 「骆姑娘……」他的视线转向她。 「好啦,我知道你紧张。」她已经很用心在找凶手了。「可我是头一回下山,只能凭著经验找,但对方很可能是这附近的人,才会如此清楚山里一草一木,处处抢在我前头。」 「太白山人氏吗?」他开始过滤周遭的可疑人物。 「对。」想了想,她道出自己的分析。「那个人不止武功好、经常入山,并且手段凶残,我肯定他这样子的屠戮并非第一次,你回想一下附近可曾发生过类似惨案,也许能找出其它眉目。」 「太白山区是天马山庄的地盘,若有恶人行凶,他们绝不会置之不理。」在他的印象里,这附近的安全已近夜不闭户的程度。 「天马山庄很威风?」 「关外的马匹、兽皮、药材买卖都在他们的势力范围内。」 「会不会这案子就是天马山庄的人干的?」监守自盗,外人自然无法发觉。 「不可能!」他否定得又快又急。 她吓一跳。「这么大声干么?难道你跟天马山庄有关系?」 他沉吟了半晌,脸色阴郁。「天马山庄是我的师门。」 她缩了缩脖子。「抱歉。」能教出他这种只问公理、不识时务的帮会,确实不太可能出现狠毒凶手。 「不!」他深吸口气,几个字迸出牙缝。「真凶尚未落网前,人人都有嫌疑,我不该有先入为主的想法,错的是我,我道歉。」 她翻了翻白眼。先天下之忧而忧,这家伙活得是不是太辛苦了点? 「易言之,没有证据前,谁都是清白的,你也别想太多。」 他的手不自觉又抚上胸口,那道伤又开始刺痛了。 能挥下那一剑的人还会记得要遵守律法、珍视生命吗? 注意到他的动作,她疑惑,难道他的重伤与天马山庄有关? 否则以他重情重义的性子,要亲手将自己重视的人送进官府,那是比死更难受的事。 ***** 「我们继续找吧!」他相信自己的师门,迫切要找到天马山庄清白的证据。 「好。」绕过采药人的尸体,她穿过一处草丛,观察四周的断枝,选择了往南的方向。 他毫不迟疑地跟著走。自从她带他寻至一具又一具的尸体后,他对她的追踪术已信服到五体投地。 如果不是凶手的手脚太快,他们一定可以捉到人。他有信心。 「咦!」前头,她惊呼了声。 他一个飞惊,护在她身前。 「目标出现了?」 「不是啦!」她推开他,指著跟前一处低矮的山洞。「你看。」 「这山洞有问题?」他走过去拨开山洞前的藤蔓,露出黑漆漆的洞口。「看起来很正常。」 「那个凶手一直很小心不留下痕迹,直到这山洞前--你瞧,」蔓草掩映处有个灰点,那是燃剩的火折子。「这是非常明界的破绽。这山洞若不是个陷阱,便是凶手最终目标,他到了这里,完成任务后,心里松懈,马脚便露出来了。」 「你跟在我后头。」若有危险,他也能保护她。 「那么麻烦干么?」她从怀里掏出一只小管,拉动机簧,喷出一道白色的火焰,刹那的高温让他有种窒息之感。 焰火过后,藤蔓连同山洞口一起化为灰烬,没有泄出一点燃烧的烟气,那些东西就这么消失了,可见火焰的凶猛。 「这是……」 「霹雳神火。」很好用,可惜一管只能使用一次,制作也有点麻烦。「这样一烧,再多的陷阱都变成废物了,我们走吧!」 她领头走进去,那山洞很浅,一下子就看到了洞底,两副白骨,脚踝栓著铁链,另一头则钉死在山壁上,似乎是被幽禁至死的。 「这里就是凶手的目的地?」她现在怀疑自己是不是找错地方了?两个死人有什么值得担心的? 莫离晚一步进来,看到白骨,眼睛一眯。「这两人来历必不寻常。」 「怎么说?」 「那个凶手杀人藏过尸体吗?」 「没有。」但是这两具白骨却被妥善地掩藏起来,为什么?「凶手很怕别人知道这两个人死了?」 莫离已经走过去检查白骨。 「如何?」她蹲在他身边问。 「我只能看出他们生前中过毒。」 「可恶,又白费功夫了!」她一跺脚,老是被人耍著玩的滋味真差劲。 「……」,他却敏感地听到一个奇怪的声音。 「骆姑娘,烦你抬脚一下。」 「干什么?」问归问,她还是照做了。 莫离在她跺脚的地方扒了两下,一方翠绿露了出来。 「这是……」骆冰儿忙蹲下身,帮著扒土,不多时,两人掘出一块玉佩。玉佩通体盈绿,只有中间一道红纹,形如龙飞在天,煞是有趣,可惜她刚才跺脚,玉佩受外力而裂成两半了。 ***** 一见玉佩,莫离颓然坐倒在地,面色苍白。 难道他认得这玉佩?而且他目光流连在白骨跟玉佩间。如果玉佩是那副白骨生前所有,也就是说死者是莫离的旧识? 完蛋,这家伙又要钻牛角尖了。 「那个……莫离,对不起,我不知道地下埋著玉佩,我……」算了,不说了,他根本没在听。 莫离颤抖著手,捧起那裂成两半的玉,记忆翻飞到遥远的过往。那年,师父过大寿,他想亲手挣一份礼物给师父,便瞒著所有人偷入太白山,不幸遇上一头大白虎。 十六岁的他根本不是老虎的对手,险些葬身虎口,可师兄突然出现,救了他,还和他一起打了虎、剥虎皮,卖钱给师父买寿礼。 他问师兄,怎么知道他偷入山? 师兄说,他眼珠子一转,便是要冒坏主意,师兄担心师弟,就跟上了。 而且师兄还答应他,不把他冒险的事告诉师父。 待师父过寿辰那天,他亲手送上自己千辛万苦买来的礼物却被众人好生笑话一顿,因为那东西根本不值钱,他被骗了。 他送的就是一块通体翠绿、中间浮著红色龙纹的玉佩。 礼物本身没什么价值,但师父说心意最重要,所以玉佩从不离身。 如今玉佩在这里,师父呢? 眼望那两副白骨,他脑海里一直回荡著师兄说过的话:「师父、师母是在一年半前便出外云游了。」 所以师父、师母不可能死的,师兄不会骗他-- 但是他胸膛上的伤好痛好痛,痛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莫离埋完两具白骨后,便捧著碎成两半的玉佩,坐在墓前发呆。 骆冰儿闷到爆,又不忍打扰他,只得陪著他一起坐看日升日落。 ***** 月亮一点一滴地爬起,不知不觉,山林里洒落一片银辉。 骆冰儿手抚凹扁的肚子。饿死了,这一整天,莫离神思不属,没人管她吃饭,她便饿著,直到现在。 他还要烦多久?唉,人间的生离死别不是很正常吗?纵然不舍,但活人无论如何都不该为了死人放弃接续下去的人生。 想报仇也好,追寻幸福也罢,哪怕只是品味著相思,也要人活著才能办到。 摇摇头,她取了琴,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著弦。 曲不成调,却自有音律,琴声像在对应夜幕上的繁星,每一颗星都有一段故事,都有属于它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 叮叮咚咚,凤尾琴代替不能说话的星子,诉说了一个又一个关于人生的故事。 它们有的平凡、有的高chao起伏、有的波澜壮阔,但不管是什么样的情节,都有它独特的精采。 骆冰儿弹著弹著,想到了第一次在山道上看到莫离,本来没意思救他,如今,她不想离开他。 不单为了他能喂饱她、照顾她,他太过重情重义的性子也让人放心不下,还有他眉间不时浮现的轻愁,究竟是什么东西令他如此挂怀?她很好奇。 随著心绪起伏,琴声也不停转捩,渐渐地低缓,柔和像三月时那吹绿了大地的春风。 「如果此刻能有壶酒就好了……」他的话声飘飘渺渺,化进了琴音里。「可惜……唉,我太奢望了。」 「那倒不必。」琴音终于减弱到如蚕丝,细细弱弱,让风吹进了林间。「我知道一个地方藏著世间第一等美酒。」 「深山野林也有酿酒人?」 「美酒未必出自人手。」落下最后一缕音律,她拔腿奔向了山林更深处。 「姑娘--」他阻止不及,眼看她跑得无影无踪。「不会迷路吧……」他忘不掉她使出迷踪步的可怕缺点。 不过她刚才好像没使轻功,只是单纯地快跑,应该没事。 望著她遗下的琴,他顿了顿,取过琴,接续诉说人生百态的曲调。 ***** 捉住散落林间的最后一丝余音,他弹出了平和的一曲,好似夏日的午后,热得人懒洋洋,半倚在长榻上,素手摇扇,带来似有若无的风。 什么才是真实?他还不能完全确定,但他知道,走到退无可退的地步便毋须再退。 琴音一转,带著萧飒冲破了山林,直入云霄,像一柄常年不出鞘的剑,光芒乍现,森寒冷厉,划破了天际。 正好,骆冰儿削了几只木瓶,装了酒回来。 人未到,那股悠扬的酒香已醉人心魂。 按下最后一个音,他站了起来。「好酒。」 「当然好,我师父最爱喝了。」她递了一只木瓶给他。。 他深嗅一口,陶醉地眯了眼。「这到底是什么酒?竟比皇廷御液更香醇。」 「猴儿酒。」她啜一口美酒。「几年前我师父找到的,常常去跟那些猴儿抢酒喝,后来我见猴儿可怜,便不准师父再去了。也幸亏没了师父那只馋猫,猴儿洞里的酒又积了不少,我们今日才有口福一享这世间美味。」 砰,远远地,后头好像又有什么东西撞出声响。 但这几天他们听惯了那些碰撞声,渐渐地,不再在意偶尔发出的怪声。 莫离一口就喝了半瓶酒,任香气冲得脑门晕沉沉的,心头却愈发清明。 「你不准令师与猴儿抢酒喝,那今天这个……莫不是猴儿送的?」 「抢的。」她一派理所当然的样子。「我护了那些猴儿四、五年,今儿个跟他们取些保护费,也属正常。」 「哈哈哈--」他仰头大笑。 他笑得清朗,她仿佛看见一阵微风拂过他身边,扬起了发梢,无尽潇洒。 夜色银辉下,他的人仿佛在发光。 她的心口砰砰乱跳,脸儿红、手脚颤,目光想要追著他,又怯怯地,禁不住想逃。 「骆姑娘,我们明日就下山帮你寻找童姓男子吧!」饮完美酒,他说。 「不追凶手了?」 「这件事我心里有数,慢慢再查,你的身体要紧。」 夜风很冷,但她的心口好暖。 「等我的毛病治好后,我再陪你去捉凶手。」 他愣了一下,看她天真的俏颜神色如此单纯、澄澈,天上的星子都比不上她闪亮的眸。 二人相伴同行吗?也好,披上这道美丽的星光,或许能照亮他此刻正迷惘的人生。 ***** 「我邪月老人也太倒霉了!人收徒弟,我也收徒弟,别人的徒弟聪明又伶俐,我家徒弟剽悍又固执;别人的徒弟要为师父做牛做马,我这师父却得替徒弟做马做牛,苍天啊,开开眼吧!」 说话的老人鹤发童颜,两道雪白寿眉直垂双颊,一身说不出的仙风道骨--如果他没有把整张脸皱得像颗包子,就像极天上仙翁临凡尘了。 看看地上被他的迷烟迷昏过去的莫离和骆冰儿,他一边碎碎念著,一边替莫离检查伤口,脸色黑得像块炭。 「我的好徒弟啊!你怎么连草药都弄错了,瞧瞧,这原本半月可以收口的伤,现在都**发红了。」 悲凉地替徒弟收拾善后,还不能留下痕迹,邪月老人觉得自己好可怜。 「当初就叫你好好学医,你不听,唉,平白浪费我一颗还魂丹。」 现下,他依依不舍从怀里掏出一只锦盒。「当我从李渊那家伙手中骗药容易吗?天底下就两颗,一颗程咬金抢了送给李世民,剩下这一颗……臭小子,老夫一见你就讨厌,论文,你比不上房玄龄,论武,你给李靖提鞋都不配,不过长一张小白脸骗我徒弟……呜呜呜,不准我喝的猴儿酒居然都送你嘴里了,这什么世道啊?!」 越想越气,老人把锦盒再塞回怀里,顺道踹了莫离两脚。 「让你骗冰儿跟我抢酒喝,让你骗冰儿跟我抢酒喝……」 干脆把莫离宰了,叫徒弟重新找个更好的男人嫁了?但徒弟喜欢莫离啊! 「呜呜呜……这徒弟是笨蛋,天底下男人这么多,她就给你弹(凤求凰)……他奶奶的,冰儿这辈子弹得最好的一曲恐怕就是那一首了。」 好为难、好伤心、好难过,他犹犹豫豫,又掏出锦盒。 「你到底哪里好?」无比怨念啊! 好半晌,老人狠狠一跺脚。「看在我徒弟的面子上,便宜你了!哼,日后你若对我徒弟不好,老夫让你尝尝生死两难的滋味!」 一咬牙,他捏开莫离的下巴,一边啪答啪答地掉泪,一边还是将药塞进莫离嘴里。 丹药入口即化,只见莫离的脸色由微微的淡青转为平和,再渐渐转成粉红,老人又开心地手舞足蹈。「嘿嘿嘿,合玉丸是天底下最好的疗伤圣药,也是一流的双修灵丹,你们就在这里,以天为被、以地为床,给老夫我成就好事吧!」 说完,老人忍不住在骆冰儿额头弹了一下,又心疼地帮她吹了两口气。「找童姓男子?你这丫头,学艺就不认真,叫你找童男,你你你--」可又能怨谁?难道他一个大男人,好意思跟个小小姑娘解释人伦大道吗? 「你小子也蠢,什么童姓男子必然擅医,若非见你元阳未失,徒弟又--女生外向,哼!」一直以来,偷听莫离和骆冰儿对话的正是邪月老人,但他们的所行所为实在太离谱,他才会数度失控,以头撞树。 眼看著他们往歧路上越走越远,不得已,他布了个迷魂阵,引得两人入局,再迷昏他们。反正先把宝贝徒弟的性命保住,往后的问题往后再说。 「冰儿,能做的师父都帮你做了,至于其它,就看你的造化了。」唯恐合玉丸的效力不够,临离去前,邪月老人还洒了把催情粉,再解开他们身上的迷毒。「好好努力了,徒弟--」 语声未消,老人身影已杳。 ***** 这是什么地方? 当莫离迷迷糊糊睁开双眼,就见骆冰儿坐在他面前,直勾勾盯著他,那双琥珀般的瞳眸里,波涛汹涌。 他觉得她神色不大对劲。「骆姑娘?」 她突然伸手摸向他的脸。他侧身闪开。 「骆姑娘!」 但她的动作比他更快,柔软的纤指滑过他的俊颜。 「骆姑娘!」他赶紧捉住她的手,却被触手的冰凉温度吓了一跳。「你的手怎么这样冰?你不舒服?」他的大掌贴住她额头。 她的身子很冷,不像个活生生的人,倒似妖精或魔魅。 但她接触到他的身体时,她放松的**却娇软如含了甜蜜。 邪月老人没有骗她,她确实生就九阴玄脉,平常不动情还好,一旦情潮波澜,普通人会体温升高,她恰恰相反。 而且这种情况会随著她年纪增长越来越严重,最终魂归地府。根治此病唯一的办法就是成亲,找个童男,春风一度,病根即消。 其实邪月老人可以自己下山,随便捉个顺眼的男人与她成就好事。 但老人思虑著,万一他挑中的人徒弟不喜欢,闹起来,天音宫还不日夜难安? 所以他苦心安排,踢徒弟下山,自己去找中意的人,他再暗中保护,以免徒弟傻傻地教恶徒拐走。 骆冰儿这种体质,不动情则已,一旦情动,那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她娇躯软软地倒进了莫离怀里,两只手抱紧了他的腰。 「骆姑娘!」莫离大惊。 她小脸在他胸膛上磨蹭著,想做些什么,又不知从何开始。 他不明白她的身体为何变得冰冷,但走遍江湖,他明白她现在这模样正是中了春药的结果。 「抱歉了,姑娘。」他不能趁人之危、坏人名节,提起功力,他一指点向她的昏穴,却被反击的力道震得手指发麻。 「怎么可能?」以他的武功,就算重伤在身--不对,他再度运转玄功,脑子像被雷击了一下一样,阵阵晕眩。 他的内力居然全部恢复了,并且隐隐有突破的迹象! 而以他这般全盛时期的状态,还是点不住她的穴道,是她太厉害?还是他太差? 他不清楚,但事实上,他的头也越来越昏,快无法思考了。 「为什么会这样?」他喘息著,只觉越来越热,身体热得快冒烟。 这时,骆冰儿已不甘心仅仅抱著他,一双柔荑慢慢地从他的背探向他胸膛,滑进了衣襟里。 虽然他胸口有伤,捆著厚厚一圈布条,但赤裸的地方依然很多。 她贪恋地抚著他结实的肌理,热烫的温度让她全身如浸温泉,说不出地舒服。 「唔……」他闷哼了声,理智快被情欲烧成灰烬了。 她的娇躯在他怀里扭动,几乎让他全身发颤,她一遍又一遍地抚摸著他的胸膛,不知不觉间,她知道他是唯一可以纾解自己困境的人,只能向他求救。 「莫离、莫离……」 她如玉环互击般的清脆声嗓拉回他仅剩的一点清明,他用力咬了下舌尖,让疼痛取代狂涨的情欲。 「骆姑娘,你清醒一点--」他推拒著她,但她不肯松手。 「莫离,帮我,莫离……」她咬著他的耳朵。 他倒吸口气,突然,某种东西在体内炸开了。 合玉丸开始发挥药效,这种情况下就算是他把舌头咬断,也不可能清醒了。 他霍地将骆冰儿扑倒,吻住她嫣红的小口。 不必试探、没有温柔,四唇交接间,只有紧紧地纠缠。 一个热似火、一个冷如冰,缠绵的同时,迸射出更激烈的火花。 两人身躯在地面上缠绵著,他想要撕开她的衣衫,却发现衣料结实得令人发指。。 倒是他的衣服好处理,三两下便在骆冰儿手中化成片片。 他赤裸的身躯贴著全身包得密不通风的她,心里无限难受。 「冰儿,衣服……」他需要她的帮忙。 一直胡里胡涂应和著他的骆冰儿,这会儿灵光闪动了,迅速拉开衣带,露出里面一层薄透单衣。 那是他从没见过的样式,紧贴著玲珑有致的曲线,美景如画,她没穿肚兜和亵裤,却更加迷人。 他爱不释手地抚过她柔软的娇躯,感觉一丝冰寒渗入掌心,不仅没消退他体内的欲火,反而让火苗烧得更炽热。 「冰儿……」俯下身子,他吻住她的唇,随即,与她合而为一。 她眼角迸出泪水,却获得了合玉丸的部分功效,情潮汹涌,更胜他三分。 第五章 又一个明月高挂、繁星点点的黑夜。 莫离躺在地上,看著漆黑的天幕发呆。 骆冰儿躺在他身边,迷离的双眸也看得出她神思不属。 到底是怎么了?他怎会和她做出如此荒唐的事?他无数次问自己,却始终找不到答案。 他唯一知道的是自己的伤全好了,内力还增加了五成。老天爷,她总不会是传说中的万年灵芝化形,和她春风一度可以平添一甲子功力? 好吧,他脑子已经不正常了,净想些乱七八糟的事。 「骆姑娘。」也许她能给他一点线索。 但她没反应,呆愣得比他严重多了。 「骆姑娘。」他不得不动手推推她。 她水雾氤氲的眼眸流转片刻,终于定在他身上。 「什么事?」声音平板,没有一丝起伏。 他心头的愧疚如山高海深。 「对不起。」他真不知自己为何会如此失控。 「啊?」她呆呆地眨眼。 「我是说……我会负责任的。」他拉起她的手。「骆姑娘,我们成亲吧!」 「成亲?」她还没反应过来。 从小和师父在深山里长大,莫离是她见过的第三个活人。她师父很厉害,天文地理、文韬武略样样精通,但对于如何做一个女人,师父是半点不懂的。 自然,骆冰儿在这方面的知识也很欠缺。 事实上,遇到莫离之前,她不觉得男人和女人有什么差别,一样是人嘛! 但现在她知道了,男人跟女人至少在身体构造上,是完全不同的。 难怪她十四岁葵水来时,师父会一天到晚拿著医书逼她学医,求她至少把女人的身体弄明白。 师父不懂得教她,所以要她自己学。 可惜那时她当师父在唱歌,还是很难听的那种,宁可躲在山里弹琴、也不理师父,搞得现在……唉,有一点点麻烦啊! 莫离见她久久不语,以为她悲伤难耐,也心痛无比,甚至比当日在天马庄被人劈了一剑更痛。 「对不起,骆姑娘,请你原谅我。」翻起身,从来只跪天地君父的他,这回诚诚恳恳地伏在一名姑娘面前。 她吓一跳,翻飞的神智终于返回原处。 「你干什么?先起来再说。」她伸手拉他。 他一动不动。「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是我玷污了姑娘清白,即使姑娘要我性命,在下亦拱手奉送。」重重一叩首,他真心忏悔。 她啼笑皆非。「莫离,这关你什么事?」 「是我污了姑娘,理当赔罪。」以他的个性,没当场自尽已经是奇迹了。他真的无颜见她,但是……他想娶她,尽管相识不久,他确是已有与她结发的念头。 「你赔什么罪啊?」她硬拉他起身。「你没发觉吗?我们被陷害了,这是个阴谋。」虽然阴谋的结果还挺让人开心的,但她不想见他自责,还是拖著他,为他指点那错落的山石草丛布置。 「你看看这些树枝、杂草,发现了吗?」她问。 ***** 天色本来就暗,加上他对五行八卦又不熟,根本看不出所以然。 「这些东西树木里到处都有,很平常啊!」 「但是被人摆成迷魂阵就不正常了。」 「迷魂阵?!」他没接触过这类东西,却知道大唐军神李靖是行军布置的第一高手。「是战场上常用的那种军阵?」 「差不多,都是从五行八卦中演绎出来的。」 其实差很多。由此可见,她学艺真的很不错。 「姑娘的意思是有人布下迷魂阵,引你我入彀,以致……」俊颜酡腮,那双从来正气凛然的黑瞳中水雾隐隐,却是说不出的迷人。 她瞧得心神一荡,不自禁又忆起了方才的疯狂缠绵,身子也变得发烫。 眼角余光偶然相交,两人同时一颤,暧昧的氛围笼罩四周。 「莫离……」她呼唤得娇软无力。 意识翻飞,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牵起了她的手。 她闭上眼,螓首微微上抬。 他低眸,可以看到她颤抖的羽睫在芳颜上落下两道阴影,挺翘的鼻下是菱角般的小嘴,嫣红粉嫩,似正勾引著他一亲芳泽。 慢慢地低下头,他可以感受到她温热的吐息中带著浓烈的情欲。 他的心跳更快了,唇与唇已近到几乎贴合在一起,忽然,一点冰凉在鼻尖漾开。 滴滴答答的,居然下雨了,炽热的情火刹那间被浇成灰烬。 ***** 莫离和骆冰儿以最快的动作转过身去,再不敢看对方一眼,但两人起伏不停的胸膛里,藏的是狂风暴雨都烧不熄的热烈情欲。 毛毛细雨越来越大,渐渐地,好像有人从云上拿著水盆往底下倒水似的。 莫离和骆冰儿很快就被淋得湿透,冰凉的寒意直往骨子里钻,这时再怎么尴尬、害羞,无颜见对方,都得先撇开,处理眼前的麻烦要紧。 「骆姑娘,我们……是不是先避避雨?」他手掌握了松、松了握,半晌,终于鼓起勇气拉住她的手。 「嗯。」她点头,心微慌,光是这简单的碰触便让她两腿发软。 「那……走吧!」他牵起她,试图找颗大树或一处山洞避雨。 「嗯。」她呆呆地跟著他,亦步亦趋。 他认准了右手边不远处那颗有三人合抱大的巨木,那茂盛的枝叶似乎正是躲雨的好地方。 但看起来不到半里的距离,却奇怪地走了一刻钟、两刻钟、三刻钟……他们居然怎么走都走不到目的地。 他这才想起她说的,他们被困在一处迷魂阵中。很明显,迷魂阵仍在运作,并且威力不凡。 「骆姑娘,我不懂阵法,你来看看我们该如何做才能破阵离开?」 「破阵?」她秋眸含水、娇颜火红,还沉溺于情欲中,难以自拔。 他只得把眼前的困境完完整整重述一遍,听完,她的脸却更红了,比那秋天的的枫叶更加艳丽。 「我……对不起,我虽然看得出这是迷魂阵,但师父解释的时候,我没有认真听,所以……若换成白天,视野清楚,或许我能凭残存的记忆出阵,现在……」不用功的苦果在紧要关头出现了。 他瞪大了眼,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看来他们是做定落汤鸡了。 骆冰儿窘得想钻地洞。 ***** 但有一个人比他们还惨,就是邪月老人。眼见大雨倾盆,宝贝徒弟还不出阵,他隐约也猜到了,徒弟不用功,真的被困住了。 「想当年李靖和李世民争著拜我为师,那么好的资质,我为什么不收?结果却……」活过近三个甲子,见识无数风云的一代奇人,被他生平唯一的徒弟气得差点吐血三升,还不得不暗中破坏几个阵法结构,好让两个笨蛋出来。 好委屈啊……他心里只剩这个念头。 天亮了,雨停了,莫离和骆冰儿也终于出阵了。 她感慨地看著朗朗晴空。「幸亏昨夜那场大雨冲坏了部分阵势,否则我们还有得困呢!」话一落,不远处又传来一个撞击声。 但被折腾了一夜,莫离和骆冰儿太累了,一时倒没注意到那不对劲的击响。 莫离狼狈得身上只剩几块布遮掩。 「若有机会,我定要好好学习这深奥的布阵之法。」 「行啊,等我找到姓童的男子,要回天音宫时,你跟我一起走,我叫师父教你。」如果他也能在天音宫住下就更好了,她喜欢有他在身边的感觉。 「令师会同意吗?」 「师父不会拒绝的。」意思是,她不容师父拒绝。 「那就多谢骆姑娘了。」他拱手为礼,尽管形容不整,仍难掩临风玉树般的潇洒。 她看见一缕金阳照在他脸上,衬著长长的羽睫,俊眉修目,心头怦怦直跳。 「真好看……」情不自禁,她呢喃自语著。 「什么?」他没听清楚。 「没。」她飞快移开目光,颊上栖著两朵红霞。 他脸现疑惑。明明听见她说话的。 她尴尬地抿了抿唇。「我……我是说,困了一日夜,又累又倦,我们是不是先找个地方吃些东西,休息一日,明儿个再下山?」 「也好。」他们一身狼狈,不收拾整齐是见不了人。「先找个水源处,然后我去打猎,你来生火。」 「好。」她左右瞧了瞧,观地势山形、植物生长,东方应该有水源,领著他一起奔了过去。 ***** 行不过二里,便见一碧潭,微风轻送,拂起圈圈涟漪。 清澈的潭水教人一望再也移不开目光。毕竟奔波两日、又淋了一夜雨,浑身的肮脏,谁不想好好沐浴一番? 但他还是礼让了她。「骆姑娘,我去打猎,你且自便。」转身,他飞速往密林深处跃去。 她目送他颀长劲瘦的背影消失,才依依不舍地叹口气。 「他说要负责任?成亲?也就是他变成相公,我做他娘子吗?」 但成亲后要做什么?夫妻该如何过日子?为人娘子有什么义务得尽?她没有一点头绪。 「师父啊!你为什么不娶个师娘?这样就有人教我了。」反正遇到问题,往师父身上推准没错。 「师父--你是全天底下最不尽职的师父--」大喊完,她心情舒畅了,没发觉身后的碰撞声连续不断地响。 喘口气,她转了念头,与他成亲应该也不错。 情爱一事她不懂,但和莫离相处间,那种愉悦又快乐的感觉却是她希冀的。 「如果能够跟他永远生活在天音宫里……」想著两人日日相偎、夜夜相拥,她娇颜又是一阵泛红。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心跳得好快,嘴角自动上扬,脑子里转的都是他的身影,光是想著,身子就暖了。 「不会淋得病了吧?」她摸摸双颊,还真热,可提气运功又很正常,脉象也稳。「没病啊!」而且她的功力还突破了三层,都快达到师父说的『天人合人』境界了。 「怎么可能?师父说过,以我的资质和懒惰,这辈子都把回春功练到第六层就要偷笑了,如今我居然进到第七层了?」 回春功,传说是一种修仙功法,若能练到第九层,他说自己一百多岁了,但多到哪儿去,他不说,谁也不知道。 骆冰儿常跟师父顶嘴,但在她心里,师父就跟神仙一样,是不可能犯错的。 所以说,出错的一定是她。 她作梦也想不到,今日的奇迹就出在那颗价值连城的合玉丸上,不止她功力倍增,莫离的修为增得比她更多。 她在太阳底下欢笑著,面容艳丽中带著一点天真,很矛盾,却动人心魂。 ***** 他的呼吸一下子窒住了,匆忙别过脸,心跳得像要蹦出胸膛。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他反覆念诵著那三句话,但已燃起的火哪有这么容易熄灭。 生平不识情滋味,方触情丝,但落情网。莫离现在就是这种情况,在情感中纠结不清。 不敢再看她,他匆匆儿丢下野兔,又往山林深处窜去。 也许再去找只熊或虎来吧,毕竟,他已衣不蔽体,急须某些物品遮身。草木树叶显然是不可靠的,兽皮是较好的选择。 而且下山后,那些东西还能卖钱。 在山里,只要有本事,吃穿不用愁,但下了山,任他武功盖世,一文钱依旧可以逼死一名英雄汉。 尤其他要支付的不只是自己的花费,还包括骆冰儿的。 听她所言,自幼至长没历过红尘,这头一回下山,定是见著什么都稀奇,他也不想见她凡事只能看、不能碰,便要多攒些银两傍身。 或者再找几根老山参,毕竟太白山上的野参是最值钱的。他一路跑,一路想。 莫离自长记忆,入仕、辞官到浪迹江湖,还是头一回用心想赚钱。他一直以为自己视金钱如粪土,原来不是不爱钱,只是没有出现让他想要珍视的人,他便凡事将就了。 骆冰儿成了他人生里例外中的例外。 ***** 不多时,他又猎了一只虎,重回水潭边,不敢睁眼看,只竖直了耳朵,听到泼水声,又慌忙钻进山林里去。 这样来来回回过了半日,他总共获得了两只虎、一头熊、兔子一窝、山鸡一群。 「我居然猎了这么多?」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可泼水声还持续著,怎么办?再去猎?他和骆冰儿两人根本吃不了这么多,再猎便是浪费了。 打野参?这个需要骆冰儿帮忙,因为他不识药物。 算了。他还是先给这些猎物剥皮去骨,可以卖钱的收藏起来,能吃的留下,不能吃的就地掩埋。 掏出之前骆冰儿送的骨刀,他剥起虎皮。这样一张没有任何损伤的皮毛可值不少钱。 「你怎么在这里?」一道娇脆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莫离抬眸,入目先是一双雪白的裸足,他呼吸一窒。 「你打这么多猎物啊?」骆冰儿蹲下身,清澈的水眸望著他。 美颜上毫无污染的天真让他心神震荡的同时,也抚平了他狂乱的情绪。 他不再紧张,可是心上烙著她的痕迹却更深浓了。 「我以为你还在洗澡。」 「早洗好了,连火都生了一堆,也不见你回来,就一边玩水一边等你。」她指著水潭对岸隐现的火光。 他拍拍额头,果然紧张误大事啊! 「对不起,是我耽搁了,等我把猎物处理好,就过去帮你做饭。」 「搬来搬去多麻烦,在这边做也一样,我去把那堆火灭了。」她身形一闪,人就出现在对岸了。 他看得眼睛差点掉出来,一直知道她轻功好,但是……她进步得也太快了吧? 不过眨眼,骆冰儿灭完火再回来,怀中还抱了一堆枯枝。 「你功力是不是增进了?」他问。 「啊?」她睁大了眼。 「难道我看错了?」 「不……也是,但……不对……唉呀……」她把自己的感觉,和师父对她的判断一股脑儿说了一遍。「你说到底是师父搞错了,还是我出毛病啦?」 「恐怕都不是。」他放下骨刀,边说,边解开胸前的缠布。 她又呆了,他平滑的胸膛上不见深刻入骨的伤口,只余一道淡淡的疤痕,不细瞧,还会忽略过去。 「你的身体……复原得好快……」 「我的功力也增加了。」 她已察觉其中的诡异。「这是怎么一回事?」 「不知道。」他摇头,「我原本以为原因出在你身上。」 「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这么重的伤,你不过喂了我一颗丹丸,再敷上一层草药,我的功力就恢复了三成--」 「慢,我几时喂你吃药了?」 「敷药之前啊!」虽然那时候他伤得迷迷糊糊,但还是有些神智的。 「我没给你喂过药。」她很认真地说。 「不可能!」单凭一点外敷草药,他的内伤怎会好得如此快? 「是真的,我医术不到家,找点生肌止血的草药还行,再高深一些的就完蛋了。」 「那是谁喂我吃药?难道--」两人面面相觑。 ***** 在这山林间、两人周身不远处,有一双眼睛时刻盯著他们吗? 会是何方神圣?诡异的行迹连莫离和骆冰儿都没发现。 还有,对方为何要救莫离?他与莫离有关系吗? 莫离和骆冰儿受困迷魂阵,莫非也是那高人所为? 那个人做这么多事,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你觉得我们几回听到怪声,会不会是喂你药的人发出来的?」她想到了另一件事。 「有可能。」他面沈如水。 「那人暗中跟著我们,又施药救你,该与你有旧吧?」 「但我认识的人中,没有这么大本事的。」 她倒知道有个人,学究天人,艺业无双--她的师父邪月老人。 问题是,师父来就来了,偷偷躲著搞恁多事情干么? 疑惑笼罩著两人,原本甜蜜的气氛也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沉闷。 第六章 刚剥下来的兽皮没办法立刻穿上身,骆冰儿便自告奋勇去找一帖草药,说可以在半个时辰内将兽皮鞣质成功。 她也办到了,但莫离一穿上兽皮便全身发痒,不多时,整个人肿了一圈。 「骆姑娘--」他尽力克制不把自己抓得鲜血淋漓,但痒入骨子里的感觉却足以将人逼疯。「这是怎么回事?!」 很简单,她又搞错药了。 「我--你--总之你千万别抓,我再去采药!」说著,她就要往山林深处跑。 「啊!」突然,他大叫一声,倒在地上,身体疼到抽搐。 「莫离!」她又跑回来,伸手在他身上点了几下。「你忍忍,这个不是太严重的毒,我很快就可以帮你找到解药的,忍住啊!」快快快,她飞身掠向了山林。 他咬牙喘息著,这种又痒又痛的感觉简直比凌迟还难受。 「真是学不乖,被我徒弟毒了这么多次,你还敢用她采的药?」忽地,懒洋洋的嘲讽自天而降。 莫离睁眼,一阵清风拂来,紧接著一个超凡脱俗的老人出现在他面前。 邪月老人睨他一眼,功运右脚,踢向莫离。他是想帮莫离解穴,待会儿好替他逼毒,但莫离一把捉住他的脚。 「你没有被冰儿点住穴道?」应是合玉丸改造了他的身体,那么……邪月老人一瞪眼。「你是故意引老夫出来?」 「抱歉。」莫离中毒是真,但他突然倍增的功力却使他多了项移形换穴的奇能,如今除非他失了注意、一时不察,否则一般人想点他穴道,难。「前辈口唤『冰儿』,可是骆姑娘的师尊?」从自己身上发生的奇迹联想到骆冰儿对她师父的赞誉,他便有些怀疑那个一直暗中相助他们的高人是骆冰儿的师父,不过苦于没有证据。 这一次意外中毒,骆冰儿丢下他去采药,他便想藉此引出邪月老人,果然,皇天不负有心人。 ***** 「既然知道,还不放手?」邪月老人没好气的。 莫离松手,作揖道:「莫离参见前辈。」 邪月老人回他一个很大的白眼。 「你痛不痛?难不难受?」 他纳闷,但依然颔首。「很痛。」 「那不喊救命,搞那么多规矩干么?」 「礼不可废。」 邪月老人只有两个字送他。「白痴。」但还是给了他一枚解毒丹,又助他行功化开药力,解了痒痛之苦。 **的身体恢复原状,莫离松了口大气。 「多谢前辈,晚辈--」 「停!」邪月老人截断他的话。「老夫最不耐烦那些繁文俗礼,少跟我前背贴后背。我出来不是上了你的当,实在是受不了你这个笨蛋。老夫让冰儿去找童男、藉其元阳之气化解体内的玄阴之毒,她不懂事,你也笨,什么叫童姓男子必然擅医?你有没有脑子啊?」 呃……他是被误导的吧?莫离好冤。 「你体内的毒总逼不干净,就没想过问题不在伤口上,而是敷药出了差错?」 「药是骆姑娘--」 「冰儿年纪小,没见过世面,你好意思跟她比?」 莫离懂了,这邪月老人是个护犊的主儿,千错万错都是别人的错,绝对不能牵连到他的宝贝徒弟身上。 「我就不懂,天底下男人那么多,冰儿偏挑中你这一个。」很明显,邪月老人在吃醋。「给你弹的琴比水还柔,不准我喝的酒,全进你肚子里了,你你你--」他多凄惨,十几年含辛茹苦养大的漂亮徒弟就这么被人拐走了,呜,天底下还有比他更可怜的人吗? 「晚辈会告诉骆姑娘,莫再阻挡前辈取酒。」 邪月老人死命地瞪他。「哼,老夫是区区一点猴儿酒就能收买的吗?」但那上扬的嘴角却出卖了他。「告诉你,我徒弟什么都好,就是在学医方面……那个……差了一点点,你不想死得不明不白,最好少接触她弄的药。」 骆冰儿是个挺神奇的三脚猫大夫,不管怎么弄错药,她永远都不会中毒,倒霉的始终是别人。邪月老人想起殷殷前鉴,还会微微打颤。 「晚辈受教。」莫离拱手。 邪月老人叹口长气。生平最受不了这种一板一眼的人,怎么徒弟会挑上这样一个无趣夫君? 「算啦!老夫现在交代你三件事。第一,别再去找姓童的男子了。第二,你的伤能好这么快,是因为老夫喂了你一颗合玉丸,但那药效还没发挥完全,你和冰儿要抓紧机会双修,等合玉丸彻底改变你们的体质,这世上怕就没任何药能伤你们了。第三,你带冰儿下山,要教会她如何做一个真正的女人、一个称职娘子,将来成为一名合格娘亲。」 莫离大惊。「合玉丸?传说中的不死仙丹?」 「放屁,天底下根本没有什么不死仙丹,否则李世民还坐在龙椅上呢!」 ***** 一个人活得太久未必是件好事,曾经的亲友、后来的知交,一个接一个故去,看皇朝更替、风云变换,最终只留自己一人,所以邪月老人后来再也不下山了,因为累了、倦了,也厌了。 莫离能够了解一个孤独老人的心。「待晚辈处理完手边琐事,便带骆姑娘回山,长侍前辈左右。」 这是一个很守礼、很固执,但是也很体贴的男人。邪月老人双眼带著深意直视他。 尽管衣衫狼狈,他依然昂首挺胸。 平心而论,骆冰儿选中了一个很好的夫君,只是…… 邪月老人摇头叹笑。「义之所趋,虽九死而无悔吗?你这相貌啊,一看就是个操劳短命鬼,幸亏遇到我徒弟,没心没肺的,你做不到的事她可以帮你、你杀不了的人,她替你下手,有她在你身边,你有福了,好好待她,知道吗?」 「这是理所当然的。」照顾自己的妻子、爱护她、珍视她,乃天经地义,他本就打算如此。「只问前辈,第三个要求是什么意思?我瞧骆姑娘很正常,没什么需要特别指导啊!」 「你瞎了吗?!」才刚起的一点好感又全消失了,邪月老人吼道:「别说涂脂抹粉了,冰儿连女儿家的衣服都不会穿,你你你--我我我--」 他说不下去了,这跟当年他丢下一堆医书逼徒弟自己看,学习处理葵水问题一样尴尬。 莫离也是俊颜栖霞。「前辈,这种事怎么教?」 「我管你,总之你得把整套女儿闺中事、人伦大道全教会冰儿,才准回山,知道吗?」说著,邪月老人扔了块令牌给他。 「这是--秦王令?!」传说秦王李世民未登基前,与旗下文臣武将相处甚密,曾制令牌二十四,赠与诸人,言明共享富贵。所以贞观年间,太宗建凌阁,设二十四功臣时,天下便有谣言,这二十四功臣便是得二十四枚秦王令的人。 秦王令不只可让人平步青云,甚至是免死金牌,犯下任何过错都可以被赦免。但事实是,二十四功臣中的侯君集事涉谋反,照杀,世人对于秦王令的热衷这才渐渐止息。 至今,人们已经不相信天下有秦王令的存在。可老人却给了他一枚,这是怎么一回事? ***** 「狗屁秦王令!这叫欠条,李世民那小子总共欠我二十四个人情,这是拿来跟他讨债用的!虽然他已经死了,不过你拿著这东西上衙门,只要不是想做皇帝,你提出的任何要求,上自大唐君王、下至奴隶都得替你办成。现在我把它给你,你要吃要喝、哪怕想封王拜相也不成问题,一句话,别让我徒弟受苦。」 谣言果然不可信,莫离被「秦王令」的真相打击得有点发懵,但还是拱手行礼。 「多谢前辈,晚辈定不负所托。」 「少啰唆,这包袱里的衣服也给你。瞧你,弄成什么鬼样子,能见人吗?」 「失礼。」莫离接过衣服,赶紧穿上。 邪月老人一边骂,礼物却是一件一件掏。这小子,人虽古板,倒不迂腐,颇懂老人家护短的心情,不拆人台,让他很开心。 莫离收了灵药一堆、秘籍数本、宝剑一柄、金丝甲一件、夜明珠两颗,转瞬间,身价直比公卿。 「好啦,算算时刻,冰儿也快回来了,我先走一步--」 「请等一下,前辈。」 「干什么?」 「敢问前辈,近日太白山区发生数起血案,前辈可知是何人所为?」 「你觉得呢?」他每天照看徒弟都来不及了,怎么可能再去注意其它? 「是晚辈唐突了,前辈慢走。」这种答案也在莫离的猜测中。 邪月老人一个闪身,人影已杳,那殷殷叮嘱的关怀却还在山林里回旋未退-- 「记住,好好待我徒弟--」 莫离百感交集。曾经,曹邢远也这样对待他,无微不至的宠疼、不分是非的呵护,而今……骆冰儿还有师父,可他的师父呢? 不自觉地,他握住了碎成两半的玉佩。「师父,不管是谁,只要他敢伤了你,徒儿绝不放过他。」 暗自立完誓,他对著老人离去的方向深深一叩首。「前辈放心,纵使莫离身首异处,也不让骆姑娘掉一根头发。」 幸亏邪月老人没看到他,否则又要骂他是繁文缛节一堆了。 ***** 因为没有其它杂事干扰,这回莫离和骆冰儿下山的路走得非常顺遂。 只是,她疑问很多。「你说师父来了,他怎么不等我?」 当然是怕被她烦。虽然只与邪月老人见过一面,莫离还是看得出来,这对师徒的关系里,骆冰儿是稳占上风的那一个。 而邪月老人,他把徒弟宠上了天,宠到自己都有点怕徒弟了。 但这些话不好跟她明讲,他便道:「也许前辈有其它要紧事待办,所以等不及你了。」 「少来,师父每天除了炼药、习武、欺负一下猴子,还能有什么要紧事办?他一定是怕我问他布迷魂阵困住我们事,才匆匆逃跑。」 亏她自从出了天音宫就常常想师父,结果师父一点也不念著她,无情。 这对师徒还真了解彼此。莫离苦笑。「师父也是为我们好,毕竟……我们都弄错了『童男』的意思。」 她羞得双颊酡红。「那也是师父没解释清楚啊!谁知道……总之都是师父的错。」 他脸上的霞云可与她比艳。「这种事……骆姑娘……前辈怕是很为难……怎么说呢……」邪月老人还要他教骆冰儿人伦大道?天啊,他如何说道出口? 「莫离,」她飞去的一瞥含羞带怯。「你可不可以别再喊我骆姑娘了?」微微垂眸,她羽扇般的眼睫似牵了无尽情丝。 他喉咙发渴,声音沙哑。「冰儿。」 「嗯。」**娇软如棉。 「冰儿。」情不自禁,他握住她的手。 斜睨他一眼,她眉眼间似是拂上了春风。 「我在。」 「冰儿。」心很暖,过去愁结的思绪在这一刻都变得无关紧要。「等入了镇,卖掉兽皮后,我就替你请几个仆妇教你梳妆打扮和……一些事情。」 他思来想去,这人伦大道、生儿育女诸事,还是请有经验的人来教比较好。 至于那块「秦王令」,不到紧要关头,他不会随便动用的。 尽管浪迹江湖,四海为家,他也在长安、洛阳等地置下部分产业,供他们吃住不成问题。 「好啊,自我来了葵水,师父就爱拉著我唠叨,但每回总是吞吐半天,然后丢一句『等你长大自然明白』。哼!像他那种教法,只怕我长到一百岁也什么都搞不懂。莫离,你说要教我,怎么教?」 「我--」他哑口了。这一瞬间,他无比同情邪月老人,换自己收了个女徒弟,两人在深山里生活十余年,某一日,徒弟长大了,冒出很多女子私密问题要他教,他说得出口吗? 师父这行不好做啊! ***** 「前面有家客栈,我们先去吃饭,休息一下,过后我请人教你。」他不算卫道人士,只是生性害羞。 「吃饭?那我要不要再去打猎?」这以往只在书里看过的城镇有很多人,但她左瞧右瞧,没看到什么可以吃的猎物。「要在镇里张罗吃食,恐怕不容易。」 「不必那么麻烦,客栈中有备好的食物和饮水,我们只要有钱或值钱的物品,都可以跟客栈交换吃喝。」 「钱长什么样子?」如此好事她竟没见过,非常好奇。 「我现在没有,但这些兽皮、虎骨、熊胆、草药……全都是可以换钱的。」看来她要在尘世里生活,还有很多事情得学。 他领她进了客栈,两人要了张桌子坐下。莫离跟掌柜打商量,看可不可以用猎物换食宿。 掌柜看他们连虎肉、熊掌都有。忙不迭地答应了,除了供他们三日食宿外,还额外付了五贯钱。 莫离看掌柜挺诚实,便把所有的猎物都交给他处理,言明所得利益的十分之一送予掌柜当报酬。 掌柜算一算,这一单生意下来,自己起码有十贯的收入,乐呵呵地叫人替莫离、骆冰儿准备客房和膳食,他自己则取了猎物去找合适的商家兜售。 骆冰儿初蹈凡尘,看什么都稀奇,一颗小脑袋左摆右摇,只恨爹娘少生了两只眼,否则就能看更多了。 莫离含笑看著她满布好奇的娇颜,不同于山林间初见的清冷,此刻的她像个天真的孩子。 「莫离,那是在干什么?好热闹。」 他看到一队锣鼓经过,后头是三顶花轿。 「那是人家在迎亲。」 「原来娶亲是这样的。」她只在书里看过,这还是头一回亲眼目睹。「我知道新娘子会坐著花轿到新郎家,但为什么会有三顶花轿?哪一顶坐的是新娘?」 「唐律允许男子三妻四妾,我想那新郎是同时迎娶一发妻二平妻,所以每一顶花轿里都是新娘。」 闻言,她秀丽的柳眉皱起。「那唐律中,女子可以有几个夫君?」 他愣了一下。「唐律不阻止女子改嫁,但夫君只能一人。」 她嘟嘴,好半晌,从牙缝里挤了一句:「不公平。」 伤脑筋,这种事要如何解释?他忖度了好久,才道:「冰儿,男女婚嫁这种事,没有公不公平之说,只要彼此心甘情愿,日子过得幸福,何苦在乎那许多?」 她瞥了他一眼,「你也会娶很多妻妾吗?」 「莫离一介浪子,哪家姑娘敢嫁?」他笑著给她倒了杯茶。「冰儿尽管放心,我今生只会有一个娘子,那就是你。」 她眨了眨眼,扬唇,笑如春风。「我会对你很好的。」 他又是一怔,这话一般都是男子对女子说的吧?但出自她口,入了他耳,却如天籁般,绕梁三日,绵绵不绝。 「那我可要多谢冰儿了。」 「不客气。我们既成夫妻,我便得对你负责。」 他瞪大了眼,好一会儿,放声大笑。 ***** 有了钱,莫离便雇了一个嬷嬷,和骆冰儿三人一起去逛衣饰店。 临行前,他反覆叮咛老嬷嬷,骆冰儿于女儿家事密事毫无所知,所以那些贴身衣物都要嬷嬷打点。 他准备得很充足,但事到眼前还是出了问题。 骆冰儿根本不让莫离以外的人碰她,老嬷嬷要教她穿肚兜,反被她一指定住了。 莫离苦口婆心劝她。「冰儿,没人教你,这些衣服你会穿吗?」 「不会。」她回得理所当然。 「那为什么不让嬷嬷帮你?」说著,他替嬷嬷解了穴,又在她手里塞了一百钱,安抚她受惊的心神。 总算,那嬷嬷看在钱的分上,哆嗦著又留了下来。 「我不爱她碰我。」骆冰儿说。 「你不喜欢她,那我再帮你找其它嬷嬷帮忙?」 「我谁也不要,除了你。」还有她师父也行。 「冰儿,我是男人,我也不懂这些的。我们请其它嬷嬷或姑娘教好不好?」 「不好。」 「为什么?」 「师父说的,好姑娘不能随便让人碰自己的身体。」 「呃……」邪月老人这样教是没错啦,但骆冰儿只肯亲近他,不接受其它人,说实话,他有一点开心,这证明了在她心里,他的地位是完全不同的。 不过她防备如此重,也让他伤透脑筋。难道要他亲身去把女儿私密事学全了,再来教她? 嬷嬷给莫离出了个好主意。「公子,要不借你的身体做个模样,我比动作,这位姑娘看,或许就会了。」 在骆冰儿固执的目光中,莫离长叹一声,于是换衣间里出现了诡异的一幕--三个人,一男二女,同时进入小房间里,年老的妇人拿著肚兜在男子身上比划著,教导年轻姑娘如何穿著贴身衣裤。 嬷嬷本来想把肚兜往莫离身上挂的,但骆冰儿一挥手,她的动作又被定住了。 「不准你碰到他。」骆冰儿的声音就跟她的名字一样冷。 嬷嬷打个寒颤,幸亏莫离及时替她解穴,又塞了一百钱,这事才算了。 「失礼了。」莫离拱手一揖,再问骆冰儿。「冰儿,你学会了吗?」 「差不多吧!」 莫离松了口长气。「嬷嬷,请照这个尺寸帮她买贴身衣物和外衫各三套。」 「是,公子。」嬷嬷怕了小姑娘,一得令,跑得飞快。 骆冰儿把玩著肚兜。「莫离,你说我一定要穿这个吗?」 莫离擦抹一头一脸的汗。「每一个姑娘都穿的,你不穿似乎……不太好。」 「我以前没穿,日子过得一样好。」 他怔住。思考要穿什么衣服、是否涂脂抹粉、习女红厨艺,对于一名姑娘而言,当真如此重要? 「在客栈里,你也说了,虽然很多人都三妻四妾,但你只会娶我一个。你跟大家都不一样,那么你就是不好的?」 「这--」思绪百转千回,她清如秋水的眸子好似一道光,穿破乌云,转眼间漫天晴朗。「你说的对,跟别人不同不见得不好,这些衣服你喜欢便穿,不喜欢就算了,做你自己,你快乐比什么都重要。」 她笑颜如春花初放,娇艳得恍如天地添入了无数精采,一时间,让他看得痴了。 第七章 跟别人不一样,是否就是错? 与众不同,成不成一种罪过? 莫离和骆冰儿抱著大包小包,携手走在大街上,身上是全然不同于大唐百姓的衣物,接受著来往行人的目光和指点。 他与她昂首阔步,悠闲如游赏于自家庭院中。 纵然闲言碎语入耳,也如微风拂过,转瞬无踪。 「莫离,那边围好多人喔!我们去看看好不好?」 他颔首,没有告诉她,跟在他们后头看热闹的人更多。 挤入人群里,莫离先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容。「那不是张家堡的大小姐吗?」 「你的朋友吗?」 「有过一面之缘。」他说,听著人群中吵成一团的声音。 原来张小姐看中了一根野篸,正要买,一个老人突然跳出来,说那篸是他采的,却被汉子偷去,张小姐要买篸,应该把钱给他,而非中年汉子。 中年汉子指天咒誓说,篸是自己所采,老人才是骗子。 张小姐也糊涂了,她分不清谁说真话?谁在撒谎? 骆冰儿顶了顶莫离的腰。「喂,你说他们谁是骗子?」 「如果追究的是谁带野篸下山这件事,那么老人在撒谎。」 「为什么?他连篸在那里采、怎么采的,都说得清清楚楚,不像骗人。」 「你看他的鞋。」 她好奇地低下头,盯著老人的鞋半响,突然把自己的脚抬起来看了看。 「我知道了。」她走到老人身边。「你说篸是你采的?你刚下太白山吗?」 「你又是谁?」莫名冒出一个古里古怪的姑娘,老人心头一悚。 「我也刚下山,不到两个时辰,你看看我的鞋底,全是土,你呢?一双鞋干净得几乎点尘不染,该不会你下山第一件事就是换双新鞋吧?」 「我--」老人又气又急,却说不出话来。 「各位,这姑娘证明了我说的才是事实,篸是我采的,大小姐想买篸应该把钱给我。」中年汉子得意洋洋。 「不要卖!他也是骗人的!」老人吼道。 「臭老头,别以为你一把年纪老子就不敢打你,你在搅和我的生意,老子揍得你满面桃花开!」说著,中年汉子就要挥拳。 骆冰儿一记指风点住了他的穴道。说不出为什么,她感觉怪怪的,事情似乎没那么简单,疑惑的视线忍不住又投降莫离。 莫离轻颔首,指著中年汉子的手道:「我从不晓得,原来采篸客的手也可以如此白皙细嫩,可以请教阁下是用什么方法,在何处采得这跟野篸吗?」同时,他解开了对方的穴道。 「你--我为何要告诉你?」一获得自由,中年汉子立刻抱著野篸逃到张小姐身后。「大小姐,这篸你要不要买?不买我就拿去卖别人了。」 张小姐嫣然一笑,一拳将中年汉子打倒在地。 「来人,将这两人拿下,送交官府!」随著娇呼落下,几名家丁将老人和中年汉子捆了,一路押到衙门去。 ***** 这突如其来的转捩让骆冰儿瞧得一愣一愣。 张小姐走向莫离,眉眼舒展,灿灿艳艳。 「不愧是金笔玉判莫大侠,一眼便看出两名贼人的歹心。」 「张小姐谬赞了。」莫离拱手为礼。 她一脸惊喜。「莫大侠认得小女子?」 「张家堡大小姐,飞燕子张琇,在下闻名久矣。」 「小女子对莫大侠也是神交多是。」言语间,一双秋眸柔得像要滴出水来。 骆冰儿发现自己很讨厌张琇看莫离的眼光,一个闪身便挡在莫离身前,凌厉的目光像是捍卫领土的母狮。 张琇察觉了骆冰儿的敌意,很纳闷。「这位是……」 莫离牵起骆冰儿的手,唇角扬起了春风。「这是内人,骆冰儿。」 「莫大侠成亲,江湖上怎么可能没有传言?」 「在下一介浪子,又不是什么大人物,毋须广发英雄帖公告成亲一事吧?」淡漠的语气直接拒绝了张琇的探询,因为他不想让骆冰儿不安。 但张琇不死心,转向骆冰儿。「不知骆姑娘出自何门何派?」她故意不喊莫夫人。 莫离不知,武林中对他有意的女子多如过江之鲫,张琇亦是其中之一。 「天音宫。」捏捏莫离的手,他的维护让骆冰儿满足地笑眯了眼。 「恕小女子孤陋寡闻,江湖中似乎未曾听闻此门派。」 「很正常。」骆冰儿耸肩。「这名字是我取著玩的,又没对外公布,你怎么可能听过?」 莫离低下头,莞尔的笑一闪而逝,光彩却像流星划过天际,璀璨明亮,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张琇也迷失在那春风一笑中。 莫离匆匆一拱手。「张小姐,我夫妻俩还有要事,就此告别,再会。」话落,他拉著骆冰儿迅速离去。 「莫大侠--」张琇失落得像苍天整个塌陷下来,情不自禁,她追了上去。 ***** 回到客栈,进了客房,骆冰儿弄了一堆药粉、丹丸,开始捣起来。 莫离看的心惊胆颤。回想几次自己中毒的惨状,和邪月老人对徒弟医术的「特殊」评价,她这大夫根本不是在治活人,是专门把人治死的。 「冰儿,你在做什么?」 「守宫砂。」 「啊?」这房里还有人需要那玩意儿吗?「你做这个有何用处?」 「点在你身上,若有女人设局轻薄你,它就会消失,我便杀了那女人为你报仇。」 「呃……」他不了解医药之道,也不清楚她说的是真是假,但心中却是有些疑惑和不安。「冰儿,杀人是不对的,按唐律,你得一命抵一命,况且我也不希望你仗著武术,欺侮弱小。再则,行走江湖,总有意外,若只是不小心发生一些肢体接触,你也要追根究底吗?第三,你--真如此信任我不会做出背叛你的事?」难道她没想过,若是他风流花心,那该死的是他,而非另一人。 闻言,骆冰儿停下捣药的手,想了想。「你说的也有理,好吧,除非万不得已,我不杀人,这药方也得改一下,单纯的碰触没关系,只要不行云雨之事就好,至于你的第三个问题--」水灵灵的大眼直勾勾盯住他。「你我是夫妻,你对我有过承诺,我当然相信你。」 说她太天真吗?但她澄澈的眼眸让他心窝暖暖,他走过去,拉起她的手。「我或许是个江湖浪子,但是对你,冰儿,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我知道啊!」唇角勾起了轻风,和暖中是较软的春意。 他心一跳,感觉她的吐息带著一股热,直渗入骨子里。 俯下身,他的唇轻若鸿羽地抚过她的。 她的唇凉凉的,还带著一抹山林草木的清香。 他想起她的病--九阴玄脉。 照邪月老人的说法,莫离与骆冰儿春风一度后,她的病就治好了,但她的体温还是比一般人低,不管什么时候靠近她,她的肌肤总是细细滑滑,不见汗渍、不染尘垢。 抱著这样的她,他偶尔会以为她不是这世间的人,是山里的妖魅,是云端间出尘离世的仙子。 每当这种念头浮现,他都会一阵恐慌,好像她随时会消逝无踪。 幸亏她总是信任著他,将全部的真心送到他手上,他才有了踏踏实实拥有她的感觉。 「冰儿,」他不擅长说爱,但是……「我会永远待你好的。」 「嗯!」她轻笑,双手搂紧他的腰。她的夫君,只是她一个人的,她一定要好好地守著他、保护他。 「冰儿,」邪月老人说过,他体内的合玉丸尚未完全发挥药效,应该与她多亲近。他现在就好想、好像再拥抱她。「我们--」 ***** 咚咚咚,房门很不识相地响了起来。 骆冰儿嘟起了嘴,她很不喜欢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受到打扰。 他适时地在她耳边低喃一句:「等晚上吧!」 她望一眼窗缝,金阳已落,离银月高升的时刻也不久了,心情立刻变好,唇角也弯出了美丽的笑弧。 咚咚咚,房门继续敲,并且越敲越急。 莫离再度轻啄她一口,笑道:「我去开门」 她点头,又去捣那碗药。 莫离开了门,吃了一惊,张家、许家、李家、屈突家、程家、薛家……全是大唐数一数二豪门望族的千金小姐,居然一块儿找上门来了。 「莫大侠。」张琇领头和他打招呼,同时,所有的姑娘都围住他。 这些姑娘个个窄袖胡服、英姿飒爽、明艳照人,若是分别外出,必定是一幅最美丽的风景,但聚在一起,便有些恐怖了。 「各位小姐怎么会在这里?」太白山离京城遥远,他做梦也想不到会在此处遇见这群名震京城的姑娘们。 「我来说吧!」屈突小姐抢口道:「陛下的身体一直不太好,这几年头痛的症状越来越严重,听说太白山里有位老神仙会炼长生丹,先皇便曾得到一枚,果然身体健康,直到百年,于是皇上令李淳风道长前来求药,我们就一起出来玩玩喽!」 其实这些小姐家里都有老人,如许敬宗、李绩、薛仁贵等,她们都想孝敬自己的长辈,跟著上山碰碰运气也很正常。 莫离心念一转,猜到皇上要找的肯定是邪月老人。只是皇上想岔了,邪月老人的长寿主要在于他习练的武功和心性,而非丹药。 况且世上也没有长生丹,否则龙椅上坐的怎会是今圣,而非先皇? 「莫大人。」薛小姐还忘不了莫离曾为御史一事。「你是太白山人氏,可曾听过这类传言,能否为我们指点方向?」 「莫大侠号称金笔玉判,一双慧眼能辨天下是非,有什么事难得了他?」张琇红著脸拉住莫离的袖子。「你们不知道,刚才我在街上差点被人骗了,多亏莫大侠帮忙,才拆穿坏人的真面目。」她添油加醋地将中年汉子如何仗著身强体壮,蒙面隐在山道旁,抢劫落单的采篸客,已经有十来人遭到他毒手。 那老人也是受害者之一,今日偶然在街头相遇,直觉中年汉子很眼熟,便故意与他作对,想找出他是劫匪的证据,最终靠著莫离一席话,终于让中年汉子招供,老人也心满意足地回家了。 「你们说,莫大侠是不是很厉害?」张琇半个身子都靠在莫离的手臂上了。 莫离想躲,但这些姑奶奶们一人一句「大人」、「大侠」、「公子」,称呼的他听著就头痛。 而且她们把他围得如此密实,他想闪避那层出不穷的纤指玉手,也不知要往何处藏。 「这只是巧合、巧合……」这绝非推托之辞,他认为这案子能在一个时辰内了结,全因这些姑奶奶背后靠山太大,官府才会赶紧办案,就怕惹得她们不开心,半座太白山都会被夷为平地。 「莫大侠太谦虚了。」一阵推挤中,张琇乘机抱住莫离的腰。 莫离想避开骚扰,但房间这么小、人又如此多,他根本逃无可逃,急出一头一脸的汗。 唐朝风气开放,众家小姐也不觉得这样围著一个男人有什么了不起,况且莫离在朝时,官声甚好,很得众家闺秀的青睐。 「莫大侠,这回我们上山找老神仙,你一定要陪我们一起去。有你在,我们才有信心完成任务。」张琇便是用这理由将这些姑奶奶拐来的。 她打的好主意,近水楼台先得月,论美貌、谈家世,她样样都比骆冰儿强,欠缺的就是跟莫离相处的时间。 但莫离与骆冰儿形影不离,怎么办呢?那就搞热闹点,弄一堆人一起行动,再想办法拆散莫离和骆冰儿,她便有机会乘虚而入了。 「张小姐,古往今来多少人求长生,谁又如愿了?可见长生之说不可信,诸位还是回家吧!」他努力地推,但张琇像块牛皮膏药,就这么黏在他身上了。 「以前也许没有,但这回陛下可是看了先皇遗稿,才出此令,足见事情的可信度极高。莫大人若能助我等得药,不止皇上会大大有赏,许家上下同感恩德。」徐小姐说。 「是啊,莫大侠你就答应吧!」很好,张琇已经整个人都贴在他怀里了。 ***** 忍无可忍,毋须在人,莫离可不是任人轻薄的傻子。 「张小姐,请自重。」他的手才抬起,想推开张琇,她的人已经越过了众人头顶,落在房门外。 骆冰儿冷著一张脸,双手一使,似推还拉,众女便觉得身体被一股柔劲拨了开去。 这些千金闺秀虽出身世家,可胆敢从长安一路来到太白山,个个手底下都有几把刷子,但她们的花拳绣腿又怎么及得上骆冰儿的高深武艺,不由得面面相觑。 况且,骆冰儿的脾气如天底下最烈的马儿,除了莫离,谁也驾驭不了。 骆冰儿穿过人墙,笔直地走到他身边,拉起他一只手,卷高袖子。 他不知道她想干什么,但也没拒绝。 她取出刚合好的药,纤指捻上艳红粉末,在他赤裸的臂上写下四个字--冰儿专属。 一时间,所有人都呆了。这是什么意思啊? 骆冰儿寒凉的、如八月秋风似的声音道:「莫离是我相公,请你们不要随便碰他,不小心就算了,如果是故意……哼!」恶狠狠的一眼瞪向倒在门外的张琇,那一掌只是一点小小教训。 莫离怔住,随即莞尔一笑,薄唇勾出的笑容里是无限宠溺,眼底渗著满足,他并不讨厌对他的占有,如此直白的表现反而给了他一股畅快。 他久历官场,又浪迹江湖,见过太多的虚伪,就像……他的手忍不住抚向胸膛,那笑里藏刀的一下砍得多深啊,即便现下伤口已经痊愈,不见丝毫疤痕,他永远都忘不了,人性可以丑陋到什么程度。 相较起来,她的率直和单纯变成了世上最美丽的宝贝。就算别人会用奇怪的眼光看他们,他也不在乎,就爱她的真诚。 众女彼此看了看,突然一阵大笑。 骆冰儿的表现也许很彪悍,但她们并不讨厌。事实上,房里的那些女子,又有哪个是温柔软弱的? 「你不错,很有房夫人的风范。」 房玄龄的夫人以善妒闻名,昔年先皇曾欲赐美女予房玄龄为妾,房玄龄不敢受。先皇知其因,便招房夫人来问,是想饮鸠酒或允妾入门?房夫人毫不考虑便饮了鸠酒,谁知那原来是醋,一时传为趣谈。 薛小姐一向仰慕房夫人,如今再见一位同样性情的,自然引为知己。 屈突小姐也跟著拍手。「好,就该让那些男人知道,我们女人也不是好欺负的。」 「莫夫人,我也支持你。」李小姐笑道:「以后谁敢刁难你,就报我的名号。」由她带头送出自家联络令牌,跟著几位小姐也掏了联系对象塞过去。 一时间,莺莺燕燕把骆冰儿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她不禁有些发呆。 莫离微愣,半响之后大笑。是谁奇怪?又是谁正常?或许只要一个人心胸开阔,便没有太多的普通与特殊之分。 直到过了子时,那些兴致勃勃的姑娘才心满意足地回到她们住宿的客栈。 ***** 莫离和骆冰儿累得像脱了一层皮。 「他们好热情。」而骆冰儿很不擅长应付这样的人。 「因为她们喜欢你。」他不知道该为她开心,还是唉叹?这些姑奶奶每一个都来历不凡,她们若联合起来,甚至可以左右朝局的走向。 长安、洛阳不晓得多少人想博得她们欢心,求一条晋升之路却功败垂成,而今,她们却把这份殊荣送给骆冰儿。 偏偏,骆冰儿毫无攀龙之念,这些青睐变成了一些负担。 她想了想,低吁口气。「我也觉得她们不错,但……太多人了,好吵。」 他大笑。「没关系,以后你要找她们,就一个一个来,不凑到一块儿就没那么吵了。」 她点头。「你呢?要跟她们去找神仙吗?」她也猜到了她们要找的是邪月老人,但长生根本是子虚乌有的事,带她们找到目标只是添一分绝望。 「我们还要去追查在太白山中滥开杀戒的凶手,哪里有空去寻那根本不可能的长生不老药?」 说完,他便去请小二准备热水。忙了一整天、又被吵了大半夜,他与她都需要一个热水澡来涤尽满身疲惫。 「梳洗完后,在睡上一觉,我带你去天马山庄。」现下,他已经能够开口说出这件事了,尽管心情仍有起伏,但他有了面对的勇气。 热水送过来,莫离特意打赏了小二一百钱,毕竟这么晚了还麻烦人家,是需要点补偿的。 一见热水,骆冰儿就迫不及待地脱衣裳。 待她心满意足地将身子沉入浴桶中,舒服暖意好像从骨子里透出来似的,她闭上眼,长长地吐了口气。 「太棒了……」她**著,良久才睁开眼,却见莫离背对她,正坐在榻上,眼观鼻、鼻观心。 「莫离,你不洗吗?」 「我等你洗好再洗。」声音有些沙哑。 「为什么?一起洗嘛!」 「可是……」他终究太害羞了。 「哪那么多可是?我们是夫妻耶!」她语气是理所当然。一生的伴侣,莫非还要守礼遵仪日日夜夜,那有多累? 他怔了一下,眉眼飞扬了起来。「你说的对。」站起身,脱下衣物,他踏入浴桶中,热水溅出了少许。 「呼!」果然,忙碌过后的梳洗是最畅快的一件事,他掬了一把热水,浇了满头满脸。 她笑著,也捧起水,搓著他的脸。「舒服吧?」 「很好。」他甩去满脸的水,黝黑的眼凝视著她。 「怎么了?」 「没事。」他摇头。「只是想看著你。」单纯地互望,看那双琥珀色的眼瞳中倒映出自己的身影,流淌著甜蜜的柔情,他的心也变得温柔。 「那就看吧!让你看一辈子。」她是很大方的。 他笑著,倾过身去,轻柔的吻印上她的唇。 她欢快地回应他,四唇相贴,紧紧纠缠。 多喜欢这个男人啊……只要碰到他,芳心便响起幸福的乐曲。 一吻既毕,他拉著她的手,额头抵著她的。「冰儿,这次去天马山庄可能会碰上一些不开心的事,但你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我也会保护你。」她很认真地说。 他好感动。「谢谢。」 「不客气。」夫妻之间哪有这么多礼?互相扶持,天经地义。 「冰儿。」他眼角余光瞥见臂上鲜红字体--冰儿专属。在水中,它们依然鲜艳,真的是水洗不掉。「这个是只要与女子行巫山云雨之事,便会消除吗?」 「对啊!」 「那如果我跟你一起……这些字是不是也会不见?」 「没错。」 「如此字体消失后,岂非还要重写?」这样想来,还挺麻烦的。 「你不喜欢?」 他耸肩。「我无所谓,不过你得多制点药了。」因为他发现自己越来越迷恋她,随著时光流转,激情不仅没有转淡,反而不停升温,可能,他永远也爱不够她。 他再次将她拥入怀中,细细地亲吻,感受她的柔软在他心湖掀起情潮。 她**著,在他怀里喘息。 「莫离……莫离……」她的心绪被推上了云端,享受到无法言语的快感。 「娘子……」他将她抱的好紧好紧。 这不同于以往的呼唤让她娇躯频颤,快乐好似没有尽头,一波接著一波。 直到云收雨歇,她像只餍足的小猫,软软地偎在他的胸膛上。 他看见自己的手。「冰儿专属」四个字鲜艳依旧。 她永远都搞错药。他忍不住放声大笑。 「怎么了?怎么了?」她眨著眼,疑惑地四下张望。 「没事,」 这些字一辈子都消不掉又如何?就当见证他俩间的金石盟誓,一世不变。 第八章 时隔近月,再度回到天马山庄,莫离百感交集。 骆冰儿站在他身边,一语不发。 其实他们可以提早三天到的,但他的眼神却在犹豫,黑白分明的眸里又染上雾。 于是,她知道他这一趟归乡路兼追凶的旅程,走得多么沈郁。 要她说,不想做的事就不要去做,何苦为难自己。 但责任心强的莫离却无法见危不救,哪怕这一插手会让自己心碎肠断,他依然会取义而舍生。 她唯一能替他做的就是--拖延这条路的行程。 只是再怎么拖,总有抵达的一天,他还是必须面对他最不想面对的事。 深吸口气,他的手摸向藏在腰带里,那碎成两片的玉佩。 「冰儿,我可曾告诉过你,我是如何身受重伤,卧倒太白山区?」 她看看他,又望一眼面前那高门大户。「你是在这里头受伤的?」 她很聪明,只要给他点提醒,往往她就能猜出事情的来龙去脉。 她也很体贴,知道他近乡情怯,便拉著他,用最慢的速度走这一程。 她更懂他,所以很多他说不出口的事,她也不问,只是默默地陪著他。 在这番知心中,不知不觉地,她成了他心里最大的一根支柱,不纯是爱恋,更多的是彼此的依偎和扶持。 拉著她的手,光是这样牵著,他便有了一股力量。 「我在这里长大。师父总共收了三个徒弟,师兄、师姊、和我……」缓缓地,他道出了自己的过往。年少的快乐、师兄弟间的情谊、师姊的爱恋、师父师母的宠溺……每一段都是他生命中最快乐的时光。 「你们的感情很好。」 他点头。「我入门的时候师兄已是少年,所以很多基本功都是师兄代师父传授予我。」 「在你心里,师兄几乎跟师父划上等号。因此当你发现师姊暗恋你,而你师兄也同样喜欢她时,你选择了退让。」 「与其说退让,不如说当时我并不清楚要相伴一生的感情是什么?」拉著骆冰儿的手,细看她清秀的容颜,清冷如同在树梢上嬉戏的山间凉风,吹拂过他炽热的心,让他整个人从头到脚变得一片温暖,这才是他真正想要的。「如今想来,我离开是怕自己承担不了师姊的深情厚谊。」 「那你想的这些事,曾告诉过你师兄和师姊吗?」 他摇头。「我一回来,庄里就出事了,师兄去收拾善后,我一个人在练功场回忆过往,接著便遇到了袭击。」 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按理说你的武功也不错,这么轻易就被砍伤?」 「那个人对我的招式了如指掌。」 她眨眨眼,看著他,不知该不该说。 他替她解答了迷惑。「你猜得对,我对蒙面人的武功也非常熟悉。」 她想了想,还是直说了。「遇袭的那瞬间,你是怀疑你师兄因妒成恨,才谋害于你。」 他咬牙,为何记忆里的师兄永远都是陪著他打虎、手把手教他习武练字的样子? 「对,我是曾经怀疑过。」但同时,他也一直告诉自己,他看错了,师兄绝不可能害他。 「可是我们在太白山里发现一连串血案,和两具被禁锢至死的白骨。那么凑巧,在白骨附近,还藏了一块你送给师父做寿礼的玉佩。」一次的变故是意外,两次、三次……那是什么?她只是个外人,并不清楚他师门间的恩怨纠葛,但她知道,如此多事碰在一起,很可能成为一场阴谋。 他闭上眼,胸口剧烈地起伏。 她不再说话,静静地等待他情绪平复。 终于,他吐出一口长气,黝黑的眼瞳里暗藏精芒。 「是的,我怀疑过师兄,但我不在乎,毕竟,师兄是如此爱著师姊,若因为我的存在而损害了他们夫妻间的感情,我愿意走,永远不回天马山庄,让他放心。然而……那么多条人命,还可能牵扯到师父与师母,我就不能不管了。」 「如果你师兄真的是凶手呢?」 「我会将他绳之于法。」他口气义无反顾。 「好!」她笑著拍拍他的肩。「只要是你想做的,我都会帮你。」 「谢谢。」他将她扯入怀里,紧紧地搂住,嗅闻到她身上清新的草木香,他的心也一阵舒坦。 「可师兄若是凶手,我们这一去,就是入了龙潭虎穴,你千万要小心。」 「我会的。」她没有他那么多的包袱,做起事来反而轻松。倒是他,不论是好是坏,要面对的始终是最亲密的人,才是最艰难的。「可莫离,我想提醒你一件事,你师兄、师姊成亲并未昭告天下,因何你会得到消息?」 「我毕竟是天马山庄的人,对自己的家当然会关心,常年遣人暗中关注,这才能及时赶回庄喝喜酒。」 「但你师父、师母云游,由你师兄代行庄主一事,你却没有得到半点消息?」这么说很残忍,但恐怕莫离始终被阴谋包围著。 闻言,他如遭雷殛,愣在当场。 ***** 骆冰儿很不开心。现在是怎样?曹师姊不是已经嫁给战师兄为妻,为什么还是一见莫离就扑上来? 幸亏莫离坐怀不乱,很有风度地推拒了凭空掉下来的艳福。 他把骆冰儿拉到身前,向众人介绍道:「师兄、师姊,这是我娘子,骆冰儿。」 骆冰儿木著脸,不想跟他们打招呼,因为曹菁菁的言行太教人生气。 但曹菁菁却比她先发作了。「不可能!你不可能成亲的--」尖叫一声,她砸了半座花厅,跑人。 骆冰儿睨了莫离一眼,什么叫师姊暗恋他,这根本是明恋、狂恋、痴恋好不好? 战天豪歉疚地对他们颔首。「师弟,菁菁怀孕很辛苦,所以脾气差了点,你别放在心上。」 「我不会在意的。」莫离说。「师兄要不要去看一下师姊,毕竟她现在身子不便,这样跑出去,恐生意外。」 「没事的。」战天豪双手一摊。「自从一个月前,你回庄又突然离开后,她就每天砸东西,大家都习惯了。」 但莫离却觉得很诡异,战天豪对曹菁菁十几年的感情,无论她怎么使小性子,他总是笑嘻地受著、忍著,结果成亲才多久,那股甜蜜好像就消失了。 「对了,师弟,前回你来喝喜酒,为兄都准备好了,你怎么突然就不见了?还一声不吭带了个小弟妹回来,这要让师父、师母知道了,非揍你一顿不可。」战天豪促狭地对他眨眨眼。 「师父、师母有消息传回来?」莫离最关心的就是这件事。 「师父、师母只说会赶回来喝外孙的满月酒。」 「师父、师母现在何处?」 「这我就不晓得了,从来只有师父、师母传信回来,我们是联络不到他们的。」 莫离无比泄气。 「师弟,你还没告诉我一个月前怎会突然离开呢?莫非……」战天豪上下打量著骆冰儿。「佳人有约,以致你连师兄的喜酒都顾不得喝了?」 「师兄说哪儿去了?」莫离将遇袭、受伤,被骆冰儿所救诸事一一说了出来。「若非冰儿,师弟恐怕再也回不来。」 战天豪对著骆冰儿深深一揖。「战天豪多谢骆姑娘援救之恩。」 「举手之劳,不必客气。」骆冰儿姿容清艳,声音也像她的外表一样,淡淡的,乍看似乎拒人于千里之外,再细瞧,那双琥珀色的瞳眸里漾著秋水,微凉中带著温柔。 战天豪有点羡慕莫离的好运气,他的妻子美丽妖娆却脾气暴躁,远看时赏心悦目,真的日夜相处起来,难免被刺得满身伤。 「一定要谢的。师弟就如同我的手足一般,骆姑娘救了他一命,等同对战某再造之恩,日后但有差遣,只须一句话,战某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师兄--」莫离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不对。」战天豪仰头大笑。「骆姑娘的救命大恩,师弟已经以身相报了,这方面……哈哈哈,师兄帮不上忙。」 「师兄……」这会儿莫离是窘得想钻地洞了。 「师弟,你都已经成亲了,脸皮怎么还如此薄?」战天豪打趣道。 「因为他道德感太强,又重情义,自然脸皮薄。」骆冰儿一本正经的。 战天豪愣了一下,放声畅笑。 「好,你夫妻二人不愧是一体,果然投契,当浮一大白。」他拍拍莫离的肩。「师弟,这回来了,就多住几天吧!今晚师兄摆酒,一则为你洗尘,二来恭祝你夫妻白首偕老。」 「多谢师兄。」莫离拉拉骆冰儿的袖子。 她也学著拱手作揖。「多谢师兄。」 其实女子应该福身为礼的,但有什么关系?战天豪看他们夫妻相敬如宾的样子,只有欢喜。 「师弟好福气啊!为兄--」他话还没说完,又被童仆打断了。 战天豪笑容一收,虽然低著头,但骆冰儿还是捕捉到他眼角一闪而逝的凌厉。 「师弟,菁菁突然有些不舒服,我去看看她,你以前住的院落都没有变,你先带弟妹去休息吧!」 「师兄尽管去忙,我会自己照顾自己。」 「少陪了。」战天豪像阵风一样刮了进去。 ***** 莫离面上的笑意也迅速被一阵忧虑说取代。 「不知道师嫂怎么样了?希望没大碍才好。」带身子的人,别弄出个一尸两命,便成人间一大悲剧了。 「还有力气拿刀追著人砍,应该没事吧!」 「你怎么知道?」 「不是你叫我小心的?」她很认真地说:「所以打进天马山庄起,我便运足功力,竖直了耳朵,静观周遭一切变化,以防万一。刚才那个家丁对战师兄说的话我也全听见了。」 「你--」她的行为算偷听吧?但细细想来又没有大错,相反地,身怀任务而来,却仍心存犹疑的他才是大有问题的那个。 深吸口气,他重新整理差点被感情迷失的思绪。 「冰儿,你能否把家丁的话复述一遍给我听?」他问。 「行啊!」她点头。「家丁说:少奶奶砸完东西后,仍不解气,不停地骂著三少爷无情无义、庄主软弱无能。丫鬟进去收拾东西,少奶奶突然拿刀砍人,已经有三个人受伤了,请庄主速速处理。」 莫离一脸尴尬。「冰儿,我与师嫂只有手足情,绝无男女间的暧昧。」 「我知道。你们之间若有关系,恐怕你师嫂不会那么生气。」 他松口长气,感激她的信任,否则他现在会跟师兄一样手忙脚乱。 「但你师嫂对你的感情绝不普通,你最好小心点,以免误踏桃花陷阱。」她提醒他别高兴得太早,那个曹菁菁在她看来,精神大有问题,随时可能干出祸事。 「我会注意的。」 「也让你师兄多派人看著她,带身子的人,随便走岔一步,都会很麻烦。」 「师兄一向珍爱师嫂,这方面应该不成问题。」 珍爱吗?骆冰儿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战天豪和曹菁菁的相处模式给她一种说不出的遗憾感,好像……他们是伙伴胜过夫妻。 但转念再想,她见过的夫妻有多少?十根手指数得完,说不准她感觉错误呢!还是少开口,省得给他添乱。 「你说没问题就没问题,剩下的……」看到他跟战天豪互相打趣的样子,她想他们的感情确实很深,要怎么委婉,才能提醒他追凶,又不伤害他的心?她想了又想,却没有一点头绪。 看到她苦恼的娇颜,他有些感动,也有些好笑。 「放心吧!我既然决定要做一件事,断不会半途而废。从现在开始,你替我多注意庄内来往人士,看有没有形迹可疑的,而我--」他脸色变得非常沉重。「我会盯紧师兄,不错漏一丁点蛛丝马迹。」 他身上突然飘出来的肃杀之气让她吓了一跳。「你好像已经确定血案与你师兄有关,是不是发现了某些证据?」 他沉吟,半晌,语气凝重。「师兄说我突然离开,不留只字词组。但事实上,我在练功场与蒙面人一番交手,不仅留下了很多打斗痕迹,还有一大滩鲜血,以师兄的眼力,断不可能没发觉,他却什么也不说,到底想隐瞒何事?或许找出这个秘密,便能得知一切真相。」 「有道理,不过--」她一只手指在两人间点来点去。「要不要我们交换任务?我盯你师兄,你去查看可疑人物?」毕竟,强逼一对亲如手足的师兄弟互相对立是一件残忍的事。 「不,这件事我一定要亲自处理。」他是可以逃,但之后你呢?一样要面对现实,还不如以自己的眼看清污秽底下的真相。 「可万一……」 「没有万一。」他很坚持。「一边是公理正义、一边是与我亲如手足的师兄,我不会姑息犯罪,但我想尽力证明师兄的清白,不管最后的结果怎么样,只要我努力了,就不后悔。」 她低喟,只有两句话。「自虐,不过我支持你。」 闻言,他满面乌云尽消。「谢谢。」 深深地将她拥进怀里,他为自己能遇到这么一个知心的伴侣、贴心的情人而感到幸福。 ***** 结果,骆冰儿才被管家请出去,说有事相商,曹菁菁便来敲莫离的房门。 他原本不想放她进来,毕竟男女有别,不得不防。 但她不停地说事关天马山庄存续问题,严重非常,一定要和他讨论。这也是他正忧心的一件事,便开了门,放她进来。 谁知曹菁菁一脚才踏进门坎,身子便歪了两下。 「师嫂小心。」他实时扶住她。有身孕的人可摔不得。 曹菁菁扬手,一把粉色迷雾洒向他。 「师嫂--」随即,他的穴道被点住了。「为什么?」那股腥香的烟气让人血脉贲张……曹菁菁对他下春药! 「小离……」她双眼水汪汪地靠近他。 「师嫂,你这样做怎么对得起师兄?」他拼命运功冲击穴道。该死的,他明明功力大进了,为何解穴还如此慢? 「不要叫我师嫂。」曹菁菁抱住他的腰。「小离,你忘了吗?以前你说过会一辈子待我好的。」 「师嫂,那时候我才四岁。」他还说过长大后要娶师母做娘子呢!因为师母最疼他,但事实上,根本不可能。 「这更证明了我们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啊!小离,我对你的心意,你难道不懂?」 「不管过去怎么样,你现在是我师嫂,况且我也娶妻了,我必须对她忠诚。」 「我不要做你师嫂。」曹菁菁踮高脚尖,便要吻莫离。「我喜欢的是你啊!若非战天豪骗我,我怎么会嫁给他?小离,你会在我成亲当日回来,不就证明了你对我是有心的?你娶妻肯定也是迫不得已,我可以理解,让我们重新开始,别再互相折磨了好不好?」 「不好。」老天保佑,他终于在最紧要的关头冲开了穴道,脱出曹菁菁的熊抱。「我会回来喝喜酒纯粹是抱著祝福的心,没有想过其它。我娶冰儿也不是迫不得已,我喜欢她,才跟她成亲的。」 「我不信!你怎么可能不喜欢我?」 「师嫂,我们一起长大,幼时我敬你如姊,现在我尊你为嫂,请你自重。」 「你骗人!」她又扑过去想抱他。 莫离一个闪身,避了开来。 「不可能!」曹菁菁大惊失色。「你中了软筋散和失魂丹,现在应该全身无力,任我摆布才对,为什么你毫不受影响?」 因为他服过一枚合玉丸。邪月老人说过,只要他抓紧机会与骆冰儿双修,彻底发挥丹药功效,百毒不侵都是不是难事。他如今已经到达这个境地。 但这不是重点,现在要紧的是-- 「师嫂,你怎会有失魂丹?」 如果他没记错,那是永徽四年,叛军陈硕真用来控制朝廷官员和各大富商为其效命的终极手段。 因药效太可怕,会使人上瘾,不吃药就会全身疼痛,而吃太多则会疯癫至死,所以陈硕真伏诛后,皇上便下旨,谁敢私炼失魂丹,满门抄斩。 如今,失魂丹再度现世,莫非意味著又一场叛乱蠢蠢欲动?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明明被下药的是莫离,但曹菁菁的神情看起来却更癫狂。「你很爱我的,我一直知道你爱我,我知道的……可是……啊!孩子,你是因为我有了身孕,才故意疏远的是不是?」 「师嫂,你冷静点听我说,我们之间从来没有那种关系,以前未婚时没有,如今各自嫁娶了,更不可能有。」 曹菁菁完全陷入自己的妄想中。「只要我没有孩子,你是不是就会爱我了?」 莫离很无奈,「师嫂,你误会了,我对你从无妄想之意。」 「没有孩子,我们便能在一起了,只要孩子不在--」 突然,她一掌击向自己的腹部。 「师嫂!」莫离魂飞天外,双手连弹,虽然及时点住曹菁菁的穴道,但她的掌风余劲依然扫过小腹。 「唔!」曹菁菁发出一记闷哼,如花娇颜因为疼痛而微微扭曲。 「师嫂。」莫离赶紧扶她上榻。「你振作点,我去帮你请大夫。」 ***** 「怎么了?」这时,骆冰儿捧著一堆衣物走进来。这里的人好像都很不喜欢她的穿著打扮,每天都有人来找她,送胭脂水粉、衣物首饰什么的,就盼著哪一天,她能从一个不入流的野丫头变成一名合格的三少奶奶。 她是不太在乎别人怎么看她啦,但要帮莫离追凶,就不能太拒人于千里之外,她只能让自己收礼收到手发软。 「师嫂……」他把刚才的事重述了一遍。 骆冰儿走过去,捉起曹菁菁的手,把了一会儿脉。 「动了点胎气,但没大碍。」她掏出一只玉瓶,倒了颗香味扑鼻的药丸就要塞进曹菁菁口中。 「冰儿!」有过太多血淋淋的前车之鉴,他已经不太相信她的医术。 骆冰儿也知道自己用药不行,「这百花丸是师父炼的,有病治病、没病强身,正适合她现在补中益气。」 邪月老人炼的药他就比较放心了。看著骆冰儿给曹菁菁喂药,后者痛苦的神情一点一点消失,脸色也变得粉嫩,他长吁口气。 突然,骆冰儿一指点晕了曹菁菁,又喊人来把庄主夫人抬回房。 莫离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但他相信她做的每一件事都有合理的原因。 「你是不是查到了什么不好的事?」 她摇头。「这山庄看起来一切正常,但刚才我为你师嫂把脉,发现她中毒了。」 「有没有救?」 「这种毒不会致命,但会使人脑子变得不正常,甚至发疯,然后自己找死,而且……」她叹口长气。「孕妇中了这种毒,孩子也会受影响。也许我刚才不该救她,让孩子流掉才是最好的选择。」 「失魂丹……」他俊颜罩上一层寒冰。 果真是陈硕真遗党祸害了天马山庄,他誓将其斩草除根,一个不留。 第九章 「……陈硕真与其妹夫章叔胤在睦州自立,称文佳皇帝,从者数以万计,朝野震动……」 因为骆冰儿不熟悉唐史,莫离便为她解释当年那场血流成河的叛乱。 「听你对失魂丹的描述和它的后遗症,我想到一味药草--回梦草。它可以让人陷入如梦似幻的环境中,逐渐上瘾,一旦断了药,服药者会痛苦万分,但这种药用到最后,会坏人内腑,服者多无善终。」 「有药可解吗?」 「师父会解,可药草难觅。」 「没关系,只要真有这味药,上天下海我都会把它找出来。」 「这药草叫殒仙花,生长在山巅绝谷中,至于哪座山有,就不清楚了。」他想知道,她便告诉他,虽然心里有些闷闷的。 曹菁菁对他的痴缠、他对曹菁菁的关怀,莫离说,他们之间只有手足情,她相信。 莫离是个君子、是她所喜欢的人,所以他做的每一个决定她都支持他,然而,看他为另一个女人忧愁奔走,她心里仍有片乌云,驱不散、挥不开。 因此,她没说,殒仙花就是合玉丸的主药,倘若它随处可见,合玉丸就称不上第一延寿圣药了。这也算莫离好运,先服了合玉丸,再被下失魂丹,后者自动被消解。 骆冰儿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不是很小气,可她真的做不到大公无私。 「等天马山庄的事情解决后,我们就去找殒仙花。」如果师父、师母真已身故,师嫂便是曹家仅剩的骨血了,千不念万不念,也看在师父养育他成人的分上,他必尽全力解救曹菁菁。 「好。」她点头,不看他眼里熠熠的光彩,见了也只是徒生烦闷。 「冰儿……」他拉起她的手。 咚咚咚,房门突然被敲响了。 「谁啊?」莫离放开她,走过去开门。 她看著又落空的手,心里莫名一阵不痛快,明明已经两情相悦,为什么还会有这种患得患失的感觉? 喜欢一个人不就是要全心全意信任他吗?无论他做何决定,她便全力支持。她一直做得很好,但随著对他的依恋日深,她那一向坚定的心却开始动摇了。 「师兄!」莫离很意外,曹菁菁才被送走,怎么战天豪就来了?不会是来找他兴师问罪有关曹菁菁一事吧?「师嫂--」 「想见你师嫂等晚宴吧!她是带身子的人,贪睡,最近总是躺在床上的时候多,醒著少。」说著,战天豪便去拉莫离。「我们师兄弟好久没切磋了,难得今天有空,走两招如何?」 莫离不知该说什么?总觉得师兄、师嫂疏离了很多。 「怎么?你有事--喔,弟妹也在,是不是为兄打扰你们了?」他看见了骆冰儿,笑得一脸暧昧。 「师兄!」莫离对这类问题总是很没辙。「我们还是上练功场过几招吧!」 「你放著弟妹不管,不怕回来挨骂,晚上睡书房?」 莫离对著骆冰儿招招手。「冰儿,你也一起来如何?」 「好。」她点头。 「冰儿师承天音宫,其武学诡异难测,更高我数筹。我们三人彼此切磋,或许能得到更多的启发。」当然,这是指单纯的过招,真是生死相搏,骆冰儿就比较差了,尤其她的迷踪步……唉,那是种说不出口的痛。 他至今难忘初识她时,被她带著满山乱转的可怕经验,不过……疼痛后,心底仍存著一丝甜蜜。 想来,她当初急著带他到处飞,有一部分也是忧心他伤势沉重,想尽快下山,为他延医治疗吧?虽然她什么都没说。 但联想此后,她没再乱使迷踪步,弄得东南西北不分,他更能体会她那诉不出口的体贴。 当莫离再度拉上她的手,骆冰儿感到他的掌心特别热,一股子温暖窜入心坎。 她抬眸望他,瞧见了一丝柔情,并不激昂,却是绵绵密密,似无止无尽,心头的烦躁尽消,代之而起的是一股幸福。 春风拂上了她的脸,她回给莫离一抹甜笑。 ***** 战天豪见了,心底像有针在刺,为什么不论他如何努力,和莫离相比,他总是那个失败者?老天待他何其不公。 曹菁菁刚才出丑的事他忆然知晓,只是懒得说。真不懂,自己是哪只眼睛瞎了,居然为她付出二十余年的感情,她根本不值。 「既然弟妹也师出名门,那我们三人今天就好好切磋一番,晚上,为兄在一品轩摆酒,我们不醉不归。」 「如此,多谢师兄。」莫离拱手道。 骆冰儿悄悄地拉了下莫离的袖子。 莫离的手指在她掌心轻点两下,示意自己知道战天豪有问题。 天音宫的名号根本不传于江湖,战天豪居然说骆冰儿师出名门,是单纯的客气?还是别有居心? 无论如何,战天豪的形象与莫离心中所想的粗犷、重情、豪爽、正直,是相差越来越远了。 还是那座练功场,兵器架子仍在,石敢当却不见了。 莫离记得当日他在这里遇袭时,兵锋交接中,不小心打坏了它。 「如何?这里一点也没变吧?」战天豪大笑著说。 莫离想笑,却抹不去眼底那抹愁。「上次回来没有仔细看,而今……总觉得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师弟,你才几岁,那么大感慨,一点少年锐气都没有了。」战天豪走到兵器架子前,大掌一扬,一柄长枪直飞莫离面前。「还记得师兄教你的枪法吗?」 「永世不敢忘。」 「那就来吧!」说著,他又踢了柄长剑给骆冰儿。「弟妹也一起上,今儿个我们三人要酣战一场。」他自己则拿了一对板斧,舞得虎虎生风,砍向莫离。 莫离连忙举枪格挡,却被逼得连退三步。 战天豪天生神力,七岁便能开五石弓,他使板斧,一击之下,千军莫敌,所以他一直很想投军,博一个好功名,可惜曹邢远始终不答应,让他好生不服,难道一身好本领,却要默默埋骨荒山?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他在心里狂吼,板斧舞得更急更凶了。 莫离不敢硬拚,只能一退、再退、三退。 战天豪铜铃般的大眼射出厉芒。终于有一项他能赢过莫离了,终于-- ***** 骆冰儿突然弃了剑,柔软的身躯似无根浮萍,随著风势飘摇荡漾,似缓实轻松切入了战天豪与莫离的交战中。 当她伸出白玉般的纤指,迎向战天豪势若千钧的板斧时,战天豪心里生起一股很滑稽的感觉。难道她想用一根手指抵挡他这对重达百斤的斧头? 但当她的手指在板斧上弹出一记铮然声响时,战天豪浑身震颤,好像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刚不可久、柔不可守。」说完这句话后,她退出战圈。 战天豪愣了一下,声音干巴巴的。「弟妹好功夫。」 莫离不语,只是陷入沉思。 「弟妹有如此身手,何不下场一战?」战天豪握紧板斧,一时失败无所谓,再赢回来就好,他不会认输的。 「师兄谬赞了,我只懂得观势,却是不擅搏斗。」她以前身体不好,邪月老人也不希望她太累,因此她学的多是轻功和内功,招式很少。「还是莫离与师兄切磋吧!」她看到莫离眼中闪著欣然光彩,便知他在刚才的对招和她的话中领悟了某些东西,此刻正是验证的好时机。 可惜战天豪好胜心太强,一心只想著赢,反而失去了提高自己的机会。 「师弟与我系出一脉,对彼此的招式都很熟悉,再打也擦不了新火花。」尤其莫离还是战天豪一手教出来的,打赢他并不值得高兴。 「那也不一定,师兄何不打完再论?」 「刚才已经打过啦!」莫离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再打一场吧!」骆冰儿坚持。 战天豪只好同意,有些意兴阑珊地挥起了板斧。 莫离持枪,飘然而退。 「师兄,你以前说过,唯有平时尽心,关键时刻才能少流点血。」 「说得好。」战天豪重新振起气势,每一斧都夹杂著万钧之力劈向莫离。 莫离依然在退,虽然比刚才慢了点,但他还是没有招架之力。 战天豪心生不屑。就凭他这四两棉花的力气也想打赢?作白日梦吧! 而莫离手中的长枪却一点一点地划起了小小的弧度,招式平凡得就像街边的卖艺人,单纯的挑、刺、挡击,再无其它。 战天豪已经逼得他快退入墙角了。 莫离的枪尖划出的弧渐成一个大圆,慢慢把板斧的招式一点一滴包围进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战天豪发现手中的板斧越来越重,越来越挥洒不开。 同时,莫离的枪招就像海浪,一波波涌来,涛涛相连、似无止无尽。 战天豪额上见汗,气息粗浓。 莫离银枪一抖,漫天的枪花俱收,就剩下一条闪亮银线,笔直地刺向战天豪喉口。 战天豪双目圆瞪,那枪尖就停在他颈前一寸处,他不由自主地咽著口水,身体还能察觉到银枪散发出来的寒芒。 莫离收枪,对著战天豪一揖。「师兄承让了。」 战天豪喘了半晌。「这是什么招式?」 「正是师兄教授,大汉伏波将军马援传下来的马家枪。」 「不可能!马家枪哪有如此威力?」 「我只是想到刚才冰儿所说,刚不可久,柔不可守,便尝试著将招式重组,以巧破力。」 就因为两句话,战天豪便败了。他三十余年的苦练不及那几个字?这天下还有公道吗?他低下头,恨得几乎咬碎满口牙。 骆冰儿敏感地掠到莫离身边。她只觉得战天豪现在就像头饿慌的狼,很危险。 「师兄?」莫离也察觉异样,悄悄戒备起来。 战天豪深呼吸几下,再抬头,仍是那粗豪笑脸。「好样的,师弟,你不愧是师父最得意的弟子,果然青出于蓝,更胜于蓝。」 「多亏师兄教导有方。」 「我有什么功劳,我现在连你都打不过了。」战天豪大笑著,重新将板斧放回兵器架上,然后,右脚在架上一踢。 莫离和骆冰儿都以为他在发泄怒气,但事实是,练功场上那青石铺就的地面突然裂开一个大洞。 莫离和骆冰儿脚下一空。「师兄--」他叫道。 「你不该回来的,师弟,我不能让你夺走我的一切--」阴森森的声音,哪里还有半点豪爽的气息?语音未落,他再度踢动兵器架,地洞重新合上。 一切都显得如此平静,毫无破绽。 ***** 一落陷阱,莫离便伸展全部肢体,将骆冰儿紧紧护在怀里。 他可以受伤流血,却不愿意她掉半根头发。 地洞连著一个斜坡,所以他们一掉下来,便直直地滚了下去。 要不要说挖坑道的人很有良心?这地方挖得又平又宽,除了滚动时碰青了几处地方处,他没蹭掉一块皮。 当然,被他保护得严严实实的她也毫发无伤。 这斜坡颇长,他们滚了约半盏茶时间,终于落到底部。 但他们很快就后悔。宁可继续滚,也不想停在这种臭得要死、熏得要命又脏得不得了的地方。 「恶……」骆冰儿捂著口鼻干呕。「什么东西这么难闻?」 莫离忍著强烈的恶心,打亮火折子。 同时,他们弯腰狂吐。 好多尸体,有成白骨的、有半腐的,至少几十具。 「莫离……」这景象太令人胆寒了,她全身虚软得几乎站不住。 莫离赶紧扶住她。「撑著点儿,冰儿,我立刻找出路。」 虽然他也很难受,但还是将她抱起来,狂奔著搜寻离开的生路。 这地下密室很大,他跑了一刻钟才见到边际。 「恐怕这里有半座天马山庄的大小。」他越想心越沈。如此一座密室,绝非三、五年间可以建成,只怕天马山庄成立之初,它便存在了。 但师父当年为什么要在山庄地下建这样一座大密室?难道不只师兄有事瞒著他?师父同样也隐藏了秘密? 这一刻,莫离觉得这块抚育自己长大的地方好陌生。 「莫离。」骆冰儿有气无力地拍拍他的肩。「你先放我下来,休息一会儿再找出路。」也算他们好运,两人用了一颗合玉丸,不仅功力倍增,还能抗毒,否则落入这样一处遍地尸首的地方,他们早中尸毒而亡。 莫离摇头。「你看墙角那几具尸首,分明是活著时被扔进来的,他们想尽方法要出去,结果……」这里是一处大坟场,掉下来这么久了,除了他和骆冰儿,没见到半个活人,他怎么还有闲心休息? 「冰儿,对不起,是我害了你。」也许他不该太古板,若是求得了公理失去她--不!他宁可让自己变成一个不问是非黑白的人。 他想要她活著、想看她笑、想再跟她经历很多很多的喜怒哀乐,最后,两人一起携手到白头。 「如果我不坚持追凶就好了,如果--唔!」 她捂住了他的嘴。 「莫离,倘若你放弃了坚持,你就不是你了。」她说。 「这种坚持只会害人。」坚持有什么用?他坚持武后不得干政,结果被贬,他坚持相信师兄,结果被害,他坚持追凶,现在却连最心爱的人都可能失去……人生若能回到最初,是否继续坚持? 平心而论,他的话让她感动。打相识的那一刻起,她便知道他是个道理强烈的人,义之所趋,虽九死而无悔。 相信今天若只有他一人落入陷阱中,他顶多叹几声误信了师兄,不会怀疑自己所作所为是对是错? 本来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天经地义,如今她也落难了,他在为她不服、为她担忧,才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可她喜欢他,不止因为他擅厨艺、重情义,连这份固执都包含在内,他的一切都是她珍视的。 因此她也不希望他为了她,勉强改变什么,然后让自己不开心。 她愿意悲伤他所悲伤的、爱护他所爱护的,并且同他一般,死而无憾。 「莫离,我们还没死,你不需要这么快放弃。」 「放心,我不会放弃的。」正因为要尽已所能地为她寻找生路,所以他才没空休息。「我们继续找,我就不信这里连个出口都没有。」 「不必找了,你放我下来。」 「冰儿……」 「我也没想过放弃,只是,既然找不到出口,就自己创造一个。」 「自己造?」他终于放下她。「我们手边什么工具都没有,就算挖地道也不可能啊!」 「没有工具,有药也一样。」她掏出一只玉瓶,对他道:「这玩意儿腐蚀性很厉害,只要半瓶,前面那堵墙就保不住了,只是……」 「怎么了?」 她指指头顶。「万一这墙连系著地上的主建筑,恐怕墙一垮,房子也跟著完了,那天马山庄能留下几分,我不敢说喔!」事关他的师门,她得跟他解释清楚才好。 他微征,接著张开双手将她拥进怀里。「只要你平安,即便天马山庄整个夷为平地也没关系。」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难道会有人蠢到取死物而舍活人?至少莫离不会。 「那我动手喽!」在他的搀扶下,她走到墙边,敲了两下,很幸运,墙上传出咚咚声,证明了墙的对面另有空间。 如果是沉闷的回响,他们麻烦就大了,很可能这整个密室就建在土里,他们等于被活埋了,那任她拥有通天本事,也造不出一条生路来。 她小心地在砖石与砖石的接缝间人倒下半瓶药水,不多时,墙壁以著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融著。 「好厉害,这若是用在人身上……」 「这叫蚀骨水。听师父说,当然李氏和杨氏争夺天下时,大战频繁,尸积成山,又无法及时处理,差点造成瘟疫,师父才做了这个东西方便收拾善后。」所以,它本来就是造来用在人身上的。 莫离无言,好半晌才开口。「国家弱,百姓苦,国家兴,百姓又何曾快乐,这天下究竟有没有承平……」说不下去了,因为墙壁已经蚀出一个半人高的洞口,从他的方向望过去,可以看见一座巨大的灵堂,对面墙壁的木架上摆满牌位,而正中间的那个赫然是-- 文佳皇帝,陈硕真。 ***** 他急忙穿墙而过,双目流连过牌位上每一个名字,都是陈硕真之变时丧失生命的人。 「为什么天马山庄地下会有这么一大座灵堂?为什么要供奉陈硕真?这里到底跟叛党有什么关系?」 骆冰儿走到他身后。因为常年与世隔绝,她对陈硕真并没有什么想法、于天马山庄也没有太多的感情,所以她比莫离冷静,也比他看见更多的东西。 她在最角落的架子上发现了一方绢布,上面写了陈硕真、章叔胤、童文宝、曹邢远、章莫离等十来个名字。 她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章莫离?跟莫离有何关系?是陈硕真早知起兵成事的机会不大,所以叛乱前,先安了一步暗棋曹邢远,让他离开睦州,成立天马山庄,万一兵败,大伙儿也有个藏身之所。 章莫离……姓章的,难道跟章叔胤有关?章叔胤也知成功机会渺小,所以莫离出生后,就被送交曹邢远抚养,为章家留一血脉? 后来陈硕真等人起兵,果然事败,而且败得很快,根本来不及逃,这一处藏身所也没用上了,可曹邢远还是念旧,便在天马山庄地下为故人辟了灵堂。 而章莫离则舍了原姓,单叫莫离,然后…… 「冰儿!」突然,他唤了一声。 她想也不想,催足了功力,将手中绢布化成灰烬,一丝不留。过去的事已然过去,就算她找出真相又如何?莫离就是莫离,他姓什么都无所谓,他永远都是她最挚爱的男人。 「什么事?」 「你看。」一道光照在文佳皇帝的牌位上,那是阳光,证明了这里已经离地面很近,他们总算找到生路了。 第十章 骆冰儿看著莫离小心翼翼地将木架上每一个牌位搬下来,再爬上架子,用骨刀挖开那透光的缝隙,一股笑意在腹里窝著。 他真的很可爱,一边说陈硕真是叛党,用失魂丹控制手下,阴狠残忍,一边又说,死者为大,没必要再糟蹋人家的牌位,坚持保持灵堂的完整。这个人的道德观可以与天比高了。 同时,她心里也有一丝甜蜜,因为他说过,早知会连累她,便不追凶了。 他很有原则,但她在他心里的地位却凌驾于道德之上。 从今而后,她再毋须为其他女子是否纠缠她、痴恋他而烦恼了,因为他用最真诚的行动证明了,他的心里只有她。 「挖开了!」莫离兴奋地跳下木架。「冰儿,我们可以出去了。」这骨刀不愧是削铁如泥的好宝贝,只一刻钟他便挖出了一个人可进出的大洞。 「那走吧!」她说,悄悄地从腰带里摸出了两瓶蚀骨水。 「走。」他先走一步,查看四周,确定没有人烟,才向她招手。「上来吧,冰儿。」 「好。」飞身出洞的同时,她玉掌一震,将两瓶蚀骨水化成雾气,毫无声息地让这座大灵堂从此消失于天地间。 不管天马山庄跟乱党有何关系,莫离是否原姓章,就算他是李氏流落民间的皇子又如何?她只要他活得好,两人能携手相伴,其他杂事都与她无关。 至多,他路见不平时,她拔刀替他多砍两下,至于其他,谁想叛乱谁去,别牵连他们就好。 「现在要做什么?找你师兄报仇?」她问。 「师兄是一定要找,我得弄清楚他为何杀那么多人?但我们不能私下动手,得送交官府法办。」他辨识周遭环境,景依旧,人已非,心中怅然。 「那走啊!怎么还呆著?」 「我想起小时候,常跟师兄、师嫂在这园子里捉迷藏,怎么也想不到后园底下藏著这样的机关。」这一去,跟师兄就是死敌了。唉,人生因何不能永保童年时的快乐与单纯? 情与义的抉择啊……她不清楚这中间的痛苦是怎样的,因为她的经历没有他多,但她知道一件事。 「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你现在只需要想该如何做,往后的数十年人生里,你才不会后悔。」 他收拾起惆怅,定定地看著她。「冰儿,你才是真正的智者、大贤者。」 她歪著头,扬起一抹甜蜜的笑容。「我才没那么了不起,我只想快乐地生存著。」她抱住他的手臂。他便是她快乐的泉源,一旦拥有,绝不放手。 生存?他的记忆回到太白山上,两人初次的相见。 「我莫离一生没什么值得骄傲的,最开心的便是遇见你,冰儿、娘子。」 每次他喊她「娘子」,她都会全身发软,酥酥麻麻的,忍不住便想亲近他。 「莫离,我……」嘴巴张了张,可恶,她喊不出「相公」两个字。为什么呢?很平常的语辞嘛,偏偏觉得别扭。 「怎么了?」 「没事。」想不通的事就别想了,烦。「走吧,找你师兄去。」 ***** 他点头,拉著她奔向了主楼。两人还没到达目的地,就听见一个拔尖的嘶喊。 「战天豪,你想干什么?!放开我、放开我--救命啊、救命--」 「是师嫂!」莫离加快脚步,一拳轰开了房门。 屋里,曹菁菁被绑在房柱上,战天豪手中端了一碗黑呼呼的东西,正要往她嘴里灌。 「师兄,你干什么?」莫离扑过去,和战天豪打成一团。 「你们怎么可能没死?!」战天豪大惊,把碗一丢,双手舞动如风,迎了上去。 骆冰儿赶紧解下曹菁菁,企图把她拉出房里。 但曹菁菁不肯走,拼命要朝莫离跑去。「小离,小心!他练的是毒掌,千万别跟他硬拼!」 「贱人!」战天豪怒极了。 他们都不知道,彻底吸收了合玉丸药效的莫离根本不怕毒。 「比你这叛党好!小离,他阴谋造反,纠集了陈硕真余孽,正准备三日后起事!」曹菁菁一说,等于掀光战天豪的底牌了。 莫离总算有些了解战天豪为何非杀他不可了。师兄了解他的为人,断不会眼见生灵涂炭而不管,未免他坏事,干脆先下手为强。 「太白山区那些农户也是你杀的?」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可隐瞒了,战天豪狰狞著脸全招了。 「是!那日我见你逃往太白山,便一路追过去,为防事迹败露,我杀尽沿途所见每一个活口。只是我没想到,已经搜得那么仔细,连你曾经倒卧的那块地板我都反覆检查了数遍,除了野兽的痕迹,未见人踪。我以为你已经被野兽叼走了,怎么可能还活著?」 因为他遇到骆冰儿,她不仅轻功卓绝,还是个大路痴,他们在太白山里胡闯瞎逛半日,搞到最后,连自己都弄不清自己的位置,战天豪又怎么可能找到他? 「那山洞里的那两副白骨可是师父、师母?」 「嘿,你想不到吧?我能够继承陈硕真这支残军,多亏了两个老家伙,他们才是真正的叛党。可他们不死,这支军队就不可能甘心情愿受我指挥,我没有办法,我也是被逼的!」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怎么下得了手?」 「我敬他为师,他有把我当徒弟吗?这座天马山庄是我帮著师父一起建立起来的,在你还没来之前,所有的脏活、苦活都是我在做,结果又如何?他只想把所有的一切都留给你!就连菁菁……她本来应该是我的。」 「她也嫁你了,你可曾好好待她?」 「你怎不问这贱人干了什么好事?吃一堆莫名其妙的药,见人就勾引,我战天豪堂堂天马山庄的庄主能要这种妻子吗?」 曹菁菁哭著辩驳。「明明是你对我下药,轻薄于我,却来怪我!」 「我只对你用过一次失魂丹,后来你自己吃上瘾了,三不五时就去偷来吃,你活该!」战天豪可以接受曹菁菁最爱的不是自己,但万万无法忍受她红杏出墙,便从那一刻起,无数怜爱化成仇恨。 对于这对夫妻的互揭疮疤,骆冰儿只有一句冷淡的评论:「千错万错都是别人的错。」果然是两个很不负责任的人,有够差劲。 莫离同意骆冰儿的话,完全不懂的反省自己的人是最可悲、也最可恨的。 「地下密室里无数骸骨,便是师兄铲除异己的结果吧?」 「没错。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但他们却一心向著老家伙,说什么要等少主长大,再议大事,结果老家伙教我武功,只是看中我一身神力,为他们那个不知道在哪里的少主培养一名勇将。我为何要替别人做嫁衣裳?皇帝的宝座人人都可以坐,我有一身好本领,我自己就可以打天下。如今,跟我作对的人都死光了,我也确实拥有了一支铁血雄狮。师弟,你若肯归顺于我,我们还是好手足,将来打得天下,我愿与你共享富贵。」 「一将功成万骨枯,遑论朝代的更迭了,我不会助纣为虐的。」 「我就知道你死脑筋。」所以战天豪最初始的打算是杀了他,而非招揽他。「既然你不肯为我所用,那就去死吧!」 他大喝一声,双掌漾著腥气,直扑莫离面门。 「小离,别跟他打,我们快走,他的人马就快到了!」曹菁菁大叫。 「该死!」好事屡次被破坏,战天豪怒火冲天,舍了莫离,直接杀向曹菁菁。「你这么爱他,就陪他一起死吧!」 「啊!」曹菁菁吓得动弹不得。 骆冰儿捉著她的手,使出迷踪步,两条身形化成一缕残影,划过半空。 「莫离,双拳难敌四手,我们不如先离开,再谋后路。」 「好。」叛乱一事非同小可,非得禀告官府才行。 「走。」骆冰儿整个人像脱弦而出的飞箭,直至射出了天马山庄。 ***** 莫离的功力被合玉丸提高了一大截,才堪堪能追上她的脚步。 战天豪从未见过如此高明的轻功,尽管使出了浑身力气追赶,还是连他们一根头发也没摸到。 「可恶!」 这是,他隐藏的那支万人军队终于赶到了。他先挑出三百人稳定天马山庄上下,凡有反抗者,杀。另一千人充作他的亲兵保护他,剩下的全派出去追杀莫离、骆冰儿和曹菁菁。 他要造反,人是足了,但粮草还差一点,这时候,绝不能让叛乱的消息散播出去。 在他想来,几千个人找三个人,还不易如反掌?只是他作梦也想不到,骆冰儿是个大路痴,她连自己会跑到哪里去都不知道,其他人又怎么找她? 狂奔一日夜,莫离和骆冰儿终于找到一间破庙,停歇下来。 曹菁菁早就睡著了,她的功力差,身体又被药物搞坏了,熬不到半个时辰就瘫昏在骆冰儿手中。 她随手把曹菁菁往墙边一放,问道:「现在怎么办?我们两个人可打不过一支军队。」 莫离比较心软,扯下几块破旧的布幔,盖在曹菁菁身上。 「我看师兄是不可能回头了,现在只能报官处理。」 「有官兵介入,应该就没我们的事了。」她梦想著麻烦解除,与他畅游天下一番,再回天音宫,从此逍遥自在,其乐也无穷。 但他却摇头。「陈硕真余党死灰复燃,地方官不敢私下处理的,必得上报朝廷,再派大军征伐,这中间起码得十天、半个月,所以我们要留下来,帮助官兵守城,防止叛党祸害地方。」 她瞠目结舌,良久良久。「我们?你跟我--」 「冰儿,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是。」他重情义,她早就知道了,没得说,支持他呗!只是…… 「一定要等那么久吗?有没有其他快一点的解决办法?」 「急切间,也找不出一支有力的军队与师兄--慢著,我想到了。」他双眼一亮。「李淳风道长正领著一大队人马在太白山里找神仙呢!如果能借到那支兵马,肯定可以迅速平定叛乱。」 「我这就放烟火讯号通知屈突小姐她们!」她跑出破庙,放告急烟火去。 ***** 这时,曹菁菁突然清醒过来,喃喃唤著:「小离、小离……」 「师嫂。」莫离走过去,扶起她。 曹菁菁身子一歪,就要靠入他怀里,莫离急忙避了开去。 曹菁菁哀怨地看著他。「小离,你真的不要我了?」 「师嫂,你一日是我师嫂,永远都是我师嫂。」 「但我会嫁战天豪,根本是被他所骗,我不是心甘情愿的,我心里只有你一个。」 「我已经成亲了。」 「没关系,我可以接受她。」 骆冰儿正好放完烟火进来,听见曹菁菁的话,一阵纳闷。有没有搞错?即便莫离要纳妾,也得问她接不接受,哪里轮得到曹菁菁来说这种话? 「我不能接受你。」依旧是那清寒淡漠的声音。 「小离与我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我们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如今我肯大方接受你入门,你应该感激涕零了,还想怎样?」曹菁菁怒吼。 莫离无限纳闷。两人一块儿长大,他怎么就没发现师嫂是如此偏激的一个人? 「对不起师嫂,这辈子我只会娶一个妻子,便是冰儿,我不会再娶其他人了。」 「你不能不娶我,曹、章两家订过婚约的!」曹菁菁急道。 「什么?」莫离不太理解她的话。 曹菁菁还想再说,骆冰儿一指点晕她。果然,莫离的身世另有隐秘,而这个女人完全知情。 骆冰儿对那些秘密没兴趣,但其它人呢?会不会有人利用这些无聊的过去威胁莫离?她不能冒险,而曹菁菁,看在莫离的份上,她不会杀她,但她也不会再救她。以曹菁菁被药物严重破坏的身子,没了邪月老人精炼的丹药,估计最多半月便会魂归地府,但这是她自找的。 「有人来了。」骆冰儿指著庙门说。「可能是援军,我们要讨论对付叛军的事,不能让她再吵了。」 「你说得对。」莫离也觉得曹菁菁很不讲理。 不多时,两名劲装打扮的汉子走了进来。 「不知是哪位施放了屈突家的救急烟讯?」 「我!」骆冰儿说话很直接。「我们发现了陈硕真余孽聚集在天马山庄中,正准备再度起事,便想借助贵府力量,消灭乱党。」 两个汉子面面相觑。「陈硕真还有余孽?怎么可能?」 莫离示意她把其他小姐给的证明一起掏出来,两名汉子呆了,李家、程家、薛家、许家……天啊!半数的大唐勋贵令牌都在这里了,眼前二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在下莫离,这是内人骆冰儿,我们确实发现了乱党,两位若不信,可同我们一起去查看,再决定是否出手。」 ***** 「铁面御史?!」 在长安,莫离也算是一个奇迹,得罪武后者,诸如国舅长孙无忌、宰相上官仪……没一个好下场的,而莫离虽遭贬,起码保住了性命。 「不敢当,在下早已辞官,如今不过白丁一名。」 「莫大人的话小人自然相信,这便去禀告大小姐,召集部将至天马山庄,争取早日将乱党一网成擒!」两名汉子深深一揖后,转身走了出去。 骆冰儿侧头看著他。「早知道你的名字这么好用,我们直接去求援不就得了,何必放烟讯?」 「我也很讶异。」他一直认为自己在朝中不得人缘,黯然辞官后,便入江湖,过著随波逐流的日子,想不到事到紧要关头,「莫离」两个字却比任何的证明都好用。 为什么他们如此信任他?他几乎没办成过一件大事啊! 骆冰儿拍拍他的肩。「你把诚、信、礼、义当生命,时刻谨尊不违,也许平时处事稍嫌古板,但大伙儿的眼睛是雪亮的,他们很清楚,危急时,谁才是那个大义为先,永不言退的人,自然愿意将身家交托到你手中。」 闻言,他低头沉思,半晌,双唇微抿,勾起一笑。 「谢谢你,冰儿,你解了我多年心结。」他重情重义,却屡遭挫折,说不气馁是骗人的,她的话让他重新审视自己,并且接受了自己,这种感觉就好像被禁锢多年的心灵,一朝被放松了,无比地舒适。 轻轻地,他将她拥入怀里。 她呆了,为那春风也比不过的儒雅笑容,也为这温暖厚实的怀抱,她醉在浓浓情海中。 ***** 屈突家、李家、程家、薛家、许家……总之,那票跟著李淳风上山找神仙的姑娘们都带著家将部属到天马山庄会合了。 算一算,这票人居然高达七、八百名。 大伙儿看到骆冰儿,围过来叽叽喳喳地就开始聊,至于指挥作战一事,便交由莫离负责了。 曹菁菁没跟他们一起。骆冰儿说,刀剑无眼,不好带著一名孕妇四处走。莫离也很赞同这番话,于是她被留在破庙里,等待众人得胜再回去接。 不过曹菁菁运气不好,莫离和骆冰儿前脚刚走,她便被战天豪的人发现,一刀杀了。 但有一个人跟曹菁菁差不多倒霉,便是战天豪。他若不追击莫离和骆冰儿,就不会分兵,一支万人军队在手,他何惧这群突然冒出来的官军? 以一千多人对抗七百余人,说起来简单,真正交上手,没打仗经验的军队对上在尸山血海中翻滚出来的兵痞,高下立分。 不必莫离指挥,这些一见血就自动分列布阵、冲锋攻击的兵痞们已经打破天马山庄的大门。 庄内,求救的烟花满天飞。 但去找人的叛军实在分得太散了,一时间又哪里赶得回来? 战天豪只能亲自领军对敌。他不愧天生神力、一对板斧使得威风凛凛,手下无一合之将。 「我来会你!」薛小姐见猎心喜,一提银枪,迎了上去。她家祖父薛仁贵,三箭定天山,闻名朝野,一手枪法也是家传绝技。 「薛小姐不可!」莫离差点吓死,这些姑奶奶个个出身不凡,万一蹭掉一块皮,他拿什么赔,舍了对手,他抢快一步对上战天豪。 「又是你!莫离,你一定要跟我作对吗?」战天豪咬牙切齿。 「师兄若肯弃暗投明,你我还是好兄弟。」与战天豪为敌,莫离何尝不心痛,但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他不能泯灭良知帮助战天豪作乱。 「不知好歹!」战天豪思忖著,只要坚持到他的军队回来,何愁不能将这几百人杀尽,若能再俘虏几位小姐做人质,大事可成矣。 不再废言,他全力击杀莫离。 有薛小姐做榜样,这些剽悍的姑娘们还不尽显伸手,杀向敌军,但有骆冰儿在,注定她们只剩看的分儿。 骆冰儿不擅招式,但她会观势,内力强、速度快,一片草叶在她手里都是杀人利器,叶落如雨、入体似刀,她周身半里内,没有一个敌军可以近身。 「我说莫夫人,你吃肉,也留点汤给咱们喝喝。」程小姐呆站得好无聊。 「不行,你们动手,莫离会担心。」 「他现在正忙著,看不见,你就放点儿水嘛!」 「不行。」 「为什么?」 「顶多再十招,战天豪必败。」 「真的假的?」 「一看便知。」骆冰儿毫不担心眼前这场仗,但是…… 「我料战天豪尚有后手,不知各位有何看法?」 「放心,小薛已经派人去调兵,最多半日,便可召集两千兵马,而且……嘿嘿嘿……」屈突小姐笑得好贼。「这不是普通的士兵喔,全都是刚打完高丽,气势正猛的家伙,别说以一挡十,挡百都可以。」 「喔!」骆冰儿点头,放心了。 「你真冷漠。」屈突小姐一大段话居然只换来一个字,够委屈的。「不过有个性,我喜欢,你若到长安,记得找我啊!」 「还有我。」瞬间,十几个剽悍的姑娘将她围了起来。 骆冰儿一阵头晕,亏得莫离和战天豪实时分出胜负,给了她一个转移众人注意力的机会。 「快看,战天豪战败了!」话落的同时,莫离手中的剑正刺向战天豪胸口。 「不--」战天豪居然闭上眼,惶恐大叫。「别杀我!」 莫离长剑一翻,剑锋贴住战天豪脖颈。「我不会杀你的,你的罪刑得交由官府审判。」 ***** 想到陈硕真的下场,战天豪一阵胆寒。入了官府,他岂不比死更惨? 「师弟,念在同门一场,你放了我吧!我愿意解散兵马,归顺朝廷。」 「师兄,早知如此,你何必当初?」这战祸都起了,还能回头吗?来不及了。 「你把我交出去,你也会受牵连的。」为求活命,战天豪跪下了。「你不念自己,也想想弟妹,涉及谋反是要灭门的,我死了,大家都逃不了。」 「冰儿,」莫离侧头望向骆冰儿。「我们没做的事,便受调查也不怕,你以为呢?」 她连白眼都懒得翻,只淡淡丢出三个字。「秦王令。」想调查她,行,让李世民从坟墓里爬出来,自己审。 是啊,有那玩意,谁敢攀咬他们?更何况…… 「师兄,清者自清,我认为世上是有公理的,不会冤枉无辜的人。」 「你真的一点都不顾念同门之谊?」战天豪哀求的脸上闪过一抹厉色。 骆冰儿注意到了,越过众位小姐,慢慢地走向莫离。 「师兄,只要你是真心悔过,我会想办法为你求情的。」莫离伸手扶起他。 「求情?让我不必受凌迟之罪吗?」 莫离垂眸,面现不忍之色。 「不管怎样,我一定要死……」 「师兄--」 利剑划开了战天豪的脖子,鲜血如泉水般喷出,但他重达千钧的掌力也贴近了莫离,只要这一掌打实了,莫离非死不可。 战天豪因失血过多而灰暗的眸子,迸出最后一丝光辉。即便他要死,也要把最大的敌手一起带走。 ***** 但是战天豪偷袭快,有个人的动作却比他更快,拳头像刺破云空的闪电,没有人看到它是何时出现的,只知道眨眼间,战天豪铁塔般的身子高高地飞了出去,直撞破两堵墙,去势才歇。 莫离瞠目结舌,半晌,眼角余光看见面罩寒霜的骆冰儿。他想起了邪月老人的话--你这相貌啊,一看就是个操劳短命鬼,幸亏遇到我徒弟,没心没肺的,你做不到的事她可以帮你,你杀不了的人,她替你下手,有她在你身边,你有福了。 「冰儿。」他拉住她的手。 「嗯?」她脸上的寒冰立融,又恢复那山涧冷泉般澄澈的气质。 「谢谢你,你又救了我一次。」他说不出心头的温柔是什么,如流水,涓涓款款的,不停流向她。 「应该的。」夫妻还分彼此吗?想杀他,便是妄图对她不利,自然是先下手为强。她保护他,就是保护自己。 从在太白山上拉住他的手那一刻起,他们已是一体,生同生、死同死,一生一世,永不背弃。 尾声 骆冰儿身穿一袭粉红晕彩薄衫,内著天空青的摸胸,同色长裙上绣著云纹朵朵,不仅灵秀,更显清丽。 她的秀发盘起,簪著一朵大红牡丹,人花相衬,却是人比花娇。 当她走出来的那一刻,莫离彻底呆掉了。 这是九天玄女下凡尘吗?而她正缓缓走向他。 「莫离,你说陛下和皇后娘娘为什么召见我们?」 陈硕真余党被剿灭后,他们都做好受牵连的准备,也拿出了「秦王令」,随时可以闯禁宫,和皇帝辩个是非黑白。 但没人来提问他们,甚至天马山庄地下的密室被发现后,也无人来找他们相询。相反的,皇上和武后还送了大礼,要莫离官复原职,召他们入宫觐见。 就连骆冰儿这一身也是武后送的,让她觉得武后好像没有人们传说中的坏。或许武后是个野心勃勃的女人,但也是个能办事,可担大任的主儿。 莫离潇洒一笑。「武后想要拉拢我。」皇上体弱,基本已不太管事,太子威仪不足,如今朝中真正的掌舵手是武后,她当然想拉拢一批能办实事的人在手中,而声名、能力俱佳的莫离变成了首选。 「你会帮她吗?」 「你觉得呢?」 「我支持你的决定。」她永远都是他最坚强的靠山。 他伸出手,将她拉入怀里,低下头,轻轻的一吻印上她柔软的唇,从来都是清新如甘泉的**今日染上了胭脂的香气,更添一抹芳郁。 「我最近一直在想,我做的是李唐的官?还是天下人的官?」这种想法是不是大逆不道?但浪迹江湖三载,他真的看了很多人间不平事,若能有个好官来管管,这污黑的天能否晴上一回? 她搂住他的腰,整个人贴著他。倘若他的肩膀生来是要扛著天下人的,那么她的心就小很多,只求与他相伴、朝朝暮暮。 「不管是哪一种,你问心无愧,快乐就好。」 「冰儿……」牵著她,凝望她纯然澄净的眼,他心里有了决定--不管身前身后名,他只要尽力保护这一方美丽。「我再入官场。」 「好啊!」 「这一路可能不会平坦。」 「没关系,任何障碍,我都会替你铲除。」 「这话应该是我来说才对。我会保护你,绝不教人欺负你。」 「无所谓,横竖我们俩是一起的,谁护谁,一样。」 「一起吗?」 她看著两人交缠的十指。「一直都在一起啊!」 轻轻地相拥、一世的相携,他感动,心湖波涌著。 「是的,我们一起。」富贵、落魄、快乐、悲伤……无论何时何地,他们都会在一起。 这一刻,消失三年的铁面御史重出朝堂了,依然只理公理,不识时务,却再无人敢对他不利,因为他身边多了绝世神兵,完全以他为中心,千军万马难敌其锋。 骆冰儿伴著莫离一路从御史直上中书,凡三十余年,至告老,武后--其时,已称武皇--涕泣:「朝失重宝。」 然后的然后-- 太白山中有人在大叫:「臭小子,你不是说要带冰儿回来看我吗?到底什么时候才要回来?」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