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花郎(下)》 第九章 多情恁少年 “我要你背我。” 好一个任性的要求。 在房里张罗着盥洗的清水和早饭的青年只是不疾不徐地响应:“来,先洗把脸,漱个口。吃过早饭后,我去借匹马送妳回家。” “我要你背我。”坐在床上的男装少女,没穿鞋袜的两只赤足悬在床沿,表情固执。 青年手中温热的布巾替她抹去一脸惺忪,又倒了一杯水、递上清洁牙齿用的柳枝,温和地道:“自己来,好吗?” 终究任性得不够彻底,少女勉强接过柳枝和茶杯,仓促地漱了口。见青年别转过身去盛饭,她獗着嘴又道:“我要你背我。” 青年盛了半碗饭过来,白饭上有几样鲜蔬。他拉了一张板凳坐在少女面前,扬起一抹微笑。 “妳昨晚没吃饭,一定饿坏了吧?咯,吃吧。”将饭碗连箸一起递给她。 迟疑了片刻,少女接过碗筷,一双秀丽的长眉紧紧蹙着。“你故意的,对不对?” 青年不答,只端来另一碗饭,定静用餐。 少女眉心一紧,搁下饭碗,赤着脚就往门外走去-拐着昨晚扭到的左脚。 下一刻,青年已经起身拉住她。“对不起,祝晶。” 吕祝晶双手扶在门板上,头也不回地道:“我不明白你为何不跟我一起回去。” “妳明白的。”恭彦温声道。 早先他解释过了。他之所以会来北里,是为了学习吹笛。 三年前,他曾与刚考上进士的阿倍仲麻吕骑马路经此地,偶然听见一阵悠扬的笛声,后来他独自入里寻找吹笛人,结果找到了一名乐师。 当时这名乐师寄身在名妓秦国的屋子里,是阿国专属的乐师。 乐师姓香,个性古怪,不同于一般世俗常人;他表明若想要习得他一身精湛的技艺,不仅是笛曲,就连同琵琶、鼓、筝、瑟等乐器,都必须逐一学会,否则就不收徒。 为了能顺利拜师学艺,恭彦答应了乐师。因此除了学习笛曲外,他也学会了其它的乐器。 经过两年的时间,乐师将一身技艺传授给恭彦后,便离开了长安。 没了乐师的阿国,开始向恭彦索讨人情。 恭彦逼不得已,只好在阿国觅得新乐师以前,留在北里帮忙弹奏音乐。 这些事情,祝晶都听他说过了。只是她还是私心的不希望恭彦一天到晚待在北里。这里毕竟是风月场所,恭彦是个必须留意名声的留学生,倘若他流连北里、彻夜不归的事情传扬开来,对他绝非好事。 与名妓来往酬唱是一回事,可是镇日流连花丛-即使只是当一名乐师-以他身为国子监生员的身分,对他来说,仍可能造成伤害。 因此她才要恭彦跟她走,可恭彦固执的程度与她几乎不相上下。祝日关无计可施,只得任性以对。 咬了咬唇,她说:“那我去跟阿国讲,说你不待在这里,叫她去找别的乐师。”拐着脚要挣脱他。 但恭彦不肯放手。“不要这样,祝晶。阿国是朋友,我至少该待到香师父回来。” “那万一他永远不回来呢?你是不是要一辈子待在这里?”祝晶气恼地问。 恭彦微微一笑,伸手抚平她脸上的担忧。“不会的。阿国不是不讲理的人,就算香师父没回来,等她找到合适的乐师,我就可以放心离开了。不会太久的。” “……” “嗯,怎么不说话了?” 祝晶低垂着眼眸,哑声道:“你……欢……她吗?” “什么?”她声音压得太低,恭彦没听清楚。 祝晶将脸垂得更低。“你有那么喜欢她吗?”喜欢到愿意待在北里,为她伴奏?与她琴瑟合鸣,共谱多情的乐曲? “喜欢谁?”恭彦猛然领悟过来。“阿国吗?”他讶然,而后失笑。 “……”她说不出话来,心里一阵泛酸。 眼见恭彦就要回答,祝晶突然不想知道答案了。她猛然捣住耳朵。 恭彦拉开她的手。“把头抬起来,祝晶。妳看着我。” 祝晶没有照他的话去做,她回身抱住身后男子的颈项,像个爱撒娇的孩子那样。 恭彦被这么一抱,双手一时间不知道该搁在哪里。 祝晶是个女孩,对他来说实在很不方便啊。半晌,他轻轻搂住她的腰,下巴顶在她的头顶上,叹息道:“我喜欢阿国。” 感觉掌下的身躯轻颤起来,他收紧手臂。 “她是个很风趣的姑娘,跟妳有点像,有着非常执着的个性,虽然沦落风尘,却仍然强悍地捍卫自己的尊严,我很难不喜欢她,但只是朋友间的那种喜欢。今天换作是妳、也会想要帮她忙的。更不用说我还欠了香师父人情,而香师父又欠了阿国的人情,这条人情总是得还的。” “……” “妳的脚走路不方便,等会儿我去借匹马送妳回家。” “……” “祝晶?” “……我要你背我。”她闷声道:“背我回家以后,随便你要去哪里,我都不管了。” “水乐坊离这里有段距离,骑马比较快。” “我就要你背我,不然我不回去。” “真要这么任性?”叹息地啾着她。 “就要这么任性。”她就是想耍任性。倘若这辈子只剩六年可活,那么她绝不委屈自己。 “那好吧。”他状似无奈地说。“可是我要妳知道一件事,祝晶。” 知道她竖耳在听,他说:“我会背妳回家,是因为妳刚从西域回来,我很欢喜见到妳,再加上妳的脚又扭到的缘故。否则要我背妳走上三个坊区,我是不会答应的。”总要让她知道,他并不是那种任人予取予求的人。 而其实,吕祝晶执意要他背,不过是想知道这七年以来,他心底是否还重视她罢了,因为她是这么地…… “你说谎。就算我要你背我绕长安城一圈,你也会答应的。” “何以见得?”虽然知道是事实,但总有些不甘心。 “别忘了我打从十年前就认识你了。如果阿国只是间接地在索讨人情,你都可以不顾名声为她做到这种地步,那么救过你的我,即使要你为我而死,你都不会有半点犹豫,诚如我也愿意为你而死一样。”她毫不迟疑地说道。 那正是恭彦心底最深的忧虑。因他知道,她说得对。 甚至,他会留在北里当乐师,原本也是因为祝晶的缘故。 倘若是为了她,生死何足惜? 他不是没有看出其中的讽刺。他是个留学生,带着天皇与国人的期许,来到大唐的长安,总有一天必须归国,贡献所学。 既然不可能一辈子留在长安,那么祝晶于他……永远只能是一个挚友。 总有一天,她会结识一个懂得她的人,爱她、珍惜她、分享她的喜悦与忧愁;而他会永远祝福她,不论届时他身在何方。 闭了闭眼,他拉开她环在他颈上的手臂,看进祝晶的双眼,他说:“去吃饭,等会儿我背妳回家。” 正要转身,祝晶却从背后再度抱住他。 “祝……” 祝晶将脸埋在他背上,依恋道:“恭彦,不要改变,永远不要改变。”不知为何,心底就是有些不安。 恭彦低头看着那双环在自身腰上的手臂,摇头道:“不可能的,祝晶。” 身后的人儿愣住,环抱住他的手不自觉收紧。 恭彦温声道:“难免会改变的。瞧,妳不是变成了个大姑娘了吗?” “我本来就是个姑娘。”祝晶抗议。 他低笑了声,继续说:“有一天,我们都会变老,头发也会变白,很多事情都会改变,唯有一件事例外。妳知道是什么事吗?” 她不说话。 “妳。”他说:“我会一直把妳放在心上,这是永远不会改变的事-安心点了没?可以放开我了吗?”总不能一直抱着不放啊。大唐虽然风气开放,但也没有真的开放到那种地步,可以让女子毫无忌惮地抱着一个男人不放。就算他们是好友也一样。 “可以不要放开吗?”她用力抱着,脸继续埋在他温暖的背上。 这么娇。早该发现她是个女孩的。恭彦忍不住再次责备自己的疏忽。 “那妳要抱多久?”他纵容地问。 “不知道。”就是想一直抱着,而且他闻起来真的好香。 “好任性。” “是很任性。不过,不会太久了。”她低声说:“最多六年……以后就不会这样了。” 阿凤说她只剩六年可活,她想那是真的。她是苗族蛊师,与舅舅一样精通医术,如果她说她只剩六年可活,那么她肯定不会活超过七年。 “六年?”恭彦笑了。“六年后,会有什么差别?” 祝晶低笑一声。“六年后,我脱胎换骨,保证不再是现在的我了。” 等她死后,就算要任性,也任性不起来了吧。人一死,可不算是“脱胎换骨”了? “六年后啊……”恭彦算着时间。六年后,他来到长安的第十五年。 他的国家大约十五年至二十年遣唐一次。他疑惑届时他是否仍在长安。 想想,他释怀地笑了。“祝晶,我们把握今朝吧。” 祝晶也笑了。“我正是这么想的。” 人生不满百啊,得笑着过日子才好。 后来,恭彦果真背着祝晶回到永乐坊的吕家。小春出来开门时,脸上显而易见的忧虑在见到与她的小公子在一起的井上恭彦后,便消失无踪了。 “所以,小公子昨夜找到大公子了?” 小公子一夜未归,教她担心得不得了。还好主子爷在宫城里夜值,否则怕不担忧到头发白了满头。 恭彦微笑道:“抱歉让妳担心了,小春。祝晶昨晚和我在一起。” 到了家门前,祝晶还赖在恭彦背上,不肯下来。 小春眯起眼,看向笑得无赖的自家公子。“小公子怎么了?为什么要人背?” 恭彦将祝晶背进屋子里,才道:“她脚扭伤了,听说医者没有回长安,我刚刚便顺道找大夫帮她看过了。” 听见祝晶受伤,小春立即担心起来,但在对上祝晶调皮的眸光后,忧虑到团团转的她瞬间恢复了冷静。“我懂了,大公子。” 恭彦将祝晶安置在一张胡床上,好奇笑问:“妳懂了什么?小春。”小春站在祝晶面前,笑说:“我家这位小公子爱耍赖,真是辛苦你了,大公子。” 祝晶哈哈大笑起来。“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小春也。” “感谢妳的体谅,丫头。可是妳家公子身子骨真的有点单薄,背起来太轻了,帮我多喂她吃几碗饭,好吗?” 小春用力点头。“我会把她喂得跟小春一样圆滚滚的。” 祝晶忍不住又笑了。“真好,我就知道还是回家好。饭来张口、茶来伸手的日子,我想很久了。两位都不知道,西域路上真的很辛苦呢。” 与小春相觎了眼,恭彦笑问:“妳想我们得这么宠她多久?” 小春十分护主。她抱住祝晶手臂,坦承地说:“一辈子都不够呢。” 恭彦笑着摸了摸小春的头,而后转看向祝晶,轻声道:“吾与点也。” 小春没有领悟过来,但祝晶立即懂了。 孔老夫子问众弟子的志愿,曾?曰:“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子曰:“吾与点也。”意思是孔子赞同弟子曾?(曾点)的想法。 而恭彦说:“吾与点也。” 知道自己是这么确实地被人珍惜着、爱护着,祝晶心头一热。 她坐在胡床上看着有如妹妹的小春及好友恭彦,觉得自己好幸运,能在有限此生中,遇见这么棒的两个人。不虚此生。 “你等会儿要回阿国那里吗?”祝晶问。 “我会先回学院一趟,晚一点再过去阿国那里。”恭彦走到祝晶面前。“这几天好好休养,说不定等妳的脚踝痊愈了,我也就回来了。” 祝晶握住恭彦的手,不自觉地流露着眷恋。“别让我等太久,好吗?你知道我一向不喜欢等待的。” 可这辈子,她好像总是在等待着他。 十年前,她等他来到长安。 七年前?她走丝路去、又等待着与他再次重逢。 祝晶不知道此次别离,他们还要多久时间才能再见面。 虽然北里就在平康坊,可总觉得无法忍受恭彦不在她视线所及的地方。 这么地不愿意分离,是因为曾经太过思念吗?祝晶无法确定。她只知道她心头总是挂记着井上恭彦,无法不相思。 恭彦清楚看见了祝晶眼底的愁绪,忍不住伸手抚了抚她的脸颊,温柔地承诺:“对不起,祝晶,我尽量不让妳等。” 祝晶略略舒开蹙眉。“好的,再见。” 是日下午,恭彦回到平康坊北里秦国家的时候,才进门,转入暂居的小院,就听到一片幽怨的笛声。 他站在小院入口,看着一身彩衣的阿国背对着他,吹奏断续笛曲。 察觉有人,阿国放下竹笛,转过身来,洗去铅华的面容浮现一抹短暂的忧伤,但随即代以笑意。 “啊,你回来啦。”她没有站起身,仍然坐在石椅上,轻快的语调里藏着心事。“我还在想,你可能不打算再回来当我的乐师了呢。” 恭彦走近,细细端详着阿国。 看出她眼底的思慕,他叹息道:“现在是谁的笛声比较苦闷呢?” 被戳破心事,阿国也不以为意,轻笑了声。“你想念的人已经回到长安,自然不会是你了。” 恭彦走到阿国身边,看着她手上的竹笛。 那是香师父的竹笛,笛音清澈透亮。 睹物思人。他也曾经看着祝晶留给他的玉笛思念她。 “有香师父的下落吗?”阿国嘲讽地微扬起红唇。“他那个人啊……可不像你的朋友会写信。” 恭彦只是淡淡一笑。“看来我是比妳幸运得多了。” 阿国站起身来,没有涂抹浓妆的脸庞看起来意外地年轻。 看着恭彦片刻,她伸手摸了摸他的脸。 恭彦微愕然,但没有移开身形。 阿国叹息道:“你不用再来我这里了,我已经托人去找新乐师,应该很快就会找到,前些日子麻烦你了。” 恭彦讶异,正欲开口,但阿国摇头。 “之前不想找别人,是因为你是他的弟子,又很好心,刚好你也没什么事要忙,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不是吗?” 恭彦没有开口,他静静听着。 阿国了然于心地说:“你那位好友回来了,我想,你会想吹笛给她听吧。多么幸运的姑娘,她知道你为她学了两年的笛曲吗?” 恭彦看进阿国的眸光中有着一份温柔与同理。“那妳呢?妳大可以离开这里的,不是吗?” 不同于其它歌妓妾身不明,秦国早已为自己赎身,北里不过是她的栖身之所,她拥有绝对的自由,可以决定自己的去留。 阿国紧然笑道:“你明明知道我不能。我爱唱歌,又离不开掌声,当个名歌妓夜夜笙歌、日进斗金不说,还能收集男人对我的痴迷,我可不会为自己感到羞耻。再者,如果我不再是名妓阿国,那个人还会多看我一眼吗?” “那个人”眼中只有他的音乐,为了音乐,他可以天涯海角去追寻。 她拥有天籁般的歌声,最初,便是她的歌声吸引了他。 他伴奏,她歌唱,两人配合无间。那时她还只是个没没无名的小歌妓。 而他却在她成名后,毫不留恋地离开。 尽管不认为他会再回来这个地方,可环视四周,阿国想,也只有这里,他们初相识的所在,还能留下一点牵绊。 她不愿意离开北里,一旦离开,她怕再也无法见到他了。其实,说是等待,未免一厢情愿,那个人从来没承诺过会再回来。 伫立一旁的井上恭彦清楚看见阿国脸上的忧愁。 他走近她身边安慰道:“在妳找到新乐师以前,让我再为妳伴奏几回吧。虽然我是他教出来的,可妳这么挑剔的人,在我帮妳伴奏的这些日子里,竟然都没嫌弃,光为了这份赏识之情,我也得知恩图报。” “在我心中,你可是第二好的乐师。”阿国笑了。“我唯一挑剔的,是那些日子以来,你笛声中思念的对象不是我。可我以为你口中那位好友,该是个少年郎呢,怎么会变成了一个小姑娘呢?” 恭彦叹道:“是我自己弄错了。” 阿国静静审视着恭彦无奈的表情,猛地想起昨夜见到那小姑娘时,她脸上显而易见的情感。她忍不住怀疑,这个日本留学生究竟有没有发现,他口中心心念念的“挚友”与他之间的情感,也许早已超出寻常友谊。 起初,恭彦想学的那首曲子,叫做“长相思”。是否他下意识里早已察觉那不只是一般朋友之间的思念? 阿国的沉默,让恭彦觉出异样。“怎么了吗?” 阿国啾他一眼,像朋友那样拍拍他的肩膀。 “你很糟糕,你知道吗?年轻人。”说得好像她自己年纪一大把似的,但其实,她不过约与恭彦同年,是这些年的历练使她觉得此生沧桑。 恭彦不大明白她的意思,或者,只是故作不明白。因为有些事情,在他而言,是不能弄明白的。 阿国抿了抿嘴,突然有些不快。她转过身道:“男人啊,真是可爱又可恨哪。” 也不待他会意过来,阿国便不怎么开怀地走了。大概是想到自己也是被人这么地对待的吧!她不相信这世上有真正单纯的男女情谊。起码,就昨夜所见,她在吕祝晶脸上所看见的情感,便不是友情那般单纯。只恐怕就连小姑娘自己也都没有发现。她越想越是闷,气自己,也气“那个人”。 为何男人在面对感情时,总是这么地不坦率呢?可公平点地想,就连她自己在面对这些恼人的情感时,也是不诚实得很哪。总觉得一旦交出了心,就没有筹码可再与人谈判了。那么她又有什么资格可以来责备别人? 恭彦多多少少明白阿国的意思,可他……告诉自己,不能相心太多。与祝晶之间的情分,越单纯,越好。 而眼前唯一重要的是,祝晶回来了,他的心中充满了感激与欢欣。 只是原本想吹给她听的那首曲子,可能已经不大适合了。 相思的曲调,太引人遐思。 在与井上恭彦见过面后,心中那郁积了许久的苦闷终于稍稍消解。 整理好从西域带回来的行囊,吕祝晶这才有心情开始分送她远从丝路带回的礼物。 她先将几袋珍贵的异域香料分送给邻居,感谢他们多年来的照顾;随后又拉着小春陪着她逐一拜访昔日的朋友。 她送给玄防一卷自敦煌购得、有着精致绘像的《佛本行经》宝卷。 送给吉备真备一副全新的象牙制双陆棋。 一柄镶有琉璃珠的宝剑是要给阿倍仲麻吕的手信。 她知道仲麻吕喜欢结交诗友,他那群有官职的朋友,常常会在穿着常服时佩带宝剑出门。祝晶觉得他可能会喜欢这个礼物,但因为他还在洛阳司经局校书,得等他回长安时才能送给他。 她还带回了几醴好酒送给刘次君,前些天已经请次君大哥来家里搬走了。 唯一不知道该送什么礼物的,是恭彦。 丝路上新奇的玩意儿不少,但有很多东西,在长安西市里就可以买得到。有标价的东西,只要有足够的财古昌,要取得都不是问题。 祝晶虽然带回了不少对唐人来说很珍贵的异域珍宝,但一想到这些东西是要送给恭彦的,又嫌不够特别。为此,她竟下不定决心选定礼物来送给恭彦。 只好先将行囊里的东西逐一分送。 送完礼后,想起她还有几匹自各国购得的织锦和自拂一林带回的棉布,一时兴起,又拉着小春往西市去,打算上胡商店铺子寄卖掉这些她用不上的织锦和外国布料。 一听说要去西市,小春却开始抱怨腿酸。 “小公子,我们跑了大半个长安城了,改天再去西市吧。小春腿酸了。” 祝晶笑睨着她。“腿酸?丫头,我们可是坐在驴车上耶。”虽然一早便出门了,但真正在动腿的,可是租来的毛驴啊。 小春翘起嘴道:“小春替这头毛驴的腿喊酸呀。” 祝晶哈哈一笑,没把小春的话放、心上,是因为她知道她根本没在赶路,租来的这头毛驴,今天休息的时间比拉车的时间还多呢。 可小春还是喊着要回家。祝晶开始觉得事有蹊跷,猜测小春不想去西市的原因。 到了西市十字东街的康家店铺时,见到了几个当初一同走丝路的胡商大叔。 祝晶开怀地一一向众人问候,祝贺大家生意兴隆。 知道康居安不在铺子里,是因为在今年初时,他又组了一支商队再度前往西域,祝晶也没有很失望。她很清楚像康大叔那样的人,是久待不住一个地方的。 他们粟特商人,打成年起就漂泊各地,天涯为家,能在一地里停留个一年半载,便已经算很久了。 祝晶不禁想起几年前她刚刚踏上丝路时的光景,猛然再一环顾自己立身所在,觉得过去那些日子彷佛已是遥远的梦。 回过神来,她笑嘻嘻看着康大叔店里新聘的掌柜,笑问:“找到你爹了吗,我的朋友?” 蓝眸少年看着祝晶,并不怎么热烈地道:“找得到才怪。倒是你,干嘛那么晚才回长安,你家那个丫头嘴上成天念着你,我都快被她烦死了。” 少年华语说得好流利,完全不像三年前在碎叶城初遇时的样子。看来,这些年,在长安,破晓已经开始适应这个新环境了。祝晶微笑地想。 一直站在祝晶背后、那个叫做小春的丫头跳出来抗议道:“是我快被你给烦死吧,大饭桶。小公子,妳不知道他饭量好大,一直叫我煮饭给他吃。要不是妳要我照顾他,我才懒得理会哩。” 蓝眸少年啾了小春一眼,又道:“我又没吃白饭,米是我自个儿买的,不过是请妳帮我蒸熟,一点小忙而已,那么爱计较。” 小春被他那种理所当然的态度给激怒,一扫平时温顺的性子,隔着店铺柜子与少年你一句、我一句地争辩起来。 “我又不是你娘,为什么得煮饭给你吃啊!”虽然不是天天煮,可这位大爷每隔几天就跑来吕家讨饭吃,万一让人误会他们之间有什么,败坏了她小春的名节,那可怎么办! “因为妳家公子托妳照顾我啊,当然得让妳有事做,不然妳怎么跟妳家公子交代?” “说得好像很委屈似的。要不是我家公子有交代,我才懒得理你勒。” “所以我很感谢妳家公子啊。” “你……” 吕祝晶惊奇地看着不大会吵架的小春奋力地与破晓争论,猛地明白何以小春拒绝陪她来西市了。 这几年来,想必小春的生命里,已经不再只有她一个人了吧。 她唇边扬起浅浅的微笑,看着少女与少年的斗嘴游戏,觉得好欢乐。 小春终究争论不过厚脸皮的少年,突地回头过来抱住祝晶手臂。“小公子,妳快告诉他,我以后再不帮他煮饭了。” 祝晶回视着少年的蓝眸,感到十分有趣,沉吟着,她说:“没关系的吧,小春。阿晓一个人在长安生活,总是辛苦的。既然他那么喜欢吃妳煮的饭,就让他占点便宜吧。” 小春未及抗议,少年已经红了脸。“我不是喜欢吃她煮的饭,我只是--” “想欺负我!”小春生气地说。 “也不是-” “你就是!”小春很笃定地说。 无法改变小姑娘、心里头既定的想法,少年气闷,改看向祝晶。 “你刚说有什么东西想寄卖……呃,你-” 喉中的话猛地哽住。少年眨了眨眼,再仔细地看了祝晶一眼,蓦地察觉了祝晶的性别。而他先前竟然没有发现! 破晓眼中的领悟与愕然,教祝晶笑叹了声。 原本还以为,旧识们见到她时,那诧异的反应,是因为太久没见面而认不出她的缘故,岂料那诧异所代表的,并不全是出于陌生,更多的是对她性别的疑惑。 真奇怪,她明明就穿男装、梳男髻的啊!怎么这么多人都看出她不是个男人?这么看来,以前没被人识破,是因为那时年纪尚小的缘故吗? 她转头看向小春,似乎只有丫头不以为意,是因为她老早知道她是女儿身吧!也是。她们一起生活那么久了,会不知道才怪。 不知道该怎么对朋友解释她扮男装的原因,犹豫了片刻,祝晶决定以不解释来应对。毕竟这些年来,也都这么凑合地过了。现在要她穿回女装,恐怕只会更不自在,爹也会担心的。 下了决定后,祝晶抹了抹脸,微笑地将千里带回的西域织锦和拂菻棉布搬到柜台上。 “我知道康大叔铺子里有很多这类的东西了,只是想放在店里头寄卖看看,反正这些东西我用不上,是顺道带回来的,卖得出去的话,五五分帐就行了。” 破晓没有啰嗦地收下那些织锦。 他没有忘记吕祝晶是他的恩人,若不是他,这辈子他哪能有机会到长安来。 他没有忘记自己的胸口曾被烙上奴隶的印痕,是吕祝晶将自由还给了他,又资助他来长安寻亲。 来到长安后,才发现这里胡人也不少。长安胡汉融合的多元氛围,让他很快地适应了新环境;后来又在康老板的好意下,帮他打理西市的店铺子。 几年下来,已经存下不少积蓄。他酝酿着再过一、两年,有足够的本钱了,也要走丝路行商去。顺利的话,走一趟丝路回来后,他将成为富有的西域商人。有了财富之后,要想找回亲生父亲,应该也会比较容易吧。 “怎么样啊,你不说话是什么意思?”小春不高兴地喊道。 破晓瞥了小春一眼,笑道:“笨丫头,妳家公子是我的恩人,不用说五五分帐了,就算要我为她作牛作马,我都不会有第二句话。” 小春不清楚当年祝晶和破晓之间相识的始末,她獗起嘴。“那如果是我要你作牛作马,你怎么说?” 破晓只是笑问:“我为什么要为妳作牛作马?” 祝晶笑着插嘴:“因为爱屋及乌啊。” 小春得意地点点头。“没错,就是爱屋及乌。” 破晓笑看着小春。“妳意思是,妳是『乌』?成天嘎嘎叫的那种?” 还真有点像喔。 小春正要抗议,祝晶却说:“错了,是『屋』。多谢了,阿晓,那些东西就交给你了、我们先走一步-” “等一下啊,小公子,我还没跟他讲清楚,有关煮饭的事-” “下回再说吧。”拉着小春往店铺外走时,祝晶清楚看见少年眼中的留恋。她想,他一定是听懂了,不然他不会嘴上调侃着小春,两只耳朵却红透似春天的樱桃。 对他来说,小春应该是重要的“屋”,而不是附带的“乌”吧。真没想到事情会朝这方向演变呢。 祝晶有点好笑地看着依然很不高兴、一路碎碎念的小丫头,忍不住心想:不知道会不会有那么一天,能亲眼目送妹妹出阁? 回到家时已是黄昏。 小春煮饭时,祝晶炒了几样鲜蔬。在外旅行的那几年,让她养成了自己动手张罗餐食的习惯。 早年娘过世后,她跟爹都不谙厨艺,邻居大婶见他们父女俩可怜,经常送来饭菜。后来爹干脆聘请邻居大婶包办家里餐食,解决了三餐的问题。 再接着,小春渐渐长大了。她不在家的这七年里,到了后几年,几乎都是小春掌厨了。 与小春协力炊饭时,祝晶不经意提起:“小春,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可以拜托妳继续帮我照顾爹吗?” 小春停下手边的动作,有点慌地瞪着祝晶。 “妳不是说妳不走了吗?小公子,妳不是说妳会一辈子留在我们身边吗?” 祝晶笑道:“我是说过啊,可是-” “不要可是!”小春激动地摇头道:“小春不要听那些可是。”她绝对没有办法再看着她的小公子“又一次”离开她。她不要! 小春激烈的反应让祝晶无法再说下去。她安抚地笑了笑。“没事,别担心。我只是随口问问,别当真。”以后找机会再说吧。 “真的?”小春狐疑地看着祝晶,仍有些紧张,好像怕祝晶下一刻就会从她眼前消失似的。 见小春仍然不信,祝晶捏了捏丫头圆嫩的脸颊道:“好啦?我不开玩笑了。瞧,我弄了几样在西域学到的菜色,有酸酪甜豆、红椒烧肉呢,等爹回来,咱们一起尝尝。” “只是开玩笑?”小春仍有些担心地一再寻求确认。 “傻瓜!再问下去,就要天荒地老了。妳很闲吗,丫头?” 几颗泪水在眼眶边打转,小春忙别转过身去,耸起双肩。“谁、谁叫妳要开这种玩笑,妳都不知道我这几年有多想妳……” “那……妳今晚要不要跟我一起睡?”祝晶没奈何地提议。 小春抿了抿嘴。“妳房里那张床有点小。”是小时候睡的,还没时间换张新床呢。“不然妳来跟我睡吧。小公子,小春房里的床前两年才换过的,两个人睡一起没问题。”所以当然要一起睡喽。 祝晶噗哧一声笑出,故作犹豫。“可是,这样真的好吗?公子跟丫头……要给别人知道了,小春会不会嫁不出去?” 想到可以跟小公子挤一床睡,小春笑吟吟。“没关系!”毫不在乎地说:“小春只要有小公子就好了。” 祝晶不自觉敛起笑意。“妳是认真的,小春?” 小春很认真地点头。 祝晶却有另外的隐忧。她担心,万一以后她真的不在了呢,那届时小春、爹、舅舅,甚至是恭彦……他们会有多么伤心? “小公子,妳怎么了?”祝晶脸上的表情让小春蹙起眉头。 “我哭了吗?”祝晶连忙摸了摸脸。没有啊,脸颊是干的。 小春歪着头说:“没,妳在笑呢。小公子,有什么好笑的事吗?” 啊,是在笑啊,那就好。多练习果然是有用的。人生短暂,早已决定要以笑颜来迎接未来每一天的祝晶放下双手,微笑道:“是有点好笑。因为我刚刚想到,不晓得破晓今天会不会过来家里吃饭哦?”转移话题有用吗? 一讲到那个喜欢吃白饭的大饭桶,小春便觉得气闷。“小公子妳故意的,对不对?” “呃,有吗?”装傻。 “有。而且他今天不会来。” “喔,为什么?;”小丫头说得好肯定呢。 小春笃定地告诉祝晶:“因为他每隔五天来一次,今天是第三天,他要后天才会来。” “喔。”把日子记得这么清楚啊。祝晶掩着嘴偷笑。看来小丫头还是很在意的啊。怕小春尴尬,祝晶也没点破。 晚饭时,吕校书在坊门关闭前回到家中用餐。 祝晶在晚饭后拿出一对花鸟纹金手环送给小春,一块天然的璞石和一双织锦乌靴送给父亲。 两人看着礼物时,勉强地挤出笑容。 并非他们不珍惜祝晶的这份心意,而是因为他们都清楚,眼前那温暖笑着的人,才是他们心中的珍宝。 回来就好。小春想。 平安就好。吕校书想。 最重要的是,要长命百岁,一辈子相守,不要再分离。 夏日的长安城,空气干燥到一有马匹急驰过大街便会刮起尘土,漫扬街道。 睽违七年,走了一趟西北丝路,又搭着海舶从海上丝路回到长安,这样的冒险历程怕是许多人一辈子也难以想象的吧。 吕祝晶小时候曾经梦想过的事情,并没有在一趟陆路和海上丝路的旅程里彻底得到满足。她喜欢在西北沙漠里行旅观星,也喜欢在草原上尽情奔驰,丝路上每天都有新鲜事,日子一点也不无聊。 可回到了长安后,她发现,原来她也很爱能安稳地睡在坚固的屋檐底下,不用担心突然刮起的沙漠风暴或在无尽瀚海中迷失方向。 这样清闲的日子,不知还有多久可过呢? 安置了张竹床,翘着腿躺在自家后院的榆树荫下,她把玩着挂在颈项上的护身符,闲闲没事做。 花锦缝制的护身符上绣着几个日本字,意思是“住吉神社”,供奉的神灵是日本人所信奉的大海守护神。 搭乘波斯商舶自南海归来时,航程意外地顺利,仅仅一年半的时间便回到大唐,不知是否也有一点功劳是出于住吉大神的守护? 这护身符,早年曾见过恭彦随身带在身上,不知道是谁送给他的呢?应该是很亲近的人所送的吧。 耳边听着小春一会儿哼着歌,一会儿又与来讨饭吃的破晓斗嘴,祝晶嘴角一直挂着闲适的微笑,星眸半睁半闭,直到厨房传来一声好大的声响,状似打破了碗盘的声音,祝晶才猛然坐起。 正迟疑着是否要到厨房去看看那里发生了什么事,前门便传来急促的敲门声,祝晶改跑向自家大门。 “来了来了。”她喘着气喊道。 可能是听见了她的声音,门外的人不再敲门,静候在外。 祝晶拉开大门,迎接着她的,是一抹好思念的笑容。 正是井上恭彦。 “脚伤好些了吗?”他关切地问。 “已经没事了。”她轻松回答。 “那跟我去看夕阳吧。”他坐在租来的板车上,朝祝晶递出手。 祝晶咧嘴一笑。“好啊。” 关上大门,也没跟家里人交代去处,她将手放进恭彦手中,让他将她拉上车。 “驾!丰井上恭彦驾着马车,往东方长街驶去。 板车上堆放着一个小包袱,祝晶坐在恭彦身边,好奇地抱着包袱。 她侧看着他的脸庞,发现他驾轻就熟地操控着缰绳,速度既不太慢,也不至于过快。忍不住回想起他刚到长安那年,要去慈恩寺看花,走在路上时,恭彦担心她会被奔驰得太快的马车撞到,一直拉着她靠往路边,很窝心。 没去想恭彦怎会突然有兴致拉着她去看夕日,也没想他是不是还得在北里当乐师,她只想,好欢喜见到他,能跟他在一起,不管去哪里,心底都开怀。 轻便板车奔驰在宽敞的横街上,一路往长安城东的新昌坊而去。 进入新昌坊,转向坊内南街行进,街道开始进入平坦而渐渐拔高的坡地。 乐游原这片在地势平坦的长安城中突起的高地,是汉代长安的皇家苑囿,历经千百年,在前朝时已成为一片广大的坟地。前隋为了建造首都大兴城,迁葬了原有的古坟,并在此地立寺,命名“灵感”,以超渡亡灵。 现在这座寺庙已改名为“青龙寺”,是长安城中汉传密宗的三大寺院之一,与大兴善寺几可齐名。 驾车登上通往乐游原的道路,夹道林荫有阵阵暮蝉争鸣,晚风迎面吹来,令人无比舒爽。 祝晶掩嘴笑着,身旁青年不时偏过头看她嘴角昂扬的笑意。两人一路上虽然沉默不语,心却紧系在一块。 不是长安人惯出游的时节,近黄昏,乐游原上,人烟疏落。 青龙寺晚钟与阵阵炊烟迭荡入风中。 无车顶的轻便马车停在一片广阔平坦的古老高地上。 两人都没下车的念头,就坐在板车上,居高临下,眺望古原下笼罩在橙黄夕昭一中的长安街景。 天色晴朗,广阔晴天只有淡抹微云追聚在落日处。 数点鸦影掠过天际,徐徐凉风拂动挣出束髻的发丝。 无限美好的黄昏夕阳,透出光暖余晖暖照着祝晶的心。 禁鼓将鸣,一日将过,眼前美景却使她无暇去想自己还剩下多少年寿,目不暇给只专注品味此时此刻的这一份感动。 一会儿,身边青年下了车,自他带来的包袱中取出一瓶酒。 对夕日长声吟啸后,他以酒酹地,朗声清吟:“昔我逐日走,欲穷天尽头,乐游古原上,独我心怀忧;今我逐日来,此心喜忘愁,游子归故里,应不复远游?” 七年的思念,他不知道该用什么言语来表达,只好以诗表情。 祝晶笑着走到他身边,与他看望同一个方向,清声和韵:“昔我欲远游,一意览荒陬,瀚海栖蜃楼,明月照沙丘;身在拂菻海,天涯似中州,相思不辞远,方寸记温柔。” 青年回过身来,看着沐浴在夕晖中的吕祝晶,蓦地眼眶一热。 她是真真实实站在他的面前,不再只是梦中的幻影。 “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我只是……很高兴妳回来了,祝晶。”一年半以前,康氏商队归来,祝晶却没有跟着回长安,让他日夜担忧,生怕她在异乡出了事,直到终于再见到她,忧虑的心这才得以放下。 “不要紧,恭彦。你看,夕阳这么美,好多年没一起来乐游原看夕阳了。”她站在他身边,丝毫不惧晚风的凉意,一颗心如火般炽热。“我们以前经常手牵着手的,你可以牵一下我的手吗?” 当然明白他因为知道她是女子的关系,因而在对待她时多了一些礼教上的拘谨。祝晶不会为此责怪他,恭彦毕竟是个知书达礼的士子,然而,她可也不愿意见他一直对她这么地“待之以礼”啊。朋友问是不需要这么拘束的。 青年看着兴高采烈的少女,犹豫了片刻,才如她所愿地牵起她的手。 她手温很暖,彷佛有源源不绝的热力正自她体内释放。 手被执起的刹那,祝晶紧紧回握住。 双手交握的瞬间,两人皆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下。 他们皆以为,颤抖的人是自己,而非对方。 夕阳无限好。两人不约而同心想:若时间能就此停下,不知有多好? 但愿能一辈子维系这样单纯的友情。 只是,这种弹指即逝的快乐,为何如此令人感伤? 第十章 春风不得意 开元十四年冬十月,来自全国的士子齐聚在长安城中,准备应试三年一次的常科科举,满城举子身穿麻衣,衣白胜雪。 这些远从各地赶赴京师会试的士子,清一色是取得解元资格(乡试第一名)的才俊之士。 开元年间,进士科录取门坎高,须通过“杂文”、“帖经”及“试策”三场试,而第一场“杂文试”近年来逐渐以“诗赋”为考试的文体,倘若出格犯律,就会被淘汰,及第相当困难。 然而因为考取进士后,不仅本人及全家人可以免除摇役,更可光耀门楣,真正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因此多数士人仍选择将一生青春及才华投注在这无情的试场中。 山东世族崔氏子弟以往多以参加“明经科”为主,开元以后,逐渐倾向让家族子弟改试“进士科”,以便在朝中与深受帝王宠信的进士科及第官员抗衡。 承担着这样的家族期望,两次落榜的崔元善,以国子监的生员身分,第三次赴考开元十五年正月于尚书省吏部都堂所举行的春试。 开元十五年春二月,春闱揭榜。 崔元善以第十七名的成绩,进士及第。 同年,远在洛阳司经局校书的阿倍仲麻吕被召回长安,迁左拾遗,掌谏议,官拜从八品。 春日,井上恭彦整理好学院的房间,换上春衣,打开屋内两窗、让春风吹进屋舍里。 又过了一年了。来到长安,转眼间,竟已是十年光景。 当年随船带来的本国衣服多数已经穿不下了。 二十五岁的他,比之十年前不知长成了多少。离家时,家中最小的兄弟才只八岁,想来如今也已经成年了吧。 感叹时光的消逝,又为春日长安城繁花盛开的美景所吸引。 一早与祝晶约好,到长安城东北的通化门迎接从洛阳归来的阿倍仲麻吕。 不再耽搁,他整理好衣冠,走出房门。 经过学院门口时,正好遇见即将搬离学院的崔元善与一群前来道贺的同窗。 井上恭彦上前加入众人恭贺的行列。 “崔世兄,恭喜你高中了。”他真诚地恭贺。 被众人簇拥道贺的崔元善乍然见到井上恭彦,原本欢欣的表情突然冻结住,有些不自在地笑了笑。“哪里。也是运气好,才让座主选中了我的卷子。” 恭彦虽然稍稍察觉了崔元善的异状,但他平时与他也只是点头之交,因此没有多想他表情骤变的原因。再三道贺后,他便离开学院,径往国子监大门走去。 吕祝晶牵了两匹赁来的马,等在一株嫩绿的柳树下,正百般无聊地仰着脸,数着柳条上的叶子。“一片、两片、三片……” 恭彦蓦地停下脚步,没有上前惊扰。 待祝晶叶子数腻了,自己转过头来看见他时,她绽开笑容。 “你来啦,怎没出声叫我?” 恭彦答不出来。因他在那当下,只是突然间想好好看看她,才不自觉地停下脚步。 “没什么。”摇摇头,他微笑着走上前,接过祝晶手上的缰绳,先扶她上了马后,自己也翻身上马。 策马往大街上走的时候,恭彦提起先前在学院遇到崔元善的事。 “崔世兄及第了。”他说:“刚巧他也要自国子监除籍了。” 祝晶对崔元善并不算非常熟悉,只知道他是山东清河崔家的世族子弟,与恭彦同窗,帮她传过几次信给恭彦。 闻言,她笑了笑。“他真幸运,要再考不上,一旦除了学籍,就得跟全国各地的读书人一起参加乡试,取得解元的资格后才能赴考会试,那可是比登蜀道还要难上好几百倍呢。”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人人皆知晓的。 由于长安、洛阳两京的监生不需经过乡试的选拔,便可以生徒的身分,直接参加京师的会试,也难怪长安、洛阳两监的学籍会如此炙手可热了。 “这么说来,”祝晶突然想到,“仲麻吕那家伙才入太学六年就考上进士,还真是不简单呢。”更何况以留学生的身分,能在众人中脱颖而出,想必绝非泛泛之辈。 “确实如此。”能进士及第,多少是对自身才学的一项肯定。但恭彦心中仍对入唐为官存有疑虑,而这份疑虑,他无法向祝晶提起。 得知阿倍仲麻吕被召还长安,改任官职更高的左拾遗时,他为他一则以喜,一则以忧。 然而此刻,因为十分想念的缘故,恭彦暂且放下那些令他担忧的事,为即将见到久别的朋友而期待不已。 自东方进出长安城有南北两道,一是通化门,一是春明门。 洛阳是大唐陪都,行旅往返两京时多由通化门进出。 前往通化门的路上,策马看尽繁华街景。 春日融融的长安城,带了点舒适的湿意,花雨缤纷,美得令祝晶想要歌唱,可惜她五音不全,这才不禁希望小春就在身边,能叫她唱首歌来听。唱一首适合春天的歌啊。 偏偏今早她才跟丫头起了争执,没让她跟来。 争执的内容很家常,不外是小春想跟着出门,她却不让。 毕竟总不能一辈子让小春当她的跟班啊。无奈丫头不了解她这番心意,固执地要跟她闹别扭。唉,丫头何时才会真正长大呢? 将这件事说给身边的青年听,青年笑了。 两人一路说说笑笑来到通化门附近等候。 方过午,阿倍仲麻吕与几名受召还京的官员一同抵达了长乐驿站,随后又转入通化门进城。 见到井上恭彦,他欣喜地丢下马,跑上前来,紧紧握住恭彦的手。 “吾友,许久不见了!”赤诚的情谊一如以往,始终没有改变。 两个男人相互拥抱一会儿后,不甘被冷落、站在井上恭彦身边的吕祝晶假意地咳了两声。 “咳、咳。”还有我啊,快注意到我呀!她挤眉弄眼,无声地暗示着。 穿着青色官服的阿倍仲麻吕果然注意到她的存在,一向热诚爽朗的他,笑着问:“啊,失礼了,这位是-” “哈……”恭彦当下笑了出声,惹得祝晶气闷地打了他后背一下,让他笑岔了气。 恭彦调侃地瞥看向祝晶。“要我为你们介绍吗?” 果然不用期待多年不见阿倍会认得她。“多谢了,不用。”祝晶鼓起腮帮子,很有骨气地拒绝。 她走到阿倍仲麻吕面前,裹在胡装窄袖中的双手学日本国人那样捉揖,带了点调皮地道:“祝晶。您好,我是吕祝晶。” “吕祝晶?”阿倍猛地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身穿男装、却十分娇俏的吕祝晶。“你……妳是-”实在不敢相信! “就是我。怎么,还认不出来呀?恭彦不是有写信告诉你,我已经回来了呀!”祝晶有点恼地跺起地。 “可……信上没提到妳是……”阿倍无法将视线自祝晶身上移开。 印象中的吕祝晶是个年纪尚小的男孩,何以八年不见,小男孩竟会长成一个美丽的少女?即使身穿男服,看不太出属于女性身形的窈窕,可那浑然天成、偏向女子的气韵,却是无法隐藏的。 吕祝晶分明是个姑娘! 好不容易,勉强将视线调转,看向恭彦,阿倍艰难地询问:“你已经知道了吗?”知道祝晶是个女孩子的事? 恭彦点头。“我知道这确实很令人讶异,不过,你没有想错。” 阿倍仲麻吕的错愕,恭彦十分能体会,因为他也经历过同样的震撼,而且至今都还有一点不太能适应祝晶是女非男的事实。 祝晶不喜欢两个男人在一旁打着哑谜,自己则被晾在一旁。 她酸酸地说:“够了吧,我本来就没说过我是男孩子啊。容我提醒,两位,你们是要站在大街上一整天,还是先入城找个地方,坐下来好好聊一聊?” 阿倍看着祝晶,依然觉得很惊讶。但仔细回想过去对祝晶的种种印象,却赫然发现,她的确没有示点地方像个真正的男孩。不知道为何她从来不穿女装?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祝晶被阿倍看得有点不自在。 毕竟不再是孩子了,阿倍又长她好几岁;年约二十九的阿倍仲麻吕已经完全脱除青涩的少年样态,是个相当高大英俊的男子。打从身边人陆续认出她是女子后,祝晶这才开始意识到自己的性别角色。 只是朋友们的眼光从来不像阿倍这样带着明显的男性欣赏,教她着实轻松不起来。 下意识地躲到恭彦身后,汲取令她熟悉安心的气息。“恭彦……” 恭彦其实也有一点讶异,阿倍对祝晶的身分会有这样大的反应。 阿倍在长安的时候,一直都不乏红颜知己,应该不至于对祝晶的真实性别产生过度的惊吓才是。 想了想,他笑道:“走吧,阿倍。吉备、玄防他们还在等着帮你洗尘,大家很久没有齐聚一堂了。”拉住身后的祝晶,将她手握在掌心里。 “要走了,别一直躲在我背后。” “我才没躲。”祝晶不同意地抗议,却没将手抽离,就任由恭彦握着,没发现自己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充满了年轻女子的娇气,令人不得不怜惜。 看着如此娇俏的吕祝晶,阿倍诚实地笑叹了声。“我看我还要好一阵子才会适应这个事实。” 而后,他突然想到,二十岁还没婚配的姑娘,在长安城里,算是很少见的吧! 这位姑娘打算一辈子不嫁人吗? 抱着这样的疑问,阿倍仲麻吕看着祝晶与恭彦之间的互动与默契,突然莫名地担忧起来。 不太确定吕祝晶与井上恭彦之间,到底存在着什么样的感情? 她可知道恭彦有个未婚妻? 她可知道,恭彦从没有放弃终有一天要回日本? 入唐为官后,他接触到大唐律令中对于外国人的相关规定。 据他所知,大唐朝庭准许入朝仕宦的外国人或外国使者妻娶中国女子,唯独还国时,所娶唐女不得携回本国。 祝晶是女非男,确实是个大问题。 倘若祝晶与恭彦之间只是单纯的友情,那很好。 但倘若不是,也许,站在朋友的立场,他恐怕必须找个适当的机会提醒一下恭彦才好。 “阿倍,发什么呆。你的马呢?快跟上来吧!”另一头,已经跨骑上马的祝晶回头喊道。 祝晶的笑容是那样灿烂无忧,像是长安城的春天。 就当他是杞人忧天吧。阿倍挥着手,笑了笑,转身牵马。 “就来。” 当恭彦和祝晶领着阿倍,一起到东市的石家酒铺时,玄防与吉备真备已经等候多时。 石家酒铺有金发碧眼的胡姬当炉,生意很好,陆续有酒客来打酒或入店小酌,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酒香。 许多年没有这样欢聚过,阿倍仲麻吕受到众人真诚的欢迎。 席问,吕祝晶赠他昔日自西域携回的宝剑。 阿倍对祝晶所赠的宝剑一见钟情,迫不及待地抽出剑鞘,看着精铁打造的剑刃与剑柄上的琉璃珠相互辉映,当场小小舞一段剑,赢得满堂喝采。 随后,大伙儿交换着这几年在西域、在长安、在洛阳的种种。 酒酣耳热之际,只有两个人不沾酒,只喝茶。 阿倍问恭彦:“玄防不喝酒是因为他是出家人,可你怎么也不喝呢?。恭彦笑指祝晶道:“我怕她喝醉了。”到时得有人负责送她回家才行。 虽然祝晶酒量佳,但此时因为心情好的缘故,也不禁多喝了几杯,薄嫩面颊如霜叶般转为徘红,眼神氤氲,看起来相当娇柔。 话题不知怎么转的,他听见她说:“……粟特人所使用的历法呀,其实来自波斯的祆教历,他们把天上的星象,日、月、火、水、木、金、土定为七曜,七旦周期,如此算来,一年就会有三百六十五日,分为十二月,一个月大约是三十天或三十一天,只有二月份是二十八天,算来比大唐的历法准确许多呢。” 吉备真备很仔细在听,觉得非常感兴趣,又追问:“这么说来,就没有闺月的问题喽?” “不,还是有的……”走丝路时,她也问过康居安这个问题,当时,康大叔说…… 趁着祝晶与吉备大谈粟特商人所用波斯祆教历法的奥妙之际,阿倍爱不释手地看着祝晶所赠、镶有琉璃的宝剑,不禁好奇地问着坐在身边的恭彦: “听说吉备收到了一套象牙棋组,玄防也有珍贵的宝卷,不知道你收到了什么礼物呢,吾友?” 恭彦看着祝晶愉快的笑容,不禁也微笑起来。“我收到的是,很珍贵的东西。” 见祝晶谈笑之际,似乎略略不胜酒力,眼看她就要跌倒,恭彦赶忙起身接扶住她。 “啊,我好像有点醉了呢。”祝晶攀住恭彦的手臂,一脸笑嘻嘻的。 “妳喝太多了。”他半搂半抱地让祝晶坐在靠着角落栏杆的椅子上,请店伙计送来醒酒的热茶,劝着她喝下。 “没办法,我今天好开心啊。”见到好多朋友,一起聊天、吃酒,好快乐!如果刘次君大哥不用值勤,也来同聚一堂,那就更开心了。只是不好让小春来,她不会喝酒,又会碎碎念…… “妳酒量好像变差了。”以前这么点酒可难不倒她,今天她也不过多喝了几杯而已。 窝在恭彦舒适的怀里,她星眸半闭,一时间,忘了自己身在酒家铺子,身旁还有其它人在。 她纤指拂过他光滑的脸庞,低声说:“别生气……我只是一直不知道该送给你什么……在西域路上,我好想把我看到的一切都搬回来长安给你……沙漠的明月、草原的绿洲、阿尔泰山的雪、西方的海……最后却什么都带不回来……” 恭彦捉住她乱乱抚触的手指,握在手心,同样低声地回应:“怎么没有?妳不是都带回来了吗?” 在祝晶乍然酒醒的眸光里,他笑着说分明:“妳带回来一个见识过无数风霜花月的吕祝晶,妳经历过的一切都记忆在妳的发肤里;妳的手……长期握执缰绳,指间有沙漠的气味;妳的眼……像是敦煌的月牙泉。我不必亲自走一趟丝路,却已经看见广大的西域……” 两行清泪无预警滑下祝晶脸庞,她将手心贴按住他温暖的胸口,微笑地道:“你果然懂我。” “哭什么?”他将她身形扶正,顾忌着旁人的眼光,处处为她着想。 “我是在笑。”祝晶不同意地更正。 他拉下她头顶上的毡帽,遮住她迷蒙的双眼。“别醉到睡着了。” “有什么关系,反正你会带我回家。”好想依赖地大醉一场。 “别无赖。” “唉,恭彦……” “嗯?” “二十岁还不嫁人的女子,是不是太老了?” 她不是不知道朋友们的这些想法只是出于关切,但尽管唐风再如何开放,女子不婚,总是脱轨的事,毕竟她又不像某些皇室公主,打算入道修真当女冠。 即使习惯当自己是个男孩,可一到成年,某些无法逃避的问题尴尬地浮上台面后,祝晶着实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好。 “……” “恭彦?” 揉了揉她毡帽下的额发,恭彦柔声道:“我可以不要回答这个问题吗?” 其实早先与吉备等人闲聊时,也曾提起这个问题过。 他们都疑惑何以吕校书会将独生女儿当成男孩来养?何以祝晶年届二十,却不曾听闻吕校书为她的婚事打算? 吕家上下似乎不把祝晶的婚配问题当成一件重要的事来看待,而祝晶在家中又分明备受疼爱……围绕在她身上的种种谜团,其问所代表家族的隐私,让即使身为好友的井上恭彦,也无法大方探询。 “啊,怎么说?”恭彦的回应让祝晶有些讶异。 恭彦温和地看着祝晶。“本来我以为妳是男孩,根本也就不存在这样的问题不公平?我知道。可既然妳是个姑娘,大唐的女子又多在二十岁以前决定婚嫁-至于嫁几次,那不是重点。重点是,不管妳是男是女,我都想要妳过得快乐。如果妳是基于某些无法告诉我的理由,而无法自由决定妳的身分,我光是为妳心痛都来不及,哪里还有余裕去想妳二十岁不嫁人是不是太老?祝晶……妳打算告诉我,妳扮成男孩的原因吗?” 恭彦不是不曾好奇,只因为对象是祝晶,不想因为唐突而在无意间伤害到她的感受。 听恭彦一言,祝晶一身的酒意像是顿时烟消云散了般,她猛地别转过头,好半晌才迟疑地开口:“……我娘……二十五岁就过世了。据说我外祖奶奶也没活过这年纪……家族里的女性不知道为什么缘故,都不长寿……娘死后,我想说,如果我是个男孩,爹就不用担心我也会短寿……” 她语调过分平静地道:“哈,笑我傻吧!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年纪轻轻就死掉的,我还要活很久很久,活得比我爹还要久,我发誓我这辈子一定要长命百岁呢。” 没想到她竟然真的告诉他了。 才刚说完,祝晶且刻就后悔了。不是担心恭彦会笑她,因为他不会。 只是不想让人觉得,她是在博取同情。 短命就短命。还没见阎罗王以前,谁说她这辈子肯定不会长命百岁? 才不管那该死的家族传统! 她又没做过什么天大的坏事,凭什么要她早早重新投胎? 她就是眷恋此生,不行吗?苍天啊!苍天啊! “祝晶?”恭彦讶异地看着祝晶韭忧伤的表情,突然明白她刚刚跟他说的,是真的-起码她认为那是真的,不是开玩笑。 而不知何时,留意着他们谈话的其它人,也颇讶异地看着她。 祝晶猛然站起,不顾残余的酒力使她双脚颤抖,她回身向朋友们告别道:“各位,抱歉我醉了,先走一步。”说着,匆匆跑出店铺。 “祝晶!”恭彦在反应过来以前,已经追着祝晶出门。 酒铺子里,吉备、玄防及阿倍面面相观了半晌,才起身算帐。 阿倍掏钱掏得最快。他咧嘴对众人笑了笑。“我有官职,有薪饷,让我来付帐吧。” 吉备真备提醒他一句:“你的官可别做得太高,仲麻吕,免得到时高到下不来,会回不了家喔。” “恭彦老早跟我说过了,我会注意的。”左拾遗也不过只是从八品的官职而已,应该还不算高官吧。 玄防站在门边看着恭彦追着祝晶离开,若有所思地说:“也许,到时回不了家的,还有一个人。” 井上恭彦,难波城井上家次子,十岁时入宫担任天皇侍臣,因为人品才华皆为上选,由天皇钦选为遣唐使臣。 十一年前,怀着梦想冒险渡海来唐的这群日本遣唐使,因为太年轻, 那时他们都没有想到,人与人之间的牵绊,国与国之间的微妙制衡,会使他们的人生从此转向。 井上恭彦在一个街角外追上吕祝晶。 勒住她坐骑辔绳,握住她的手臂强迫她转身时,他没有想到会看见她泪眼涟涟的样子。那强忍悲伤的表情,使他感觉喘不过气。 祝晶抹着眼泪,勉强扯出一抹笑容道:“别看,我喝醉了才这样,好丢脸。” 她确实是有点醉了,才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察觉到恭彦脸上透出的一抹同情,她咬着牙,很自厌地喊道:“做什么那样看着我?我都说我刚刚只是在开玩笑而已啊!你没见过我真正喝醉酒的样子吧,我喝醉了就会胡言乱语,你现在知道了,就不用再那么大惊小怪!” 她挥舞着双手,几度坐不稳鞍上,差点摔跌下来,好在自己又攀坐回去。 恭彦忍耐了半晌,在祝晶第三次快跌下来时,终于看不下去,出手将她从马背上拦腰抱起,稳稳地安置在自己身前,一只手臂则牢牢圈住她的腰,以免她挣扎落马。 出乎意料地,祝晶没有反抗,她温顺地窝在他宽阔的胸前,头顶着他的下颔。 只要稍稍抬头,就能看见他喉部因呼息而产生的些微起伏。那几不可察的小小动作,令她着了迷般,一径痴迷地看着他。 恭彦腾出一只手将祝晶的坐骑缰绳系绑在他的座鞍上。 “要回家吗?”他让马儿缓缓地步行在街道上,以免无法在照应怀中女子的同时,控制住并辔的两匹马。 怀中的小女子闷着不说话,恭彦低头一看,才发现她竟然睡着了。小小头颅斜斜依偎在他守护的怀中,泪眸下,樱唇微欧,看起来既倔强又脆弱。 祝晶真的短寿吗? 看来,他必须找吕校书谈一谈。 但现在……他只想守着祝晶,让她好好地睡上一觉,作个好梦。 那记忆中思念的笛声在耳胖低回,悠悠淡淡,每一个婉转起伏处,都令人觉得好温柔。啊,她记得这首曲子。 是谁?谁吹着笛? 这低诉的思念曲调。长相思,在长安…… 浓浓雾雨中,她双眸微睁,想要看清楚站在雾里的身影。 恍惚中,不知身在何处,她步履蹒跚,像是在梦里头,跌跌撞撞。 浓雾消散的片刻,她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想要追上,雾气再度笼聚,遮蔽了她的视线。 是谁?你是谁? 拜托别走,让我看你一眼。一眼就好。 别走……祝儿好想妳啊…… “娘……” 自风中飘落的一片雪色花瓣掉落在她半闭的眼睫上,惊动得她倏然睁开眼睛,双手紧紧地捉住触手可及的事物。 “祝晶?”井上恭彦睁开双眸,搁下唇边的玉笛,低头看向枕睡在他盘坐膝上的男装女子。 伸手拾去那瓣沾上她眼睫的杏花,他柔声唤她。 “晶?”怎么突然醒过来,又出神地发愣? 好半晌,祝晶才缓缓回过神。她转动眼眸,瞧见四周围盛放的杏树,花雨如烟似雾地妆点着早春的曲江池,水畔柳色青青。 他们正坐在一株杏树下,春色草毯上,有野花透香,蜂蝶飞舞。 恭彦盘腿而坐,她则枕在他的膝上,显然已经小睡了一段时间,双手不知何时紧揪住他的衣襟。 看见系在柳树下的两匹马,眨了眨眼,突然领悟过来,她有些失落地说:“我好像听见了我娘的笛声……原来只是梦……” 原来,他的笛声进入祝晶梦中,勾起她的回忆了。恭彦伸手遮住她的双眸,低声问:“想再听一次那笛声吗?” 她没有试图睁开眼睛,也没挪开他的手,只是悄悄地流起眼泪。 “我以为我忘了……毕竟都过了那么多年了……可是为什么一听到那笛声我就是能够认出来呢?” “听见那笛声,会让妳很伤、心吗?” 祝晶摇头。“不,只是让我……很想再一次抱住我娘……” “像这样吗?”恭彦将好友抱进怀里。 “还要再紧一点。”她哽咽道。 他更紧一点地抱住她,不是男女间相互倾慕的那种拥抱,只是不想让祝晶哭。 祝晶紧紧抱着恭彦的腰,眼泪一直流。 许久后,才感觉恭彦的手稍稍移开,一阵悠扬的笛声传进耳中。 原来……直都是恭彦。 他吹奏着她记忆中的曲调,名日“长相思”…… 她紧紧地抱着,静静地听着,眼泪不再流了,心中充满了温柔的情感与暖意。 长相思,在长安…… 想起去年在北里……这才明白,他学笛,是为了她。 这领悟使她感动不已。 他确实是为了她,这一点,恭彦亦心知肚明。 不管祝晶是男是女,他对她……或许早在许多年以前,便已心若明镜了吧。尽管这辈子他都不会当着她的面承认这件事。 不是因为不够爱,而是不愿意让她一个人承受必然的离别与悲伤。 他是井上家的次子,家中有年迈的双亲苦苦等候他归乡。领受天皇恩德的他,在众人期待下踏上遣唐之路,男女间的感情不应当出现在他此生中。 结识祝晶,是意外。 与她为友,是意外。 她的热切与真情,于他来说,是出乎意外。 为她学习笛曲,则是冲动与怜惜。 当时他以为祝晶是男子,无论如何放纵内心的思念,都不会带来伤口。 可祝晶再度成为他命中的意外。 她似乎总是如此……一再地挑战他既定的人生道路。 他察觉到自己的失控,担心已经太晚了…… 在沉醉于笛声的祝晶眼中,他清楚看见她的恋慕。 她爱上了他。 祝晶爱他。 这领悟,使恭彦不由自主地停下笛曲,眼底闪现一瞬的惊慌- “崔同年,你应试杂文时的那首诗真是一绝。” 远远传来这么一句话,有些突兀地介入这仲春曲江静悄的角落。 伴随而来的,是更多的人语和脚步声。 有人往这头走过来了。 恭彦与祝晶坐在一簇早早绽放的花丛后,前来踏春的游人转进这片杏园时,得很凑巧才能在适当的角度看见他们。 早春杏花开得极美,吸引了游人驻足。 来人是一群夹杂着青、中年的士人,从断续传来的对话中,显然是在今年春闱中刚刚及第的新科进士,在还没有正式举办一连串的曲江宴集前,先来到曲江游春。 如果现在他们突然站起来,势必会和这群人碰上面。 许是有同样的想法,祝晶和恭彦皆沉默不语,继续坐在原地,不打算移动。心想,或许等会儿这些人就会离开了。 而此时,两人心底,还有更要紧的感觉想要厘清。 心思纷乱的两人,一直都没有听清楚这群新科进士的谈话,只大略知道,他们正吹捧着彼此的文才。 大唐帝国是诗歌高潮的国度,在几乎所有读书人都要会写诗、读诗、懂诗的盛唐时代里,唯有具备极高的文才,才能在官场中赢得名声。 君不见,明皇所宠信的贺知章、张九龄等人,莫不是能诗好手。喜爱音乐、艺术与诗歌的唐明皇自然也会喜欢能诗善赋的文人。 新科进士们的谈话乏善可陈,是遥远记忆中那熟悉的诗句,吸引了祝晶的注意。 不知道是谁说出口的。那群进士,他们聊着- “……啊,刚刚说到哪了?崔同年,你那两句『一夜红薇悄零落,春泥何曾不护花』,可教座主赞赏极了。听说座主当场阅完卷后,还笑封你是『护花郎』呢!” 进士科有三鼎甲,即:状元、榜眼、探花。崔元善虽只考取进士科第十七名,取得进士出身的资格,但“护花郎”之名已传遍审阅考卷的主考官,连帝王都耳闻此事,甚至传出有意召此“护花郎”入翰林院供奉,是极高的赏识。 接下来人群中又说了什么,吕祝晶都已经听不进去了。 什么“护花郎”!“春泥何曾不护花”是恭彦的诗句! 当年,她亲眼在他房里看见过的! 她气愤地跳了起来,拨开花丛就要冲出去把事情问个清楚,但左手却被人用力拉住,教她无法如愿。 “恭彦!”他怎还能这么冷静? “祝晶,不要。”他已经发现自己早年写的诗被人所盗的井上恭彦,只是沉着地捉住祝晶的手,不让她冲出去。 进士群并未在原地停留,而是一边说笑,一边往杏林另一个方向走去。 担心就要错失机会,祝晶十分急切。 “恭彦,快放手!让我去问个!” “我说『不』。”恭彦用力将激动的祝晶拉回身边,双臂紧紧簸抱住她。她像头小牛,见了红,就想角抵相斗,他不得不将她抱紧一点,却弄痛了她。 祝晶蹙结着眉,不解地看着恭彦。“怎么……为什么?” 恭彦一时间无法解释清楚。怕祝晶冲动,他只好先安抚道:“说不定只是误会一场,崔世兄极有才情,也许只是凑巧。” “不可能会那么巧!”祝晶用力摇头。“不可能!”她挣扭着身体,还是想要去问个明白,而且恭彦抓得她好痛! “祝晶,别冲动。”恭彦努力劝抚道:“妳没听见他们说的话吗?连皇上都已经准备召他入翰林院供职了,只怕『护花郎』名号已经传遍长安城?妳如果真要把事情问个清楚,势必会引来轩然大波的。” 井上恭彦一席话教吕祝晶愣住,一时间忘了要挣扎。她讶异地看着恭彦。“你怕生事?” 恭彦自有其它更深入的考虑,他心思缜密,已预想到如果与人争辩“护花”一诗,大概只有两个结果。 其一是贻笑大方,他从此成为长安城的笑柄。 其一是在各打了主考官与当今天子一巴掌的情况下,他势必得被迫入宫面对他一直想避免的事。 而无论是哪一种结果,他都不乐见。 见恭彦不否认,祝晶有些心痛地问道:“难道你真的要看别人盗用你的诗,还得意洋洋、四处宣扬?” “不是那样子的,祝晶……我只是-”他痛得缩回拦抱住她的手。 祝晶咬了他! “我没办法看我最好的朋友受这种委屈,我一定得把事情问清楚!不然我这辈子都会睡不着觉!” 恭彦方松开手,祝晶便挣脱他的怀抱,冲出花丛。 他拦不住她。只好陪着她一同站上火线。 这辈子,到底有没有办法真丢下她不管?答案恐怕早已摆在眼前。 一咬牙,追上祝晶,再下一刻,他们已经站在先前那群新科进士面前。 他看见崔元善在见到他的瞬间,眼底闪现心虚。当下,恭彦便明白,今天清早在学院时的偶遇,他表情短暂的纠结是缘于何故了。 不愿意让祝晶替他承担,他走到崔元善面前,行士人礼道:“崔世兄,好巧,又见面了。刚刚我在杏林那头听说,您试杂文时所写的诗句-『一夜红薇悄零落,春泥何曾不护花』,敢问能否讨教全诗?” 进士科试“排律”,而他写的是七绝。听说大多是五言排律,但偶尔也会出现七言,且多试八韵,合计十六句,仅头尾两联不须对偶。没有意外的话,这两句该是用于全诗的末联。 祝晶站在恭彦身边,为他抱不平。 崔元善因为不敢直视井上恭彦,目光犹疑,一时无语应对。 身边其它同年进士一听,也纷纷表示想一睹全诗。 先前那名背诵出那两句诗的新科进士不明就里,热心道:“这诗我是听吏部的官员传出来的,全诗倒记不大得了。这次律诗的试题以『麻』字为韵,崔同年的诗是末联备受佳评,我也才记忆犹新呢。 如果可以的话,还请崔同年不吝赐教。” 见自己成为众人关注的焦点,崔元善冷汗涔涔,不敢直视井上恭彦的眼睛,频频推辞:“不敢不敢,拙诗幸蒙座主提拔,才能如愿登第,在诸位同年面前,小生不敢献丑。” 新科进士三鼎甲皆在场,见崔元善不愿吟诗,以为他是谦虚,纷纷笑了起来。 从头到尾都站在好友身边、冷淡地看着崔元善的吕祝晶,忍不住嘲讽道:“崔公子既已及第,想必是真有才能,又何必如此谦虚。” “是啊,崔同年,请不必谦虚。”其它不明内情的进士们纷纷鼓动道。 但崔元善依然摇头道:“不、不了。” 祝晶气恼地开口:“或者要我来提醒你,崔公子,我记得那首诗应该是这么写的吧!飘洋涉海已岁余,梦里长安非吾家-” “祝晶。”恭彦低声制止,随即对诸生抱拳道:“十分抱歉,打扰诸位赏花的雅兴,我们另外有事,这就要离开了。” “恭彦!”祝晶已经快气炸了,恨不得当场揭开“护花郎”的真面目。 可恭彦却只是求饶地看着她。“拜托,不要。” 这欲言又止的情况,教在场众人看了,也不禁感到有些纳闷。 由于并非正式举行的进士宴,只是几名新科进士的游春活动,刚中举的这群未来官员心中春风得意,自是不言而喻。 但因为在场的众人,只有崔元善认得井上恭彦,其它进士多是外乡人,见恭彦似与崔同年相识,有人兴致高昂地留客道:“呀?何必急着走,都还不知道公子该怎么称呼呢!.何不与大家一同游春赏花?” 在恭彦请求的目光下,祝晶忿忿不平地跺着脚。 “算了、算了!”说着,也不理会其它人的注目,她扭头就走。 “很抱歉。”恭彦急急向众人再道歉一声,才赶紧追上祝晶。 这是今天里,他第二次追在她身后,而抱歉的话,则已经不知说了几次了。 “祝晶,妳不要那么生气,听我说-” “我现在不想听!”她气呼呼地解开系在柳树下的缰绳,牵着马离开曲江畔。 恭彦紧跟在她的身边,见她气愤苦恼,心底很是焦急,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知道祝晶不谅解他阻止她在众人面前指责崔元善,可是他有某些顾虑不得不考虑。 “唉。”他叹着气说:“不要生气好吗?我原本就不觉得那两句诗很出色。” 当初只是一时兴起,随手拈来抒发思乡情感的诗句,从来也没想过要把诗公诸于世,他甚至不清楚崔元善是何时看到那首诗的。 祝晶不肯说话,两颊还是气鼓鼓的,脸色十分难看。 “不要生气,祝晶。” 相识那么多年以来,他从没见过她气成这样,彷佛与人有了不共戴天的冤仇。 他万分不乐意见她向来开朗的脸上出现那种气愤的表情,更不用说只是为了替他抱不平。 “妳不说话,是在气我,还是气别人?” 祝晶突然停住脚步,才转过头看向他,眼泪又掉落下来。 讨厌!匆忙又别开脸。她今天怎么这么爱哭! 恭彦见她掉泪,下意识就要帮她抹泪,但伸向她的手却在下一刻硬生生缩回身侧,彷佛另有顾虑。他站在她身边道:“对不起,祝晶,我又惹妳哭了。” “不要跟我说这些!”祝晶吼出声。“我是气!很生气!我气你明明可以说出真相,却要那么委屈自己!”她今天晚上一定会气到睡不着。 她从没这么生气过,不知道自己竟然也会有这么愤怒的时候。她气得,整个胸口都在发痛,好像有什么正撕裂她的心。 看来终究还是得说个明白。恭彦松开马缰,走到祝晶这头,不敢碰触盛怒中的她。怕一碰触,就会碎。 他试着解释他不愿意揭穿崔元善的理由。 “我跟他是多年同窗了,虽然不算是非常要好的朋友,但我知道他一直都有来自家族的压力,逼迫他不得不考取进士。当然,这不能用来作为推托的理由,我也无意为他找寻借口……” 顿了顿,确定她有把他的话听进去,才又继续说:“今天我若当着众人的面揭穿他、当下一定是非常痛快的。然而,揭穿了之后呢?我并没有留下当年那首诗的手稿,没有办法证明那的确出自于我,今天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宣称那是他的诗句。届时,我必然将成为笑柄,而这还只是最无害的结果呢。” 祝晶稍稍恢复了一点冷静,她闷声道:“也有可能……人们会相信你啊。我就是相信,还有阿倍-对了,阿倍当年也看过那首诗的!” 恭彦再度摇头。“所以,妳是想让阿倍冒着欺君的危险,替我背书吗?” “欺君?怎么会?”祝晶愣住。 “怎么不会?”恭彦进一步解释道:“崔元善能中举,代表他有一定的才能,主试的考功员外郎不会只凭两句诗就录取他。清河崔家在朝廷中也有一定的势力,倘若这桩科举舞弊闹上了朝廷,不仅主考官会脸面无光,势必也会伤害到其它同榜录取的进士,他们一定也会被人质疑,怀疑这次的贡举是不是还存在着其它的不公平。万一这些人当中,有人是朝中权臣力保的,在长安无权无势的我,以及阿倍,难道不会被人冠上欺君之名吗?” 恭彦的话,令祝晶逐渐冷静下来。 他很不喜欢见到这个样子的祝晶,知道接下来的话,一定会伤害到她,却又不得不说个清楚。恭彦咬紧牙又道:“别忘了我是个留学生。祝晶,我总有一天要回家乡的。但是崔元善不一样,假如今天他盗取我的诗这件事闹大了、往后,我不知道他该怎么在这国家立足-不要误会,我不是在为他讲话,我只是……就事论事。” 尽管恭彦只是“就事论事”,可他那一句总有一天要回家的话,依然使祝晶瑟缩。她不想听,不想听恭彦这么冷静地分析他的处境。尽管她也知道那是事实,可她就是一直不想面对终有一天他会离开的事。 “祝晶,不要生气了,好吗?”见她依然沉默,恭彦迟疑地碰触了她的肩。 才被轻轻碰触一下,祝晶便跳了起来。 “祝晶?”她的反应令他大为愕然。相识多年,许多分际早已消失,碰触彼此曾经是如此自然的事。 “我、我不知道。”祝晶紧闭了闭眼,又睁开。“不,或许我是知道的……可我就是没办法……我不能……”她声音因哽咽而破碎。 恭彦迅速上前将她拥进怀里。“对不起,让妳受委屈了。” 原本,受委屈的,应该是他;可祝晶为他设想,替他打抱不平,弄到最后,彷佛真正受了莫大委屈的,竟是她了。 脸埋在他胸怀里,好半晌,祝晶问声道:“我累了,回家吧。” 在那天之后,连续几个夜里,祝晶都睡不好。 白天时也没精打采\连小春拚命讲笑话想逗乐她,祝晶都意兴阑珊。 恭彦来找过她几次,祝晶都假装在睡觉。 生平第一回,她竟有一点……不想见他。 她心中的委屈,正因为不是为了自己,而是出于对朋友的忠诚-特 别是在明知道恭彦的考虑是那么合情合理的情况下,那份委屈感越见加深。 她怒忿成疾。 恰如两年前在拂菻……她曾因过度的忧惧而病倒。想要笑一笑让家人安心,却笑不出来。 想多吃饭让小春开心,却吃不下饭。 身、心、魂、神……彷佛由不得自己。 隐约问,她晓得自己恐怕是第二度发病了。再如是几次,她就会死。 见祝晶身体不适,又频频吃不下饭,小春焦急得团团转,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不知道小公子怎么会笑着出门,却冷着脸回家。只知道,自那天以后,小公子脸上的笑容就不见了,铁定是跟大公子有关。 亏他还有脸上门! 打定了主意要为祝晶争一口气的小春,在恭彦再度登门之际,竟彷佛天王院里供奉的佛法守护神毘沙门天王一般,将竹扫帚当作宝器,挡在门口,不肯让他进门。 已经连续好几天没见到祝晶的恭彦,乍见小春像门神一样地杵在吕家大门前时,他的心重重一沉。 这几天,每次他来,祝晶都推说昼寝,不肯见他。 全不似以往那般,与他亲近友好。 恭彦非常不习惯祝晶对他冷淡。 他猜想个中原因,知道自己尽管心思缜密,却仍失算了祝晶的反应。 他绝不想因为一首诗而失去今生最好的朋友。 本来他就打定主意,若今天再见不到她,就要- “小春,怎么杵在门口,不欢迎我进去吗?”他勉强扯出一抹笑问。 “欢迎,当然欢迎。”小春嘴里如是说,但她手上的扫帚可不是这样讲的。“只要大公子先解释清楚,怎么我家小公子四天前开开心心出门找你,回家后却像换了个人似的,笑容都不见了,小春自然会让大公子进门。”言下之意,是怪罪他。 一听说祝晶的状况,恭彦立即担忧地问:“祝晶还好吗?她在哪里?” 小春原本强迫自己要坚定立场,一定要问到答案才能放行。 可当恭彦流露出明显的担忧时,她立即跟着焦虑起来。 “不好,她不好。”小丫头很担心地道:“这几天她都没睡,就是前天主子爷回家时,也只是为了安主子爷的心,才勉强吃了几口。主子爷才一不在家,她就一口都不吃了-我、我听说过小公子活不过二十五岁,那是真的吗?她就快要死掉了吗?呜哇……”还没说完话,就忍不住开始爆泪。 恭彦愣住。“别胡说,小春,祝晶不会死的!” 连小春都说祝晶活不过二十五! 恭彦不由得心惊胆跳起来。难道那天祝晶喝醉时说的话,都是真的?不!怎么会?!她会长命百岁的!她一定要! “可是-”小春还没揉完眼睛,就见恭彦自己推开大门,登堂入室。“大公子,你走错了,另一头,小公子的房间在-”她赶紧追进屋子里,不确定是要帮恭彦带路,还是阻止他闯进祝晶的闺房里。 恭彦一心担忧祝晶,忘了他不该这么大剌剌地闯进未婚女子的闺室。 但他无暇顾及礼数了。 他冲进祝晶房里时,祝晶还躺在床上,闭着眼,动也不动。 若非她胸前尚有微弱的起伏,他真会以为她……不、不会的。 恭彦走近,矮身蹲在她身旁,仔仔细细地看着她消瘦的容颜。 “祝晶……妳怎么了?” 祝晶没说话,也没有睁开眼睛。感觉很不对劲。 “小春!”恭彦转头大声喊道:“快请大夫来!”回头又大声唤祝晶:“醒一醒,吕祝晶,快醒一醒!” 小春闻言,当下立即冲了出去。找大夫。 彷佛听见了他的叫唤,祝晶掀了掀眼皮,不确定有没有看见他,但只一瞬间又阖起眼。 他摸着她的脸。“别吓我呀,祝晶。如果妳还在生我的气,那妳快起来,我让妳好好揍一顿,保证绝不还手。” 祝晶还是没有回应。 他连唤她好几声,她都像是进入不醒的长眠。 等不及小春找大夫来,已焦急得几乎失去理智的恭彦连人带被抱起祝晶,一路奔跑着前往距离永乐坊最近的医坊。 第十一章 咒相思 起初,四周围很暗,她不知道自己身在哪里。 不知道是谁在远处点了一盏灯,她朝着唯一的光源走去,看到一扇轻掩的门扉。没有莽撞地推开门,她缩着小脑袋,躲在门扇后方偷看着。 待眼睛适应那幽暗了,她才看清楚自己的所在。 啊,原来是王大夫的医坊。 娘生病了,小舅舅还没回家,爹带娘来看大夫。 本来爹想将她留在邻居大婶那里,可她硬抱着爹的腿,不肯独自被留下。爹只好带着她一起到医坊来。 大夫帮娘诊脉的时候,她在一旁乖乖地等着。再后来,有位大娘端了一碗甜汤给她吃,她吃着、吃着,不晓得为什么觉得好困,不小心就睡着了。 不知道是谁把她抱到一间小房间的床板上,她应该是睡了一阵子了。喝甜汤时,天还很亮的,而现在却已乌漆抹黑了。 不知道娘的病好了没? 早先出门时,娘还说等回家后,要烙胡饼给她吃。 她躲在门扇后头,有些莫名的担心及不安,不知道该不该走进那问点着烛火的房间里,叫娘回家。 想着想着,里头一个蓄着山羊胡的老人家走了出来。是王大夫。 随后,爹也出来了,她来不及躲起来-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躲。 爹看见了她,诧异道:“祝儿!” 她赶紧摇头自清:“没、祝儿没有偷听喔。” 爹斯文的脸当场透出无奈,蹲下身,伸臂抱起她。被爹抱在手臂上的感觉好神奇,彷佛她会飞。 她咯咯笑出声,两只短短的手在空中胡乱挥动着,假装自己是只小鸟。 爹将她抱离娘所在的房间,转进后方的迥廊里。 想见娘、想吃娘做的胡饼,她张大着眼睛问爹:“娘睡了吗?” “娘睡了。嘘,我们别吵她喔。”爹小声地说。 “好,……”她眯起眼睛,小脑袋依偎在爹宽大的肩膀上,想了想,又唤道:“爹。” “什么事?祝儿。”爹回应道。 “娘亲手烙的烧饼,是全长安,不,是全大唐最好吃的!” 爹小小愣了一下,而后笑了出来。“放心吧,祝儿。”怎会不了解自己的女儿呢。大掌轻轻托着女儿小小的背,安抚地说:“妳娘会长命百岁的。” “啊……是啊,这是当然的喽。”她松开不小心蜷起的拳头,总算安心了。 再度铮开眼的时候,周遭十分幽暗,她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身在哪里。 待双眼适应了幽暗,看见房里的摆设后,她松了口气,发现不过是她自己的房间罢了,没什么好担心的。 她摸黑下床,悄悄推开房门,想要找娘,却在推开爹娘房门的前一刻,听见某个人道:“她会死吗?” 推门的手瞬间僵住。她躲在门框下,双手掩住脸,耳朵却清楚听见另一个声音说:“不会的,她会长命百岁。” 胸口突然传来疼痛,这才发现是因为屏住了气,太久没有呼吸的关系。 她低低抽了一口气。 认出了那是小舅舅的声音。小舅舅说,娘会长命百岁。 他从没说过谎。那么他说的话,一定是真的。 娘没事的…… 尽管心底是这么地想着,可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腿却没有办法挪动。 她想要进房间去抱一抱娘,却只能腿软地靠着房门滑坐在地。 然后,她听见爹的声音。 “这件事绝对不能让祝儿知道。” 她赶紧掩住耳朵,焦虑地想着:怎么办?来不及了,她都已经知道了! 不知道打哪生来的力气,她连爬带滚地回自己房间,将房门落栓后,往床铺一跳,环抱着自己缩在棉被里。 这是恶梦吧,是恶梦吧。 不然娘怎么可能不会长命百岁? “祝儿,妳在这里啊。”小舅舅如释重负地说。 她穿着跟邻居家交换来的衣服,很忙碌地整理着房间里的衣箱。 “咦!妳这衣服打哪来的?这是男孩子穿的吧?” 没停下手里的动作,将衣箱里一件件女孩衣搬出来,她闷闷地说: “是男孩子穿的啊。” “呃……祝儿?”医者纳闷地看着年方五岁的小甥女,有点看不大懂她在做什么。“妳要把那些衣服拿到哪里去?” “拿去给邻居大婶。”她回答说。 还是不大懂。“拿给邻居做什么呀?”都是些小姑娘穿的女孩衣。据他所知,邻居家只有生养男孩啊,而且年纪都已经不小了。 穿着男孩衣裳的小姑娘终于搬出最后一件衣裳,抱着一大堆几乎要淹没她的衣服,有点严肃地问:“小舅舅,你看看我,穿男装还算好看吧?” 医者无法回答,因为小甥女抱着那堆衣服,根本看不见她身上穿了什么衣服。他只好问:“妳穿男装,跟妳现在抱着的那堆衣服,有什么关连吗?” “当然……有啊。”她眷恋地看着手上有娘生前精绣的丝线花儿的花裳,很舍不得地道:“我一向就讨厌穿裙子,以后我再不穿了。” “呃?什么?”不穿裙子,那要穿什么? “就穿我现在穿的啊。”拖着一大堆衣服往房外走去的同时,她告诉自己,她一定要长命百岁。不然、不然爹怎么办? 娘不在了,爹就只有她了。 她必须- “吕祝晶!妳还不给我起来!” 突如其来的暴吼,吓得她手上衣裳掉了满地。 猛然转看向吼声的来源,一张与那狂怒吼声极端不搭调的俊秀脸孔赫然映现眼前。好愤怒的一张脸! 可这张脸……为什么布满泪痕? 滴在脸上的不明液体烫得她一颗心都快烧起来了。 下意识伸手去摸,却不是摸着自己的脸,而是他的。 “怎么了?你为什么在哭,恭……彦?” 听见朝思暮唤的回应,井上恭彦瞪大双眼,漆黑的眸蓦然滑下一行热泪,因他俯视的姿态,一路滴在她干涩的唇际。 “祝晶……妳醒了!” 她舔了舔唇,困惑地看着他憔悴的脸,哑声道:“是咸的。”恭彦的眼泪…… 怎么回事?她是在作梦吗? 还来不及思考,她已经重回熟悉的怀中。 “对不起……我再也不让妳受委屈了。” 像是开启门扉的钥匙,这句话。 然后,她慢慢想起…… 原来她昏睡了半个多月。 医坊的大夫说她怒极伤肝,浊气倾泄不出,郁在心里,才会镇日恍惚。开了去瘀补心的药,却不见效果。 好不容易,终于清醒过来的吕祝晶半坐在床榻上,看着小春在她房里忙来忙去。 小春一会儿端来温热的稀粥让她暖胃,但一双手很快地接过那碗粥,捧到她面前。 “让我来。”恭彦喂她喝粥。“来,张嘴。” 祝晶温,温驯地照办,一口口吞下半碗粥,直到吃不下为止。 见她进食,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朋友们挤在她的小房间门口?碍于女子闺房不便进入的关系,只能在她门口呼喊道:“祝晶小弟,妳可真吓坏大伙儿了!”拨空来吕家探望结拜兄弟的刘次君声音好宏亮。“下回妳若看谁不顺眼,告诉大哥一声,我替妳教训来着便是!” 一旁的阿倍仲麻吕笑观这名金吾卫道:“没想到长安金吾卫可以动用私刑呢!这算不算执法犯法?”旬休的关系,在朝中为官的他一听说祝晶醒了,带着玄防为了替祝晶祈福而亲自抄写的经文,赶到吕家来。 刘次君咧嘴笑道:“这你就不懂了,仲满大人。长安金吾卫要教训人可不需要动用到私行,我们自有不二法门。” 吉备真备闻言,好奇地发问:“吉备愿闻一言,能否赐教?” “有时间聊天的话,能不能让一让路,帮我提热水啊?”被挡在房门外的小春双手勉强提着一大桶热水,待要进房,两只圆圆眼瞪着这几个光会说嘴的男人。 三个大男人面露惭愧,纷纷让道左右。 距离小春最近的刘次君一手接过水桶,跟着小春跨进祝晶房里,在小春的指示下,将热水倒进一只木盆;随后又体贴地跟着小春去厨房提水,这回他两手各提一桶水,一冷一热,很快便将那只浅口木盆装到半满。 “多谢大哥。请。”小春跟着祝晶的称呼叫道,随即做了一个“送客”的手势。 刘次君摸摸鼻子,走出房门。临出门前,回头瞥了一眼因为体虚而倚在井上恭彦肩上的小弟,笑了笑。“赶快把身子骨养好,天暖时,大哥带妳去渭水泛舟。” 祝晶微笑。“好呀,我想去。” 等刘次君一走出房门,小春立即关上房间的门窗,准备扶着祝晶洗浴。 “让我来。”恭彦扶着祝晶下床,慢慢地走到浴盆边。 小春伸手向她的小公子胸前,正待解开祝晶衣襟。 恭彦又道:“让我来。” 小春的手停在半空中,看着恭彦意欲为祝晶宽衣,她赶紧伸手捏了恭彦一把。“这可不行让你来!你也给我出去。” 若不是看他这一个月来不眠不休地陪在小公子身边照顾她,怎么劝都不肯离开,她才不准他这样败坏名声地留在小公子房里。 无法为祝晶再多做一些事情,恭彦一脸郁闷地看着小春。 小春残酷一笑。“出去吧。”帮小公子洗澡是她小春的权利,就连主子爷都不能跟她抢。 恭彦先扶着祝晶坐在浴盆边,才起身离开。“我去外面等。” 待他一走,小春立即从背后抱住祝晶。 祝晶笑了笑。“爱撒娇。” “就是。”小春不敢抱得太紧,又不想放开;怕一放,就没机会再这么抱着她的小公子了。想到小公子差一点就去了鬼门关,她便惊慌失措,久久无法平复。 祝晶由着小春帮忙宽衣解带,跨入浴盆,让小丫头替她擦背。 “爹呢?”怎么都没看到他?今儿个不是旬休吗? “主子爷一早就去寺院了。” “去寺院做什么?”爹平时不大烧香念佛的啊。虽然长安人崇佛崇道,但爹和小舅舅素来不怎么虔诚信教。 “……”小春嘴上迟疑着,手却迅速而灵巧地梳洗着祝晶一头及肩的乌发。 好像打从她有印象起,小公子就一直没蓄过长发。 手中丰厚丝滑的触感正适合留长发的……若能蓄成长发,挽成雅髻,再簪一朵牡丹…… “丫头,爹去寺院做什么?” “……去还愿。”小春顿了顿才道。 “还……什么愿?” 小春咬着唇。“就……大家唤妳不醒,怕妳再也醒不过来,医方无效,主子爷拜遍了城里每一座寺院和道观,就连波斯人的祆祠都去了,只祈求妳平安,此后一辈子都吃斋。” “……”祝晶顿时答不出话。 爹多爱吃红烧肉的啊,要他往后都吃斋……她真不孝!居然让老人家为她这样担忧。 感觉后头替她擦背的手停了下来,隐约有啜泣声。 祝晶伸手到自身腰后轻按住那只微颤的手,柔声道:“没事,丫头,我会长命百岁的。” 当年听爹、听小舅舅、甚至是听娘这样对她保证时,她总信以为真。 现在,轮到她得让身边的人如此相信了。 她是个多么有福气的人啊。 身边有这么多人为她牵挂着,此生愿足矣。 井上恭彦才走出祝晶闺房,刘次君等人便拉着他往外头走去。 “你现在决定怎么做呢?” 在朝中已耳闻“护花郎”一事的阿倍仲麻吕,尽管也深为好友不平,但井上恭彦原先的考虑合情合理,他尊重当事者的决定。 一旁的吉备提醒道:“关试已过,吏部即将正式分派官职,倘若真放崔元善过了这一关,以后也就不用再提这件事了。” 大概知道整桩事情始末的刘次君也道:“说到底,还真让你们见笑了。不过,盗诗赴考的事在大唐的科举考试里,还真不是第一次呢。” 民间流传的抄本《登科记》中,有一门类就是专记这类科场舞弊的。 类似的书籍,在书市里都可以买得到。 所以说,刘次君下结论道:“要嘛,就当这件事是个笑话,一笑置之;要嘛,就是当面把人押过来,叫他道歉了事。总之,得要图个心里爽快才行。” 井上恭彦原想得饶人处且饶人,不打算追究。 但祝晶很在意这件事,他必须有所决定。 各自表明想法后,三个男人一齐看向井上恭彦,异口同声道:“恭彦,你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 恭彦看着三人,微笑道:“那么,陪我一起去打马毬吧。” 三个男人一时间不禁面面相观。打马毬?那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关系可大了!经过井上恭彦的解释后,男人们跃跃欲试。 他们啊,可是长安城勇健的好男儿! 第十二章 月下波罗毬 大唐上自天子贵族,下至平民百姓,皆风行打毬。 这种毬,源于波斯语polo,因此俗称“波罗毬”,是一种在马上以球杖击毬射门得分,一较输赢的激烈比赛。 当今天子唐明皇年轻时亦是马毬好手,他曾经在当时的帝王唐中宗御前,打败请赛的吐蕃使者。 由于打毬风气盛行,不仅帝王御院设有大型球场,甚至在长安城各坊区里,也设有许多公众及私人毬场。 开元十五年新科进士宴的活动即将划下句点的暮春时节,清明节前后,在曲江池球场举行的打马毬活动,是历年来常科会试后的大事。 这一回,听说有不自量力的无名小卒向新科进士群请战。 消息不经而走,很快地,举城皆知。 因此,不到黄昏时分,曲江西南隅月灯阁球场附近,已经出现大批人潮及流动行商的小贩;沿岸曲江水中,甚至有大型船舫载着华服仕女及贵人,准备在船舫上夜宴观战。 历年来,向来延揽新科进士宴大小活动的买办,俗称“进士团”的一群帮闲份子,稍早已先行整理过球场。 月灯阁前的球场属于泥土场地,场内的泥土因为特别筛过,质地柔细,掺入特殊的油脂后,再反复拍磨滚压,泥土便能平坦地覆在毬场上。 前夜下过雨,球场虽有盖上防风防水的油布,但仍需稍事整理,以便毬赛的进行。毬场周围用来观赛的楼台也陆续涌入好奇的群众,男男女女各自坐在远近不等的观赛区。 太阳西下后,球场周围点起十围巨烛,将广大的球场照耀得如同白昼般光亮。 如勾的新月悬在天际。 球场两端,进士群与挑战的无名小卒队伍,分据球场两端的小室,正在着装准备。 井上恭彦已经换上青色窄袖圆领锦斓袍、腰间束带,头戴防护用的黑色软木朴头,脚蹬乌皮长靴,腰间缠绕白玉鞭,手拿有如一勾新月的藤制月杖。 一旁的阿倍仲麻吕与吉备真备,也都换上了与他同色的马毬衣与装束。 刘次君在球赛开始前走进小室,高大的身材几乎要将小屋子给填满。 “马都准备好了。”他笑着说。营卫里经常打马球,用来打毬的马儿都是上选的,他特地向卫中的上司和朋友商借来几匹大宛好马。 “另外,”他又说:“我还带来一个帮手,别看他个子小,打毬技术可是超绝。”粗壮的手臂拎来一个相貌白净俊秀的少年郎。 有被吕祝晶混淆过性别的经验,三个男人皆瞠目看着那陌生的“少年郎”,不明白刘次君怎会临时捉来这样一个年轻人加入他们的队伍。 刘次君大手用力拍向少年后背。“嘿,跟大家打声招呼。” 那少年呛咳了下,先狠瞪刘次君一眼,才转身向众人问好。“各位好,我叫木子静,今夜球场上,一起打扁那群嚣张讨人厌的新科进士吧。” “少年”故作鲁莽的话,教众人一时无语。 木子静又拍胸膛保证:“诸位放心,我从小就爱打球,毬技绝对是一流的。” 打马毬往往需要疾速奔驰,又必须在马背上做出许多高难度的动作,比赛时极容易发生冲撞,常有伤兵。 井上恭彦觉得不妥。“刘大哥……” 刘次君笑着拍拍他的肩膀。“不必担心,相信我,这家伙没问题的。” 木子静看出恭彦的忧虑,不由得笑道:“你就是那日本留学生井上恭彦吧?你放心,今晚,我一个人至少会拿到三筹。” 三筹?那可不容易!每次先进毬者,可得一筹,必须三次先于对手击毬入门洞,才能拿到三筹。 阿倍仲麻吕也讶异于“少年”的自信,不禁笑道:“那就拭目以待了。可是,请务必小心好吗?我不希望我们之中有人受伤。” “那是当然。不过,为了确定比赛时团队的默契,我有一些建议……”木子静主动策画起打球的策略。 吉备真备不及参与同伴们的作战大会,他的目光转看向供球队更衣用的小室门口,错愕地问:“有人告诉过祝晶这件事吗?” 恭彦正要摇头。“没-祝晶?!”他瞪大双眼,看着大病一场后,身形较以往更为清瘦的吕祝晶在小春陪同下,站在小室门口。 啊,不好!众人闻声望去,心里纷纷一惊。 “要打球,怎不找我?我走丝路这几年,除了很会骑骆驼以外,马上功夫可也是了得的。”祝晶语带调侃地走进小室里。 她身穿与众人同色同款的毬衣、?头、长靴,衣服略嫌宽大,不得不将腰带束紧一点,却反而使被束住的腰身看起来不盈一握。显然她早已听说此事,且执意加入,才会有备而来。 休养了十来天,食欲、体力都渐恢复正常的她,因为小春不小心说溜了嘴,而坚持要参与这场毬赛。 男人们瞪着来到木子静身边的吕祝晶,以及她身后一脸愧疚的小春,心里有万般无奈。 怎么……这场明明是好男儿间的义气之争,小姑娘们却硬要来参上一脚? 到时候要真上了毬场,他们还打不打球毬?想来应该光为她们的安全担忧,就已经无暇顾及其它了吧。 看出恭彦欲出言阻止,祝晶抢先一步道:“不必再说。我是因为确定自己恢复得还不错,体力没有问题,才会过来的。各位跟我也不是这一两天才认识的-啊,这位公子是-”她看向木子静,顿了一顿。 “木子静,妳的队友。”“少年”微笑地伸出手。 祝晶先是静静打量了“少年”一眼,才伸手与之交握,点头笑道:“妳好,我是吕祝晶。”她转身又向男人们道:“若非志在必得,我不会如此莽撞。”她保守地宣布:“这场球赛,我至少要拿三筹。” 又是三筹!男人们面面相觎一眼,却不敢语出讥笑。 他们看得出来,这两位穿着男子马毬衣、眼神却炯炯坚定的姑娘可是认真的。 “妳呢?小春,妳也要上场吗?”刘次君笑看向腿儿短短的小丫头。 小春鼓着腮帮子,抱着一袋备用的球杖道:“我是援军。” 祝晶笑着。“对,我们的援军,请指教。” 明白无法阻止祝晶,恭彦只好再三叮咛:“千万别逞强,知道吗?别让我担心。” 祝晶吐露微笑。“好。” 临近比赛时间,两队成员分别乘马出场。一青衣、一红衣,在高烛照映下,衬托得各自毬衣的文彩斑烂鲜艳。 马球场十分平坦宽广,东西两端的平地上各立着一组木柱球门,高不过丈(三公尺),宽不过五步(七公尺半);东侧的球门饰以红锦,西侧的球门饰以青锦。 场外有数名鼓者候立,球场两侧则各自竖起青、红大旗与小型计分旗架。 在围观群众的期待中,两队依序入场,来到毬场的中线。 一字排开,两方各有六名骑者。 毬场执事捧着球盒站在中在线,待一切就绪,他先简略说明比赛规则。简单来说,由于这是双球门的赛事,要得胜筹,就必须将马毬击己方进攻的球门里,亦即红队必须将球击入对方防守的红柱球门,青队则刚好相反。 规则讲解完毕后,两方各自在马上行礼,准备进行一场君子之争。 当双方人马回到东西两端,毬场执事这才将装在盒中、涂上了金漆的木制七宝毬放置在球场正中央的位置上,随即退出毬场。 执事一声令下,击鼓三响,比赛正式开始。 青衣骑者首先策马冲出,骏马迅疾有若闪电,一瞬间便抢得先机,骑者挥动手中勾月毬杖,击出一记好毬。这个人,正是刘次君。 他随即勒马回身,正好见队友冲上来以月杖承毬,再度挥击。 当木毬几次被击向青队所攻的毬门时,鼓声接连隆隆作响,炒热了毬赛的气氛,旁观群众高声叫好,,木子静从右侧冲出,顺利将毬击进对手守备的毬门,鼓声随即再三响。 进士群望尘莫及,纷纷傻眼。 两旁执事赶紧拿出一筹交给木子静,全场呼声雷动。 “第一筹。”木子静开怀地向队友说。 男人们皆不禁竖起大拇指,对木子静感到敬佩不已。他确实如刘次君所说的那般擅于打毬。 当象征得分的青旗被插在饰以青锦的旗架上时,本来对这群无名小卒并不看好的围观群众,开始为之改观。观赛台上,议论纷纷。 受到对手得筹刺激的进士们,在下一轮比赛开始后,也赶紧拿出应有的实力。其中一名乘着灰色大马的红衣骑者在数名伙伴的护航下,顺利击出木毬,木球直直往红柱毬门滚去,正待再次挥棒击毬时,一名青衣骑者从外侧追上,抢在红衣骑者前方,俯身击毬。 木毬滚离了原来的方向,落在后头另一名青衣骑者后方,这名青衣骑者来不及旋马回身,已直接仰躺在马背上,换手挥杖,击出马球活动里的高难度的“仰击球”动作。 “恭彦,快接毬!”原来是阿倍仲麻吕。 后来追上的井上恭彦策马挥杖接毬,见前方无人阻挡,但因毬门距离尚远,他用力挥出一击,将球击往所攻毬门的方向。 月杖准确击出木毬,木毬发出的清脆玲珑响声余音尚在,随后飞驰赶上的队友承毬再击,木球被击向毬门中间,再度取得一胜。 “第二筹。”拿到第二筹的吕祝晶因剧烈驰骋而急喘着,红润的脸色与身上青衣恰成显着的对比。 木子静冲上来与祝晶击掌欢呼。两个小姑娘在球场上显然玩得不亦乐乎,教四个男性队友看得瞠目咋舌。这才明白,这两人说要各得三筹,不是说假的。 长安女子擅打球,没想到竟然神到这种地步! 要是让对手知道她俩是姑娘家,大概会让很多人捶心肝吧。 挥舞着第二胜的得分旗帜,吕祝晶趁着下一轮赛的空档,转头看向东侧的台楼。 “爹!”尽管四周吵杂无比,大概听不到她的声音,她还是高喊了一声,想让也陪同她前来球场、正担忧地在一旁观战的父亲安心一些。 吕校书穿着常服,挤在如山如海的人群里,因为担心女儿而冷汗涔涔,猛然听见那声呼喊,这才稍微放下心。 才刚松了一口气,头顶的阁楼上突然传来一句:“咦?这些身穿青衣的球员是什么人?” 好熟悉的声音。吕校书眯眼抬头往上方看去,却因为角度的关系,看不见说话的人。 是听错了吧?“那个人”最近忙于政务,应该不会特地来观看这场毬赛。可他也曾听说,为了方便皇室成员到曲江游玩,去年时,便在大明宫到芙蓉园之间,沿着长安城墙内墙,修筑了一条夹道。今晚月灯阁人潮鼎沸,若有什么人沿着秘密夹道来到此地玩乐,恐怕也不会有人知晓…… 此时鼓声再响,是新一轮的对战。 吕校书摇摇头,赶紧将视线投往毬场,既骄傲于女儿的马上英姿,又担心她大病初愈,体力怕会不胜负荷。 不过半晌时间,球场中已陷入胶着,数匹骏马与骑者以木毬为中心,展开激烈的缠斗。只见那七宝玲珑的木毬一会儿被弹到东、一会儿又被击向西,青红两色斑斓的球衣在月下毬场中,彷佛风中飘扬的艳色酒旗。 吉备真备抢到击球的机会,将毬击向井上恭彦方向。 井上恭彦左右击毬,不让敌方有机会将毬劫走。 好不容易看见杀出重围的曙光,他伸长手臂欲挥击月杖,但下瞬间,一名红衣骑者策马直冲,撞上他低俯一侧的左肩,乱蹄中,他摔落马背-- “恭彦!”邻近的队友们纷纷惊呼,放弃追逐木球,改而围聚在他四周围,数匹马与骑者形成保护墙,不让他被马蹄践踏。 刘次君与吕祝晶即翻身下马来到恭彦身旁,检视他的状况。 恭彦已自行从泥地中爬起,祝晶扑了上来,两只手慌乱地往他身上摸。“没事吧?你没事吧!” “我-”一时间没提防祝晶会扑上来,泥土油滑,恭彦脚下一个不稳,再度仰头倒地。 刘次君快一步将几乎趴在恭彦身上的祝晶从后领拎了起来,另一手则将恭彦拉起,啾着恭彦满身泥土笑道:“看起来应该是没什么大碍啦。”毕竟恭彦有的是强健的男子身骨,可不像祝晶这么娇。 “嗳,我没事,别担心。”恭彦才站稳脚步,对手便传来击毬入门的欢呼。 他悄悄按揉了一下左肩,无奈笑道:“看来我们失一分了。抱歉,都怪我跌下马。” “你说什么呀,恭彦,是他们来撞你的耶-”阿倍气呼呼地道。想当年他当进士时,打毬宴上也没这么野蛮啊。 木子静拉着恭彦的马缰绳走过来。“嘿,你肩膀还能动吗?” “恭彦?”祝晶一脸担心。 恭彦点点头,微笑。“没问题。”他笑着拍拍肩膀,表示自己真的没事,随即接过吉备帮他检来的月杖,准备重新上马。 见祝晶仍然一脸担忧,又道:“不用担心我,下一轮赛就要开始了。”马毬可没有中场休息这回事。“另外,多谢大家保护了我。” 尽管几名好友早有共识,队友的平安比赢球毬重要,但真正在场上激烈地搏斗时,他总是担心不知何时会有队友受伤,却没想到第一个挂彩的竟是自己。 摔下马的那一刻,见队友们毫不犹豫地掉头过来,以肉身保护当下无力自救的自己,让恭彦觉得心头暖热。 他翻身上马。祝晶骑在他左侧。 “别逞强。”她提醒他。 恭彦笑了。“好。” 祝晶仰头又道:“别因为想赢毬而受伤了。与其胜了这一局球赛,替我讨回个心头的畅快,我更宁愿你平安无事。” 恭彦讶异地勒马顿住。“妳知道?” 知道他是因为想要崔元善在祝晶面前说一句道歉的话、知道他是因为不要她心里替他觉得委屈,才主动挑起这场争战? 祝晶深吸一口气,低语道:“我不笨。而且,我是你最好的朋友。” 一时间,恭彦无法呼吸。“妳确实是。” “你们两位,快过来准备,要开始了!”木子静站在球毬场东侧的边线大声喊。因为刘次君、阿倍仲麻吕、吉备真备这三个男人都不好意思打断那两人之间的私语,只好由他来了。 “就来。”祝晶倏地抬起头。“我们快归队!” 待两方各六马,再度回到边线,新一回合的鼓声隆隆作响。 有点气愤对手刻意让恭彦受伤的青衣队员,胯下神驹如箭矢齐发般冲向球场正中央的波罗球- 脱腓紫,着锦衣,银钻金鞍耀日辉。 来吧,来打场马球吧!脱下排紫色的官袍,换上青色的锦斓衣,足下银色马钟与胯下金鞍闪耀着有如太阳般的光芒。 场里尘飞马后去,空中毬势杖前飞。 马毬场中,尘埃随急驰的马蹄高高扬起,尽管有高烛燃照,然偶有片刻,围观群众几乎看不清楚毬场里的情况,唯见一颗金色圆球在勾月状的球杖不断挥击下,拥有生命般灵活地飞动。 毬似星,杖如月,骤马随风直冲穴。 木毬如星,木杖如月,马蹄电奔雷驰间,青衣骑者接连击球入门穴,得胜再得胜。 人衣湿,马汗流,传声相问且须休。 球赛进行到后来,人人衣袍尽湿,马儿热汗直流,却没人想要在这时候结束比赛。 或为马乏人力尽,还须连夜结残筹。(敦煌遗书·杖前飞·马毬) 但倘若是对方气数已尽,想要求饶,那还勉强可以接受。 木子静与吕祝晶已先后攻下三筹,同队男儿当仁不让,也陆续得到胜筹。 这六人一组的队伍默契越来越佳,连连得胜,得到的胜筹远比红衣进士队高出许多。 打到后来,他们已经不大计较一开始挑起这场球场战争的原因为何了。 尽情、尽兴、尽欢、尽乐! 祝晶恢复笑容,开怀大笑,心中郁结消逝无踪,教朋友们真正为她放了心。 他们悠游球场上,畅快无比。 浑然不知,远远坐在月灯阁最高楼台观看着球赛的帝王微服出游,正眯着眼,询问一旁的高力士:“那个穿着青袍、接连得胜三筹的少年郎是谁?” 高力士也眯起眼,不太肯定地道:“敔禀陛下,那似乎是……公主殿下。” “静儿?那就是了,难怪老觉得眼熟。老家奴,你说说,她怎么会混在那群人当中?他们都是些什么人?如何会和朕的新科进士们打毬?这些事,朕明日就要知道。” 后来,这场马球赛以十二比三,青队获胜。 赛事结束时,已近天明,高烛烧尽,东方天际将白未白。 照料完各自的马儿后,回到更衣小室前,阿倍仲麻吕在门口叫住井上恭彦。 已经摘下头上软木朴头,黑发被汗水浸湿的青年回过头来。“怎么了,阿倍?” “你跟我来一下。”同样一身汗,阿倍拖着恭彦往一旁走去,趁着四下无人,他无预警拉开恭彦的衣襟。 恭彦一愣,昏冥天光下,低头望向自己裸露的左肩。 “你果然还是受了伤。”阿倍并不意外地道。 先前他看见恭彦被对手那样用力地从奔驰中的马背上撞下来,便知道即使再怎么幸运,也不可能真的没事。 瞧,他整片左肩都发黑了!必然是受了不轻的内伤,肤下出血,才会瘀黑一片,而他竟然连吭声都不,受伤后还在毬场上硬撑了大半夜! 很快便回神过来的井上恭彦伸手拉整好衣襟,遮住肩伤。再抬起头时,他扬起一抹微笑道:“没事,过几天就会好了,别告诉别人。” “尤其是祝晶,对吗?”似乎是想要确定什么,阿倍又问。 “尤其是祝晶。”恭彦毫不犹豫。 当下,阿倍仲麻吕便知道他这位朋友爱惨了那个姑娘。 “走吧,免得其它人出来找我们。”恭彦无意多说什么,带头往小室走去。 仲麻吕却没有移动,看着恭彦的背影,他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问了。 “倘若,有一天,来接我们回国的海舶来了……吾友,你会为祝晶永远留在大唐吗?” 恭彦顿住脚步,没有回过头,双手却紧握成拳。 “不要问我这种问题。”他愿意为祝晶付出一切,唯独这件事……不能谈论。 “即使……祝晶她……”爱着你井上恭彦?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事,但阿倍却迟迟说不出口。 再如何相知相契合的友谊,终究仍有一定的界线。可他们俩为对方着想、付出的程度,早早已超过单纯友情的边界了。 他相信恭彦一定也很清楚。他向来心细如丝。 藏不住心中的忧虑,阿倍试着又道:“即使祝晶她爱-” “别说出来!阿倍仲麻吕。”恭彦突然喝声阻止,不自觉使用了自己本国的语言,而他向来很少对朋友直呼全名,通常都只单称姓或名的。 阿倍愣了一下。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有人用日本语叫他的全名了。 来到大唐后,熟识的朋友们会叫他“阿倍”或“仲麻吕”,不熟悉他本名发音的唐国人,则多取相近音称他为“仲满”。多年来,他几乎快把唐音的华语当成自己本国的话了呢。 那样严厉地制止自己的朋友,恭彦自己也怔住了。歉意浮上脸庞,他道歉:“抱歉,阿倍,我不是对你生气,我只是-” “我知道。”阿倍摇头,示意恭彦他了解他的心情。“只是你刚刚突然那样叫我,我还以为是为母亲在叫我起床呢,吓了我了一跳。” 相识多年,恭彦怎会听不出阿倍只是在为他找理由宽解。 收下阿倍的好意,恭彦先是笑了一笑,而后,看着东方灰白色的天际,他说:“顺其自然吧,吾友,顺其自然吧。” 毬赛次日,长安城人津津乐道昨夜月灯阁前的精采毬赛,进士群则押着崔元善来到约定的地方,一间隐蔽的客舍厢房。 依照事前约定,败者必须为胜者做一件事- 崔元善当面向井上恭彦负荆请罪,承认自己的确“借用”了恭彦多年前的诗作。理由是因为试场有时间限制,当时他到最后一刻还想不出最后两句,刚巧想起曾经在恭彦房间里读到的诗,韵脚平仄皆相合…… 吕祝晶与朋友们陪在井上恭彦身边,听崔元善惭愧地道:“抱歉,井上,我应该早点承认的,但是我实在没有勇气……我家族那边……” 事实上,后来,为了祝晶的病,恭彦曾经再次到进士集会的地方找崔元善,想要私下和解,没想到崔元善不仅不承认,甚至转而寻求同年的支持。 众进士及那些帮闲的进士团因此讥笑恭彦,以为他这无名小卒想藉由制造盗用诗句的舆论来显扬自己的名声。 恭彦原不在意自己的名声遭人诽谤,但这一次,他考虑到祝晶。 祝晶会在意。他不愿意再让她受到半分委屈,当下,他向进士群下了战帖,以毬战来捍卫自己的名誉。 事情解释清楚,也得到圆满的结果。至于“护花郎”一事会不会因此传扬满城,就不是他能控制的事了。 进士们离开后,恭彦关切地看着祝晶说:“我觉得很抱歉。崔元善说他没有勇气,其实我也没有比他强悍多少-我应该在当下就坚持请他说明清楚,而不是事后才请他澄清。为此,对不起,吾友。” 祝晶定定地等候他将话说完。“我很想说没关系,你原本就没有错,但我不想这么矫情,因为我确实不喜欢你因为顾虑得太多,而委屈了自己。可是,正因为我是站在朋友的立场才会如此义愤填膺,我毕竟不能代替你做决定。你的考虑自有你的道理,所以我还是得说,你没有错,恭彦。而且我非常感激你为我做的一切。我知道你不喜欢与人相争,可是你还是做了,我……很高兴。”说罢,她咧嘴笑开。 当祝晶露出笑容的那一刹那,恭彦心底有种奇异的感觉,彷佛他这辈子最冀盼的,不过是这女孩的一抹微笑。 他喜欢这样有点任性、有点护短的吕祝晶。 很喜欢。 当然,还得感谢其它朋友们。刘大哥、阿倍、吉备…… 恭彦抱拳向朋友们道:“谢谢各位,恭彦铭记在心。”视线辗转停在昨夜前来助阵的木子静身上,他特别上前道谢:“也谢谢妳,小兄弟。” 真不知道该称为她为木子静,还是该称她为李静?或者是……公主殿下? 木子静笑着连连摇手。“不用谢、不用谢,我玩得开心极了。” “就说有好玩的,才会找妳啊。”刘次君朗声笑着。 “是你答应的喔,下次再有这种好玩的事,可别忘了有我一份!”两个人你来我往,笑容满面,都很随便。 恭彦与阿倍相觎一眼,也随之一笑。 阿倍昨天在毬赛结束后认出了木子静的身分。“木子”合字即是“李”。而李唐天子的诸公主中,也唯有一人名讳静了。他们没有戳破“木子静”的身分,却疑惑刘次君是否知道少年的真实身分? 祝晶微笑地看着“木子静”与刘次君的互动,突然想起多年前她即将去西域时跟大哥开过的玩笑- “大哥,等我从丝路回来时,有没有可能你已经当上将军了呢?” “有可能。假如有某个公主看上了我,点我当驸马爷就有可能。” “大哥,你作梦啊。” 也许那并不是梦。祝晶才这么想着,客舍外头突然传来军鼓声。 刘次君表情一凛,走到窗边往外头街坊一看- “咦!是宫中的禁军。” 一小队禁军正往客舍里来。 两条浓眉一蹙,他看向木子静。 只见她脸色一白,凝着脸向众人道:“我该走了。诸位,后会有期!”可她才走到门口,宫廷禁军就已经进入房间里,她连忙躲到刘次君身后,双手掩住脸。 禁军队长来到众人面前,传达御旨:“传皇上口谕:有请『护花郎』宫中一叙。” 护花郎?崔元善?但他已经离开客舍。在场众人相觎不语。 禁军环视众人一圈,随即大步上前走到恭彦面前。“井公子,请。” 转过头,又对阿倍仲麻吕说:“仲满大人,陛下亦有请。” 当听见恭彦正是被禁军请入宫中的“护花郎”时,祝晶脸上顿时没了血色,双手紧紧揪着恭彦的衣袖。 “我也被召见了?”阿倍仲麻吕愣了一下,而后才哈哈一笑,露出无奈的表情,彷佛早已预知事情会有这样的发展。 而这头,恭彦低头对祝晶低语:“别担心,我去去就回。” 祝晶不肯放手,双手捉得更紧。 他哑然失笑,突然张开双臂环抱住她。“再不放手,我就要这样一直抱着喔。” 祝晶才不想放手,可旁边有那么多人……不论阿倍他们这些熟人的话……那群禁军在一旁表情各异地瞧着……确实是一点不自在。她一身男装,也许这些人眼力并不那么好,以为他是个男人……唐朝可不盛行男风! 没有办法,她缓缓松开了手,放恭彦随同禁军离开。 回过头时,见木子静松了口气,从刘次君背后走出来,一只手还夸张地拍着胸脯。 前那宣旨的禁军走了回来,向木子静行礼道:“还请殿下早点回宫,陛下十分挂念。” 木子静怔住,吐舌道:“我也有分?” 祝晶的忧虑因这一句话而笑呛了出来。吉备真备与刘次君都走过来拍着她的肩膀道:“放心吧,陛下召见恭彦,应该不是什么坏事。” 三个人的视线不约而同投向木子静-李静身上。 遭到目光围剿的李静长长叹了口气。“好吧,我就跟着去看看吧。”临走前,扭头对刘次君道:“我若再也出不来,你……” “我就入宫当妳的守门卫士,这样总可以了吧?”刘次君道。 她满意地眯起眼。“可以!”好,回宫看热闹去。 “请等一下!”祝晶赶紧叫住李静。李静又回过头。“嗯?” “可以带我一起去吗?”终究不放心恭彦一个人入宫。虽说,即使她跟着去了,也不会有什么帮助。她出身寒微,对宫廷又不熟悉,但就是不放心。 “可以啊。”李静几乎没犹豫就答应了。 “那我们快走吧。”吕祝晶冲了出去,但随即又顿住脚步向刘次君道:“大哥,帮我想个理由安抚一下我爹和小春。” 刘次君阻止不住吕祝晶,顿时苦起了脸,连忙向客舍里剩下的最后一人寻求指教。“我要怎么跟吕大人说啊?” 吉备真备说:“这可是门大学问,想听听贵国孟子的意见吗?” “说来听听。”听听无妨。 吉备笑道:“人之患,在好为人师。” “呃……什么意思?”他是个武人,平时对孔孟之道是敬而远之。 “人最要不得的毛病,就是太喜欢当别人的老师-因此,请恕在下也不知道该怎么向吕大人来解释。这个问题还是交给你来烦恼吧。”刘次君想要骂人,瞪着吉备真备,他悻悻然道:“夫子何其好辩也!” 吉备大笑出声。 第十三章 春泥何曾不护花 这是井上恭彦入唐以来,第二次被正式召见入宫。 头一回入宫那年,日本遣唐使刚刚经过千里跋涉,来到长安。 当时正值壮年的明皇在大明宫麟德殿接见使节。恭彦年仅十五,站立在使节团的后方,遥见过大唐天子的容姿。 尔后每年正月元日,各国蕃使的朝贺仪式上,他与吉备、玄防等,也都必须换穿上当年自日本带来的正式朝服,与诸国使节站在大明宫含元殿前的广场两侧,一起高呼万岁。 阿倍后来因为当了唐朝廷的官员,则穿着唐朝的官服,与朝臣站在一起。 但那种场合里,由于官员及蕃使人数众多,他们混杂其中,其实微不足道,也没有真正见到遥坐含元殿中的帝王。 这是他第二次真正进入内廷。宫中的侍从协助他梳洗,并换上御赐锦袍后,便领着他来到集贤殿中,命他在此稍后。恭彦不敢自行入座,他站在殿中,已经等候了一个时辰。 当他听到殿外传来恭迎陛下的呼声时,还没来得及转身接驾,那今年四十有四岁的君王身穿黄袍,已在侍从及数名内阁官员的陪同下,走进集贤殿。 素闻唐明皇非常重视人臣之礼,恭彦连忙低头下跪。 “日本国的井上恭彦,朕欲一见之人,便是你吗?”明皇宏声道。显然已经知道跪在他面前的青年是谁,但不知是否仍记得多年前麟德殿上的一面之会? “臣惶恐,不知陛下所指为何?”他虽无大唐官职,但身分上依然是日本国的使者,因此必须称臣。 居高临下,睥睨着青年的帝王凝眸道:“朕指的是,你实在该死-” 恭彦跪伏在地,心中已做好最坏的打算。“臣斗胆,还请陛下降罪。” “哪,随便选一套换上吧。” 李静不知从哪里找来几套衣装,一古脑儿地扔在桌子上。 站在公主寝宫中,吕祝晶不知所措地看着桌上的两套宫廷衣装。王宫律令森严,自然不是寻常老百姓可以随便进出的。尽管知道她的确需要更衣,但…… “有什么问题吗?”见吕祝晶迟疑不前,已经梳洗干净,换上礼装的慧安公主李静忍不住捉起一套白色的宫女服塞到祝晶手中。“穿吧,不然怎么带妳去父皇那里?” “不是……”祝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她已经许多年没穿过女装了。 忍不住环顾四下,却只见到几个宫女。她不好意思地问:“请问这里有太监穿的衣服吗?”起码那看起来还算是男装。 闻言,看着一身翻领胡服男装的吕祝晶,李静不禁好奇笑问:“穿宫女的衣服有什么问题?还是妳觉得这些衣服太朴素?那我拿我的衣服给妳--” “不是!不用。”祝晶连忙出声阻止,咬了咬唇,她勉强道:“没关系,我穿这些衣服就好。” “真的不用?”李静又问。见祝晶仍是摇头,她道:“那就快换上吧。” 祝晶等候了片刻,见李静没有回避的意思,她低下头,解开衣带。早先在等候公主梳洗时,另一个宫女也带她去洗浴过了。毕竟昨天夜里他们玩得太野蛮,全身都是汗和泥土,不洗干净不行。 见祝晶动作慢吞吞的,李静伸过手来扯开她左腋的内襟。 祝晶低喘一声。“公主-” “不用多礼,妳是我打毬的伴,叫我的名字就好了。”李静大剌刺地说,行为举止不似养在深宫、熟谙礼仪的皇室成员。 祝晶还是觉得不妥。在家时,只有小春在她生病时帮她沐浴更衣过,但两人亲如姊妹,不会觉得不自在,但她与这位公主相识还不到一天哪-- 以为祝晶拘礼,李静笑道:“我十七岁以前都住在宫外,老早习惯自己动手,妳真的不必太在意。吕祝晶,我是说真的。” “妳以前都住在宫外?” “嗯,因为我娘妃接连生了几个兄姊都早早夭折,生下我之后,父皇怕我长不大,便送我到外县的离宫照养,今年正月才接我回长安住。” “原来如此。”看来不管是天子还是寻常百姓,想见子女长寿的愿望都是一样的。 在李静灵活快手的协助下,祝晶很快脱去全身的衣物,换上宫女所穿的白色衣裙。 穿裙裾时,祝晶一直绑不好衣带,被李静取笑。“怎么,妳好像没穿过裙子似的,笨手笨脚的呢。” “我是真没穿过这类女装。”祝晶束手放弃,让李静帮她将裙带系绑好。 “怎么会?妳不是个姑娘家吗?”刚刚明明看到了她胸前的起伏,吕祝晶确实是个女孩子,怎么会对女裳这样不熟悉? “有一些原因。”祝晶微微笑道:“我五岁以后,就没穿过裙子了。” 孩童时穿的女服,与成年人穿的,终究有所不同。 “我很好奇。故事会很长吗?” “不。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那好,有机会妳再告诉我。”帮忙祝晶穿好衣服,李静果决地道。 蹙眉看着祝晶凌乱的发髻?她随即唤来一名宫女道:“阿满,帮吕小姐梳髻。” 阿满立即上前来帮祝晶整理发髻。 祝晶自知已经太过麻烦人家,因此李静说什么,她就做什么。 宫女阿满利落地将祝晶及肩的发丝分成三束,逐一挽成髻,只在鬓边留下两条蝉翼般的鬓发,让祝晶看起来青春又俏丽。 李静在一旁看着,注意到祝晶连头发都没留长,想来也是其中必有缘故。若非此刻见她担心着井上恭彦,她一定缠着她把前因后缘都说清楚。 在离宫住久了,住在那里时,她是主子,她最大,没有人能限制她的自由;可才回到长安没几个月,她这个今年正月才得到正式封号的慧安公主,却觉得宫里头的生活一点儿也不逍遥。 当然,长安很大、很热闹、很好玩,可那都是重重宫墙外头才有的乐趣啊。 梳好髻,祝晶站了起来,回头看见面色十分苦恼的公主,不禁问道:“怎么了吗?”她摸摸头上的发髻。“我看起来很奇怪吗?” 猛然回过神来,李静瞪着吕祝晶。 布料轻薄的春日宫服穿在祝晶身上的样子,看起来很适合她,唯一的小缺点便是……“妳太瘦了,应该要再丰腴一点会更好看。” 瞧她那腰身,竟比她还要更纤细几分。若非早听说过这位姑娘前些日子才生过一场大病,她真的会怀疑长安城里是否老百姓都吃不饱了。 “喔。”祝晶傻傻一笑。 “想照一下镜子吗?”想到吕祝晶说她已多年没穿过女装,李静体贴地询问。 祝晶急忙摇头。“不、不用了。” “不想看看自己?” 祝晶诚实地说:“我不敢看。”上回在拂秣街上照镜子的结果是被自己吓到。她不想重蹈覆辙。 入宫已经一段时间了,见外头天色已经转为昏黄。 牵挂着恭彦,祝晶催促道:“我们可以去看恭彦了吗?”先她们一步入宫的他,不晓得是否一切安好? “可以。不过,只能偷偷看一眼喔。” 虽然已经打听到父皇在集贤殿召见“护花郎”,但未经召见,即使是再怎么备受宠爱的皇家公主,也不能太过逾矩。 父皇疼爱她,她知道。 可父皇拥有不止她一个女儿,她也是清楚的。 向祝晶伸出手,李静笑了一笑。“来吧,让我们去看看妳的『护花郎』现在怎么样了。” 妳的护花郎……祝晶发现她不想反驳这句话。 然而,她、水远也不能承认她多么希望恭彦属于她。 恭彦已经说得很清楚,终有一天他得回日本去。 祝晶没办法怪他,换作是她,离家千里远,思乡已是甚切,何况家中尚有慈亲,怎能割舍得下? 知道恭彦待她情真意切,她珍惜这段情谊,却不愿意自己成为他的羁绊。 有生之年她也许见不到他归乡,到死都能有他陪伴身边,对她来说,那已经是莫大的福分了。 所以,就这样吧,就这样吧。 由高力士中得知“护花”一诗始末的唐明皇,接连召见相关大臣,做了几件事- 首先,他召来吏部负责此次贡举的考功员外郎席豫,要求私下调查此事。在查明真相后,碍于黄榜已出,若撒回崔元善功名,恐将引起轩然大波,因此已令吏部尚书,不得让崔元善在京师担任官职,此人将被放至偏远郡县担任小吏,十年之内,不令回京。 其次,他召来国子监祭酒,询问井上恭彦平时在四门学馆的表现。四门学助教赵玄默人品高洁,愿意以其职位担保这名留学生的才学确实出众。 再次,他召见同是日本遣唐而来,如今已擢升为左拾遗的朝衡,一听他对此事的意见。 原以为朝衡会力保同是遣唐使的井上恭彦,但令人讶异的是,朝衡自始至终不曾提及一句对井上恭彦的赞许与私人的看法,仅担保“护花”一诗确实是井上恭彦所作。 问他何以不愿护航?朝衡身穿官服,回答道:“臣领受皇恩,官拜拾遗,仅能就事论事,不能凭己所好,回答陛下的询问。” 确实,左拾遗的职责,在于规劝及直谏,因此明皇接受了这样的回答。他不知道,阿倍仲麻吕那样的答复,其实多少是顾虑着恭彦的考虑。然后,唐明皇隐约想起许多年前,在麟德殿上,他曾经与一名年少的日本使者有过对话。他记起那个少年的名字…… 当年那名少年,如今已长成气度翩翩的君子,此刻就跪在他的面前。 当初太宗皇帝李世民以科举取士,发榜当日曾笑称:“天下英雄尽入吾壳矣!” 他李隆基也但愿天下英雄皆能为他所用,因此他坐在玉座上,对那留学生道:“井上恭彦,你实在该死-既有如此才华,为何在唐十年,却不见你前来应试我朝科举?” 跪在地上的井上恭彦微微愕然,还不及回应,听见明皇下令要他免礼,他站起来谢恩。“回禀陛下,臣自知才学尚浅,因此不敢应试。” 明皇以为恭彦仅是谦虚,但为了进一步确定,他向站在他身边的中书舍人张九龄示意。 张九龄对恭彦道:“四门学助教赵玄默是我旧识,他以官职担保你才学过人,倘若你果然才疏学浅,『护花』一诗必非你作,你可知道此乃欺君大罪,不仅你难逃一死,那赵玄默也将受你牵连?” 听见恩师会受他牵连,恭彦黑眸闪现一瞬的忧虑。 明皇又道:“你应知朕素来雅好文章,倘若你真有才德,不必隐瞒,在此殿中,你若能即行赋诗一首,朕就免你责罚。” 恭彦别无选择。 他环顾四周,天色已黄昏,远方暮鼓声响。 宫人陆续点亮宫灯,宫殿中不受日夜更迭所带来的不便,依然璀璨有如白昼。 几名帝王的亲信臣子站在帝王身侧,他只识得一名张九龄,其它一概不相识。 绝不能让恩师受他牵连。情势已是不可挽回。恭彦在心中叹息一声,弯身行礼道:“请容臣以殿中景物,赋诗一首。” 他抬起头,看向一旁的朱柱与镶嵌直条窗棂的白墙,即刻赋诗日: “孺子蒙帝爱,承旨作诗诠,日暮晚钟远,夜深晓蝉眠;华坛映高柱,寒灯照水仙,升平集贤院,圣明天子前。” 唐明皇龙心大悦,笑言:“果然是朕属意的护花郎。” 开元十五年四月,帝王命日本国井上恭彦应宏词科制举,赐姓井,召入内廷翰林院,待诏供奉。 是夜,帝王乘辇离开集贤殿后,宫人引领井上恭彦离开内廷,到夜宿的地方休息。 走出集贤殿时,有一群宫女簇拥着一名公主候在集贤殿外,恭彦认出那名公主正是李静。 宫礼森严,不可犯禁。他只是微一点头示意,没想到那片刻的停留,会在宫女群中,看见心爱的好友。 对于未来的些许不安,乍见那张写满挂念的面容,霎时心思全被对她的担忧而占满,无遐思及其它。 怎么不回家?进宫里来做什么?快走吧,祝晶…… 一时间,千言万语,皆因看见她的装扮而消失无踪。 他愕然地瞪着她。祝晶响应着他的眼神,急切想要知道他是否一切平安。 责备与担忧的话瞬间消失无踪。他想,公主李静既然能将祝晶带进宫里来,必定也会照顾她。 与李静交换一个无言的眼神,得到了承诺,他放心下来,忍不住再多看祝晶一眼。平生第一回见她穿着女装,却不能多欣赏几眼,当然有些遗戚。 只因这是祝晶啊,不是别人。 随着帝王的侍从离开时,走过祝晶身边,恭彦低声告诉她:“妳真好看。” 见祝晶笑出,唇角的忧虑散去。 好想抱住祝晶,对她说:“再见。”却无法再稍后片刻。 是祝晶先说了出口:“再见,多保重。”明白也许有一段时间不能见面了。 他微微一笑,轻点头,眼神转为坚定。 此刻起,不再为未来的前程忧心,随遇而安。 开元年间,“学士”一职,在百官的编制上,若不是隶属于门下省,便从属于中书省,唯有翰林院待诏,成员驳杂,道士、相士、星象、僧人、卜者……之流,皆曾入翰林院为待诏,以随时供帝王咨询,其中尤以文学之士最受器重。 “待诏”虽非正式官职,但平日居于内廷翰林院中,供帝王以金铃驱使,属于领有薪俸而无品位的闲职。虽然如此,但当今宰相多曾经被帝王擢为翰林待诏,是士子求之不得、平步青云的直接途径。 井上恭彦确定将入宫待诏后,因为不能再当国子监的学生,而必须搬出学院。 这一日,孟夏时,朋友们主动来到学院,帮他搬家。 他的东西并不多、房里的行囊主要是入唐后,在长安所购买与抄写的珍贵书籍。 吉备帮忙恭彦将一箱箱的书往外头租来的马车上搬的时候,祝晶与小春就坐在床榻上,一件件收拾着他昔日所穿的衣物。 折好一小堆衣服的小春忍不住叹息了声。“大公子入宫以后,就不能经常看到他了吧。” 想想,小春又道:“好比说主子爷,虽然官职不高,有时候却身不由己,没法子说要回家就回家……” 许久没听到祝晶应声,小春转过头来,刚好看见祝晶捧着大公子的衣服,将脸埋在布料里头,似乎是在哭。 惨了!小公子真的变得好爱哭!最近只要一提到大公子的事,那眼泪就一直掉……还老嫌她小春爱哭,现在呢,真不知道谁才是爱哭包。 恭彦突然在这时走进房里,看着祝晶将脸埋在他旧时的衣服里,怔了一下,随后微笑地走了过来。 “我不记得那衣服有熏过香啊。”取走祝晶手中的衣物,他嗅闻了一下,又道:“咦!确实没有啊。” 祝晶赶紧别开脸,抹掉眼泪后才清了清喉咙道:“呃……这件衣服好眼熟,好像是哪一年见你穿过?再让我看一看。” 她伸手将衣服拿回手里,轻轻抚着布料上的纹路。黑底平织细棉布,是日本国年轻男子所穿的常服。 祝晶记性惊人,怎么可能忘记这是他们当年在遣唐使海舶上初次相见时,他身上所穿的衣物。恭彦虽然明白,却没有点破。 小春不知何时已悄悄离开房间。 恭彦在祝晶身边坐下,摸着衣料一角道:“这是我入唐时,母亲亲手替我缝的,不过衣服已经太小了,几年前我就穿不下了,一直搁在箱底,这么多年了,针脚竟然都还好好的,没绽线呢,只可惜已经穿不着-” “送我吧。” 恭彦再度怔住。 只见祝晶紧紧抱着他的衣服,像是在对待再也无法相见的情人那样,恭彦内心一阵黯然。 “好啊,就送给妳。”他勉强笑说:“妳现在的身形跟我十四岁时差不多,应该穿得下-啊,妳等我一下!”他起身走到放置衣箱的地方,翻出一条编织着龟甲纹的蓝锦宽幅腰带。 拿着腰带走到祝晶面前祝晶面前。“站起来。” 祝晶依言站了起来,随即看见恭彦在她身边单膝跪下,将蓝锦腰带系绑在她纤腰上,打成相思的结。 “穿日本衣要搭配腰带,这条腰带送给妳。” 抚着带上的结,祝晶弓起眼睛微笑道:“真好看,我喜欢。” 恭彦温柔地抚了抚她的脸颊,知道祝晶因为他即将入宫待诏而觉得自责不安。他将她拥入怀中,良久才放开。 “妳别担心,我不是一去不回。虽说是『待诏』,可也是有旬休的,夜里若无要事也可以出宫,就当我跟阿倍一样,只是去宫里头工作吧。更何况这份职位,天底下不知道有多少人钦羡着呢。”察觉她在颤抖,他拧起眉。“祝晶?” “……可是我会怕……爹总说,伴君如伴虎……” “祝晶,闭上眼睛。”他悄悄抹去她的泪痕,在她依言闭起眼后,低下头,在她耳边低声唱起一首歌。 “春光好,春花娇,春日多美妙,春风多逍遥,春蝶儿翩翩春虫儿闹,春情有意无人和,春歌一曲入云霄……”低沉清朗的男音字字深情,十分动人。 祝晶哽咽,倏地张开眼睛。“怎么……”恭彦怎么会唱? 恭彦神秘一笑。“妳去西域时,我很想念妳,小春教我唱这首歌,她跟我说:『多唱个几次,妳就会回来了。』而我果然等到妳了。现在,轮到妳等我了,妳多唱个几次,我就休假回来看妳了。” 原以为这样讲,便能宽解好友的心情。 没想到祝晶却反而蹙起眉,他紧张起来。 听见她咬着唇道:“这…有个大问题。” “呃?” 吕祝晶很为难地承认:“你没有发现吗?我其实……五音不全,是个音痴。”笑吧笑吧,大家一起笑吧! “……” 祝晶恼羞成怒,推着恭彦的肩膀。“你怎么-”不说话? 恭彦已经笑开。“好个可爱的音痴。”他收紧手臂抱住她。“吕祝晶,我甘拜下风。”即使这位姑娘的缺点有一大堆,却依然令人深为折服呀。 埋在他怀里的祝晶,整张脸都红透了。 “时间不早了,想不想去看我租的房子?”为了入朝方便,他在长安城东北的崇仁坊赁了一问旧屋,与阿倍比邻而居。崇仁坊距离大明宫不算太远,许多较贫寒的官员都选择在崇仁坊落脚。 稍稍平复过来,她点头道:“当然要了。我还要找一堆朋友上你那里喝酒呢。” 还是顺其自然吧,吕祝晶。她提醒自己。 不是已经决定了这辈子,不管多短暂,都要快乐的吗?要及时行乐啊! “没问题,蓬门、水远为君开。” “那就这样说定喽。”她终于笑开。 不须酒,恭彦已醉在她的笑颜里。 醉了,不愿醒。 第十四章 譬如朝露 每天早晨醒过来时,都会觉得……还能再睁开眼真是太好了。 其实很怕,一阖眼睡去,就会再也醒不过来。 身边传来浅浅的鼻息,吹逗得她脖子发痒。吕祝晶侧过身子,看着执意与她同床的小丫头,心里五味杂陈。 小时候,丫头很崇拜她,认为她天不怕地不怕,好勇敢。丫头不知道那只是伪装,只有私下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吕祝晶才会承认她其实胆小无比。 她怕死。 又贪恋此生的欢愉,想要活得比任何人都快乐。 怕转瞬间,莫名其妙地死了,很多事情都来不及做。 知道自己很早就会死掉的那一年,她明明还小,却老想装老成;以为这样子做,就能骗过自己她活得比别人更充实、更值得,因此总是急急声称自己年纪已经不小。讽刺的是,当她真的成年了,她却希望日子不要过得那么快,慢一些,永远别到二十五……她怕死。 怕死后有好多人要为她伤心,她却再也不能安慰他们。 她没有特别信仰神或佛,不知道死后的世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即使听僧人讲说人死后有轮回,她还是眷恋此生。 “小春,妳什么时候才能够不再需要我呢?”她今年二十,剩不到五年可活,小春不能一辈子跟在她身边,否则怕会耽误了她自己的青春。 身边朋友们对女子婚嫁的想法,多少提醒了她。 丫头十七岁了。 短命的吕祝晶不能嫁人,但小春可以。 她希望丫头能找到一个好归宿,一辈子都有人保护,不受人欺侮。 看着小春香甜的睡颜,祝晶迟疑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跟小春提这件事? 她觉得……常来家里吃饭的破晓……很适合。 醒来的时候,因为天色仍然昏暗,看不大清楚自己身在何方。 身上一身酒气,醺得他头痛地睁开眼睛,才赫然发现自己竟睡在御花园中,身上有御赐披风,为他遮挡深夜的寒意。 井上恭彦缓缓清醒,想起昨夜的事。 深夜,翰林院金铃急促响起,负责夜值的他,急急整理朝服,前往宫院北门,等候通事舍人领他前往帝王御前。金铃急响,代表边防军情急迫,必须赶紧草拟诏书,传派新的军事命令。金铃若响得缓,则表示事情不急迫,可以从容一些。 而昨天深夜金铃响得急促,他匆忙赶赴御前,这才知道,帝王并非为了军情加急才召唤他们这些“待诏”,而是御花园美景当前,明皇与群妃坐赏园中花月,召来翰林御前新作诗歌,命宫廷乐师李龟年即刻谱曲演奏,以助游兴。 诗歌完成后,帝王御赐新酒。 井待诏一杯醉倒,一夜不醒。 入宫待诏以来,这种事情已经不是第一回。 隐隐间,他看出开元新政逐渐质变,已不复当年唐明皇励精图治的决心。 后来,恭彦在宫人的引领下返回翰林院时,想起他已经半个多月无法出宫--明皇随时都会召见,他彷佛是笼中新宠,只因为能写诗而博取君王的欢心-他极度想念他的好友吕祝晶。 “学士,请用茶,可以解酒喔。” 身边一个宫人捧着一盅热茶,殷勤地道。 恭彦正头痛着,支肘坐在翰林院的单人别院里,心情不乐,没有注意身边的宦官在说什么。 翰林院位于禁内,通常由宦官来照料待诏们在宫中的生活起居。 每位待诏都配有独立的别院,彷佛那些自西域远道而来的奇珍异兽般,被豢养在金笼子里;帝王提供给他们锦衣玉食的舒适生活,而他们只需陪伴帝王享乐,满足君主的所有要求。 应该要觉得满足的才是,可是为何会如此不快乐? 一只纤细的手腕再度将热茶捧到他面前。“学士,快喝茶吧。” 恭彦瞪着那只手,觉得眼熟,怀疑自己是否神智不清? 他突然握住那只手。 “茶会翻-”那人急忙喊道。 哪里还管茶翻,他一个使力,将这人搂进怀里紧紧抱着。 “祝晶……”一定是在作梦吧! 叹了口气,任他抱着半晌,有点舍不得地发现他这阵子消瘦不少。是因为随时待诏,不能休息的缘故吗? 还好有李静这个好公主帮了大忙,偷偷带她进宫来探望恭彦。 她穿着太监服,一身清爽,坐在他怀中却觉得浑身发热,庆幸这别院此时只有恭彦一人居住,没有其它人。 他的吐息带着酒气。听闻昨夜明皇又召他到御前作诗,简直把恭彦当成诗歌文集一类的类书来利用了。 真气人。偏偏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他们都得俯首称臣。 又想起恭彦一个人长住宫中,来来往往的宫女那么多……不知道他会不会多看她们一眼?想来、心就泛酸。 抱着她的人很久没动静了,抬头一看,才发现他竟然又睡着了。 祝晶露出同情的表情,从他怀中站起,怕他斜坐在椅子上睡不好,她走出房门,唤来一名照管待诏学士们的太监,让他帮着扶恭彦到一旁的小榻上酣睡。 慧安公主早先已替她打通关节,让祝晶得以陪着恭彦一阵子。 可惜见他睡着深沉,不忍心唤醒他。 她坐在榻前守了大半天,必须离开了。临走前,她看着他的脸庞,犹豫了半晌才俯下唇,点吻了他唇瓣一下。 “再见,吾友。” 恭彦的梦中,有祝晶。 十二天后…… “唉,怎么又醉了?我记得你酒量不算差的啊……”小太监一边嘀咕,一边照顾着被人抬回翰林院的新待诏,为他擦脸、更衣。 当正要解开他官服的系带时,一只手突然横过身侧来阻止。 “呀!”她吓了一跳,不意对上一双清明的眼眸。“你没有醉?” 井上恭彦笑看着吕祝晶。“我当然醉了,不醉怎么能回来睡觉?更不用说,慧安公主稍早时派人来告诉我,说妳今天会过来……祝晶,我好想妳。上回我还梦见妳来这里照顾我……” 祝晶一怔,微微低头嗅了嗅他身上的气味,才发现他衣襟上的酒气特重,显然是衣服替他挡酒了。 “你没有作梦,上回我有来看你,因为你一直都没有出宫,我-” “妳该叫醒我的。”瞥了一眼她身上的太监服,他有点遗憾地道: “我还以为妳会穿宫女服呢。”上回只匆匆一瞥,便记在心底了。很想再看祝晶穿女装。穿着男装的她别有一番英气,但穿女装的她却娇俏可人,令人怜惜。 祝晶哈哈一笑。“我的大学士,动动脑袋吧,翰林院都是男人耶。” 为了避嫌,这些官员们向来都是派宦官来照料的。 她若扮成宫女,恐怕连进都进不来。此一时,彼一时也。 恭彦闻言,也笑了。“别再叫我动脑袋了,我多担心若有一次明皇不喜欢我写的诗,恐怕我人头落地也。” 写诗原本是件愉快的事,应制诗歌难免矫情,他是不爱的。 “好可怜的大学士。”祝晶其实也很担心他。“真不知道该怎么替你分忧?” 屋内没有点灯,月光从窗棂透进屋子里。 恭彦的黑眸在月光映昭一下,彷佛流动的水波。他伸出一只手轻轻抚着祝晶的颊侧,笑得那么温柔。 “那容易,”他看着她说:“一议我多看妳一眼。光是这样看着妳,心里愉快,就不觉得忧愁了。” 祝晶没有回应。她说不出话。好半晌,才摇头笑了一笑,仰头看向窗外明月,讶然道:“多好的月光啊!怎么我从来都没注意到长安城的月色也能这么迷人?” “也许是心境改变了?”恭彦没有看望明月,他看着她,目光舍不得移开,因为不知道下回再相见,会是什么时候。 “也许。”祝晶转过头,看见恭彦眼中的眷恋。她浅浅一笑。“也许并不是心境改变了变啊。只是终于明白了吧。”她的心境,一直以来都没有改变啊。 明白了什么?恭彦没有追问。 当他的心就跟窗外明月一样明朗时……不需再问了。 再后来,他们聚少离多。 秋天时与大唐关系一直都处于紧绷状态的吐蕃,因为边界将领经常性的冲突,新仇加上旧恨,吐蕃大将烛龙莽布支与悉诺逻恭禄竟率大军攻陷了瓜州,河西战区溃不成军,节度使被杀,河西、陇西一带,民心惶惶。” 朝廷不得不重新分配西北各军区的战力,以阻止吐蕃的侵略。 岁末时,由于调任河西战区的朔方节度使萧嵩,派人进入吐蕃施行反间计,使吐蕃王诛杀了大将悉诺逻恭禄,这才稍稍制止了吐蕃军队的蠢动。 这一年恰巧是闺年,有两个九月。 闺九月时,明皇自东都洛阳归来;十二月时,又前往骊山温泉。 巡幸期问,翰林院待诏皆陪侍帝王左右,以备迅速地拟旨,实时向各地发布命令,等于是一个小型的机动内廷。 翰林诸待诏与张九龄、裴光耀等大臣,皆随侍明皇左右。 吕祝晶在长安天天引领企盼,就盼恭彦能尽快归来,却总是无法如愿;她宝石般的眼染上相思的忧,气恼着自己当年为图心里一时的畅快,将恭彦推向了这条好漫长的仕途。 年底,井上恭彦终于随帝王回到长安。 明皇大发慈悲,下令让百官返乡过节,与民同乐。 半个月的假,来得正是时候。 因为若再思念下去,祝晶就快要不能承受。 那个年节,井上恭彦没有返回他赁居的屋子,他住进了吕家,睡在祝晶为他空出来的房间里。睡去时,在梦里相思着;醒过来时,就能看见对方。朝朝暮暮都在一起。 当然这样子对吕校书有点不大尊重,私底下,井上恭彦向吕校书告罪,但吕校书只是点头道:“祝儿很想念你,你就当自己家放心住下吧。” 除夕夜,祝晶与小春在厨房里忙得不可开交,就为了准备一桌色香味俱全的年菜。他们邀来在长安没有其它亲人的阿倍、吉备与破晓,热热闹闹地过一个年节。大家吃饭、喝酒、唱歌、跳舞、守岁到深夜。 与亲友同聚一堂的欢愉,教祝晶心里涨满了说不出的快乐。 上元夜,长安城取消夜禁。 金吾卫不禁夜,只巡逻街上,保护良民,捉小偷。 朱雀大街张灯结彩,处处可见样式新颖的花灯。 吕家亲友群相伴去踩街,看公孙大娘舞剑、看西市胡人精釆的幻术表演、听僧人俗讲吕布变文,买来糖葫芦舔着吃,沾得满手甜腻,脸上笑嘻嘻。 一阵人群涌来,挤散了亲友。 恭彦当下紧紧捉住祝晶,两人手上沾上糖蜜,黏得更紧。 “小春?爹?”祝晶回头呼喊,可仍不见家人身影。 人潮不断将他们往前推挤。原来是皇城钟鼓楼上即将燃放大型的烟花,所有人都往朱雀门涌去。没奈何,只得跟着人群前进。 好在小春跟爹走在一起,应该不会有事。祝晶这才没有很担心。 天气很冷,街道上尚有新雪。 穿着厚重的皮裘,活动不方便。祝晶吮着手上糖葫芦,糖蜜却仍因手温而直直滴下。等她好不容易吃完整串糖葫芦,两只手心也弄得黏糊糊了。 一时间找不到清水净手,恭彦捧起一手掌洁净的雪,用手包覆着,让冰雪在手中融化。 因为他把双手藏在大氅里,祝晶不知道他紧拢着指缝,雪水冻得他的手直颤抖,直到他喊:“祝晶快来。” 祝晶低头看清楚他探出大氅的双手,一颗心顿时像是被人紧紧揪住,感觉无法呼吸。 “快呀!”他笑着催促。 祝晶没有犹疑地将手放进他兜拢起来的手、心里,融雪有多冰冷,内心就有多暖热。 “好冰喔。”她说。 “真的呢。” 两人傻笑着,很简陋地洗净指间的糖腻。 擦干冰冷的双手后,立即交握在一起,为对方暖手。 不知觉已来到朱雀门外。 当那绚烂的烟花伴着隆隆炮声灿烂在天际时,仰头看着烟花的她,突然觉得,倘若这一生就如同烟花般美丽而短暂,那也值得了。 “祝晶,怎么了?”祝晶摇摇头,不肯闭上眼,任热泪在眼眶打转,固执地不肯落下。 “快看天上,恭彦,烟花好美。” 然后,是开元十六年了。 就在他们以为,这辈子,井上恭彦此生都得为大唐尊贵的帝王效力时,开元十七年八月,唐明皇因为朝臣的推荐,选进新待诏入翰林院,恩宠集于一身。 井上恭彦终于不必经常应赴帝王金铃急召,稍稍悠闲了起来,有了正常的十天一日的休假。 旬休那天早上,吕祝晶又和小春吵了一架。 两人最近经常争论的同一件事,只是这一次,似乎有点一反常态,妹妹欺上姊姊头顶了- “妳为什么要去跟那个人说那些事?我又没说过我喜欢他!”小春摔了锅子后,一脸愤慨地瞪着祝晶大吼。 祝晶被小春从未展现过的怒火和气势给彻底压倒,一时间竟嗫嚅起来。“那个,我……” “我是妳什么人?妳怎么可以不顾我的意愿,就替我安排那种事?!”小春火大地咆哮出声。“那种感觉有多难受,妳知道吗?好像我从来就不被妳看在眼底,妳叫我做什么,我就得做什么,那我到底算是妳什么人啊?我--”话到这里,先前的狠劲破了功,小丫头呜呜地哭了起来,坐在地上耍赖。 “我-”看小春哭得惊天动地,祝晶再也说不下去了。她连忙蹲在地上,双手环抱着自觉深受委屈、一心耍赖的丫头。“对不起,小春,我只是不想耽误妳……” “自以为是!”小春不平地骂道,不接受祝晶的温情攻势,但也没拒绝她安慰的拥抱。 “对,我自以为是,以为妳多少有点喜欢阿晓,想作媒想疯了,才会叫他来提亲。”她坦承自己的所作作为有多么地恶质。 小丫头依然很怒。“妳为什么听不进我告诉过妳的?我不想嫁人,这辈子都不嫁-妳真的要听进去啊,小公子,我是认真的!” 至于为什么不嫁?这问题她们已经讨论过很多次了。小春嘴上虽说她要一辈子跟在爹身边照顾他,但祝晶心里清楚,小春不嫁,是为了她。 因为她不能嫁人-有谁会想娶一个短命的妻子? 再说,她也不想让人娶她没几年就成了鳏夫……像爹……一辈子都活在思念中,她多么为他心酸! 伸腿坐在地上,祝晶头疼地看着小春。尽管她试着说服她,嫁了人,还是可以帮忙照顾爹啊,可是丫头都不肯听 也许吧,她这多少算是在交代后事。 可她怎能不替还如此年轻的妹妹着想? 她二十二了,时间过得这么快,好像才一瞬间,就过了一年又一年…… 去年她开始打定主意要说服小春嫁人。在她看来,并非只有破晓单方面对小春有意,既然两人互有情立思,为何不干脆在一起? 她没料到小春会抵抗得如此顽强。 “丫头,我们别吵架了……”她说服得好累。 “……好啊,那妳答应我,以后再也不提这件事。”小春真的很固执。 祝晶也想耍赖了。她索性双手一放,仰躺在地上,看着厨房顶上那被山灰烟熏里一的梁柱,记忆不禁回到了过去…… “小春,妳还记得吗?妳来家里那年,我误会妳是爹在外头偷生的孩子,以为爹趁我不在,偷偷把妳带回家,气得想把妳赶出去。” “……记得。”小春闷闷地说。 祝晶笑了笑。“后来我知道弄错了,赶紧追出去找妳,怕妳已经不见了,结果妳还傻傻地坐在我家门坎上,一直哭一直哭,哭得好丑喔。” “是啊。”小春还是很闷。她从小就很可怜呢。 “妳一见到我追了出来,就笑了。我当时觉得好糗,可是都没有承认。” “……” “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吗?”祝晶不确定地说:“妳一直都追在我的身后……追得那样跌跌撞撞……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个头比我矮小的妳,却总在我离开时帮我守着家?” “……” “我已经不大确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了,我希望妳真的是我亲妹妹……”吞下哽咽,祝晶又笑着说:“丫头,妳注意到没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妳已经不再只是追在我身后,当个哭哭啼啼的小跟班了。我发现,当我转过身时,虽然妳还在我的身后,可是妳不再哭泣了,反而那么努力地在守护我,我觉得……” “不要说了!”小春捣起耳朵,用力地摇着头。“不要说了,小公子!这辈子小春都不要离开妳!妳是我最重要的人。” “小春!” 小春逃难似地跳起来,冲出厨房。 在玄关处撞上了主子爷,她抬起头,已是满脸泪痕。 主子爷温柔地拍拍她的头,小春呜地一声,用力抱住这个待她有如亲生女儿的养父。 “嘘,不要哭,丫头。”吕校书低声地说。“爷带妳去捉促织。” 小春点点头,仍然抱着她的主子爷。 祝晶跟了上来,看见两人手牵着手、互相扶持的背影,却突然不敢上前,怕打扰了那份宁静。 背倚在廊柱上,她掩面欷歔。 旬休日,井上恭彦换上深绿色的常服,坐在马板车上,陪着吕祝晶去慈恩寺上香拜佛,顺道探望玄防。 离开慈恩寺后,驾车时,恭彦偷偷瞥了祝晶一眼,感觉她今天很烦躁,有点坐立不安,像是在为了什么事情苦恼。 先前在大殿拜佛时,她看着佛祖的塑像,喃喃低语,站在身旁的他虽然听不清楚她到底在祈求什么,然而她的烦恼是显而易见的 马车系上了铃铛,丁丁作响,透出欢快的节拍。 祝晶却长吁短叹,逼得恭彦驾车绕道,将马板车驶离大街,避开杂杳的人群,弯进一条宁静的曲弄里。 两旁坊墙内各植了一排桦树,树木已老成林荫,树上有夏季的蝉鸣。 马板车骤然停下时,祝晶才猛转过神。“咦-这是哪里?” “妳终于醒过来啦?再心不在焉下去,说不定就要被我卖掉了。”恭彦调侃了一句。他们在一条不知名的小巷子里。像这样的曲弄,在长安城里比比皆是,很多都没有名字,通称为无名巷。 祝晶笑了出声,但眼底仍有烦忧。 恭彦放下缰绳,转过头面对着祝晶道:“到底怎么了,祝晶?妳看起来心烦意乱,遇到了什么麻烦吗?” 祝晶看了恭彦一眼,只一眼,她就投降了。 她把小春不愿嫁的事情告诉唯一能够了解的朋友。 “……小春只小我三岁,快二十了。记得吗?我二十岁那年,阿倍见到我,也当我是个老姑娘了呢。再不嫁的话,会耽误她的。” 恭彦安静地倾听着,没有提醒祝晶,如果小春还不满二十,她都希望她能有个归宿?何以她对自己却竟如此严苛?她不也仍孑然一身? “我跟小春为这件事争执很久了,她如果一直这么固执,叫我怎么能放心?” 放心什么?恭彦仍然没有问。 他看着祝晶烦恼的侧脸,也跟着她烦恼起来。 话到这里,祝晶不再继续说下去。她没有解释何以一定要小春出嫁,更没有说明白真正令她烦忧的原因。 这两年她身体还算安康,没有再像前年那样,突然昏迷了十来天,吓坏所有人。尽管吕校书与小春的说法如出一辙,默认了祝晶短寿的事,可他仍然不大愿意相信,祝晶真的会活不过二十五。 可听听她在说什么!安排后事吗?难怪小春抵死不从。 发现恭彦一直都没有说话,祝晶这才抬起头来看向他。“你……怎么都不讲话?好歹给我一点建议啊,看要怎么样才能说服小春。” “那妳自己呢?”他突然说。 “什么?” “妳自己呢,祝晶?妳不嫁吗?” “什么?嫁谁?她一脸茫然,显然从没考虑过嫁人的事。 他不想相信祝晶真的会短寿,但倘若她真的深信不疑…… 恭彦突然跳下马车,抬头往两侧坊墙后的老树上搜寻着什么。 祝晶跟着下了车,站在他身边,学他仰起头。找,但不知道要找什么东西。 “啊,有了。”恭彦两三下攀上坊墙,静悄悄靠近一根树干。 祝晶屏住气息,直到恭彦捉住那黑色的小东西。 恭彦将蝉捉在手里,用两只手指按着蝉侧,那黑色夏蝉顿时飞不动,也不叫了。他将那黑蝉捉到祝晶面前,问道:“妳看,这是什么?” “蝉。”祝晶不假思索地回答。 “错了,再猜。”恭彦又道。 祝晶一怔。“这确实是蝉啊。” “这不只是蝉。”恭彦告诉她:“这是一只拚了命想要延续下一代的雄蝉,牠一出土、羽化,飞上枝头,就大声鸣叫。”手一松,黑色大蝉立即飞上了天,飞到更高的枝极栖息着,更大声地鸣叫,知了知了。 他们并肩站在树下看着那隐没了踪影、蝉噪声却大得惊人的树梢。当下,祝晶明白了恭彦的意思。 如果她都希望小春可以早点出嫁,那么她,吕祝晶,也该找个男人嫁了,何以到现在还小姑独处,成为人们眼中高龄的黄花老闺女? 祝晶苦笑。“你不是知道的吗?我不嫁的原因。” “不,我不知道。祝晶,任何生命都不应该花一辈子的时间在等待死亡。那只蝉的出生,不是为了一季之后的凋零,而是为了延续不灭的生命。” 祝晶拜佛,却不信轮回。“那么我应该尽早找个人嫁了,也许没几年,我死了,让那个可怜的男人当个鳏夫喽?”她真的可以这么自私吗? 恭彦不喜欢祝晶随便找个男人嫁了的想法。他说:“祝晶,妳看看我!妳知道我什么时候会死吗?” 祝晶瞪大眼。“别开玩笑,你不会死的!” 恭彦笑了。“所以妳不知道,对吧?说不定我明天就死了,或者今天晚上就-” “别胡说八道!你不会死!”她激动地摇头。 “那妳又为什么老把『死』这件事情挂在心头上?”恭彦万分不舍地看着她。“妳知不知道,虽然妳平时笑得很开心,好像很快乐的样子,可是妳这里-”按点她眉心。“紧紧蹙结。我不喜欢看妳这样-”打从知道祝晶的心结后,她的每一朵笑容都使他感觉心痛。 祝晶眉心隐隐疼起,她退后一步,防卫地握起拳。“你不知道,我!” “我知道。我问过妳爹了。可是我不愿意相信。妳会长命百岁的,祝晶,妳应该-” “我应该怎么样?万一我真的……我还能怎么样?我真的不知道啊。” 祝晶摇头低喊着。 他那种劝她找寻幸福的语气,戳疼着她的心。 难道她真的不想嫁给、心爱的男人吗?她只是做不到! 抱着想要终止这话题的心情,她故意用调侃的语气道:“不然,不然你娶我呀,恭彦。” 不是没有偷偷想过,如果她是日本人……或者恭彦是唐人……如果她真的可以活很久很久……如果恭彦不归乡……她心底有那么多的如果。可偏偏,那些“如果”没有一个是可能成真的,全部都是妄想。 摆在眼前的事实是,她快要死了,恭彦会归乡……他们之间,光是承份情意都显得太沉重。 “祝晶……”恭彦错愕地看着她,没有料到她会突然提出这种要求。事实是,她也没有想到她真的提出来了。原以为,她一辈子都不会说出口的……然而,既然话都说了,不如索性就任性一回吧。 这两年来,他们聚少离多,每次才相见,就怕不知道下一次见面又要等到什么时候。她不想跟他分开那么久、那么远、那么不可预测!她想要跟他在一起,不管能在一起多久,都好,直到天地的尽头。 如果她是那树梢上的蝉,那么她也但愿奋力呐喊,尽情了一切,才杳然坠落。 所以,可以吗? 这想法,会太自私吗? 祝晶、心中陷入了天人交战。 她大可以笑着挥挥手,告诉他,那不过是个玩笑,不用在意。 可为何这想法才刚在心底落了地,便生根茁壮起来,无法拔除了呢? 她眯起眼,凝视她此生深爱着的男人,想要属于他,也想要为他拥有。 “可以吗?恭彦,可不可以,请你……娶我为妻?,”她不自觉颤抖地道。 娶祝晶为妻? 恭彦震惊地看着祝晶。这念头才初次在他脑海里闪现,便带来莫大的震撼。 是的,他想娶她为妻,想要毫无顾忌地爱她、守护她、不让她伤心…… 可是他……他做不到。 他是日本国遣唐的使者,归乡是唯一的路。娶了祝晶,就等于毁了她。也许他们能恩爱个几年,但之后呢? 他已入唐为官,固然可以迎娶唐女为妻-朝中许多蕃使归化唐国后,都是这么做的。但朝廷律令森严,一旦他返回本国,唐女不得归化丈夫的国家,祝晶将会无法跟着他一起离开;到时候她一个人留在长安,丈夫未死又不能改嫁,难道真要牺牲她一辈子的幸福?更何况,她的家,她的亲人,都在长安。 他们俩,从一开始就不可能。 可以一辈子当好友,一辈子相知相惜,但是不能相爱。 不能爱! 祝晶不能嫁给他! 他得拒绝她。然而一对上她盼望的双眸,恭彦却不知道该怎么说,才不会带来伤害。 祝晶体贴地为他设想好了。“你不能答应,对吧?因为你是留学生,总有一天要回到自己的国家去……可你不用担心的,恭彦。假如你娶了我,对你其实不会有影响,我很快就会死了,最多再三年,不会麻烦你太久,所以……可以拜托你娶我好吗?” 祝晶的“体贴”令他既不舍又有些生气,为她竟如此不懂得爱惜自己、看轻自己的价值。 她设想得如此“周到”,将他唯一能够委婉拒绝她的理由,说得如此无关紧要,让他再没有别的理由可以拒绝了。 他猛然转过身,无法面对她,因为接下来要说的话……太伤人。 “祝晶,我不能娶妳。”他勉强维持着平静的语调道。 “为什么,恭彦?”祝晶不懂。“我真的不会给你添麻烦太久的……” “不是那个问题。” “不然,还有什么问题?” “妳有没有想过,”他僵硬着表情道:“也许是因为,在日本还有人等我回去?她叫做小野小晶,是我的未婚妻。” 祝晶怔住。 恭彦无法阻止祝晶的心碎,想解释,却终究不能。“对不起,祝晶,我已经有婚约了。” 假装没听见恭彦的话,祝晶深深吸了一口气,才能勉强开口。 “呃……你放心,我真的不会活太久,就三年……之后,你回去日本……只要不说出去,不会有人知道你成过亲……”她猛地上前抱住他的腰。“可以吧,恭彦,就当作是你同情我-” “祝晶!不要这么傻,妳不会死,妳不要随随便便-” “我不是随便讲讲的,我没有,真的……啊……”她突然松开手,抚着疼痛不已的胸口。 “祝晶?” “我、没事。我不喜欢求人,可恭彦,这一次就当我求你……”没有预期会听见恭彦已有婚约的事,心好乱,想不到更好的理由了。“我们是……好朋友,不是吗?答、答应我,快答应我呀!” 恭彦无法答应她,总觉得答应她,就等于要她真的活不下去。 他怎么可能跟她成了亲,又眼睁睁看她一天天在等待自己死去,只为了不给他“添麻烦”!更不用说,他根本不愿意去想她是否真的只能再活三年的事。 祝晶不会短寿的!她如此善良,老天爷怎会忍心夺走她的生命! 她一定会长命百岁,一定得要如此! 既是如此,他就更不能答应她。 婚姻是一辈子的祝福,怎能成为生命的咒诅? 为此,他强迫自己不能心软,不能转身拥抱正嘤嘤哭泣的她。 直到这时候,他才猛然想起多年前祝晶还在西域时,吕校书对他说过的话。那时他还不明白,何以要早一点告诉祝晶关于小晶的事。而今,他虽然懂了,但似乎已经太迟了。是他的错,他让祝晶陷得太深。 见恭彦铁石心肠,说什么都不肯答应,甚至不肯转过身来面对她,祝晶泪流满腮。“恭彦,你为什么就是不肯答应我?” 恭彦强迫自己保持冷静,却仍然藏不住急切地道:“祝晶,妳不要胡思乱想,我虽然不能答应妳,可是我们还是好朋友。” “你为什么就是不相信我真的活不久了?”她再一次从背后用力抱住他。 “……我怎么可能会相信?”他要祝晶活到很老很老啊。 “恭彦……你……爱我吗?”她抱着一线希望地问。 他全身一僵,咬着牙,说不出口。 祝晶再逼他一问。“你爱我吗?回答我啊。” “不,我不爱。”祝晶,对不起。 “……那,是我误会了……对不起。” 感觉身后的手臂突然松开了,他猛地回过头,祝晶已经不见了。 以她那样的状况,他不放心。 急急追到巷外,可祝晶已不见人影。 一阵风吹来,恭彦这才发现自己脸上已满是泪痕。 小晶是他青梅竹马的朋友。 他比她年长三岁,算是看着她长大的-呵,不过他们其实都还没长 因为感情很好的缘故,小晶从小就嚷着长大以后要嫁给他。双方家人误以为真,默许已久。 后来,他们才知道儿时的戏语大有问题。 成长的日子里,他们之间一直有的,只是单纯的友情,和亲情。 即将离开日本,前往大唐的前夕,小晶告诉他: “恭彦,听说遣唐的留学生至少要在长安待上十五年才能回来,那么,等你回来以后,我大概已经很老了吧……假如在你回来以前,我有喜欢的人了,那该怎么办呢?”虽然她现在还没有特别喜欢上谁,可和恭彦之间,总感觉已经有如亲人。 “小晶,妳想说什么?”他温声询问。 “我想说,恭彦,假如以后我们各自有了喜欢的人,都要勇敢地去追寻,好吗?我想,只有那样,才会得到幸福的。” 他看着青梅竹马的同伴,笑了。“好啊。可是,万一我们没有各自喜欢上其它人呢?” “那等你回来,你老了,我也老了,到时候我们就在一起吧。”小晶笑道。“可是总觉得,未来的事情很难说呢。”她弯身过来,抱住他的颈项。“不管怎么样,你一定要回来喔。至少要让我知道,你过得很幸福。” 他笑诺。“我答应妳。” 他对祝晶说了谎。 他没有不爱她。 当过去那遥远的记忆闪现脑海时,井上恭彦这才太迟地明白,他拒绝祝晶的方式太残酷。 当时他心乱如麻,不知道该如何处理祝晶莽撞的要求……唯一能想到的,就是绝对不能答应她。 祝晶离开后,他急急驾着车在街坊四处找寻。偌大长安城里,他竟然找不到她的身影。想到祝晶可能回了家,他又到吕家去找,但吕家大门深闭,他等到黄昏才见到吕校书和小春拿着装促织的竹篓子回来。 祝晶没有回家,她不见了! 当晚他们在城里找遍祝晶可能去的地方,但直到暮鼓响起,还是没有消息。 一晚上,他们焦急地等在家中,等祝晶回家来。 天明时,她仍然没有回来。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隐约间,他们爷俩大概猜出了祝晶的未归必定与恭彦有关。他脸上自责的表情教吕校书和小春无法再责备他,也只能陪着忧虑。 恭彦一夜未睡,心神却彷佛出了窍,不再属于自己……他恍恍惚惚,担忧着祝晶,当年与小晶的约定跃现眼前。 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尽管还记着当年的承诺,他却没有遵守那个约定,遇到了真正喜欢的人,还傻得伤了她的心。 好不容易捱到天亮,坊门开启。 恭彦突然走到吕校书面前,登地双膝一跪,行了个至重至敬的跪拜礼。 “吕大人,如果祝晶回来了,请容许恭彦在此向您提出一个不情之请。” “孩子,你-” “快来人!是吕大人的宅邸吗?”大门外突然传来急切的呼声。 井上恭彦与吕校书为之一愣,话题就这么被打断,两人赶紧起身打开家门,就见到一名艳丽的女子策马奔上前来。 “阿国?”恭彦认出了来人,心底一阵讶异。 “恭彦?是你!太好了,快跟我来,你那位好朋友昨天跑到我那里,她感觉很不对劲-” “祝晶?”恭彦冲出门,就要跟阿国一起离开。 吕校书赶紧叫住他。“等一等,骑马比较快。我跟你一起去。” 小春老早机灵地牵了马来,一行人匆匆赶往平康坊。 第十五章 此心依然 “祝晶?”井上恭彦来到床边,轻轻唤着她的名。 吕祝晶不言不语,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愣愣地发着呆,谁也不应。 “瞧,就是这个样子。”阿国站在她的屋子里,无奈地指着坐在床铺上的吕祝晶道。 昨晚禁夜后,吕祝晶突然来敲她的屋门,当时她看起来心神大乱,阿国赶紧让她进屋里休息,又找来大夫为吕祝晶诊治,但都不见起色。 大夫开了宁神的药让吕祝曰闪服下后,她虽然冷静了下来,却像是失了神魂般,成了个木娃娃。 知道不能放任吕祝晶这个样子待在这里,阿国一早便派人到邻近的崇仁坊找井上恭彦,但恭彦不在,不放心的她连忙亲自到永乐坊来联系吕家人。 “小公子,妳怎么了?妳看看我呀,我是小春啊!” 小春站在祝晶面前连连呼喊了好几声,但都没有得到响应。 祝晶从头到尾都只是浅浅地笑着,什么话也不说。 她看起来不像是生了病,却又分明不再是从前那生气蓬勃的吕祝晶。 “祝儿!祝儿!”吕校书的连声呼喊,都进入不了她的心。 一小群人聚在吕祝晶面前,试尽了各种方法→想要唤起她一点点的回应,却都徒劳无功。 向阿国再三道谢后,他们带着祝晶回家。 坐在阿国大方借用的马车里,三个人的目光都离不开那个异常温顺地坐在马车里的吕祝晶,方寸大乱,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他们找遍了长安城的大夫,但没有人能唤回祝晶的神智。 当天恭彦急急进宫,拜托慧安公主调请宫廷御医到吕家出诊。 御医果然到来,但也束手无策。 半个月之内,长安城群医讨论着吕祝晶的病况,得到一个共同的结论-- “奇怪了,这位姑娘并没有生病,不知道为什么却像是丧失了神智?或许是邪祟所致?” 大唐开元年间,民间道观林立,符线、灵宝一类的道术相当盛行,许多信道者皆深信不疑;朝廷一方面禁止百姓迷信,一方面却又极端崇道,不仅尊奉老子李耳为祖师,甚至下令读书人必须熟读《道德经》,使玄学大盛过一段时期。 待群医离去后,吕校书这才告诉亲友们:“祝儿的问题,应该是咒。”他说出当年金刚智大士来到长安时,为祝晶结印护持的一段往事。 “既然知道是咒,那么就以咒术来治治看吧。”微服出宫来探望祝晶的慧安公主果决地道。“我立即回宫,请太医署的禁咒师过来看祝晶。” 公主抱着一线希望离开,不久,果然带着宫中御用的禁咒师前来。 那鹤发童颜的老禁咒师带来两名协助施法的禁咒生,一齐走进吕祝晶的房里。 这位禁咒师多年来云游四方,近两年才被唐明皇召入宫廷,聘为太医署的禁咒博士,据说禁咒之术相当高明。 环顾一眼狭窄的房间后,禁咒师随即请吕家人将祝晶带到比较宽敞的后院,以方阵设立起一个简单的坛场。 不言不语的吕祝晶便躺在方圆之中。 身穿灰色法袍的禁咒师,以各种符咒在吕祝晶左右施下结界,并命令闲杂人等退出方圆之外,同时将吕祝晶生辰八字写在一个木制人形背后。 那禁咒师随即以左手持着杖刀,踩着禹步,绕行方圆,以他特殊的语调吟哦众人听不懂的咒文: “仅请玉皇大帝,三清道尊,日月星辰,八方诸神,左东王父,右西王母,五方五帝,四时四气,棒以木人,请除祸祚,棒以金刀,请延年寿。咒日:南山之下,有疟鬼夺人,天神天将……急急如律令!敕!” “啊!”方圆中心的吕祝晶突然大叫一声。 看得一旁的恭彦和小春等人纷纷冷汗涔涔。眼前场景之诡异,已经超出众人平生的见闻。 只见那禁咒师拿起写有祝晶八字的木制人形,以笔沾朱砂,在人形上描绘出五官四肢与五脏六腑,随后又大声喊道:“祓除不祥?恶鬼禁制,缚!” “啊!”祝晶再度大叫出声,当场呕出一口鲜血。 “祝晶!”“祝儿!”亲友们受到惊吓,纷纷欲奔上前。 两名禁咒生赶紧阻止。“不可上前,还没有结束。” 于是他们又等候了片刻,直到禁咒师取来祝晶的血,点在人形上,并加以焚烧后,才算完成了施术。 “禀告公主,已经完成施术了。”禁咒师向一旁的李静行礼道。 李静点点头。“辛苦你了,张博士。” 恭彦抢入法坛之中,小心翼翼地抱起昏迷不醒的祝晶,抹去她唇边的鲜血时,他整颗心也都像在淌血。“祝晶……” 施以玄妙的禁咒之术后,吕祝晶果然缓缓睁开眼睛。家人亲友全都围聚在她身边,见她清醒过来,都紧张不已,不知道她是否真的痊愈,能够认得人了? “祝儿?”吕校书这几日向朝廷告了假,不肯离开女儿身边,就怕有个万一,他会悔恨终生。 祝晶虚弱地眨了眨眼,看见父亲老泪纵横,不禁笑道:“爹,别哭啊,你哭起来好丑的……” 小春是第一个大声哭出来的。 朋友们一一向祝晶打过招呼,祝晶也一一响应他们。“大哥、公主、阿倍、吉备……怎么了啊,大家?哭什么?” 直到看见了恭彦的脸,她眨了眨眼,一脸茫然。“呃,你是谁?” 恭彦愣了一下,俯过身看着祝晶。“是我啊,恭彦。” “恭彦。”祝晶像小儿学语那样,叫了他名。 恭彦表情转喜,但祝晶接着又道:“恭彦……这名字有点耳熟……你是谁?我们认识吗?” 听见祝晶的话,众人纷纷由欣喜转为错愕。 “小公子,妳在说什么啊,他是大公子啊!”小春冲到床边指着恭彦说。 “是啊,祝晶小弟,他是恭彦啊,妳不认得了吗?”站在李静身边的刘次君也道。 祝晶一脸尴尬地看着井上恭彦,有点歉疚地道:“啊,真不好意思,我好像不大认得……我们很熟吗?不然你怎么一直抱着我?” 祝晶眼中的生分不像是假装的,她似乎是真的不认得他! 是方才宫廷禁咒师所施的咒术造成的吗?他不了解道术,却在眼见禁咒师果然唤醒了吕祝晶后,对那禁咒之力也深感震惊。 祝晶看着恭彦半晌,打了个呵欠,双眼迷蒙地说:“奇怪,好累喔,有点想睡了呢……可以麻烦抱我到床铺上吗?” “祝儿,妳先别睡-”吕校书也觉得女儿还是有些不对劲,可祝晶已经窝在恭彦怀里,一闭眼就睡着了。 恭彦这才将祝晶抱回她房里休息。 站在床边看了她良久,恭彦蹙眉道:“我去找刚才那位禁咒师问清楚。” 他不明白,为什么祝晶醒过来后,每个人都认得,唯独认不出他? 还有,如果祝晶早先是因为身中奇咒而短寿,那么,施以咒术的现下,是否表示她从此以往,便能长命百岁? 这些问题,都在他稍后离开吕家、在路上追上那禁咒师时,一一得到了答案。 禁咒师在井上恭彦一连串追问后,只淡淡说了一句:“那位姑娘想必深恋着你吧?” 恭彦点头承认。 “这就是了。她身上的咒,叫做『相思咒』,如果一生不动情,自然得享天年。这一次应该是她第三回发病了,她每一次的病,想必都起自于你。刚才的施术,我只是暂时封印住了她的病征,日后必须小心照护,不再动情,就不会有事。” “那倘若……她再度动情了呢?” “若因咒力而再度发病,她必死无疑。”禁咒师看着恭彦,又说:“其实,『相思咒』,起于人间至爱,源于最初,必定是有情男女互相以咒结合彼此。这种咒一旦施加在有情双方身上,就会使结咒的两人同生共死;但倘若有一人在中途改变了心意,另一人就会夭寿,并转将咒力延续到对方的同性血脉中。想必那位姑娘的先祖,应该有人曾经施以这种咒术,但却没有得到圆满的结果。” “所以,这最初并不是一种恶毒的咒?”而是为了永结同心才施下的咒? “不是。一般的『咒』原本就包含『杀人』与『活人』两面;但『相思咒』起源于爱,就连最高明的咒师也无法完全解除,我也只能暂时施以封印。但是我并没有封住她的记忆,照理来说,她不应失忆才对。 不是失忆……那就是刻意地想忘了他了……是他伤她太重。“那么祝晶的咒,要怎么样才能完全解开?” “不知道。禁经上没有明确的记载。”顿了顿,禁咒师又道:“还有件事我刚才没有告诉你们。” “什么事?” “我们『人』,乃是精、气、神,三者合一的灵肉之体,以气主神,气之清者上升为天;气之浊者,下沉为地心天地人三者构成了宇宙的恒常运行之理。我见那位姑娘气若游丝,简单来说,就是一般人有三魂七魄,而那位姑娘却少了一魄。我虽然尝试为她招魂,却屡招不回;倘若是天生六魄,恐怕并非长寿之相;假使是后天使然,也许这咒力远比我想象中更加难解,甚至不可妄解,倘若真解开了咒,说不定吕姑娘连二十五都活不到。” “怎么会?”恭彦诧异地道。禁咒师微微一笑,他长髯飘飘,衣袂翩翩,看来仙风道骨。“我不是神仙,不是样样皆通,这一言,阁下姑且听之,姑且听之吧。” 恭彦听进去了。 稍晚,他回到吕家,天色已晚,众人仍聚在厅堂中等候。 恭彦将咒师所说的话大略重述了一遍。 众人皆静默无语。 直到吕校书打破沉默。“孩子,你打算怎么做?” 对祝晶来说,显然恭彦的决定才是最重要的。 现在祝晶不想认得他井上恭彦,也许对她来说,反而是好的。倘若两人朝夕相处,难保她不会再次动情。 恭彦的黑眸看起来有如平静的深潭,他下决定道:“那就这样吧。以后,在祝晶面前,别再提起我,以及从前的事。”仰起头看着众人,他微微一笑。“我希望她无忧无虑过一生。” 没有人知道,此时,在卧房中应该已经睡去的吕祝晶,双眼睁得老大,正悄悄地流着泪。 怎么可能真的忘记他呢! 只因为被拒绝的感觉太痛了,还深刻地记着,教她一想起就畏惧。 好想收回那时求他娶她的傻话。 想要继续当好朋友,永远都不要知道,恭彦早已属于别人。 开元十八年的春天,井上恭彦途经永乐坊,在吕家的门前徘徊良久,终于选择了离开。 这不知道是第几回差一点克制不住自己想祝晶了。 经过了去年的秋、冬两季,再加上今年春、夏、秋……漫长的三个季节,一年多的日子里,他都只远远地看着她,却无法不关切她是否一切安康? 九月底,又经过永乐坊时,他站在吕家大门前,有点想要像以前那样,大方地去敲门,等小春来开门,或者是祝晶。想要被那种真诚的热情所迎接,沐浴在友情的欢愉里。 是悄悄落在脸上的雨带来一阵冰冷,使他赫然醒神,在吕家门突然打开时,赶紧走过。 小春打开大门,撑着一把伞走了出来。“小公子?” 祝晶去买东西,没带伞;小春一见下雨了,连忙打着伞准备到街上去接她。 祝晶站在自家门前的对街上,看着在细雨中逐渐远去的那道背影,脸上承满了轻愁与渴盼。 恭彦…… 开元年间的大唐帝国,京城长安,每到岁末,都必须为明年正月元日,诸国蕃使的朝见大典进行准备。 此时,由于政务逐渐转移到大明宫,原本的宫城太极宫已经鲜少使用。各国使者朝拜之礼,一律移往大明宫的含元殿前广场举行,京中所有奉有职等的官员,都要参加朝拜的仪式。 这是举国同庆的盛大朝会,不能有所差池。 来自西域、东北、南海……的许多朝贡国家,多会在十月以后陆续进京,一直到岁末大祭前,都会有大批的蕃使进入长安,鸿胪寺官员便得忙着接待各国的使者。 到了十月初的某一天,夜里,吕祝晶跟小春在家中等着吕校书回家吃饭。 然而等到深夜时,都还不见吕校书归来。 是因为听到临时来访的慧安公主说起,她们才知道,原来是有蛮邦蕃使献上国书,并请求唐朝廷立即给予响应。 由于这名蕃使所代表的国家远在西域偏远的地区,所使用的文字相当罕见,虽以国家称之,但其实只是一个强大的部落。朝廷中一时间竟找不到人可以解读这份国书。 这一年,北方的契丹部落与奚部落正逐渐强大,对唐帝国的边防造成了威胁;而吐蕃虽暂时与唐朝廷达成和解的盟约,但仍随时可能再对大唐发动攻击,掀起一次又一次的战争。 对西域的管束与边防军费开支的增加,再加上去年洛阳一带的黄河溃堤,水患肆虐,种种问题使大唐国库日渐空虚。 倘若唐朝廷无法解读这封国书,不仅将大失天可汗的威信,同时也可能造成西域部族的叛离,带来无尽后患。 朝见大会结束后,帝王震怒,三品以上的高级官员被下令留在宫中,不许出城,直到有人能够解读这份蛮邦国书为止。 身为弘文馆校书郎的吕颂宝本来只是个九品小官,这场风暴应该扫不到他;但他的顶头上司,弘文馆大学士们纷纷被召入集贤殿中商议,他自然也无法置身事外。再者,这份国书确实关系到大唐的国运与尊严,不能不严正以待。 尽管想着女儿,想要回家吃饭,但眼下人人自危,走不开身;吕校书坐在弘文馆里,与其它同僚正努力地翻查着馆阁里所藏的西域文书,尽最大努力在明日早朝的最后时限到来前?翻译出国书的内容。 到了次日,天未亮,早朝前,吕祝晶早早便醒过来,穿好了衣服,准备出门。 慧安公主的马车就停在家门外。 挂虑着爹,以及在朝为官的朋友们,她请公主带她入宫。 听说昨天夜里,明皇夜不安枕,下令周知宫中大臣,若有能译出国书者,重赏;若译不出,所有朝臣一律减俸降职。 坐上马车时,李静问道:“祝晶,妳有把握吗?” 祝晶摇头。“我没有把握。” 可是她真的很担心,如果到今日最后的时限过后,国书还译不出来,第一顺位倒霉的,必然会是翰林院的供奉们,第二顺位倒霉的,就是在弘文馆任职的爹了。 “先让我看到那篇国书再说吧。”李静带着祝晶进宫,并在早朝前一刻,晋见了帝王。 唐明皇正为国家大事烦恼着,听说慧安公主求见,本来无心接见,但侍从又通报道:“欧禀陛下,公主带来能人,据说识得蛮邦文字。” 明皇大喜。“快传。” 可一见到一身寒素的吕祝晶时,明皇相当生气。“静儿,妳胡闹什么?就这么一个寒微女子,也能识得蛮邦国书吗?” 慧安公主急急上前缓颊:“父皇万勿动怒,且听儿臣一言。这位女子名叫吕祝晶,是弘文馆校书郎吕颂宝之女,她曾游历西域诸国,识得许多蛮邦文字,假使那蛮邦国书尚未译出,何不令她一试?” 闻言,唐明皇稍稍息怒,看着低头伏在地上的吕祝晶,他道:“吕祝晶,妳抬起头来。” “民女不敢冒犯圣颜。”吕祝晶跪伏在地上,态度沉着、冷静。 “慧安公主说妳能读蛮邦文书,是真的吗?”明皇又问。 “民女不敢保证能译出蛮邦国书,但求一试。” “倘若妳译不出来呢?”这可是关系到大唐天可汗颜面的事,不能轻忽啊。 “那么但请圣上责罚。”吕祝晶早已做了最坏的打算。“父皇,试试无妨。”慧安公主在一旁又为祝晶请求道。 “好吧。”明皇做下决定,对身边的侍从道:“高力士,去集贤院取那份蛮邦国书来。”回头看着跪在地上的吕祝晶,又道:“倘若妳真能译出蛮邦国书,朕必重重有赏。” 吕祝晶没有答话,因为自知她也可能译不出来,马上就要掉了脑袋。 等待高力士将国书取来的短暂时间里,她已经开始回想着自己的前半生。 爹若知道她擅自跑到宫里来做这件事,想必会担忧得白了头吧。 “启禀陛下,蛮邦国书取来了。” 高力士的声音让祝晶猛地回过神来。 下一刻,那以上好绢帛所写成的国书已经送到她的面前。 祝晶跪在地上,展开卷轴,那有着特殊符文的文字跃然纸上。 眯起眼,她松了一口气。 这是西亚的索利都斯文,与拂菻、怛罗斯等国同出一个系统。 “如何?能译吗?”李静来到吕祝晶身边,悄声询问。 祝晶抬起头,微笑道:“能。” 早朝时,官员分列文武,站在紫宸殿中。 王端坐玉座之上,玉阶左侧,命人临时设立一座帷幕。 当蛮邦使者以生硬的汉语,在朝臣及帝王面前请求针对该国的国书内容响应时,众朝臣鸦雀无声,唯有明皇表情泰然。 帝王身旁的通事舍人在明皇示意下,上前宣读刚刚拟好的敕书道: “大唐皇帝敕日:我天朝王化昭昭,四海之国,莫不来归。今西域蕃国索利都斯遣使来唐,朝见我天可汗,请以公主和婚,缔交友好,然态度傲慢,实非弟邦之礼,故不许。至于西亚贸易站设立事宜,在两国友好的原则上,则准之。唯蕃国索利都斯需每年遣使朝贡,以弟邦奉我大唐帝国天可汗为兄,世世代代,永结盟誓。并赐《礼经》一轶,以宣教化。” 蕃使因识华语不多,不完全明白敕书的意思,因此明皇又令那站在帷幕后的译官,将帝王的敕书以流利的索利都斯语朗声宣读一遍。 蕃使听罢,大为惊异,求见译官。 明皇非常得意,笑诺。 通事舍人随即宣旨:“传我大唐译官出见蕃使。” 不仅是蕃使想见这名通晓西域语言的译官,甚至连唐朝廷的官员们也纷纷惊叹,想一睹此人面貌。西域小国如此之多,要能通晓偏远地方部落的语言,实是难事。 只见帷幕后,隐隐传来窸窣声响。一会儿,竟走出一名身穿宫廷服饰的年轻女子。 在这只有男人及宦官的会议场合上,女子的出现带来极大的震撼。 吕祝晶走到帝王面前,先行跪拜礼,然后才起身走到帝王座阶旁。 明皇得意笑道:“此人即是译官。如诸位所见,她是我儿慧安公主身边的侍从。我大唐人才济济,区区小国文书,小小宫女即能通晓,不需劳驾群臣费心。”完全不提及前一晚的人仰马翻。 吕祝晶站在帝王阶下,面无表情地任来使及群臣观看着。 穿上宫服是李静的主意,因为他们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封一名女子为官,只好先暂时安排给她内侍的身分。 朝堂上,阿倍仲麻吕以从八品的等级,本来不能入于内廷,但左拾遗掌劝谏,可以直接面圣,因此得以站在这群高级文官行列里。 他看望着祝晶,一方面敬佩不已,一方面又暗暗觉得好笑。他这个陛下,爱面子的程度实在已经无人可比了。 倘若恭彦也能看到祝晶在朝堂大出锋头,必定也会为这名姑娘感到骄傲不已。可惜“待诏”虽然常侍帝王左右,却仅是闲职,不需入朝。等会儿退朝后,他一定要赶紧去告诉恭彦这件事。 察觉他调侃的视线,祝晶微微转过脸来,向阿倍仲麻吕微微一笑。 阿倍想,祝晶应该能得到很丰厚的赏赐吧。 他错了。 虽然明皇确实要赏赐金银珍宝给吕祝晶,但祝晶婉拒了。 家中虽然清贫,但生活一向不虞匮乏,她不需要这种世俗的赏赐。 但因为她做了太大的面子给了当今天子,因此明皇龙心大悦,提议要升吕颂宝的官。祝晶为难起来,连忙再度婉拒。 金银珠宝、升官加爵,吕祝晶都不需要。 明皇不由得蹙起眉,有一点不高兴起来。 慧安公主赶紧道:“父皇,儿臣以为,世俗的东西,吕祝晶既然都不需要,那么不如就赏赐她一个心愿吧,等她真正想要什么的时候,您再为她实现,岂不更好?” 祝晶笑开,感激地看着李静。 李静对她眨了眨眼。要当个受宠的公主可不容易。 明皇这才松开眉头。“好吧,吕祝晶,朕赐妳一个愿望,他日若有任何心愿,只要不离谱,无关于国家大事,朕都答允妳。” 祝晶赶紧识相地谢恩道:“民女万谢陛下的赏赐。” 李静站在明皇身边,表情突然灵动起来。她娇笑地向明皇道:“父皇,既然您都赐吕祝晶一个心愿了,那么,找她来宫里解围的儿臣,是不是也可以得到父皇的赏赐呢?” 明皇哈哈一笑。“妳说吧,朕也允妳便是了。”心情好的帝王,此时什么都好说。 李静微笑。“那么,儿臣也想向父皇讨一个愿,他日若儿臣想要许什么愿,还请父皇君无戏言哪。” 祝晶笑看着公主,怀疑自己可能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但愿公主的愿,君王真能无戏言。 吕祝晶译出蛮邦国书,挽救大唐颜面的事情很快地便在朝廷中传扬开来。 然而多数人都不知道慧安公主身边的这名侍女到底是什么人,仅有几个熟知内情的人知悉此事。 阿倍仲麻吕特地来到翰林院告知此事,井上恭彦脸上果然露出许久不见的笑容-自从祝晶病愈以后,他已经很久没有开怀地笑过了。 但此时,他笑着对阿倍道:“她总是这样,虽然有点莽撞,但无论做什么,她都会做到最好……” 想当年在海上初相遇时,不过相处短短十几天,她便已掌握了日本语的要领。她学什么都很快,西域蛮邦文书当然也难不倒她。倘若生为男子,能入朝为官,她必定会是大唐朝廷里,最明亮的一颗明珠。 察觉恭彦话中的思念,阿倍颇为同情地看着恭彦。“不后悔吗?也许我们在长安的时间已经所剩不多。” 入唐十余年了,他们虽然都不确定自己的本国何时会新遣使者来接回已经学成的他们。但料想,归乡之日,应该不远了。 恭彦沉默了好半晌,才说:“我当然想见她。”更想要将祝晶拥进怀里,坦承自己的情感。 然而他也预感着,归乡的时刻近了。 入唐这么多年,他连故乡亲人的样貌都快不记得了。日子一天天、一年年地过去了,曾几何时,长安已经不再是他乡? 当年他怀着梦想来到长安,亲自将梦捕捉在手里。 下雪了。恭彦探手出窗,捧住一缕鹅毛般的雪花,熟悉着那冰冷的滋味。 故乡、他乡,他乡、故乡……二者间的界线模糊得有如手中的融雪。 脑海中最常出现的脸孔,已经不再是自己故乡的家人,而是长安城里的好朋友们。 “回到日本后,我们会有多想念长安呢?”他不自觉问出心底的疑惑。 阿倍没有回答恭彦的问题。他站在恭彦身边,看着窗外纷飞的白雪。 两人的心底一样清楚,因为有很多朋友的关系,他乡如今已是故乡了呀。 此刻有多想念故乡,往后就会有多想念长安吧! “我等会儿想去找祝晶,她说要烧菜请我吃。恭彦,你……要不要一起去?”阿倍提议。“都一年多了,难道你们一辈子都不见面了吗?。” 恭彦想念祝晶烧的菜,特别是那道红椒肉,辣得过瘾。 他羡慕地看着阿倍道:“你自己去吧。” 不管祝晶认不认他,他都不应该打扰她。更何况,他还没有原谅自己曾经那么冷酷地拒绝她。出事那一天,她向他求亲的事,他仍旧藏在心里,没有让任何人知道。他知道他会一辈子为此内疚。 “其实我不大相信什么咒术。你瞧,祝晶现在不是好端端的吗?哪有可能活不过二十五?也许只是巧合罢了。” 恭彦摇头道:“不管是不是巧合,我都不能冒险。” “即使,思念到极致?”他侧过身看着恭彦。 “那也值得。”正是因为思念到了极致呀。 是夜,阿倍仲麻吕坐在吕家的饭桌前,苦着一张脸道:“我以为妳要请我吃饭。” 祝晶端菜上桌,不解地道:“我是啊。不然做哈请你来?” 看着满桌菜色,有菜有汤有肉,十分丰盛,确实是用来款待客人的。 可唯一一点不好的地方,便是……他不能吃辣,一吃就……呃。可满桌菜色,有红椒肉、辣子鸡、胡椒豆、麻婆豆腐……没有一样是不辣的。 不知道吕家平时是不是都吃得这么重口味,还是吕祝晶根本就是在开玩笑? “来,请用,不用客气。”吕祝晶在阿倍身边入座,小春与吕校书坐在另一侧,都和善地请他赶快下箸,以客为先。 阿倍勉强夹了一点豆腐,扒着白饭吃。 很想问祝晶,她到底知不知道他不能吃辣?以及,她到底知不知道,这满桌的菜色都是恭彦那家伙最喜欢吃的? 他真的很怀疑…… “怎么了,阿倍,菜色不合胃口吗?”祝晶发现客人几乎都没动筷,脸上不禁露出失望的表情。 “啊,不-”他赶紧又夹了一点菜。 祝晶这才恢复笑容。她一边帮他布菜,一边看着他吃饭。 整个晚上,阿倍一直都觉得,祝晶像是透过他,看着另一个人。 那个爱吃红椒肉的人。 他不确定恭彦知不知道,祝晶也许根本没有忘记他? 他知道。 尽管很长一段时间里,几乎不相见,然而他也曾经发现,有几次,她在他走得远远之际,站在身后悄悄地看着他。 那使他无法回头。 得很努力,才能尊重她的决定,不回头,不让自己喊出她的名。 她是如此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自己的心。 倘若与咒无关,仅是情感的选择,他又怎么能漠视她的决定? 他怎样都无所谓,只要她能够快乐。 阿倍仲麻吕泻了一晚的肚子,早朝前,才稍稍恢复。 他步履蹒跚地走进内廷里等候今晓的议事。 才刚走进紫宸殿里,几名同僚便走过来向他打招呼道:“朝衡大人,你听说了吗?” “听说什么?”他揉着肚子询问。看同僚的眼神,好像是很要紧的事。怎么,又有蛮邦来献国书了吗? “原来你还没听说啊。”那同僚拍拍他的肩膀道:“扬州郡守昨日送来一份加急的公文,说扬州城在半个月前接待了四艘来自东海倭国的使船呢。” 阿倍瞪大双眼。“是真的吗?” “是真的啊。听说皇上已经准许使者入京,一同参加来年正月的朝拜大典呢!从扬州到长安,快一点的话,大概两个半月的路程,应该来得及在岁末前抵达京兆。朝衡大人,想必你一定很期待看见同乡的使者吧?当年你入唐时……” 阿倍接下来仅能以点头与摇头来回答同僚的问题,他的心思已被新来遣唐使的消息给占据了。 退朝后,他急忙到翰林院告知井上恭彦此事。随后,暂时没有要务的两人又匆忙出宫,到国子监找吉备真备,通知了他这个消息;最后三个人一同前往大慈恩寺,知会玄防日本遣唐使已经抵达扬州。 四个人都相当激动,一时间无法相信他们即将见到新一批的遣唐使,同时这也意谓着,他们即将结束在唐近十五年的学习生涯,返回自己的家乡了。 许久,骑马离开慈恩寺的路上,经过永乐坊时。 三个人不约而同地在坊门前停了下来。 恭彦虽然没有开口,但吉备与阿倍都很清楚他心里的挣扎。 “应该要让祝晶知道这件事。”阿倍说。 “现在不说,再过两个多月,她也会知道的,不过那时已经有点晚了,不是吗?”吉备也道。 阿倍又道:“当年我们乘坐的海舶,在东海上遇难时,我曾以为我们今生是到不了长安了。我想,你应该也很清楚,搭上海舶之后,回乡的路才刚刚开始……有太多遣唐使的海舶在回程时沉没,我们未必真的能够顺利返国,万一海路上再遇上了风浪吞没我们的船只,那便真正是天人永隔了。” 吉备看着恭彦,两手一摊。“我想说的话,阿倍刚刚都说了。” “我知道,但是……”恭彦仍有顾虑。 “我想你应该知道一件事,恭彦。”阿倍突然严肃地说。 “什么事?”恭彦猜想着阿倍即将说出口的话 “你知道我昨天泻了一晚上的肚子吗?” “噗啡!”吉备很失礼地笑了出来。“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请继续。”赶紧板起面孔,故作正经。 “我没本事吃辣,你是知道的。”阿倍不为所动地继续说道:“可猜猜昨天祝晶都烧了些什么菜色请我?我记得是红椒肉……”开始列举昨晚的食单,语调中有着领悟与了解。 都是恭彦喜欢的菜色,他怎么会不清楚,只是他…… “樱花呀樱花呀,多美丽的樱花呀……”一旁的吉备突然吟咏着日本流传颇广的和歌。 “是眼前之生重要呢?还是未知之生重要呢?”阿倍抛出最符合日本人性格的疑问。 春日的樱花,总在绽放到最美丽的时候,选择将一树繁花随风飘落。 祝晶不是娇弱的樱花,她是长安城里,一株色泽淡雅的牡丹,是他、心里永恒的宝石。 看着两位好友如此卖力地劝他及时行乐,恭彦不禁松开眉头,浅浅地笑了。“不必再说了,我这就去告诉她。” 一直都有种感觉,如果她打开门,见他站在屋外向她微微一笑,那便是分离的时候。 “你来了,恭彦。”她没有再假装不认得他。 他手上拿着她的笛。“我是来还妳东西的。我听说……新任的日本遣唐使已经到扬州了,年底前会抵达长安……这是妳娘留给妳的,应该要物归原主,我……把它还给妳。” 祝晶看着他手上的玉笛,知道他总是随身带着身边,慎重地收藏着。 迟疑地伸出手,牵住他的马儿缰绳,带往自家后院。 “可以吗?在你把笛子还给我之前,再为我吹一曲长相思?” 这一次,他没有拒绝她。他跟着她进屋,来到后院。 新雪方融,草木萧条,只有后院的老树还残存着几片叶子挂在风中,看来有些萧瑟。 小春去了西市,不在家。 祝晶在后院起了炉灶,煮起茶汤?坐在石凳子上,听恭彦吹笛。 长相思,在长安…… 别离当前,祝晶忘记了曾被拒绝的难堪,想要顺其自然,想要准备好,送他归乡的勇气。 一曲长相思尚未结束,听曲人已泪流满面。 她取下颈项上的御守,在恭彦吹笛之际,为他重新系上。“愿住吉大神守护你,愿观音佛祖守护你,我的……挚友。” 恭彦将玉笛还给祝晶,留恋地看着她熟悉的面容,轻声道:“要快乐,不要哭。” 祝晶泪如雨下,任由他努力帮她抹掉眼泪,都止不住,也不接过笛子。 无可奈何,恭彦将她拥进怀里。“别哭,祝晶……” 她用力回抱着他,再也无法克制强忍的情绪,哑声喊道:“不要走!恭彦,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恭彦将刚刚才系好的御守拿下,有些笨拙地重新系回祝晶的颈项上,再用力环抱住她。“今后妳要多保重。” 他放开她,将笛子放进她手中,随即回头牵马往外头走去。 “再见了,祝晶。我从不后悔遇见妳。” 他走得极快,没有给自己回头的时间。 将要归乡了,倘若遣唐使在年底前来到长安,最迟一年之内,他们就会欧程归航。 不能再牵绊着祝晶的情感。得放手,让她自由。 即便归乡意谓着,今生也许再难相见了。 “恭彦!”祝晶追在他身后,直追到家门前,追不上了。她紧紧捉着手中的玉笛,彷佛那是唯一的慰藉。 不想说再见,可终究还是到了再见的时候了。尽管一直都知道他会归乡,也一直在心里做着准备,然而真正到了离别的时刻,她才明白自己永远都没办法欣喜地送他回国。 该祝福他的。理智上这么说。 但感情的事……又哪里是理智说得通的呢。 第十六章 目极千里兮伤春心 开元十八年岁末,日本国第十次的遣唐使,包含大使多治比广成、副使中臣名代等,共有二十八个人得到入京的允许,浩浩荡荡来到了大唐的长安,参与了开元十九年正月元日在大明宫含元殿前所举行的朝贺仪式。 开元十九年,阿倍仲麻吕再度被擢升为左补阙,隶属门下省,仍掌讽谏、举荐之职,官拜从七品,深受唐明皇的倚仗。 朋友们开玩笑说,明皇可能不打算让他跟着日本大使们回国了。阿倍仲麻吕这回听进去了。 虽然多治比大使已经上表,向明皇请求放还留唐的学生,但明皇因为日本大使归航日期尚远,并未立即给予答复,只允许大使们可以自由在京城购物,新一批的留学生也准许进入国子监就读。 开元十九年春天,长安城又是百花盛开的时节。 在长安多年的留学生纷纷把握在唐所剩不多的时间,陆续与朋友们宴别。 多治比大使提议,最晚在六月时离开长安,因为返回扬州还得花上两个月,若等到冬天,海象不佳,那时要渡海归国,海路会更为艰难,容易发生船难。 这一次遣唐,使者们幸运地没有遇难,四舶顺利地来到大唐。 除了带来元正女天皇已于七年前让位给当今的圣武天皇的讯息外,多治比大使还为几名在唐留学生带来故乡家人的思念。 听见家乡多年后的人事变迁,阿倍等人都感觉不胜钦吁。 在长安,十五年了啊! 想当年,他们都还是不知世事的少年,如今即将返回故乡,不知亲友们能否从他们满是风霜的脸,依稀认出年少时的自己? 当大使们在东西两市购买大量的文物时,阿倍仲麻吕和吉备真备等人已经开始收拾准备归国的行李。 很快的,随着繁花落尽,初夏来临。 五月,夏日的第一声蝉鸣划破长安城的清晓时,吕祝晶醒了过来,无法再忍受从亲友口中听见日本遣唐使即将归国的事情。 在她即将年满二十五岁的这一年,她觉得自己就要失去一直以来所珍视着的一切,而她却束手无策。 或许也是被蝉声给吵起的,旬休日的早晨,吕校书早早便起,在屋子里勤劳洒扫,看女儿醒了,父女俩一起煮了早饭,等着小春起床来,一起用餐。 忙碌之余,两人不约而同地开口- “爹。” “祝儿。” 呃。父女俩对望了一眼,两双如出一辙的眼睛弯起,笑开。 “妳先说-” “你先说-” 再次的默契,教两人笑着,抱在一起。 祝晶眨了眨眼,沉默着。 吕校书道:“过几天找个时间,我们带丫头一起去南山小屋那里,看看妳娘,好吗?” “好啊。”祝晶也正有此意。 吕校书想了想,又说:“祝儿,爹在想,若辞了官,以后就有很多时间可以陪妳跟丫头了,妳觉得怎么样?” 祝晶笑着道:“好啊,我跟小春可以去帮康大叔管帐,高兴时还可以跟着走走丝路,赚些家用。爹呢,你就清闲地待在家里,看花、看树、看狗儿打架,咱们一家人快快活活,想去哪就去哪,逍遥极了。” 父女俩说说笑笑地谈着辞官的好处,以及未来生活的远景,彷佛往后日子真能如他们所说一般事事如意。不谈离别、死亡、伤感。 说笑到后来,抱着父亲的颈项,祝晶像个女孩般道:“爹,谢谢你这么爱我。” 吕校书强忍着眼泪,笑道:“傻气什么。祝儿,妳可是爹的宝贝女儿啊-好了,别撒娇,去爹房间里的桌上看看是不是有个包袱,妳去拿过来。” “现在吗?” 吕校书点点头。 “好,我去拿。” 待祝晶转身离开,吕校书连忙就着衣袖抹去眼眶里的泪水。 很快的,祝晶拿着一个布包袱走回厅堂。 “打开来看看。”吕校书道。 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祝晶好奇地打开,脸上的笑容却在看见包袱里的东西时,微微僵住。 是一套花样簇新的裙装。 祝晶反应过来,笑问;“是要给小春的吧,裙子似乎有点长,不过应该还算-” “傻祝儿,是要给妳的。”吕校书背对着祝晶说。“虽然离妳的生辰还有几个月,不过爹那天经过西市,看见这块布料时,忍不住就先买下来了……总之,妳穿穿看吧,合身的话,一定很好看。” “……” “女儿?”怎么不说话? 不是不知道祝儿坚持穿男装的原因,但她毕竟是个大姑娘啊。再说,他真的好想看祝儿穿回女装,找个好男子,嫁了…… 祝晶抚着软细的丝绸布料,明白父亲的心意。她深吸一口气,再抬起头时,已经回复了笑容。“这鹅黄色正时新呢。爹,你眼光不错,等我一下,我穿给你看。” 她即刻走回房里换装。 脱衣时?手指头依然很笨拙。身上男装是她这一生对自我唯一的保护,在宫中换上女装的那几次经验,都使她感觉无比的脆弱。 然而,这是父亲送给她的嫁裳,不能不穿…… 她仔细着装,小春不知何时醒来,悄悄走进她房里,以为她没看见,伸手掩住她的眼睛。“小--小姐,猜猜我是谁?” 祝晶微笑,乱猜。“阿花?阿桃?阿猫?阿狗?” “错错错错!”吻,很故意喔。小春嘟起嘴。 祝晶这才笑出声。“过来帮我绑裙带,丫头。” 小春这才开、心地接手,帮祝晶整理衣装;随后,她一双巧手挽起祝晶及肩的黑发,在发鬓间,簪上一朵红色的蔷薇花,又不知从哪取来一片牡丹花钿,轻轻压在祝晶的额上,巧施胭脂,为略嫌苍白的唇点染娇美的色彩。 窄袖低胸的上裳与高腰懦裙,强调了祝曰单田条修长的身形;紫红色云纹的刺绣半臂则为这件鹏黄色的夏衫,增添一抹艳色;足下搭配粉色绸缎软锦鞋,看起来价值不菲。 尽管担心不知道这一身行头花了爹多少积蓄,但当祝晶全身装扮完毕后,看见小春捧在手上的镜中影,她仍然怔住了。 “小姐,妳好美啊。”小春傻愣愣地看着女装的祝晶,真心地道。祝晶笑开,拿开小春手上的铜镜,牵起她的手。“走,去给爹瞧一瞧。” 打定了主意,至少在这一天,要让爹,还有小春,与她同开怀。 从玄关走出,瞥见候立厅堂的身影,祝晶笑喊:“爹-” 那人转过身来,随即怔住。 祝晶讶异地看着他,好似不明白他怎么会出现在眼前。 “祝晶,吕大人说妳病了。妳还好吗?”他脸上显而易见的担忧,融化了她的心。 祝晶低头看着自己一身女性化的装扮,笑着摇了摇头。 “去啊,小姐。去跟大公子说话。”小春催促道。 显然这位也是共谋,祝晶却无法责怪他们。她自己提不起勇气去见他,他又因为太体贴而迥避她,他们之间,是该有个结束了。 她走到井上恭彦面前,很努力地掩饰好内心的激动。 “许久不见了,恭彦。” 其实,一见到祝晶好端端站在他眼前,他便知道吕校书请小春通知他来,不过是想要他来看看祝晶。为此,他很感激。 “祝晶,吾友,妳看起来美极了,我有这个荣幸请妳陪我游览长安吗?” 小春不知何时已提来一个食篮,交到恭彦手上。“大公子,别饿着我家小公子了。”还是不习惯喊祝晶一声小姐啊。“马车已经停在门口了。”主子爷很机灵的。 小春的殷勤,让祝晶笑了出来,叹笑道:“别忙了,小春。”她转过身对恭彦说:“当然好。不过,我驾车。” “听妳的。”他知道祝晶极需要这一天的陪伴。他愿意尽一切力量让她快乐。 归乡,对他来说,只是回家;对祝晶来说,却意谓着失去挚友。 他心疼她。 当天,祝晶将马车驶向春明门。 当年他是从这个城门入长安的。随着长安城街坊的逐一巡礼,他们共同回忆着十五年来的点滴。 他十四岁那一年入唐,此后的十五年都生活在长安里。 他的人生迄今为止,有一半属于她。 这一半的深刻,远远超过他的前半生。 他不会再爱上别的女子。 普天之下,只有一个独一无二的吕祝晶。 黄昏前,他们驾车转进城西的崇化坊。祝晶口渴,他们停下来喝水,休息。 这一整天,他们都在追忆着从前的趣事,没有人提起他即将归国的话题。 靠在坊墙边喝水的当下,坊内突然传出火警。 坊中居民多是波斯胡,金吾卫沿街敲锣打鼓,疏散人群;负责打火的水龙队提着水、拿着竹帚,往坊中起火点奔去,烟、人、车、马,一时间参杂在一起,十分混乱。 祝晶与恭彦面面相观,原本打算到崇化坊里的祆祠去看那片樱树的, 看来得打消主意了。见祝晶累了,恭彦换手驾车,正要将马车掉头时,坊中居民突然传出一句: “祆祠烧起来了,有人祭祀的时候不小心-” 再下一刻,祝晶已经跳下马车,往祆祠的方向跑去。 “祝晶别去!”恭彦随即也跳下车,然而在杂杳的人群里要追上一个人,可不是简单的事。 一听说失火点是那座植有樱花的祆祠,他就知道祝晶必然不会坐视不管,却还是晚了她一步。“别做傻事啊!” 当恭彦穿过人墙,跑向烈焰冲天的祆祠前头时,就听见围观的群众说:“有个姑娘不要命地闯进祆祠里了,到现在还没出来呢!” 是祝晶! 恭彦二话不说,跑到一旁水龙队接力提水的水井边,提起一桶水往自己身上浇,潮湿的腰带则拆下来掩住口鼻,随即不顾劝阻,也冲进火场里。 沿街建筑的木造祠堂很快被火舌吞噬,唯有后院一片空地,尚未完全陷入火海。但浓烟密布,随时有呛昏的危险。 他直觉地往后院奔去,果然看见一身狼狈的吕祝晶,正用力掘着土,想要救一株樱树。 对她的了解使他明白,若硬要拖她出去,只会让两人都呛死在这里。唯有帮她挖出那株樱花树,她才有可能乖乖离开。 她不顾安危也要救那株樱花树的死心眼,使他又怒又急,却只能拆下脸上的湿布,掩住她的口鼻,随即蹲下身,徒手掘地。 泥土被周围的火焰烘得十分烫,他双眼被烟熏红,一边呛咳,一边挖土。 祝晶看见他的举动,吓得不知道该叫他快离开,还是赶紧挖出树根? 没有考虑太久,她丢下手中随手捡来的木棍,双手用力抱住他。“我不挖了,我们走吧!”没有她的允诺,恭彦不会走的。 她不能为了救一株樱花树而害他受到伤害。 见他衣缘被火星喷溅到,开始着火,她直觉伸手去拍,恭彦连忙捉住她的手,自己脱去被火烧到的外衣。 “肯走了?”他怒眼瞪着她。 祝晶用力点头。 恭彦已经用自己的身体护着她,催促她赶紧往外跑。 冲出火场的那一瞬间,一道强力的水柱直接喷向他们两人,将刚要卷上两人的火舌扑灭。 接管了火场的指挥,将两人拉到安全的地方之后,眼神暴怒的刘次君劈头就骂:“混帐!不要命了啊!”随即又指责恭彦:“你怎么没看好她?”彷佛祝晶归他所有,他有责任。 可祝晶已经紧紧抱住恭彦,双手急切地检查他是否受了伤。 “你为什么要跑进来?”她冲进火场时,火势还不是很猛烈,她以为她还有一点时间,至少可以救出一株樱花树。 恭彦吸入了浓烟,呛咳着。他熏红的双眼不放过祝晶身上任何一吋损伤,直到确定她没事,才沙声道:“妳在里头,我怎么可能在外面等候?” 即使明白祝晶拚了命也想救樱花树,只可能是为了他-那是他们曾经一起看过的樱-他仍余悸犹存。 “祝晶,”他捏着她的下巴,要她听清楚。“妳比樱花重要太多了。答应我,永远别再这么做。”看着她一身狼狈,他苦笑。“瞧,把妳这身新衣都弄破了,多可惜。” “恭彦,你骗我……”祝晶抱着他又哭又笑。“你分明爱我。”不然他不可能在那么危急的时候,竟然还帮她挖土掘地,而不是强迫她离开火场。 恭彦没有否认,但也无法承认,还是只能苦笑。 想到当时他徒手掘地,祝晶连忙捉起他的手检查。 “你的手烫红了。”眼泪直接滴在他灼伤的掌心。 “没事,祝晶别哭。只是小伤,很快就会好了。”他安慰着。“倒是妳,万一受伤了怎么办?可真不知道,到底谁才是真正的护花郎了。”祝晶是如此努力地想要保住一株樱花树…… “聪明人也会做出笨蛋事,我刘次君今天算是见识到了!”一条薄毯从天而降,披在祝晶单薄的肩膀上。 恭彦将毯子裹在祝晶身上,拉着她一起站起来,向刘次君道谢道:“刘大哥,多谢了,老是给你添麻烦。” “大哥,对不起,我太冲动了。”祝晶也道。 “妳的确太冲动了,小弟!”刘次君骂着祝晶。“绝对不可以再有下一次。” 骂完了祝晶,又骂恭彦。“还有你,恭彦,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你应该要慎重考虑清楚,到底什么对你来说才是最重要的。” 恭彦明白刘次君指的是,他该考虑为祝晶做一点改变了。是去是留,都得好好想清楚。 两个男人交换了会意的眼神,之后,刘次君去帮忙水龙队的弟兄们将残局收拾好,恭彦则与祝晶一起回到吕家,处理一身的狼狈。 那一晚,祆祠烧毁,樱花也不成林了。 然而有些事情,也许已经有所改变。 当晚,他们回到吕家,怕惊动父亲和小春,本想从后门偷偷溜进屋子里,却不料听见了一个好熟悉的声音- “唷,小姑娘也晓得带男人从后门进屋子啦!” 祝晶满脸通红,猛然转过头去,果然看见了那妖冶艳极的女子就坐在后院的老树干上,赤着足,晃啊晃的,好不自在。 “阿凤!”许久不见,依然妖气逼人哪。 阿凤既然来了,那么小舅舅一定也- “祝儿,瞧瞧妳,怎么这么狼狈,妳不是答应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吗?” 才想着,五年不见的医者便站在后院的迥廊里。 被人当场逮到从后门进屋,而且还“衣衫不整”,只着中衣的井上恭彦努力维持着镇定的表情问候道:“医者,许久不见了。” 医者从上到下仔仔细细打量着井上恭彦,目光丝毫不放松,直到他听见祝晶说:“舅,恭彦受伤了,你先帮他裹伤好吗?” 叹了口气,再回过头来,看着同样狼狈、却显然安好无事的甥女,有点无奈地道:“你们是去了哪里?怎么弄成这样?”活像是从火场里跑出来的。 祝晶慌忙道:“待会儿再解释,先看看恭彦。”她把恭彦推到医者面前。 恭彦乖乖地伸出双手。“给您添麻烦了。”被热土灼伤的指尖已经略略浮起水泡。 “祝儿,”医者蹙起眉。“你们该不会真的是从火场跑出来的吧?” “想当然尔。”阿凤从树上跃下,执起恭彦的手道:“小姑娘,去弄盆干净的水来。” 阿凤的医术不亚于小舅舅,祝晶赶紧照办,捧来了水盆,让恭彦洗净双手。 阿凤拿出腰间的百草袋,拿出一瓶药水涂抹在恭彦的伤口上。做完基本的工作后,她将那瓶药水抛给祝晶。“七天之内,每天早晚两次上药。” “那七天之后呢?”祝晶傻傻地追问。 阿凤笑嘻嘻道:“七天之后,就见阎罗王啦!”瞧见小姑娘脸色瞬间转绿,阿凤才改口道:“骗妳的,七天之内就会痊愈了。” 祝晶面露欣喜,阿凤又道:“来,姑娘,妳全身湿答答的,被妳爹瞧见了可不好,快去把自己弄干净吧。” “那恭彦……”祝晶不肯离开。 医者笑了笑。“他先留下,我有话对他说。” 祝晶仍然有点不放心,因为小舅舅那抹笑,跟阿凤好像,染了妖气呢。是因为在一起久了,被影响了吗? 被阿凤推着往大屋里走,祝晶没奈何,频频回过头道:“恭彦,先别走,你等我,我还没-” “好了好了,我的小姑娘,妳舅不吃男人的。” “阿凤!” 阿凤笑着,将祝晶给带离开后院。 恭彦也等待着,等祝晶一离开,他有礼地道:“医者,请指教。” 医者看着恭彦良久,才道:“我问你,恭彦,我知道祝儿很喜欢你,可是你呢?你愿意为祝儿死吗?” 这劈头一问,尽管是不曾料想到的,然而恭彦仍毫不犹豫地回答:“我愿意。” 他愿意为她死,却不能为她停留。 留在长安,不仅有辱家人对他的期待,更辜负了当初选他入唐的元正天皇。倘若真成为这样的一个男人,他有什么立场可以说他能够对另一个人付出超越生死的情爱? 但若为她而死,那就不一样了。在爱情面前,他只是一个愿意付出自己所有的普通男人。他愿意为祝晶死。 观察着井上恭彦的举止,医者似乎满意了。 他扬唇,从腰间取出一把闪着银光的匕首,递给恭彦。“那好,你就死吧!我想你应该知道、也知道相思咒的事,祝儿是因你而犯病的,你若死了,祝儿就能活了,所以,你就死吧。” 恭彦看着手上的银匕首。“现在?” “现在。用那把匕首,插入你的心脏。” “祝晶就能活下去?”他不是不担心她或许活不过今年的中秋,那一天正是她的生辰。他所认识的吕祝晶从来不过生辰,他一直到这几年才知道原因。 “是的。” 恭彦露出微笑。医者是祝晶的舅舅,又是医术高明的大夫,他相信他说的话。 “请帮我转告祝晶,这十五年来,我很感谢她。” 随后,井上恭彦果真拿起匕首往自己胸口一刺,感觉血肉迸裂的同时,他往后倒下,全身失去了力气。 “舅!你们在做什么-”觉得心神不宁,走到一半又跑回后院的吕祝晶正好看见恭彦仰头倒下,鲜血迅速染红了他胸前。 她心目俱裂,飞奔向恭彦。“恭彦!你怎么了?!”她心神大乱地摸着他染血的胸前。他这一刀,刺得很深,直接穿过肌理,刺进了心脏。“舅、舅!你做了什么?快救救他啊!” 她不敢拔起他胸前的匕首,又不能眼睁睁看鲜血染红他周身,只能徒劳无功地压住他的胸口,看着鲜血从指缝淌出。 医者在恭彦身边蹲下,伸手探测他的颈侧脉搏。 阿凤不知何时来了,就站在他的身边,笑笑地道:“还真是毫不犹豫呢,刺得这么深。真希望我也遇得上这么好的一个男人,愿意为我死。” 愿意为我死?祝晶猛抬起头。“什么意思?什么意思?!你们做了什么?”为什么她才一转过身,恭彦就倒了下来?“恭彦他、他……” 收回手,医者冷漠地道:“他死了。” 祝晶全然怔住,满脑子混乱,再不能思考。 瞪着恭彦紧闭的双眼,面若死灰?没有血色的唇,以及逐渐冰冷的躯体,她再说不出话,只能呜咽出声,彷佛失偶的兽…… “祝儿,他一定得死,他死了,妳才能活,我没有别的选择。”医者的声音彷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却打不进她的心。 恭彦怎么会死?要死的人是她呀!她从很小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自己活不久……恭彦怎么可以死呢?他就要回日本了啊……等了十五年,终于等到归乡的日子,他的家人、他的未婚妻都等着他学成回乡呀! 祝晶抱着恭彦逐渐失温的身体,抱得那么紧,放不开手。 今天他们还那么开心的出游,今天她才明白,他先前说不爱,只是在骗她。 他没说过爱她的话,可是他是那么真实地用各种行动在爱着她。 看似温柔好说话的他,确有一颗比任何人都要坚定的心以及刚强的意志。 她怎么可以让他孤单地一个人死去…… 眼泪无法停止,与他的血交融得分不清。 她缓缓地、用力地,抽出他胸前的银匕首,热烫的眼泪淌进他的伤口里。 “对不起,可是跟你在一起是这么的快乐……恭彦……吾友……”轻轻吻上他的唇,手中匕首坚定地插入自己的心。 祝晶随即倒下,医者接住她,眼神由冷酷转为温柔。“好了,祝儿,都没事了。” 他轻轻抽开祝晶胸前那把银匕首,下一瞬间,匕首化成灰。 原来一切不过是幻术。 苗女阿凤笑着讨赏:“阿莲,我做得好不好?” 医者没有回答。 恭彦已经转醒过来,看见祝晶昏倒在医者怀里,自己胸前的刀伤却已消失不见,一时间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怎么了?祝晶?” 抱起甥女,医者回答了恭彦的问题。“恭彦,『相思咒』无术可解,是一种只能施术,却不能解除的强大咒术。” 送祝儿回长安后,这几年,他与阿凤到处寻找解咒之方,好不容易才从一位隐世仙人口中得知咒的秘密。 阿凤笑看着恭彦,补充道:“必须是真心相爱之人,才能承受这份咒力,我想你既然都愿意为这个小姑娘死了,应该也不会介意今生今世都只爱着她一个人吧!那意谓着,即使你返回日本,也不能再娶别的女人喔。” 医者点头。“若你同意,我们将为你施术,施下另一个相思咒连结你和祝儿的此生;从此之后,你们两人将会同生共死。不知你可否愿意,井上恭彦?一旦施术完成,就再也不能解咒了。” “施咒后,假如我死了,祝晶也会死?”那万一,他也是短寿之人,岂不是反而害了祝晶? 阿凤笑嘻嘻地道:“那你可得好好保重自己,年轻人,假如你的命够长,我们小姑娘也就托了你的福呢。” 医者看着他道:“不施咒,三魂七魄少了一魄的祝儿绝对活不过今年中秋,她是生是死,就让你来决定吧。” “吕大人知道这件事吗?” 医者回答:“我不让他们到后院来,是想先听你的决定。如果你不想答应,现在就赶快离开,不要让他们抱着不切实际的期望。” “我不离开。”恭彦坚定地道:“我要祝晶活下去。”活过二十五,从此以后,尽情自己的人生。 “你要知道一件事。一旦施了咒,祝晶也不能再嫁给别的男人了。”这种咒术的效力,是双向的。原本祝儿就因为是单向继承,才会短寿。 “这么说,她只能嫁给我?” 医者知道恭彦在挂虑什么。“让她跟你回日本,这样的话,就没有关系了吧。” 让祝晶跟他一起回日本?因为唐朝廷不许本国人归化外国,所以恭彦从来没考虑过这个可能性。但此刻?这讯息是如此震撼着他。 “明着来不行?暗着来总是有方法的。”医者又道:“祝儿的爹就要辞官了?没有官籍在身,眼前的问题,更不是问题了。我只问你一句话,井上恭彦,你愿意娶祝儿为妻吗?” 如果这是唯一的方法……他走到医者身边,看着祝晶昏睡的容颜,心中的答案呼之欲出。 “我愿意。”低垂着眼眸凝视祝晶半晌,他抬头又道:“不过先别让祝晶知道这件事,好吗?”倘若她知道他为了她……她一定不会接受的。 不是不了解自己甥女的性子,医者点头答应。 “好。”他总算露出微笑,将祝曰垄父给恭彦时,又问:“你可知道,为什么祝儿会比常人少一魄?” 恭彦当然不知道。但他知道医者有答案。 医者告诉他:“七年前,我们还在拂林时,祝儿因为太思念你而发病,当时她失去意识,魂归故乡,她的一魄入了你的梦,无论怎么招魂都招不回汨…我想,唯有在你身边,她才能真正快乐。今后祝儿就拜托你了,恭彦。” 正因为如此,才会心心念念,那么地相思。 “原来如此。”恭彦抱着祝晶的双手略略收紧,微俯下脸,颊肤柔情触。“吾友,该醒来了。” 那彷佛是一句情人间的问候。 吕祝晶缓缓睁开眼睛,看见了井上恭彦。 知道不管是生是死,此心依然。 第十七章 归乡 “看来我是回不了家了。” 在日本大使上表请求返国的前一刻,大明宫中传来帝王“优诏慰留”的旨意,阿倍与恭彦竟都在被慰留的名单上。 行李都已经收拾完毕,辞官却迟迟未获允许的阿倍仲麻吕,一扫往日的开朗,神色忧愁地看着他的日本友人。 “恭彦,你真的说对了。”阿倍仲麻吕不得不承认,大唐的明皇真的有收集异国朝臣的癖好。 当今的国师一行和尚在开元四年时,跟随善无畏大士来到长安布教,结果两人几度申请归国,明皇都以“优诏慰留”来处理。 同样的情形也发生在十几年前入唐的金刚智大士与其弟子不空身上,两人如今依然滞留洛阳、也无法如愿归国。 “别着急,时间未到,也许还有转圆。”吉备真备安慰着朋友。 恭彦则将他准备带回日本的一部分行李托给吉备。“倘若我无法回国,那么这些东西,请转交给我的家人。” 平民身分的井上家,当初为了帮恭彦筹措旅费,典卖了不少家产。恭彦将他为官数年的薪俸换成了珍贵的丝绸,请吉备帮忙带回家。 不似阿倍愁眉不展,对于明皇“优诏慰留”的旨意,恭彦似乎较能泰然处之。 尽管恭彦也清楚,倘若这一次没有跟随多治比大使归国,下一次遣唐、至少又是十五年之后了吧,届时他年逾四十,双亲已老,也许等不了他回国再见他们一面。但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祝晶身上。倘若祝晶跟他回国,她也将与家人长久分离。如今怎么做,都是两难。 她还不知道他那天与医者做下的决定。 他还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她。 回过神来,恭彦走到阿倍身边,安慰道:“想开点,阿倍,我们随遇而安吧。” 如果天意要他留在长安,那么,他就会留在长安。 祝晶不知道自己家人与恭彦的决定。 听说明皇下旨“优诏慰留”阿倍仲麻吕与井上恭彦的消息后,她请求慧安公主带她入宫,晋见帝王。 在御书房等候良久,祝晶终于见到唐明皇。她希望他还记得他曾经赏赐给她一个心愿,但愿君无戏言。 因为她有一个心愿。她希望她的日本遣唐使友人们,可以顺利归乡。 她还不知道咒的事。 但不管今生是寿是夭,她能体会与家人远隔千里的苦楚。 “吕祝晶,听慧安说,妳是来向朕讨许一个愿的?” 祝晶恭敬地道:“启禀陛下,是的。民女确实有一事相求。落叶归根,乃人之常情,民女祈求陛下,望能放还日本蕃使,准许他们归乡。” “妳不后悔吗?”阿国睨着吕祝晶问道。恭彦一旦归国,要再相见可不容易。皇帝帮她留人,她却反而要人走。 “一定会后悔的,所以才要赶快去做,得趁着真正后悔之前,把事情做对。”听说阿国即将离开长安,祝晶便来帮她收拾行李。 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阿国轻装简行,准备驾着双轮马车,到天地四方去找寻她的归依。“他不来就我,只好我去就他了。”等了那个人许多年,再等下去,年华即将老去,不能再等了。 “说得好。是人,哪里可能不对自己所做的事情后悔。”阿国鼓掌笑道。 她与吕祝晶交浅言深,共同的朋友是井上恭彦。 名妓秦国是长安城良家妇女的公敌,只有吕祝晶看得起她。 为此,在离开长安前,她想告诉她一句话。 “吕祝晶,我就要去追我的男人了,妳呢?” 祝晶笑着从阿国的行李中抬起头,笑道:“妳放心吧,又不是小孩子了,我自有打算的。” 阿国卸去浓妆,清丽的脸蛋笑起来依然国色天香。“这就对了!这就对了!” 祝晶走过来抱住阿国。“离开长安后,妳多保重了。此后,也许很难再相见了。” 尽管真正的友谊,绝不会因千里之隔而淡却,然而…… 爹要辞官了,朋友一个接着一个要离开了,生活起了重大的变化。但也许是事情即将尘埃落定的缘故,心反而安定。 阿国笑道:“等会儿恭彦来饯行,我们俩一起把他灌醉。” “我正有此意。” 她把他灌醉了-不,应该说是迷昏了。用阿凤给她的药。 吕祝晶,妳真是个坏朋友。可是,她还能怎么样?恭彦就要归国了…… 这么做,她一定会后悔;可若不这么做,她会更遗憾。 今晚就让良心暂时消失吧。 为阿国饯行后,她驾车送“喝醉了”的恭彦回崇仁坊。 他在一般贫寒的单身官员聚集的地方,租了一间两进一院的民居。虽是自己照顾自己,但屋里依然维持得相当井然有序,打扫得十分整洁。 这就是井上恭彦。做事情永远不马虎。 祝晶很辛苦地把恭彦扶进睡房里,再锁上门。回过身时,她已经满头大汗,自己也有一点薄醉。 点亮烛火,和衣在他身边躺了一会儿,感觉到他浅浅的呼息、淡淡的酒气、薄薄的汗…… “恭彦,我想要你……”她近乎放肆地看着他说。“就这么一次,至少让我拥有你一个晚上……” 她爬起来,跪坐在心爱男人的身边,考虑着该从何下手。 是要先从上面?还是从下面?或者是其它地方? 糟糕了,阿凤只给她迷药,却没教她该怎么“吃”一个男人哪。 该死,吕祝晶,别再想了,先动手吧! 她壮起胆子,解开他的腰带…… 一股烧灼的感觉从下腹处蔓延至全身。 热。很热。想卸去身上的衣物,跳进清凉的水中,像儿时那样,在海湾中泅泳。 感觉有双手好心地脱去他的衣服,可焦躁的感觉并没有消失,反而更加灼热…… 他悠悠睁开眼,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正掩着脸,像在哭泣,或是因为看见了什么不该看的事物而遮掩了脸。 “祝晶?” 吕祝晶猛然回过头,看见清醒过来的井上恭彦,脸蛋瞬间烧红,连忙跳下床铺。 奇、奇怪!恭彦不是被她迷昏了吗?照理说他会一觉到天亮,任她摆布的啊,怎么她都还没动手,他就醒了 都怪她,一直跟良心奋战,才会拖拖拉拉,才会到现在连一口都还没吃到。 没有察觉祝晶的心虚,恭彦勉强坐起身来,这才发现他衣服已经被人拉开,正松松的披在身上。 头脑有些昏沉,他看着祝晶,一时间不大明白他们俩怎么会在他的睡房里。祝晶做了什么? 他出声喊她,却发现他的声音异常地沙哑。 祝晶猛然转过身来,讶异地看着面色潮红的恭彦,他看起来……很不对劲。赶紧来到他的身边,右手贴上他热烫的前额。“天啊,好烫。怎么会这样……” “晶,我好热……” 祝晶吓了一跳,赶紧冲到桌子前去倒水。“水,恭彦,快喝口水。”她扶着他的肩膀,看着他把水喝下。 但情况并没有改善,他还是通体发热,祝晶慌忙将房里的窗子全打开,让夜风吹进屋里,带来凉意;但回头一看,他竟然开始脱去了外衫,而后是中衣,直到袒露出上身。 盯着他肌理匀称的裸胸好半晌,一时间,她移不开目光。 上一回见到恭彦的身体,是在她十二岁时,决定要去西域的那一晚吧,可那时她根本还是个孩子,心思也不够邪恶……但、但眼前这副躯体,还是和以往的记忆相距很远啊……这、他不是文官吗?怎么会这么……虽然说他总是可以轻易地抱起她、背她,走上好一段路,可是……还是没想到啊…… 她不只是看,还忍不住伸手碰了。 却没想到,才轻轻一碰,被碰触的男人便彷佛如遭电击般,猛烈地颤抖起来,呻吟了声,原本迷蒙的眼神,竟染上了妖媚。 有、有问题!“阿凤,妳到底给了我什么药啊?,”她慌张地喃喃低语。 原以为是可以任她在恭彦不知情的时候为所欲为的迷药……她彷佛可以想见阿凤嘲笑她的表情,笑她没胆又太有良心,最终会不愿意乘人之危……所以才给了她……春药吗? “晶,我还是好热……妳刚刚那样碰我时,又很舒服……” 祝晶的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发白,她连忙又去倒水过来。“恭彦,喝水,多喝点水,就没事了。”呜,果然不能做坏事。她不知道该怎么跟这样子的他相处啊。 可他却躲开唇,不想喝水,碰触到柔软的女性肌肤,他浑身一颤,拉着祝晶坐进他的怀里,脸埋在她的颈边,碎吻如雨点般落下。起先她全身僵硬,想推开他,是因为想到他是恭彦……虽然是吃了春药的恭彦,却还是她的恭彦。她放松身体,接受他的柔吻。 他从来没这么对待过她……彷佛他对她没有超乎友谊之外的感情…… 想起今晚的初衷,祝晶叹了口气,转过身来,抚着他的脸庞,柔软的唇温柔地印上他的。就先从这儿吃起吧。 专注地描绘着他的唇形,感觉他肌肤的弹性。她吻得那样小心翼翼,像在对待独一无二的珍宝,只是想要亲近,不敢造次。 那彷佛是天生的本能,当她吻着他的唇角时,他微微敔唇,含住她试探的香舌,轻轻地吮着。 祝晶猛然睁开眼睛,感觉自己被吞噬,而后坠落进沙漠无底的流沙中,无法挣脱,逐渐被淹没。她急切起来,想要更多。但他是那样热切地亲吻着她,教她晕头转向,快要无法呼吸。 身上的衣衫不知何时松落了,他们肌肤相亲,一起着火。 双手急切地抚触,一开始,主动的是她,被动的是他,然而当她无意间将手往他身下抚去,绕指柔情竟化为坚持的刀刃,她吃了一惊,收回手,但他已经停不下来,一个翻身将她压在床上,似欲为欢。 他灼热的眼神使她羞怯,只因不曾见过他的这一面貌。 “恭彦……你清醒一点,看清楚,是我。”担心他认错人,热情的对象不是她。 他吮住她娇小秀气的耳垂,哑声道:“不是妳,还会是谁?” 如此大胆地对他施药,让他几乎控制不住,心甘情愿任她为所欲为的人,也就只有吕祝晶了。 他将她困在身下,两人披散的黑发纠缠成同心的结。他密密吻着她的眼、她的鼻、她的唇,知道分别就在眼前,他们再也没有机会在一起。 顺着她的锁骨,一路吻下她胸前的起伏,她全身排红,不知道要喊停,只傻傻地紧抱着他,双手还不停乱摸。 大傻瓜,她不知道这样会使一个男人离不开她吗? “祝晶……” 啊,他确实知道是她,不是别人。 看来他的神智还很清醒。听见他的低喊,祝晶稍稍放下心。她记得她并没有让他喝下太多掺了药的酒。 “够了没有?”他捧着她的脸,额碰额地问。 怎么可能够?长夜未尽。“不够。” 他低下头,因为缺乏经验而有些笨拙的吻,却是那么地使她感觉自己被热烈地爱着、柔情地珍惜着。 “够不够?他一边吻着她,轻的、重的、深的、占有的、剽悍的……可就连最失控的吻,都带有一丝温柔。 “不够!”她用力抱住他,不愿意他停下来。 他停了下来。她翻身压住他,很没有技巧地在他脸上、身上乱乱吻着、摸着。 恭彦瞪着她排红的面容,不顾一切的行为背后,有着无奈的决心。他展臂抱住她,紧紧地将祝晶拥在怀里。 “够了,祝晶。”他安抚地抚摩她的背脊,一次又一次,直到她安静下来,小手揪住他的心。 他克制着,不让自己受到药力的催发,身体直冒汗。拥她在怀,更是火上添油,体内的骚动无法平息。 然而,他不能这样对待心爱的女子。 他即将归国,怎么能纵情一夜后便一走了之。 轻吻着她的发旋,他给她承诺:“我知道妳不喜欢等待,可是我也知道妳放不下长安的家人。妳等我,祝晶,等我三年,让我回家向双亲禀告,一尽人子的孝道;将在大唐所学,用来改善我的国家,尽完人臣的责任,然后妳等我回长安来,嫁给我。” “……”她抱着他的肩膀,好半晌说不出话。说出的第一句话,就是很在意的--“那……小晶呢?” 他笑了。“小晶是我青梅竹马的朋友,我们有过一个约定……”他将那个约定告诉了祝晶。 祝晶扫去心中忧愁,紧紧抱住他,贴着他的面颊道:“可是三年后,我就很老了。” 他微笑道:“我也是啊。到时候,妳不要嫌弃我喔。” 她低声笑出声,还是舍不得放手。“那就这样说定了。你回国去吧,井上恭彦。三年后,你一定要回来娶吕祝晶为妻。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他与她击掌,互为盟誓。 “但是有件事我可以不要等吗?” 他挑起眉,俊俏极了。 祝晶痴看他好半晌,才扬起唇,回应他的疑问。“我现在就要吃了你,等我吃干抹净了,不怕你不回来。” “晶……”他的话尾被她一口吃下。 就算她等不到三年后他回来娶她,有他这份心意,也就够了。 在他灼热的目光中,她推倒她的护花郎。 不需春药的助力,长夜已无尽。 第十八章 再见! 季夏的六月天,长安行旅往来于通化门附近的长乐与滋水两座驿站,东行旅人,送至灞桥,折柳作别。 负责载送日本使煮群人前往扬州搭乘海舶归航的官船已在驿站等候。 停留长安的半年期间,大使们尽可能地采购了无数的铜器、漆器、三彩陶等器物以及为数甚多的书籍和丝绸,准备携回日本。 前一批滞留长安十五年,如今已学成的留学生与僧人,则将会带回无价的文明与智慧,渡过碧海,一同回到日出处的家园。 官船出发前,鸿胪寺官员在驿站设宴,代表大唐天子祝福日本使者顺利归国。 在多治比大使的率领下,使者们以及停留长安多年的留学生们,纷纷举杯向朝廷使者回礼,并一一即席赋诗,作为纪念。 宴别的仪式结束后,日本大使与留学生们纷纷上船,准备出发。 阿倍仲麻吕还未上船,他在朝中的友人们,纷纷到驿站来为他送行,一时间,无法结束这道别的场面。 其它陆续登船的日本留学生们,则站在船舷末端,看着长安城的一景,心中充满了不舍与离情。 十五年的长安学习生涯,即将到此结束了。未来能否再次归来,充满了未知与变量。 吉备真备站在玄防身边,两人一同看着一旁的井上恭彦?只见他视线凝望着遥远的方向,腰间系着两条打成双结的衣带,手中紧握着一管青色的玉笛。 河渠上的风吹动他的鬓发,英挺的身形彷佛天上谪仙,教人一时间不敢惊动他的思绪。这男子,他在想着什么呢?是想着长安的恋人,抑或是期待即将能返回故乡? 井上恭彦是他们这一批留学生当中年纪最轻的,但他的经历,或许也是最传奇的。吉备真备有种感觉,好像即使史书上不会出现他们的名字,但在这充满了机运的大唐盛世里,他们已为自己写下传奇的一章。 消逝在时间洪流中的,也许是文字的记录。真正永恒的人,应当是人与之间那短暂的交会,真诚友谊所迸发一瞬间的光芒。 他们这群留学生,早在数日前,便已经与长安的朋友们一一道别过了。 昨日最后的饯别宴上,几乎所有熟悉的面孔都出现了。金吾卫参军刘次君、慧安公主李静,以及其它许许多多的朋友们。 唯独吕家人没有出现。 因为吕校书已经辞官,早在三天前,便带着女儿离开长安,往南方各地游历去了。当时他们都到了灞桥,与之诀别。 无官一身轻,尽管日子清贫,这家人的乐观与对生活的知足,却令人觉得窝心与幸福。是在这样的环境底下,才能养出像吕祝晶这样的姑娘吧”。 别离场面上,祝晶意外地平静,感情充沛的她没有泪涟涟,也许是因为已经做好了某种约定,心里踏实的缘故吧。他在恭彦脸上也看到了同样的表情。他猜想,祝晶的约定,与恭彦有关。 十五年前的东海上,他坐在第一艘船上。井上恭彦当时坐在第二艘船上,那艘船后来却遇上风暴,偏离了航向,成为最后一艘抵达扬州的遣唐使海舶。大难不死,井上恭彦成为第一个遇见吕祝晶的人。这两个人,也许打一开始,就是注定。 他其实很欣羡这种注定。 时辰已到,官船即将欧航,吉备真备将视线调转,看向港埠边仍与朝中官员逐一道别的阿倍仲麻吕。阿倍的确很受欢迎,他在长安所结识的朋友,比谁都要多。倘若留在长安,这一生应该也不会孤单吧! 官船将行,井上恭彦来到吉备真备与玄防身边,看着阿倍,笑道: “阿倍那家伙还不上船啊。”他朝底下挥手,以日文呼喊:“阿倍仲麻吕,快上船来吧,我们要回家了!” 阿倍闻声,抬起头朝船上的他们挥了挥手,正准备向朝中前来送行的朋友们做最后一巡的敬酒。“诸位朋友,保重了。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我阿倍仲麻吕-朝衡,在此深深感谢各位的照顾-” 孰料道别的话尚未说完,帝王的内侍官已乘马而来。 看见那名宫廷的传令使者,井上恭彦心里有着不祥的预感,他赶紧以日文再度唤道:“阿倍,快上船!”开了船,就没事了。 阿倍也看见了,他匆匆挥别,转身奔跑着准备登船。 却仍然晚了一步。 御使来到港埠边,下马宣旨道:“传我皇帝旨意,慰留大臣朝衡。卿直言敢谏,功在社稷,望卿暂留朝廷,为我唐帝国效力,钦此。” 船上的人,与船下的人,纷纷傻眼。 那御使来到跪在地上的阿倍面前,微笑道:“朝大人,快谢恩吧。” 阿倍迟疑许久,才接下诏令,叹了口气,谢恩道:“臣朝衡,谢主隆恩。” 看来他果然真的回不了家啦,真的没办法了…… 一手拿着圣旨,空着的一手向船上仍然一脸错愕的朋友们喊道: “再见了,我的朋友们!我就等下一批船来再回去吧,请帮我向我的家人们说一声,我过得很好,日后有机会再回来看我吧!再见了!快走吧!免得下一道御旨又来,恐怕恭彦也走不掉了。 他们都知道吕祝晶向明皇请求准许他们归国的事,也感激不已。 然而,早该知道的,不是吗?明皇连他所立的太子,都能一再地为他改名呢,反复无常已非第一次,他们早该在他还没反悔之前,快快离开的。 只是这领悟来得太迟,已经来不及了。 阿倍仲麻吕站在驿站的港埠边上,看着载着他今生知交的官船缓缓向东敌航。他们会先到洛阳,顺着洛水、黄河,再沿着漕渠直下扬州,前往日本遣唐使海舶的停泊处。 “阿倍!”船头上,传来朋友们不舍的呼唤。 阿倍仲麻吕微笑地向他们挥手道别。“再见了!愿住吉大神保佑各位,一定要平安归航啊!” “阿倍,多保重-一定要再相见!” 是恭彦的声音。 阿倍勉强接受了自己必须留在长安的既定事实。他朗朗一笑。“恭彦,吾友,到了扬州时,记得往你的身后看……” 船行渐远,他突然想起故乡的和歌,高声唱了起来,送他的朋友们归乡。 “放眼束望遥远的天空,怀念我的故乡。啊,这皎洁的月光就是那曾在春日的三笠山上看过的同一道满月光辉吧。” 他一直跑着、追着、挥着手,直到那艘载着他朋友们的船,越行越远,越远越远,再也看不见为止。 往后,这少了许多朋友的长安城,是否会有一点孤寂? 爹辞官后,他们一家人租了一辆马车,开始了他们人生的新阶段。 爹说,在家里的积蓄花光以前,好好地到各地游玩一番吧。 正合她意。她一直都是静不下来、一心想冒险犯难的吕祝晶啊。 再加上家里头还有个小春没见识过外头世界的花花绿绿,一听说要全家出游,便期待得不得了。 爹教得好,教出两个只会花钱、不会赚钱的丫头。 于是乎,这往南出游的计划便底定了。 她心中放了个约定,离这约定实现的时间还有三年,也许她活不到那么久,但不管她这辈子能活多久,她都打算要好好陪伴家人,让大家都开心,已经不打算去想年寿那种自己无法作主的事了。 这一生,她深深地爱过,也被人热烈地爱着。 直到永远,她相信这一份爱都不会有所改变。 她看开了。包括小春的归属。 破晓那家伙竟丢下小春,独个儿走丝路去了。但倘若今生有缘,就会再相会吧!倘若无缘,那她就在这旅途上,鼓励小春往外发展,或许结果也不错啊。 总之,自在了,心自在了。 听那车辚辚,马萧萧?放个胡萝卜在马儿前头,马儿就往前跑! 她心情愉悦地想要唱歌,啦啦啦…… “小公子,妳很开心吗?” 她们原本一起挤在马车前头,看爹驾车。 听见小春突然这么一问,祝晶停下哼唱,转过头来道:“呃,是很开心啊。” 会开心到忘记自己是音痴,一路上拚命唱歌?一定是偷吃了不该吃的东西,中毒了。小春讪讪地想。 才这么想着,前头竟也传来五音不全的歌声。 “啦啦啦……”竟是吕校书……辞了官的吕老爷。 音痴一定是遗传的。 “主子爷,你也很开心吗?” 随着车轮辚辚的节奏哼着小调的吕老爷摸着后脑勺,回头看,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就坐在后头,小脸儿红扑扑的,可爱极了! 他弓着眼睛笑道:“是啊,很开心哪。” 辞了官,就像是从樊笼里被释放出来,心情怎会不愉快呢。更不用说,天气正好,好久没跟女儿一起出来玩了,开心呵! 一开心,便想唱歌啊。 “啦啦啦……”“啦啦啦……”这头的吕祝晶见吕老爷都不难为情地唱了,也跟着大声唱起来,不在乎那走了音的调与拍。说不定那五音“痴”在一起,正好互补咧。 小春叹了口气,加入歌唱的行列。 既然无法叫音痴不唱歌,那么,就自己唱来调和一下吧。 “夏天好,夏树高,夏日多美妙,夏扇不能少,夏蝉儿知了夏猫儿瞄,夏天来碗绿豆捞,夏歌一曲暑气消……” 车辚辚,马萧萧,路迢迢,人傻了。 小春终于察觉有人呆傻住了。“呃,怎么了?你们,不开心吗?”她唱得很开心啊。 吕老爷和吕公子连忙用力摇头。 吕家小丫头困惑地睁着圆眼。“那怎么……突然不唱了?” 吕公子反应过来,笑嘻嘻问道:“丫头啊,刚刚那首歌,以前好像没听妳唱过佝?” 小春以往都只会唱“春光好”那首小曲儿,害她以为她歌喉虽好,可只会唱那第一百零一首。原来,误会她了。 吕老爷猛点头,显然也以为她小春就只会唱“春光好”。 小春很得意地哼哈道:“那是因为,人逢喜事精神爽啊。”瞧,她小春也开心的咧。 “哦?”吕公子与吕老爷互相交换了一眼会心的微笑,笑问:“可以借问一下,是什么喜事吗?”很好奇呢。 小春闭上眼睛,感觉徐徐的风吹拂着脸庞,阳光暖洋洋,十分舒服。 她微笑着答说:“我的姊姊缘定今生,我的老爹喜得佳婿,又得以归园田居,都是喜事呢!” 不理会吕公子与吕老爷是不是感动得快要哭了,她喜孜孜又道:“还有还有啊……我小春还有件喜上加喜的好事-只不过,是秘密,佛日:『不可说。』” “……”沉默。唉,算啦。“啦啦啦……”这是吕老爷。 “……”沉默。唉,随便啦。“啦啦啦……”这是吕公子。 既然“不可说”,那就唱歌好了。 “啦啦啦……”这是吕小春。她乐陶陶唱着夏天的歌,活脱脱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夏歌一曲暑气消。 邮坝邮吕家人一路往南行,两个半月后,欢欢喜喜抵达了扬州。 尽管一路上早有预感,但真到了这里,还是有些舍不得。 家人们从没说要送她到扬州的事,但往南的路程,目的地却正是这里。 小舅舅与阿凤早一步来到扬州,帮她处理好登船的事。爹和小春则早早替她收拾好海路上的行囊。 知道她定会放不下家人,所以竟先一步放开了她。 他们替她安排妥了一切,就只等着送她上船,不许她辜负他们的心立忌。 此时,扬州港边,停泊了四艘绘有飞鸟与太阳图腾的四艘遣唐使海舶。 吕祝晶站在人来人往的港边,看着全家老小,拚命忍住哭意,她要带着笑容与家人暂时挥别。 “我想我不说什么要多保重的话了,反正三年后,我就回来了。” 虽然唐日两国之间的商业贸易并不发达,但不代表没有商船往来两地。终究还是会有办法的。 走陆路比走水路快一些,他们又早了日本使者们好几天出发,让一路上往南的旅程,得以悠哉地来到扬州,等候归国的遣唐使到来,与他们一起上船。 这趟快乐的旅程,是爹与小春送给她的临别礼。 祝晶感激、铭记珍惜在心。 “祝儿,海上平安。”小舅舅在海舶上买了一个船位,让她递补一名因病死去的船员位置,登上海舶。 “舅……”她抱住医者,很舍不得啊。 “傻瓜,别撒娇,这拿去。”他交给她一口防水的牛皮袋。 “这是什么?” 医者但笑不语,阿凤笑着踱步上前。“到船上再打开来,就当作是我们送妳的新婚礼吧,小姑娘。” 祝晶红了脸,上前抱住阿凤,在她耳边低语道:“可别欺负我小舅舅啊,阿凤。” 阿凤娇笑一声。“都是他欺负我呢,我可不曾欺负他。”或许也是事实。 随后祝晶接过小春递给她的包袱,与牛皮袋一起背上身。她抱住小春。“小春……我亲爱的妹妹,要幸福喔。” 小春点点头,很用力地抱住祝晶好半晌,才勉强放开手。她也是忍着泪不肯落下,只肯微笑道:“这辈子我是不可能长得比妳高了,小公子。可是我铁定吃得比妳还圆,妳等着瞧。” 祝晶笑出声,回头抱住父亲。“爹,过来抱祝儿一下。”好想再撒一次娇。 吕老爷抱住女儿,笑笑地道:“别担心,祝儿,我们都会很好的。爹会想妳,所以妳一定要过得很好、很快乐,只有这样,我们才不会担心妳,也能得到快乐。所以,去吧,祝儿,让自己无拘无束的飞。” 祝晶紧紧拥抱着父亲,她笑中带泪道:“谢谢你,爹,谢谢你一直以来都这么爱我。” “傻祝儿,妳想害爹哭吗?爹哭起来很丑的啊。” 祝晶摇头,眨去泪水,露出灿烂千阳般的笑容。 她可是吕祝晶啊。吕是双口吕;祝是祝祷的祝;晶是三日晶,太阳的精光。合起来,就是被祝福着,如太阳般灿斓着一生光辉的孩子。 她是这么深切地被祝福着、爱着。 她笑容如同这秋日融融的阳光,转身奔跑起来,登上要接驳她至海舶的小艇。 不能停下来?别回头,要勇敢,不要回头,吕祝晶。 她沿着绳梯登上海舶,最终仍忍不住回过了头,与挚爱的家人挥手道别。 海舶逐渐离港,驶向长江外海。 再见,我的家人。 再见了,日没处的大唐家园。 再见、再见了…… 未尽之章 再相逢 大唐开元二十年(公元732年)八月 日本天平四年(公元732年)八月 日本遣唐使归国的海舶顺着长江出海,秋季由东南往东北吹拂的季候风,将会送他们归乡。 归国的四艘海舶上,搭载了将近六百人,比上一回的遣唐成员为数更多。 井上恭彦与吉备真备、玄防,与多治比大使在第一艘船上;副使、判官等人则分别在第二艘船与第三艘船上。 学成归国的他们,未来将在日本国内扮演改革者的角色。 船上有许多船员都是生面孔……在舱房和甲板上来来往往,呼喝着、忙碌着。恭彦看望着这批或年轻、或老成的船员,都不大认得。也是,毕竟都经过许多年了,船员也该换了新的一批。 临近长江出海口,看见东海的那一刻,为期一个月的海上冒险才正要开始。 想到一个月后就能踏上日本的国土,虽然很是兴奋,可是当海舶要出海口时,恭彦仍忍不住回过头,看向大唐国土的最后海岸线。 这一生,他曾是两个国家的子民。 日本与大唐都是他生命的一部分。 等我,祝晶。 三年后,我必定回到长、安娶妳为妻。 他对自己许下承诺,期待三年后,承诺付诸实行的日子能尽快来临。 从长安到扬州时,顺流而下的关系,时间上比预计的稍早了几天。巧得很,今天是八月十五了呢。 入夜后黑暗降临,海面上因为满月的关系,波光邻邻,显得十分美丽。 在船舱待不住的井上恭彦,睡不着,站在甲板上看着月见的光辉。 他想着与家人在一起的祝晶,此刻应当已经知道她能活过二十五了吧!因为今天就是她的生辰啊。 他吹着海风,对月遥遥祝贺:“吕祝晶,生辰愉快。”(华语) “今天……不,二十年来,你是第一个对我说这句话的人。可以麻烦你再讲一次吗?”(日语) 井上恭彦瞬间怔住。在转身的刹那里,他从不相信、又想要相信、又觉得不可信、又不敢相信的心情里转换过来。 他讶异地看着沐浴在月华下,身穿他十四岁时的衣服,腰间绑着蓝色织带,看起来犹如一名日本少年的她…… “祝晶,妳怎么会在这里?”(华语) “不对,不是这一句。”(日语) 这语气、这意韵、这眉目、这身段:-…他慌忙将她的一切收进眼底,不再怀疑她是幻影,或是满月时出来迷惑水手的海上妖精。 吕祝晶走到他身边,双手搭着船舷,仰头看望明亮的月光。 刚上船时,她就看过小舅舅写给她的信了。他在信中告诉她,她的“病”已经“痊愈”,之前没有尽早告知,是担心她不会相信,同时也会为恭彦心疼。毕竟,他确实是做了很大的牺牲呢。 牛皮袋里,除了信和大量的药品之外,还有一份东海的航海图。 正是她需要的。虽然不知道小舅舅和阿凤打哪里弄来那么珍贵的东西,但她知道感激,不会抱怨。有了那份航海图,也许日本船在航行东海时,就不会再那么容易迷航了。她知道将来她会需要用到它。 “我一直在想你什么时候才会发现我在船上,结果有点失望呢。这艘海舶上的船员太多了,你根本没注意到我。” 她是偷偷登船的偷渡客,担心节外生枝,这几天也都以日语和其它船员大叔大哥们交谈,不敢太过明目张胆叫唤恭彦,只好留意他的动向,终于在今晚,找到独处的他。 恭彦专注地看着祝晶,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上船来的?也不知道这几天她在船上时都待在哪里?有没有吃好、睡好? 而后他猛然想起离开长安前,阿倍说的那句话。他叫他到了扬州时,要记得往身后看…… 是了,吕大人怎会愿意让祝晶再等他三年。这一生,她已经花了太多时间在苦苦等待了,是不应该再让她等候下去。 “怎么了,都不说话,是不高兴看见我-” 恭彦展臂将祝晶抱在怀里。祝晶在船上,而这艘船很快就会航向日本,他的国家。他得感激很多人,感激他们愿意让祝晶离开他们的身边,前往一个对她来说全然陌生的地方。他绝不辜负这份体贴的心意。 “怎么了嘛,恭彦……”她倚在他的肩头,看着海上明月照照生辉,像是晶莹的泪水。 但是他们都没有哭,因为在一起的感觉如此美好,不想再流泪。 恭彦终于找到声音,哑声道:“欢迎前往我日出处的扶桑之国,大唐的吕祝晶。” “啊,可不是吗?日本国的井上恭彦。” 依稀忆起十五年前大海上命定的相逢,两人会心一笑。 尽管此时还没有到达日本的国土,但挽着彼此的手,他们终将一同走向幸福的彼方。 他们相识了十五年,未来,还会在一起很久很久。 那是说不尽的故事了…… 〈全书完〉 后记 遣唐使在长安之二三事 这将是一篇很长的后记,与真实历史有关。而通常,历史多是有些残酷的。如果各位读者们不希望知道某些真实的历史,建议不要往下看,请斟酌。虽然我一直被教育,作者写完了书,怎么诠释就是读者们的事了…… 之一: 选定这个主题时,我就知道这是个自找麻烦的决定。 年初时,出版社说要以“传奇”作为这一套书的主轴,那时我正好在写一篇唐传奇的论文,当下就觉得真的很巧。虽说“传奇”这两字看起来很古典,但出版社弦调说要新颖,不要流俗,所以这套书原本是要写成现代版的,但我脑袋里浮出来的几个故事都跟现代扯不上边;经过再三的讨论后,终于决定不设限年代,可以写成古代背景的故事了。最先浮上我脑海的一个故事,是我发表在“飞田”官网上的短篇故事“水涟”的相关作(想看这篇短篇的朋友,可以直接上官网查询),也开始着手搜集资料,准备动笔了;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而我又是一个任性的作者,才写完原本设定要写的故事第一章,在陆续搜集更多的资料时,我冲动地决定要换个故事写,绿于一块近年才出土的墓志铭强烈地召唤着我。 我对唐代的外交史不算特别熟悉。对于日本在唐代期间曾多次派遣使者到长安的历史,认识得很粗浅。在我那个年代,历史教科书上只告诉我们,日本的遣唐使到长安后,带回大量的唐文明回国,吉备真备以楷书偏旁创造了片假名,年代稍晚一点的学问僧空海以唐代的草书创造了日文的平假名……等等,于是乎,日本才开始有了自己的文字。哈,当然以现代新的历史观点来看,这样的说法是不完全正确的。日本的书面历史的确发展得很晚,大约到公元712年(奈良时期),才有了最早的历史书《古事记》。公元720年又编写了《日本书记》,记载天皇的谱系;其后更有《续日本记》、《扶桑略记》一类的作品。以年代来看,日本的钮叩言文字系统应该是逐渐地发展,进而完备的,并非一两个留学生独立创造而成。但,不可否认的是,八世纪的日本遣唐使的确为日本带入了许多当时最新、最先进的律法与观念,甚至也可能在日本表音文字的成形过程里,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引领当时的日本走向革新,成为律令的国家。当时日本积极革新,从派遣大量的使者到邻国取经,有新罗使、渤海使、遣唐使等,便可以窥见一二。 遣唐使在日本史中,具有如此重要的地位,在中国的正史记载中,却只有寥寥数语;而在日本的历史记载里,整个唐代时期,前后计二十次的遣唐计划里,这么一大批的遣唐使,姓氏有幸被记录下来的,也只有少数几人。当然这二十次里,有几次是没有成行的。至于这些遣唐使及留学生们在长安时都做了些什么?,现存的书面历史更无法提供令人满意的解答。 回到创作这个故事的初衷。那块在200公牛被发现的墓志铭,墓主的名字叫做井真成。他年纪轻轻即离乡背井来到长安,却在三十六岁那年死去,没有来得及搭上归乡的海舶,长眠长安。我读着他的墓志铭,为中日历史上没有此人的相关记载而觉得有点感伤。其墓志序日:“公姓井,字真成,国号日本,才称天纵,故能街命远邦,驰骋上国,蹈礼乐,习衣冠,束带立朝,难与俦矣-山豆图强学不倦,闻道未终,雪遇移舟,隙逢奔驷。以闻元二十二年正月□日,乃终于官第,春秋三十六。皇上□伤,追廖不有典。诏赠尚衣奉御,葬令、言给。即以其年二月四日,定于万年县渡水束原,礼也。呜呼!素车晓引,丹旋行衰。嗟远逝兮颓暮日,指穷郊兮悲夜台。其辞日:『口乃天常,、展兹远方。形既埋于异土,魂庶归于故乡。』”这块墓志铭以青石为底,部分文字已经湮灭难以辨识,这里引用的铭文也有部分文字已经过学者的判读。中日两方学者曾多次共同讨论墓、王的身分,大抵有两种看法:其一认为井真成是公元717年第九次遣唐的留学生,与阿倍仲麻吕等人共同在长安学习。较新的说法则认为,井真成是公元733年随第十次遣唐使入长安的“请益生”(指在本国已有一定的成就,会随该次遣唐使船一同归国的短期留学生),入唐时已经三十五岁,但不幸病逝长安。至于“井真成”的姓氏,也有诸多不同的说法,其中一种看法,认为“井”是帝王赐姓,这我就不一一详述了。总之,一个日本遣唐使死于长安,毕生不能归乡的事实,开敔了我的想象。一个日本遣唐如田学生-井上恭彦的形象于焉出现了! 公元717年,日本第九次遣使入唐,史上有名的几位留学生,如阿倍仲麻吕(或作“安倍”、“阿部”)、吉备真备,及学问僧玄防等,后二者在归国后,由于在各自的领域上树立了成就,而被记录下来。吉备真备后来成为日本的右大臣,是有名的学者及政治家。玄防……嗯,回到日本后,据说成了破戒僧,这一点还有待质疑,当然也不能在此讨论。至于阿倍仲麻吕,则一生滞留大唐。我想他一定没有想到,当他还是个十九岁(有一说是十六岁)的青少年时,怀着入唐的梦想来到长安,却因故无法再踏上故乡的土地吧!除了以上三位之外,当时一起入唐的,一定还有其它人。那么这些人都到哪里去了呢?他们到了当时的国际大城市长安后,都在做些什么事呢?《护花郎》便是这样诞生的。我想见一个怀抱着梦想的少年郎,离乡背井,在遥远的异国,遇见今生的挚爱……在时代的浪潮中,寻求一份真诚的情谊。 有这么多的事情必须写出来,无论是从外交史、社会史、甚至是体育史的角度,每一部分都无法马虎,所以我才说,决定写个日本遣唐使与大唐姑娘相恋的故事,是在自找麻烦!瞧,真的不得不写成上下两册,还请各位读者原谅我,也感谢你们愿意花时间来仔细阅读这个漫长的故事,与我一同分享、经历这群年轻的留学生在长安的点点滴滴。说是成长故事也不为过,毕竟他们入唐时都还那么年轻,回国时都长成了翩翩佳男子了。 不过,且让我们历史归历史,故事归故事吧!我想我不可能真的让每一个情节都符合史实。所以也提醒大家,这毕竟是一部罗曼史,不是历史教科书。请注意喽。当然,若你在故事中发现了许多与史实相符的事迹或人物,那么希望你能跟我一样,抱持着惊喜的心情来看待。假作真时真亦假,反过来说,真作假时假亦真。恕我不能一一加注,罗列书目。 之二: 这真是套书吗?其实我也不确定,只皂只责尽力写好自己的故事,以免拖累整个团队。有些读者朋友也许对套书感到厌烦了吧?可是我觉得还满有趣的啊。倘若不是被捉出这么一个主题,我大概永远不会写这样一个故事吧。去年的〈后宫话风流〉也是如此。尽管有一个大的主题,但是故事走向、架构,都是自由发挥,没有设限。像这样偶尔被激发一下,写出自己根本想都没想到会写的一段故事,耶,说真的,我很感激这样的机绿,让我能写一个我好爱的井上恭彦,和一个我好爱的吕祝晶,以及其它我好爱的枯月色们。 我与这些人物琢磨了将近半年的青春,期问健康一直出状况,病到没有办法写时,心里仍一直挂念着;当预感着故事快要写完时,速度又自动放慢(对不起,我拖稿了。),是因为拾不得离开这些可爱的人们啊,真的拾不得,好想就这样一直写下去,写祝晶跟着恭彦回到了日本后的故事;写那多么可爱的小春丫头情归何处;写吉备真备在归乡十八年后,以副使的身分回到长安,与阿倍仲麻吕相见的一段。我想那时,恭彦与祝晶必然也已与昔日的朋友再相逢了吧。 公元752年,吉备真备被任命为副使,当时大使是藤原清河。四艘船入唐后,阿倍仲麻吕(唐玄占不赐名他“朝衡”,有时也会看到“晁衡”的写法)终于得到帝王的允许,可以归乡了。这一年,他已经五十五岁,担任从三品的高官(秘书监),最盛年的人生都给了大唐。他们从苏州返乡,阿倍歌咏了那首着名的“三笠山之歌”。《古今和歌集》与《小仓百人一首》(类似《唐诗三百首》之类的和歌选择)都选录了这首和歌。三笠山位于平城京(奈良),是阿倍仲麻吕的故乡,我乾坤挪移,先将咏歌的时间点往上挪,突显他的思乡之情。 故事说到这里,如果你是那种很爱哭,像我一样的人,下面请跳个六行别看……当时阿倍与藤原清河大使所搭乘的海舶漂流到安南(越南),一百多名船员在安南时遇匪被杀,阿倍与大使逃了出来,两人辗转回到长安。当时与他已经成为好友的李白,以为阿倍遇难已死,还写下了〈哭晁卿衡〉的七言绝句。问题是,那时已是天宝年间,公元755年发生了安史之乱,海路更加艰难,已经无法再回日本了。玄占不退位后,阿倍虽然被肃占不、代占不再度擢升,直到他七十二岁死于大唐,我已经无法为他再写下去。历史上没有记载他是不是在大唐娶了妻子?有了家人?私心期盼是有的。否则漫长人生,多么寂寞!只有一群朋友是不够的。 之三: 当然还有一些地方,因为情节的需要,必须稍作调整。 第一点,养老元年(公元717年)入唐的这批遣唐使,其实在当年十月时,便已经获准入京。写祝晶等候时的心情,不知不觉把时间拉到来年的春天了。当时这批遣唐使在唐朝看来,是来朝觐纳贡的,所以得在正月元日前到达长安,以便参加正月朝拜仪式,宣扬大唐的国威。为了如期参加元旦的朝拜,往往遣唐使的海舶出发的季节,是逆风的,因此才容易发生海难。 第二点,第十次的遣唐使入唐的时间,其实是天平五年(公元733年),也就是距离第九次的遣唐十六年之久;而当他们归航时,已经是734年了。这一批归国的四艘船里,第二船迟至736年才回到日本,第三船漂流至“昆仑”(不知“山昆仑”是何方,可能指肤色黝黑的南洋国家),延迟到739年才归国;第四船则下落不明,可能已经遇难。我出于对祝晶的怜惜,实在不愿意让她苦苦等候,直到年华老去;同时也因为唐代国子监规定入学的最低年龄是十四岁,既然安排了井上恭彦是当时最年少的留学生,所以不得不稍稍调动这一次遣唐与归航的时间,也没有让他们搭上漂流或遇难的船,可以顺利返回日本。 第三点,吉备真备入唐时,应该是进入“四门学馆”,而非“太学”。但为了区分他与井上恭彦的身分和在日本国内的地位,所以帮他自动升级了。不过,国子学、太学与四门学所教授的内容大抵是相同的。而,也是为了情节需要,阿倍仲麻吕被擢升为“左拾遗”的时间,亦提早了一年。 第四点,唐代科举的考试内容是一直变动的,大约到唐高占不年间(武后时)才逐渐定案。而早期会试皆在吏部都堂应考,由职六口即的考功员外郎担任“座主”,主持试务,发榜后约半个月内,吏部会举行“关试”,试“身言书判”,决定各进士的官职。直到开元二十四年以后,因为六口即的考官身分太低,缺少公信力,再加上吏部独揽了考试与官吏分配的权力,容易造成不公,因此才改由礼部侍郎主持,从此考试与官吏的考核工作正式分家,开始了后来历代科举皆在礼部贡院举行的传统。而中唐以前,几乎是不举行“殿试”的,晚唐以后才逐渐有帝王喜欢殿试门生。至于“进士科”的考试,中唐时已有许多反对的声浪,但因故都没有废除。到唐玄由不时,进士科第一试考“杂文”,内容以诗赋为主。诗歌的部分,大多考“五言”排律。井上恭彦的“护花”七言诗事件,请当成是特例。故事中出现的诗歌,有古诗、有律绝,但因为我手边的韵书是广韵系统,唐代的韵是切韵,所以可能是有出格的,敬请见谅! 至于书中日文部分,在大唐开元年间时,日文应该还没有确定下来的表音文字系统,用了现代日语,只是为了突显这篇故事的日本风味。若有误用,也请原斗咏。如今日本是公认保存唐代文化最为完整的国家,包括音乐(如《兰陵王》、《春莺啭》等)、茶道(抹茶)、服饰、建筑风格等,绝对出于唐代这一批年轻留学生的贡献。当然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再拿出来讨论,不过,为了地球的永续经营,在纸价高涨的年代,还是就此打住吧。 之四:若问我这个故事最困难的部分是什么?答案是书名。我总共乱乱想了十多个书名,最后经过讨论,选定了诸君所见的《护花郎》。 本来很随便地暂订成《长安的春天》,嗯,有种大城小恋的感觉。再改,偷偷用了李白的乐府诗《长相思》,取长相思,在长安之意……不满意,再改!却一时想不出贴切的书名。孰料一觉醒来,一个书名蹦了出来,心想不如就取做《到长安当个留学生》吧!嘿,是不是颇有留学旅游手册的感觉呢? 呃,我想各位读者应该会很高兴最后选用了《护花郎》这个书名。春泥何曾不护花?温柔对待所有人,特别是对祝晶这么体贴的井上恭彦,我想这应是最适合他的书名了。 谢谢绘制这套书封的德珍小姐,使yasuhiko的形象跃然纸上。 写书也写了十年,期间断断续续的,感谢新旧读者朋友们的爱护。老话一句,因为有你们,所以才有我。虽然书写得很慢,还是期待下回再相见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