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预演》 第一章 不得不承认,这排独立式洋房打造得挺赏心悦目的。 她徐徐吐烟,一边好整以暇的打量。 站在巷道的斜对角,房子的全景一览无遗,结构并非多么特殊奇异,不过是古典的灰瓦白墙两层楼房,但外观保养得宜,没有碍眼的斑驳苔痕,二楼正面还有个小小休憩阳台,锻造铸花栏杆画龙点睛,每栋房子四周围墙由凹凸不平的灰色粗石砌成,和主建物的调性其实不太协调,可喜的是,沿着墙外人行道等距离栽种了一排高龄高大的洋紫荆,枝繁叶茂,一蔟蔟紫红色的花朵盛放招摇,把少有行人走动的高级住宅区烘托得生气盎然。 了不起的树! 她赞叹着。欣赏完毕,瞥了眼手腕,差两分钟十点,顺手在电线杆上捺熄了烟,用随身携带的纸袋包妥,放进背包里,嘴里再含颗薄荷口香糖去除异味,慢吞吞踱步到四十五号倒数第三栋的大门前。 她稍微抚了抚齐耳短发,拉整衣衫,才伸手按了两下门铃。 不到令人皱眉的等待时间,啪哒、啪哒一串蹦跳的脚步声朝她迫近,里头的人问也不问一声,大门便霍地敞开,她往下一探,一对乌溜溜圆眼瞪着她,她友善地举起右手,“嗨!” 小男生顶着一头睡扁的贝克汉发型,上唇沾了半圈白色牛奶渍,嗫嚅喊了一声:“老师,你来了。”随即动也不动,拦在门口一脸犹豫。 “不请我进去坐?” 十点整,不早不晚,她很守时,虽然她睡眠不足的脑袋有些混沌,但这恐怕是她这学期的最后一次家访了,无论这份工作值不值得留恋,她的习惯是有始有终,精神再不济也要勉力完成。 “那个……”小男生搔搔耳朵,回头望了望屋里,小小面孔净是为难。“爸爸妈妈有事出去了,家里只有我——” “喔?”她很快觑了眼庭院左侧的车棚,一辆和房子外观十足不搭称的吉普车歪歪斜斜停在那里,车身布满了泥尘和大大小小的刮痕,驾驶座车门下方还微微撞凹了一块,浑似在战地走过一遭的风霜相,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名牌车款,但也绝非小男孩的玩具车,水泥车道上的胎痕犹新,屋主摆明了就在屋内。 “成凯强,我数到三,你不让我进去,我就打电话进去。”她从背包掏出手机,嘴里念着:“一、二……” “不要打、不要打……”小男生急忙讨饶,惊惶万分。“我爸爸在,爸爸在睡觉,我去叫他,老师在客厅等一下,一下下就好——”瘦小的身子一溜烟窜回屋里。 反手掩上大门,她尾随而入,一驻足在玄关,立即发现一公尺圆周内,根本走动不了分毫,她用力揉了揉酸涩的眼皮,才确定并没有看走眼。 从脚尖算起一公尺以外的范围,布满了各式各样的堆积物;一落一落的书本,包括中西专业用书、稀奇古怪的杂志、大开本建筑图书、摄影集,废弃的图画设计纸张,小小屋宇模型,小学生的课本、童书、书包,大人小孩的衣物,各式空宝特瓶,捆扎好的大小不等的垃圾袋……目不暇给、叹为观止,必须拥有一双利眼和一颗镇定的心才能勉强辨识出客厅的原貌,所有的地板、沙发、茶几,全都被这些跳蚤市场般的杂物掩埋了。 她下意识抬起头,乱象幸好无法祸及挑高的天花板,优雅的圆弧穹顶和古典水晶吊灯完好无恙,如果原来的室内设计师目睹了这番景象,就算不抓狂也要暗自垂泪。接着,不可思议地,流动的微风掠过她的鼻尖,也顺道飘晃过一阵阵食物过时的闷馊味。 她缩紧鼻翼节制吸气,小心翼翼在杂物堆间寻找行走路径,以免被绊跤。大约挪步到了客厅中央位置,不期然瞥望到后方餐桌上,一只灰色长毛扁脸猫正俯首在摊开的饭盒中大快朵颐,全身纠结的毛球几乎掩盖了它的波斯血统,看样子才刚从一场街头巷战中脱身,狼狈脏污如一只野猫。 这一家是怎么回事?竟然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得如此彻底! “老师,我爸爸太累了,起不来。”小男生从楼梯后方的一扇房门钻出来,爱莫能助地耸耸细瘦的肩。 “喔?我记得我在联络本子上写了拜访时间,你没提醒爸爸吗?”她庆幸自己一向随遇而安,生活离娇贵也有一段距离,很快就能按捺住惊诧。 “有啊!他说他很累,请老师改天再来。”回答得很流利,反而欠缺说服力。 她抿嘴憋气,思考了几秒钟,说道:“那我坐在这里等,等爸爸醒来。”随手胡乱把沙发上散乱的书本往旁一推,无赖般地坐下。 “老师,爸爸可能会睡到中午喔!”很好心地提醒她,脸上表情有几分鬼祟。 “不要紧,老师今天的时间本来就是排给你的。”她回报一个温柔的笑。 这个周末是太悠闲了吗?她做了一个不像自己的决定。 为了忘却恼人的馊腐味,她索性努力回想小男生的家庭背景资料。 成凯强,八月二十日生,小三学生,一百三十公分,二十六公斤,家境富裕。父亲成士均,前景服饰公司负责人;母亲周怡玲,服装设计师,夫妻俩对唯一的孩子不特别关注,但不至于不闻不问。家庭联络簿一向都有签名,但从未表达意见,交流栏里,对老师提出的疑问一律回答简要,避重就轻,近几周,甚至不再回覆,这样的情形在这所家长多半关切过头的私立小学并不常见。 成凯强学业表现除了数学一科超乎标准,其余表现平平,家庭作业马虎敷衍,在同学间开朗无心机,偶尔调皮过头遭数落时,又唯唯应承,乖巧得不忍太过苛责。认真来说,小男生很擅于在团体中生存,没什么值得导师特别瞩目的地方,直到近两个月,成凯强的头发开始长如刺猬,制服皱如梅干菜,小领带失踪,白球鞋变成灰鞋,身上微微发出异味,数学以外的科目一落千丈,她终于不得不注意起他,不时追问小男生近况。 小男生变得沉默了些,发呆次数增加,课堂上常常一问三不知,偶尔玩得忘形时仍笑得一口缺齿门牙闪现,很有点逆来顺受的味道。 她数度以电话联络家长都得不到回应,联络本上的交流栏永远是一片空白,询问成凯强亦是制式回答,“爸爸妈妈出国了,家里只有菲佣和我,她不会写中文字。” 除此之外,真正让学校开始关切小男生的原因是——成家的月费已逾期,会计室催缴无效,身为代导师的她衔命登门拜访,一探究竟。 此刻放眼望去,成家若真有菲佣,那么这个菲佣唯一被授命的工作恐怕是资源回收,小男生无疑是被放牛吃草的对象。 放牛吃草?很难想像这一家的主人是一间公司的负责人! 小男生回到餐桌旁,继续喝他的牛奶加玉米片,不时摸摸毛绒绒的猫伴头顶,或偷瞄上她一眼。 这对父子在考验她的耐力啊! 她心底有数,即使坚持完成家访,对她的职涯意义已不大,这份工作将近尾声,并非奢想画下完整的句点,也清楚有人在等着看她笑话,不过活到二十六岁的现在,最熟悉的就是各种异样的目光,别人怎么想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极力摆脱心头卡着一颗小石子的不安,寻回坦荡荡的感觉,成凯强就是那颗飞来的小石子,那张小脸上渐深的黯影让一向明哲保身的她连睡觉都不安稳,走路也不踏实起来了。 胡思乱想了一番,环绕在四周的气味虽然禁不住令人皱眉,但身下的沙发实在太正点了,说不上来的轻盈柔软包拢着她,布材细腻少见,由此可知,这个客厅还没沦陷前,主人确实花了不少心思妆点过。有钱人当中的确存有不少怪胎,建立或摧毁心爱的事物信手捻来,毫不犹豫。 要能习惯不断袭来的难闻气味,脑袋势必得放空,她回头一看,小男生不见了,厨房有冰箱开关的声响,她不以为意,打定主意在这座高级沙发上消磨时间,不必太久,缺乏鲜氧的脑袋果真慢慢呆滞,四肢松弛,眼皮慢慢搭下,意识一点一滴涣散,只剩下微弱的听觉持续接收外面的声息…… “咦?小鬼,你带女朋友回来啊!”陌生男子打呵欠的含糊问话。 “她是我们班的代课老师啦!这学期新来的。”很不耐烦的童嗓回答。 “来干嘛?” “家庭访问哪!前天跟你说过了耶!” “关我什么事?” “你是大人啊!她要找大人说话。” “可是——她好像睡着了?”嗤笑了两声,“怪胎,这样也睡得着?” “我去叫醒她——” “嘘!别出声,在我出门之前别叫醒她,好好看着她。” “我不要!我要跟你去——” “闭嘴!我又不是去玩,待在家里别乱跑,把家里打扫一下。奇怪,我的浴巾哪里去了?小鬼有没有看见?” “我不要,打扫好无聊,你赖皮——” 对话渐行渐远,她终于成功撑开了眼皮,并且登时警觉到自己的失态,从沙发上弹跳起来。餐桌上打盹的肥猫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惊醒,喵叫了一声后窜跳到通往二楼的阶梯,眨眼消失了。 人呢?明明有人在附近说话的。 “成凯强?成凯强?”她扯开嗓门喊,“你在哪里?” 回音绕梁,这家人真把她一个外人扔下出门逍遥去了?不会吧? 她绕着餐桌来回打转,又窘又挫败,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瞥见小男生先前出入的那扇房门半掩着,决定探个虚实。 抓住门把向前一推,来不及看清乱糟糟一团的房内是何景象,注意力就被从一扇雾色玻璃门走出来的一道身影攫住了。 她呆立不动,对方显然也吓了一跳,以女性的立场而言,她的震惊应该是对方的两倍;男人豪迈地全裸现身,茶褐色的胸肌泛着水光,坚实的长腿自在地伸展着,身上唯一的布料是手里的一块白色毛巾——很不幸不在重点部位,而是使用在擦拭他湿淋淋的头发。 匆促地与男人对望两秒,印象却自动延伸为无限长久,二话不说,一百八十度向后转,准备提脚遁逃,一个矮小的身子拦住去路—— “老师,你找我吗?” 她捉住那细瘦的肩膀,很想破口大骂死小鬼,圆张的嘴抖了半天才迸出话来:“对!洗手间在哪里?” 胳臂一抬往右指,她以光速冲进洗手间,锁好门,一屁股坐在马桶盖上,抖着手从背包掏出一根凉烟点燃,狠狠吸了一口。 一切纯属意外,撞见货真价实的男性裸体没什么大不了的,又不会真的长针眼,况且错不全归她,他为什么不把门好好关上? 抱怨一出,随即气短地发现自己理亏;这整间屋子,包括她臀部底下的免治马桶,均属男人的私有财产,他老大想在自家庭院办个天体轰趴都不犯法,她哪能干涉他爱不爱关门! 烟管抽剩半截,眼前仍然不断跳动着那些养眼画面——男人成熟的骨架、匀称不夸张的胸肌、平坦窄缩的小腹,还有…… 她错愕了一下,人的脑部构造太奇妙了,短短一瞬间,竟能自动去芜存菁,捕捉重点,想到这里,一股不寻常的胀热充斥耳根和颈项,她摸摸脖子,惊慌地起身窥照浴镜。果然,沿着颈根到胸口,蔓生了一片细小的殷红疹子,她反覆掬了把冷水泼湿肌肤,效果不佳。满满倒吸一口气,做个绵长的深呼吸,没有用;只好极力回忆一些非洲小国穷兵黩武、哀鸿遍野的新闻画面,并且仔细观想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无辜小孩头上绕着一群赶不走的苍蝇,张着无神的大眼乞求一点裹腹米粮…… 片刻后,奏效了,疹子消失了,她长舒一口气——在这颗仍存有炼狱国度的地球上,她遭逢的每桩意外事件实在微不足道,甩甩头就该抛进垃圾桶…… “老师?老师?”成凯强在门外高喊。“你不是要做访问吗?快出来!我们要出门喽!” 她赶紧按下马桶冲水钮,“就来了!” 对!家庭访问,这是她造访的主要目的不是吗?能有效化解尴尬的可行办法,就是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反正以后应该没什么萍水相逢的机会了。 烟蒂朝垃圾桶一抛,她扭开水龙头洗把脸,再深呼吸一次,打开门,挺胸从容走出去。 父子俩一大一小并坐在沙发上看着她,男人手里拿着一罐啤酒,一口接一口灌进喉咙,一双炯目从散落在前额的发丝间透视她,表情不明,但和尴尬绝对无关。他换好了一身外出服,一袭米色格子粗棉衫配一条破旧的深蓝牛仔裤,和她预想的西装笔挺差距甚大,茂盛的胡髭率性地留在两腮,他指指对座的沙发,“坐!”声音倒是出奇的轻快,似乎并不在意刚才的春光外泄。 身后的沙发堆满了小山一般的衣物,今天见怪不怪,她动手将障碍移开,清出可容身的空位,才双腿并拢谨慎地坐下。 除了咕噜咕噜的啤酒吞咽声,现场一阵安静,四只眼睛齐盯着她,显然等着她先开口。她视线微垂,重新整理一番思绪后,一本正经道:“敝姓胡,胡茵茵,是凯强这一班的代课老师,前阵子一直连系不上成先生和成太太,所以才想登门拜访——” “胡茵茵?”男人有一对眼尾微扬的长目,古怪地在她脸上转了好几回,他摸了摸削挺的鼻梁,“哪个茵?” “绿草如茵的茵,有问题吗?” “……没问题,请继续。”男人将啤酒搁下,拳头支着腮,比方才更专注地审量她。 “很抱歉,我能私下和成先生沟通一下吗?”她介怀地瞥上小男生一眼。 “无妨,我和小子之间没什么秘密,尽管直说。” “啊?”她楞了楞,两个男生面无表情,等着她道出来意。 也许人家父子关系很新潮,她的担心诚属多余,为了节省时间,她决定不再婆妈,“也好,今天来主要是和您沟通有关凯强最近在学校出了不少状况——” 啪一声,小男生头顶无端挨了一记,男人瞠目喝道:“臭小鬼!你在学校闯祸啦?” 小男生双臂交叉护头,“没有啊!干嘛打我——” 胡茵茵忙不迭挥手阻止,“别激动,别激动,他很乖,没闯祸——” 男人浓眉一拧,斜睨着她。 她喘口气解释,“是这样的,他最近一次段考成绩退步太多,作业也没有按时交——” 啪一声,第二记响起,男人怒斥:“成绩单在哪里?敢耍我?你又自己签名啦?” 小男生哭丧着脸抱屈:“你不是在睡觉,就是在上班,没人可以签……”呜咽得口齿不清。 这男人不是普通的粗鲁,他当自己的孩子练过铁头功吗? 她没料到自己也会有道貌岸然的时刻,忍不住站了起来,挺胸正色道:“请您别激动,孩子的课业表现和家庭有很大的关系,平时请多关心一下他的生活起居,现在一味责备他只会模糊焦点,他的失常不是一朝一夕了,用心一点应该就能发现问题,他是个好孩子,功课要追上不难……如果家长有心的话。”这番讽言很明显了吧? 男人沉默地喝完啤酒,闷声道:“功课我会多注意,还有别的问题吗?” 这一点不太好说白,却不得不说,她送上建言,“他的头发——该整一整了。” “喔?”男人握住小男生下巴,左看右看。“这造型不好吗?抹点发蜡就行了啊!” 她勉强保持平静,克制着渐渐高昂的语调,斗胆劝进:“成先生,我对孩子的发型没意见,但是清洁很重要,请提醒孩子保持身体的整洁卫生,制服也该常换洗,学校是团体生活,就算我不介意,别的同学也会对他另眼相看,相信您也不希望他在学校遭到侧目吧?” 男人摩挲着胡髭,用臂肘撞一下小男生道:“早告诉过你了,念私立学校就这点麻烦,你那些娇生惯养的同学和他们的势利眼爸妈没两样,已经知道怎么以貌取人了。” “成先生,”她拍了一下额头,“请别灌输孩子似是而非的偏见,就算在公立学校,服装仪容也不能太草率啊!” 男人打了个呵欠,甩甩濡湿的浓发,瞅着她道:“是,以后我会尽量盯着他洗澡,谢谢老师的忠告,我可以走了吗?”边看看表。 在下逐客令了,再多言恐怕适得其反。这个男人表现乖张反常,瞧这一屋子乱象就可窥见他的行事作风,并非陌生人的三言两语就可以让这个家改头换面的,她开始怀疑成凯强的家庭资料根本是缪误的。 “还有……最后一件,”也是最难启齿的一件,她硬着头皮说道:“这个月的月费学校还没收到汇款,是不是请您拨空缴费一下。”私立小学除了昂贵的注册费,还有每个月的月费,她已经接到会计室的三次催告。 父子俩面面相觑,男人问小男生:“喂,你有钱吗?” 小男生两手一摊,“我的邮局存款只剩一千三佰元,根本不够。” “这就麻烦了……有没有什么可靠的亲戚可以暂时借一下的?” “和别人借钱会被妈妈打。” “书快念不下去了还怕被打?” “我不知道他们住哪里嘛!” 她傻眼地看着两人一问一答。这是在唱双簧给她听吗?她确信自己没有走错家访地址啊,为什么她感受到严重的鸡同鸭讲呢? “咦?有怪味道——”小男生忽然皱皱鼻子,转着眼珠子问他父亲:“你闻到了吗?” 男人站了起来,四下张望,努着鼻尖追索一缕缕飘来的焦灼味。她也闻到了,原有的馊味几乎被压倒性的焦呛味驱逐殆尽,她犹疑地问:“有什么东西煮坏了吗?” “怪了,今天还没有用过炉子啊!”男人不解。 小男生冷不防尖叫一声,指着通向浴室的走道口不断扩散的诡异灰烟,三人飞快奔至看个究竟,当场呆若木鸡。 大量的浓烟从浴室里源源冒出,夹杂着橘红色火苗,马桶旁的垃圾桶已焚烧至扭曲变形,火势正蔓延至卫生纸架、木制橱柜,柜子里头还叠放着岌岌可危的毛巾,顷刻就要燃烧得一丝不剩了。 “天啊!这是自燃现象吗?”男人咋舌。 “好酷……超神奇的!”小男孩啧啧称奇。 她抱着双臂止不住地发抖,两排牙齿叩叩响,涌现的烟味呛得她上气不接下气,“对……对不起,我不知道会……会这样……” 男人拉了她一把,吼道:“还楞在这做什么?快救火啊!” 两大一小手忙脚乱地冲进厨房,抢拿水桶、汤锅汲水,争先恐后朝火源浇灭。小男生灵机一动,从后院抱了个脏兮兮的灭火器来,很遗憾过了期,不仅操作失灵,还失手滚落在地上绊倒两个惊惶的大人;男人忍无可忍,喝令小男生在大门外罚站不准靠近现场。 数不清跑了多少趟,火势终于彻底熄灭,虽然灾区被局限在洗手间内,但焦黑的地板、壁砖,烧毁的置物柜简直惨不忍睹。胡茵茵趴在墙角剧烈地咳嗽,被男人连拖带拉到前院透气,屋外聚集了几位闻风而至的邻居,小男生正热烈地向他们解说着—— “……不知道啊,就突然起火了,好神喔!跟电影一样……” “奇怪,胡老师,你刚才进洗手间有发现什么怪怪的地方吗?”男人被熏黑的一张脸狐疑不已。 她低下头,惊魂未定,被浓烟刺激出来的泪水在灰黑的面庞上流成两条白色小溪,她充满愧疚地告解:“成先生,我保证,所有的损失我都会赔偿给您,请千万原谅我……” ☆  ☆ 对胡茵茵而言,史上最无聊、最令她敬谢不敏的聚会排名,高中同学会当仁不让拔得头筹。 墨非定律一向是她的写照,越敬而远之的活动就越会找上她,今天她就是以不得已的理由参加暌违多年的高中同学会,理由是——刚换工作的老友刘琪非常需要旧时人脉推展业务,有胡茵茵作陪,就算交际不成也不至于枯坐冷板凳。 交换条件则是——聚会的餐费由刘琪负担。这对近日荷包大失血的她不无吸引力,因捉襟见肘而日渐清瘦的身材很需要摄取一点营养滋补。 聚会地点选在高中班代家族开设的知名连锁饭店,菜色的讲究无庸置疑,可有一点着实令她不敢苟同——既然是同学会,为何不干脆免费,皆大欢喜呢?可见成为有钱人的必要条件之一就是锱铢必较,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虽说如此,刻意饿了两餐的她已经准备好席卷所有的昂贵菜肴,她紧跟着刘琪走入西式自助餐厅。同学会订下的桌数全都临靠景观窗,可以俯瞰城市夜景,不过缺点是取菜远了点,总要绕一段距离才能到达各种美食区。为了不浪费时间,她一入座,和前后左右的模糊面孔打个不痛不痒的招呼,便自行前往取菜。 担任过牛排馆服务生的她,两手摆上四个丰盛的盘子不是难事,只是餐盘一上桌,身边的刘琪低呼:“你太夸张了,我哪吃得下这两盘!” 她赶苍蝇似地挥挥手,“都是我要吃的,你去交换名片吧!” 放眼望去,认真吃食的人没几个,互相穿梭在座位间敬酒的人倒占了多数;不论男女,个个光鲜亮丽,尽展丰姿,说起话来男的中气十足,职场笑话不断;女的尾音高扬,不太自然地赞美当年的死对头。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这一班的组成份子除了她,似乎每个人都鸿运当头,他们敏锐地在彼此的行头上掂量对方的斤两,热衷递交名片,而不施脂粉、穿戴像打工族的胡茵茵自动被略过。当然,她的位子刚好在柱子旁,头又埋在盘子里,要注意到她其实不太容易。 不受打扰地饱腹一顿后,她把盘中食物各挪一半偷渡到自备的塑胶袋里,神不知鬼不觉地包妥安放在背包内,顺利地进行了一段时间,右肩忽然吃了重重一记,吓得她把正要入袋的最后一块龙虾肉失手掉落地上。气急败坏的她抬头找寻罪魁祸首,一张明艳的鹅蛋脸忽地凑到她面前,微笑里漾着香水甜香。 “胡茵茵啊?怎么躲在这里?有这么饿吗?”女人的娇俏惊呼不大不小,所有交谈声有默契地暂停,胡茵茵盯着对方莹亮的粉唇,盘算着塞进去哪一块牛排肉较恰当。 女人名叫秦佳,亲热地挨着她坐下,明眸大眼不客气地审视她,颇为兴致盎然,像在寻找玄妙之处。她镇定地承受各方眼光,一面在寻找刘琪——这个情报全然错误的损友!行前她向刘琪再三确认过秦佳不会出席才答应赴会的。 “哇!你越来越不一样了耶!”秦佳支着螓首,专注的妙目像带刺玫瑰般扎眼,散发着来者不善的气味。胡茵茵笑容僵硬,默数了五秒,果然,秦佳语不惊人死不休地开口了:“来,告诉我,你是参加哪一个塑身机构瘦下来的?除了吃药,应该还有抽脂吧?真羡慕你,现在不到四十六公斤吧?别小气嘛,告诉我,是不是参加魔鬼减重营了啊?实在太神奇了!” 胡茵茵肯定自己上辈子一定向秦佳借钱不还过,搞不好还害得人家晚景凄凉,这辈子才会不放过自己,随时随地等着毁坏她的人生。 停止秦佳毁坏自己的唯一方法,就是先毁坏自己,这一招通常可以大幅降低杀伤力。 “我?我失恋了啊!”她笑咪咪道。 “失恋?”秦佳盯紧她,面庞滑过各种心思,她贴近胡茵茵小声道:“开我玩笑的吧?心比天高的胡茵茵会喜欢什么样的男人呢?据我所知,这几年你一直都是一个人呐。别人或许不明白你,我可是明白的,虽然我们不算交好,但通常最了解彼此的,不是战友,而是敌人。我了解你,就像全世界只有我认得出来高中毕业后少了二十几公斤的胡茵茵是何等模样,所以啊,不是傻瓜的我当然也知道,在爱情里神伤的你,怎么会有这种食欲、这种精神呢?” 两人对视几秒钟,她的脸色由红转白再转红,努力遏制掐紧对方脖子的冲动,她点头道:“说的没错,全世界也只有我胡茵茵知道你的刻薄功夫又精进不少了,有一打男朋友提供你锻链感觉还不错吧?”视线回到盘子上,叉起一块草莓蛋糕放进嘴里,决定把秦佳当作透明人。 沉寂了半晌,她以为对方走人了,偏头一看,秦佳还在,迷人的笑靥里若有所思,眸光却凉冰冰如利刃。“喂,康宜小学代课老师的工作怎么样?有没有信心做到学期末啊?” 她浑身一僵,不解道:“你怎么知道我在那里——” 秦佳耸肩,“总会有热心同学在搜集每个人的近况啊。提醒你一下,要认真一点工作哟!康宜的师资要求严格,不会随便让新手砸他们招牌的,我爸是校董之一,我已经请他要求教务处多关照你了,你别让我漏气喔!” 原来最近被校方严重关切带班表现不符合期待的原因其来有自啊! 她若有所悟地追寻秦佳离去的背影,并不特别感到挫败。她缺乏严谨的个性其实不太适合担任教职,丢了差不算可惜,只是怎么想也想不通,秦佳为何拣中她作为冤家? 连续两年无暇出席同学会的秦佳,是因为知道她也会出现才临时变卦的吧?这么多年了,胡茵茵的外形落差十分大,几乎没有引起何任人的注意,唯独秦佳,一眼便看见她埋伏在角落的身影,她内心到底有多恼恨她呢?记忆里,高中三年生涯灰澹一片的她根本只有被奚落捉弄的份,没有一样可以和天之娇女的秦佳相抗衡,对方为何老视她为眼中钉?就算彼此磁场相克来个相应不理不是比较符合常情吗? 难道是——当年那件意外? 画面尚未重组,她奋力甩甩头,做个深呼吸,一边催眠自己,她忘记了,什么都忘记了。 被这么一搅和,口中的甜味转为苦涩,她提起脚边的背包,传了通简讯给正发挥业务本色的刘琪道别,决心打道回府。才推开椅子,一只大掌按住了她的肩,愉悦的笑声传来:“要走了?本饭店的菜色怎么样?这里只有你最认真品尝,给点意见吧!” 她抬眉一瞧,是刚才被簇拥着高谈阔论的其中一位男性,身量比其它人高大,穿着低调却讲究,五官是讨女人欢心的那一类,她在记忆库搜寻半天,竟找不到和他相符的姓名。 见她表情一片茫然,他笑,“很遗憾啊,竟被你忘记了,我是高三的班代林启圣啊!” “啊!想起来了。抱歉,我记忆力一向不好,请勿见怪。” 大三那年,林启圣参加过一次高中同学会,他的模样比起当年是成熟了许多,也许是长得太到位、太顺理成章,没有一点突兀之处,她反倒记不住他的长相。 不管林启圣是何方神圣,千万不要心血来潮和她话当年,吃兴已经索然无味的她,一点也没有留下来的欲望。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对你不在意的人永远不会多看一眼。想想看,我们都快二十七了,能不变的很少了,你真是另类。”他将一张空椅子倒转过来坐下,两手伏在椅背上观看她。 他描述的对像是她吗?她从未和他有过交集吧? “你误会了,我有轻微近视,没看见你们请多包涵。”她扯开嘴角笑得僵硬。“菜很好吃,意见不敢当,光顾着说话不吃东西太可惜了,反正这么贵的饭钱都交了对吧。” 他楞了一下,她这才想起这里是他的地盘,为了掩饰尴尬,很夸张地举手看看表,“真的很想和你聊下去,不过我得赶回家,已经说好的,定不行,再见呐!” 趁没有更多人对她产生兴趣前溜之大吉。她对自己发誓,明年的同学会绝不会有她! “我送你到停车场吧!”他起身跟着她,一派环境长期陶养出来的周到。 “不必了,我搭捷运,很快的,谢谢你。”她忙婉拒,怕多说多牵缠,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一到餐厅外的回廊,呵了口长气,真有说不出的轻松。今天运气不算好,幸而背包满载而归,这点收获倒是抵得掉一切不愉快。 有人越过她进了电梯,抢先按着敞开键等候她;她定睛一看,“咦” 了声,站住不动。 “茵茵,送你一程吧!不是赶时间吗?老同学不必太拒人于千里之外吧?车上还可以再聊一会。”林启圣大方地笑着。 这人有什么不对劲?她哪一点可以让一个从高中时代就自命不凡的男人献殷勤了?当年的胡茵茵当他的活动道具都不够格吧? 电梯往下滑动,她一面有一搭没一搭的响应他的询问,一面苦思摆脱他的借口,出了电梯,勉为其难上了那辆她叫不出名堂的银灰色敞篷跑车,客气地说了地址。这趟乘坐经验虽然难得,心里还是直犯嘀咕,她极不习惯和关系生疏的人单独相处。 像要展示他娴熟的驾驶技巧和跑车性能,车子一转到四线道大马路上,他随即加足油门,短距离内车身奔腾起来,风驰电掣中,根本听不清楚他说了些什么,倒退的街景像电影镜头,飞梭如梦,一路上她的头发狂乱似女巫,两手紧紧拽住安全带不敢吭声,怕一颗心跳出喉咙。 果然,这家伙和秦佳是同一挂的,全凭当下心情,想怎样就怎样,完全不管他人死活! 不出十五分钟,车子潇洒漂亮地滑停在那栋红瓦白墙的小洋房前,林启圣轻松地下了车,绕到她这一侧,替她开了门,满脸春风得意,剪得服贴的发型蓬松微乱,增添几许帅气,简直是洗发精广告的最佳人选。 “你家看起来还不错!”他四处望一回,下了评论。 胡茵茵拂开满面乱发,解开安全带,两脚踏在地上恍似腾云驾雾,为了阻止自己不停打哆嗦,她伸进背包掏摸了半天,摸出一根硕果仅存压扁的凉烟,发颤的手试了几次才点燃打火机,狠命吸了一大口压惊。 “啊?看不出来,你抽烟啊?我以为你是乖宝宝咧!” 话一出她随即呛岔了气,扶着车门咳了好几下。 “谢了!有缘再会。”她敷衍地挥了下手,内心十分庆幸和林启圣这班人向来没什么瓜葛,这家伙害人不浅,让她破了戒。 “等一等!”他拉住她的手,从上衣口袋拿出一枝笔在她的掌心写下一串号码,“有空一块喝杯咖啡吧!”不等她反应,他敏捷地跳进驾驶座,以令人目瞪口呆的极速倒车离开。 喝咖啡?他真以为自己魅力无边到任何女人都会追不及待送上门吧。 她边按门铃、边使劲搓掉掌心的笔墨,门开了,附上一声响亮的称谓:“老师,你来啦!咦,你又抽烟——” 她快速捂住小男生的嘴,小声警告:“闭嘴!是不是不想吃晚饭啦?” 小男生摇摇头。 “这才乖!老师只抽了两口,现在就把烟丢了,千万别告诉爸爸。” 她捏熄烟,细心地用面纸包好放进口袋,从背包摸索出一袋东西塞进小男生手里。“喏,拿去!” “耶!”小男生欢跳起来,边跑边叫:“鸡腿、鸡腿、鸡腿……” 她跟着咧嘴笑起来,顺手把其余战利品摆在餐桌上。真好,待会把这些菜肴装盘一字排开,晚餐就解决了。 她从厨房拿出碗盘,一一将菜肴倒上,香气瞬间四溢。 “咦?哪来这些菜?你发财啦?” 乍然冒出的浑厚男嗓把她吓了一跳,她回过头,成家男主人边扣着衬衫扣子,边往桌面张望,准备出门的模样。但现在是晚上八点钟,而他的孩子即将孤伶伶被扔在家中,这种生活习惯是不是不太妥当? “你今天迟到了。”他指指腕上的表,“所以害我也迟到了。” “噢……呃——”该不该说?说了算不算多管闲事呢?但是今晚站在这里准备别人的晚餐不就是多管闲事的结果?左思右量间,男人伸出五只手指头在她面前摇晃了一下,“哈罗,还在吗?” 她赶紧收神道:“呃——下次不会了。” “当心点,汤快满出来了。”男人好像对她的反应能力怀着质疑,瞄了她好几眼。那满腮胡渣实在碍眼。他浑身散发沭浴后的皂香,懂得清洁自己为何不顺便把胡子给刮除呢? “您——要出门啊?”还是禁不住问了,有些人的作为实在很难令人袖手旁观。 “唔。”男人伸手抓了片熏蛙鱼放进嘴里。 “已经晚了,小孩一个人在家不大好吧?而且他还没洗澡——” “你在这里不是吗?你也是大人啊!”答得十分理所当然,并且言行一致,抓起一只颇有份量的黑色提包后匆匆越过客厅,在玄关穿上球鞋,带上门一走了之。 一走了之? 她楞在桌边。这个男人把一个家和一个活生生的孩子留给一个只见了两次面的女人?她和他还不算熟吧?虽然这个家和掩埋场没什么两样,总也挖掘得出几样值钱的东西吧?他真不担心她卷走他的家当? “算了,谁叫我烧了你的浴室?就当作你看得起我吧!”她暗自咕哝。 小男生吃完了鸡腿,爬上桌继续进攻已布上的菜,她歪着头问: “成凯强,妈妈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成凯强嚼着满口菜含糊回应,“老师不能回去喔,爸爸要加班。” “谁说的?” “爸爸啊!爸爸说从今天开始,老师要负责我的晚餐和功课,直到老师把浴室的修缮费抵销为止。爸爸说,老师想躲债也不行,他可以到学校找校长……” “你们——”这一对臭气相投的父子! 她是理亏在先,但不表示活该被予取予求!对了,条文,白纸黑字的条文应该要确立好,否则,未来她将深陷在这个掩埋场里没完没了。 想到这里,她无端焦虑起来,一只手不知不觉往背包里搜寻着。 小男生从一盘炸明虾中抬起头来,满嘴圆鼓鼓,一说话虾壳便乱喷: “老师想抽烟吗?爸爸说,老师如果一直抽烟,很快就会变小老太婆,擦再多保养品都没用……” 慢动作把手缩回来,她瞪着小男生:“谁说要抽烟了?我拿口香糖可不可以啊?” 和被剥夺的自由相较,开口借钱的后遗症会不会轻微多了?她默默盘算着——该如何才能尽快回归云淡风轻、没有负累的日子? 第二章 严格来说,她的忍耐力算是好的,能平安度过高中三年非人岁月,不单需要过人的耐力,还要有近似植物式的麻木和放空,因此一旦有选择的自由后,她就很少勉强自己顺从民意,尽量过着简单又不麻烦的生活。偶尔有勉强的感觉,通常都是发生在职场的斗争上,需要钱的时候就尽量忍耐现状,活得下去就一走了之,总之以不勉强自己、不麻烦别人为最高行事原则。在她看来,像刘琪一样变成工作狂,或像秦佳一样努力成为迷人的名媛,都是非常累人的事。 此时此刻,她坐在昂贵的英式古典餐桌旁,看着长期以便当或速食裹腹的小男生。狼吞虎咽吃着她买来的牛肉面。她的嗅觉和视觉不断努力地和屋子里的乱象相抗衡,就算转移视线不去看被杂物掩埋的客厅,鼻子却不能避免被厨房漫溢出的腐馊味刺激,连忍耐或放空也无法抵挡两者的冲击,恐怕要精神出窍才躲得过身心的虐待,这一家人是怎么过日子的? “妈妈出差什么时候回来?”她忍不住捏住鼻翼间。一个家少了女主人后实在走样得太厉害了,她相信要求完美的服装设计师绝不会容忍美仑美奂的家破坏至斯。 “不知道。”回答得很干脆。 “爸爸呢?”火灾事件后,她见到胡子兄的次数屈指可数。 “上班啊!” 晚上八点了还不下班?这孩子真是名副其实像农场里的牛羊被放养着。 她平时不是那么急公好义,但看到只生不养的父母也不禁生气,尤其是把孩子养在猪圈的那一种家庭。 她无奈地叹口气,托着下巴思考。 未来,她有一段时间得耗在这里,虽然根据她和胡子兄共同拟定的“灾后赔偿条款”——她一时付不出的那笔昂贵修缮费,除了这个月暂替成家代付孩子的月费外,其余允许她以家教时数抵偿,顺带负责孩子的晚餐和睡前洗浴监督工作,并不包含清洁打扫的部分。 但认真算起来,这个房子是她的工作环境,环境不良很难让工作效率提高,冀望胡子兄把掩埋场变黄金屋的机会十分渺茫,单看这孩子一头一脸的邋遢相就知道了。 “算了,算我倒霉!”她又叹了一口气。 厨房最重要,整理厨房是当务之急。她踏进原本应该很美丽的厨房,稍微探勘了一下橱柜、冰箱、水槽,几秒的判断,非常果决地将所有过期食物和果菜、纸盒瓶罐,分类丢进大垃圾袋,捆好放在前院,再捋起袖子清洗堆积如山的碗盘。感谢西餐厅的打工经验,这些工作还不算棘手。 接着是洗刷地板和沾了油垢的墙面,这项倒是费了点力气,她刷得双手红肿发酸,直到确信闻不到任何异味才暂且告一段落。 目标转移到客厅,她指示吃饱后活力充沛的小男生找几个大箱子来,将散布在地板上、沙发上的书籍、玩具,分门别类堆进箱子,整齐排放在储藏室。这一样好解决,衣物呢?总不能聚成一堆了事。 “成凯强,把家里要换洗的衣服全拿出来!”干脆全丢进洗衣机洗了,省得伤脑筋。明天是周三,小男生不必穿制服,晒不干也没关系。 “对了,那只肥猫呢?”也得抓来刷洗一番。 “不知道,它高兴就回家,不高兴就都不回来。” “啊?” 就这样,小男生写功课,她拖地板、晾衣服,十点半,看着孩子洗完澡上床,她已经累得腰直不起来。她僵直着背脊瘫坐在沙发上,脚底板下,重见天日的石英砖地板闪闪发亮,每样家具都回到了正确的位置不再灰头土脸,英式乡村的风味终于露出曙光,真不能说不感动啊! 不过,能维持多久呢?这一家子,连平时散漫的她都不禁要甘拜下风啊! *      *      * 她是被一团陌生的热气和粗鲁的推揉弄醒的,两眼虚弱地撑开,一张蔓生胡子的脸映入眼帘,她吓得滚下沙发,跌在织花地毯上。 “喂!”胡子兄扶起狼狈的她,不是很高兴的模样。“你好像一坐上这张沙发就会睡着,十二点半了,还不回家?” “成先生,你回来了。”她揉揉发痛的臀部,有点晕头转向,不忘向他抱怨:“麻烦您以后早点回来,我不能太晚回去。还有,老是把孩子一个人丢在家不太好吧?”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总不能把他带去工作吧?” 他的胡子似乎更长了,浓眉下的深目极为疲惫,衬衫和长裤沾满了灰泥,他看起来像是从野外扎营刚回来的登山客,服饰公司的负责人有必要把自己搞得这么鞠躬尽瘁吗? “请考虑找个保姆吧,如果凯强妈妈常不在的话。” “这就不是我能决定的事了。” “……”这是什么答案? 胡子兄扫了眼丕变的环境,面无表情道:“是你打扫的?” “对!”这不是多此一问,有哪个好事之徒是这么好心的?“不必说谢谢,是我受不了才动手的,孩子的成长环境得保持干净。” “多事!他嘟喽,“家里搞得这么正点,万一让小偷跑进来怎么办?” *      *      * 她怎么猜都猜不到他反应的会是这句话。原来把一个好好的家弄成掩埋场只是避免小偷觑觎的伪装术? “成先生,”她得非常努力才能不把他当成一头熊。“能不能尽量用正常的方法维护居家安全,比方说安装保全设施之类的,不是很好吗?” “以前是装过,撤销了。”他漫不在乎地看向她,“对了,我的裤子呢?刚才找了半天,衣柜里一条也不剩。” “裤子?”她不记得同意过负责他的内务这项条文。“什么裤子?” “内裤。”他懊恼地解释,“一、二、三、四、五、六、七,总共七件,一天换一件,我算好好的,今天第七天,应该还有一件,为什么新的旧的全都不见了?” “嗄?”她匆匆跑到后院张望,对着晒衣架默数了一下,回来时脸上挂着抱歉的表情,“对不起,我不知道是这样,凯强把脏衣服全都扔进洗衣机,我就全都给洗了,都晾在后院……” “你——”他双手擦腰,忿忿抹了把脸道:“我一身是汗想好好洗个澡,难道还得穿回脏衣服?” “您——平常不是习惯了吗?”这绝不是在调侃他,住在垃圾堆的人还在乎有没有干净衣服换穿吗?“不然……就裸睡一晚也没人知道啊!” 他翻翻白眼,拱手道:“谢谢高见!”撇下她转身就走,在房门前忽又止步,折回她跟前,嘿嘿一笑,雪白的牙齿在胡髭问很炫眼。“不好意思,本人不像贵为老师的你有裸睡的习惯,今天的错误既然是你造成的,麻烦你做个补偿,请到巷口便利商店买件免洗裤回来,我洗完澡出来一定要在床上看到,这叫亡羊补羊,犹未晚矣,你平时也这样教学生的吧?慢走!” 她傻眼片刻,才确定这头熊不是说着玩的,他还掏了张佰元钞票丢在茶几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操劳了一晚不但得不到任何精神奖励,还得在半夜头昏眼花走进超商买一件男性内裤? 她其实不介意为男人买内裤,重点在后续效应——只要她毫无异议地做了这件事,她的身份立刻晋升为老妈子,未来就会有忙不完的琐事临头,这可离她的初衷越来越远了。 事不宜迟,她勉为其难踏进他的卧房,附设的浴室传出哗啦啦的莲蓬头洒水声,她举起拳头敲打浴室玻璃门,“喂!我决定——”她陡然噤声,慌忙转过头——还未起雾的上半部玻璃门,男性背面全裸的春光一览无遗! “又有何指教?”他在里头不耐烦地喊。 “尺……尺寸……你刚刚忘了说尺寸!”拳头猛敲自己脑门。 玻璃门推开一个口,他采出湿答答的半颗头,疑惑道:“尺寸?你上次不是看过了吗?还问!”砰一声门又关上。 该死!她捧着脖子,等待血气退潮。这一次疹子应该不会发作太久,对!跑步,跑步可以让血液集中在下肢——她快速奔出屋子,在巷子里迎风慢跑,三步并两步到了便利商店,她冲进去,在日用品区浏览一遍,随手拿了件目标物就到柜台付帐。 “小姐,你拿的size是xl的喔,确定厚?”店员瞄了瞄她细瘦的腰围。 “对,确定!”确定自己选择了女用大号免洗裤。 真可惜,她看不到他发火的表情了,她在店门外捧着小腹大笑起来。 *      *      * 喝了两次绩杯咖啡,依然见不到约见的人影。 下班时刻,来来往往的人十分多,汉堡快餐店几乎座无虚席,她选了室外的露天座位,百无聊赖地观赏众生相,看见人手一根烟,习惯性摸索臀后口袋,想起刚下过的决心,用力啃了一下拇指头。 总是这样,一紧张或愁闷,烟瘾就犯,知道不是好习惯,用了许多方法,不幸每一次都功亏一篑。她在戒烟上的压力不算大,独居的她生活上没有人会就这点唠叨,除了近期因烟闯祸。她仔细思量过,太过依赖一样东西绝非妙事,依赖的习惯一旦建立,要打破可就难了。 以她过往不算高的幸运指数评量,万一旅行时坠机在海上,不幸飘流到荒岛;或被歹徒劫持,关在无人知晓的密室,少了烟不就惨上加惨? “对不起、对不起,塞车得太厉害了,找停车位又花了我半个钟头,我看以后应该和你一样搭捷运才对。”刘琪一坐下,忙不迭解释迟到理由,“丝不苟的粉妆依然亮丽,别致的套装紧紧裹住减重成功的身段上。胡茵茵很羡慕刘琪追求目标的生气勃勃,她对事业的野心不到刘琪的三分之一。 “不要紧,慢慢来,反正我不赶时间。”忙中偷闲的一晚啊! 今天不是成家的家教日,一星期三天是胡子兄决定的,她乐得不用和他打交道。这阵子身上死掉许多细胞,全是他的杰作,撇开他不谈,和成凯强那孩子相处久了,很难不牵挂。那孩子最近感冒不轻,她留了纸条给胡子兄,不知道这个粗心的爸爸懂不懂得带孩子复诊? “你还好吧?工作有没有问题?”刘琪关心地问。 “这星期五学期结束就是最后一天了。”她坦言道,“无所谓,我已经习惯了。”和秦佳斗法并不好玩,她好手好脚,有的是去处。 “这样啊……”刘琪惋叹,“你不试试争取看看?” “没必要,我不适合他们的文化……”她本来想郑重解释缘由,但想想说再多也敌不过一个事实——她习惯放弃,放弃这个动作很简单,汲汲营营却得镇日武装自己,她不擅于争取,争取的结果不尽然等于快乐,刘琪不会同意这一点,所以她舒展笑容,“不提这个,我有事想请你帮忙,你能不能暂时借我一笔钱,对你来说应该不算多,大概只要十五万……” “钱呐——”刘琪迟疑了一下,从公文包拿出一迭文件,摆在两人之间的桌面上。“今天见面就是想和你谈钱的事,你看一看。” 一时弄不清楚刘琪在卖什么关子,她不疑有他拿起文件一张张浏览,不用多久,她便面露歉意,婉拒和那些密密麻麻的专有名词交心。 “拜托,你知道我不懂的,况且我现在哪有闲钱搞这些投资——” “不懂没关系,我懂就好,你负责签名就行了。” “签——”她忽然顿住,再度拿起档,这一次她用心了些,略过年获利图表、拗口的条文说明,直接翻阅最后一页左下角用铅笔圈注的客户签名处,慢慢有了初步了解。这份了解让她笑容消失,陷入了沉默。 “你仔细看一看,顺便签个名。这是我替你做的财务投资规划,三分之一在退休保险上,三分之一分配在全球基金上,剩下那三分之一—— “等等!我哪来的钱?”收敛了斜倚的姿势,她按住刘琪的手。 刘琪耐性地说明,“你知道的啊,你爸一直想为你尽点心力,也不过是三佰万,何必——” “三佰万?你去找骆振华了?你找客户找昏头了,竟然找上他!”不知该用哪种语气指责好友,她一脸啼笑皆非。 “他是你父亲,况且不是我找上他,是他找上我,他是我新老板的老客户。这是他主动要求替你做的投资规划,数目和你其它兄姐的身价相比是微不足道,也算是他的一份心意。他说你高中毕业后就不再向他要一分钱,大学毕业后工作也不是很顺利——” “不要说,”她伸手掩住刘琪的嘴,“拜托不要再说!我和他没关系,你一直都知道,我是独生女,从来就没有其它兄姐,我姓胡,不姓骆,你明白了吗?” 她低下头,喝了两口冷却的咖啡,一阵尴尬终于让刘琪败下阵来,桌上的文件又收回公文包。 “好吧,不谈这个,”刘琪另启话题,她清楚胡茵茵的底线。“那我们——谈谈林启圣吧!” “谈那家伙做什么?”胡茵茵恢复惫懒的姿态,望着车水马龙的街道。 “你别老是提到男人就兴致缺缺的样子。不是我爱念你,从大学你奇迹似的瘦下来以后,也不见你脱胎换骨,老是t恤、牛仔裤打发自己,好好清秀一个女生怎么可能不被男人看上眼?不,不是你的外型,你知不知道你的问题出在哪里?” “……"“你的表情。你不是心不在焉,就是一副我很忙,没事请趁早滚蛋的样子,哪个男人会心动啊!” 她短叹一声,“那和林启圣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那家伙不知道哪根筋不对,竟然在争奇斗艳的同学会中注意到你,向我打听你的电话,你说他是不是吃荤吃腻了开始吃素了?” 刘琪认真地和她讨论。 她闭眼沉思了三秒,疲倦不已。“呐,从现在这一秒开始,林启圣的话题已经结束,就这样。咦?那不是——” 她两眼蓦地一亮,伸长脖子,注视快餐店门口进出的身影,并且霍地推开椅子,快步跟过去。 “茵茵,你干嘛?”刘琪在背后喊。 胡茵茵高举右手,朝拿着一杯外带咖啡专注在走路的男人招手,“成先生,成先生——” 男人应声停步,转向她呼喊的方向,有些愕然。“是你?” 她猛然点头,“是我。”要不是那刮不完的胡子和高挺的鼻梁,眼前身着米白衬衫、黑色西装长裤,打了黑色斜纹领带的成士均扮相令人惊异,他人模人样地在傍晚的街头单独出现,孩子势必被留置在家里。 “成先生,您看见我留的纸条了吗?”她劈头便问。 “什么纸条?”一脸莫名其妙。 果然!她换个方式问:“那联络簿呢?凯强的联络簿呢?您看了吗?” “不都是你在看吗?”完全没有不好意思地反问。 如果不是顾忌自己为人师表的身份,她真想往这个人脑袋狠狠敲一下! 她镇定地微笑,“成先生,我是他的导师,联络簿是我和家长交流的管道,您不看是无法了解他的在校情况的。况且我不是每天到府上服务啊!” “噢。”他搓搓脸,又出现了不耐烦的表情。“那你的纸条写些什么?” 她吸口气,沉声道:“他感冒了,在咳嗽,没发现吗?我替他拿了三天药,昨晚应该吃完了,今天得再复诊啊!” “嗯?有吗?早上上学前他和我打招呼时还好好的啊!” 他到底算不算是个父亲?她尽力忍耐道:“严重时再看医生就麻烦了。 他如果请病假在家您不是更头痛?” 他衡量了一下她的话,看看她身后的刘琪,又看看表。“你今晚很忙吗?” “……”她瞪着他,猜测他又会有什么出人意表的下文。 “如果你不是很忙,麻烦你带他去看一下医生,我晚上很忙,走不开。” “你——” “反正你不是和男朋友约会,提前离开无所谓吧?” 这一刻,胡茵茵确定如果他不是一头熊,那么她就是熊,两种无法沟通的异类在辛苦地对谈。为了冀盼对方能听懂一点点,她清晰地卷舌咬字:“成先生,请注意,这不是我今晚约会与否的问题,是您的责任问题,工作再重要也比不上孩子的身体重要,你——” 他冷不防勾住她的肩,把她带开人群一段距离后,郑重其事说道: “胡老师,别忘了你是纵火嫌疑犯,尚是戴罪之身,为受害家属尽一点力并不为过吧?我不想办法上班赚钱怎么筹得出那笔修缮费?你以为钱会凭空掉下来吗?咱们各自努力吧!嗯?”他有力地握了握她的手,还鼓励地拍拍她的手背,仿佛已将责任交接完毕,放心大胆地走开。 她不可置信地掩住嘴,这是她没有遇过的人种,不够强硬的她只有节节败退的份。归根究柢,还是她多管闲事惹出来的麻烦,她必须彻底自我检讨。 “那男人是谁?好像在哪儿见过。”刘琪凑上前好奇问道。 “……学生家长。” “家长?怎么你和他说话像情侣在吵架?” “我最近是有点背,但不至于那么倒霉吧。”她回座位拿起背袋。 “看起来很年轻啊!挺有型的。叫什么名字?做哪一行的?” “够了刘琪,”她板起脸。“人家是一个孩子的爸了!” 刘琪皱皱鼻子。“问问有什么关系。啊?你要走啦?不是要一块吃晚饭?” “不了,改天吧,我还有事。”瞬间变得有气无力。 一个单身女人,在暖风送爽的夏夜里带着别人的孩子上医院看病,这是她的运气吧! *      *      * 只剩最后一项了,那盆案头的仙人掌,茎叶肥硕、花朵艳丽,她养得很成功,舍不得抛下,但装满了私人物品的纸箱实在乔不出个好位置安放它,她琢磨了半天,决定把箱子里的东西一一取出,重新排放,务必将宝贝仙人掌毫发未伤地携回家。 办公室门口有颗小脑袋在探头探脑,观察老师们的动静,她抿嘴笑,“什么事啊?进来!王苡莉。”她不准备在班上释出离职的消息,孩子们应该不会为此事询问她。 “老师,快来,成凯强怪怪的。”副班长王苡莉牵住她的手转身就往回跑。 “哪儿怪啦?”她忙追问,不良的感觉临头。 成凯强咳嗽了好几天,体温始终处在三十八度左右,吃了三天药病情不见多大进展,食欲大幅减退,每晚特意变换菜色也勾不起他的兴趣,活泼的身影不再到处跳动,安静乖顺得怪异。明知这种情况孩子应该待在家中休养,但想到白天让生病的孩子一个人在家无人闻问,她放不下心,仍坚持最后一天结业式让小男生照常上学,她好就近观察。 “他刚刚同乐会时一直在睡觉,体育老师叫他他也不理,老师说请班导处理,联络凯强的爸爸妈妈……”王苡莉有条不紊的报告,她无心听完,加快脚步奔进教室。 第三排偏左的座位,一群学生交头接耳地聚拢,她拨开他们,看见带活动的体育老师蹲在趴在桌面的小男生身旁,不断唤着:“……成凯强,成凯强,听见了吗?” 她在一旁跟着蹲下,抚摸小男生额头,温度依然居高不下,整张脸晦暗苍白,她拍拍他的颊,在他耳边轻喊:“凯强,是胡老师,醒一醒——” 紧合的眼睫居然睁舜了,大眼幽幽地看着她,水汪汪得异常,眼白微微泛红,没有血色的唇蠕动了片刻才出声,嗓音细弱如蚊,“老师……带我回家……我想睡觉……” 她当机立断,把小男生拦腰抱起,对体育老师道:“这孩子有问题,得送医院,请代我上完最后一堂课。” 她头也不回冲出门,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能抱着近三十公斤的重负奔赴学校大门口,拦了辆出租车。 小男生在她怀里蠕动,艰困地咳了两声,她趁机问:“凯强,告诉我爸爸的手机号码,要能打得通喔,快告诉我!” 她将耳朵贴近小男生的唇,用心捕捉那微弱的号码,一手立刻输入手机,忧心仲忡地按下拨出键。 *      *      * 男人垮着肩、疲惫不已出现在胡茵茵面前的时候,独自在病房外发呆的她表情十分阴恻,饱含怒意的声音吓了他一跳。 “两小时三十五分钟,公司离这里很远吗?”诘问的口吻不再客气,秒针每转一圈,她的火气就炽烧得愈旺,累积到这一刻,差不多可以将冷水煮沸了。平时难得对日常事物有高昂情绪的她,一和他交锋便开始暴躁不堪。 他无奈地摊摊手,两只白衬衫长袖捋到手肘,领带歪了一边,全身散发着战斗一天后的困乏气息。“我已经尽量赶来了,还推掉了一个会议,这会议很重要——” “他得了肺炎。”她冷冷地打断他。 “肺炎?”他歪歪头,“不会吧?现在天气也暖了,没道理啊!” 她丝毫无力把病毒型肺炎的成因逐一说明,担心男人有失常理的回答导致她行为失控,她扭头领着他走向护理站,“医师请你填资料,这家医院没有凯强的病历。” 护士将表格递给他,叮咛道:“成先生,请填详细一点。” 他仍是一脸困惑,犹豫地看着病患资料表,填了姓名住址电话栏后,就咬着笔杆苦思,底下一列空格均为空白。 “在想什么?”她探头过去,血型、出生地、身份证字号、过去的病史、过敏药物,全都没有回答或勾选,她忍不住冷言讥讽:“不会都不知道吧?” “我是不知道啊!”他苦恼地看着她,悄声在她耳边问:“你知道吗?” 她吃惊得合不拢嘴,情愿以为他在闹着玩,但这种时候还有心思闹着玩的父亲是不是不太正常? “血型呢?出生地呢?总该知道吧?”抱着最后一线希望试探。 “我应该要知道吗?”不很高兴地反唇。 她撑着额头,闭眼顺气,强迫自己把所有忍耐的招术搬出来在脑袋里溜转一遍,很不幸地,没有一项管用,这个男人硬生生踩到了她的地雷,她还能事不干己作壁上观吗? 她阴沉沉地抬起头,在一群护士瞠目结舌的注视下,揪住他的领带,把他连拉带扯地拽到转角无人的走廊,使力一推按压住他的胸口。 她的动作几近粗蛮,令他诧异得忘了反抗,任凭她目露凶光朝他低咆: “就是有你这种男人,只管生不管养,才会制造一堆社会问题!既然那么不想负责任干嘛生下他受罪?瞧你这德性哪一点像他爸爸了?连血型都不知道?成天把他放到垃圾堆像老鼠一样自生自灭,老婆勒?也不快点找回来善后,我警告你,成凯强要出了什么差错,我就告你虐待儿童,让你在公司没脸见人!听清楚了没?” 他错愕极了,伸手揩去脸上的唾沫,表情极为诡怪,可惜其中并无羞惭的成分,反倒像是听到一串神奇的拉丁文无法解读而充满迷惑。 胡茵茵胀红的脸和他相距不到一掌宽,眼里因激动而湿润泛光,急促的呼吸热气喷在他喉头,明显地怒气冲天,他非常怀疑如果自己再度发言失当,这个女人恐怕不会轻易饶恕他。 他谨慎地开口:“胡老师,请你务必冷静,身为作育英才的老师,不会想在这里上演全武行吧?” 她嘿笑两声:“你运气不好,我刚好离职了,想告状请便。” “唔?”他看着她坚决的脸,确信她并非信口开河,想了想,干脆先认错,“我承认,我的确不像个爸爸,不过——这也不能怪我啊,我本来就不是他爸爸啊!” “你——”骂词梗在喉咙,硬生生转了个弯,“在说什么鬼话?” “胡老师,我什么时候告诉过你我是小鬼的爸爸了?” 她陡然松开他的领带,耳根瞬间热烘烘,停了一会,接着恼羞成怒斥道:“你还有心情要宝,你们这一家不可理喻的——”灵光一闪,声音又大了起来,“你骗人!他都在我面前叫你爸爸,我每次叫你成先生,你从没纠正过啊!” “那小子叫着好玩的,我不清楚他是怎么跟你说的,我是姓陈没错,耳东陈。”他从身上掏出皮夹,取出身份证,“麻烦看仔细,可别说是我伪造的。” 她凑上眼,定睛一看,证件正面有个年轻男子的大头照,五官英挺,刮了胡子,蓄着三分短发,面庞清清爽爽,乍看判若两人,醒目的眉眼和鼻梁分明又是眼前的他,左侧的姓名栏明明白白写着——“陈绍凡”,翻过背面,配偶栏呈现空白,再转回正面,出生日期是……“你今年才二十七?”她低呼。 “是,你认为我高中时有可能造孽生下一个孩子把他养到现在吗?” 他取回照片,放进皮夹,很高兴将了这愤慨的女人一军。 “我以为你知道得一清二楚,原来不过是个迷糊蛋,难怪饭碗也不保,早该知道你……” “陈——绍——凡,你到底是成凯强的谁?” 他的喉头再度被高提的领带束紧。他不得不承认,今天真是动辄得咎的一天,就算自己背上一首唐诗,这个老早看他不顺眼的女人也有理由把他的骨头拆了。 第三章 医院附设的餐饮部看起来有模有样,似小一号的百货公司地下美食街,尝起来却差强人意,不愧是提供给病患家属的食物,大概料想愁眉不展的家属很难在此敞开胸怀,品尝美食,不会有顾客发神经向医院投诉,未来料理的水平恐怕只有每况愈下的份。 她尝了一口腊肉,就做了以上断定,立刻搁筷不用:对座的男人却在十分钟之内将海碗里的牛肉面横扫一空,吃完后视线落在她那碗几乎没动过的烧腊饭上,直截了当问她:“吃不完我帮你,不要浪费。” “随便。”她认真地啃着手指头,遏制着体内不断扩散的烟瘾。 到底是年轻,食量似无底洞,但看着陈绍凡把餐盘上的饭菜吃干舔净,还是暗暗吃了一惊。 “吃完啦?有力气说话了吧?”得知他和成凯强并无亲子关系后,她对陈绍凡再也不用尊称式,语调也轻率多了。 “我饿了两餐,请慈悲一点。”他把剩余的汤毫不浪费地灌进肚子里,满足地往椅背一靠,瞥见她的表情,搓搓后颈道:“干嘛老用那种眼光看我?你一通电话我不就来了吗?我没得过肺炎,哪知道是怎么回事啊!” 她没说话,食客越来越多,干扰心情的音量越来越大,她抬抬下巴对他道:“到外面来。” 他无所谓地跟在她身后,心里直纳闷:这女人真是善变,今天还没见过她的好脸色,不时以谴责的目光打量他,难道她以前节制有礼的样子是摆给正牌程士均看的? “说!你到底是谁?”两人一到餐厅外的走廊,她狠狠推了他一把,有如女警问案。 他啼笑皆非地回答:“我是成太太请的家教,小鬼没告诉你吗?” “家——教?要不要说是管家啊?”像个鹊巢鸠占的嫌疑犯还比较合理。悬疑电影看多了,想象力自动延伸,她对这仑男人始终没有好厌。 “胡小姐,骗了你我有什么好处?”他无奈地耸肩。 “你说勒?” 他懊恼地抹把脸。“真的嘛!其实说是陪读比较恰当,这么说你一定不相信,不过这就是事实。我退役后,白天在建筑师事务所上班,晚上还兼差,一年前找到这个工作,用家教换免费食宿,刚开始也觉得奇怪,成太太对外开出的家教条件不太合常情,那样的房子坐落在那样的地段,就算每天家教八个钟头也住不起。后来才知道,成太太比谁都会算计,她把常偷穿她衣服的外佣辞掉,我就成了家教兼保姆,呃……还兼家长签联络本。成先生长年在外头很少回来,成太太也不遑多让,晚上不到九点不会回到家,有我在,孩子的功课和居家安全都没了顾虑,简直是一举两得。 虽然偶尔我也嫌烦,毕竟我是男人啊,伺候个小男生洗澡穿衣上学很累人的,不过在台北你也知道,租个房子半个月薪水也没了,那里离事务所近,只好就这样下去了,反正久了也习惯了。” “然后呢?那对夫妇呢?为什么不见人影?”太离奇的故事,如果就此轻易相信,她人生的墓志铭会不会再多添一项注脚——“可悲的傻瓜,死在诈骗集团手里?” “跑了。”他耸耸肩。 “跑了?跑哪儿去?” “成先生外头早有女人了,听说对方很有手段,帮他生了一对双胞胎,他乐得待在那个家,瞒了太太好几年。成太太雇了征信社查得一清二楚,亲自上门大闹一番,坚决提告,成先生索性就不回来了,成太太一气之下也留张纸条离家出走了,本意是想威胁成先生回头。我猜啊,双方都以为彼此绝不会丢下这个家不顾,小孩是活生生的人呐,谁知道都错估了对方,一个比一个狠,这栋大房子从此只剩下我和小鬼——对了,原本还有做饭的厨子,领不到薪水也跑了。” “……你为什么不跑?” “这位小姐,我也是有良心的!”他瞪了她一眼,“再说我也习惯那个地方了,那小鬼也算乖,不过是多买个便当,负担一些生活开销,差别不大。” 她托着腮,把整件事从头到尾想了一遍。难怪陈绍凡对这孩子切身的状况总是一知半解,反应和一般家长大相径庭。话说回来,凡事把自身感受摆第一的成氏夫妇也好不到哪儿去,只知把孩子当作牵绊对方的筹码,别说孩子的教育费,成氏夫妇恐怕连生活费也没留下分毫吧。 她抬起头,帮着献计,“你可以到成士均的公司找人啦,公司总跑不了吧?” “公司也跑了,早迁到对岸东莞了。” “啊?成太太呢?你找过她吗?做母亲的总会牵挂孩子吧?” 他做出不敢领教的神情。“通过一次电话,她撂话说要让成士均一辈子后悔,电话就挂断了,手机没再通过,我猜号码也换了吧。” 简直是——任性到极点的两个成年人啊!说出去也不会有人信吧? 她顿时沉默,一脸黯淡,自顾自地往前走,陈绍凡赶上她,两人并肩走向直通儿童病房专属大楼。 “别担心,他们一定会回来的,这种情况不可能持续太久。” “……” “现在还不到三个月,三个月后一定会有一方回来刺探军情,到时候我们就可以解套了。” “……” “喂!”他忽然拉住她,眯着眼端详她,须髭遮掩了掂量的神情。 “干嘛?”她无精打采。 “你不会……”尾音拉长,是质疑的口吻,“明天就落跑了吧?” 这是个好问题,她倒是尚未思量过。这怪怪一家子的家务事未来是否该持续揽在身上?她、陈绍凡、成凯强,互不相干的三个个体,就算撒手不管,也没有人能义正辞严地谴责她,真正该负责的事主已躲得不知去向,她这个路人甲忧心忡忡是为哪桩? 她退后一步,跳望小男生病房所在的楼层,白色灯光透出边窗,微弱不明,像小男生不够强壮的生命体,明灭之际无人关注。她想起那张缺了两颗犬齿的笑容,两只膝盖霎时钝重起来,口袋里的手指碰触到塑料卡片的锐角,那是她的提款卡,本来准备把刚借来的一笔钱转帐给陈绍凡当作修缮赔偿费的。 她试着退后一步,再退后一步,不断拉远她和大楼的距离,也拉远和男人之间的距离;男人凝望她,不出声,直到她的脚跟抵住了花圃围篱,结束了她的尝试。没有办法,她真的没办法再迈开步子,她虚乏地坐在一座石礅上,垂视碎石地面。 不久,男人的鞋尖停在正前方,他蹲了下来,探看她低俯的脸。 “你放心,我不会跑的,我烧了他们的浴室不是吗?”她试着挤出笑容。 他跟着咧嘴笑了,“是啊,在他们回来前不修好,我们就会吃上官司了。” “听起来不太妙,那就趁早乖乖修好它吧!” “我们一起合作,一定很快就会完成。 听起来像是个诚挚的邀请,其实两个人已莫名地脱身不得。他们静静笑了一阵,又沉默了下来,她还不太适应他们的新关系,她是慢热型的女生。 “我——晚上还有兼差,临时找不到人顶替,可不可以请你……” 不必说下去,她知道他的意思。看他老是分身乏术、困倦不堪,也是逼不得已吧? 不好多问细节,她宽容地点头,“我知道了,你去吧,有事再联络。” “谢谢你。”大手拍拍她的肩,露出感激的微笑,他踩着踏实的步伐离开。 “喂!晚上小心一点。”她忍不住叮咛,半夜顶着混沌的脑袋开车不是好现象。 他没回头,高举右手挥一挥,算是听到了。 “胡茵茵,这是你最后一次管闲事了,听到没?” 她小声说给自己听,却一点说服力也没有。 *      *      * 合上书本,她拉了张椅子端坐病床畔。睡了两个钟头的成凯强慢慢掀开眼皮,陌生的空间让他瞪着天花板好一阵,小小头颅转过来,熟悉的面庞近在咫尺,渐渐露出安心的笑容。 “醒了?我替你拍痰,医生说拍痰才会快快好起来。”手掌轻柔地摩挲孩子圆圆的额头,她将他扶坐起来,“真勇敢的小孩。” 这几天历经各种疗程,小男生连静脉注射也闷声不吭,柔顺地吃不医院供餐;话少了许多,多半安静地睁着乌溜大眼注视她的一举一动,每一次暂离病房,都要她再三保证回来的时间,依眷之情超乎她的想象。她明白这只是表像,小男生的乖巧根源于害怕,害怕身边的大人皆一去不返。 “爸爸呢?”说着就要撑起上半身,元气似乎充足了不少。 “别动啊!哪个爸爸?”她不假思索问。 小男生忽然安静了,心虚地瞟她一眼,回答的声音极小:“有胡子的爸爸。” “有胡子——”打心眼里认陈绍凡作爸爸啊! 小男生接触最久的男性成年人也许就是陈绍凡,产生一厢情愿的孺慕情愫很正常,她配合着哄慰:“爸爸上班啊,晚一点会来看你。” “可是我想上厕所。” 大概尿涨才醒过来的,她笑着扶起他:“我拿尿壶,你等我一下。” “——爸爸说不可以。”为难地低下头。 “什么不可以?” “让女生看——”圆眼不敢对着她。 她往另一张病床采视,同房的另一位女病童己然沉睡,他介意什么? 她体贴地拉起隔床的布帘,矮身往床底抓了尿壶,准备掀开他身上的病患罩衫,细瘦的手臂却挡在小腹前拒绝她代劳。“我不要,爸爸说给女生看是变态!” 她傻了几秒,才恍悟小男生的意思,立即抿嘴微笑,“放心。我不算是女生。” 小男生扁扁嘴抗辩:“我又不是一年级那些笨头,老师明明就是女生。 爸爸说,以后我长大找女朋友就要找像老师这一种的,虽然有点粗心可是会照顾我,不怕没有饭吃。” 这段不伦不类的褒奖怎么听都无法感到欣慰,可童言无忌,不必太介意,她有礼地答谢,“多谢他慧眼独具,你还要不要上厕所?” 得到了鼓励,小男生畅然引述父子问的对谈,“爸爸说,老师其实身材很好,就是不爱打扮,所以看起来像高中女生一样。你刚才说你不是女生,根本骗人,如果你是变性人,爸爸一定会告诉我,我要自己上厕所啦!” 这番见解真让她难以搭腔,眼看他滑下床,忙喊:“你别急,我扶你。”手忙脚乱地整弄床栏,一手扶持着体力不是的小男生,小心地往洗手问移动。 “这位妈妈,小孩想尿尿吗?”正走进病房的护士拦住两人。 “是啊!”无所谓被当成母亲,她漫应着。 “有尿壶没看见吗?”手指着地上的器具。 “呃——这位小男士坚持自己如厕,就依他吧!”她尴尬地解释。 小男生随声附和:“对啊!等一下你在外面等,不能偷看喔!” “我没兴趣啦!”气恼地翻白眼。“有什么了不起的!听着,胡子爸爸的话仅供参考,不必太认真,知道吗?” “那你为什么把我家浴室烧了咧?” “这又有什么相干了?”她心虚地咕哝着,让小男生在马桶前就定位,转身准备关上厕门。 小男生继续发表看法,“爸爸说,老师一定没看过男生不穿衣服,所以一看到爸爸脱光光,才会吓得躲到浴室抽烟,不小心把浴室烧了。 爸爸说老师再这样下去很有可能变成老处女,什么是老处女呀?” 她反手迅捷地关上门,隔绝那一串惊人之语,忍不住脱口埋怨: “陈绍凡那个大嘴巴——” 正前方,护士手上握着药丸和温度计,与胡茵茵相对无言,视线游移了半晌仍不知落在哪里好,终于,两人不约而同望向窗外,闲聊起来“听说明天天气很不错,有到三十度喔!” “是吗?夏天到了……” *      *      * “咚”地突兀声响起,伴随额面碰撞地板的钝痛产生,她再度惊醒。 又落地了,已经用冷水洗了两次脸,还是忍不住打盹。白天得寻找零星的空档时间应征新工作,晚上再回医院看护小男生,纵然她精力再旺盛,也抵不住疲累。 到外头晃晃吧!现在只要一沾上椅子,睡神立即来报到,交班的人还没出现,不能贸然离去。 深夜病房走廊悠长宁静,只有零星几个护士和家属错身而过,她顶着昏昏欲睡的脑袋无目的地晃荡,顺着墙面直走或转弯。 越来越脱不了身了,小男生每天一见到她像遇见救星,喋喋不休许说着被粗鲁壮硕的钟点女看护以深具内力的厚掌拍痰的委屈,“我的背好痛,那个胖女人想拍死我,你不要把我丢给她,拜托啦……”小男生希望一整天见到她。 “那我们下个月可能要饿肚子了。”她实话实说。“我得找工作啊!” “……”不说话了,小男生沉默地眨着如星的眼睛。早慧的他非常明白女人并非在恫吓他,没有血缘关系的陈绍凡和胡茵茵一旦力不从心,不得己撒手不管,他很有可能被安置在举目无亲的哿怪机构,直到他行踪不明的亲生父母将他领回。如果运气坏一些,他很有可能被机构里某些恶心肠的大人折磨得奄奄一息,这在青少年读物里是常见的故事情节,可怕的恶梦! “哎呀,再过几天你完全不发烧了,我们就可以回家啦。”她安慰发呆的小男生。 “爸爸赚的钱要养他的爸爸妈妈,所以很穷,老师也一样吗?” “我没有爸妈要养,但也差不多穷,浴室恢复原状要一笔不小的钱,反正啊,你乖乖的让我们去工作,我们才有钱缴注册费,你才能和胡子爸爸在一起啊,对不对?” 他用力地点头,拿起她带来的少年杂志阅读,不再做多余的要求。 这又是一个新的难题;她和陈绍凡都不是小男生的监护人,无权替他办理转学,为了持续让他就学,他们就得支付高昂的学费。 想到钱的问题立刻就头疼,她转了一个弯,四面景观骤然变换,像划分了界线,从灰暗转变成粉色调,两排病房夹着中央洁亮的白色地板,出现不少推着婴儿车的粉红色制服护士,和蜗步走路的待产妇女,抬头看看亮着灯的标示牌,她竟走进相连的另一栋大楼里的产后住院区了! 正要打道回病房,病房外的一张等待长椅上有个垂首抱胸、歪倚着墙闭目养神的顽长身影攫取了她的目光——侧看是个年轻男人,两条穿着牛仔裤的长腿打直伸展,椅子上放着他的随身背包,样式色调极为熟悉。忍不住靠近多看两眼,那浓乱的黑发、从未剃干净的青髭,不就是陈绍凡吗? 她不禁一头雾水,抓住他肩头晃了晃,“喂!陈绍凡?喂!” 男人倏地抬头,迷茫的表情显然还在梦游,她百思不解道:“你在这做什么?这里是产科耶?我等你等很久了,你是来探朋友的吗?” “嗄?产科?”他站了起来,东张西望一会,确定她说的没错,搓搓睡意浓浓的脸道:“对不起,我搭错电梯了。” 她一脸诧异,他昏头得不轻啊!他每天晚上到底在忙些什么? “你没走进病房瞧一瞧吗?” “你不是说我浑身脏不准踏进病房?” “那你还来干什么?”她纳闷。“不是叫你先回家洗个澡再来?” “太麻烦了不顺路。我以为你早就回去了,我想守在病房外,小鬼如果醒了要换药,我再叫护士就行了啊。” “你看我是这么不负责任的人吗?”她微恼道。 他浑身上下风尘仆仆,烟味汗味齐聚一身,仰头猛打呵欠,伸伸懒腰,不很在意她皱眉的表情,两臂放下的刹那,她瞥到了他平坦的掌心似乎沾黏着暗红的血色,十分碍眼,她攫住他的手腕,拉到亮处观看。 “你的手上沾了什么?” 仔细辨识,发现那不是沾染物,掌心明显横贯着一条伤痕,像是利器划伤的,干掉的旧血痕和因扯动而渗出的鲜血混在一处,尚未结痂,照理不会太好受,他竟放着不管? “没什么,搬东西时让铁钉刮伤了,不要紧啦!”他抽回手。 “你疯啦?会得破伤风的!”她拽起他,直接冲进不远处的电梯,他还在昏头转向中,被扯进电梯才意识到她要做什么。 “别费事啦,没那么倒霉的。”说着人又跨出电梯。 “站住!”她忽然厉喝,“你敢走出去?” 被这么一喝,立时清醒不少,他盯着那张逞起老师威严的面色,脚又缩回门内。 “不必这么生气吧?我身上当大小伤都有的,不也没事?”他若无其事地耸肩。 “那是运气好,运气会用完的,知不知道?”她逼望他,咬牙又道: “你听好.不是我鸡婆,你最好保重你自己,你要是有什么差错,我一个人可管不了那小子,到时候难不成一起喝西北风?” 他楞了许久,两道浓眉纠结,随着电梯下降,两人垂视地板默不作声。 他偶尔抬眼查看她的反应,她绷着脸、抿着嘴,直盯着楼层数字键,门一开,两人前一后,他顺从地跟着她绕到急诊室挂号。 没想到急诊室突然蜂拥进一群车祸病患,走道横七八竖的临时病床上挤满了唉叫吆喝的伤者和家属,人手有限的护士和医师满场飞,没有人有空理会乍看健全的两个人,她碰了几次软钉子,终于截住一个拿着针筒的年轻小护士,急道:“拜托,我们只要打个破伤风的针就好,能不能请你帮个忙抽空一下?” “哪一个?”小护士极不耐烦。 “这一个!”她把陈绍凡推上前,展示手心的伤口。“小伤嘛!你大概是坐在游览车后排的吧。”二话不说,撩起他的袖子,酒精棉球随意抹一下,针头狠狠地扎进臂肉。 他闷哼一声,小护士手脚快人一等,他来不及皱眉,针已经抽身。 “你等一等!”胡茵茵一溜烟窜进诊疗室,没多久,回来时手上多了一些瓶罐和纱布。 “走吧!”动作利落不输小护士,丝毫不拖泥带水。 回到病房,她蹑手蹑脚绕开两张病床,指着靠墙的躺椅俏声道: “坐下!一身脏别靠近孩子。” 他无所谓地照办,猜想她老师当了一段时间,习惯成自然,把他当学生使唤,反正他精神不济,乐得有几会松弛筋骨。 她傍着他坐下,摊开他的掌心,旋开药瓶,将药水倒在棉花上,慢条斯理地在伤口上擦拭消毒。 “药是你摸来的啊?”他随口问。 她看他一眼,不答。 “找到工作没?” “……” “暂时找不到别急,我这里还可以想办法。” 她闭了闭眼,“拜托你安静,我想专心。”他果真不说话了。 消毒后,她拿着厚厚的纱布按压着仍在微微渗血的伤口,耐心等待,让它凝结。好一阵子,静谧的空间里只有他稳定的鼻息声,她聆听着,尽量忽略握着他大手的事实,良久,掀开纱布,出血缓止了,她高兴地笑了,左肩突然多了股压力,她斜瞄过去,是他,竟然打起瞌睡来了,身子往下稍沉,头颅歪向她肩头。 不是普通的能睡啊!她皱皱眉,继续敷药,覆上纱布,加以固定,收拾好药瓶,右掌轻轻托住他的头,往中间扶正,手一松,又落回她肩胛。 这一次他的鼻尖抵着她的颈项,比刚才挨得更近。她试了三次,结果差不多,他顽固地贴着她沉睡,不肯挪移方向,她的位置太靠近躺椅末端,她若抽身离开,他势必歪跌在冰凉的水泥地上。 “喂!陈绍凡,起来!”她试图唤醒他。 文风不动。 “喂!起来了!”她刻意耸了一下左肩,他在她颈侧摩挲了一下便静止不动,胡髭搔得她发痒。 “喂!” “别动,让我睡……”他掀掀唇,从喉咙发出的咕哝声含含糊糊。 “你——” 她干脆靠往墙面躲开他,这一来,他的头沿着她的胸口一路顺势下滑,抵达她的大腿,找到了更妥当的靠枕,舒舒服服地睡起来了。 他的呼吸深长,近乎陷入了酣眠;只有沉重的疲倦才能让一个人彻底忽视环境,一头栽进睡乡。 “臭男人!简直像游击队打了场仗回来。”她埋怨着,停止了唤醒他的动作。 “晚上都做些什么去了?”她自言自语。纵使很少对男人兴起好奇心,也难免对他产生迷惑,如此夙夜匪懈,能撑持到何时? “算了!”她交抱着双臂,小心不碰着他。 想闭目养神片刻,属于另一个人的味道却不时钻进她的鼻腔,搔弄着她;和林启圣以古龙水刻意营造的优雅列香不同,这味道原始不经修饰,混杂着体味、洗衣精、汗味、尘泥味……并非惹人嫌恶,而是十足男性化的表征如此强烈,无从忽略它。令她不自在的是,她和这个味道的主人并无特别关系,足以容许彼此不避嫌地相依偎啊! 一只手抬了又放,放了又抬,始终拿不定主意该用什么姿态安歇。 一屋子的人都毫无挂碍地睡了,她的眼皮也渐渐酸涩了,忽然羡慕起床上的成凯强,天塌下来都有人帮着扛,她可不行,她只有一个人。 她垂下视线,落在小腹前的那头黑发上。 陈绍凡呢?他不只一个人,他的努力不单是为了自己,所以,他的担负必是她的好几倍,劳累相对的也是,一个人处在这种状况,自然就没余力计较小节了吧?那么,她的拘泥反而显得小家子气了。 她长长舒了口气,两手随意搭放在他的身上,轻轻合上眼。 *      *      * 三菜一汤终于上齐了。 湿濡的两手在围裙上抹了抹,她扯起喉咙叫:“成——凯——强,吃饭!” 等了几秒,咚咚咚的雀跃脚步声一路从二楼沿着楼梯贯穿下来,小男孩拣了最近的椅子一屁股坐下,扫视桌面一遍后两眼发亮,随即欢呼:“有鸡腿、有鸡腿……” “我知道你喜欢吃鸡腿,不过这一盘花椰菜你得吃下一半,剩下一半留给爸爸。”她叮咛着,“营养要均衡才有抵抗力,你不能再生病喔!” “知道了。”像只啃着鸡腿的小兽敷衍一句。 “暑假作业写了没?”含糊应了声。 “待会别忘了洗澡,内衣裤一定要换喔!” “唔。” “别开着大灯睡觉,睡眠品质会不好,还有,药记得吃喔。” 小男生忙禄的嘴无暇回答。她惊觉经过这一阵子折腾,除了瘦了两公斤,还变得啰嗦了不少,仿佛只要一松手,这个四不像的家就会无预警坍塌掉。 她看着小男生进食,一段时间后,她说:“那我回去了,门要锁好,不必等爸爸回来,先上床睡觉,不可以再看卡通,昕到了没?”不知不觉又碎嘴起来,她起了懊恼,脱下围裙。 “你要走了?”鼓着满嘴肉的面颊努力咬嚼着,圆溜溜的眼睛浮现错愕。住院几天的亲密相处,胡茵茵代劳了大部分的看护工作,有几次甚至夜不归家,小男生一睁眼就能见到她,听她晨起第一声清脆的问候,闻到她头发散发的特有的橙果香,他几乎以为她就这么在他身旁待下来永远不走了。 “是啊!老师还有很多事要做,老师的家也要打扫,明天再来看你。” 她硬起心肠。 “对了,以后别叫我老师了,我已经不做老师了。” 不理会她的更正,他接着说:“可是我不想一个人在家。”明知道是非份要求,分离焦虑仍使他忍不住撒赖。 “你以前晚上不都一个人在家吗?”她摩挲他那一头短发,“不要怕,你睡着了,爸爸就回来了。”安慰得十分心虚,罪恶感在心里冉冉上升。 转身把孩子舍下的举动永远让她坐立不安,但若为了泛滥的同情心作祟而无止境地留下,她和这怪怪一家就永远夹缠不清了。 “……”两眼直盯着她不放,嘴里倒是不忘啃完鸡腿肉。不知道为什么,小男生就是感觉到,这个长得和隔壁家的高中女生有点像的老师,禁不起他施展这一套磨功,八成会心软。 “别这样看我,我一定得回去。”心一横,她别开脸,把平时漫不在乎的表情搬出来,抵抗那双娃娃眼的柔情攻势,往大门方向走去。 正要旋转门把,背后冒出响亮的一句,“万一爸爸死掉怎么办?” 她惊回头,叱道:“小子别胡说,快吃饭!” “没胡说,我常常梦见爸爸从高高的地方掉下来,我很害怕。” “那是梦呀,不能当真的!”脚步果真踌躇了,这个家的不确定因素太多,孩子的忧心是很可以理解的。 见她不为所动,小男生另启新的念头,“老师,想不想知道爸爸晚上在哪里上班?”眼眸闪过一丝狡点。 “你知道啊?”她颇为诧异。 “知道啊!爸爸带我去过一次。”露出得意的笑。 “没事去烦他干嘛?”一口拒绝,小家伙想留人的居心她怎会不明白。 “很好玩的地方喔!那地方很高很高,可以看到一大片夜景喔!有很多房间,随便你怎么藏都不会被找到,还可以和那边的很多叔叔玩扑克牌,赢了就有钱拿,有时候也有漂亮辣妹一起玩,辣妹输了不想付钱,那些叔叔就叫她们喝酒,她们不肯,叔叔就用摸的交换——” “等一等!哪来的辣妹?”小男生形容得眉飞色舞,分明是亲身经历过。高楼、房间、男人、女人、喝酒作乐、动手动脚……这还会是什么正经地方?陈绍凡竟然带孩子去见识成人世界?他到底在什么样的古怪行业兼差? “卖东西的大姐姐啊!很漂亮的辣妹喔!那些叔叔超喜欢辣妹。” 卖东两? 遐想空间太大,一幕幕不伦画面使她的心开始下沉,融合了不安、疑惑、好奇和忧心,她蹬着小男生,表情呆滞。小男生笑嘻嘻,乖巧地替她拎起背包,牵着她的手替她打开门,“走嘛!去看爸爸,顺便买一瓶可乐,爸爸不爱喝酒,喜欢喝可乐,樱桃口味的那种,还有卤味……” 她迟疑了。“……我看还是别去好了。” 她以何种身份探班?就算他从事非法活动又如何?一旦小男生的父母归家,届时各自解散,她和他什么都不是。 “去啦!一起去玩啦!”两人走走停停出了大门,小男生聪明地转移话题,“不能叫你老师了,那以后叫什么?” “随便你。” “唔——可不可以叫妈妈?” “休想。” “你不是说随便?” “不是那种随便。” “那叫辣妹好了。” “闭嘴!” 第四章 她极力拉长脖子,仰望那一栋小男生所谓的“高楼”。 “你确定是这里?” “是啊!” 这的确是名副其实的高楼,不过和她想象的有相当大的差距,正确地说法,应该是“未完成”的高楼,或者说是“工地”也行,总之,绝非霓虹闪烁、纸醉金迷的销金窝。 兴建中的大楼幅围不小,约有三十层楼高,在交流道附近,属于商办型建物。鹰架未拆,毛胚型貌已完成,正在进行外墙美化工程;某些楼层仍有灯火燃亮,夜己深,仍有不少工人上上下下在忙活,入眼所见,除了灌好水泥的梁柱、沙石堆、拆卸的模版、凌乱的各式营造器具,丝毫嗅闻不出胭脂粉味。她抱着胸观察良久,问小男生:“成凯强,辣妹在哪里?” “在那里,我带你去。”绕过驻守警卫,两人从侧边一扇洞开的小门往土地钻。 “喂!小心啊!” 小男生一溜烟窜进一楼的巨型梁柱后,她来不及犹豫,拔腿跟上。 几名走动的工人瞥见小男生和年轻女人一前一后在工地追逐,相继停下手中的工作干瞪眼,其中一位打着赤膊、体魄精壮的中年男子出声道:“臭小子!来找恁爸啊!这查某是谁?” “我爸咧?”小男生反问。 “在楼上,小孩子不准上去,我去叫他,到后面去等。”男子带着笑意,边上楼边和同伴们调笑着,一伙男子忽然爆出诡异笑声,盯着她手中的塑料袋谓侃:“大嫂,送宵夜来喔?头子好幸福喔!” 她几秒后才会意,尴尬不已站着。小男生领着她往后方走,所谓的“后面”,原来是临时搭建的工寮——一栋长型铁皮屋,门半掩,小男生熟悉地稚门而入,她尾随其后,迎面袭来的是不敢恭维的男性气味和熟食、烟酒发酵的味道。 屋子里很简陋,简易的一张办公桌、电话、计算机、墙上一块记录用的白板、斑驳的文件柜、几张折迭椅,角落一张折迭桌上尽是矿泉水瓶、吃完的便当盒、烟蒂、槟榔盒,满满一桌。 四面墙上挂了几顶工地帽和沾满灰泥的衣裤,她若有所悟,禁不住瞪着小男生,“辣妹呢?” “辣妹喔?等一下问爸爸。”小男生晃头晃脑,开心地拿起她袋里的洋芋片撕开便吃,浑然不觉她冒火的眼神。 没空发火,她得赶紧采取补救措施,对小男生说:“别吃了,我们走。” “为什么?我还没看到爸爸——”洋芋碎片喷得她一头一脸,她抓紧小男生,低头冲出铁皮屋,一转身撞上一堵硬物,反弹的力道让她跌坐在附近一团潮湿的软泥上。 那团小山般的软泥瞬间裹住她整个下半身,她挣扎着爬起来,下意识以手背揩去飞溅在眼皮上的泥巴,却感到视线被遮蔽得更加厉害,她惊慌得一抹再抹,有人捉住她的手,遏止她徒劳的举动,惊骇地质问:“胡茵茵,你在搞什么?” 勉强从湿糊的眼皮看出去,她看到了陈绍凡,陈绍凡的表情像活见鬼,接着他不由分说拉着她大步奔跑。她大惑不解兼全身难受,试图甩去他的牵制,下一刻她被野蛮地推进一问简陋的波浪板隔间,来不及开口,一股强力的水柱不偏不倚喷射在她脸上,她躲到哪水柱就喷到啦,尽管她哇哇尖叫,水柱攻势没有稍歇,甚且沿着她的胸口往下移动,朝她下肢轮流扫射;抱头缩在角落的她忍无可忍,胡乱踢出右腿,她听见陈绍凡“噢”声低吼,水柱移转了方向,她逮着了空档喘气,破口大骂,“你疯了你,敢喷我,你有毛病啊!” 陈绍凡弯腰捂着膝盖,疼得脸皱成一团,说话的声音变了,像在咬牙切齿,“你——你要是觉得回家再冲掉一身水泥比较妥当,我没有意见。” 水——泥? 她抖着下颚,拼命拂去不断流淌在面庞上的水滴,忽然想放声大哭。 *      *      * 人不应该有太多的好奇心,更不该轻易相信童言童语。 她恨恨地自我告诫。看了眼陈绍凡递过来像梅干菜一样的毛巾,决定不过问来自何处,赶紧往头脸擦抹。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工人们不时以各种名义进出工寮,逗留不到一分钟,离开前一律进出相仿的笑声,她恨不得拔腿就跑。 “不介意告诉我你今天到这里来的目的吧?”陈绍凡坐在她面前,平静地看着她。 她四下探寻,想找出那袋宵夜,很不幸地发现,小男生右手拿着卤鸡爪、左手握着掀了瓶盖的可乐,桌上一袋卤味,差不多已被工人们分食殆尽,只剩一块瘦小的鸡翅乏人问津。她讷讷说不出理由,小男生抢先回答:“老师想看辣妹!” “辣妹?什么辣妹?”陈绍凡浮现一脸问号,她跳了起来,迭声否认: “没、没有,他乱讲,你别听他胡说,很晚了,你忙你的,我回去了。” 说着就要往外窜逃,陈绍凡伸臂一拦,挡住她的去路,一只手拎起小男生的耳朵,沉声问:“小鬼又瞎扯些什么了?快招!” 小男生两手护头,挣脱他的手指,跳到桌旁指着槟榔盒辩称:“我没瞎扯,上次卖槟榔的辣妹送槟榔来,和叔叔他们玩牌,输的就要喝酒,我没撒谎!” 她右手捧住额头,感到一阵头疼,和前所未有的悔意;雪上加霜的还有她的颈项,正传输着热辣辣的刺痒,她按住脖子,万分后悔穿了这件v字领t恤。 陈绍凡两道浓眉忍不住抽动,他倾着头审视她,似笑非笑,“小姐,你真是来看辣妹的呀?” 临时挤不出冠冕堂皇的借口,她索性理直气壮回答:“你每天搞到三更半夜才回家,我哪知道你在干什么!” 他眉一挑,“我在干什么你很介意吗?” “呃?”她怔看他,一时想不出恰当的答案。他一张脸冷不防凑近她的脖子,惊奇道:“咦?你这里怎么起疹子了?过敏吗?”说着指尖就要触及那片肌肤,她往后一跃,躲开他不经意的探触。 “我没事,待会就好了。” 他转了转眼眸,噙笑道:“你想知道什么,直接问我不就行了,何必大费周章到这儿来一趟?” “下次不会了。”她小小声说,回头瞪了小男生一眼,小男生缩了缩肩,躲得更远。 他低声说:“胡茵茵,小孩子口没遮拦,你也跟着凑热闹?工人没事和送货的槟榔摊小妹闹着玩,哪来的辣妹陪酒!呐——看清楚,那些瓶子都是提神饮料,不是酒,休息时间玩玩牌不犯法吧?嗯?” “我知道了,你不用解释了。”羞愧难当让红疹有增无减,直蔓延到胸口,和身上衣物的湿气交攻,着实难受,她牵起小男生,“我走了,保重。” “我送你们回去。”他打开抽屉,拿出车钥匙。 “不用麻烦了,外面叫车很方便。”她忙不迭推拒。她打算一个星期都不想看见他,直到她彻底忘了这件事。 “我建议你还是坐我的车吧。”他意有所指地看着她的胸口,“你这样子在外头出现不太好,该保重的是你。”他从墙上拿了件他换下的粗布衬衫,示意她穿上。 她以为他指的是那片疹子,一路上她都不以为意,满脑子想的是该怎么结束这一段赶场的生活,并且尽量不作深呼吸,以免附着在衬衫的气味透进心肺。直到她回到一个人的公寓,脱不他的衬衫,打开衣柜,从镶在门片上的镜面里,瞥见一个狼狈不堪的女人——头发和脸颊上还残留有一小块一小块干涸的水泥渍,仿佛刚从垃圾堆爬起来;这不是重点,她继续往下探,悲哀地发现薄软的棉t,经过不留情的冲刷,紧紧黏附在她身上,慷慨地勾勒出她的身段,和胸衣的弧线,以及——左右顶端上若隐若现的两点……她直勾勾瞪视良久,确信眼睛所见的事实,慢慢蹲屈下来,放声尖叫。 *      *      * 拮据其实有拈据的好处。 软绵绵的冰淇淋在舌根瞬时融化时,她真心诚意地这么想着。偶尔尝到的美食霎时给予百倍的惊艳,滋味一生难忘。 “吃完这一客,可不可以再叫一碗?”一碗造型夺目的冰淇淋端上桌不到十分钟,很快就见底,小男生沾了一嘴彩色巧克力碎片,脸上泛着兴奋的光。 “不可以,我们不要把它吃腻。” “那可不可以带一份回去给爸爸吃?” “恐怕不行,融化了就不好吃了。” “我等一下想吃意大利面。” “想吃就尽量吃,不必客气,今晚有人付帐。” “你男朋友那么有钱,你为什么不和他借钱,爸爸就不必那么辛苦了。” “我们不能随便跟别人借钱,而且他也不是我男朋友。” “那他刚才为什么一直看你一直笑?” “……他很感动我们这么喜欢吃他家的冰淇淋。” “帅哥回来了。” 小男告中的帅哥满含笑意走近他们,面对面大方地坐下,摸了摸小男生的头,脸却朝向胡茵茵,“很难约到你呀!最近在忙些什么?” “找工作。”她漫不经心回答,边吃边打开彩色点单,仔细研究晚餐的内容。 “需要我帮忙吗?” “谢谢不必,我对饭店工作没兴趣。” 林启圣对她的回答不太在意,他靠近她,交着手臂撑在桌上,这是他惯用的一招——和女方近距离相望,只释出浅笑,眼神专注不移,不消多久,就可以明显感受到女人被攻陷的心慌意乱、支吾其词,红晕渐渐透出粉底,无论他说话的内容是否有营养,对方一概用以下的辞汇相应——“是这样啊!”“太棒了!”_“你真有看法!”、“我也是这么想。” 百试不爽。胡茵茵在这方面似乎不太敏锐,如果她反应慢了些亦情有可原,他对情场生手很有耐心,交锋过程其乐无穷、曲折无限,只是已经过了一分钟,他尚未得到正面响应。 “喂,麻烦你移开一点,挡光了,我看不清楚菜单。”她抬起头,做个手势。 他微楞,识趣地靠回椅背。 “下次别选这个餐厅了,光线太差,以为可以省电又兼具异国情调吗? 很狡猾喔!”她不以为然地发出评论,忽然想起这家以景观取胜的西餐厅位在他的饭店里,马上改口补强:“呃——除了光线,其它都还不错,服务生很帅,椅子坐得很稳……” 那一串话里,林启圣只聚焦在两个字——“下次”,其余自动模糊。 “下次?”她并不排斥下次和他再度约见? “没问题,下次你想约在什么好地方见面,尽管告诉我,我来安排。” 他露出优雅的笑。 “麦当劳、麦当劳……”小男生高举双手欢呼,胡茵茵出手制止,“不是跟你说了不能常吃快餐。” “没关系,待会就带他去买,小事一桩,先点餐吧!”难缠的小鬼! 林启圣私付,看见这小鬼黏着胡茵茵出现在餐厅门口,他立刻判断她依旧小姑独处,才有这把精神和一个小毛头厮混。 “唔——一份局烤海鲜意大利面套餐、一份海陆套餐,附加甜点是提拉米苏、苹果奶酪,餐后饮料是熏衣车奶茶和热咖啡。”她招来侍者,不加思索地点完她和小男生的晚餐,再面带微笑地看向他,“你呢?你不吃吗?” “噢,我刚喝了下午茶,还不饿。”很难不感到吃惊,她才吃完一份冰淇淋,竟还有胃口容纳一份套餐!那点菜的兴致勃勃,是以往和他共餐的女性身上不曾有过的;通常在心猿意马的状态下,多数女生象征性喝个咖啡便了事,注意力多半集中在他的一举一动。而胡茵茵一入座,便对制作精美的菜单表现出高昂的兴趣,不得不怀疑她这次爽快地答应他的邀约就为了太快朵颐一番。 但她纤瘦的程度令人匪夷所思,连同上一次同学会的相遇,她不曾在用餐上稍事节制,极为随心所欲地满足口腹要求。他应该没有记错,高中那几年她不折不扣是个吹胀的面粉人,五官在饱满的圆脸上被推挤得毫不出色,他很少正眼瞧过她,对她的印象停留在缺乏曲线的背影,以及随时随地抬高的下颚。 抬高的下颚彰显了她的漠然和漫不在乎,这样的姿态在美女群集的班上理所当然不会太受欢迎,除了同坐的刘琪,她几乎独来独往,鲜少参与社团或联谊活动。没想到多年后的她,像褪去一层厚厚的企鹅外衣,彻底地脱胎换骨,缩水的尖削小脸上,五官清朗了,各就各位后竟然出脱得颇为柔美,倒是漫不在乎的表情依旧。 热闹的同学会里,她一身简便又异常安静,反而极为醒目,不同于一般女生的急于接近。胡茵茵急于疏离的态度勾起了他的兴趣,她和性感媚惑这一类形容词差之甚远,不至于令他心荡神驰,到底是哪点不同? 他生活得一向轻松自在,伤脑筋的思索他做不来,只能承认,她如果吨位如昔,他可是敬谢不敏。说到身段,他一度以为这个女人必然花了许多不是为外人道的功夫减重,这两次见面,完全推翻了他的假设,她不但不忌口,并且吃得比一般同龄女性还要多,那些吃下腹的热量都转化到何处去了? 太神奇了,如果不是基于男士风度,他真想好好探问她变身秘诀何在;他虽然还算年轻,平时对身材的维持绝不马虎。 “怎么样?还可以吗?”他礼貌地询问,大人小孩吃得非常投入,无暇多看他一眼。如果他是厨师,成就感自然不在话下,但他的主要目的可不是宣传自家餐厅。 “嗯,非常好,下次我会带朋友来捧场。”吞下一口烤明虾,她终于腾空回答。 见她吃得一派认真,他反倒不好意思出言打扰了,耐心静候了好一会儿,终于瞧出了一点眉目;胡茵茵的确和别的女生不太一样,这不一样和生性迟钝有一线之隔,她并非对他的肢体语言迟钝,而是无感,她分明对他没有感觉。 这结论颇令他讶异,他不至于自封为万人迷,也不是未曾失手过,但对象通常旗鼓相当,绝非像胡茵茵这种条件一般的女子,这新鲜的经验骚动了他,让他跃跃欲试。 他喝了口水,清清喉咙道:“茵茵,我们家筹备了两年的温泉旅馆下个月初开张,你应该听说了吧?景观非常难得,依山傍水,有兴趣的话下次请你在那里吃个怀石料理,吃完后再让你泡个汤,有个房间的视角很特别,非常隐密又可以观夜景,可以算是半露天,你一定会喜欢——” “怀石?”她眨了眨眼,“吃不完可以打包吗?” “嗄?” “老师不能去。”小男生抬头,斩钉截铁地抗议。 “喔?为什么呢,小弟弟?”他保持着亲切的笑容。如果林家双亲可以让他自由选择,他绝不考虑生个孩子,尤其这一种容貌看似乖巧可人实则棘手的小男孩,想必从一出生就不时考验着做父母的智慧和耐性。 “老师要等我爸爸回家才能走,她不能和你约会。” “唔?”他一头雾水。“是这样吗?茵茵。” 胡茵茵连忙放下刀叉,低叱小男生:“成凯强,不要插嘴!”她转向他解释,“他母亲时常出差,爸爸也很忙,我担任家教,有时候得等大人回来才离开比较妥当。” “原来如此,没想到你这么有责任感。”有那么点不对劲,他还不急着弄清楚。 “因为她烧了我家浴室。”小男生加以补充。 “成凯强——”她忙喝,尴尬万分地对一脸愕然的男人道:“小孩子说话夸张,你干万别介意……对了,这里的东西的确很不错.请问我可以外带一份墨鱼乌贼面回家品尝吗?” “呃?”他不禁傻眼。“当然……没问题。”依他丰富的经验加以目测,她的腰围绝不可能超过二十四寸,经过大餐的填充,这多余的一份意大利面,她能把它塞到哪里? 问不出口,提拉米苏已经上场,她兴高采烈地拿起小叉子掐下一角,含进嘴里,笑得更甜了。 *      *      * “咚”一声沉响,她迅速醒觉,经验多了,这一次不再迷糊,她知道自己又从沙发上滚落地。碰撞的脑门隐隐作疼,她勉强撑起四肢,两边臂膀突然一紧,她被有力地扶上沙发,不必费神猜,一定是晚归的胡子兄。 她眯着惺忪的眼瞥看他,他已坐上茶儿,神情若有所思,模样不像是刚回家,像是坐了好一会儿,也就是说,他极有可能看着她横躺在沙发上打吨并且翻落地板? “你在那里坐多久了?”她打直坐好,下意识摸了摸头发和领口,幸好扣子并无松脱。她不介意头发乱了些,在他面前她向来我行我素,丝毫不扭捏,但这并不代表她不把他当男人看待。 “大概有十分钟了。”他看看表。 “十分钟?为什么不把我叫醒?”她大惑不解。 “看你睡得很熟,想让你多睡一会儿,刚才发了一下呆,没注意到你掉下沙发。” “哎呀!可是这样我回家就晚了,你应该叫醒我。糟!都十二点了。” 她跳起来,穿上室内托鞋,“你饿了吧?我今天带了一份墨鱼面回来,微波一下就可以吃了。” “先别忙!”他拉住她的手,她回过头,睁大眼等待着。 他立刻松手,少有的慎重,“是这样的,我刚才想了想,你每天这样也不是办法,这么晚回去,如果就让你一个女人在外头,我不放心,如果由我开车送你回去,再回来,时间浪费了,我的体力耗损也不小,似乎不是很妥当。所以,我想了个两全其美的方法,如果你同意,明天就开始执行吧!” 她过滤了一下他的话,耸耸肩:“不太懂。”她不认为他会大发善心让她拍拍屁股走人,这个家少了他们任何一方就会立刻坍方。 “你——搬过来吧!”他语出惊人,语气平常,“你那边的公寓就退租吧!这里房间多,随你爱住哪一间,不用白不用,反正短时间之内他们夫妻俩也不会回来,这样你也少了一项费用负担,晚上也不必急着赶回去,你说好不好?” 她呆了呆,什么话也没说。陈绍凡紧盯着她,和小男生企盼她答应某件事时的神情极为相似,眼眸里有某种让人不能立刻拒绝的清澄单纯,但这是件她从未想象过的事,就这样没头没脑地随口应承,似乎不太象话,更何况,他们相识不到三个月啊! 她沉默地移开目光,走到餐桌房,将那盘冷却的墨鱼意大利面放进微波炉加热,筷子摆好,拉了张椅子坐下,对他道:“过来把面吃了,挺好吃的,下次搞不好我可以带怀石料理回来,你吃过吗?” 他不置可否,在一旁顺从地坐下。“你有这么多同学会可以参加吗? 三不五时吃上一顿好的。” “这你不用管,吃就是了。”她托着腮答,“我找到工作了,下个月就可以宽松点了,暑假暂时就带着小鬼上班,你不用担心白天他的去处。” 他静默片刻,认真吃了半盘黑呼呼的面条后说:“那么你在担心什么?” “什么?” “我是说,”他喝了口水,用纸巾揩去一嘴黑墨。“我是说,你不肯干脆地答应,是不是在担心什么?” “我没说我担心啊!”她低下头,开始啃着指甲。 “那就是答应了?”他紧迫不舍,“那你什么时候搬过来?我请一天假替你搬。” “我……我没答应啊!” “为什么?” 她转过脸看住他,对他的热切起了迷惑,指甲咬得更起劲。他被她圆睁睁的眼审视得不是滋味起来,俯首继续吃面,不再咄咄逼人。 怪异地安静了一阵子,他忽然又延续话题,“其实你不必担心,住在这里,你安全得很,就跟你现在住的地方一样,没有人会骚扰你。” “什么意思?” 他清空盘子,放下筷子,拭净唇边的乌渍,与她面对面,握住她的手,将她的两只手包覆在掌心,煞有其事的问:“你现在有任何感觉吗?” “……” 他的手掌暖而粗糙,硬实有力,她未曾被这样一双大手掌握过;从有记忆起,她就很少被牵持过,她总是一个人走着各种路、各种桥,纵使跌跌撞撞,还是长大了,她不必任何人搀扶,两手习惯放在口袋里。 她以为牵手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也不具神秘感,不值得期待或魂不守舍,此刻,却在一个莫名的地点,两手被一个莫名的男人紧握,温暖得超乎想象,安全得令人叹息,让她想举起这双大手贴上自己冰凉的面颊,安憩在这股暖意里。她讶异地发现,自己其实累了,而且寂寞。 见她失神得厉害,他替她解了围“说不出来没关系,我可以告诉你我的感觉。”他闭了闭眼,深呼吸一下,“我对你——没感觉。” “……” “正确地说,是我对女人没感觉、没兴趣,所以,你大可不必担心住进来会发生什么事,我们只是好伙伴,对吧?”他大力拍一下她的肩,“伙伴的关系,应该是互惠关系,所以,我建议你尽快搬进来,免得你吃亏了。” “你……”她直起身子,挣开他的手,张口结舌良久,总算说出口: “你弄错了,我并不是担心你会对我怎样,我从来就不担心任何一个男人会对我怎样,我只是不想变成你和那个小鬼的老妈子。我……我本来一个人自由自在的,一个人吃饱全家吃饱,我为什么要管你们死活? 我为什么要——” “因为你烧了人家的浴室。” “……”她半张嘴,一动也不动,一股委屈骤然涌上胸口,她冲到沙发旁,抓起背包拼命往里掏寻,掏了半天掏不出结果,将里头的细物全数倒在沙发上,弯腰翻捡一阵,终于找着了,她高举一张金融卡,满腔愤慨道:“十五万对吧?我早就准备好了。我不是借不到这笔钱,我只是想慢慢还,既然你那么在意这件事,我现在就领出来给你,以后别叫我回来管那小子吃饱了没,我不是每天闲闲没事干耶!” 说着就要窜出大门,陈绍凡动作更快,越过客厅伸臂一抄,紧紧扼住她的细腕。劳累了一整天,他的手劲仍然强硬,她奋力挣了几次,没有成功,却不愿轻易回头,两人在玄关处僵硬地拉锯着,终于,她忍不住叱道:“做什么啦?” “对不起,别生气。” “……”她别过头。 “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只是不希望你太累,我很感谢你留下来帮忙。” “……” “家务事,我们可以轮流做,你要是不放心,我们可以排班,不会要你概括承受,你说好不好?”他晃晃她的手,低声道歉:“对不起。” 她颓然叹口气,揉揉发胀的太阳穴,无力地说:“送我回去吧,我想睡觉了。 *      *      * 一路上她保持无言,车厢内于是很自然地陷入沉寂。她始终望着窗外,深夜不知何时细雨开始纷飞,雨滴沿着玻璃下滑,视线不再清透。静悄悄的空气,乱哄哄的脑袋不断盘桓着他说过的每一句话,十几分钟了,如果她不开口,他是否也将缄默到底,直到她下车为止?那么下一次见面,她该如何启齿才不至于尴尬?真是伤神。如果当初坚持明哲保身,不涉入别人的私生活,就制造不了多余的烦恼了。 暗自扼腕间,车身忽然产生不自然的晃动,不再笔直前进,正不明所以,车子竟从内车道逐渐滑向外车道,没打方向灯,霸道地斜切过邻车前方,她看了眼驾驶座上的陈绍凡,这一看,她结实吓了一跳,叫道: “喂!你别睡啊,你开到哪里去——” 一眨眼,在冲向人行道之前,他急踩煞车,勉强将车身转了个弯,以怪异地角度斜停在红在线,并且引起后方车辆一串抗议的喇叭声。 她捂着撞上前方置物厢的额头,一阵晕眩,久久才回神。她抖着手解开安全带,斩钉截铁地对他说:“你下车!” 他搓揉着睡意浓浓的脸,不解其意。“你家还没到。” “我知道。”见他动也不动,她径自跳下车,绕到他那一侧,强行开了门,不由分说从座位上一把扯不他。 “你在搞什么?”他满脸不悦。“最近日子虽然不是很快活,但是我还想活下去,让我来开车。”她挤进驾驶座,关上车门,发动引擎,按了两声喇叭示意他坐回副驾驶座。 看来他恍神了一段时间了,实在不该让他送她回家。照他这样日夜操持,就算铁打的体魄也捱不了太久。 “你是不是应该考虑换个比较轻松的兼差工作?”她禁不住提出意见。 “……就快结束了,大楼赶着启用,工人日夜两班在赶,不能有一点马虎和差错,这是我的第一个挂名作品,我想亲自看着它完成,所以才兼任监工,不全是为了钱。”他坦白解释,语调里透着满足。 她楞了好半晌,“你的意思是——你是那栋办公大楼的建筑设计师?” “也不全是,还有另一个搭档,是前辈。”他浅浅地笑了。 “我刚到这家事务所才两年,不可能让我一个新人挑大梁,这次是因为大学时在工地打工的实做经验不少,每个施工环节都能掌握,上头信任得过,设计图也通过了,才有这个机会。” “是这样啊,还是要恭喜你。”她由衷赞佩。 所以长期穿梭在工地的他并不以为苦反而感到如鱼得水吧?看着一幢建物在一片空地上从无到有,从蓝图上的线条转化为触摸得到的梁柱,又是怎样的激昂心情?过得力求简单普通的她,很难想象那一番追求实现的曲折,不知不觉对他又多添了几分佩服。 “谢谢。其实这栋楼不算什么代表作,只能算是刚出道的累积经验之作,这一类中规中矩的建筑物还是得受制于业主的规划要求和预算,无法随心所欲,更不可能标新立异。”他侃侃而谈起来,“你猜,我最近想设计什么样的作品出来?” “唔……是亚洲最高楼吗?” “那有什么意思,总有一天会被超越,超越不该是主要目的。”他嗤之以鼻,继而又展颜,“我想盖一座空中之城,盖在半山腰的坳地里,每一栋房子都盖成不同的几何造型或数学符号,从中央大道走进去,就像走进数学课本一样,妙不可言,出入就由直达山下的缆车接送,不必驱车来回,很方便。” 她慢半拍才会意过来,“噢,那我一到那里一定头晕,我数学不太行。” 她打趣道,接着犹疑,“那、那些怪里怪气的房子是盖来做什么用的?” “当然是游乐园啊!小孩子的游乐园啊!你能住在哪样的房子里吗? 每一个符号代表不同的主题,和科技都有关系,进入每一栋符号都需要一天的时间邀游,寓教于乐啊!” “噢。”她点点头,以余光瞥望他道:“是成凯强给你的灵感吗?” “答对了。”他重重拍击她的肩头,“那小子一定会高兴得不得了。” “一定的。” 虽然被拍得很疼,她还是羡慕起小男生,有这么一个人全心全意为他做一件事。全心全意,是多么奢侈的付出。 她转动着方向盘,直视前路,对话戛然而止,两人再次处于静默。 她无心打破无声的气氛,她忙着回顾过往,到底曾不曾获得过别人的一丝倾心关注,不需长久,短暂一瞬也好?非常遗憾,她完全想不起来可相比拟的经验,拥有栽花之人给予注目的花朵总是绽放得较为丰艳,少女时期,缺乏目光滋养的她,果真一路不出色到了被众人抹销记忆的地步……除了秦佳那枚怪眙。 流利地停车入库,她用力推了推身旁倒头又打盹的男人,“喂!陈绍凡,起来,到家了!” “嗯?这么快?”他蓦地惊醒,眨眨眼,伸了个懒腰,打开门,两脚一落地,立刻讶异地回头,“搞什么啊,怎么又开回来了?” 她关好车门,车钥匙交递给他,“你快回去休息吧,我自己叫车回去行了,让你一个人开车来回我可睡不安稳。” 她沿着车道信步走向开敞的大门,发现他没有任何动静,回身一看,果然还杵在原地,廊檐的暗影里,实在看不清他的表情,她挥挥手,“进去啊!” 他向前走了两步,和她保持一小段距离,低声道:“今晚留下来吧!” 换她定格不动,亦不说话,他向前再走一步,“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回去。” 她透了口长气后说:“你——先前说的话是真的吗?” “哪一句?” “你对女人——没兴趣……”发音含混,几乎听不明白。 他再次移步,走出了暗影,就着路灯的微光,她看清了他的脸,嘴角附带一抹无法解读的笑意,他给了一句模棱两可的答案,“到目前为止是的。” 她微倾着脸,眼珠转了两下,也给了一个意味模糊的回应,“噢。” 没有多余的评语,她率先走进屋里。 第五章 五点一刻,她匆匆跟接班的年轻女孩交待一些柜台事务,冲到休息室,换下制服,打了卡,拿起背包和一只超市购物袋,快步绕到儿童阅览室,她朝里轻喊:“成凯强,走喽!” 靠墙一排游戏计算机前,倒数第二个小男生回头朝她一笑,比个胜利手势:“耶!”在阅览室待了整个下午的小男生像只脱缰小马,一溜烟钻了出去,精力十足,在百坪书店的通道中左弯右拐,抢先她登上电扶梯,对着追赶而至的胡茵茵招手,“快啊!爸爸在等我们了。” “别急,还有十分钟。” 她宽纵地盯住他攀爬的身影,感染了浓浓的归家的快乐,不对蹦蹦跳跳的小男生多加制止。她就在这栋综合商城的六楼工作——在一家新开张的大型中外文书店担任企划兼店员的繁忙职务,领着差强人意的薪水。小男生早晨跟随她上班,她一开始忙活,小男生懂得打发自己,在书店内逼阅各种少年读物,读累了便在阅览室书写暑假作业,偶尔晃到故事屋聆听大姐姐讲演绘本故事,中午时间一到,打声招呼便自行到地下美食街填饱肚子,若起意到其它楼层游逛,不厌其烦地征求胡茵茵同意,让她能掌握他的行踪。小男生和她协调良好,不出一点差错令她担惊受怕,这一份超龄的乖巧,使她打从心底待他更加柔软。 “凯强,在这等一会儿,我还有事。”走出一楼商场门厅,她唤住他,四下张望探寻,车道上停下一辆出租车,刘琪钻出后座,一身亮橘色窄版套装,一天过去大半,仍神采奕奕下显疲态。 “这么急,找我有事?”省略寒喧,她劈头便问。 “恰好经过这里,想到有人交办我做这件事,就顺道完成它。”刘琪交给她一只信封。 接在手上,单薄无份量,末端也无密封,不想费神揣测,她直接取出内容物,是一张禁止背书转让的支票,上面书写着她的名字,和二十万元的正楷数字,付款人姓名签章为骆振华。 她仔细看完,默不作声,将支票放回信封内,塞回刘琪手中。 刘琪轻叹,“我知道你不会要,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爸祝你生日快乐,他想和你吃顿饭,请你约定一个时间,父女见见面,聊一聊。” “没什么好聊的,我现在很好,请他不必费心。”她面无异状,说完,怕刘琪难堪,勉强挤出笑容,“烦劳你了,你去忙吧,有空再聚聚。” “咦?这孩子一直跟着你呀?你不是辞了老师的工作吗?”发现了一旁不吭声的小男生,刘琪讶然,疑团顿生。“你到底在做些什么呀?他爸妈呢?” “哎呀,说来话长,快走吧不是还有约?”她忙岔并话题,想送走直肠子的好友。小男生不高兴地嘟起小嘴,指着刚停靠路边的一辆添满风霜的吉普车,“爸爸来了。” 两个女人随之望去,驾驶座上,陈绍凡胡腮依旧,神色不大耐烦,他按了按喇叭,伸长手臂打开前后座车门,探头催促着:“两个都给我上车。” “咦?”刘琪这下更胡涂了,低呼:“他不是上次那个年轻家长——” 秀目古怪无比地瞪着胡茵茵,然后粗鲁地将她扯过一旁,避开小男生,压低嗓门质问:“你不是和人家爸爸有一腿吧?” “说什么你?”她无奈驳斥,“不是你想的那样啦!” “那么是哪一样?你们大小三个要去哪?小鬼的妈妈呢?”刘琪穷追不舍。 “别乱猜了,有空再说。” “茵茵,”刘琪扳住她的肩,表情凝重。“你听我说,你可别自暴自弃,随便跟上一个有妇之夫,你爸知道会难过的。” “这点他大可不必担心,你以为我会走我妈的旧路吗?”她冲口而出。 她无意说得如此刺心,她明知刘琪的话纯粹出自朋友的关心,却霎时失去了解释的动力。长久以来,她己尽其所能过着简单的生活,拒绝维系各种深刻的关系,就怕蜚短流长,不堪其扰,别人不明白,刘琪应该清楚才是。 “对不起,我走了。”不再多看刘琪黯然的脸,她心情低落地上了车。 感觉到了她的落寞,车厢里两个男生收敛了喳呼,彼此有默契的抛递眼神。陈绍凡识趣地不多书,从他的角度只看得到她的侧脸——抱着背包,有点疲累、有点懊丧,微噘着嘴,比平曰显得孩子气。 “今天怎么有空来载我们?”她突然偏头向,眼神撅佩。“你不必到工地去吗?” “我们现在就去。” 从她对他这句话的反应就能揣知她心不在焉的程度,她短简“噢” 了一声,继续面向侧窗玻璃,沉浸在潮涌的思绪中。 可他答得认真,并非在逗弄她,在夕色仍耀眼之际,车子流畅地滑下交流道,在笔直的主干道行驶两、三分钟后,停泊在路边一处刚规划好的停车格内。 “来,下来吧。”他替她开了车门,主动握住她的胳臂方便她下车。 他一手牵着小男生、一手扶着她,并肩齐站在新铺设的人行道上。 “这是哪里?我们傻站在这里做什么?”她终于回神,杏眼圆睁。而陈绍凡始终含笑不褪,他领先仰首鹄望,脖子伸展到极致。 “上次你们来的时候是深夜,现在太阳还未完全下沉,你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他朗声问。 “嗄?” 她这才辨认清楚,自己正置身在原本一片乱糟糟的工地前,现在是彻底改头换面了;鹰架围板全面拆除,泥浆石堆亦下复存,工具器械均已退场,眼前一栋崭新落成的办公大楼,几何线条凹凸对称,四面镶嵌着湛蓝色的玻璃帏幕,沐浴在落日余晖中,忠实地折射出炫目的光芒,很刺眼,却很动人,让人忍不住心生赞叹。 “哇!酷毙了!”小男生企图往上跳高,楼层太高,始终望不到顶端。 “你特地……带我们来看你的第一号作品?”她轻声问。 “嗯。”他有力地颌首,笑容在夕辉中耀眼夺目,胡髭也无法掩藏。 这个男人真把她和小男生当家人看呵!家人,她许久不再使用的名词,没有血亲相系为前提,也可以算是一家人吗? 胸口一团暖烘烘化不开,她的手依旧与他交握,他或许已观赏得浑然忘我,她的注意力却慢慢移转到他手掌的温度。她没有抽离出他的牵系,诚实而言,她不否认自己对这双筋脉凸显的大手起了眷恋之意,那令她稍嫌冰凉的指尖感到暖和、僵硬的心变柔软。 “怎么样?还好吧?”他问的是大楼。 “很好。”她说的是他的手。“非常好。” 他听了眉开眼笑,“那今天晚上我们找个餐厅大吃一顿,庆祝一下好不好?” “好耶!好耶!”小男生兴奋得拍掌叫好。 “不好。”她揉揉仰望得发酸的颈背,不着痕迹抽回右手。“今天超市开张大特卖,我买了一些菜,大家在家里吃火锅,我们要省一点。” “噢。”两个男生对望一下,不约而同耸耸肩。 “今天晚上确定不必出门了?”她问陈绍凡。 “确定,兼差暂时告一段落了。” “那太好了!”她拍拍他的肩膊,“老兄,今天轮到你拖地了。” *      *      * 拖把在抛光石英砖上使劲地来回磨擦,所经之地一片亮洁。“一、二、三、四……”她屈指数数,真的不对劲,怎么数就是四这个数字,她揩把额汗,粗鲁地把拖把伸到餐桌底下,“把脚拿开!”她粗声粗气地要求,桌底下两双腿合作地抬高,随她任意摆布。 她直起腰,手臂挂在拖把柄端,下巴搁在手臂上,左右打量着奋力不懈在进食的两个男生。她满满狐疑的表情引起陈绍凡的注意,他趁着舀火锅汤料的空档问:“累了吗?先吃啊!不必急着拖完,吃饱才有力气。” “谢了,我吃饱了只想睡觉。”她一口拒绝,仍是满腹不解。她歪着脑袋审视吃得坦荡荡的陈绍凡,好一会儿,终于问了他:“我觉得不太对哟,从我搬进来那天开始算起,有十五天了,三天拖一次地,最少得拖六次,我算一算,连同今天我总共拖了四次,所以这阵子你根本只拖了两次,今天怎么又会是轮到我呢?奇怪!” “那就是你数错了哟,我确定上次是我拖的地板,衣服是你晾的没错,浴室也是你清洗的,你是不是把三件事给搞混了?”他面不改色地吃下一颗鱼丸,微笑看着她,“是不是感到很麻烦呢?如果感觉麻烦,我不介意修改打扫条款,一星期拖一次地、洗一次衣服也很理想,大家都快活不是绍凡,你爱说歪理是你的事,别拿我打趣,我不会被你违背真相的两句美言捧得心花怒放,开开心心地伺候你们爷俩,听清楚了?以后不准再拿我开玩笑!” “谁开玩笑了?”他抬起头,视线刚好与她的胸部齐乎,距离是有史以来的近,近得百分之百让旁观者引发遐想,以为这一男一女正准备要调情。 只有他知道事实完全相反。自从为了让胡茵茵安心搬进成家而对感情观作出一番似是而非的表态之后,胡茵茵将之纳为真理,不再把他当雄性动物看待,从此他的位阶和小男生对等,有时甚至等而下之。 因为扫除了男女之防的威胁性,她在这个临时凑和的家行动自在无比,又因为卸除了教职,不必维持形象,她简直我行我素,宛如生活在女子公寓。以此时为例,她穿着不能形容为“辣”,但确实清凉到不行;她相当怕热,加上正在执行劳务,上身只穿了一件无袖圆领紧身t恤,胸前的弧线毕现,下身穿一件简单的休闲短裤,赤着一双纤白的腿在整座屋子里穿梭晃荡,全然不介意屋内其它成员的目光和感受。 当然,清凉扮相对目击者来说是一种另类福利,他不会无聊到建议她端庄为上,穿起别扭的套装活动,但这样不把他视为威胁与他贴身对话,是不是小看他了? “对不起哟,”她俯视他的眼,用悄悄话的声量说:“我不知道你因为对女人没兴趣把标准降得那么低,能不能请你以后再说这种违心之论时演得像一点,免得我觉得你在调侃我,心情就会很不良,如何?” “嗯?”他楞住,搁下碗筷,跟着站起来,换成他俯看她。“不像吗? 我一向说话就是这个样子啊,哪里不像了?” “就……就是不像。”他一伸展高大的身架,气势立即倍增,她缩了缩肩,再补充两句,“边吃边说,一点都不诚恳,对不对,小鬼?” “对!”小男生拿起汤瓢,直往锅里捞,“我可以再吃一颗鱼丸吗?” “随你吃。”得到一票奥援,她大方应允,挺胸斜瞅男人,”昕见了吧?” “听见。既然你这么注重诚恳的问题,我不介意配合你的看法让你心情high起来,劳动服务的人应该得到一些鼓励对吧?” 尚未理解这段话的含意,整张脸蛋突然被兜进两只大手中,与他俯近的胡腮脸相逼望,他的五官瞬间放大,深褐色的瞳仁直勾勾盯住她,鼻孔呼出的热气喷在面庞,虽然他的手掌异样的温暖,她的寒毛在五秒间全体肃立。 “怎么样?美女,看见我的诚恳了吗?够不够专心?需不需要借你一支放大镜?” 她发誓只有三秒钟,这个男人突如其来的动作只造成她三秒钟的错愕,他便陡然松了手,眉毛一挑,视线从她的双目下移,途经脖子停顿片刻,再缓缓巡礼到胸口,最后以极为讶异的口吻问:“咦?你这里又过敏了,好厉害的疹子,会不会痒?” 眼看那只手就要好奇地摸上她的颈侧,她毫不客气一掌拍落他的手,后退数步。“你、你管那么多做什么?乖乖吃你的火锅啦!” 丢了拖把,她三并两步蹬上楼,不无后悔和这个不按牌理出牌的男人杠上,以致表现走样。她回到卧房,对着镜子检视喉口以下的一片红疹,万分懊恼地吁出长气。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他三番两次激惹出她身体最诚实的反应?但是没道理啊,她对异性免疫了很久,就算例外出现,也不会是陈绍凡这家伙,她连他干干净净的原始面目都无缘见识,哪能轻易动了心? “不会是生了病了?”她探探前额,摸摸颈脉,察觉不出端倪。“不像啊,莫非是内分泌失调?有可能,最近周期是紊乱了些,没办法,照料一个家就得这么累……”她不停自问自答,渐渐安抚了慌张,平静下来,红疹亦消失大半。 楼下,摸不着头脑的小男生责备陈绍凡:“你吓到老师了。” 陈绍凡耸耸肩,重新拿起筷子,“我哪来的胆?我巴结她都来不及咧,她地板拖得比谁都亮。” “你刚才撒谎喔,上一次根本不是你拖的地。”小男生得意地戮破,“你上次乱拖一把,越拖越脏,老师很生气干脆自己拖,有没有?” 他坦承不讳,“是又怎样?你有意见?要不要我推荐你一起轮值日生?” “……卑鄙!”小男生小声抗议,“还好老师不相信你的花言巧语。” “你这枝墙头草,我几时花言巧语了?” “说人家漂亮——” “咦?你敢说她不漂亮?你想不想一直有热饭吃、有干净衣服穿?” “……”小男生不情愿地噤声。 “这就对了,让她开心我们两个就开心,懂不懂?” “可是老师好像不是很开心,还生气的跑走了。” “那是害羞,明不明白呀?女生最会装了。”他开始扫光汤底,什么也不留。 真是害羞吗?他回想那一片神秘的疹子、对着他傻怔怔不知所措、气急败坏地跑开,其实比较接近恼羞成怒才是。 “喂!我刚才说的是真的,不是花言巧语。”他思索过后,端起汤碗,对小男生正色说明,“别看老师精明的样子,她某方面其实有点呆。比方说,她完全不知道自己迷人的地方在哪里,老端着一副“有话快讲、有屁快放”的表情,你相不相信,她八成就是这样没男朋友的。” “老师有男朋友啊!不过她不承认。” “唔——”一口汤险些喷出。“小鬼,你又知道了?” “是真的嘛!”小男生慢条斯理咀嚼最后一片鱼板。“那个男生很喜欢请老师吃饭;老师也很高兴被他请,上次那个黑黑的面啊,就是老师从那男生家开的餐厅带回来的,你不是吃了吗?” “你是说——那盘墨鱼意大利面?”他瞪眼。 “大概吧。”小男生摸摸饱胀的肚子,“而且那男的很帅。” 陈绍凡跟着摸摸肚子,莫名地感觉消化不良起来。 *      *      * 夜晚陈绍凡果真患了消化不良症,他辗转反侧,胃闷腹胀,躺也不是、坐也不是,索性下了床,在房间里来回走动,盘腿深呼吸冥想,倒灌进肺里的空气却引发一阵反胃。他放弃打坐,起意寻找纡缓胃疾的药片,药柜设在厨房,他昏头昏脑地开门关门,低头走路,没点上走道夜灯,熟门熟路地直走或拐弯,踏进厨房的第一步,他结结实实撞上一道墙,因为速度一致,反弹力道也大,他来不及呼痛,人己仰跌坐倒,眼冒金星。 “你……三更半夜为什么来这里撞门?”有人搀着他臂膀,扶起他。 他背撑着墙站稳,眯眼一瞧,微弱的黄光照出胡茵茵惊异的脸,黄光来自敞开的豪华大型冰箱,冰箱正好放置在厨房的出入口,他撞上的就是开启的冰箱门。 “你没事翻冰箱做什么?”他捂着额头,一脸恼火。 自她搬进了二楼的客房,和小男孩比邻而居,平时极少有机会下楼来找他闲磕牙,三更半夜就不同了,她似乎总在两、三点间清醒一次,走到厨房打开冰箱翻找一阵,找什么没人知道。晚归的他曾坐在漆黑的客厅中无意间观察过她两次,她在冷冻库搜括一会后,端了个小盆回到二楼,为了避免她不自在,他两度打消拦截她问话的念头。 “我……我拿冰块——”她头发蓬乱,神色有几丝困窘。 “冰块?”他露出新鲜的表情。“做什么用?” “做——”她机警地顿住,“不用你管。” 他往墙上一摸,按下电灯开关,光线霎时布满一室,加强了他的视觉,让他看清她整个模样。 她的动机很快就有了答案——她一头汗,不,她一身是汗,发际微湿,颈项泛着汗,她似乎很努力让肌肤通风,身上只套了一件恰好遮盖大腿的t恤睡衫,底下无多余衣物,胸前两点昭然若揭,坦白说,养眼得很,但她一脸坦然,不遮不躲,显然认为在他面前不必有所避讳,他吸口气道:“你不会是想吃冰块散热吧?” “当然不是。”她立即反驳,看了他几眼,忽然浮现几许疑惑:“你一点都不觉得热吗?”他不似她这般狼狈,看得到的肌肤一片干爽,也不似她这般烦闷,只征显倦态。 “当然不热,房里凉得很——”答得太顺口,来不及了,他后知后觉地噤声,胡茵茵己瞠大秀目,指着他,“你——”握住他手臂,触手生凉,毫无黏腻。 “陈绍凡你犯规——” “我犯什么规了?你太多疑了。”他挺胸抗辩,目光却闪烁不已。“没空跟你聊,我要回去睡了,明天还得早起,要拿冰块就快去拿吧,我没意见。” 说罢转身就要闪回房间,她一个箭步追上,手正要抢先碰上门把,他迅速格开她,顺手将她在压在门板上,口气极为不爽,“你干什么?” “放开,让我进去!”她抬高音量,十分坚决。 “对不起,改天再招待你,今天不行,太晚了。” “你作贼心虚,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开冷气睡觉,你犯了规就要遵守罚则。”他坚实的手臂横抵在她胸前,她几乎透不出气,困难地发声,“不进去可以,你干脆接受规定,拖一个月的地板。你太不够意思了,我辛辛苦苦洗冷水澡,想办法用电扇吹冰块扬凉,你竟敢明目张胆吹冷气——” “我再强调一次,太晚了,你请回——”话未告一段落,两人猛然一起跌进门里,她方才右手反转到身后,暗地扭转门把,没预估到两人的体重效应,被挤压的门板轻松弹开,四只腿相互交绊,前后摔倒在房内地板上。 “臭家伙,这是什么?你不会告诉我你这一间因为阴气太盛所以比其它地方都冷吧?”她露出胜利的笑容,顺道满满吸口冷气。 沁凉的气流瞬间包围过来,仿佛泅泳在海水里,舒展每一个燥热的细胞,她背抵冰凉的磁砖地板,昏热暂时得到解脱,舒适得不想爬起来。这的确是不可小觑的诱惑,不必万分挣扎就能一夜酣眠是一种幸福,但幸福的代价若是惊人的账单,幸福就会化为梦魇。 “怎么样?是不是很舒服?”无声半天,他偏头看向她,“我早就说了,夏天不吹冷气根本是酷刑,你偏要订这一条,我在工地被虐待得还不够,回到家还要继续望冷气兴叹,你一定要这么狠吗?” “我可没有虐待狂,我上次不是算给你听了,扣掉你寄回家的那部分薪水,加上我可怜兮兮的那一份,我们得存下那小鬼的学费、浴室的修缮费,还有买菜钱、电话费、杂支……” 她屈指点数,越数眉头越紧,她眨眨眼,发出低呼,“天啦!差点漏算了,小鬼的制服要换新的了,那可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啊,这样算下去,我们就要漏底了,不行不行,喂——” 她一手撑起半身,俯视已经在闭目养神的他,“我们要重新规划一下用度,否则就——” “你可不可以安静让我睡觉,我好不容易肠胃舒服一点了,明天再说行不行?”他四肢伸展成大宇,拖拉的嗓子睡意极浓,准备入睡的模样。 “你——”经他一提醒,她突然注意到两人就这么躺在地板上交谈了好半晌,发生得极其自然,他们的隔阂的确缩小了。 “放心吧,饿不死你们的,我会想办法,你不用再担心好不好?快去睡去!”他安慰地拍拍她的头,眼睛始终没张开,看来困倦得很。 想到就要回去楼上那闷热无比的小房间,心里不免产生了犹豫,她不由自主伸出手指,搁进下唇啃咬,起身动作也跟着变慢,打直坐好后,她结束争辩,“那好,暂时放你一马,今晚就尽量享受吧,明天开始别忘了拖地一个月。” 正要离地,肩膀被有力地按压住,她不明所以回头采看,他趁势一个利落的翻转,已经将她制压在下,不能动弹。 她一阵惊骇,搞不清状况,只见他向她俯近,动机可议,她心慌意乱地屏息以待,颈窝处却感到突兀的刺痒,一会左边、一会右边,只见他凑近她,像只猎犬不停嗅闻,接着往上移到她鼻端,眼睁睁直视她,然后勾起唇角,泛出诡异的笑意,“你——又偷偷抽烟了,对吧?” “呃——”她一时语塞,颈根附近温度开始升高。 “如果我没记错,公约第三条规定,只要抽烟就要处罚拖地一个月,累犯则是两个月,你有没有意见?”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抽烟了?”她反唇道,一掌推开他,拉远两人的距离,避免他重施故技,对她动手动脚。这个臭男人的确不把她当女人看。 “我不抽烟,鼻子可灵得很,把烟蒂毁尸灭迹也没用喔。”他得意非凡,盘胸说道:“你真太胆,照你过去的记录,把房子烧了也不是不可能,到时候你就算作牛作马也赔偿不完,你说,该不该加重罚则?” 傻眼的她全身慢慢发热,忽然感到一股严重的挫败感,以及莫名的鼻酸。 “既然你那么重视规定,一定非常同意我的建议,我得好好想一想,怎么罚你才可以让你彻底的戒烟,保障我们三人的身家性命……” “你知道什么?”她忍不住抢白,充满了委屈。 “房里这么热,吹电扇一点用也没有,根本睡不着,睡不着又头昏脑胀,还能做什么?我不过就抽那么一根——不,一根都不到,信不信由你,我已经很久都没抽了,还不都是——” 喉咙突然有点哑,她中断抗辩,撑坐起来,不停眨着泛湿的眼睫,手指不知不觉又靠近了嘴边,他一把握住她的手,说道:“别再啃了,指甲都秃了。” 她反射性想抽回,他紧握不放,她右手的中指和无名指指甲几乎陷进肉里,应该被蚕食了一段日子。 ”这么认真做什么?跟你开玩笑的。我犯规你也犯规,这下扯平了,可以吧?” “不公平,占便宜的根本是你。真不明白,一样住在这幢屋子里,怎么我比谁都难受?你们俩大刺刺吹冷气到天亮,我热得要洗两次澡,每天有做不完的家事,真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她连声抱怨。 “就放轻松一点h阿!”他笑,“你好像老在担心什么似的,这是你戒不了烟的原因吗?” “……”她不能肯定,她从未深思过为什么需要一根烟的慰借,况且她的手——被握得紧了一些。 “嘿,不能说一说吗?” 他对她的了解其实有限,她看似漫不在乎的态度里遮盖了多少无人知晓的心事和焦虑? 她和他年纪相仿,如果没有家庭负累,大可将单身生活点缀得精采无比,却一反常态生活得简单节制,可以说近于贫乏,欲求不多,一头黑直的短发永远只留长到下颚,有限的衣饰轮流搭配换穿;他到后院收过两次衣物,无意问瞥过她的贴身内衣,很意外,颜色、样式朴素到缺乏想象。 她很习于孤单,没见过她有亲人来访,电话一贯长话短说,不喜欢凑热闹,不和邻居交谈,出人意表地却十足尽心照料小男生且不嫌烦;偶尔发呆,眼神总会流露几许寂寥,让他禁不住想逗逗她,把那寂寥抹去。 她不喝酒不狂欢,抽烟或许是唯一的出口,遇上他,连这道出口也给封闭了,她不找他麻烦已属难能可贵,他也许该为她尽点心——以“伙伴”的立场。 “以后想抽烟时可以来找我,我们聊一聊。”收敛了揶揄的姿态,他轻声道。 她缩回手,表面余温犹存,让她短暂失神。“聊什么?” 他耸耸肩,“聊你的家人、你的工作,随便聊啊!” “我没什么家人可聊的,工作也很普通。”她闪躲似地别开视线,给了他一个软钉子碰。 “那——聊聊男朋友也行,我也许可以给你一点意见。” 她意外,继之不解:“哪来的男朋友?” “嗯?”他摩挲着下巴,观察她的表情变化,小心翼翼地说:“上次不是托他的福,吃了那份意大利面?” 她立即恍然大悟,又有几分恼怒,“小鬼又跟你胡说什么了?” “那就当他胡说好了。”他识趣地转变话题,“你不爱聊无所谓,我可以跟你聊,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回答你。” 平时大而化之的他说出这番体贴的话令她更加诧异,直言道:“为什么?” “为什么?”他失笑了,搓搓鼻梁想了一会儿,道:“你一个妙龄女郎待在一个单身猛男的房间里,衣衫单薄,和他面对面盘腿而坐,难道不应该对他有所了解?不怕他把你吃了?”说着刻意倾靠过去。 “唔!”她垂眼看看自己,又看看他,再看一眼他书桌上的闹钟,半夜两点十分,真的太晚了,她似笑非笑地白他一眼道:“谢谢了。” “谢谢?” 她一骨碌直起身,准备打道回房,“谢谢你这么瞧得起我,将来你想告诉我任何骇人的秘密我都奉陪,我很爱听故事,但是不需要你牺牲自我对我变相鼓励,我很有自知之明的。” 他跟着站起来,满脸尽是不可思议。“牺牲?你认为——我如果对你做出任何事叫作牺牲?” 她摊摊手,“你想换个名词也无妨,“勉为其难”、“日行一善”、“大爱精神”……都行,总之——”她释出理解的眼神。“你好好做自己吧,别麻烦了!” 才侧转身,摸上门把,她再度被搭上肩膀制止,并且冷不防地被翻转回来,她不耐烦起来,甚至微微发火,“搞什么你——” “碰”一声,她向后狠狠撞上门板,正面和他紧紧贴服,短短一瞬间,他捏紧她下巴,让她合不拢嘴,迅速俯唇吻住她。她大吃一惊,抬手就要推挡,像是知道她会有的反射动作,他即刻在半空中抓住她的细腕,按压于门板,她奋力转动面庞,不让他得逞!几次后他只好稍微歇止,两人气喘吁吁互视对方,她逮着空脱口就骂:“你哪条神经接错——” 一见机不可失,他再次送上双唇,顺利地越过防线,与她唇舌交接,做更深入的探索。太大的震惊、太强势的玫掠,这个前所未有的深吻几乎瘫痪了她的抵抗力和思考力,无法轻易判断,到底他发动的亲吻进行了多久。 当他终于停止一切,离开身体的接触,她赶紧捂住口,圆瞪着眼,许久,才颤着嗓子说出话来,“你这个人——真没礼貌……你——真是地道的莽夫!你——” 他舔舔唇,伸手抹去她嘴角的湿濡,眉开目眼笑道:“感觉如何?我还满投入的吧?像是自我牺牲的吻吗?” 她又发起怔,唇瓣尚在发麻,他忽然又笑了起来,盯着她的胸口,十分开心的口吻:“啊,我明白了,原来你一激动,就会起疹子,不是过敏,很少见喔!” 不再有任何耽搁,她一手掩着脖子,转动门把,打开门,冲了出去! 第六章 她猜想,她可能发了一段时间的呆,因为当她好不容易回神后,前方的男人噙着奇怪的笑意端详着她,看来也静观她好一阵了,她微微改变坐姿,干笑道:“我是不是——听漏了哪句话?” “嗯,不只一句,”林启圣执起青灰色的磁杯,啜了口抹茶,“是三句,三个问题你都没回答。” “三个?”可真失态,她今天心不在焉得厉害。“那——可不可以麻烦你重播一下?” 他噗哧失笑,点点头,“当然可以。” 这女人真稀奇,特别在周末夜约她碰面,吃一顿高级怀石料理,他的目的不言而喻,她仍以一袭便装赴会,足穿白布鞋,斜背一个尺寸不小的条纹帆布袋,十足到郊外踏青的模样;大概怕热,随意以绒圈扎了个小马尾,素白着瓜子脸,蓝色丹宁布连身裙上找不到点缀的纹饰,全身上下最显眼的就是腕上的卡通电子表,直径大约有四公分,表面印满一张维尼熊的胖脸。坦白说,她的随兴令他发窘,他简直像个拐骗高中女生的情场高手。 和前两次的浓厚吃兴不同,她一入座便支着腮发傻,由他全权点菜,十句话只听进三句话,显然心事重重。沉默的好处是他可以好整以暇地打量她,并且越看越有味,尤其她微微陷入怔忡时,不设防的单纯模样十分可人;坏处是她对他的态度并没有进一步改善,客气得相当生疏,不过,她毕竟赴约了,假以时日,获取芳心是必然的结果。 “也没什么,只是想问你,现阶段有没有交往中的对象,或是密友?” 他耐性重复一遍。 “嗄?”她思索了一下“对象”和“密友”的代表意义,脑海浮现五官模糊的一张男性脸孔,她急忙甩甩头,甩去呼之欲出的影像。“应该没有。” “应该”两个字颇耐人寻味,他保留追问权,笑问:“和家人同住吗?” “晤?”家人?那一大一小两个臭男生算是家人吗?她犹豫不决,最终还是点头,“算是吧。” “算”这个字用得很有趣,这两个切身问题都无法肯定,到底是迷糊还是另有文章?值得研究一番。 “那么,你,对我有没有特别的看法?”这是重点题,希望她一举获得高分。 “嗯。”她快速地扫过他的上身,他还来不及释放出最标准、最到位的迷人笑容,只思考了片刻的她便答:“你比我想像的慷慨。” “就这样?”这个普通的答案令他大失所望。“我不缺钱,慷慨不难。” 她点头同意,“你好像没什么烦恼。” “这一点——到目前为止是的,我还没有准备接下我爸的担子。” 三十而立,届时再思考不迟。 “你比别人更有好奇心。” “好奇?”这说法挺新鲜,除了猜测女人的三围令他乐此不疲,他很少对现象界发出疑问,发现频道和探索频道绝不在他的遥控器的常设频道范围内;他一贯的生活态度是用少少的力气,获得最大的满足,到健身房报到则是例外。他竖耳倾听,“怎么说呢?” 她四下张望一遍,趋前小声说道:“你很想知道我是怎么变瘦的吧?” “……”他差点被含在口中的抹茶呛岔了气。 “其实告诉你是无妨,你不厌其烦请了我两次客,我理应投桃报李,但我怕你知道了以后,会很失望的,因为实在没什么撇步或秘方,无法适用每个人,那不过是个——”她细想了一下形容词,“很个人的特殊状况。” 他清清喉咙,忍笑看着她道:“我想你误会了,没这回事,我对你有兴趣的可不在这一点上,不过我有个疑问,你这念头是哪来的?” “你和秦佳相熟不是吗?她一直很有兴趣知道这一点,”她决定隐瞒秦佳对她的敌视。“我想你也不例外,胖妹大变身是流行话题不是吗?” 她私底下甚至揣测过杯启圣是受秦佳所托,刻意打采她的近况。 这两位不为生活所苦的天之骄子,空闲之时所在多有,行这等无聊之事也是家常便饭。 林启圣含笑不语,眼中闪着异彩。他对女人的嗅觉果然灵敏,胡茵茵即将开启他崭新的经验;她不造作、下遮掩,和她交手的过程必然乐趣无穷。 穿着素雅和服的服务生这时走过来上菜,训练有素地将食器摆放正确,再以温柔的嗓音请他们用膳,殷勤的招呼使她转移了注意力。 “这道是照烧牛筋沙拉,试试看。”他鼓励她。 原本食欲低落的她,见到精致复古的陶上食盘上躺着嫩绿色的萝蔓、葱末,以及薄嫩欲滴的牛肉片,心情奇迹式地扬升。 从前菜的第一口开始,味蕾惊艳不断,她没有停过进食,一道道刀工细腻、食材鲜贵的料理陆续上桌。林启圣陆续为她介绍菜式,除了比较古怪的梅醋大牡蛎、明太子山药烧、石烧松露羊肉,其它菜名她全不记得了,但每一样表现都精采。她无暇理会对座的男人殷切的解说,吃得相当认真,并且一再被勾起了感动,太罕有的感动,就想找个对象分享,而那个对象就是——“我可以打包一份回去吗?”她抬起头。 “打包?”这个奇异要求可雅倒了他。“你吃不饱吗?还有甜点——” “呃,不是,我很饱,非常饱,”她有些尴尬,但还是鼓起勇气说明,“因为太好吃了,想让家人尝尝看。” 她赞扬事物的方式可真另类,但足以让他产生成就感。“原本餐厅是禁止打包的,你也知道,食物的保鲜很重要,像生鱼片就不适合这么做,这样吧,就为你开个例,我挑几样适合让你带走的,暂时放在厨房,等你离开旅馆再交给你。” “太好了,谢谢你。”她俯首合十感激。 这可是小施小惠,稍候她享受完他精心安排的节目,不更惊喜万分? 他摇摇手道:“不客气。看来今天比预期的快结束晚餐,这样也好,我早一点带你到贵宾房,泡个汤——” “泡汤?不是吧?”她睁圆了眼,她预计的约会时间是半小时后结束。 “你忘了吗?你刚才答应的呀!”她不是普通的漫不经心啊,难道他刚才一直在唱独角戏吗? “啊?是,是,我答应了。”可恶,她完全想不起来有这一环节,她三不五时就岔神,再三回忆几天前那个意外的吻。 她已经巧妙回避肇事者好几天了,却怎么也清洗不掉脑袋里的画面,这绝不是好现象。都要怪罪自己的不经事,倘使身经百战,早已抛在脑后,怎会牵挂如斯? 不,该怪罪那个家伙,没事拿她当取乐对象,对!就是那家伙的错,她平静的生活被搅乱一团就从她烧掉浴室那悲惨的一天起揭开序幕。 “你没事吧?”林启圣轻触她的手背,非常讶异泡汤这个提议为何会让她出现义愤填膺的表情。 “我没事。”她马上恢复笑容,顿了一下说:“我吃得太饱了,泡汤不太适宜,而且我没带泳衣。”这个理由足够她临阵脱逃了吧? “那不是问题,我们可以先观景棚聊一聊,我为你准备的观景房可是独一无二的喔,普通顾客没有一个月前预定是享受不到的,晚一点我们聊够了再泡汤,刚刚好。”他胸有成竹道,接着朝她眨个眼,“至于泳衣,那是私人泡汤,不是公众浴池,不需要泳衣的。” “……”这是一顿高级料理的代价吗?真的没有白吃白喝的好事吗? 这男人没事如此热情招待,究竟是为什么?既非想采知瘦身内情,亦非说三道四,难道是对她起了追求之心?她觑了他一眼,暗讶,他微笑成弯的双眼里充满热切的期待,先前她为何一点也感受不到? 她低下头,心头一阵骇然,铁树开花了,林启圣游戏人间得真彻底啊,竟然动念到她头上了!刘琪没有猜错,他吃荤吃多了改吃素了,可他和她哪一点看来搭调了? 姑且不论他的动机,毕竟这一餐已下腹,断然拒绝太不近人情,两人单独相处、聊一聊,她还能应付;至于袒裎泡汤,那可是“密友”才能从事的行为,他们不过是寥寥交情的高中同学啊! 正在伤透脑筋,身后有人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唤她的名:“茵茵?” 她仰首回应,一和那人正面相对,神色乍变、手脚僵硬。 “茵茵,好久不见,和朋友吃饭吗?”说话的是位西装笔挺的中年男子,形貌文雅贵气,态度沉稳有礼,他看向在座的林启圣,眉一挑,伸出右手,“原来是林公子,您好,代我向你父亲问候。” 林启圣恭敬地站好,回握对方,“骆伯伯好,您也来用晚餐?” 骆振华点头,“和生意上的朋友,到这里松弛一下。”他的眼光没有离开过胡茵茵。“茵茵,最近可好?” “没什么不好的。”她看着桌上的甜点,叉起一角吃起来。 “一直都很好。”不友善的态势非常明显。骆振华不以为忤,语气温和依旧,“你的室内电话换了吗?还是搬家了?打了几次都找不到你,手机也没回应。” “我搬家了,我只有一个人,搬家很容易,您不知道吗?” 骆振华稍微沉默,又道:“改天吃个饭吧,我们聊聊。” 她听罢,忽然放下叉子,站起来,靠近他耳边细语:“不忙,骆先生,万一让骆太太撞见了,对您不太好。这么多年了,少您这顿饭,我不也长大了?” 骆振华愕然,低声道:“我和她有过协议,吃顿饭不碍事。茵茵,我总是挂记你的。” “那太辛苦您了。”她挖苦道,转向林启圣,“我吃饱了,走吧!” 她拿起帆布包,头也不回走出餐厅。 “喂,胡茵茵,茵茵——”林启圣和骆振华颌首致意,急忙疾步追上,他拉住她,“走错了,汤屋不住这一边。” 她转而跟随他,默然低首行路,无视路线两旁别开生面的景致。 林启圣忍不住问道:“真巧,你也认识骆伯伯?” 她不说话,面无表情。 “你先前说你有家人,但之前又一个人住……”他被方才那一幕对话搞糊涂了,没想到看似简单盼胡茵茵其实并不简单。 “我换了家人了。”她随口答。 这话可有玄机了,而且大有妙趣,他正想好好追问一番,前路陡然被一名明艳女子不客气地挡住,完全没有移动的意思。 “秦佳?”胡茵茵惊喊,她不解地四处张望,才发现他们正伫立在一条长廊上,左右两排均是名目有别的私人汤屋,前方尽头是敞开的园林,天未全黑,灯火闪烁,不问自明。置身此处皆是贵客,秦佳是来休闲的,那么她自己呢?她来干什么?她骇异又颓然地捧住前额,麻烦己近身,躲不过了。 “咦?大小姐也来了?”林启圣从容地寒瞳,极为大方坦然。“今天是和哪个幸运的家伙一道光临的呀?” 秦佳笑而不答,她注视着胡茵茵,说话的对象却是林启圣,“你呢? 今天幸运的对手是茵茵啊?不简单喔,我以为心高气傲的胡茵茵看不上我们这种人,原来是我弄错了。没办法,茵茵都不和我们打交道啊!” 秦佳亲热地拍拍她的肩,“你知道有些人呢,就是不够坦诚,承认自己喜欢的东西和别人一样有这么难吗?自外于别人只显得矫情,我想你应该不是这样的人,有空大家约一下嘛,同学会又不是每个月都有。” 今天是怎么回事?她不乐意见到的人都齐聚一堂了,接下来还有没有更多的惊喜啊? “快进去吧!大小姐,”林启圣挥手,“把时间浪费在我们身上干嘛!” 待秦佳一走,她抚着胃部,对林启圣道:“我看,还是改天吧!我吃太撑了,胃怪怪的,想回家休息,你不会介意吧?” 他会意地笑,搭着她的肩说:“你在意秦佳吗?她不会对外胡说的。” “不是不是,”她拼命摇手,“我真的肚子不舒服,这样泡汤肯定会溺毙,还是下次吧!” 她怯场了,他败兴地想。她本来就不是玩家,让熟人碰见,总是尴尬,她肯定是谈秘密恋情那一型的女生,如果太躁近了,可能会吓退她,还是攻心为上,以后有的是机会。 “那好吧,就下一次,我送你回去。” “谢谢你。”她大为松了口气,疾走了几步,突然转头对他道:“对了,你没忘了我打包的菜吧?” “啊?” 一进屋,灯光半明半暗,静悄俏空无一人,近晚七点半,不该是这等氛围。她踏进玄关,脱了鞋,走进客厅,陈绍凡的房门应声而开,她心骤跳.出现的却是小男生,他咧嘴甜笑,快步迎向她,张臂搂住她的腰,“阿姨,你回来了。”,经过数次纠正,小男生终于改口不再喊她老师。她从帆布背包取出打包回来的多项料理,吩咐小男生:“把盘子拿出来,今天有很酷的东西吃喔!” “耶!”小男生兴匆匆钻进厨房,捧出一叠盘子,“我也要帮忙。” “下午乖不乖?我不在,你有没有偷偷打电玩?”她进行例行性的问话。 “乖得很,我都在写暑假作业,没有烦胡子爸爸。”小男生仍然习惯喊陈绍凡爸爸,陈绍凡在繁文褥节上粗枝大叶,懒得更正,就这么让他叫下去。小男生学着她把盒子里的食物摆上盘子,“但是爸爸不乖,午餐都没有起来吃,我刚刚叫他,他也不理我。” “哦?那真可惜,他没口福了,今天的晚餐好吃得不得了。” “又是你男朋友请的客吗?” “跟你说了,他不是我男朋友。”她正色反驳道,“记住,不准和爸爸说这件事,听到了没?” “哦。”小男生用叉子叉起一块牛肉,张口大嚼,“爸爸和阿姨差不多大,阿姨为什么要怕他?” “我哪里怕他了?”她心虚地瞄了男人的房门一眼。 “怎么没有?”这一说,嘴里的东西又喷了些出来。“爸爸耍赖不做家事,阿姨还不是接着做,而且还命令我帮忙做。” “那是不跟他计较,你是家里的一份子,当然要帮忙啊!” “我妈妈从来不做家事,她都叫莉莉做。“莉莉是菲佣,这是小男生第一次提到他的母亲,他神情平静,努力吃着盘里的菜。 她停下手边的工作,审视小男生,“怎么?想妈妈了?” 小男生摇摇头,若无其事说:“她不想我,我也不想她。” “她会回来的,我保证。”她温柔地捏捏他的颊。 “家里有爸爸和阿姨就好。”小男生抬眼,若有所思地凝视她,“阿姨会不会离开这里?” 她沉默了,她很想告诉他,有一天,不只是她,陈绍凡也会离开,这是不能避免的聚散,谁都无法留住谁,她从很小就懂得这个道理,并且习惯和自己做朋友,不依赖任何长辈,不轻易哭泣,不随便爱上一个人,紧紧守住心事,但是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选择让小男生得到暂时的快乐,她说:“我不会离开。” 小男生放心地笑了。 但她的心没有放下。 陈绍凡始终没有走出房门。小男生入睡后,她在屋子里四处踅,上楼下楼,洗碗盘冲咖啡,总会朝那扇门瞥上一眼,直觉告诉她,他尚未醒过来。 餐桌上为他保留的几样菜原封不动,连同中午的便当、早上的烧饼,屈指一数,他已经三餐未进食了,仔细回想,从星期五夜晚回来之后,她就再也未曾听过那扇门的开合声。 精力旺盛的他睡眠很少超过八个钟头,现实也不允许他睡到自然醒,他的三个闹钟分置在不同的角落催醒他,几乎未曾失算,就算是休假日,他多半待在房里修改设计图,绝不浪费在长时间的酣眠,仿佛不停地与时间赛跑。 “就算贪睡也得吃点东西吧?”她嘀咕着,拖把粗鲁地一捅,直溜溜滑向前,碰撞上他的房门,在深夜里声音出奇地响。她暗叫不好,门板的锁却喀喇一响,微微洞开一条约五公分的缝隙,原来房门只是轻掩,并未合上,里面暗黑无灯。 等了一分钟,没有动静,她用拖把头再戳一下门,门“伊呀”一声缓缓往内移,开启的宽度足够把屋内动静一览无遗。 她挪步到门口,看见靠墙一张大床上,被褥隆起成人形状。他仍在入眠状态没错,奇异的是,预期的舒凉空气并下存在,反而一片闷热,人处于高温的环境下裹着棉被睡觉是不是太违反常情? 她举起拳头,敲敲门板,“陈绍凡?” 不动如山。她再敲两下,抬高音量喊:“陈绍凡?” 没有回应,睡得超乎意料的沉。她蹑手蹑脚靠过去,摸索到床头灯开关按下,半圈温暖的黄光晕开,让她再次见识到小型掩埋场的威力;除了留下可供行走的通道,处处堆置大量书本、设汁图纸、衣物、以及各种建筑物模型。 上次她趁着他不在和小男生一起努力将这一团混乱整顿完成,免得殃及门外走道,算算看,不过五天光景,五天?她五天没见到他了? 五天前夜晚,她意外地和他躺在这片地板上时并没有感觉到障碍物存在,可见只要长期无人监督,房里的灾乱就会蔓延到客厅无法收拾。 “你可真是随心所欲啊!”她不禁兴叹,同时又感到几许羡慕,能够置身掩埋场而气定神闲也需要某种过人的能力吧? 现在,她该对他一探究竟吗?基于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情份,不合不问太缺乏人道吧?几番自我说服,她终究伸出手,捏住被褥,慢慢掀开。 男人身体呈趴伏状,侧脸贴睡,双眼紧合,胡腮更盛,额角、颈背一片濡湿,肌肤呈现不自然的暗红,她右掌贴触他的额面和颈侧,和自己的体温相较,是烫多了,显然他是病了,这样一直躺着不是正确方法吧? “陈绍凡,起来!”她沉声喊,大力将被一掀,蓦然僵楞。 腰部以上,一片光滑的裸背展现在她面前,隆起的背肌在微灯下还泛着光,可能是汗渍反射,他几乎是汗流浃背啊!那匀实的肌理——她急忙别开脸,吸口气镇定一下,阻止岔开的念头。早该猜到他不会有全副武装上床的习惯,有什么好讶异的?心跳乎缓之际,她发现床头有一列止痛药丸,只剩下零星三颗。这男人不是普通的怕麻烦,吃止痛退烧药就能药到病除吗? “陈绍凡,你还不起来?”她闭着眼,朝他耳畔大喊。 “……吵什么啊!”男人咕哝一句,竟然换了个睡姿,翻身仰躺,顺身踢掉了盖被。 她喉口一紧,两眼一瞪,紧接着透了口气——太好了!真是万幸,他的下身还有件平口短裤遮丑。 “你快起来,就算不看病,也该吃点东西吧!”惊魂刚定后,她好言相劝。 他蹙着眉头,极慢地掀开眼帘,眨了几下,眯着眼往上瞧,一张焦急凝重的脸俯视他,她问:“你现在感觉怎样?” “是你啊美女!”他疲倦地应声。“几点了?” 病得真不轻,连脑袋都糊涂了,竟唤她这辈子不曾听过的称号。 “十一点。我替你擦个汗吧!”她探身往床头柜另一端的盒子抽拿面纸,胸部正好横过他正上方,美好的弧线比乎时更诱人,可惜一日未进食的他全身无力,勾不起一丝非份遐想,但是他开口了,“你知道你毛病出在哪?” “……”她不明白地看住他,一边替他拭汗。 “你——一点危机意识都没有,”他勉强靠着床头撑坐起,扶着额角,拿起床头仅剩的半杯水喝下。“还好遇上的是我,否则早被吃得连根骨头都不剩。” “你语无伦次了。”她听了更加担忧,再探探他的额温,说道:“我弄杯果汁给你喝,你等我一下。” “等等!”他拽住她衣摆,“先别急,你过来。” “做什么?” “扶我,我全身是汗,得冲个澡,清醒一下。”他两脚移下床。 “噢。”她靠过去,正要搀住他臂膀,他手一抬,环住她的右肩,整个人压靠着她直起身,几乎将一半的重量释放给她,她吃力地稳住脚步,喊道:“你好重,快站好!”他病得真的不轻,全然倚仗着她。 乔好了站姿,她左手不得不扶住他的腰身,一步步走向浴室。走动问,两副身躯紧挨得没有空隙,他的汗液不时沾上她,他身上的热度让她无法忽略两人过度亲密的事实,但在此刻意识这一点不育是自找麻烦,她索性在心里读秒,以他急促的呼吸次数做基准。 短短一段距离走得她满头大汗,她将他扶坐在浴缸边,主动替他放了水、调好水温,柔声道:“水满就可以洗了,有需要再叫我一声,我就在外头。” “等等。”他又唤住她,“把镜柜打开。” 她迟疑了一下,抬手打开柜门。 “看到刮胡刀了没?还有软膏?” “看到了。” “拿过来。” 她依言递给他,他衰弱地催促,“动手啊!” “晤?”她没有听错吧? “我头昏眼花,自己动手一定满脸是伤,你不希望看到这种情形吧?” 他说。 “你可以用电胡刀——” “昨晚摔坏了。”尾音有气无力。 “你到底动不动手?等一下我不想这副模样到医院去。”他那一脸浓密的胡子的确吓人。 “噢。”终于肯看医生了吧?她仔细端详他的面孔,揣摩了一番下手的角度。 他虽然生了病,微红的眼眶依然炯亮,盯得她一阵不自在,她说: “我没做过,要是弄疼了你,请多包涵。” “你放松一点就不会有事,我相信你,你会削苹果吧?” “那请把眼睛闭上。”没了那道逼视,她会坦荡一点。 闭上眼的他抬起下巴,任她摆弄角度,纤细的指头在腮帮子上游移,搔得他直皱眉。她仔细在他两腮上抹上一层白色胡膏,拿着刮胡刀比画半天,始终下不顺手。 “你在蘑菇什么?又不是叫你往我脸上雕刻!”他有些恼火。 “知道了,这不就来了?”她咬咬牙,定下心,锁定他的左腮某一点,决定当作在刨瓜皮,谨慎地滑下第一刀,胡渣瞬间掉落。仔细一看,刮过的地方出现一条青白色跑道,效果出奇良好,她笑了,有了信心,接下来的工作就顺利多下。 唯独必须忍耐的一点是.他呼吸的热气不断拂在她脸上,彼此声息相闻,闪避不开。她不禁偏头思量,他们不过是萍水相逢,却情非得已同处一室,他们的关系远非恋人,却数度亲近如侣,命运真是奇妙的东西。 她看着托在手中的脸,逐渐清爽的面部五官突显了,他瘦了点,比初次见面黝黑了些,头发更长了,她脱口说:“你该休息一阵,不能再这样操下去了,我们省一点,浴室延后装修,生活不至于有问题啊!” 他一听,睁开眼,眉心放缓了,眼神变柔,他说:“我最近参加两个地方的竟图,不拼不行,任何一方只要录取了,将是能力的展现,以后不必再辛苦打响名气,就有接不完的案源。我还算是新人,有执照不等于成就保证。” 她沉吟了一下道:“我不了解你这一行,我只知道凡事可以慢慢来,何必急于一时?” “有些事不能等,错过了就没机会了,而且——”他忽然拧眉,绷着脸,右手捧着胃,说话有些吃力,像在隐忍什么。“以后再告诉你,快清理完剩下的。” 她点点头,往最困难的喉头下手,才落刀,腰部突然一紧,他两手紧扼住她的腰,满满倒灌一口长气,再徐徐吐出,一来一往问,额角又渗出了薄汗。 “你——”她知道他只是像抓住浮板一样抓住她,但未免掐太紧了些。 “快跟我说话。”他急促地要求,努力转移胃部不适的注意力。 “说——说什么?”他看似极不舒服,指头陷进了她的小腹。 “随便!”他头抵着她小腹,不断在做深呼吸。 “喔,好。”她胡乱想了一下,“你什么时候开始感觉对女人没兴趣的?” 他停止动作,似在回想,“……高三,说没兴趣不如说讨厌比较接近事实。” “噢。”那他上次卯足了劲吻她是中了什么邪?“你有兄弟姐妹吗?” “没有,我是独生子。” “噢,那太可惜了!” “哪里可惜了?”他抬起头。 “你爸妈呀!他们一定很惋惜,以后没有含饴弄孙的乐趣了。” 他眯起眼,大惑不解。“我没说不喜欢小孩啊!” “噢,我不知道你想领养孩子,对不起,失敬了。”她连声致歉。 “没事为什么要领养孩子?我看起来像是那方面有问题的男人吗?” 这问题可迷惑了她,也问窘了她,尤其他近乎全裸,两人又十足地贴近,但他口气咄咄逼人,她只好继续延伸话题,“不是的,我只是想,十年内,恐怕医学尚未发达到让男人可以生下孩子,所以领养仍然是男同性恋有后嗣的唯一途径啊。还是你预备花钱借腹生子?” “男同性恋?”他霍然站了起来,不顾她手上锋利的刮胡刀近在咫尺。 “你说的是谁?” “……不是你吗?” 他紧抿着嘴,试图再倒吸一口气,抚平释酸过多而翻腾的空胃。 太迟了,他张开嘴,上身摇摇欲坠,一眨眼,他朝她倾倒,抱着她干呕起来。 第七章 她一向没有诉苦的习惯,因为诉苦通常改变不了事实,这一次和刘琪见面,她却一反常态,无须刘琪追问她两只黑眼圈的来处,她一共花了两小时,把住进成家的始末妮妮道来,听得刘琪目瞪口呆,忘了插嘴。 并非想诉衷肠获取同情,她只是一肚子迷惑无从问起。刘琪虽不如秦佳之流阅男无数,起码订过两次婚、相亲过三次,判断力理应比她准确。 “你说,他在我面前失控,吐了我一身酸水是什么意思?说对女人没兴趣、讨厌女生的是他,为什么我聊到他的性向,他的表情像见到鬼一样?”她两手托腮,无神地望着咖啡桌上的烟灰缸。“对了,你身上有没有烟?” “你需要的是休息,不是烟。”刘琪还在震惊中。 “天啊!真难为你,上完班还得伺候两个男生。茵茵,别说我不同情你,你难道没有想过,搞得你七荤八素的不是那个男人,根本是你自己?” “啊?”随时陷入恍神中的她,无法立即明了朋友的弦外之音,她反问:“你是说,烧了人家浴室当时就该逃之天天,不该负责到底?” “错!你该负责的是赔了那笔钱就和他们切割干净,不必照管那大小两个家伙。我说你人善被人欺,我哪不知道你对那小鬼起了恻隐之心,是因为你自小居无定所,不忍心眼睁睁撒手不管,但也不必完全听那姓陈的摆布整个人赔进去当老妈子吧?你哪根筋不对啊?”刘琪说得愤慨万分,连喝了两口水。 “摆布?你用的字眼太过火亍,他不是那种人,条约是我们一起拟的,不是他片面决定的,我多做点家事,是因为他都忙着工作——” “你还狡辩?”刘琪摸摸她削瘦的脸,“你一定被他传染,也生病了,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你别被他迷得昏头转向、人事不知,我早知那家伙不是什么等闲之辈,你趁早给我清醒一点!” “越说越离谱了你。”她格开刘琪的手,“我不是来跟你讨论合约公不公平的,我是想问你我到底说错什么话冒犯了他——” “这点我倒可以跟你打包票,胡茵茵小姐,”刘琪冷笑两声,正襟危坐。 “就他生得那副man样,百分之一百喜欢女人,你什么时候见他带男人回来过?” 她楞了楞,“他也没带女人回来过啊!” “老天!”刘琪拍了下额头,“那只有两种可能性,一是他没空,二是他体力不济,如果还有例外,那就是他有窝边草可以吃,吃了你方便又不花钱,这样解释你了没?” “这笑话一点也不好笑。”她翻翻白眼。 “不好笑没关系,接着我要说的你一定也笑不出来,不过说老实话,真话本来就不讨人喜欢,这一点你总该明白?” “这还用你说,我又不是被伺候长大的公主,什么难听话没听过?” “那就好,请仔细听,我要说的是——胡茵茵,你这个傻瓜,你爱上了陈绍凡那家伙啦!”刘琪大摇其头,接着转孑转眼珠,无端纳闷起来。 “奇怪,我老觉得陈绍凡这名字哪儿听过,连人也哪儿见过似的,虽然这名字挺平常的,同名同姓不是没有,不过你确定以前真的没见过他?” 她瞬也不瞬地直瞪着烟灰缸,拇指头放进嘴里啃咬着,一脸呆怔。 “喂!我说的话你听见没有?”刘琪摇摇她的肩。 “晤?”她如梦初醒,看了看表,慌张离座道:“我得回去做饭了,他快醒了。”弯身提起桌底下一篮子从超市采买的菜,几乎是逃也似地离开咖啡厅。 “你完了,胡茵茵。”刘琪喃喃下了论断。 学寸粤寸乎奇出于一种直觉,陈绍凡感到胡茵茵在躲他,很巧妙地、不着痕迹地,只要他一现身,她就合理地消失。比方说,饭菜上桌了,她便使唤小男生传递用餐的讯息,而她不是在厨房洗涤就是在后院晾晒衣物;他若迟归,从车子开进车库到他走进客厅,短短两、三分钟,她已将热好的菜摆上桌,人却回楼上了;他如果想和她商谈,话不过启了个头,她便慌忙道:“你决定就好,我无所谓。” 情况很古怪,和她那三天不眠不休照料生了病的他简直有天壤之别。 那三天简直像是身在天堂,他只要一唤她,她立刻现身,温言软语问候需要,餐点直接送到床上,怕他没胃口还特地泡了壶开胃蜜茶让他滋润味蕾,替他放好洗澡水教请他入浴。当然,他承认在一些小地方对她耍了小诈,让这份待遇延长时效,毕竟被伺候得无微不至不是随时会有的幸运,所以他特意装作精神委靡了点、走路蹒跚了点,使她不时忧心仲仲,尤其是入浴那件事令人回昧再三;他某次忘了将浴巾携进浴问,特地唤她前来,她不疑有他隔着浴帘请他接手,他不予理会,直接推开浴帘,从浴缸里站了起来,伸手向她要浴巾,那情景实在精采,他看着红疹子奇异地从她的耳根出发,一路蔓延到颈项,直达胸口,不到一分钟完成,想起来就忍俊不住。 但自三天病假结束,他恢复上班生活,进入忙碌的节奏,一切都不相同了;胡茵茵家事照做,却不再殷勤对待,小男生成了信差传达彼此的讯息。他下否认感到失落,心里却有更多的莫名其妙,但竟图收稿在际,他无暇深究她的心理因素,于是一面接受从天堂被打回人间的事实,一面闭门制图,虽然他其实一直想找机会好好对她说明所谓“同性恋”这一回事。 “女人,就是这点麻烦!”他捻开桌灯,打开电脑,光线把一屋子的杂乱清楚照见,明白昭告着他的房间有一阵子没人打理了,这点令他确认胡茵茵连他的房间也不再跨入了。 “搞什么啊?”他嘟喽着,无形中被隔绝使他摸不着头脑,心里的不舒坦又多添几分。 “爸爸,阿姨回来了。”小男生蹦蹦跳跳推门而入,神秘兮兮报讯。 “回来就回来啦!”他动起滑鼠,板着脸没有做出特别反应。 今天虽然是周末,朱茵茵的工作性质休假不在特定日,今天照常上班,现在时刻傍晚六点四十分,回到家并不稀奇。 小男生站在桌旁,压低嗓门道:“阿姨不是一个人回来哟,是帅哥叔叔送她回来的,你想不想去看一看?” 他定住不动,回头问小男生:“我为什么要看?” “我讨厌那个帅哥,老是对阿姨笑不停,不过帅哥餐厅的菜真的很好吃,上次你生病了没吃到,阿姨都让我吃了。”小男生拉拉杂杂地说。 “那你应该感谢他才是啊!”他冷讥道。 “不感谢,阿姨要是喜欢他,跟他走了怎么办?我们又要每天吃便当了,我妈说常吃便当不好。” 两人面面相觑,各自盘算着各自的念头。 “好吧!”他推开椅子,“为了你的肚子着想,我去看一看。” 他敞步走了出去,穿过庭院,来到大门边,探头一看,门前巷路上停着一辆凌志房车,车旁站着一对男女,尚在交谈中,竖耳细听,两人似乎在为了一件事相持不下。 “你不是买了一堆菜要亲自下厨,我正想尝尝你的手艺,不请我进去?”男人找个顺理成章的借口要求进屋。 “不好意思,今天没料到会在路上遇到你,我菜买不多,不能多煮一份请你,真的很抱歉。”胡茵茵忙着解释。 “不多?这满满两袋东西是让几个人吃的?你不是只和两个室友同住?三个女人吃得下这些东西?”男人笑着质疑,双手盘胸倚着车身,举手投足的闲适感显然是位极少为生活发愁的贵公子。 “呃,她们不习惯忽然见到生人,我没告诉她们有朋友来,这样不太好——” “一回生,二回熟,总是会见到的。如果你愿意,下次我也会介绍你认识我的朋友,彼此多了解一下。”男人充满诚意的语气里,透着不随便被打发的决心。 “还是下次吧!下次我准备丰富一点请你吃饭。你三番两次请我吃大餐,我还没回敬你呢,怎么好这么粗糙请你吃家常菜。”胡茵茵快要辞穷,人不断后退,脚跟终于抵到门槛,一个踉跄,陈绍凡迅速伸出手扶住她的背心,帮她站稳,免除她出一次洋相。 他的乍然出现中断了男人和胡茵茵的拉锯,三个人轮流投射视线,胡茵茵是尴尬,陈绍凡是满怀戒色,男人是惊讶中夹带好奇。 “茵茵,不介绍一下朋友?”陈绍凡率先打开僵局,展露世故的笑容。 “啊!”胡茵茵顿时哑然,这介绍词只有天才才想得出来。她和林启圣的关系模糊无法定位,连旧友都称不上,和陈绍凡的关系启人疑窦,难以启齿,怎么介绍怎么不对劲。 “我林启圣,茵茵的高中同班同学。”林启圣自动伸出手,天色暧昧不明,路灯作用不大,他打量着阴影中的陈绍凡;陈绍凡站在胡茵茵身侧不动,没有向前热络的意思。陈绍凡身形高大,略抬下颚视人,透出隐隐敌意,凭林启圣身为男人的直觉,胡茵茵对他的百般推托和陈绍凡必有相当关连。 “你好,我陈绍凡,茵茵的‘室友’之一。” 寥寥两句,胡茵茵和林启圣同时一脸错愕。林启圣立即收束了轻松姿态,走前一步,虽然无论他姿态怎么从容,也助长不了多少气势,对方摆明了从屋子里走出来,关系上的界定凭空想像就有好几种,胡茵茵始终对自己产生不了特殊情愫,莫非肇因于此? 林启圣战斗力并不旺盛,遇上困难他多半绕个圈子走,从不正面迎击,他的游戏座右铭是——耗尽气力得来的战利品多半已经定味,失去最初的甜美,因此他极少竖敌,制造障碍;此时他走向前,绝非应战,他不具备冲动的热血,他只是对陈绍凡产生了好奇心,想探探底。 尤其当陈绍凡一开口,眯起一双长眼之际,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骤然浮上心头,他默念一次这个并不特别的名字,问了一句不搭嘎的问题,“陈先生,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陈绍凡面有异色,微微摇首,“应该没有,我不记得有这印象。” “那么是我记性不好,你和我高中时代的一个学长有几分相似。” 林启圣自我解嘲,“对了,您说您是茵茵的室友,想必平时经常互相关照,我和茵茵是老同学,请多指教。” “指教不敢,我和茵茵在一起生活,多半是她关照我多过我关照她,她辛苦多了。” 这一番措词客气的陈述,隐含无限暧昧,胡茵茵困窘不已,迫不及待插嘴道:“啊,时间不早了,我得做晚饭了,大家是不是改天再聊——” “出门在外互相关照是应该的,只是做饭对一个职业女性来说是辛苦了点,对吧?”林启圣话说的对象是陈绍凡。 “这是没办法的事,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陈绍凡耸肩。 “啊,那个——”胡茵茵放下两大袋的菜,站在两个男人问,指指手表。 “如果男人能怜香惜玉,女人就不必这么辛苦了。”林启圣绕过胡茵茵,继续他的投石问路。“陈先生觉得呢?” “这很难说,女人的能耐总是超乎预期,让你刮目相看。茵茵拿手的可不只做饭这项,打扫、拖地、洗衣服样样都来,家里要是有人生病了,洗澡更衣如厕她一一照料,真忙坏了她,让人过意不去。” “陈绍凡——”一声低叱。 “……噢,那和我家外佣不是没两样,难怪茵茵总是心神不宁,无法尽情享受,连请她泡汤过夜放松一下都像是犯了禁忌一样。” “林启圣——”转向另一方两手拱拳拜托。 “心里有牵挂,总是走不远,她在外头吃点好吃的都记得打包一份给我们尝尝,这岂是我们要求得来的?” “陈绍凡——”嗓音转为乞求。 “……这倒是。我挺欣赏茵茵的,就是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让她牵挂,陈先生可以提供一点意见吗?” “晤——这不难,如果您准备好一栋房子让她烧个精光,保证能让她牵挂一辈子。”陈绍凡朝胡茵茵眨个眼。 “你们两个可不可以闭嘴!” 最后一句女性怒吼震飞了围墙上的一排鸟雀,结束了无以名之的三人对谈。 “你惹阿姨生气了?”小男生噘着嘴,不是太高兴的模样。“你应该温柔一点,电视上的男主角都不会像你这样。” “小鬼,你再多说一句,以后别想再看那些乱七八糟的电视剧。”陈绍凡手忙脚乱地朝烧滚的汤锅里丢掷胡萝卜块、青菜叶,接着又打颗蛋进去,抓了支汤勺使劲搅和一番。 “你害我们没有晚餐可以吃。” “我现在不就在做晚饭了?”他没好气。“你放心吧,惹火她的可不只是我。”想到这一点他安心不少。 “但是你煮的面很难吃,我想吃泡面。” “臭小子,你闭嘴,今天你可是共犯,不对,是教唆犯,是你让我到外面去看一看的。”他狠瞪小男生一眼,回头把三束干面条扔进锅里煮熟。 “我没叫你惹人家生气,你怪到我头上很卑鄙喔!”小男生反驳。 “不卑鄙你就骑到老子头上来啦!” 自由发挥煮成了一锅面,他盛了一碗严格命令小男生吃完,又另盛一碗找个托盘端放好,笑着对小男生道:“我这就端这碗面亲自向她赔罪,你高兴了吧?” “我觉得她吃了面会更生气,你再想一下吧!” “如果你再毁谤这碗面,以后就每天煮这一道给你吃,怎么样?” 小男生歪歪头,“什么叫‘毁谤’?” 再这样没完没了地斗嘴,面早凉了。 他转身上了楼,步伐稳健,汤汁一滴不溢,顷刻间便来到胡茵茵房门口,他轻敲了两下,“胡茵茵?胡茵茵开门!” 他等了半分钟,如心里预料,没有动静,再敲两下,房里沉寂如故,他面不改色,从裤袋里掏出一枚五元硬币,在锁孔上胡戳一阵,发出近似开锁的喀喀响。 “你再不开门,我就用钥匙进去喽!” 这一招效果迅速,不用多久,门猛然敞开,胡茵茵骇叫:“哪来的钥匙?” 他举起那枚硬币,眉开眼笑,“不这样说你会开门吗?”趁她不及反应,他矮身钻进她房里,将托盘放置在梳妆台上。 “快吃吧!肚子不饿吗?” “我吃不下。”她绷着脸,知道赶不走他,快快不乐坐回床沿。她卸下了外出服,换上清凉的便服,头发随意绾在脑后,房里窗户大开,吹着电风扇,她一手支着脑袋,谴责地斜睨他,“我也不想和你说话。” “别这样,这不就来向你赔罪了?”他拉张椅子坐在她前面。 “是么?”她怀疑地审量他,“怎么我觉得你挺高兴的?” “喔?那是你误会我了,我是这种人吗?”他面色一端,收起笑容。 “误会?你刚才说那些话可不是误会。你在他面前这样说我对你有什么好处?”她愈想愈生气,忍不住推了他肩膀一把。 “我在帮你的忙啊!你不是不想让他进屋里来?我这样一说,他今天不但不会进来,以后也不会想来了,不是一劳永逸?”他摊开雨手,扬眉说道。 “我有我的办法,你何必插手?”她懊恼地拍了一下脑门,“越帮越忙!” “是吗?照你那种送客法,天黑了也甩不走那家伙。” “那也是我的事,你干嘛管?”她又推了他一把。 “咦?”他交抱两臂打量她,“这么紧张做什么?你真那么爱让他请吃大餐啊?还是想免费享受高级spa?你真要喜欢,我不是请不起你,何必这么费神?” 她一听,半天合不拢嘴,握起两只拳头就往他身上捶打,“说什么疯话啊你?我真倒楣,你出去啦!我不想看到你这头笨熊,你最好躲在森林里不要出现,危害人间。” 她的粉拳虽无杀伤力,连番不停进击也搞得他招架不住,他分别制住她乱无章法的拳头,大喝道:“火气这么大做什么?我嘴贱行不行? 我知道你喜欢我,心疼小鬼,不管做什么都是为了我和那小鬼,但是我并不需要你这么做,我吃便当、泡面早习惯了,吃不吃大餐根本无所谓,你为了我们和那家伙走那么近,我们才担心咧!” “你说什么?”她呆若木鸡,“再说一遍?” “不要重复吧?很长一段耶!”他吞了吞喉头,重申道:“反正我明白你的心意就行了,你少和那家伙在一道,我保证,不出几次,你就被他给吃了。” “不是这几句啦!”她激动地抓住他的衣领,“你刚才说什么?谁喜欢谁?” “你喜欢我不是吗?这句话文法有错吗?”他揩去鼻梁上被喷到的几点唾沫,“你想倒过来说也行——我喜欢你,意思不都一样?” 她两脚重重一跺,一脸气急败坏。“哪里一样了?谁喜欢你了?谁喜欢你这头熊了?你和林启圣一样自恋,你还敢说他——” “喔?”他镇定地掰开她越抓越紧的手,面色如常。“你的意思是我误会你了?那太可惜了,我可是满喜欢你的,既然不能两厢情愿,我收回刚才的那番话,免得造成你的困扰,可以吗?” 这次她呆得更厉害,和他相互凝视好一会后,颓丧地放开他——他竟可以脸不红气不喘地说出这段话?她黯然俯首,重重咬了一下手指,抬脸道:“你干嘛又这样说?你不必这样说的,这样说我就会比较好过吗?喜欢一个人是非常郑重的事,你怎么把它当玩笑一样说着玩呢? 不管我喜不喜欢你,你也不该说这种违心之论逗我开心。你放心吧,我不会把你喜欢男人的事说出去的,这也不是什么鲜事,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他长长呵了口气,闭了闭眼,无奈至极地握住她的手,“这位小姐,很抱歉本人一时不察,让你误解到现在,这虽然应该怪我,但你的判断力是否也太低能了一点?你知不知道为了做个正人君子,我可是忍得很辛苦才让你一身清凉、安全无虞地在屋子里晃荡那么久,总不能我克制自己饿虎扑羊,你就把我当gay看吧?这样很伤人喔!” 她木然不动,视线在他脸庞溜了好几转,神色变了好几回,瞅得他头皮发麻。 她说:“这位先生,先伤人的可是你喔!是谁开宗明义就说他不喜欢女人、对女人没兴趣的?我是个明理又开通的人,你说什么我就信什么,你现在颠倒乱说一通把我弄糊涂了,我就得相信你吗?你三不五时变身我难道得可怜兮兮跟着你变?拜托你行行好,我很累,让我休息一下,不,是休息三天,你千万别来搞乱我,我先跟你说谢谢了。” 她挣脱他的手,两腿缩回床上,气若游丝吩咐:“出去替我把门带上,面别忘了带走,我吃不下,心领了。”她背对他面墙躺下,闭上眼假寐。 她心知肚明喜欢上一个人的后遗症不只是这样,接下来必定还有心乱如麻、你来我往的攻防战,就算大势己定,确认彼此,往后还有数不清的变数等着相爱的两个人,她的母亲就是最好的例子,全心全意一头栽只为一个男人,至死方休,这过程漫长而煎熬,连带她一起受害。她缺乏透视男人心的慧眼,她和她母亲一样性格顽强,不易改变心念,这是相当大的弱点,她改不了,但总可以避开危险。她无牵无挂了许多年,从没准备爱上一个人,为他生儿育女,直到遇上了这对冒牌父子,她一无所忌地亲近他们、关照他们,让他们补缺她内心某一块空洞,糟的是她看不清界线,逐步越了界,心上进驻了这个年轻的冒牌父亲。本来只要她小心防范,不渗露心事,她无心造成的失误不至于让这小小的家有所震动,陈绍凡爱男人也好,女人也好,她其实并不介意,因为她从不希冀他爱上普通的自己。 她缺乏她母亲盲目的勇气,可万万没料到他竟看穿了她,还当面揭露这项她打算深埋的秘密,她的人生拼图瞬息被打乱得无以复加。 她悲哀地想,她再也不能若无其事地出现在这栋房子里,维持她辛苦架构起来的家了。 房门被轻轻合上,附带上锁的声响,大灯也被体贴地关上,他应该走了。 她转回正面,茫茫然坐了起来,正想下床准备淋浴,床畔一具伫立的黑影吓了她一大跳,她掩住胸口,低呼:“陈绍凡你干嘛吓我?” “没吓你,是你魂不守舍,我走路的声音你没听见吗?”他在她身畔坐下。 “我以为是你下楼的声音,“喂,你靠那么近干嘛?” “想吻你。”他爽快答道。 “不是跟你说了别来搞乱我——” 他没让她有机会说下去,迅速堵住她的嘴,大手紧紧捧住她后脑勺,毫不节制地进行法式深吻。她双唇被占据,挥臂想挣脱他的蛮劲,他干脆以身躯压覆她,制止她的躁动。 “陈绍凡你又来了——”好不容易转头喘口气,她费力进出几个字,接下来是更大的震惊。 一只手从腰部潜进她的上衣,抵达胸围,毫不犹豫地覆上圆丘,收束五指,她倒抽一口气,惊呼:“你疯了?停手啦!” 他一面啄吻她的纤颈,一面急促地说:“我很久不碰女人了,表现可能不够完美,我尽量让你不会太难受——” “你越说越离谱了,你这是干嘛——噢——”她痛呼一声,肢体的缠斗、骨骼的碰撞让她吃了一记疼。她身形单薄,被压得喘不过气,好不容易腾出一只手在床边摸索,还未寻找到可供抵抗的工具,下身感到突兀的凉意,她发现他竟大胆扯褪她的内裤,她困窘到了极点,这个和她密密紧贴的男人继续和她耳语:“感觉到我的反应了吗?如果我不喜欢你,就不会是这种状态。我是说过我不喜欢女人、讨厌女人,但不表示我喜欢男人,那几句话的背后意义不是你想像的那样直接,我会慢慢告诉你——” “你先起来,我们不能这样——”那令她颤栗的陌生抚触正四处游走,不必揽镜自照,她的疹子一定列队出现了“告诉我你相信了吗?相信了吗?” “相信、相信——”她还能不相信吗?她几乎被抚遍了全身,两腿间与他无阻隔的相触,只要他再莽撞一点,她和他就成了名副其实的“密友”了。但事情不该以这种形势发展的,更何况时间不对,现在不该是吃饭时间吗?成凯强呢? 她稍一侧身,背抵墙面,有了支撑点,她屈起左脚,连同两掌,一起奋力出击,将他连人带被踢落床下,发出“咚”一声闷响。 “我就说相信了,你能不能冷静点?”她大骂,赶紧穿回衣物,抚平乱蓬蓬的头发,狠瞪着躺在地上动也不动的男人。 “喂!还不起来?”她用脚尖勾了一下他的手臂,他头偏一侧,没有回应,她狐疑地近身采视,他突然眼睛一掀,十足没好气,“你以为我能马上起来吗?” 视线移到他的下半身,薄被盖拢其上遮住他的欲望,她霎时红了脸。 “呐,我警告你,以后你没有征求我的同意就动手动脚,别怪我出手哟!” “……我可不认为你会同意。”他悻悻回嘴。 她白他一眼,突然想起了他先前说话的内容,脸红得更厉害了。 她踢他肩膀,“你这坏心眼的家伙,你害我这几个月在屋子里穿着睡衣走来走去,也不提醒一下,不觉得很过分?” 他捉住她脚踩,弯身跳起来,“你不公平喔,小鬼可以看,为什么我不能看?” “他可是不懂事的小孩啊!” “我也是从小孩长大的呀!” “……”她搓了搓额角,万分头疼。“算了,算我傻可以吧!” “你不傻,”他重新坐回她面前,端起那碗面,递给她,口气恢复平常,“你只是把我们当作家人不设防而已。” 她抬眼,和他静静相望,默然间,接收到了他眼中释放的了解和善意。 “真是我误会你了啊?”她轻问。 “可不是!” 她别开脸,悄俏笑了起来,不久又微现忧容,难以言说的欣悦,心慌交织在胸口,她转移焦点,看向他手里那碗面,“瞧你煮的什么东西。” 她拿起筷子,拨了两下内容物,奇怪道:“青菜怎么是烂的?你煮了多久?”她趋近吃了一口,咬一下神情便有异。 “面好硬——” “是吗?我尝尝。”他接过筷子,也吃了一口,嚼了嚼,“还好啊!” “怎么算好?”她又吃了一口,这次皱了眉,“胡萝卜没熟啊!先生。” “又不是生肉有什么关系?”他不以为然,拿回筷子跟着再尝一口,“很脆啊!不一定要吃烂的。” “汤为什么是糊的?是高汤吗?”她喝了一口,质疑道:“你不会把所有东西都放一锅煮吧?面没分开啊?” 他耸肩,“泡面不也都全放进一碗?” “……”她盯着这碗卖相奇差的面,不忍他苦心白费,在他的注视下,一口一口将难吃在嘴里、暖在心里的晚餐下腹。 第八章 “哎呀,麻烦来了!”胡茵茵暗暗咕哝着,低头疾行目下斜视,跟不上脚步的小男生拽紧她的衣角直唤:“哪有麻烦?等我啦!” 一大一小傍着电扶梯的扶手匆匆奔下,对面反方向的扶梯上,一名男子掉头追随,没几步便在转弯下楼前成功拦住他们,小男生仰头叫:“帅哥耶,阿姨。” “茵茵,我正要去你店里找你,你这么快就下楼来了?”林启圣赶紧说明来意,马上俯首惊奇地看着小男生,“不是吧?你带着这孩子上班?” “不碍事啊!”她随口答,一面找着脱身的借口。 “你真是鞠躬尽瘁啊!”林启圣摇头喟叹。 “关你什么事?”小男生大声反唇。 “成凯强!”她低喝,命令道:“你站在这里不准动,我和叔叔说完话就来。” 小男生不情愿地扁嘴。她拖着莫名所以的男人来到转角边,不等他开口,开门见山宣示:“你别再请我吃饭了,我下去了,谢谢您的好意。” “还在生上次的气?” 她舒口气,“没有,你多心了,是陈绍凡先失礼的。” 他撑着下巴,眼中若有所思,并无不悦。“茵茵,你别担心,我都知道了,刘琪都告诉我了,你和陈绍凡没什么。” “刘琪?”她楞住。 “是啊!她说你情非得己照料他们,和陈绍凡还在室友阶段,她不否认近水楼台的可能,不过起码我现在还有机会吧?”他拍拍她的肩。 “你今天就是来告诉我这个?” “当然不止。”他递给她一张烫金色、设计简素大方的卡片,“特地请你参加我们新饭店的揭幕式,当天宴客是buffet模式,菜色齐全,你想吃的一定都有,怎么样?”他相信提出的邀请对她而言非常具有吸引力,届时人潮多,她不会介意赴会是否有特殊意涵而拒绝。 她随意浏览了一下卡片内容,低下头,揉揉眉心,疲累道:“林启圣,你听我说,我一点都不适合你,我们没有一方面是相同的,我没有令人称羡的家世背景,也没有傲人的工作成就,连最基本的美色都付之阙如,而且随时有可能戒烟失败。我喜欢过普通的日子,讨厌社交,最好没人认得我胡茵茵,一大早穿着拖鞋到便利商店买报纸也没人管,可以自由自在穿着睡衣在家里走来走去,偶尔吃顿大餐就很快乐,不需头疼买的名牌衣服会不会和其他名嫒撞衫,更不需发愁下一次度假到哪座无人岛才有意思。 你想一想,我们哪一样可以配合演出了?别替你爸妈找麻烦了。” 他一迳认真聆听,笑容的成份不变,心情一点也不受影响。“茵茵,这些怎么会成为理由呢?对我来说,你很有意思,样子也过得去,和别的女人不一样,这就够了。其实我们有个相同点,都喜欢自由自在,就这一点开始,足够发展一切了。” 她圆睁杏眼,干笑道:“林同学,差多了,我不需要游艇泛海就可以自由自在,你可不同,别再说了,我不会去的。” “因为没有喜欢吧?” “晤?” 脸上的笑意淡了些。“你对我的喜欢不及对陈绍凡的,这才是理由吧?” 她顿时语塞,不自在地往别处看去,低声道:“这是我的事。” “你知道吗?我本来是很容易放弃的,我并不喜欢伤脑筋的过日子,这一次不知道为什么,总想再试一试我们的可能性。你放心,我也邀请了陈绍凡,到时带着那孩子一起来吧,你就不会老是心神不宁,可以放心大吃了。” “不……不会吧?你也邀了他?”她差点结舌,这是在替她找麻烦吧? “是啊,你就不必再辛苦打包了。”他说着不掩饰地呵呵大笑。 “……你——”她讶异地发现,林启圣也是不折不扣的怪胎一枚。 “太太,那不是你的孩子吗?”一名卖场店员走近她,神情古怪,指着远处聚拢着不少颤客的红豆饼摊位,“他刚才推着购物车狂飙,撞歪人家摊位了!” “我的天!” 陈绍凡通常一专注起来就不易分心,时问过去多久毫无所觉,有时脖子僵了、手酸了,两眼依旧盯着解构图不放,眉头深锁,有时念念有词,身外的动静恍若未闻。 这一次,他不得不从图稿里抬起头来,十分不解地打量在他座椅四周已经绕圈圈好半天的女人。他的房间就算再脏乱不堪,经过她来回不停地拖抹,地板早已亮晶晶,房里每样物品也都安份地各就各位,刚折叠好的换洗衣物已摆放在床头,如果说还有未竟的部分,那就只有天花板上的吊灯灰尘的确不少,却是她的身高忘尘莫及的,那么,她到底像只无头苍蝇在忙活什么? “够了吧?”他拉住她的拖把长柄,“你绕得我头都昏了,坐一下休思吧!”他抄了张圆凳强迫她坐下,狐疑不己地盯着满头汗的她。 “对不起,我打扰你工作了,我出去好了。”说着就要离开。 “不忙!”他按压她的肩回座,直勾勾瞧她,“有话想对我说?” “没有啊!”她直摇头,心虚地笑嘻嘻,转问他:“你渴不渴?冰箱里有绿豆汤,我去拿给你。” “不急。”他紧紧扯住她手臂,撑着腮思索状。“你有心事喔,什么心事呢?竟然不敢说。我猜猜,是不是——”眼眸斜瞟向她,“你终于想通了?” “……想通什么?”她一脸茫然。 “愿意和我发展进一步关系了?”他不等她回应,凑上脸吻住她,大手紧压她的颈背,吻得随心所欲。她一阵错愕,门牙一合上,他猝然和她分开,手指摸了摸痛麻的下唇,装怒道:“你还真舍得咬下去啊!” “不是跟你说了别随便动手动脚。”她擦着腰。 “动口也不行吗?”他忙不迭反驳,“真没意思,成天叫人干瞪眼。” 他忽然举起手,对着天花板煞有介事抗议道:“呼救呼救,这里有人虐待猛男,嫌犯是一名二十六岁的老处女——” “陈绍凡——”她捂住他的嘴,“乱说些什么你!” “我说的是实话啊!”他捉住她的手,嘻皮笑脸,“不用担心,我不会说出去的,因为人家会笑话的不是你,而是我,他们只会以为毛病出在我身上,近水楼台也捞不到月。” “无聊。”她轻叱,但却不由得摸摸脸,神情疑惑,喃喃自言:“真的很明显吗?如果你都看得出来,林启圣也一定看得出来,他八成图新鲜,才锲而不舍,真是怪人……” “怎么了?”他拧起眉,口气硬直,“那家伙是不是对你说什么了?” “没有、没有,”她猛摇手,“你那么不好惹,他哪敢!” “知道就好,别理那家伙。”他努努下巴,趁她不防又啄吻了她一下。 “最近你乖多了,没有偷抽烟,也没啃指甲了,要保持下去喔。” 她的确好一阵没抽烟、没啃指甲了,好似一旦停止无名的焦躁,就不再慌张无措了,但为什么停止了,因为眼前这个男人吗? 她安静地对着他的书桌发呆。这男人真喜欢自己了啊,为什么呢?她在他面前毫无形象可言,我行我素,不仅缺少女人的媚态,共同生活的两人几乎无私密可言,毫无想像空间,若说只为了单纯的欲望,对于她的坚持防线却又表现尊重,从不真正恼羞成怒,或强行求欢,这样耐性的包容就是喜欢了吗? 她不经意瞄到桌垫下压了一只公文封,露出收件地址的抬头,很熟眼的两个字,她停止了思量,拉出那只信封,定睛看完整个名称,很惊讶地转向他,“你们事务所和这家公司有往来?” “伟辰?是啊!这次竟图的发起对象之一就是这家公司,事务所的大客户,老板姓骆,怎么,你也听过?”他扬眉。 她非常不理解为什么他会带她来这个地方;这里是东区一个安静的住宅巷弄里,街道并不宽敞,行人稀少,两排屋舍多有了不短的屋龄,特色是独门独院,经过了屋主的翻修,门面各有丰姿,此刻两人坐在停泊的车子里,静静往一户亮了订的宽敞庭院张望,他看得出神,她则是莫名其妙。 “看见了没?”他问。“有什么感觉?” “唔……和我们现在住的房子有点像,不过比较旧,也比较贵,没办法,在这种地段。”她认真地回答。 “茵茵,我的愿望,就是把它买回来。”他平静的说。 “买回——”这用字有蹊跷,他说“买回”,不是“买下”,她张大眼瞪看他,他朝她温柔地笑了笑,握住她的手。 “从我出生开始,总共在那屋子里住了十八年。” “嗄?”他的下文接得果然猛,她禁不住呆怔。 他回头又看着那户庭院,指着一株摇曳生姿的树影,“那棵老树,是我出生那年我父亲种下的,和我一样的年纪。我的房间在二楼,窗子一推开就摸得到它的叶子,我一直都很喜欢它,有一次顺着它的枝磴爬上去,树枝断了,我摔下来,一星期不能下床走路。” “然后呢?”她小声问,内心震惊不已。 “是听过,大公司不是吗?”她垂眼沉吟,半晌不响,一会儿问道: “这次竟图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他点点头,“是很重要,难得的机会一定要把握,这关系到我的愿望实现的早晚。所以啊,最近我就放你一马,保持精力备战,把图交出去再说。”他捏捏她的颊,开笑玩地答。 “愿望啊?很重要的愿望吗?”她忍不住问。 “目前为止是。”他想了一下,突然执起她的手,一脸郑重道:“走,带你去一个地方。” “现在?很晚了呀!”她讶然。 “你不想看看我的愿望吗?” “呃?”这提议虽然很诱人,可是——“成凯强他在睡觉——” “很快就可以回来了。” 他不由分说拉着她往外跑。 想当然耳,他曾经拥有过人人称羡的早年优渥生涯,学生时代,他也许和林启圣没两样,是贵公子之一,茶来伸手、饭来张口,如今全凭一己之力闯荡未来,那滋味必然五味杂陈,不是为外人道。 “然后……我父亲在我高三毕业那年,搞垮了我爷爷白手起家创立的事业,在很短的时间内收掉了所有的子公司,填补财务漏洞,没想到那漏洞几近于无底洞,为了免除债权人的追讨控告,能变卖的一件不留,到最后连这栋房子也没能保住,我们陈家差不多一无所有,败得很彻底。” 他的语调乎直,一点也看不出激愤,显然早己接受了命运的骤变,不凭吊、不挣扎,只向前看。 “你的父母呢?” “住在我妈台南乡下的老家,那是她名下的唯一财产,值不了多少钱,债权人要了也没意思,所以保留了下来。” “噢……要买回这栋房子,不容易吧?”她迟疑地说。 “那当然,不过有梦总是好的,我还年轻,一定有机会。”他乐观地笑。 “嗯,”她跟着用力点头,“那房子终究是你的,我看得出来。” “喔?怎么说?”她无条件地配合令他失笑。 “你从小在那里吃喝拉撒睡啊!我看过一篇文章,说房子其实也有记忆,它的记忆里满满都是你,不会接受别人的,所以你一定可以把它要回来。而且那棵树还在,你弄断过它的手,它忘都忘不了,日夜等着你回去,也许动不动就落叶,搞得那家人烦死了,我想不用多少年,你就能搬回去住了,对不对?” 他默不作声,抬手抚摸她的颊。她这番话真把他当作成凯强一样哄啊! 但是听了如此窝心、如此快慰,仔细思量,那场人生的大变故之后有任何值得称庆的,那就是他变得坚韧无比,以及,他遇见了她。 “对,到时我们就一起住在有露台的那间房,我的房间不小喔,你也可以爬爬看那棵树,很好玩的。”他也回应得兴高采烈。 她抿着嘴笑,他将她纳进了他的人生计划里了? “到时候成凯强就不需要我们照顾了,我也不必住进去了。” “谁说的?”他沉下脸。“夫妻不住一起怎么像话!” 她别过脸,胸口胀得满满的,又甜又想掉泪。她很久没有掉泪了,那代表着她有许久没有感受过爱了,现在,就要真实去爱了吗? 他从后搂住她的腰,亲吻她的颈侧,慢慢地说:“高三下半年开始,一切都变了,常来往的亲友听到风声,渐渐冷淡不往来了;班上同学受到父母影响,交情再也不比以往,男生还能维持表面的礼貌,女生呢,大半都躲得远远的,如果有大胆要求交往的,一定是别班不知情的傻瓜。那段时间,才深刻感觉到,没有永远顺遂的人生,没有永远的人: 永远的事,所有为了吸引艳羡、维持形象的努力,根本是白忙一场,可笑极了。茵茵,我喜欢你,你就是你,我不需要费神猜测私底下的你是什么样的你,你让我安心。” 她偏头注视他。这原来是他所谓讨厌女生的真正缘起吧?他们相遇时,他一无所有,她却不离不弃,真正进入了实际的生活,未有粉饰过的假面。 他不在意她的素颜、她的随性,他要的是她的真性情、生活里培养起来的信任,而非美丽却不堪一击的脆弱表象,这就是他喜欢她的真巫原因吧。 她回吻丁他一下,“我也喜欢你,你就是你,你很努力生活,对那小子也很好,虽然你有时很迈遏,面也煮得很差,地拖得一团糟,胡子都不刮,可是真没办法,我就是喜欢你。” “那太好了,”他听完放开她,发动引擎,打档。“我们快点回去吧!” “怎么突然这么急啊?”她话还没说完呢,关于她的一切。 “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那就表示今晚你可以让我更进一步了。” 她傻眼了几秒,才恍悟他的话,发窘地捶了他一拳,“你想得美!” 他仰头放声大笑,笑声振荡了车厢内的空气,和她的心。 她非常庆幸自己一文不名,在这种冠盖云集、溢香鬓影的场合里,不必一路忙着社交,不需注意裙子歪了没、头发乱了没、鞋子和皮包搭不搭调,总之,镁光灯自动略过她,投射在那她百分之九十认不出个名堂来的主角身上。 饭店开幕式已结束,地下一楼宴会厅欢乐气氛正盛,她来的正是时候。 左右两手皆各捧一个圆盘,不花十分钟,只绕了丰富的食档半圈便堆积如小山,找个地方佯装吃了几口,在桌底俐落地完成打包,放进帆布背袋,起身再绕另一个半圈食档,重新填满两个盘子,再度以相同程序完成打包。她心情良好地走出宴会厅,此行的次要目的圆满达成,接下来,她要朝主要目标迈进。 在大厅电梯前等候,低调地注视电梯灯号,不随便东张西望,即便如此,还是有人热络地环上她的肩,情绪高昂地唤她:“茵茵,你终于来了!” “嗨!”她勉强挤出笑容,一边把帆布包藏在身后。“是啊,我错过了开幕式,没参与你的重要时刻。” 据说新饭店未来将由林启圣接掌经营,走马上任之前先由两位老干部辅佐进入状况,今天照理说他应该走不开,所以她才大胆地在大厅现身,没有躲躲藏藏走楼梯。 “不是我,是我父亲的重要时刻,我只是配角,和媒体打过照面就可以闪人了。你呢?还没吃过吧?我陪你一道到地下楼去。”他略推着她的背,身体挨得有些近,轻而易举嗅闻到从背包逸出隐约的食物香气,他非常讶异,脱口而出:“你已经打包了?陈绍凡没来吗?” “没、没来,他绝不会来的。”她红着脸,斩钉截铁地断言,“他对这种场合没兴趣。” “是吗?那太可惜了,奉来想和他叙叙旧的。” “叙旧?”一面之缘能称为“叙旧”? “茵茵,看来你真的不太了解他啊!我稍微查了一下,我的印象果然没错,他是高我们一届的学长,当年是游泳校队,不少女生喜欢他的,你完全不记得吗?”林启圣对她的低等辨识力颇感讶异。 她呆视着他,不知如何做出回应。高中三年笼罩在愁云惨雾中的她,有着轻度近视,低调又离群,列入观察的视力范围不超过三公尺,公立学校班级数众多,别说高一届的学长,她连同班同学也非个个熟稔,校刊到手随意过目便抛进废纸箱,她不好意思说,其实校长的名字她也记不住了。 况且物是人非,十年前后人的外貌、气质差距可以相当大,相逢不识的情况很常见。 “我——不是很清楚,回去我再问他。”她搔搔脖子,此时才发觉,已经在昨晚突破亲密关系的他们,对双方的过去竟都一知半解,因为不很介意,从未细说从头,如果她和陈绍凡果真曾是校友,两人白目的程度恐怕无人能及。 “你确定他不会来?”林启圣再次向她确认。 “我确定。” 昨夜经过一番折腾,她和陈绍凡终于进入“密友”的状态了,过程不是很顺利,陈绍凡虽然秉持“耐心勤教”的态度放松她的紧张心情,仍然数度凄惨地被疼得恼火的她踢到床下,三次后,他又累又挫败,宣布放弃,疲惫的两人一合眼便一觉到天亮。在雾气未散的晨光里,陈绍凡睁眼醒来,想起未竟的大事,翻个身继续向睡意浓浓的她求欢,或许精神尚未恢复,神经敏感度降低了,她不再感到严重不适,让他成功突破防线,这精力一消耗,他又倒头大睡;她有要务在身,刻意不吵醒他,忍着如同被拆散过的一身筋骨赴宴。依她判断,不到中午他不会苏醒,等他想起有这么一回事时,宴客时间早已结束,对她而言,这是最理想的状态了。 “我、有一点私事要处理,”她指指楼上,“待会下来再找你。” “噢,请便!”虽感到一丝古怪,他还是礼貌地让步。绝少涉足这一类高消费场合的胡茵茵,会和谁相约此地?而且是个新开张的饭店。 电梯门开,她迅速踏入,笑着和门外的林启圣挥手,门一关,她立即敛起笑意,按了十八楼。 出了电梯,她定在明亮洁净的长廊,循着手中的号码在两个转弯后找到了目标房间,抬手敲了两下,不到片刻,门开了,她看也不看开门的人,迳自走进去。 门掩上后,对方亲切地笑问:“吃过饭了没?” “……”她抬眼直视对方,“骆先生,我不是来吃饭的。” 骆振华微怔,瞬时又笑,“我知道,你肯见我,我已经很高兴了。刚才在大厅参加过开幕式了,启圣是不错的孩子,虽然还有玩心,再过两年就好了,到时应该可以独当一面。” “我和林启圣没什么,只是高中同学,不劳您费心。”她不客气直言。 “噢,”骆振华一时辞穷,搓搓手,在休息区的沙发椅坐下。 “那不要紧,最近钱的用度上有没有问题?工作上有没有需要调整的地方?” 她在他前方坐下,不解地歪歪头。 “我真不懂,骆先生,这几年你干方百计要弥补我,为什么不在我妈生前时多献点殷勤?她到死都认为还有一丝机会进骆家门,您若有心,为什么多年前不让她含笑九泉?” 或许是这番话太刺心,骆振华久久不语,再出声时嗓音带着沉哑,他回驳道:“当年我的确无能为力,我只掌握了行销部门,董事会并不信任我,骆家在伟辰企业里并无多少实权,在那时候向碧芳提出这个要求,她不会同意,她父亲更不会同意,她父亲一个命令,随时可以撤换下我,茵茵,我是有苦难言啊!” 她笑着颔首,“既然如此,当初又何必招惹我妈?您若想找消遣,外头多得是不计较您已婚身份的女人,我妈是个死心眼的笨女生,大学还没毕业怎会是您的对手。” “别这样说你妈!”骆振华压住愠怒。“我对她是真心的,现实如果允许我万不会亏待你们母女。” “现实?”她一声冷笑,决定不在这早已无解的往事上作文章,咬唇暗自琢磨一会,她重新开口,“我今天来是有事相求,希望您帮个小忙。” 骆振华万分意外。自从胡茵茵生母过世之后,有数年之久,他们之间形同失联,胡茵茵未曾向他开口求助过,他心知肚明女儿恨意未消,并不勉强她接受自己,如今她主动登门,会是为了什么原因? “你应该知道,我很愿意为你做些事。”他明白表态。 她抿抿唇,出现一点为难的神色,开口求人对她而言是困难了些。 “最近,你们公司在大直那里是不是准备筹建一个住宅大楼社区?” 他再次显露讶然,但随即一脸欣悦道:“你想要有个固定住所吗? 那项计划还在构图阶段,开工时间未定,完工需要好几年,缓不济急,我可以替你找个现成的好房子,不必等——” “我不需要房子,”她打断他,“我只想请您做个顺水人情,把这项建案交给大君建筑师事务所规划设计,就这样。” 他错愕得合不拢嘴,接着陷入沉吟。他早该猜到胡茵茵不会在物质上求得一时之快,她自小被生母严格要求节制生活,习惯已根植下移,若非特殊目的,她断然不肯违背原则开这个口。 “这个事务所有你认识的人?”必然是这样的了,女人还能为了什么事“是,他叫陈绍凡,竟图结果请你们多通融。”她坦言不讳。 他凝视她,拧眉不豫。“茵茵,这是个近百亿市值的大建案,所以才开放竟图,遴选出一个符合我们理念的设计作品,这不是儿戏,也不是我一个人可以拍板定案的,我必须尊重股东还有相关部门的意见。” 她直起身,剀切陈词,“我相信他,他是个优秀的人才,你们交给他设计绝不会失望的。你是董事长,你的意见他们总要给三分薄面,我不信你没有决定权。” “……他知道你来这里吗?”他目光炯厉起来。 “不知道。”她勇敢迎视他,“他不是这种人。” “那很好。”他敲一下桌面,“既然你相信他的能力,就该彻底一点,不必操这方面的心,如果他能力足,自然不会被埋没。” “骆先生——” “我是你爸爸,你和我如此生分,我如何帮你?”他忍无可忍加重语气,与女儿相互逼望。 她黯下脸,表情倔强。“你是不肯帮我了?” 他无奈地否决,“我爱莫能助。茵茵,你总是抱怨你妈为情生为情死,你知道吗?你和她一样,强不了多少,为了喜欢的人可以不顾一切。” “我和她不一样,她选择错到底。”她反唇相稽。 一阵难堪的缄默,他闭了闭眼,“茵茵,你走吧,我是真心为你好,他如果是个好青年,不会乐意见到你这么做的。别的事都可以谈,就这件不行。” 她转身背对他,停顿几秒,低声道:“您说的对,如果当年您对我妈也这么坚持,那该有多好!” 不再多一秒流连,她开门离开这个房间,回到电梯内,落寞地双手掩住脸。她并不想和骆振华反目成仇的,她总是克制不了自己,有时候深思起来,她该恨的是自己,往事已矣,是谁一再回首不肯遗忘?她的母亲至死也没恨过她的父亲。 电梯停停顿顿抵达一楼,她垂头丧气,跟随众人跨步而出,肘臂猛然被用力一掣,有人将她扯到角落一尊比人高的大花瓷瓶前。 “你真的给我偷偷跑来了,我不是告诉过你,别再和那家伙牵扯不清!” 一副熟悉不过的怒容进逼眼前,她吓一跳,支支吾吾答非所问,“你醒啦?你不是很累吗?你要不要回去补眠?” “你以为我刚跑完马拉松,需要睡上一整天吗?”陈绍凡极不高兴她的这番体贴。 “背包拿来!”刚说完手就伸到她背后,一举提到胸前,松开袋口探头一瞧,很镇定地睨向她,微笑:“干得不错,今天满载而归喔!” “哪里,如果不赶的话,还可以装更多——” “你这女人——”他一咬牙,攫住她下颚,俯首狠狠吻了一口。一定吧!可没有下一次了。” “噢。”意外平安落幕,她很乐意答应他。 两人一旋身,冷不防和一双圆睁的妙目相对,三个人表情互异,对峙不久,她率先进出口:“秦佳?” 盛宴扮相无懈可击的秦佳只在她身上溜了一转,视线便移转到她身边面无表情的男人脸上,顷刻停留,秦佳竟诧异不止,“陈绍凡?” 这一喊,胡茵茵内心霎时起了一股不对劲的感觉,陈绍凡顺口应声,“我是,小姐,我们见过吗?” “你们——”秦佳的神色在几秒内变化万端,胡茵茵大威困惑,为什么每一次巧遇总能引发出秦佳各种奇异的反应?不愿多惹事端,她扯扯陈绍凡的袖子,“我们走吧!” “胡茵茵,你真是出人意表。”秦佳挡住去路,一手把她拉离陈绍凡,脸上布满愠色,低声快语道:“没想到你如此懂得以退为进,从高中你还是那个小胖妹开始,最会装模作样的就是你,以前是陈绍凡,现在是林启圣,还知道脚踏两条船!我真不明白,你哪点有魅力了?连陈绍凡也三番二次栽在你手里!教教我吧!如何?” 她被这番没头没脑的话攻击得一头雾水,百思不解道:“你说什么?以前?高中时我并不认识他啊!” 秦佳满脸的不可思议,转为屈辱和忿懑,“到底你是呆瓜还是我记忆错置了?你完全不记得啦?让我不厌其烦的提醒你,我们高二那年,也就是陈绍凡那一届毕业舞会的那天,是谁愿意接受班上同学的和解要求,志愿答应帮同学送信给陈绍凡的?又是谁当着大家的面,在舞池和陈绍凡来上一个惊人之吻,让到场同学目瞪口呆的?” 她半张着嘴,顺着秦佳开启的话头,掀开早已刻意被涂抹的记忆,一点一滴重组片段的画面,那些画面无一不让她想掩面而逃。 “你说的信差是我?同学是你?” “想起来了吧?不可一世的小胖妹。”秦佳轻轻嗤笑。“告诉我,你准备怎么处置这两个男人?” 她僵硬地回身,走近等得不耐烦的陈绍凡,沮丧地问:“原来,你在高中毕业舞会那天,吻的人是我啊?” “嗄?” 第九章 “你又惹她生气啦?”小男生大口吞嚼美味的熏肉片,面带谴责。 他极为无奈地耸肩,“地雷又不是我引爆的。” “你快去安慰她啊!不然晚上我又要吃泡面了。”小男生紧张地催促。 “小混蛋,你就只想到吃!”他瞪眼啐道。 “你也爱吃啊!” 他烦乱地耙梳近日刚剪短的头发,硬着头皮敞步上楼。他不很理解,一件作古多年的往事,为何可以让两个女人反目?而早已将它抛诸脑后的他,又为何得提出道歉?一向随和的胡茵茵,怎么也一反常态和他计较起来,一路不吭声闷到家? 整个的不合理和怪诞,大而化之的他原想以情人间的温存化解她的不快,没想到她寒着脸,以一副“我等着你放马过来”的狠相迎视他,他非常识趣,立刻退出她的势力范围,自认倒楣地和小男生窝在餐桌旁吃着她打包回来的美食。 但这终究不是办法,他父亲曾指点过他,女人的一点心火不立刻浇灭,将引燃成燎原大火,千万莫置之不理,侥幸等它自动冷却。他思前想后,道歉事小,他日后的福利事大,他不过刚尝到她给予的一点甜头,马上就成了拒绝往来户,怎么盘算都不妙;况且,他真心希望她回复笑容,和他闲话家常,就算彼此安静地作陪也惬意。 房门半掩,他直接踏了进去,发现她正在专心折叠新收下的换洗衣物,侧脸状似平静,怒颜淡化许多,他大着胆子靠过去,傍着床沿坐下,搔头摸耳一阵;胡茵茵不动声色,持续叠衣工作,他稍安下心,嗫嚅开口:“你还在生气啊?” “……” “其实,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那个叫什么秦佳的不提起,我也早忘了。” 她停下动作,狠瞅他。 “呃——不是,我是没像你忘得这么彻底啦,你第一次出现在成家,说出你的名字,我差不多就想起来了,虽然你的体型变化实在很……呃,这不是重点,反正我的确是认出你了,不过你想想喔,除了毕业舞会那一吻,我们根本就不算认识对方,对吧?在彼此陌生的情况下把那件意外挖出来和你攀交情,恐怕是让你更反感吧?再说,谁能料到,那么多年以后我们会发展下去啊!”他带着委屈告白。 “而且——算是我的直觉吧,你似乎并不那么喜欢提到高中那儿年的事,我又何必多此一举,让两个人都尴尬。” “那不是意外,”她加重语气肯定地说,“你是存心的。你存心在大家面前吻我,让我丢脸,害我让班上的女生全体抵制我一个学期,你竟然说是意外!” “啊……”这个后绩外一章他倒是没料到,依她的反应推测,这件事在当时可能造成了她莫大的困扰,而心血来潮做出惊人之举的他,随即毕了业,再也未曾回顾过这个人生小插曲,看来,他的确该把这段往事道个明白。 “……好吧,我承认,我的确是故意的。” 她整个地直起腰来,手里的衣物皱缩成一团。 “你别激动!”他紧握住她的手,避免她拿辛苦整理好的衣服扔在他脸上。 “你忘了吗?那段时间,是我人生最痛苦的转捩点,家里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动,我却一筹莫展,除了乖乖上学、放学、准备大考,什么也做不了,还得忍受已经变质的同学关系。当时的女朋友在隔壁班,冷淡了我几个礼拜了,她是个爸妈捧在手心的娇娇女,和我是不可能有未来的,我有苦难言,却得装作若无其事,一肚于怨气没得发泄,私底下变得很偏激。 毕业舞会那天,我应班上要求照完了团体照,本来不准备久待,也不想邀舞的,谁知道状况外的你竟敢送上门来,替别人传信,那时的我,对女生反感极了,前女友又在场,我没兴趣知道秦佳是谁,倒是想让看我笑话的人眼珠全掉出来,反正就要各奔前程了,我吻的是胖妹还是美女已经不重要了,事情就是这样。”他一口气说完,摊摊两手。 “你……真是——”她捧着头,接连呵出两口气,说不出半句话,又倏地掀眼瞪他,“你,站起来!” “别这样。找已经道过歉了——”他急忙哄劝。 “快站起来,你压坏我的内衣了,讨厌啦!”她气急败坏推开他,从他臀部底下拉出一只被坐扁的胸罩,欲哭无泪地检视歪曲的钢丝线条。 “抱歉,我没注意到。”他立刻接到她两颗白眼。 “……没关系啦,反正在家里我喜欢看你不穿内衣。” “陈绍凡——”她一拳过去,不轻不重落在他肩头,接着转身坐下,低头看着膝盖,良久,她细声道:“我,”有些踌躇,“从小,就是别人眼中的私生女。” “晤?”他挑挑右眉,这话题的转折还真突然。“然后呢?” “然后——”她面向他,脸上平静无波。“我比你更早承受别人的异样目光。” 她不急不徐地吐露,把心底那一块绝少坦露的部分摊开。 她的母亲大四那年,还是一个女学生,就遇上了已经是社会人士的她父亲。和一般花样年华的女孩一样,她父亲在女学生面前开展了一个闻所末闻、见所末见的成人世界;男人风度翩翩、出手大方、温柔体贴,拥有一切班上男同学尚未具备的优点,她的母亲不曾抵抗,全心全意地爱上这个男人,作过各种明亮的美梦,就是不曾想过这个邂逅是否来得太顺当、太轻易、太美妙。 相爱一年,毕业前夕,她的母亲发现自己怀孕了,却一点也不害怕,她相信男人会为她安排好一切。 或许孩子来得突然,但他们的相遇下也突然?她满怀甜蜜地告诉男人这个消息,滔滔不绝述说着她想像的未来计划,浑然不觉男人从头到尾都非常安静,没有打岔、没有给予意见,他陷入了沉思。 他沉思的面貌终于让女学生感受到了异状,也悄悄跟着沉默了,等待他说出他的决定。 男人在相遇一年后的那一天,和盘托出一切;他早就是已婚身份,他和长辈钦定的对象结婚五年了,对方家大业大,在企业体系中占有多数股份,他本家的股权连百分之一都不到,他的妻子虽然理智冷静、知书达礼,是个事业的好帮手,却和他有着难以化解的隔膜,女学生是他生命唯一的出口,他深深爱恋她,可他不单要承受岳家的压力,还有父母的强烈期待,所以在这时候,他绝不能出任何事惊动任何一方,他并未明白说出属意的决定,他让女学生自行决定。 这故事并不是很新鲜,她母亲当时听完了,起初还直纳闷,这样的情节怎会由自己主演?她只是单纯地爱一个男人,为什么要添上这许多枝节纠葛?她弄不清楚男人错综复杂的背景,更不懂得抗争,她只知道她想望的美梦难以实现了。她发呆了好几天,也行尸走肉了好几天,终于接受了男人不可能娶她的事实,并且很果决地做出行动。 她的母亲悄悄搬出男人为她租下的公寓,没让远方的父母知道详情,她找了一个简单但薪酬不高的低阶职员工作,慢慢待产,把孩子生下来。 这段时间内,男人没有停止找过女学生,失去她的日子,他因内心焦躁做出了几次错误的决策,使他和岳家嫌隙更深,令他益发想念她。 孩子三个月的时候,他终于得到她的消息,顺利找到了她,失而复得使他加倍对她更温柔、更宠爱,许下更多的承诺,原本人生还有转折机会的女学生,从此开启了漫长的等待岁月。 “我父亲刚开始很常来探望我们。”她说,“后来渐渐减少,因为他那一边也有两个孩子,而且,他开始和岳家进入权力斗争阶段,他无法分心照应我妈的想法。到了我小三那一年,他更难得来一趟了,据说,是那一边终于知道我们的存在,狠狠闹了一番,为了取得信任,他答应元配,永远不让我们进门。” 胡茵茵细说至此,表情没多少起伏,但深呼吸了几下,陈绍凡大手覆上她的后脑勺,轻轻抚摩。 “我妈也在那一年开始,心性逐渐变了,为了不让外人误会我们,她拒绝一切馈赠,过得十分俭省,用她私人工作收入带大我。她不吵不闹,非常安份。我爸不知道的是,他没来时,我妈寡言严厉、说话尖刻;我爸来了,她立刻恢复乖顺温柔的模样。我爸是她的主宰,她体态保持一如往昔,笑起来甜美依旧,这样严苛的自我要求,全是为了我爸,但是我明白,她渐渐虚有其表,内心的她慢慢死去了,她早就知道我爸的承诺虚无缥缈,这一生,我爸心里只有他自己。” 她匆匆抹一下眼角,继续说道:“考上高中那个暑假、她病了,病势来得又猛又急,我爸束手无策,其实这病根早已潜伏不知多久,我心里有了隐约的预感,她放弃了一切,这病给了她最好的释放,她不必再找借口,彻底放弃了挣扎。她走的那一天,我爸得到了董事会的支持,正式坐上了执行长的位置。”说到了这里,她瞄了一眼听得发傻的陈绍凡,带着泪光笑了,“我就是从那时候开始逐渐发胖的喔。” “嗄?”他楞了楞。 “我妈走了,刚开始我还算表现正常,过一阵之后,我常莫名发烧,不发烧时,就想吃,不吃时,就想睡,所以不到半年,足足胖了十公斤,我爸发现不对劲,带我看医生,说是情绪骤变使内分泌失调,循环出了问题。我不爱吃药,也不认为吃了药就可以解决问题,我持续发胖,也不在乎发胖,我家楼下有个专门卖药炖排骨的邻居,每天收摊后就送一大碗到家里来,大概看我一个人没人照料吧,我被那个好心的老板娘喂养得更胖了。 陈绍凡上下打量了她一回,惊叹:“全盛时期——像不像一颗球?” 他依稀记得吻她那一刻,确实像吻一只大号的机器猫哆啦a梦。 “那时才不管呢!我在学校本来就不爱说话,除了刘琪,很少和其他同学打交道,同学名字一半都记不全,成天像梦游似的,那时最希望的是人间蒸发,每天样子阴惨惨,心不在焉,功课勉强过关,同学个个敬而远之。高二下学期,有一天早上醒来,看到镜子里的脸衰败得可怕,吓了一大跳,突然起了觉悟,再这样下去我会比我妈更惨,所以暗暗发誓振作起来,也向同学释出善意——” “所以,你释出善意的第一步就是替同学当信差?”他合理地推测。 她噘着嘴,眯眼瞧他,“……您猜对了,先生,拜您那一吻所赐,我持续被同学打入冷宫半年,你知道我为什么下意识不想记住这件事了吧?那封信上没有署名,秦佳告诉我你叫什么,我听了就算,更别说还没看清你的长相,就被莫名其妙强吻,我回想一分,就自责十分,为了好好活下去,索性忘得一干二净,省得作茧自缚。” 他点点头,怔了一瞬,又再点点头,抚着下巴窥问了个颇为离题的疑问:“你……还会再胖回去吗?” “……我不知道,大一时整个瘦下来也不是我自己决定的,大概脱离了原来的环境吧,体质恢复了正常,我搬了家,不再主动和以往的同学联系,也——很少和我爸见面了。”她并不想告诉他,开头有两、三年,她几乎不让骆振华知道她的行踪,过得相当低调,她全力摆脱过去的生活模式,避免重蹈覆辙,也不再以狂吃驱除焦虑,只是染上了吸烟的习惯。 “咦——你这么问,是不是很介意我的胖瘦啊?”拉高的尾音配合犀利的眼神,令他忙不迭摇手。 “你千万别误会,我可不管你身利像球或是像竹竿,我只是担心你太重,哪天坐断我的腰就不太妙了。” “陈绍凡——”拳头又袭来,他稍一偏闪,她便着力落空,向前倾跌,他趁势环抱住她,将她紧紧箍在怀里,让她不能动弹。 那是一个全然的拥抱,他面颊埋进她发问,动也不动,只有呼吸瞬间,才感觉到身体的挤压力道。她任他环抱一阵子之后,轻轻提醒: “喂,还不放手?很热耶!” “再抱一下,别动。” “还要多久?” “……”她不说话了,露出微笑,腾出两手回抱住他的腰身,他含瑚地咕哝出声:“茵茵,我会好好爱你,你不用害怕,真的……” 无声了一阵,她湿了眼角。“我不害怕,如果有一天,你想走开,我不会让你为难的,我不像我妈——” 他陡然抬起头,不悦地缩眼。“说一下‘我很感动,我也很爱你’是会怎样?你以为你很大方我就会感激你?坦白告诉你,我是小气鬼,你要是和林启圣跑了,我一定去海扁他,诅咒你胖成大河马,休想我会潇洒挥手,祝你们幸福,听清楚了没?”一番毫不修饰的宣告说得她直楞楞,她眨了眨眼,只道:“真狠……” 他得意冷哼:“现在知道了?我就是这种人,你要不要考虑一下——”她踮起脚尖,飞快以唇堵住他的嘴。 她想,或许她不会以至死方休的方式爱一个男人,但是在相爱的每一刻,她肯定能为他倾尽一切,直到尽头。 林启圣从没经验过这种示爱场景,他的开场白翻来覆去就那几句——“我想,你要不要考虑一下我们可以试着交往——”、“其实我觉得,我们是可以走走看的——”、“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替你解决浴室修缮费,再替你找个好房子搬出来——”,可惜每一句都无法有完整的下文,面前的女人极度心不在焉,她不时对林启圣露出歉然地微笑,接着视线追随着四处窜跑的小男孩兜转,总是在他兴致高昂处扬声高喊: “成凯强,别在电梯上乱跑——”、“成凯强,住手,不准碰那颗球——”,“成凯强,把推车放回去——” 他目瞪口呆观看这对假母子,非常懊悔选择了她公司楼下商场的小小咖啡吧作为碰面地点。他很有理由相信。这个难缠小鬼摆明在和他作对,桌上端放的一客总汇冰淇淋小鬼才吃了两口,从此没有在座位上安份过一分钟,不断以各种恼人的花招中断他们的交谈,吸引胡茵茵的注意。在这一刻,他更为确信,他私底下的运作是正确的,小孩必须回到他亲生父母身边,胡茵茵、陈绍凡和小鬼组合的古怪一家,该是解散的时候了。 “茵茵,我托人打听过了,那孩子的父母亲都在大陆那边,分别在不同的城市经营自己的公司,我想近日很快就有消息了,一旦他们回来,你就不会这么分身乏术了。” 林启圣没有想到普通的几句话比方才的表白更为引起她的强烈反应,她目睁睁盯着他,汤匙上的冰淇淋滴落桌面,满面错愕。 “你托人打听?”她甚为不解。“没事为什么去打听?” “这不就是你留在成家最不得己的原因吗?”他坦言道:“如果不是那孩子,你何必这么辛苦?想想,一般单身女子下了班,顶多和同事喝个咖啡、吃个饭,做自己的消这,哪有人像你一样简直是个累坏了的小妈妈!我知道你心软,不忍心撒手不管,又不愿意到处张扬求助,其实最简单直接的解决方法就是找到孩子的爸妈。对我来说,这并不算是难事,花钱在两岸找个征信社就行了,据说他们夫妻双方并没有料到对方半年来根本没回过这个家看一眼,都在赌气不肯先低头,我想消息既己传达,他们必然将露面解决问题。” “你——”她扔下汤匙,手足无措地跺脚,指着他问:“你干嘛多事呀?我就爱带这个孩子不行吗?你干嘛那么热心?那种把孩子当皮球互扔的父母找回来又有什么意义?你真是——” “茵茵!”林启圣攫住她的手,面目一端道:“你太情绪化了,这么说有失考量,那孩子不可能一辈子跟你们住,成氏夫妻的行径就算再失当,终究是孩子的爸妈,难道永远不把他们找回来了?茵茵,你是怎么了?”她哑口无言,抹抹湿痒的眼角,别开脸黯然不语。 “我不是没想过,”好半晌,她语气低落地说,“总想不用那么急,如果他们想回来就会回来,不必急于一时,反正我还能——”她叹了口气,缩回手,放在嘴边啃咬。 “其实,”他神秘地笑笑,“如果你不离开成家完全是为了那孩子,我倒是放心多了。” “你……”体会出他的弦外之音,她不自在了。“林启圣,我们是不可能的,你别在我身上费心了。” “不试试看,你怎么知道?”他相当不以为然。“别一下子就把我打回票,我有很多你没发掘过的优点喔。机会,我们缺少的是机会,只要你敞开心.给我一个和陈绍凡相同的起点,你未必不会对我另眼相看。” 他握住她放在桌面上的左手,胸有成竹地自我推销。 她露出头疼的表情。“你不是真的喜欢我,你只是觉得我新鲜,老实告诉你,我其实很普通很普通,你和我在一起没多久就会觉得乏味了,到时候你还得想理,由打发我不是很麻烦吗?” “承认自己普通就是不普通了,”他激赏地笑。 “我就喜欢你这样子,从来不认为有人该为你倾倒——” “阿姨喜欢的是爸爸。”两颊红咚咚的小男孩从桌底爬出来,舀了一大口冰淇淋含进嘴里。 “爸爸?”林启圣一脸困惑。 “啊——他指的是陈绍凡。”她尴尬地说明。 “喔。”他差点失笑,不很理解这称谓所为何来,他面向小男生亲切诱哄:“那不要紧啊,叔叔喜欢阿姨,阿姨久了也会喜欢叔叔——” “她才不会!”小男生斩钉截铁,敌意充分显露在晶亮的圆眸里。 “小弟弟怎么知道呢?”他努力维持着一点对小孩的耐心,笑意逐渐僵化。“小孩现在还不明白大人的事,以后就会知道了,世上没有那么确定的事喔。” “确定,确定。”小男生边跳边舔汤匙,“爸爸没事就亲阿姨,阿姨有空就抱爸爸,我确定——”接下来不再需要言语,她面红耳赤、万分窘迫地牵起糊了一嘴冰淇淋的小男生,向失神的林启圣道再见。 上菜后没多久,陈绍凡回来了。 回来得出乎意料的早,不到七点三十分,她清洗着水槽菜渣,等待着他引颈寻觅她,给予一个甜蜜的亲吻。十分钟后,迟迟见不到他的人,听不到他惯有的点名呼喊,她擦干湿漉漉的双手,怀疑自己听错了,走出厨房一探究竟。 陈绍凡的确在屋内,背对着她,坐在沙发上,小男孩正好奔下楼,抱住他,两人缠闹一阵后,小男生被他打发上桌吃晚饭。 她慢半拍踱步过去,挨着他坐下,柔声问:“今天这么早?饿了吧?” 他沉默地扫了她一眼,回头继续翻看手上的文件资料,模糊应了一声。他的表情并没有多大异状,奇异的是他的安静,她没有看过的安静,他回到家总爱巨细靡遗地把一天的动向都告诉她。 “那——去吃饭吧!有你喜欢的红烧肉喔,不过今天煮的时问不够久,不像上次那么入口即化,你就包涵一点,还是捧场把它吃完吧。”她歪着头端详他。 “喔。”他低着头,表情没有更进步一点。“待会就去。” 真奇怪的反应。她再靠近他一些,尝试引逗出他说话的兴味,“你今天没有话要对我说?” 他缓慢看向她,是若有所思的审视。“你呢?你有没有话想对我说?” “唔……没什么特别的。”她决定省略掉林启圣到书店找她的这一段。他点点头,喉结上不动了动,似在考虑措辞。“我的确有话要和你说。” “那就说啊!”她爽朗地笑。 “我今天,接到公司的通知,”他说得很慢,“就是我和你提过的竟图那件事,伟辰公司那方面做出了决定,他们——用了我的图。” “嗄——”她傻了几秒,先是掩住嘴,待她思前想后一阵,嘴角渐渐绽开笑意,她抛开了内心一点小小挂虑,积极地跃向他,搂住他的脖子,兴奋尖喊:“太好了,恭喜你,我们朝向那栋房子迈近一大步了!” “——是这样吗?”他问得极为突兀,没有回应她的搂抱。 她这厢才发现,他的情绪表现和她相较有多么大的落差,她在他脸上找不到一丝狂喜,从头至尾,他太过平静,他性格热切,平时就藏不住话,更别说是这等期盼己久的大事,难道他并不以此满足? “不是这样吗?”她扬眉。 “你认为呢?”他反问。 “我?”她被问糊涂了。“很好啊!我很替你高兴。”她由衷地说。 “我以为,”他抿了抿唇,直视她,“有了你父亲加持,那栋房子简直如探囊取物,不需要我日夜伏案、绞尽脑汁画那些空中楼阁,就可以达成梦想了,你说是不是呢?”她突然定格,哑然。 “骆先生今天下午特地到事务所来,私下和我谈了一番话,我完全没想到,原来在这件事背后,你着墨甚多,真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感到心凉。”她继续沉默,瞬也不瞬。 “你不相信我,是吗?你不相信我办得到,所以即使你和骆先生关系不良,你仍然按捺下来,为我做了疏通的工作,你想让我开心,是吗? 茵茵,我应该感激你替我走这一遭吗?老实说,我只有感到无限遗憾,也许你并不相信我有能力将你带到更好的路上去,但是我想告诉你,我宁可这次因为能力不是而落选,也不愿骆先生为了女儿排开众议让我得到这份殊荣。”他沉声却有力地说。 她无言了许久,轻轻呵了口气,脸庞净是颓丧。 “对不起,我不知道事情会这样,当天他义正严词的拒绝我,我并不知道他会下这个决定——” “所以,你父亲其实是把你放在心上的。” 这句话令她僵楞住,她直起身,摇摇头,“你不了解——” “我当然不了解,因为你连提都不提骆振华就是你的父亲,请问你还有什么是我不能知道的?” “……”她退后一步,几乎是无力招架,不明白今晚的他为何言词充满荆剌。餐桌旁的小男生嗅闻到了火药味,拿着筷子动也不动,呆视着他们。 “或许我应该往好处想,也许不久的将来,我将会得到一份结婚贺礼,我梦寐以求的老家很快会回到陈家手上,因为我娶了一个众人称羡的好老婆。” “陈绍凡你住口——”不能再任他说下去了,这一切变调的情节要立刻终止,这绝非她的预期。 她解下身上围裙,扔在沙发土,不假思索往玄关处冲去。 “阿姨,不要走——”小男生下了桌朝她飞奔。 她听若罔闻,拉开门把,门开处,笔直站着一位陌生的时髦女子,浓烈的香水味直扑而来,女子手上拿着一串钥匙,似乎正要开门而八,一见到胡茵茵,霎时瞠目而视,相峙不久,女子怒火燎原,一手抓起玄关处小男孩的棒球棒,朝她挥棒横扫。 “臭女人,敢给我登堂入室,看我饶不饶你——” 胡茵茵虽然做出了偏闪的动作,无奈玄关走道狭隘,防不胜防,那一棒的后劲扫过她的太阳穴,她硬生生撞上了墙,一片乍亮的繁星在眼前展开,她立刻委顿倒地,唯一记得的是小男生的惊呼——“妈妈一不要打——” 第十章 这就是孤家寡人的好处了,身无多少障物,来去干脆俐落。 她看着刘琪挥汗抬进房里的两个陈旧大皮箱,悲凉地这么想着。 “东西都塞在这两箱了,陈绍凡说,如果还有遗漏的,他会替你收好。 你暂时安心住我这里吧,找到房子再说。你的头还疼不疼?”刘琪弯腰检视她的伤口。 “好多了,我没事。”她摇头,没有多余的表情。 “那位成太太说,看在你替她照顾那孩子这大半年来,她决定不追究浴室的修缮费,希望你也别追究这个乌龙伤人事件,你说呢?” “没什么好追究的,她好好待那孩子就行了。”她木然道。 她抚着胸口,感受那隐隐作疼。无论过去拥有多少经历,人永远无法习惯分离,尤其是发生在界定不了的关系上,拥抱或言语瞬间成了一种尴尬,她没忘记她只身走出成家时,那孩子长久无语的凝视,深深铭刻在她心底。 “陈绍凡在楼下,他想见你。”刘琪小心翼翼地说。 “没什么好见的。”现在胸口真实地疼起来了,她倒头躺下,面向窗外。 “你真这么想啊?”刘琪迟疑,“他刚才都跟我说了,昨晚他说话口气是重了一点,但请你谅解他的心情,他被骆振华召见之后,事务所的人都在议论纷纷,认为他胜之不武,靠着不可告人的私人关系突围。 茵茵啊,换作是我,我也会很不爽的,他是后进小辈,能反驳什么呢?当然只能对最亲近的你发飙啊。” “我没怪他,我只想休息,也请他回去休息吧,我很好。”她闭上眼,不为所动。 “茵茵——”刘琪尝试劝她,见她蒙被假寐,只好放弃说服,带上门离开。室内一片安静后,她推开薄被,半坐起身,支着微微晕眩的脑袋,百感交集,喉口泛酸。 努力爱一个人,和能得到多少幸福是下尽然相对的,她从她母亲身上印证到的事实,再次得到了证明,这一直是她不敢放胆爱的原因。 骆振华也许说对了,她并不比她母亲更为清明,反而加倍怯懦;她的母亲在爱里受到的任何磨难都令她心有余悸,一点一滴的累积,让她多年来裹足下前,拒绝一切爱的可能。她的确不怪陈绍凡,她害怕的是不确定的未来,爱太脆弱,命运太捉弄,聚散不由人,总在没有准备好的情况下迎头痛击,她其实一直都不够坚强。 她倚着窗台,朝下张望,陈绍凡走向停在路边的座车,开了前门,冷不防回头采看,她缩进窗内,不再现身,按着怦跳的心脏,注视自己的脚小大。 这就是最糟的情形——深深挂记着一个人,却无力去承受爱的一切。她非常细心地吃完盘中的每样菜肴,模样十分享受投入,间中不忘回应他的问题。 他看得出来,这几次她赴约得丝毫不勉强,眉头舒展,和他想像中的忧感截然不同,他思忖了许久,得到了一个差强人意的结论——她对他全无多余的冀求,所以见面轻松自在,她甚至曾在他高谈阔论当中不小心打了盹,完全不介意他的反应,归结一句,他们成了真正的朋友,毫无转化为情人的余地。 “茵茵,看我一下,”他敲敲桌面,“你真的一点也没有喜欢我的感觉吗?” 她喝下一大口红酒,大力颔首,“有啊!我还在想,哪天应该和你结拜一下,互相关照,我月底捉襟肘见时,麻烦你请我吃顿饭,不用在高档餐厅,路边摊也行,我很好打发的。你要是不开心,我可以说冷笑话给你听,你要是想和哪个已经乏味的女人切断,我可以冒充你的新欢,做你的挡箭牌,我们这种双人组很不错吧?” “……”林启圣眉头抽动一下,无奈地看着她,“多久没和陈绍凡见面了?还在想着他?” 她喝下剩余的红酒,脸颊开始泛红。“这和你无关唷。” “咦?你不是才想和我结拜?结拜的双方应该无所不谈、无所忌讳吧?”他揶揄她道。 “你说得很对,那还是别结拜好了,就当酒肉朋友也行。” “你——” “阿姨。” 熟悉的叫唤在耳边响起,她震了一下,往走道方向探去,小男生就站在眼前,满脸笑嘻嘻,一身正式的外出装扮,头发梳理整洁,状况相当良好,她一阵激动,紧紧搂抱住他,小男生在她耳边悄悄说:“阿姨,我很想念你。” “我也很想你。你怎么来了?”她小声问。 “妈妈带我来吃饭,”小男生指向餐厅一隅道。 她望过去,亮眼的成太太远远地朝她欠身致意,她微笑回礼。 “凯强,你看起来很好啊!阿姨放心了。”她摸摸他的刺猬头。 “胡子爸爸搬出去了。”小男生忽然道,警戒地瞥了林启圣一眼,低声凑近她问:“阿姨,你不喜欢爸爸了吗?” “晤……”她低下眼睫,难以回覆。 “你和帅哥吃饭,爸爸会不高兴的。”小男生认真地提醒。 “只是吃饭,没做什么,好朋友可以一起吃饭啊。”她勉强答道。 “我不喜欢帅哥,阿姨,你想吃什么,我可以叫妈妈请你,你不用和帅哥吃饭也可以打包回家。” 她差点失笑,顶着酸酸的鼻子耐心解释,“我现在不打包了,我其实也不顶爱出来吃饭,我只是不用照顾你了,晚上变有空了,偶尔和朋友聚聚而已。” “凯强——”成太太挥手招呼孩子过去。 “妈妈在叫你了,快去吧!有空打电话给我。”她在小男生前额吻了一下。小男生踌躇地看她一眼,低下头慢慢定回母亲身边。 她视线移回空盘,食欲全无,耳边重复回荡着小男生的话——陈绍凡也搬出成家了。 从她离开成家,找到新住处这段期间,陈绍凡没再找过她,连通电话也没有。她努力适应新的生活模式,努力抹去心头的牵挂,日子一天天过去,她不敢问也不敢确信的事实,被小男生的一番天真话语掀开了一角,让她不得不去思索,这段关系是否就这样无疾而终了? “茵茵,没事吧?”林圣启拍拍她的手。 “没事。”她挤出一个无恙的表情,“我吃饱了,回去吧!” “需不需要打包一份回家?”他体贴地问。“谢了,不必。” 林启圣并不知道,最近她清瘦许多,就是因为每天面对空荡荡一宣的周边,她再也提不起食欲,常常吐司牛奶饼干泡面打发了事,只有在外头对着朋友说话,她才能提振起精神,正常吃喝,所以即使打包回去,那些食物不免遭到冷落丢弃的命运。 走出餐厅门口,她一阵晕眩,方才喝的红酒似乎起了作用,她边跟着他走向停车处,边往手袋里翻寻。 靠近车边,她终于掏出了烟和打火机,凑近嘴边正要点上,林启圣扶了她手肘一把,狐疑道:“你怎么搞的站也站不稳?不是醉了吧?拜托,“我们只喝了红酒耶。” 她吐了口烟,傍着他站好。“不要紧,一会就好,什么都得去习惯。” 她也许将会慢慢习惯喝酒,那么除了烟这位老友,她又多了酒这位良伴,一个人的生活并不算难捱。 “说得好,你怎么不来习惯我做你男朋友?”林启圣搂了搂她的肩。 她皱皱鼻子,“拜托,那种感觉很像乱伦好不好!” 她正要抽上第二口烟,眨眼问身旁的林启圣不明所以地往引擎盖载倒,还摸不着头绪,一个身影朝林启圣欺上去,左右饱以老拳,她惊愕得张口结舌,烟蒂掉落地,神识立即清醒。 她冲过去试图分开纠结一团的两个男人,慌忙大喝:“陈绍凡你干什么?” “我告诉过你,只要你跟他走我就海扁他一顿,你忘了吗?”陈绍凡掐住身下男人的喉口,抽空回答她。 “谁跟他走了?你有毛病啊?”她揪住他的袖管阻止他行凶,陈绍凡听而不闻,回头继续严惩对胡茵茵动手动脚的男人;林启圣不甘示弱,也回手紧扼住陈绍凡的脖子。 “别打了,再打我就烧毁这个停车场!”她开启打火机,对准地上的摊漏油。 这个恫吓很有效,两个男人瞬时僵化成木偶,一齐看向她。 晚风习习,从敞开的车窗透进车厢,拂得她精神抖擞,也拂得她一身恼火,她一路上盘胸绷脸,咬牙瞪着他。 “你不能怪我,那小鬼打电话给我时又没说清楚,反正我早看那家伙不顺眼,早晚都要揍他一次。”他理所当然地辩白。 “你这人——我真要跟他走,你打死他也没用!” “所以我手下留情了啊!” “……”她懊恼地捧着头,再也不想和他讨论下去。 陈绍凡专注开着车,似乎不打算加以哄慰,车子开向陌生的地带,她逐渐迷惑起来,张望着两侧井然有序的街景。 她判断这里是个新开发的住宅区域,位在市区边陲,不很热闹,道路规划良好,行人稀少。 车子滑向一处路边停车格,他下了车,绕到右手边将她拖下车。 “去哪里?”她踉跄着地,被他有力的粗腕拖着走。 “看!”他指着一栋即将完工的住宅大楼,外观是素雅的灰白相间色调,每一户都有个金属雕花栏千小阳台,夜晚虽看不很清楚细部,但感觉得出整体结构简单低调的美。 “看什么?” “看我们的家啊!在四楼,虽然楼层矮了点,不能跳望市区夜景,不过还好背后有块保护绿地,可以有免费的芬多精环绕,而且万一停电了,也不必爬太高。”他眉飞色舞地说着。 “我们?”她傻眼地仰望尚未有灯光闪烁的大楼。 “当然是我们啊!”他环住她的肩,“这阵子我都在这里监工,早晚都忙,所以没空去找你。这是我学长设计的作品,虽然交通远了点、偏僻了点,可是比起市区便宜了好几倍。没办法,我现在只买得起这里的小房子,不过我跟你保证,以后一定可以把老家买回来,让你住大房子。” “你——什么时候买的?”她清了清喉咙,讶异得快说不出话。 前两个月订下来的。”他屈指算算,“对不起没告诉你,我把所有的积蓄都投在这栋房子了,所以没办让你轻松一点生活。我盘算过,我们还是得先有个小小的家,才有根据地往更大的目标前进,再说,我们总有一天要离开成家的啊。” 她定定凝视他,略带严肃,“陈先生,你还有什么没告诉我的啊?” “唔——”跟珠朝上游移,“还有一件,”他捧住她的脸蛋,重重吻了她的唇一下,抵着她的额说:“协会的竞图,我入围了。” “真的?”她双眼一亮,忍不住怦然心跳。 “嗯,虽然不一定是首奖,但总是好的开始。茵茵你看,我们正往好的路上走了。”他又吻了她一下。 她随他忘情雀跃了一阵,想到了什么,俯首思量之后,她轻轻推开他道:“恭喜你,是你往你的目标迈进了,不是我们。” “怎么了?还在生气?”他扳回她的肩。 “没有。”凉风中,她跳望着那栋楼,声线平缓,“陈绍凡,对不起,我请我父亲做那件事,让你以为我对你没有信心。其实不是这样的,你也许不很明白我,也或许我不懂怎样爱一个人才对,但我只是单纯的爱你,想看着你高兴,一天比一天有活力生活下去,你想达成的梦想我尽力而为帮你,这是我爱你的方式,至于那栋大房子,或是这栋小房子,我其实根本都不在意,就算我们只能栖身在租来的老公寓里,我也无所谓,有什么差别呢?没有温暖的房子,再大再漂亮都枉然,我从小尝够了这种滋味,住哪里己不重要,重要的是早起第一个感觉,是否内心不再空洞,填满了幸福,我要的就是这样简单的归宿。钱够用就好,工作可以胜任就行,能不能得到别人的认同,我并不在乎,骆振华是不是我父亲,更不是我们之间的重点,所以我才没有刻意告诉你,你要的,是不是和我不一样呢?”她一口气说完,平静面对他。 他沉默着,垂手不语,有好一阵,两人就这样站着,静让时间流逝。 “我怕我很快就赶不上你的脚步,让你失望,我的冀盼很小很小,也很普通,装不下你的心,你确定你想要在一起的人是我吗?” 他保持静默,始终不动。她转身往回走,不敢直视他的眼,就怕看出他眼里的犹豫。 “胆小鬼。” 隔了十来步,背后冒出他这么一句,她不解地回头,“什么?” “我说你是胆小鬼。”他大踏步向前,目光毫不闪避。 “……”她傻了眼。 “不敢承认?你就是胆小,说了那么多,就是怕我离开你。你说的没错,如果相爱,就算蹲小屋也无所谓,但是我想让你住大房子就是错了吗?那也是我爱你的方式啊!我想让我心爱的人不受一点苦也不行吗?不管我的心大或小,最起码我努力想一路和你的心在一起,不论我走在哪条路上,你始终都在我身边。我要的也很简单,就是每天回到家就见到你,不管我飞近飞远:永远确信巢里有你在等着我。你不敢对爱要求,不过是怕事与愿违,怕有一天我会辜负你,宁可找借口走得远远的,你连尝试的勇气都没有!你看起来事事漫不在乎,其实比谁都在乎失去!胆小鬼还敢教训我,我比你诚实多了,从来不去否认自己的感觉。” 视线全然被水气模糊了,她几乎已看不清他的脸,睫毛轻微扬了两下,便聚湿成泪,滑下面庞,她掉转头,用指腹揩去不停掉落的泪珠。 “你说的对,我是胆小鬼,我从没勇敢过,一次都没有。” 她启步往前走,夜风一波波扫来,来不及吹干颊上的湿印,新泪又至。“站住!”他在背后高喊。她越走越快,像身后有人追赶。 “站住,胡茵茵!”她多想掩住耳朵,却迟疑地回头,然后她看见了他笃定的眼神,再也动不了。 “就算你是胆小鬼,我也爱你,我要定你了,你要是不怕我天天骚扰你,那就走吧!”这分明是撒赖,她再次愕然。 “你走啊!你敢让你肚子里的小孩没有爸爸,那就走咧!我瞧你有多狠!”字字说得铿锵有力。 “哪来的小孩?你疯了?”她啐道,一面却大惑不解,并且忍不住回想和他缠绵的每个细节,确定没有错漏过任何一次防范措施。 “那可说不定。”他抬高下巴靠近她,一脸罕有的认真,举起两只手指头,“有两次,不,最少有三次,我连同包装把保险套用针刺了几个洞,你说会有什么结果?最后一次我还记得非常靠近危险期,你说有没有可能中奖?”她连退两步。“你胡说,你根本不知道我哪时来——” 她默数了一下,最近她的确疏忽了身体的状况,月事慢了三天了。 “每个月的十号左右不是吗?你偷偷用铅笔圈在我的桌历上的啊。” 他接口得非常顺畅。 她吃惊得合不上嘴,下颚微微抖颤,指着他鼻子,“你……设计我?” “是啊,我设计你,不设计你那姓林的家伙要纠缠你到几时。”他得意地扯扯嘴角。 “你真……卑鄙。”她停顿了几秒,只想得到这个缺乏创意的骂词。 “是啊,我很卑鄙,不卑鄙怎么对付得了你这只缩头乌龟。”他说完话,跨大步走向座车。 “陈绍凡,你说谁是乌龟?”她疾步直追,十足气急败坏。 “你啊!”他坐上驾驶座,系上安全带。 “你做了坏事还敢大言不惭?”她绕过车头上了车,气冲冲坐回原位。“我替我的孩子找到妈妈怎能叫坏事。” “我的天!”夜色中,车子直上高架桥,进入川流不息的车流中,车窗外是夏夜的喧嚣,车窗内两人的话语尚未歇止。 “……你说的是不是真的?你真的刺了洞?”仍然半信半疑。 “不信我现在就载你回我那里,你可以检查剩下的那几个,我做了同样的手脚。”回答得煞有其事。 “……就算是好了,我不可能从来都不曾发现——” “你哪一次到最后还是清醒的?” “陈绍凡——” 【全书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