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焉知绯福》 第一章 一支价值数十万的古董花瓶被扔在墙上,落下来碎成一文不值。 我跟那只花瓶一样被丢了出来。 花瓶还投了保险,可我什么也没有。 这件事情的起因与过程都很简单,不值一提,本应是我理直气壮地将他赶出来,可是,耸耸肩,谁让我不是这房子的主人呢。 我在门口等了片刻,以为不久他就会开门来,悔恨着、害羞着、半嗔半怒地把我迎回去,我这么优秀的情人实属难寻,哪能跟个花瓶似的说扔就扔。 可没一会儿门是开了,出来的只有我的行李。 我将破皮箱扔在半山的垃圾道上,反正这堆我来时带的破烂儿也不值几个钱,那白金名表,成箱的名牌西服,大把的美钞都没来得及带出来,这可跟我当初设想的衣锦还乡不相符合。 倒霉真是倒霉,这条路怎么那么长,这纪家的半山豪宅私家路,仗着有车,非要把房子建到云层里去才得以显出他们家的富贵荣华不成? 等我走下山去,皮鞋都磨出个大洞来,天也黑下来,我拦辆的士到了闹街,一摸口袋,还剩下几千块,转进一家夜间营业的皮鞋店,崭新鲜亮地走出来。兜里连买串鱼丸的钱都没了,望望此刻霓虹闪烁的后街,叹口气,莫不是又要做回老本行了。 长期饭票是随时会翻脸撕票的,象我这种运气不好的,就得随时有吃回头草的打算。 跟门口的小弟磨蹭了半天,他才勉强让我进门,我没好气地白他一眼,定然是个新来的小弟,连我的脸都会觉得生疏。 众人火热焦渴的目光开始聚集在我身上,与这种虚荣感久别重逢,真想大大拥抱一番,可是一进门我的眼睛就四处搜寻,没有找到我想见的人,我找了一个背光的位置坐下来,点上一只香烟,象个绅士那样静静地坐着。 我衣着名贵气质优雅,一张脸写满生人勿近,自然无人来打扰,我可以安静地呆一会儿,怀念这曾经熟悉的喧闹气氛与暧昧情调。 我跟你说过我的故事总是那么俗不可耐的,虽然我拼死拼活地冒充上流社会,可实际上我还是一个平凡的人,甚至只是一个平凡的小流氓。我平时的工作就是游手好闲,眼睛滴溜乱转四处搜寻肥羊。我跟酒吧的moneyboy谈好,由他们来勾搭那些老色鬼,我躲在暗处偷拍照片,在他们脱得溜光的时候冲进房间去,捉奸在床,叫嚣着要报警要打电话让他们的家人来接他们。我嘴里刁根烟,看起来更加凶狠一点,同时威风地抖擞着手里的照片。 看他们脸色灰白汗如雨下的模样真是爽坏了,我扒下他们的西服领带,让他们穿著可笑的花衬裤滚出大街,反正那里总有漂亮的小车接应,以免那一身白花花的赘肉影响了香港国际大都会的好形象。 就是有一次失手,那回是因为没想到议员居然也会跑到这种二流的娱乐场所来找乐子,更没想到这议员衣冠笔挺满口为民服务,却私下跟社团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我得罪他以后只好东躲西藏,后来逃到叔叔开的私人侦探社去,他说反正你干的都是见不得光的勾当,利用这种特长帮我捞点外快也算你积功颂德,等你死后我会替你烧纸钱的。 这家伙两只眼睛与铜钱孔一般般大,还好意思天天念经颂佛拜菩萨,阎罗王才会肯拉他一把。放在以前我可不愿意答理他,可谁让现在我落难呢。他那小破侦探所虽然房子四处漏风可消息却密不透风,我在里面起码不必畏畏缩缩比那下水道的老鼠还不如,虽然他的工作餐只是青菜豆腐拌米饭,偶尔有一两只鶏腿,跟赤柱监狱的伙食是一个标准。 我认识非雅就是因为这时候。 说起来他们有钱人真的有很多秘密,太多太多烂在心里,我真替他们憋得慌。不过经过那件事情我顶顶讨厌他们,更热心于偷拍他们与情人偷情的照片给他们的太太或老公,更热衷于奔跑在他们的离婚的法庭上做证。他们已经拥有了金钱,幸福这东西,上帝若是再多给他们一份,那老头儿定然是睡得满脸眼屎睁不开眼。 非雅是纪宇的小儿子,他的第三任太太所生,说起大富豪纪宇来香港恐怕无人不知吧,他娶了当年红遍半边天的女明星阮玲玲,传为商界艺界的佳话,这段婚姻被人称诵称诵了二十多年,今天是出了什么问题? 叔叔让我把一份资料交给阮玲玲时我留了个心眼,私下备份了一套,拿回家才知道,资料是纪宇委托叔叔的侦探社查的,他这人行事一向严谨神秘,所以才找了叔叔这家名不见经传的侦探社。 叔叔跟纪宇谈了才几句话就感觉阴风阵阵,叔叔真怕事情过后他会杀自己灭口,所以虽接下案子,也办好了,却拖着资料不交,留了个心眼儿,将这消息透露给纪夫人。他们夫妻俩狗咬狗一嘴毛,自己手里的资料变成了抢手货,不仅可以大赚一比,还可以同时牵制住他们两个。 叔叔不愧老奸巨滑,这一招够损也够强,不过我有点同情他这小聪明,因为很快要被我给破坏掉。 我不是故意跟叔叔过不去,是资料上的人实在太引人注目。 委托调查的是纪宇的小儿子纪非雅,20多岁,刚从英国毕业回来,正在老爸公司做事,可是这几个月以来纪宇却没由来地怀疑起自己儿子的身世来。 我想也是,瞧这如花似玉的小模样,你这张扑克脸的老妖怪若能生出来才怪! 遗传因子当然没出毛病,调查的目光锁定在一个阮玲玲当年在演艺界的老相好身上。他跟阮玲玲差不多是同一年出道,英俊小生一个,那时候周润发类型的男明星正在大行其道,他占就了长相的优势也算红了一遭,可是不久阮玲玲就被纪宇看上,女人总是虚荣的,香车宝石总是比情人的脸更能让她模糊了视线。阮玲玲离他而去住上了海景别墅,英俊小生情场失意,事业上更是被纪宇以权势处处压制,从此消失在演艺圈。 资料里有一份纪非雅跟纪宇的dna化验报告,证实他们不是父子,同时居然还有一具从荒山上挖出来的尸骨的dna报告,证实死者才是非雅的亲生父亲。毫无疑问当年的英俊小生被纪宇因妒成恨,杀身之后快抛尸荒野,只是他好死不死非要现在被挖出来,这不是天给我的好机会嘛。 我突然很为非雅感到委屈,他给杀父仇人当了那么多年儿子,冤不冤哪。 这就是叔叔用来牵制纪宇跟阮玲玲这两个厉害人物的把柄,性丑闻加凶杀案,若是曝光定然会成为香港今年最轰动的猛料新闻。 可若我这么做就太辜负上苍的一番好意,这分明是我的缘份到了,我的金光大道铺平了。 非雅作为这件事情的当事人他有权知道真相,我把他拉过来语重心长了一整夜,他眼睛红红的一言不发,小模样可爱得要命,我忍不住搂住他的肩膀说:“不用怕,我会帮你的。” 我的预感一点没错,为什么我们俩会那么有缘份,因为我们是同一种人,虽然背景一个天下一个地下,可是我们的确是同一种人,我们同样自私、贪婪,不同的是我想得到我想要的,而他只想留住要失去的。 我陪着非雅奔忙了三个多月,把他亲生爸爸在世间的所有痕迹统统抹去,让他干干净净清清白白地继续做他的纪家小少东,就此作为交易,他成了我囊中之物。 这忘恩负义的小东西居然敢把我这大恩人赶出家门,是不是好日子过得不耐烦了,还是他看他的杀父仇人因心脏病一日日奄奄一息,认为自己很快能够握起纪氏的大权,从此再不需要我? 过河拆桥,我哪会让你那么好过,况且我若不先下手为强,恐怕你登上纪氏主席位置那天,就是我被人毁尸灭迹之时。 *** 在酒吧这么坐了十分钟,我的脸有点挂不住,要等的人始终没来,我将优雅的双腿放下,懒散地摊开,不耐地挥手叫住路过的服务生。 “请问……” “有什么事情?”他扭转身来。 “没……没事了现在。” 再重要的事情也没了,当我看到一个天使站在面前,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 天使美丽的大眼睛望着我,瞧他的模样多么可人啊,他大概还不知道大灰狼的牙已经咬到他的小耳朵了吧。 我将身子向前侧侧,顺便牵起他的手,微笑着问:“以前没见过你,新来的?” 天使点点头,乖巧地顺着我的意思坐在我腿上。 “叫什么名字?” 他歪歪脑袋,淘气地眨眨眼角:“我不是天使么?” 我哦了一声,语调上扬。 “你说的啊。”他的眼神很无辜。 我嗯了一声算应下,用手搂上他的腰肢,细细的软软的,顺着腰部的弧度两个半丘体探去…… 他“呀”了一声从我身上跳起来,拍下我的手,俏脸飞红,眉梢眼角却含笑。 我最原始的欲望都被他这欲迎还拒的姿态挑逗起来,不由分说抱着他就吻起来,舌尖费劲地挑开他的唇齿与滑嫩的小舌纠缠在一起,他拼命弓起身子向后躲,可我两只手从后面扣紧他的腰,让他越来越往我怀里缩。 我们扭扭捏捏地抱做一团,即使酒吧内灯光晕暗还是有不少人看得清楚,吹着口哨起哄,我心里十分得意,不防怀里的人儿这时候推我一把,力气并不大,反倒把他自己绊得一跤,幸好有我及时扶住,我们俩双双跌进靠椅里。 他的鼻尖靠近我的,气息香甜而紊乱,红着脸小声道:“也不能在这里呀~~那么多人都在看。” ………… 烟灰缸里满是烟屁股,再去捏烟盒,已经瘪了,我无奈地叹口气,走过去敲响浴室的门,虽然十分不耐烦,还是尽量温言软语:“宝贝儿,你好了吗?” 真不明白这小家伙脑子里在想什么,做之前为什么一定要洗澡?反正做完后也会脏脏的,不如一会儿再洗得了,我很讨厌洗澡,可以只洗一次绝不多洗一次。 里面闷闷地应了一下,我只好转头回去继续等,可刚刚转过身子,就听见浴室的门咯嗒一声响动,我兴奋得几乎要扑过去,半截却被一双手蒙上了眼睛。 浴液的清香伴着他温软的身体,被我抱个满怀,将我满腔烦闷一扫而光,就为这温香软玉,再等个十年八载也是值得的。 我将怀里的身体搂紧就往床上带,他咯咯笑着象在嘲弄我的猴急,的确,我是很猴急。 我不相信有哪个男人面对此等情景还能不急,肯定是小时候被驴踢坏了脑垂体。 他是不情愿似的,被我拖着走,我两手箍住他的小腰,乐呵呵象只搬家的小蚂蚁。 到了床边将他一把扔上去,眼睛上面的摭盖没有了,天使就裹着浴袍躺在我的床前,这从三岁起就在做的美梦今天终于成了现实。 天使的皮肤不是一般的好,雪白得象天上的云,柔嫩得象地上的棉花……这包房的光线真好,价钱也不贵,不是太亮也不是太暗,自然而恰如其分地洒在天使绝美的身段上,浴袍的带子早就松了,半挂在腰上。 他被我扔上床,还来不及挣扎起来坐稳,那姿态何等娇娆,直让我一股热血冲上脑门,脚底一个出溜就软得爬上了床。 他险些被我压到,吓得赶紧挪到一旁去,我以饿虎扑羊之势扑住他,他笑着往一旁躲,我们俩缠成一团,嬉闹间我利落地扒光他的浴袍,再把自己脱得一毛不剩。 凑近他香香的颈项想要啃一口的时候,他突然疑惑地“咦”了一声,皱起眉头来。 “怎么了?”我问。 他撇撇嘴,用手推开我:“你去洗个澡吧。” “拷!”我几乎就要骂了出来,这种关头,要浇我凉水? “你身上……有另外一个人的味道。” 我蛮不在乎地哦了一声,那是刚刚,我就是在跟非雅缠绵到一半的时候,被从床上踢了下来,到现在这火还没消去呢,他又来挑我这根弦? “那不正好!3p更刺激!” 不管他了!我不由分说压住他正欲挣扎的四肢就扑了上去,用舌头使劲舔弄他胸前的蓓蕾,小家伙羞涩难耐地呻吟着,一双手像是要推开我又像是要抱住我。 我下面已经憋得难受,没那个好心情前戏个没完,直接把他双腿扳开架在肩膀上,横插直入。 曾经有很多人说我做爱的时候很粗暴,当然这并不能说明我的技术很烂,只能说明我很热情,这种热情与西班牙的斗牛运动一样,虽然横冲直撞,却是优雅的绅士运动。事实上所有跟我上过床的人,都从起初的难耐到了后来的欲罢不得难舍难分,我相信他们每次涕泪交织地来挽留我的离去,多半原因是这个。 唯一说不喜欢的就是非雅,我知道他们这种上流社会的公子,骄贵得很,个个拿自己的身体当如意那么宝贝着,当然受不了每次做完后惨淋淋几天下不了床,所以他每次对我警告再三,我都要耐着尽量缓慢缓慢,前奏前奏……心里非常不屑这一点,大家都是男人,都知道对方肚里燃着哪个火苗?何必要这么温火慢炖地煎熬彼此的耐心? 纪非雅太虚伪了,即使他的模样迷人得很,我还是受不了那张小脸蛋上一次次浮现出不真实的高傲,尤其是他自以为聪明地周旋在我这下等黎民与他的上流社会之间,突然矜持突然又放荡起来。 真弄得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我喜欢身下这小家伙真实的反应,疼了就皱着眉毛摇起头,舒服了就挺直脖子呻吟娇喘,实在痛得受不了就恶劣地拧我两下,毫不造作。我要的就是在裸裎相见的同时能够看到你那颗赤裸裸的心,你怎么就不明白? 不想了,越想越是生气,所注意力全力集中在一点上,全身的力量都凝聚上去。 一道烈火从体内喷出,像是积攒了几千年的火山终于喘了口气,通体畅快,什么都不用想了,直接闷头睡觉。 *** 半夜里一只冰冷的小手搭上我的肩膀,说:“我能跟你谈谈吗?” “啊?”我迷茫地应下,这倒稀奇,纪非雅这般骄傲高贵的人居然愿意跟我谈话。 我翻了个身,扭开床头的灯,一时间有点刺眼,好不容易适应,眼前却是陌生的面孔,不过非常漂亮。我脑袋转了一圈,回过神来,将他搂在怀里,亲亲脸颊:“说吧,我听着呢。” “你为什么要跟我上床?” 啊?居然这么犀利,一下问倒我,可这问题--是不是问得太晚了。为什么要跟他上床,之前可能还会想,可做都做了,还想他干吗? 可看他一脸认真的模样,又想逗逗他:“不是你勾引我的嘛,我只不过经受不住诱惑。” 他可真容易脸红,我呵呵乐起来,将怀里的人搂得更紧,装出一副即将甜言蜜语的样子:“能够跟天使在一起……是我从小的梦想呢。” 天使的眼睛里面泪光莹莹,天使果然都是傻子。 “你的梦想是什么呢?” “我?”我奇怪地转过头来,好象已经过了青春期,怎么到现在还有人问我这么有深度的问题。 “我的梦想……当然是希望所有梦想都成真!哈哈哈……” “真的吗?希望你的梦想真的实现了……你会快乐。” 他居然当真了,我连忙打住打住,不说废话,继续主题:“啊,我的天使,你休息够了吗,咱们再来一次吧。” *** 睡着的时候我摸着那双小手,还是有点凉,将他搂得更紧了一些,到半夜的时候,怀里的…身体已经彻底凉透了。 我“啊”的一声惨叫,从床上滚落下来。 外面走廊传来奔跑声,有人剧烈地敲我的门,问我发生什么事情,我连忙上前一步抵住门,不让他进来,支支吾吾回答:“没……没什么啦,只是不小心摔了一跤。” 外面没了声音,我赶紧回到床前,确定我眼前发生的一切。 昨夜的天使,今天依旧是天使,房间没有窗帘,阴冷的月光直接晒到他洁白的肢体上,他好象不是要上天堂而是要下地狱,我打个寒颤,吓得出了一声冷汗,我想不明白--想不明白想不明白…… 他怎么会死了呢! 可我管不了那么许多,现在要想的是该怎么逃走,虽然住的是便宜的时钟酒店,可是门窗外面都把着铁栅栏,从这儿走是没办法,我回到床前,不去看他尸体,将他的头放在枕头上,他的身体已经僵硬摆不出自然的姿势,只好把被子朝他身上一盖,只露出头顶。 我让自己镇定镇定,的确什么也没有发生哪,扣上房门,走廊上静悄悄的,什么也没发生,我松了口气,看来我还是挺有犯罪天份的-- 走到楼梯正在下去的时候,却迎面碰到三个人,一男携一女,前头跟着时钟酒店的老板,见了我问:“走好啊,房间里没人了吧!” 我心里正在紧张,当然回答:“没有!” 他点点头,带着那一男一女与我擦肩而过,我本欲松口气,却暗叫坏事,我的房间没人,岂不代表这两人很可能就此住进去! 本想拔腿就跑,可脚底象被鬼拖着走路一样跟着他们上前去,一路盯着他们进了房间,我的眼睛此刻鼓得一定象死鱼一样,胸口闷得差一口气就要爆炸。 先是老板发现床上有人上前去叫,没几秒钟我就听到一个尖锐的叫声,这声尖叫象给我解了穴,我登时飞奔起来,老板在后面沙哑地嘶喊:“杀人啦!快抓……抓住他!” 我听到这话脚底一软,被人从后面揪住了尾巴似的,直接从楼梯上滚了下去,撞得头晕脑胀,几个男人冲上来,不由分说地把我压倒在地。 我的嘴巴咧到不可思议的角度,谁能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 *** 我生平从不做梦,就连春梦都没有,难道现在开始做了,可为什么要是一场恶梦? 有人报警,警察把我抓走,整个过程一气呵成,天还没亮,几个值夜班的阿sir睡眼蒙胧地审问我。 我在审讯室坐着,垂头丧气差点要窝到椅子下面去,那阿sir一声厉喝:“你给我坐好!” 我一个机灵挺起胸膛,害怕地望他一眼。 他看到我的脸吓了一大跳,把坐在我对面的那位警官拉起来,两人一起到外面窃窃私语半天,又回来,态度已经发生极大转变。 “段先生,现在请您告诉我,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疑惑地抬起头,一时无法接受他那么温言软语:“我我我……” 他看我半天回答不出来,非常理解,笑了笑,拍拍我的肩膀道:“啊,段先生一定是累了,不如您先在这里休息,把事情好好想一遍,要不要来杯咖啡?” 我点点头,真的坐下来思考,可想不出门道来。 20分钟以后,一个西装笔挺的男人冲了进来,后面跟着刚才那名警官,西装男人一进来就说:“您好,我来保释我的当事人--段祺瑞先生。” 他叫到我名字的时候声音优雅吐气斯文,一时间我觉得自己的名字仿佛都上了档次,镶上金边喷上香水,拿在手里也尊贵无比。 “对不起,杀人罪是不允许保释的。”警官告诉他,律师听到这句话后仰了仰下巴,金丝眼镜扫出一层光:“可是真正的凶手已经认罪了。” 我被抓进警察局两个小时不到,莫名其妙就被放出来,虽然对这件案子非常疑惑,可是我很聪明地没开口再问。 律师把我带上警察局门口的一辆宾利房车,我张口结舌半天才敢坐进去,他笑意殷勤:“段先生,下面我们去哪里呢?”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含含糊糊地答了一声:“那就先回家吧。” 等到回了所谓“家”的地方,我才真正是瞠目结舌,这这这……这宫殿般豪华的宅子,真的是给人住的吗?我以为纪家的半山豪宅已是豪奢之至,哪成想相比这里简直就是乡下草屋。 车子接近门口的时候由两个白衫黑裤的仆人一左一右将门拉开,正对着的是一池巨大的喷泉,透过重重水幕便会看到后面那中世纪城堡般的建筑。 两侧是整齐绿意盎然的花园,精心剪裁,草坪上自动花洒轻轻地拔弄着草儿们细嫩的腰肢。 森然的城堡巍立正中,朗朗晴空下,犹如这世间最至高无上的权威,卓尔不群不容挑衅。 在当今这个世界,真的有人在享受着这等华丽的生活? 那么我呢?我跟这一切又有什么关系? 第一次开始思索这个问题。 第二章 我在律师前面走下车,因为他的目光一直追索着我,仿佛一举一动都要如影随形。有些畏缩地走进宫殿里面,我忍不住好奇地四处观望,观望那些精美的雕花跟名贵的油画,脚底是精美的地毯一路铺进城堡敞开的大门里。 连那精美的门把手都闪着金子般耀眼的光,这里面随时都会走出英俊的王子,携手与王妃共舞一曲,从日光飞逝到云兔冬升,眠眠的小夜曲奏起,连秋蝉都在歌颂这伟大的幻想。 童话故事中,我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从不敢想象自己会是如此有想象力的人,连一个梦,也做得浪漫绯迷,梦中有一人向我走来,挥手,冷不丁撞个满怀。 怀中人软绵绵地撞向我,我正要说对不起,她声音焦急,一阵一促,我定睛一望,原来不是公主,是公主她妈。 她一把将我搂住,涕泪交零:“瑞啊……我的儿啊!你总算回来了,你把妈妈吓死了……” 那是个穿旗袍束高髻的美貌妇人,珠圆玉润闪闪动人,只是她的行为实在不当,我本比她高上几头,她却硬掰着我的脑袋不肯放手,狠狠将我的脸埋在她丰满的胸脯上,气都快喘不过来。 换在平日我早就一个巴掌抽上这女人的嘴脸,可站在这华光溢彩的宫殿中,连我也不由得将那风度提升了三分,我把脑袋象啤酒瓶盖子似的从妇人怀里拔出来,不耐烦地大吼道:“我快被你憋死了!” 所有在场的人被我的话一震,那表情跟我突然来到天方夜谭的世界一样惊异,只是他们尚算安静,极好的控制住自己的反应,只整齐地站在我方圆五米以内,里三层外三层围个水泄不通。 他们个个都象城堡里的哨兵,密谋着,倘若我要谋反第一时间将我处之死地。 我的脸色一定也很不好看,其实我的心底更加在打鼓,陷入了一场迷离的局,火速要找到破关密诀。 “谁是你的儿子!”搞怪,我生下来就没爹没娘。 美貌妇人十分吃惊,双手朝天做了个不可思议的动作,居然就晕了过去。 我也吓坏,真没料到她那么脆弱,想来我这意欲行刺的外敌要遭到残忍的惩罚,闭上眼睛等待他们扑过来将我撕裂,没有动静,再张开眼,所有人正手忙脚乱着,我虽正自迷茫,却求之不得,趁着这阵乱从众人视线中消失,想找个地方安静一下,慰劳我这纷乱的思维。 城堡建得象迷宫,我沿着有地毯的地方走,越走就越觉得自己陷得深,深不可拔,终于走到尽头,面前一道门,锁得紧,我使力也拧不开,只好放弃,手刚刚从门把上落下来,身后响起一个声音,吓得我急转回头。 其实此人貌不惊人,一个半大老头,其实他语气平和,只是叫了句:“段先生。” 已经不止一次有人这么叫我,生生套下来的名讳,我的确是听孤儿院的某院长说过我本是姓段,却从未曾想有一天真有人那么叫我。“阿瑞”这个名字伴随我多年,“段祺瑞”这一声太过顶天立地,我怕我撑不起这沉重的头衔。 “段先生,老夫人醒了,请段先生过去。” 我被他一口一个“段先生”酸得倒了牙,真想将此门打破钻进去躲一躲,谁想这老头倒也识趣,帮我开了这门,他将手放在把手上面,先是朝外面轻轻一提,再一转,居然就开了。 我微微怔住,记得从前我在孤儿院时的寝室门因为年久失修总是用起来不爽利,每次进门都要我连踢带踹,长此那门锁就变了形,每次打开的时候,也都要这么向外一提才行。 后来搬出寝室,终日在外居无定所,前几次不管什么门都要这么习惯性地一提才行,后来搬家的次数多了,渐渐也把这小往事遗忘。 这门设计得--倒真是深得我意。 可惜我不是他的主人。 进了房间我真要偷着乐,这一切仿佛为我度身定做,与外面奢华的风格迥然相异,这里简简单单,摆设只有两三件,件件朴实无华。我这人虽然祟尚奢华的生活,却喜欢一目了然的简练,最好什么都是理所当然地铺就,路就在脚下自己会往后滑,使我不费吹灰之力便可以走得如同别人一般迅捷稳重。 然而终究是个普通人,生活从没有倒退过反倒疾速地向前行驶,我鼠形龟步,只见两边景致飞一般前移,自己还没看得清,便被遥遥甩在后面,运气好的话,也许还可以捡捡别人跑步时丢掉的石头,垒起梦想的小锅,把自己围起来,等挣扎到无力时,可以萎缩成一团,躲在里头再想想那些梦。 我需要的就是这么一张大床,平实可是温暖,它不需要太软,当然也不能太硬,它只需要象个男人狰狰有力的身躯,在我脆弱的时候伴我安眠,在我精神抖擞的时候,他却要被我压在身下。 我在床头发现一张照片,也许可以暂时解答一下我心中的疑惑,那原木的相框里是一个男人的笑脸,那张脸每天都要与我见面。 “这是我吗?”我拿着照片,问身边的老伯。 “是的。” “那么,我就是段祺瑞。” 其实我现在的大脑应该是一团浆糊状,太多太多违反天理伦常的事情在发生,宗宗神秘莫测,好象自己卷入了一场阴谋,可是我没有逃避,也不需要逃避。 因为我没什么可失去的,本是一无所有,怕什么呢? 就当是我在一夜之间,实现了生平所有梦想,这人人求之不得的喜事,我还要费尽心思找出玄机,费尽心机将自己从欢乐中解剖出来,我不是有病是什么。 也许你,他,她,甚至是它,在遇到这种情况时,都会想,会想破了脑袋,可是你想不出所以然来,也许你还在思考这一切都是怎么得到的,可是我这个时候已经在尽情地享受美好的生活。 你是个逻辑主义者,而我是个享乐主义者,是我的就是我的,哪怕是现在是我的,因何而来到何而去,只需在我这里走一遭,我绝不拦着你来,也绝不挡着你走。 过去未来,可是有什么比现在更重要? *** 这里的浴室抵得上我以前的整间住宅,淋浴的喷头可以变换出几十种不同的花式,从好几个方向冲洗、按摩我的皮肤,我从来没有这么喜欢过洗澡,简直比冲浪还要过瘾。 这些从天而降的生活,就象那日从天而降的天使,坠落的时候正中红心,等他们走的时候,想必也定象天使的离开那样促然,我将再次深陷泥潭。 天使,这就是你许诺要给我的梦吗?可惜那天晚上实在太过疲惫,否则我应该向你讲述清楚,这梦中种种细节,并非如此简单…… 我是个贪婪的人。 在我没有的时候,什么都想要,有了,又拼命想要剥夺,也许有一天他要走的时候,我又会不择手段地挽留,只是我又留得住什么,恐怕连自己的记忆,也正被新锐的生活及思想所取代,我甚至告诫自己要忘记那种生活,全力扮演更新的角色。 我甚至,甚至把非雅都忘了。 你说,那有什么可想的,我现在已经不是窝在那不见天日的狗窝里,我拥有自己的城堡与家族,他们虽然陌生却只需要我去熟悉,每个人都需要我,他们尊称我为“段先生”,因为他们所享用的一切都是我带来的,可是这一切又是谁为我带来的?我不是没想过,可想来想去没个结果,于是放弃。放眼未来还不如着手现在。 今天晚上我还要以香港十大杰出青年的身份参加慈善大会,接受记者采访,一整天的日程都被排得满满,以至于刚刚从公司出来就有飞机停在公司的直升机坪上,接我回家更衣沐浴。 对了,还要提提我今天刚刚见到的办公楼,拔地百丈高,直入云霄,我以前只在送盒饭的时候进去过这种办公楼,那里的人一个个衣着光鲜神情骄傲,用不屑的态度将我一点点的自尊和畏缩都踢倒在一旁。 可他们对段先生毕恭毕敬,而且我知道,那种恭敬与低眉顺眼暗里藏刀的虚伪不同,那是一种由然而生的尊敬,我几乎想摸摸自己下巴上面是不是突然冒出了智能的胡须,以至于他们看向我的目光象瞅着一位仙风道骨的世外高人。 我的办公室在86层,不高也不低,有最辽阔的视野,虽然高层有时候被流窜的风晃动起来蛮吓人的,桌上的红葡萄酒甚至随时都会倒地倾洒。 我端起酒杯的时候助手的神情明显地耸动,我连忙放下,置于一旁再不理会。 段先生滴酒不沾,他所有的名贵好酒全是摆设,包括每天都倒出一杯来摆在桌上的也一样。 他究竟是在赏酒,还是在赏酒的颜色质地? 我居然连眼力都与他一般锐利,这全公司上下风吹草动人声马蹄,声声入耳,我认得再真切不过,这是他的,还是我的? 我是他?他是我? *** 人生的不同阶段需要有不同的朋友,这一点道理我很早就懂得,所谓蛇鼠是一窝,可现在金玉满堂,自然该是名士风流。 慈善晚会上我有点发傻地对着每个人慈眉善目地笑,将一张自己都没见过的钜额支票给了儿童基金会,有两个孤儿院的小代表来台上向我致礼,我摸摸他们的头,就象当年院长把我从树洞里扒出来的时候摸摸那个满身泥泞的小男孩的头。 本该与我的以往人生无任何交集之处,本该我忘了我是谁,可却突然出现了一个过去。 我追着那个身影,直到他与我擦身而过。 我拦着他:“纪公子,不认得我了?” 非雅明显一怔,接着展开他招牌的迷人笑容:“哪里哪里!段祺瑞段先生,全香港谁不知谁不晓。” 他的话太无可挑剔,典型的上流社会交际语,弄得我这初入门的,倒是无话可对。 非雅会突然出现,出现在我本以为是个梦的世界,这是否说明,真实与虚幻只是一线,还是这天地原本浑圆的结构,出现了一个小缺口? 非雅一整晚都与我相谈甚欢,我真的确定自己到了另一世界,因为非雅根本不可能是会正眼看人的,即使他表面与你装得再熟稔,心里也不过当你是一头愚蠢的猪。他对我,已算客气,起码他认为我是头猪,就在对一头猪说话。 我之所以说是一场梦,缘于他看向我的目光,居然也充满了真诚。 纪非雅,你心机纯熟步步算计,我是不是也被你算计进去了? 那你的出现,究竟是在昭告我的愚蠢,还是在将我又一步深深地往下拉? *** “段先生,段先生?”一声声轻唤,将我从胡思乱想中叫出来,我啊了一声,看身边坐的是非雅,本想将我那奇妙的梦的旅程,对他绘声绘色地描述一遍,但愿博他一笑,可望进他眼中的担忧,我蓦然醒了。 我究竟是醒了,还是梦得更深了? 望向窗外,已经是山间寂静野寥的景致。我记得当时我望向一屋喧哗跳舞的人群,轻轻道一句:“咱们出去走走吧。”非雅便顺从地跟着我出来走走,我们开着车专挑羊肠小道来走,渐渐就寻到这荒僻之处。 非雅,怎么我这老毛病还是改不了,一到四下无人,就浑身滚烫想要搂着你来求欢? “段先生你是不是不舒服?” 我摇摇头,生活如此妙趣横生,事事尽如我意,我哪会有不舒服。 可是太舒服了不免沉闷,突然有种冒险的念头,而且跃跃欲试。 非雅静静地站在我身边,看我盯着他,有点不好意思,把头偏过去,露出精美的侧面跟细致的脖子,这样有种小鹿般楚楚可人的气质,任谁都会变身一只大灰狼,扑将过去。 我的突然袭击让非雅吃了一惊,扳过他的头掠夺他的嘴唇,我有种近似蹂躏的残暴,似乎想将我这几天的迷茫、仿徨、未知都归咎于他,都发泄到这具脆弱的肢体之上。 我的十指深深陷入他的发际,一边吻着一边猛力地拉扯他的头发,让他的头随着我的动作不停变换角度,迎合我不同层次的需要,我吻得连自己都将窒息还是不肯放手,直到非雅伸手重重给我一巴掌,我才清醒过来。 “段先生,请你放尊重些!” 尊重,听到这个词我简直要哈哈大笑起来,直到望进他满眼的认真,我立时顿住,眼里崩出残忍的光。 “这难道不是你所想的嘛,纪非雅,你今天来,不就是想求我帮你,帮你父亲,帮你们纪氏。” 纪非雅被我一语中的,眼里闪过瑟缩,他的眼中还有哀求,可是他清楚的知道,对我已经不具备任何说服力。 我呵呵呵地笑起来,得意万分。 早上在公司看文件的时候头痛万分,那些复杂的报表跟方案,让我开始憎恶这种生活。然而有一个企划人,非常精明地靠近我说,段老板,这个您一定有兴趣,就好象他了解我原本是个什么样的人似的。 那是对纪宇集团的并购案,上面准确地分析着纪宇集团的财政状况和资金结构,列举种种并购他的条件与步骤,那个帝国现在正处于崩溃的边缘。 我当然吓了一跳,再仔细看文件,没错,是真的。 我问秘书,纪宇的儿子是不是叫纪非雅,他迷茫地点点头,说段先生怎么会认识他的。 我当然认识,可是我现在又不认识了。 你仍然是那个非雅,为了目的不择手段,可是第一次见到真实的嘴脸发生在眼前,还是震惊,倘若不是我来了这异世界,恐怕永远没有机会。 我霎时间失去了对他的所有兴趣,他的肉体他的精神,即使他比这弯新月还要柔美,比路过的风还要更贴近我的脸,我想得到的从未如此容易过,我却厌倦了。 我终于可以撒手,因为我对你了无兴致,你只是无关,与我无关。 *** 我在谈判刚刚开始就突然离开,令非雅很害怕,我还记得独自开车离开的时候把他丢在荒郊野外,他凄然地站在旷野上,象一缕死去的孤魂,失去了全部希望。 第二天我就让公司的人加紧对纪宇集团的并购,金钱的力量不可想象,不到半天的时间,那曾经风光一时的纪宇集团摧枯拉朽般轰然倒塌,我乘上车赶到纪宇的大楼,出现在众员工面前,在他们对前途惶然失措时,说:新公司将保留所有老员工,大家继续工作吧。 我知道当时纪非雅就在隔壁的办公室听着,我可以听到他恨我恨得牙齿都咬碎了。 我兴致盎然地把办公室搬到纪宇的大楼里,保留了他原有的一切东西,我甚至还坐在纪宇曾经坐过的椅子上,那上面留着他离去时的温度,一个绝望中从百层大楼跳下来的人留下的温度。 我知道非雅不会哀伤的,他一直想做的事情我帮他做到了,只是时机不尽人意。 其实我现在应该做的还有一件事情,我应该回到我以前的地方,去找一找,看那里是否有我存在的痕迹,这世界中出现了太多与过往交错的情节,我甚至怀疑我根本没有离开过。 还是说这个世界根本不曾存在过我这个人。 非雅原本是纪宇的财务部主管,可现在我的助理坐上了这个位置,我就让非雅去给他当助理。 高层跟普通的职员之间,在一个等级制度鲜明的帝国里面,我们没有机会交集,每天我乘着专用电梯上上下下,他挤公车上下班,午休的时候到餐厅去打饭,跟以前的下属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 我对一个大少爷沦为平凡人的生活没甚兴趣,从来没去看过他一眼。 生活真的可以这样永恒无终止地铺展下去,一切心想事成,我以为日复一日就是这样子,久而久之就真的成为我的生活。 第三章 又是一天,家里的气氛不同往日,热闹荡清了宫殿的寂寞,华丽的宫殿将要举行舞会。 我顶顶厌倦上流社会这套礼数,可也只有这种场合我才能充分体会到做一个上等人的体面,当我穿著正式的礼服走下楼梯的时候,灯光倏然熄灭,陷入一片黑暗死寂中。 我登时冷汗倒流,浑身战抖,好象丢失了灵魂。 其实我失去的不过是一个梦。我早该知道的,从得到的第一天我就知道这一切都是不真实的,就象灰姑娘盛宴的礼服与华丽的马车,在午夜十二点的钟声敲响之际,一切都会消失无踪,她还能够留下一只舞鞋,而我什么都不会剩下,况且就算留了,我又留给谁呢? 我冷得如坠冰窖,平生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失去,早知这份割舍如此痛苦宁可从未有过。 腿部的力量已经不足以支撑我的重力,我整个人向下瘫软下去,坐在楼梯上。 不,这地毯还在,城堡还在,梦怎么就醒了呢? 还是说接下来,是别人的梦要上演,而我成了配角。 人生风水轮流转,你十年,我十年,世事本该如此平等。 “surprise!” 无数的人从舞台后面涌出来,将我众星捧月般围在中央,绽开灿烂笑脸,齐齐喊道:“生日快乐!” 我楞了足足五秒后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也许他们从未见过我如此开心的样子,反倒吓呆。 我站起身来,安慰地拍着身边人的肩膀,无限宽容地说:“你们真是给了我个大惊喜!哈哈……生日……好好,谢谢!” “还有更大的惊喜在后面呢!”有人对我说,指着门口让我看。 只见一位盛装美服的贵妇人妩媚生姿地站在那里,气质优雅,望我而盈盈生笑。 我一时不明白,这难道是给我的生日礼物? 苦笑,这遭人生,恐怕也就只有这不美满之处。 我携着那美妇人的手跳了一晚上的舞,含情脉脉地与她对望,扮演翩翩风度的角色,她至始至终不讲话,伪装成神秘妖娆的样子。 我暗叹一口气,这等倾城绝色,别的男人怕是已经神魂颠倒,可是谁让我是我? 跟女人相处是件极累的事情,一晚上下来我简直汗流浃背,还是不得不对每个来参加我生日聚会的人微笑致礼,每一步都要做得分毫不差。 生日,他们倒想得出来,我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出生的。 直到我回自己的房间,却见那床上躺着另一人,我便知道,这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刚刚共舞的美妇人站在我的房间里,穿著裕袍躺在床上,理所当然的样子。 我走过去,打开衣柜,发现里面有一半被塞上了女人的衣服,她看我举动奇怪,上前来亲热地搂着我的脖子道:“亲爱的,我去了米兰那么久,不想我吗?” 我咧开嘴苦笑,第一次不知道该对这个世界的人说什么好。 可这女人根本没有给我时间说话,她霸道地搂过我的脖子就将我带上床,性感的嘴唇贴上我的。 女人的味道我不是没有尝过,那种甜腻到令人恶心的味觉至今难忘,所以我反射性地皱了皱眉,女人又真是敏感的,马上就感受到我的心不在焉,轻轻问一声:“你不舒服吗?” 我摇摇头,道:“啊,还是让我先洗个澡吧……”说着我从她身上躲开,跳下床来,唯恐避之不及。 女人扑哧笑起:“你什么时候变得那么爱干净啦?不是说就这么脏着……很有激情吗?” 我随口应一声,倒真是我的风格。 这次澡洗得异乎寻常地长,长到我认为足以让这个女人失去等待的耐性而睡着,才悄悄地从浴室露出头来,看看床上,她像是已经睡熟,才蹑手蹑脚地走出来,慢吞吞穿过房间,想打开门出去。 你去哪儿? 屋里并没有声音发出,是我的心在告诉自己,我已经是一个体面的男人,体面的男人应该是正常的,正常的男人应该是对女人有兴趣的。 停下脚步,一步步回头,我走到床边,咬下牙关躺在她身边,她真的睡着了,神态安详,嘴角是幸福的微笑,她应该是个幸福的好太太,她就是我的太太。 我轻轻俯下身去,吻她的耳垂,脑中充满神圣的意念,这意念要强大到摧动起我的欲望,让我平生第一次,象一个真正的男人那样,去同一个女人做爱。 原来我已经将这角色,扮演得如此纯熟,直以为他便是我了。 我有生以来真的第一次,倾注全部的力量去做一件事情,结果只能说--差强人意。 苦笑着,我安慰自己,还是有进步的,有进步就是说,只要一步步走下去,就总会有长进。 我的太太如此美丽,她是欧洲一位大财团总裁的千金,拥有高贵血统与温柔的性格,不远万里下嫁于我,我有什么理由不去爱她? 她温柔单纯、直白可爱,她会将她整个旅途发生的有趣事情巨细靡遗地对我讲述一遍,甚至包括男士对她的追求,她的一切都在对我坦然张开,她的怀抱才是真正安静的港湾。 纪非雅,他奸险、狡猾、自私,我永远猜不到自己在他野心勃勃的胸腔中,究竟占哪个版图。他这种人,高傲冷酷,从不懂得付出,只会掠夺再掠夺。当他在对我楚楚可怜的流泪的时候,我甚至弄不清他的悲伤由何而来。 他这种人,就适合现在这样,把一切的希冀,曾有的,将要有的,统统在他面前打碎,让他永无翻身之地,让他堕落到他最憎恨的平凡人的生活中,去年复年日复日地麻木,麻木下去。 我有幸福的生活幸福的家,我的人生不该再与那过去有任何交集。 *** 新加坡的华人商会邀请我们去参加,我跟徐经理各自回家收拾行李,第二天上飞机的时候,徐经理却突然心脏病发进了医院,赶过来的是纪非雅。 我惊恐万状地望向他,象被人掐住命门的小兽,喉咙里只剩下嘶嘶的呻吟声。 纪非雅莫名其妙地望着我脸上的表情,他根本想象不到自己会带给我如此的震撼。 我们三个多月没见面,我将他的音容相貌彻底抛弃,也许再过一段时间,在任何地方相遇,我都不会记起他是谁,可是现在还不行还不行…… 非雅瘦了,小职员的生活清苦,拿的是微薄的薪水付出的是高昂的劳动,他本来就单薄的身子象飘在衣裾间一样,对了,他还不会做饭,纪家破落以后众仆人走的走散的散,非雅身边定然一个亲人也没有,以往都是我来为他做饭的…… 我胡思乱想着,非雅已经拿起我身边的行李,说了声:“段先生,我们走吧。” 我们再没说过一句话,可也没发生过什么事情,他只是一个副手。 他在我做会议报告的时候当着众人的面打起瞌睡,我把他赶了出去,说我放你大假,玩去吧。有他在,心神怎么也是不宁的。 三天的会议结束,我从会场酒店赶回在新加坡的别苑,管家却告诉我,纪先生已经三天没回来过。我的无名火噌得就冒了出来,使劲地拔打他的手机,一直是关着的,焦急万分在房间里转来转去,想得越来越多,后来我突然冒出种预感:他是不是出事情了,急得团团转,想打电话去警局报警,却发现根本没有受害者。 在家里坐不下去,我开着车到街上去找,让管家隔三分钟给他打一通电话。 狮城的太阳格外暖人,我将蓬顶打开,让视线更宽广一些,想从来来往往的红男绿女中寻到那抹熟悉的身影,可是连续找了一天都毫无踪影,晚上赶回家的时候,管家兴奋地跑过来,说他打通了纪先生的电话,说着又拔一遍,拿到我面前。 我大发雷霆:“叫他快些滚回来!” 纪非雅回来的时候脸蛋红扑扑的,身上还带着海洋的气味,我问他:“你去哪儿了?” “跟一个朋友出海。” 我重重地“呵”了一声:“你在新加坡还有朋友?” “那是当然!段先生难道没有吗?”他的表情一派天真,我真恨不得冲上去撕破他的脸! “段先生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我摆摆手,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没什么,就是通知你,明天一早我们飞回香港。” 他“哦”了一声走开,临走时留下的眼神,简直是在责备我大惊小怪。 第二天我心急火燎地带他上飞机,速速回到香港,回去以后我便把他从财务部调出来,安排到离我最近的部门当经理,公司上下都有点莫名其妙。别小看这区区一间大厦,其间每天有多少蜚短流长,我一个决定,都够他们讨论上三天。 非雅如果做得好的话,那大家不会有微辞,可是有太多同事反应他在任职期间不认真负责,作风潦倒,根本就没忘记自己以前是纪氏的小少爷,我只好顺应民意找他谈话,可他又没了人影。 我有种预感,一个电话打到出境处,他们说他已经乘今早的飞机离开香港,去了新加坡。 我气得将一桌东西全掀翻,抄起桌上的外套就赶到机场,去了以后才发现没带护照,又懊恼地在机场等待助手送来。 等我终于气喘吁吁地在新加坡某酒店找到他时,那门被我擂得震天响,里面却多时不见动静,听见人声水声拖鞋的声音,接着咳的一下门开,非雅探出了身子。他的衣服是很整齐地穿在身上,可是发丝凌乱,被汗浸湿了搭在额头上,脸上情欲的味道未褪,一双眼中秋波潋滟。 “段先生,有事吗?” 我无名火冒起:“我没事,是你有事!” 他疑惑地望着我,向后望了一眼道:“有事呆会儿再说好吗?” “我就要现在说,你让我进去。”说罢我粗鲁地推开房门,闯了进去,象个要捉奸的丈夫,警惕地对房间的每个角落进行巡视,然而一无所获。 正当我一肚子火没处撒时,一个悠然的声音叫我:“段先生……” 我扭转头去,一个湿淋淋的男人刚刚从浴室出来,站在玄关处,他把手搭在非雅肩膀上,两人挨得极近,同时冲我盈盈而笑,看上去无比般配。 我认得这个男人,新马橡胶大王的儿子,李浩卫。纪非雅会出现在这里,原因不言自明。 “纪非雅你这婊子。”我破口大骂:“你根本生来就是婊子!” 纪非雅脸色一变:“段祺瑞……任何人都有权力这么说我,只有你……你没有。” 非雅眼里的忧伤立刻就要滴落下来,身边的男人半长头发上面的水不断掉落在他的身上,浸湿了一大块衬衫,他的皮肤越来越透明…… 所有情景都成为块状的拼接,犹如我的眼珠突然被分裂成无数碎块。 我啊得一声怒吼,向那男人挥舞着拳头冲过去,他只轻轻回手,就把我扳倒在地,我听到我的胳膊在他手的力量下被扭断,咯嘣一声,那疼痛感穿过四肢百骸,令我晕眩过去。 晕迷中居然看到一张熟悉的脸,是天使,他的翅膀贴近我的鼻翼,曾经我们也是离得那么近的,可我以为他已经死了。 结果他真是和我玩了一场恶劣的游戏,直吓得我肝胆惧裂。 我凄厉的惨叫,翻身躲开,扑通从床上滚下去,非雅惊慌地望着我,试图抚慰我激动的情绪,可我看到那个人就站在他身后,我怎能平静下去! 他冲我笑着,象非雅身边飘浮着的一缕幽灵,在非雅向我伸出关怀的双手时,他也如影随至,我害怕地将自己缩到墙角,颤抖地问出:“你究竟是谁?” 那一瞬间他与非雅的形影重叠,有两副器官同时在对我答道:“我是天使呀。” “你不是……不是……已经死……” 他失笑道:“我是天使,天使怎么会死的?” 我的头撕裂般地痛苦:“天使……你是魔鬼……魔鬼……” 他有点不高兴:“你不喜欢我送给你的梦想吗?” “这是一场恶梦!” 天使的脸沈了下来:“这不是梦啊,这是你自己生活……你选择的生活。” “我从来都没这么想过。” “可你的心……一直在这么说哪。” 光影交错,非雅的形象在我眼前淡去,天使的脸深沉得象冰冷的湖底。 *** 数日前,当我从天使的缱绻中醒来,我已是个死人。 起初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在走廊里游荡,想要揪住一个人,向他确定我是个大活人,可我醒得太早,这间时钟酒店住的都是狂欢彻夜的男女,哪会起得那么早。 我飞快地向前奔跑,感觉自己的速度比光还要快,一瞬间便可以将整个香港一览无遗,一个念头就可以到想去的地方。 直到我整个人一下子穿透一个墙壁,我开始相信,我是真的死掉了。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因为谋杀我的人,他说我“生命配额已尽”,我听不懂,他也不向我解释,说每天死的人这么多,他忙都忙不过来,哪里有空个个都解释一番,让他们死得明白。 他说他是天使,背上却没有翅膀,头上也没有光环,只有对生命淡然厌恶的笑,像是恨不得地球人全死光,他就可以歇业休息。 他不耐烦地拖着我离开走廊,我努力挣扎,想要逃跑,结果一下子就穿墙跌进了这个房间。 进了这个房间以后,看到一个人,看到他,我才明白,原来我不是最惨的人。 一夜风流就换得死于非命英年早逝,我已是够惨,可这男人,活得好好的,看他面孔英俊衣着精贵,非富则贵,可那脸上的愁苦,好似全非洲人民的苦难都让人一个人承受了。 他独自一人枯坐在床边,头向下低着,我贴在地面上,自下而上观察他的表情,他脸上有泪珠,即刻就要落下,我赶忙闪躲,以免打湿自己。 我认得他,他是段氏财团的主席段祺瑞,巧合吧,跟我居然同名。 同名不同命,他是玉石我是瓦片;他是棉球我是杂草;他出身名门,金玉满堂;我就连自己的生日都不知道。 奇怪的是,这贫贱的小地方,段祺瑞为什么要来这里? 我的脑筋还在转,想着他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想着是不是可以从这有钱人那里再捞一笔票,天使已经敲起我的头,说,你已经死了,要钱还有什么用? 我极失落,恨不得去死,可惜我已经死了。 天使拖着我想离开房间,边拖边唠叨:“也真是奇怪,你明明求生欲极强,生命配额却刚好用尽,而这个段祺瑞,恐怕还要活个几十年,看他这痛苦,简直生不如死。” 我哭丧着脸,想哭却没了泪腺,“他巴不得死的话,那我去替他活好啦,可怜我哪……” 天使呵一声,表情鄙夷,“你这话若早说一晚还好,只可惜,你最后的愿望已经用完了。” “什么?”我一惊,跳起来,一下就到半空中,再缓缓落下,揪住天使问:“愿望?我没有许愿哪!” “哦,人在临死之际都有机会许最后一个愿望,就象临刑前可以饱餐一顿的死囚,我昨日见你时,你正欲火焚身,脑中尽是欲念,我已经帮你实现了啊……” “可那不是我的愿望!”我大恼,这自命不凡的家伙怎么可以为我擅作决定! “我的愿望……我的愿望……”我拖着哭腔哽咽半天,突然手一指,对着那段祺瑞道:“我的愿望就是做一个象他这样的人,有钱有势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再没人敢瞧不起我欺负我,想做什么只需要一伸手就可以得到!” 天使听着我这凡人的愿望,感到可笑之极,他无聊到打个呵欠,说:“唉,你们全都是一个样子,都快要死了,却恨不得那一瞬间享尽一世的荣华富贵,哪里有这种可能!” “这么说……”我的心情降温一百八十度:“我就这么不明不白死了啊。” “你若这么说,倒也不是没有办法……” “什么办法?” “你看到他没有?”天使指指段祺瑞。 天使说:“你听不到他的心声,我却听得到,他痛苦,痛不欲生,他人生最后的愿望,就是可以去死!” 我啊一声,说:“怎么可能,他若是想死,自杀有一万种方法,有人专门出书来研究此道!” 天使摇头:“往生不容易,求死也难,他的生命配额未尽,想死也死不了!” “居然……有这种事!” 天使说:“不过这倒是你的福气。你想活,他想死,你们的生命愿望可以中和起来,我倒也一下省力气啦!” “你是说……借尸还魂?”我试图用自己对超现实的一点浅薄知识解释。 “借尸还魂?哈哈哈哈,你这想法真可笑!我听都未听说过!你哪里有什么魂魄,只不过生命配额用尽,就此烟消云散。现在我只需要把这个段祺瑞的配额移给你,把他的名字报到上面知道就好啦,反正……反正你们的人间代号都是一样的!” “真的这么简单!”我目瞪口呆。 “就是这么简单啊……不过你得考虑清楚,你若是进入他的人生,就得抛弃你在本来人生的一切,等同于你从未存在,可是你的记忆还在……” 我已经急不可待,挥挥手道:“我本来的人生一无所有,无须留恋,什么记忆不记忆的,你想要尽可取走!能象他这么活着,我还缺什么呀!” “可你要答应我,在同一城市之中,你若与本来人生有所交集,一定要尽量避开,更不能试图去找回来。若是被上头发现,你我都有麻烦!” “靠!我以前的人生,到处都是追杀我的混蛋,避都避不及,哪里还会去寻找!” “你若是有违约定,我定叫你生不如死,就象他。” 天使指着段祺瑞,那个痛苦的男人。 *** 一切记忆倏然回到我的脑海,我突然明白,一切都是我自己造成的,是福也是祸。 我在恶梦中醒来,从床上一坐而起,捂住耳朵嘶吼,声音大得自己的头都在嗡嗡作响。 从我醒来的一瞬间,整个病房便沸腾起来,一张张嘴蜂涌而至,一波波声浪扑面袭来,我傻了眼。 四处张望,总算找到一张熟悉的脸,非雅在一个角落看着我,眼中尽是鄙夷之色。 我坐在病床上,在对面电视里看到自己的模样,身上被极其夸张地包裹着层层绷带,象经历过九级大地震,事实上,我不过被油头粉面的李浩卫揍了一顿。 我一脸迷惘,模样傻透了,电视里的自己,比个落水鸡还不如,鸡还能煮成一窝汤,然而我却废物一个。 可所有的人对我关注无比,他们的嘴巴一张一合,他们的眼中迸中热切的光,极尽关心地慰问我的伤势,极尽聪明地打探这其中内情。 所有睿智顿时重回我的头脑,我严厉地皱起眉头,冲被人群挤在墙角的助手喝道:“谁让你放记者进来的?立刻把他们请出去,我需要安静!” 病房外几个身着黑衣的保镖一涌而入,甩开壮实的臂膀,将骚扰我的记者一揽而出,到了非雅的时候,后者不屑地一哼,自行向门外走去。 “纪非雅,你留下。”我道。 他不理,继续走。 “假如你不想让李浩卫坐牢的话。” 我这一言既出,果然是有效得很,纪非雅顿时停下脚步,显然并不情愿,连回头望我也懒得。 “你们给我出去。”我对助手和保镖道。 “纪先生,你刚刚受了伤,我们怕……” “你们认为他能耐我如何?”我冲纪非雅的方向努努嘴。 助手立刻点头哈腰,对几个保镖使眼色,他们有效率地退场。 “你想要说什么?”非雅的声音充满不耐烦。 我沉默,再沉默,直到他按捺不住转过身来,眯着眼睛斜睨我。 我心中冷笑,纪非雅,即使你离得再远,我也嗅得到你身上的气味;即使你闭上眼睛,我也能够看到你心里在想什么。 你问我为什么不说话? 我需要说吗?只要你开口,我一定会答应的。 非雅咬着嘴唇,坚定不屈地站在那儿,他的双腿微微有些颤抖,有些事情令他犹豫不决。 第四章 “你居然这么快找到李浩卫当靠山,真是不负我望啊,纪非雅。”我道,语气淡淡的,这样才显得我成竹在胸。 非雅闷哼一声,恨恨地咬下牙:“你想怎么样?” “该是我问你,想怎么样?” “你不会告他?”非雅疑惑地问。 我笑着摇摇头,说:“我段祺瑞不屑于与小辈一般见识。” 非雅嗤之以鼻,这么些日子来,第一次有人在我面前做这可爱的表情,陌生、却亲切,象回到以往那些日子。 我不过是他脚底一块泥,连被鄙视的资格都没有。 “可这件事情瞒不住的。”我冲病房门口看了一眼,隔音极好,外面肯定是喧声震天,我的助手正因为应付记者盘问而费尽唇舌。 我是段祺瑞,这个男人敢打伤我,神可以原谅他,可舆论会要了他的命。 “你不要自得,这件事揭发出去,对谁都没好处。”纪非雅眼中尽是愤怒之色。 他在要胁我,真有趣。 “哦?为什么?”我饶有兴味。 “你为了一个男人争风吃醋,却败尽下风。”纪非雅一字一句。 我起初呵呵笑两声,后来发现这件事有趣得令人发狂,我忍不住,笑得眼泪都要淌出来。 “难道不是?”纪非雅挑起眼角。 他这个神态,风情之至,令人目眩神迷。 “你真的一点都没变。”我叹口气道:“你真美,非雅,你真美。” 此话言不由衷,却发自肺腑,我真想拥住他,可他必然会全力将我推开。如此一来何必自讨苦吃,以我今时之身份,完全有更好的方法可以将他揉碎在我的怀中。 “李浩卫这杂种,他配不上你。”我道。 非雅不屑:“他起码比某人可爱。” “你毋须自作贱,非雅,你还是纪家的掌上名珠。” 非雅听到这句话,眼中划过深邃的忧伤,他极力掩饰,因矛盾而浑身颤抖,却还是说:“我早已忘了。” “你忘得了吗?”我挑衅。 “你又忘得了吗?”他倒是聪明,反唇相讥。 “你甘心躺在李浩卫身下,为什么?” “你心知肚明。” 我撇嘴,乐开怀:“你要报复我?” 非雅不语。 “你认为是我夺走了你的生活?”我问他,同时问我自己,又被他夺走了什么? “李浩卫的风光仰仗他父亲李杰,十日之内我会让他们从世界上消失。非雅,纵然他不进监狱,予你也再无用处。” *** 我认为我是赢了,虽然被李浩卫扭断的关节至今隐隐作痛,可他已经为此付出高昂代价。他父亲李杰充其量是东南亚橡胶大王,我动动手指就可以轰掉他赖以生存的种植园,他有什么资格去沾污那曾经属于我的天使? 然而只是曾经吗? 我不甘心。 我卧躺在垫子上,背上跨坐一个女子,来自泰国的按摩师傅。她的大腿象抹了上等精油那样光溜细腻,与我的背部亲热地厮弄,可我神游天外。 骨酥脚软,脑中尽是非雅的眉梢眼角,不论是挑逗、讥讽、忿然、挑衅,都挠人心尖。 我已经被色情充满了,欲望高涨,当我从软垫上起身时,那泰国女人眼中掠过惊喜的光,她大概以为今天晚上可以成为我枕边良伴。 助手在一旁等待许久,愁眉不展,看来马到而功不成,这等没用的家伙,活着有什么用处。 “段先生,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助手忧心忡忡,“这次并购动作太大,伤筋动骨。李浩卫的父亲是华人商会会长,与我们对峙的,几乎是整个东南亚商界,一旦运作对抗起来双方都会元气大伤。我们刚刚与新马建立友好关系,有什么原因必须……” “我做事还需原因?”我凌厉地望他,很喜欢看这种目光下,人人惊怵如筛糠。 他当即闭口,所有苦口婆心忘得一乾二净,我目的达到,开始舒展眉目,对他循循善诱。 “非常事态非常对待,我给你最大的权力,最大的自由。”我道。 助手不解,他一脸的善良。 “你不必心慈手软,有些人碍手碍脚多嘴多舌,让他们住口便是了。” “段先生是说……”助手吓得不轻。 “你是不是也想做那多嘴多舌之人?”我问,眯着眼睛笑。 他立即噤声,惊魂不定。 那高贵得体的段先生,不该是如此小肚鶏肠睚眦必较,被伤根毫毛便要杀光人的全家,他也不该懂得这暗涌之下的阴狠手段。 可是我懂。 *** 华人商会某位元老级人物卒然病逝,他本就80岁高龄,早该回家含饴弄孙,却偏偏要理直气壮出来批判我行事嚣张。他阳寿未尽,早早去找阎罗报到。 橡胶大王锐气矮下一截,那一班人仍是咄咄逼人,我咒骂助手拖拖拉拉,若不是接下来两三天电视上报道几位大人物接连不断的车祸和心脏病发,我看得目不转睛,没功夫去骂他。 长舒一口气,某人此时怕是没气可喘,纵然是这自然界的清新空气,也有等级之分,你该是呆在监狱里,跟汗臭污浊同气连理。 我真没想到纪非雅也在这里。 到监狱看望李浩卫的时候,纪非雅正坐在桌前,两人交掌而握,眼中是盈盈泪光。 纪非雅何时变得如此有情有义,李浩卫落难,他应该比谁都快一脚踹开他。 他与李浩卫一同向我看来,仇恨愤懑,倒真象一对患难与共的同林之鸟。 李浩卫对我咬牙切齿,可纪非雅却避开眼不看我,他将李浩卫的手背贴近自己的脸,温情柔软地抚摸着,恋然不舍。 他果然比李浩卫老道,知道怎样才能触怒我。 可我已然不是我,段祺瑞不缺情人,更加不会为一个男人急赤白脸。 我找了个座位坐下,洗耳恭听,我倒要看看他们能讲出多么肉麻的句子。 “我会救你出去的。”纪非雅断然道,从座位上起身。 他要离去,因为我的存在令他坐立难安。 我却拉住他的手,他的手背上还有李浩卫的温度。 “你不想听听我带来什么好消息吗?” 纪非雅不语,李浩卫却首先发狂,他既迷惑又愤怒。这年轻人,嚣张得很,他大概习惯了行事张扬洒脱,李家的人以为自己可以翻手云覆手雨,可他唯独不该被纪非雅蛊惑。 没有人可以夺走我的东西。 他敢在我心瓣扯下一块,就得有粉身碎骨的觉悟。 李浩卫又向我挥舞拳头,我不闪不躲,眼看又要中招,可纪非雅却扑上去紧紧抱住李浩卫激动的身躯,喊道:“阿浩,住手!别激动!” 我笑笑。 李浩卫本就因为打伤我而触犯伤害罪,正在被扣押起诉,我只要追究,他至少要坐五年牢,这个时候他还敢动我一根毫毛,莫不是想把牢底都坐穿。 纪非雅努力安抚下李浩卫激动的情绪,看他眼中的怒焰渐渐熄灭,我索然无味。 唉,这游戏如果太过清醒明智,就不好玩啦。 我打了个呵欠:“我可以帮你出狱。” 纪非雅冷笑:“不必了,阿浩不会坐牢的。” “你真的肯定?”我故意逗他:“非雅,你以为自己还是纪家少爷?” 非雅的眉头皱了皱,十分无力地看了一眼李浩卫。 他低下头去,瘦弱的身体令我都为之动容,有一瞬间我甚至认为我们不需要再互相猜忌。 一个拥抱,只需要一个拥抱就可以冰溶瓦解,可我们却挣扎了一个世纪之久。 我还是放弃了,将目光投向李浩卫,越看越恼火,这副落魄的德性,哪里有资格让我皱下眉头? “你父亲最近正是焦头烂额,作为儿子,你认为自己不该为他做点什么?”我对李浩卫说。 “我应该帮他打扁你的头!”李浩卫怒道,握紧拳头。 他的拳手握在非雅手里。 我没耐性再废话下去,单刀直入:“只要你声明,与父亲断绝父子关系,今天便可自由无虞。” 我的话令他们二人为之一震,万分疑惑,忧虑重重。 是呀,我究竟有什么阴谋? 连我自己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段祺瑞你究竟在想什么?”纪非雅问我。 我无奈地望进他的眼眸,那里有我自己的倒影,一往情深,可对面的他却看不到。 *** 李浩卫登报发表声明,与李杰断绝父子关系,橡胶大王脑溢血住进医院,危在旦夕,他活该没有儿子送终。 李浩卫出狱的当天,纪非雅到办公室向我递交辞呈,我当即批准,事到如今,人生何处不相逢。 非雅住进了马来西亚一个叫“新家寨”的地区,那是条老街,多得是朱红顶子琉璃瓦的旧式住宅,街后的下水道长年不通畅。 他的家离李杰所在的疗养院很近,除去睡觉的时间,他整日都泡在那里,比李杰的儿子还要尽孝。 我感到十分荒谬。 李杰经过休养生息,精神大振更胜从前,他只有四十六岁,他并非只有李浩卫这一个儿子。 从那儿以后非雅消失了,李杰的大网之下,还是我有的触角伸及不到的地方。 不过我起码知道他在哪里。 *** 生活是平面的,当一切快乐成为自然而然,统统都无味了。 七月份有个极重要的约会,对象是日本四大财阀之一的朝田幸二。在我印象中,日本的商人都是脑满肠肥状,早早谢了顶,扛着个巨大的啤酒肚,走一步晃三晃。 可朝田幸二很英俊,当然他不是真的很英俊,只是相对而言。他虽然个头不高,瘦小得象日本坊间精制的小豆腐,模样很精干。虽然并不年轻了,脸上却未见许多皱纹,有的只是岁月留下的智慧的痕迹。 朝田幸二非常健谈,虽然他的英文腔调怪怪的,他很喜欢跟人拥抱,私下说一句,他说他可以从一个人的心跳声,听到这人的心声。 我哈哈大笑,他把自己说得象一台测谎仪。 与朝田幸二的约会,并非有商务来往,存属私交。他年过六旬,来香港迎娶他的第四位新娘,刚好那位新娘是我的下属。 他刚刚对我讲起跟这位香港小姐结识的过程,我就赶快替他刹车,因为我厌倦了那些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故事,不管情节如何曲折浪漫,也是电影小说里面鼓吹过千万遍的东西。 新娘是个孤儿,没有亲戚朋友,朝田幸二邀请我代替她的家属出席婚礼。这姑娘我连见都未见过,本想一口拒绝,可妻子对此事极有兴致,她刚刚二十岁出头,怎么就想体会嫁女儿的感觉了。 飞赴日本途中几小时的功夫,妻子就跟新娘亲如姐妹,可我跟朝田幸二却没说过半句话。他似有空中恐惧症,命令机师低空飞行,上了飞机就紧抿着嘴唇,眼睛鼓胀得很大,看他这样子就令人紧张。 后来朝田幸二对我说,若不是因为他的娇妻远在彼岸,他终身都不愿意坐飞机,脚踩一层铁皮在天上飞,对他来说可怕如同绞刑。 我倒未曾想到这叱咤风行的财阀居然也有如此可爱的一面,且他将这一面毫不掩饰地对我展示,毫无戒备,是一见如故?还是别有用心? 抑或他已经老得稀里胡涂。 朝田幸二的宅居,是建在--不如说是浮在一口巨大的温泉之上。他说自己年轻的时候在码头做苦力,日夜被冰冷的海风吹,腿上落下风湿的毛病,每天不泡温泉就会隐隐作痛,觉都睡不好。 他说这话的时候,下意识地去抚摸关节,表情痛苦,像是回忆起了那些苍凉的岁月。跟他一同做苦工的年轻人数以万计,可大部分人现在是泡不起温泉的。 朝田幸二极有感慨地对我说,你们现在的年轻人真好,生下来就含着金汤匙,甩甩袖子便可挥金如土。 “我真未想到段先生如此年轻呢。” 我本想答他“我也未曾想到你那么老”,近来对老牛吃嫩草这档子事极其反感。 朝田幸二的宅居有如幕府时期的宫廷建筑,威武森严,可他的卧室设备却很尖端,这老头儿一点也不象年过六旬,每天精力充沛地跟孙子一起做晨运,对日本市场上流行的游戏节目了如执掌。 相比下来,我一定不到五十岁就老得如一滩泥,腿脚头脑都不灵光,只要闲下来,不到三分钟就会睡着,做梦被巨石压着,醒来浑身剧痛。 妻子说我得赶快回香港了,眼看要变成一尾慵懒的鱼儿,而朝田幸二是最讨厌吃鱼的。 我被温泉的热气蒸得浑浑噩噩,问妻子,婚礼究竟什么时候举行?妻子说:日本的旧式婚典,中规中矩,细节繁琐,那漫长之极的准备过程,可以让每个新娘细细品味即将嫁为人妇的喜悦心情。 作为娘家,在婚礼结束那天,有种积压物品终于出清的畅快,我准备回香港,最后一个晚上,一身躁热的汗,最后一次去泡温泉。 这里终日雾气蒸腾,行走在温热的地板上,如同飘着一般,还好有晚风凉送,不然我真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连春梦也没有那么刺激过。 温泉浴场里面堆满了人,他们或仰或躺或站,以一种古怪的姿态进行神圣的群交表演,我几乎想马上四处瞧瞧有没有摄像机架在角落。 到处是青春的肉体在耸动,令人眼花缭乱。有一个男孩仰面躺在一块宽阔的大石头上,双腿架在别人肩膀上,胸膛激动地一起一伏,雾气氤氲间神情陶醉。 我的心漏跳数拍,他微眯着双眼,咬紧嘴唇,似乎像是承受不住巨大的痛苦。 他真象非雅,真象。 我目瞪口呆,傻站在那里,想敲自己的头。 “你也来了。”有人突然叫住我,是朝田幸二。他坐在浴场边的躺椅上,微眯着眼睛,瞧那儿的肉欲横流。他把一只手探进浴袍的下摆里,揉搓着自己的欲望,仰起头的时候,我可以看到他的喉结不规律地耸动着。 对朝田幸二讲话一直很随便,现在我突然不知该讲什么,想转身便走,想忍无可忍大发雷霆,可没必要,从第一面起,这个聪明的老头儿就已经看清楚我的真面目。 我走过去在朝田幸二身边的另一张躺椅上坐下,他的表情很平静,看不到欲望的痕迹,也许他已经对这一切感到厌倦。 朝田幸二斜睨我一眼,将手从裕袍里拿出来,放在胸前,轻舒一口气,道:“我很喜欢你。” 我呵呵轻笑两声。 “可惜我已经老得不能给你任何快乐。”他口吻自嘲。 “那些年轻的男孩子,也不能为我带来任何快乐。”朝田幸二苦笑道:“我已经完了,没资格再去追逐什么。” “哪里哪里,你有四个妻子,而我只有一个。”我道。 朝田幸二皱皱眉,也许他不能接受中国人的幽默,“你在怪罪我欺骗你们中国的女人?” 我摇头:“我没那么多余的正义感,只是不明白,其实你并不需要一个妻子。” “我需要人来陪伴。”朝田幸二转头看我:“可你知道,不能够是一个男人。我与别人不一样,我已经这么老了,我会失去一切,能够抓住的却很少。” “你年轻的时候干什么去了?” “在北海道的雪山上打滚,在俄国人的深海里捕鱼,在寒风中将财富堆积如山……我没有时间。” 我摊摊手:“所以你得到只有这么多。” 朝田幸二笑,说:“我们之间不需要讨论金钱与精神的取舍吧。” 我也笑:“如果连我们都在抱怨人生,会成为天下最大的笑话。” “足够了。”朝田幸二发出了一个鼻音,缓缓道:“当我的双腿因为寒冷几乎断掉的时候,我发誓,我会为了一口温泉付出全部人生。” 这样一个大人物,年轻时的梦想却幼稚得可笑。 我比朝田幸二幸运,我拥有,而且我有精力去享用。 *** 回到房间的时候,妻子正在试穿她定做的和服。她一向喜欢淡雅的东西,和服布料却挑了大红大紫的色调,鲜艳得乍眼。 我想调侃她几句,脑海中却突然浮现出朝田幸二那张老而凄楚的脸,不由一阵寒战,我对妻子说:“我们回去吧。” 妻子在穿衣镜前陶醉着,似乎没听到我的话,她嫌和服的下摆太约束,剪裁的时候将之分开,露出两条雪白的大腿,下巴略略上扬,姿态妖娆高傲。 我的心象被什么刺痛似的。 妻子在镜中看到我,转过脸来调皮地一笑,问:“你不会笑话我吧?” 如果她问“我美吗““你爱我吗“这类问题,我倒可以从容不迫地脱口而出,可她神情烂漫,很认真地问出来,我一时哽住。 我该笑话谁呢? 第五章 女人来了日本就不可能空手而归,妻子的收获之多,看来我们需要另一架私人飞机。 替我们拿行李去机场的是一个身材高挑眉目秀丽的年轻男孩,我认得出他就是昨天浴场的石头上那个男孩,我原以为跟非雅酷似的长相,近来一看,却少了很多东西。 可他是朝田先生的一番好意。 即使如此,我还是要验货的,做我段祺瑞的情人,非常麻烦。 我在机场的洗手间把他扒得一丝不挂…… 我的情态极其亢奋,就象小男孩的初夜,激动到不知所措,幸而这件事只需下半身来思索,动作规律。 那男孩一定是个中老手,他的后面已经被情事滋润得松紧有致,他把臀部翘起,配合我的角度,这真是一件享受而又不费吹灰之力的事情。 我们把洗手间的隔板震得轰隆而响,幸而这是朝田幸二的私人机场,我可不想扰乱公众。 这情人太棒了,我真想把他放在行李里打包走,可妻子还在飞机上等着,而我也不能表现得太迫不急待,以免他自视过高。 我吻吻他的额头,让他买张机票自己到香港找我。 当天晚上那男孩就出现在我为他准备的宅子里,这可能超乎他的想象,他拥有自己都无法想象的潜力。 他现在居住的地方,曾经是属于纪家的府邸,非雅在这里长大,这里一草一木都沾染着他的气味。非雅离开后我从未来过这里,睹物思人这档子伤神儿的事情,我还没落魄到那种程度。 男孩很惊喜,应该说很狂喜,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不可思议地眨着,想确定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他嘴里喃喃着我听不懂的日语,咯咯笑着扑进我怀里,象只偷吃得逞的小猫。 我在这里的第一个夜晚过得快意之至,这男孩用尽生平所学来讨好我,我们在肉欲的巅峰徘徊不去,我一直在努力告诉自己,这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日子。 可当那男孩疲惫得蜷在被窝里大睡时,他的侧脸平静无波,通常这个时候,非雅在睡梦中也会疼得呻吟起来,然后我很怜惜的一整晚抱着他,象安抚一个婴儿般的温柔。 温柔到连我自己都要唾弃自己。 *** 我给那男孩买最昂贵的衣服,将他装扮得如同王子一般,带他出入名流场所,送他去牛津读英文课程。非雅说英文时会发出优雅的小舌音,婉转柔滑,那些句子本身就是艺术,虽然他并不屑于对我展示这门艺术。 对了,那个男孩叫阿纯,他的姓我不记得,他是个舞蹈演员,身肢柔软得可以做任何高难度的性爱表演。 阿纯从伦敦回来以后,神采奕奕,他说他最喜欢那十九世纪的钟楼跟马车,当然--他甜腻地伏在我的耳边道--最喜欢的还是我。 阿纯调皮地将脑袋埋到我胸前,我眼前银光一闪,脸上的表情顿时冷住,我捏住阿纯的肩膀让他坐起来。 他的右耳戴着一只亮晶晶的耳环。 我的脸色刷得一下变换,沉如锅底,阿纯脸上的笑也凝住了,他很害怕。 “这是什么?”我厉声问,死死盯着他那只耳环。 我的眼光一定凶狠得要命,阿纯很聪明,赶快摘下来扔到地板上去,转过脸来哀求我不要生气。 “我让你去伦敦干什么,你却学来地痞流氓的本事!” “不要生气,我只是一时觉得有趣……” “可我并不觉得有趣!” “对不起……” 我一把捏起他的下巴:“你没有资格比我更快乐!” 阿纯的眼中闪过悲哀,我想他一定受伤了。 然而我没有义务去安慰他,那伤口会自动愈合的,如果我给他足够的养料。 *** 此后几天我仍然会到阿纯那里去,听他用新学的英文念早报,吃他做得一塌糊涂的早餐,听他道过晚安以后再入睡。 可是我不想再碰他,因为耳厮面磨的时候,我就无法避免会看到他的右耳有一个突兀的孔。 非雅很爱惜自己的身体,绝不允许任何人在他身上留下伤痕。 阿纯日日过得惶惶不安,从他望向我时惊惧的目光可以看出,其实完全没有必要,我只是在等他的伤口愈合。可他并不那么想,做情人的,如果不是对自己有极度自信,总是会担忧自己哪一天遭到抛弃,他刚刚习惯了贵族的生活,巴不得一辈子过下去。 那怎么可能呢,我在心底嘲弄他。 连我都不能保证自己会不会哪天突然破产跳楼,你想得倒是美。 美丽比财富更容易褪色,有一天我一定会唾弃纪非雅这个家伙的,他道貌岸然的高贵,自以为是的冷傲,这些现在尚算新鲜的诱惑,有一天都会成为我毁掉他的理由。 *** 我的妻子是个艺术家,她最擅长的是绘画,之所以擅长这个,是因为一个人倘若琴弹不好、歌唱不好,一听便知,而画作大可抽象得一塌糊涂,只要有人肯欣赏。 她在普罗旺斯有一个巨大如篮球场的画室,我相信任何人走进去就不可能转得出来,因为那一幅幅图画犹如巨大的漩涡,把人搞得晕头转向。她的画可以拿去给心理医生,治疗那些思维不健全的病人,唤醒他们沉睡的记忆。 幸好她不逼我欣赏她的才华,包括她的父亲,我们这种庸俗的商人是不可能欣赏真正的艺术的。 她的画不愁卖不出去,相反还可以有很高的价码,她会把画画挣来的钱全部捐给慈善机构,就这一点让这个来自欧洲的女子在香港的声望比我还要高。 妻子很少呆在香港,总是在世界各地寻找灵感,她回来的消息不径而走,各大晚会都邀请她去参加,那阵子她的画作满天飞,报纸杂志吹捧至极,她就是仁义慈爱的代表。 我跟妻子的结合,简直就是天使与恶魔,段氏财团一年要吞并无数企业工厂,逼得千家万户砸锅卖铁上吊跳楼,他们邀请妻子的时候称她为“波尔登小姐”,而非“段太太”。 阿纯提到报纸上有关妻子的报导时,我把手探进他的围裙下面。我们作爱到一半的时候我突然叫肚饿,他急忙走进厨房,光溜溜就挂上围裙,他比面前的蛋塔还要美味。 我的手还在肆意玩弄着,阿纯身体虚软不支,半瘫在桌面上,我啜口咖啡,感觉总算找着了。 我亲吻着阿纯的颈项,将有咖啡余渍的唾液留在他的唇齿间,我们的吻总是温柔到极致,因为只有闭上眼睛的时候,我才可以尽情想象。 我把阿纯推倒在桌面上,正欲进攻,客厅的电话却响起,把我们俩都吓了一跳。 就象在鬼屋里听见铃声一样。 我竖起耳朵听,没错,是电话铃声,顽强地响了一遍又一遍。 应该有人接电话,可那个人应该是谁? 这曾经是纪家的房子,可纪家人去楼空,我和阿纯本都是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而我们却住在这里。 阿纯在香港不认识任何朋友,我在这里也没人知道,那对方打电话来,究竟是找谁呢? 我和阿纯都怀疑地看着对方。 电话突然停住。 阿纯大大地舒出一口气,我也想那么舒口气,可不敢,我知道那电话一定会再响的。 心情被彻底破坏掉,我索然无味地望着阿纯漂亮的身体,让他穿上衣服,陪我出去走走。 私家路直通山下,半山腰里空荡荡什么也没有,我走得很慢,阿纯跟在身后亦步亦趋,不曾开口说一句。等我营造够了十足的神秘感,我把阿纯推倒在路边一棵大树旁,扒下他的裤子,长趋直入。 阿纯吓好大一跳,象遭人强暴似地惊叫起来,我相信他一定想脱口骂我神经病。 我用牙齿吮吸他的后颈,将他的脸扳过来跟我接吻,林中阳光充足,将他的皮肤裹上一层光芒,我眼尖地瞥到他的右耳,上面什么都没有了。 阿纯说,他找整容医生,提早愈合掉那个洞。 我笑骂:“你是不是跟那医生勾搭上,所以他打电话找到家里来?” 阿纯摇摇头:“这宅子的电话我都不知。” 我阴沉着脸回去时,电话象掐准了似的响起,我愤怒,冲过去抢劫似的拿起电话。 “喂!” 那头的人吓一跳,继而咯咯笑起来,娇声媚语:“亲爱的,什么事惹你生气啦?” 居然是妻子,我比听到鬼叫还吃惊。 “你怎么会打来这里?” 妻子咦了一声,道:“这里不是你公司的电话话码吗?” 我嗯一下,顿时答到:“啊,没错,是我刚刚换了号码。” 那边的妻子笑起来,说:“你声音怎么在发抖?” 我连身体都在发抖,女人的心,比毛细血管还要细致。 “你若是偷情,可不要被我逮到。”她调笑般道。 我也笑:“好,我保证不被你逮到。” “我明天要到一家孤儿院去做活动,你陪我。” 我皱眉:“你知道我从来不喜欢这种……” 她拖长音撒娇:“瑞,我以前也没强迫你同我一起去,可这是在香港,陪我一下吧。” 我点点头,她看不到。 *** 孤儿院门口,有一个四五岁大的小男孩牵着我的手,说:“瑞叔叔,跟我来。” 妻子正同几个小朋友做游戏,一身清素,平凡如邻家女孩。 我叫了她一声,她转过头向我奔来,孩子们看到我,却都有些畏惧。 我对妻子道:“我说得没错吧,他们怕我。” 妻子说:“你若笑起来哪个不喜欢,孩子也喜欢温柔漂亮的叔叔。” 我看那些孩子一眼,道:“怕是他们心中已经把我叫做伯伯。” 妻子卟哧笑起来,“跟人家比,你的确老得可以当叔叔。” 妻子的眼睛穿过我,向后望去,绽开笑颜,唤道:“非雅,向你介绍我先生。” 非雅从门口向这里走来,手里提着两箱东西,头上还戴着一顶滑稽的小帽,看到他来,孩子们一哄而上,抢过他手上的东西。 非雅对那些孩子笑,似乎没看到我。 我对妻子说:“果然是温柔漂亮的叔叔,你可不要移情别恋。” 妻子拧我胳膊一下,拽着我走向非雅。 非雅抬起头,叫:“段先生。” 妻子问:“你认识他?” 非雅笑笑,我以为他又会说出类似于“段先生谁人不知”,他却说:“我在段先生手下工作过。” 妻子“哦”一声,正欲开口,我抢过来,问非雅:“李老先生身体可好?” 我本以为他会敷衍回答,他却象我请来给李杰的私人看护似的,巨细靡遗地向我报告起李杰的身体状态,从高血压到动脉硬化,连他一天小解几次都说了。 我目瞪口呆,妻子偷笑。 数月不见,这个非雅象换了个人。 比个替身还要假。 我确定他在同我打耍,所以当妻子被几个孩子的打闹支开时,我沉沉地问纪非雅:“是你让她打电话到纪家的?” 非雅说:“她急着找你,到处寻你不在,苦恼许久。” 我冷哼一声。 非雅叹口气:“我无意去利用一个这般单纯的女子。” 我道:“无意?难道你们的相识只是巧合?” 非雅皱皱眉,抬眼看我:“段祺瑞,你认为这世上一切都可以与阴谋诡计联系起来?” 我心道,这是你教我的,你把我拉下水,自己却跳上去,洗得干干净净。 “据我所知你对关怀孤儿并无兴趣。” “李杰的养子在这里。”非雅道。 我闷不作声。 “我并不知道她是你妻子。如果不认识你,我还以为她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了。” 我哦一声,反问:“这么说,认识我,你认为她是最不幸的女人?” 非雅摇头,神情象凋零的花儿那样无力:“我不关心这个。” 看他要走,我一把拽紧他的胳膊,喝道:“那你关心什么?” 非雅想甩开我,挣了几下放弃了,不耐烦地看我:“你又想怎样?” 激动一下,又突然失落起来,我的确不知该怎样。 这些日子以来,纪非雅的任何事情都漠不关心。我可以将他据为已有,可我不屑于,可以代替他的东西太多,我无须执着。 我的无措,只能归咎于这场相遇的突然,超出我的预料,他不该在这样平凡的午后,平凡地出现。 平凡得让人震惊,将我蓄势以久的力量全部掏空了。 我的心扑嗵在打鼓,我知道自己现在一定象初恋时一样懵懂亢奋,我捏着非雅的胳膊,终于还是放下。 非雅厌恶地望着自己的胳膊,卷起袖子看我在上面留下的痕迹。 我心中一阵窃喜,非雅的体质很敏感,淤青和疤痕都很难消去,至少一个礼拜的时间,我会如影随形地跟随着他。 可他卷起袖子我才发现,那上面早已经有不止一道的伤痕跟淤痕,令我的怒火腾然冒起,几乎要脱口去质问他,这些都是哪个混蛋留下的。 非雅苦笑着,把袖口卷下来,对我说:“纪非雅这名字已经不能够保护我不受伤害。” 我怜惜,同时恨极了他,不禁讥讽他:“李杰总舍不得让你去种橡胶树。” 非雅被我满口醋意逗乐,笑了起来,他的笑声象病痛时的咳嗽那么痛苦。 我说:“你比李杰更应该进医院。” 非雅摇头,说:“李杰已经出院,他来了香港。” 我挑眉,呵一声道:“难怪会在这里碰到你。” “我每个周末都会来这里,只是你不来。” 我向妻子确定,她说是,在她知晓这家孤儿院前,非雅就已经在这里做义工了。 这令我忧心忡忡。 *** 仁心孤儿院建于十九世纪中叶,算是香港资格最老的一家孤儿院,围槛破旧,漏洞无数,时常有孩子从这里钻出偷跑去玩。 我开始瞄准一棵老槐树踢石子,如果我没料错,那上面定有鸟儿筑巢,因为树的枝干很宽阔,足可以让一个小男孩在上面睡个饱饱的午觉。 妻子跟那些孤儿抱在一起,哭哭啼啼恋恋不舍,对这些孩子来说,再多的玩具礼物也不及一个温暖的怀抱。 妻子是不可能成为这个怀抱的,她虽然善良,纪非雅也不可能成为这个怀抱,他连善良都没有。 他只有目的。 我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亲切的笑脸,后背渐渐生寒。 我点燃一根烟,紧攥在指尖,烟灰抖落一地,清烟将他的背影蒙胧。 妻子闻到烟味,不太开心,把我烟头掐掉,嗔道:“你不是不抽烟的嘛。” 我笑笑,烟不可以解愁,却足以镇痛。 妻子问非雅要不要一起走,有车方便一些,非雅摇头,说还有些事情未做。我把车子驶离,山路崎岖难行,再好的车子也枉然,一路颠簸,妻子在后座如同腾云驾雾,渐渐支持不住,奔出车去吐起来。 我也急忙跳下车去,扶住她的背轻拍着,她脸色苍白连指尖都是冰冷的,我很担心,这不仅仅是普通的晕车。 我找了一块比较干净的草地让她坐下,搂在怀里,想她休息一下应该会好些。 妻子半眯着眼,嗯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忍下。 我道:“怎么样了?” 她点点头,说:“好些了,我们回家吧。” 我正欲将她扶起来,眼前却是一股烈浪扑面而来,将我们向后掀翻,轰天的巨响,离我们不远处的车子爆炸化为一个大火球。 我愕然,妻子却倒在地上痛苦地呻吟起来,我连忙去扶起她,她捂住腹部表情扭曲,下身血流不止。 刚刚的爆炸虽然可怕,我们却都毫发无伤,她这是…… 我打电话到公司让助手开来直升机送妻子去医院,坐在洁白安静的走廊间,还是惊魂未定。 如果我们再晚一点走出车子,如果我们再早一点回到车子里-- 死的就不止是一个孩子。 妻子流产了,她难过得要命,因为还来不及将这个惊喜告诉孩子的父亲,我就要承受“丧子之痛”。 其实我并不是很在乎这个,对于每时每刻都要新生的婴儿,我全无感动,因为这其中大部分生下来就注定要受苦,明知是悲剧,不明白为什么还有那么多父母要义无反顾。 他们并不在意孩子想不想出生。 *** 有人在我的车子里安装了定时炸弹,虽然我不想承认,可这个人想我死。 他知道我什么时候会死,如果不是妻子感到不舒服到车外去吐,我早被炸得灰飞烟灭。 连老天都不想我段祺瑞死于非命,你还能怎样? 若是我这已经死了的家伙突然活生生地出现,岂不是很有趣。 我让助手在香港找寻非雅,他一定奇怪我为何对一个男人穷追不舍,他看我的眼光越来越象看一个变态。 李杰去了码头钓鱼,非雅坐在一旁,在鱼钩上面穿著鱼饵。 我的脚步声大概吓跑了鱼儿,李杰很烦躁地转过头来,他的脸上表情分明就是在说:你怎么不去死呀。 我失笑,摊摊手表示我的无辜。 李杰坐在一个小板凳上,委屈了他高大的身材,他苍老了许多,以他的这个年纪,保养有方的,会比现在帅多了。 他这样子,倒象非雅的爷爷。 李杰当然猜不到我在想什么,不然以他的脾气,那鱼杆恐怕会向我当头甩来。 再看非雅,他动作娴熟,而且非常专注,完全没看到我。 李杰回头对非雅道:“你的朋友来了。” 非雅这才抬眼看我,却也只轻描淡写地一瞥。 我走过去抓住他的手,把他从座位上带起来,非雅愤怒地将我甩开,身后几个保镖已经警惕地向我靠近。 我呵呵笑起,对李杰说:“李先生,我们朋友叙旧,您不反对吧。” 李杰回头看看非雅,再看看我,像是开玩笑的说:“完璧要归赵。” 我道声是。 李杰恨我,恨不得将我杀了填海,可他很冷静,因为他知道时机未到。 纪非雅也恨我,恨得毫无理由,至少我认为是这样。 我搂着他的肩膀,轻声问:“非雅,我们之间有什么恩怨呢?” 他想赏我个拳头吃,两个手臂都被我箍着。 我用牙齿轻轻咬着非雅的耳垂,他厌恶地把头别过一边,奋力地在我怀里挣扎。 我在心底叹口气,最后还是放弃,松开手。 非雅一脸愤怒,转头便要走,可我牵住他的手,一字一句: “我在遗嘱上写了你的名字,非雅,如果我死,你就可以得到一切。” 纪非雅惊异地转过脸来,问我:“你有什么目的?” 目的?这个词,最近在我们俩之间流通得特别频繁。 “我必须回答这个问题吗?”我问。 非雅冷哼一声。 我笑笑:“我只是来告诉你,我还没死。” 他的眼中划过怨恨。 “你还记得纪家那所房子吗,我现在住那里。”我说:“你随时可以来找我。” “那里还是纪家吗?”非雅问。 我沉吟,道:“是,永远是的。” 非雅呵一声:“那好,段先生不嫌弃,我即日就搬回‘纪’家去住。” 我以为纪非雅只是说说而已,他一定认为那里很脏,很脏。 *** 自从李杰回到香港,我的周遭四面埋伏。妻子刚刚出院,陷入了极度抑郁的状态,我把她送回欧洲的娘家去,我已经不能够再欠她什么了。 回到家的时候,阿纯正在门口踮着脚尖张望,看到我的车子露出脑袋,急不可耐地扑了上来。 阿纯今天不同寻常地热情。 他死死搂着我的脖子不放,仿佛稍一松手,我就会飞起来,象一只大气球,在空中爆破。 只剩一堆破橡胶,这样他什么也得不到。 我最近的经历是惊险了一些,即使身边保镖环伺,还是有很多次九死一生。我的办公室玻璃布满弹孔,这百层高的大楼,四面没有匹敌的建筑,我怀疑他们是否从直升机上对我阻击。 我的座驾一辆接一辆的爆炸,奢侈得我恨不得乘坐公共汽车上下班,可又怕那一车无辜民众因我而丧生,罪孽深重。 我吃的饭,喝的水都要经过几十层净化。 连正午的太阳过毒了些,都会被怀疑是威胁我的生化武器。 特首都要嫉妒我的重要地位,千万市民,每天晚上都要看新闻确定“段祺瑞还活着”方肯入梦。 看身边的人紧张到肌肉抽筋,是件很爽的事情,他们有时候看我一脸笑容,佩服又吃惊,助手问:“段先生您不怕吗?” 怕?怕什么,怕死? 助手点头。 我将手向四周划过一圈,对他道:“有这么多人的命运与我紧密相连,上帝他老人家不会舍得我死。” 利益是最有效的处方,多年故交也可以翻脸无情,仇深似海也可以锦帛相见。 利益大到一定程度,即使现在声称要将我碎尸万段的李杰,某一天也会绻在我膝下,温顺如家养小猫。 我才不想要这只老猫。 阿纯一见到我,就扑上来,不停地亲吻我的嘴唇,令我没有办法张口说话,感觉到他周身都在颤抖,我扯过他,问:“发生什么事了?” 阿纯抿着嘴,狠狠摇头,说:“你回家去看看吧。” 我重重舒口气,还以为李杰用导弹轰掉了我的房子,结果一切如往常。 纪非雅坐在餐桌前,轻啜一杯咖啡,面前一份报纸,优雅一如往常。 每天当我从卧室走出来,在暖暖的朝阳下看到这一景,都会感叹生命的美好。 我想,如果这美好是属于我的,那该有多好。 可纪非雅时时敲醒我的美梦。 “你回来了。”他道,并不抬头看我。 阿纯在身后轻摇我的肩膀,神情有些畏缩。 以阿纯的聪明,一定早就看出这其中端倪,他虽然什么都不说,心里定是怕得要命,怕我把他赶出去。他知道自己是个替身,而真正的纪非雅已经回来。 如果他们不出现在一起,我还分辨不出来,我还以为自己很成功,因为阿纯已经聪明、漂亮、高贵。然而即使我把这个娃娃包裹的再精致,也不及纪非雅一个眼神的魔力。 单是想象,我已经浑身颤抖。 “李杰终于派出你这王牌。”我道。 纪非雅抬头,眼睛象在笑:“你说什么?” 他装起傻来,我无计可施。那么愚蠢的话怎么可能复述一遍。 “你不是说,这里还姓纪,我随时可以回来。”他笑道,将报纸放下,专注与我对面。 我紧张得手心出汗,不好意思让阿纯发现,将胳膊从他怀中抽出。 “哦。”我应一句,非雅接着说:“我在这里,继承遗产也比较方便。” 我失笑:“原来你是来等我死的。” 非雅呵呵笑起来:“希望你不会令我失望。” 我无言以对,非雅对我身后的阿纯打声招呼,轻道:“谢谢,你泡的咖啡味道很好。” 阿纯怯怯地应了声,说:“是阿瑞教我的。” “你的手艺比他好。”非雅评价道。 事实上我的手艺很糟,我的咖啡他根本不屑于尝一口。 前所未有的疲倦袭上心来,我懒懒地对阿纯道:“我累了,想去休息。” 这本是日常对白,却令阿纯很吃惊,他望望非雅再望望我,手脚都不知该摆在哪里。 我拉着他的手,向楼上卧室走去。 *** 如果有一天我会死,这纪家府邸,就是一座巨大的坟墓,是最适合我的葬身之地。 阿纯在哭泣,他的泪把我的胸膛浸得透湿。 他知道我不喜欢男人哭哭啼啼,所以从不掉泪,他会哭,是真的忍不住了。 我托起他的下巴,吻吻眼角,轻嘲,真是个傻孩子。 阿纯问:“你会离开我吗?” 我以为他该问“你会把我赶出去吗?” 对他而言,究竟哪个更重要? 阿纯把脸侧贴近我的胸膛,听我的心跳,我想起朝田幸二这个测谎仪,也许日本人都有这特异功能。 “他真美。”阿纯说。 我笑笑,说:“你不比他差。” 阿纯叹口气:“可你那么喜欢他。” 我想否认,可心知自己中毒已深,若是撒谎,心脏都会漏跳数拍。 “你觉得他喜欢我吗?” 我居然脱口问出这话,也不怕阿纯嘲笑我。 “他恨你。”阿纯的回答令我震惊,自己都能听到,我的心重重跌了一跤。 “为什么?”我不服气。 阿纯也认真起来,从床上坐起来,咬着嘴唇说:“他恨你。他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都在折磨你,他想让你痛苦!” 我默然。 “你总有一天会死在他手里。”阿纯断然道。这个男孩子,我从未发现他这么聪明。 “不会的。”我笑,得意非常:“我怎么可能输给他!” “你以为这是场赌博?”阿纯猛烈地摇头:“这是个天平,而你的那颗心,早就放到他的托盘里去了!” 段祺瑞,你还会有胜算? *** 第二天一早,非雅照例坐在餐桌前喝咖啡看报纸,阿纯把我送到门外,与我吻别,晚上我回家的时候,非雅还坐在那儿。 我怀疑他根本没动过。 可阿纯噘着小嘴,碎碎念叨着对我报告非雅一天的行踪,他把纪家每个角落每块草皮都翻遍了,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我不由笑起,刮刮阿纯的鼻子道:“那你可要小心看着,他是我仇家派来的奸细,说不定在哪里装了炸弹。” 阿纯信以为真,狠狠点着头,说:“我一定得看好他!这家伙太奇怪啦!” 阿纯对非雅的态度很别扭,非雅对阿纯的态度却恭恭敬敬,我了解他,对谁都笑如春风,至于他心里怎么认为,你打死也猜不到。 周日我在家歇息一天,有机会在白天见到非雅,让我吃惊的是,阿纯没有夸张,纪非雅的行为确实古怪,他在纪家上上下下翻找,像是遗落重要物事。 我跟过去问他:“你在找什么?” “你不知道?”他侧过脸看我,神情微俏:“我在寻宝。” “你真是闲来无事。”简直荒谬。 纪非雅笑:“你的阿纯也天天无所适事,你怎么不去管他?” 我望望身后的阿纯,每当我与非雅之间的距离少于三米,他就紧张至极,竖起全身的毛来。 我冲阿纯挥手,他迫不急待奔过来,将我胳膊搂在怀中。 这种宣示占有欲的表演,一天要上演七八次,纪非雅不腻,我都腻了。我对阿纯说,你不必如此,你跟非雅不一样,即使没有他,我仍旧喜欢你。 可阿纯不相信,他说:“可你并不爱我。” 人总是不知足,我以为空虚是可以填补起来的,可那是个无底洞,越填就陷得越深。 *** 我问非雅,你为什么回到这里? 有天晚上,我费劲哄睡阿纯,有非雅在,连我的态度也变得温柔起来。 走出房间,我沿着走道,去到非雅的房间,可一推门,屋里空无一人。 我皱眉,开始有不祥的预感。 我找到一个手照明灯,打着一路走出宅子,在院中搜寻,自己都感到好笑,这纪非雅,莫不是他祖上真的在这里埋藏了许多珠宝,值得他这么不屈不挠地寻找? 照明灯的光柱处,有一个人迎面走来,并不嫌光柱刺眼,他走到我面前,几乎撞在我身上。 我仔细一看,非雅眼睛紧闭着,神情十分飘渺。 他在梦游。 这真是太有意思,乐得我几乎要大声笑起来,可我忍住,将照明灯熄掉,跟在非雅身后,看他做什么。 我还以为他若是梦游,想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拿把刀来砍我。 非雅在花园中漫无目的地游走着,脚步虚晃,有几次他要跌倒,可我不能去扶他。 他在前面,趔趄如初学步的孩子,这幻想让我感到很浪漫。 因为非雅很少时间那么乖巧,我即使上前去抱住他,恐怕也没有异议。 非雅走几步,突然停下来,也是,在他面前就是围墙的花架子。 他伸出手去,在花藤间摸索着,我把照明灯的光打开,随着他的动作观察。非雅突然蹲下身去,地上捡起个什么东西,宝贝似地戴在手上。 是月光。 月光让我遍体生冷,月光映着他手中戒指上的宝石。 那枚戒指是非雅外祖母的,名字就叫月光。 我被恐惧占满了,非雅自己回到房间里去睡觉,可我还傻坐在冰冷的草地上。 我将他的戒指抢过来,把自己手中的戒指套在他指间,他并没有发现怪异的地方。 这我直以为浑圆的人生,终于出现了裂缝,那裂缝从非雅身上延伸扩展,终至可以颠覆世界的力量。 阿纯对我说,非雅他恨我,他有足够的理由恨我。 因为他未曾爱过我。 我和非雅曾是缱绻的恋人,可他现在对我并无爱意,并不是他未曾爱过我,而是在这个世界,我们原本就是陌路人。 当我选择了全新历程的人生,我已经将非雅的爱抛诸脑后,我以为一切可以用物质来填补,我以为我会快乐地活着。 可为什么还要让我遇上他? 这并不是我的一个梦,这人生近乎残酷的真实。 所有真相都储藏在我的记忆中,它们支离破碎,可遵循一定的模式,他们神奇地衔接在一起,让我分不清虚幻与现实,让我沉沉浮浮,让我的行为失去理智,象一个疯子。 纪非雅感到莫名其妙,段祺瑞为什么要对他纠缠不清,如果这只是追求的一种方式,简直就象发神经。 我可以扔掉以前的所有包袱,那些只会令我屈辱,可我唯独放不下非雅,从他出现,我的灾难就来临了。 我想,大概可以重新开始。 我仍旧是段祺瑞,可我有权有势,有高贵得体的身份,我的周身光芒万丈,我想不到纪非雅有任何理由不来爱我。 可他却真的不爱我。 如果我以前还有让他唾弃的资格,现在则是连瞧也不愿意瞧一眼。 这真让人感到不可思议。 我想不通,可非雅却想通了。 他的直觉甚至可以超乎时空的限制,他找到了这枚戒指。 这戒指象一个环,将两个世界紧紧套在一起。 我象一个纸糊的老虎,一捅就破。 那是我和非雅第一百零一次分手时,我怒怒地从纪家宅子里冲出去,发誓再也不要回到这里,我把手中非雅送给我的“月光”摘下来,扔得远远的。 后来我极没有自尊地回到纪家,我不要自尊,只要非雅。 我们再去寻找那枚戒指,却始终找不到,当时我还开玩笑说,算了,如果有一天我们忘记彼此,这枚戒指会帮我们找到对方。 我打死也想不到非雅还记得。 第六章 我吹了一夜凉风,回到房间的时候已是清晨,阿纯还在睡,脸上尽是泪痕。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天天担心的就是遭人遗弃,连做梦都在哭。 我在阿纯身边躺下,浑身虚软无力,睡了一会儿,睁开眼睛,手脚却沉得象灌铅,我热极了,想掀开被子,却被一只手拦下。 非雅在床边担忧地忘着我,看来我真的病得不轻,连幻觉也出现。 即使我下一刻就会死,他也不会有半点怜惜。 阿纯从门外走进来,手里捧着大大小小的药罐。 这不是幻觉,纪非雅的确坐在床前,用凉毛巾帮我擦脸。 他问:“感觉好些了吗?” 我多么没出息,眼泪就要夺眶而出。 现实容不得我那么软弱,从床上勉力支撑起身子,我让阿纯去把助手叫进来。他听说我病倒,紧张得要命,还以为是李杰终于得逞,我摆摆手,让他安静。 我说:“我生病的消息不能够让媒体知道。” 助手点点头:“段先生,我请来医生为你看病。” “不必了,我要休息,不想让闲杂人等来打扰。” “可是……”助手犹豫不决,半天才说:“朝田幸二先生从日本赶来,专程探望你的病情。” 朝田幸二曾经说过,他很喜欢我,不是胡说。若是早个几十年,他倒是个不错的人选,只可惜,相见恨晚。 他看我虚弱须得坐轮椅,大为惊讶,看到阿纯相伴身边,更加惊讶,感怀不已,道:“瑞,你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非雅推门而入,看到朝田幸二,愣了下,鞠下身道好。 他跟朝田幸二讲起日文来,还未讲几句那老头儿就满面激动之色,我问阿纯他们说什么,后者紧抿着嘴唇不肯讲话。 我心里叹口气,病来如山倒,看我那么落魄,居然连他也不听使唤。 朝田幸二并未逗留许久,他是大忙人,肯来探望一番已经给足面子,值得我将来在众人面前称耀一番。朝田幸二要走时,我从床上起身,坚持要送他出门,他的手紧紧攥着我的胳膊,欲言又止。 我对他笑笑,一路送他到门口,看他坐上那辆黑色大轿离开,转过身。 幸而我坐在轮椅上,其实我腿底打抖。 身后几道寒光直逼后背,死神就跟在后面。 朝田幸二不是泛泛之辈,以我俩之交情,没到他要远涉重洋来探望病情的地步,何况他怕死坐飞机,也因此,他这番前来,我可以推掉所有应酬,却不能拒绝他的一片好意。 前提是,他必须是一片好意。 我跟朝田幸二无怨无仇,即使整个东南亚与我为敌,他也不会动下眉毛,可他却来了,虽然见面说不到几句话,却足以看尽他满脸悲苦,定是有难言隐衷。 我的四周防范森严,一根针都插不进来,我在家休养期间,宅邸四周守卫得天衣无缝,除非他李杰能搞来导弹从天而降,否则我尽可以生龙活虎,把这老头儿活活气死。 我闭门不出,拒绝所有人际来往,连医生都不需要,李杰想派人来杀我,无缝可钻。朝田幸二突然来到,我却不得不门户大开、笑脸相迎。 以朝田幸二这般身份的人,跟我一样,走到哪儿都是保镖跟随,一直跟到我家中,现在他离开,可跟随他的保镖却留下,替换掉我的两名随从。 这些家伙们全都一色的黑衣墨镜,辩不清谁是谁,但我可以肯定,跟着我回到屋子里的这两个保镖,已经不是我的亲信。 他们杀气重重。 我不是没有发现,却没办法张口,他们有一千种方法可以让我在三秒钟内闭嘴。 他们现在没有下手,我还有机会。 这纪府上下,还尽在我的掌握之中,方圆百里,有任何异动,谁都别想逃出生天。他们是身怀绝技的刺客,同归于尽自然英勇,可他们并非刺秦的荆柯,没必要为了李杰的钱舍身忘死。 他们在想如何能妥当地处置掉我,再不动声色地离开。 我把轮椅的速度放慢,缓缓地驶过屋前的草坪,只希望在这短短的距离,可以挂出免死金牌。 屋里走出一个人,向我这边跑来,看着象阿纯,近到眼前,却是非雅。 我有些吃惊。 非雅道声:“他走了?” 我点下头。 他推起我的轮椅,加速向屋中走去,说:“朝田先生与父亲曾经是好朋友,我小时经常去他家玩呢。” 我嗯嗯呀呀应着,猜不透他的心思。 非雅突然俯身靠近我耳边轻道:“你累了吧,回房休息吧。” 我的震惊无以形容,因为非雅居然把我推到他的房间。 他阖上门,我才回过神来,幸而来的是非雅,若是阿纯陪我回房间,那两个保镖也会跟随,我们连作爱都会有人在旁边监视保护,形影不离。可是非雅不一样,谁都知道他在我心目中不同寻常,没人胆敢监视他。一旦将他们俩关在门外,我们有足够时间思考。 我很感谢他的急中生智,却开心不起来,张嘴就是伤人的话,“我还以为你是李杰派来的内应--为什么要帮我?” 非雅莞尔,他连阴险的时候都很美,“我可没说我不是哪。” 我方知自投罗网,这次是连最后的呼救机会也没有。 “李杰究竟下多大本钱,连你都能收买?我可以十倍给你!” 非雅摇头,像是对我十分无奈:“段祺瑞,你还是老样子,以为用钱什么都可以买到!” 我忿然,道:“可那李杰究竟可以给你什么!” 非雅见我狂怒象一只狮子,恨不得扑上去撕破他的喉咙,不慌不忙,瞥我一眼道:“他可以给我你的命。” 我重重向轮椅跌坐下去。 “你可以吗?”非雅挑衅地看着我。 我突然感到自己的人生前所未有的悲哀,前所未有的无力,非雅坚定的眼神让我觉得生无可恋,该是这么死掉算了。 曾经一度以为,这世间有那么多人依仰着我的权势而活,我的生命太有意义,我若是死,世界将摧枯拉配般倒塌。 我的死,换来的不过是纪非雅一个满意的微笑。 可怕的是,我真的很想看到他的笑。 非雅并不是个善良的人,我从未见过他情态所至而落泪,他像是对一草一木都心无慈悲的人。他要做什么,有章有法,有因有果。 我想在他心中烙下痕迹,如果我的爱轻如鸿毛,就让恨在他心中划下一刀。 我做到了。 纪非雅瞪着我,眼中尽是不耐。 “你为什么还不动手?”我问。 非雅呵呵笑两声:“你不用装模作样!我知道你怕死,怕极了。” “对。”我从轮椅上站起来,连心尖都在打战,“可我知道你不会杀我的。” 非雅一脸不屑:“你会脏了我的手。” “那你让李杰来杀我。” “我可不是为了他!” 非雅有些愤然,神情焦虑起来,他下意识地揉搓着自己手上的戒指。 “那是我的。”我道。 非雅听到这话后楞了下,那戒指仿佛烫着他的手,他厌恶地将之取下来扔到我脸上。 “段祺瑞,你是个疯子!” “我爱你,非雅!” “可我恨你!” 大门轰然被人一脚踹开,阿纯神色慌张地闯进来,问:“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我正不顾后果地向纪非雅扑过去,把他按在床上,他一巴掌向我脸上盖来。 我跌倒在床边,嘴角都是血,阿纯连忙冲过来将我扶起,脱口对纪非雅骂一句,情急之下说的全是日语,纪非雅回一句,两人互瞪。 他们这么对话已经不是第一次,有时候这令我很得意。 “非雅,送我去医院。”我道。 纪非雅不理,可阿纯几乎跳起来,问:“为什么,阿瑞?” “这是我们之间的事情,你无须问,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我对阿纯讲话一向声辞色厉,他早已习惯,可这次不一样,阿纯怔住,不可思议地摇头,他想哭,喉咙中却只是干嚎。 “我们之间结束了,阿纯,你回日本吧,带走你应得的。” 阿纯只能靠着墙壁才能不瘫倒下去,他问我,为什么。 纪非雅已经巧笑嫣然,他走过来扶着我的胳膊,将我带出门,两个黑衣人正在门外,墨镜摭住了他们窥视的目光。 阿纯在后面哭着说:“我是真的爱你。” 可我不爱你,阿纯,我虽然没有爱过你,可我曾经需要你。 非雅是吗啡,你就是我的空气。 空气必不可少,吗啡却是可以戒掉。 但我久嗜成瘾,宁可窒息,也戒不掉这毒瘾。 *** 非雅第一次主动与我靠得那么近,比拥抱还要贴紧的距离。 两个黑衣人亦步亦趋,走出守备森严的纪家府邸,我想我今生都不会再回来。 黑衣人代替了我的司机,我们一行四行坦坦荡荡离开,没有人作过多怀疑,我的表现那么从容,没丝毫不情愿。 我曾一度以为这里会成为我的坟墓,现在发现,原来非雅怀里才该是我最终的归宿。 我把头靠在非雅肩膀上,轻声道:“我有话对你说。” 非雅下意识地躲开,说:“如果又是‘我爱你’,那就算了,我听腻了这话。” 我苦笑两下,说:“我要说的是……你是爱我的。” 非雅几乎又想给我一巴掌,可他没有,对我这种疯子,连巴掌都可以省下。 直接不理会就是了。 “你不相信?”我问他。 “段祺瑞,如果你想求饶,何须想出这种可笑的理由?” 我从口袋里取出一个戒指,戴在非雅手上,他厌恶地瞪我一眼,又想抹下来。 这却并不是他刚刚扔掉那枚,这枚戒指上的宝石,名叫月光。 它象一弯小小的新月,虽无光华照人,却有恬淡的冷漠。 非雅盯住这枚戒指,整个人完全震住,他的眼底闪过难以置信的光芒,他的嘴唇颤抖着,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我无法体会他心里所想,可他还记得这枚戒指,我不知该高兴还是害怕。 我本该让这枚戒指从人间彻底消失,它对我是恐怖的威胁,我的世界会因此而颠覆、毁灭,可我自甘沉沦,因为再没有什么比非雅漠然的目光更加恐怖。 “这是我外婆的遗物,怎么会在你这里?”他盯紧我,目光森然,仿佛我是一个可耻的窃贼。 “是你送给我的。”我的态度很认真。 纪非雅却嘲弄我,他哈哈大笑,态度很嚣张,我看他恨不得一脚将我这神经病踹出车去。 他一把拽下手中的戒指,就想往车窗外扔,可我死死抓住他的手。 “非雅,你这些天在找什么?” 我来不及看他对这句话的响应,非雅的嘴巴张了下,像是说了什么。 正在行驶的汽车遭到突如其来的冲撞,突然顿住,轰鸣和震动令我们在车子里东倒西歪,我的头向前座冲去,一时头晕眼花,刚刚稳住身子,就有人从后面一把扯起我的头发拽出门去,一只黑枪顶着我的后腰。 我看向还在车厢里的非雅,好象昏迷了过去。 我们的车子把路障冲得乱七八糟,在地面擦出数米后撞上一辆警车。四面八方都是警笛鸣响,直升机在空中盘旋,全体警员持枪对准这里。 那黑衣人拿我当人质,对警方呼喝,作垂死挣扎。 到处都是阻击手,瞄准把我挡在前面的男人,可开枪打死他的,却是来自身后的子弹。 非雅脸上还是惊恐未定,他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开了枪。 他恨不得杀我,最后却救了我的命。 *** 我们来到警察局作笔录,阿sir问我,需不需要警方24小时贴身保护?他是例行询问,他哪里会不知道,我的保镖多得很,可没一个保护得了我。 朝田幸二在得知我安然无事后,立即回了日本,他的自尊心很强,为人唆使陷我于不义,深觉愧对我的信任。我没有问他为什么被李杰威胁,据说他们日本人有自刎的恶习,我是生是死其实跟他无关,何况最后还是他报警救的我。 如果没他唱那么一出,我跟非雅之间的剧情,怎么可能推波助澜到高潮。 “这么说,是您和纪先生一起被仇家追杀、绑架的是吗?”警察问。 我点下头。 纪非雅在旁边看我一眼,这眼神绝对不是感激。 那枚月光,在绑匪与警方激斗的时候弄丢了,或者是非雅把它扔掉了。 现在那都不重要。 我对非雅道:“如果你还想要我的命,最好待机而行,考虑一下做我的情人,这样机会更大些。” 他讽刺我:“段祺瑞,你不要太过自信。” 我在警察局就耍起流氓来,律师很懂事地将两位阿sir请出侦讯室,留下我跟非雅二人。 我把他逼到墙角,在他的额角轻吻,一遍遍念叨:“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即使你那枪打爆我的头,我也爱你。” 非雅哭笑不得:“你怎么这样无赖!” “你会爱上这个无赖的。”我断定。 他瞪我一眼:“自以为是。” 我叹口气,曾经你也是样说的,一模一样的语调,一模一样的剧情。 所以你一定会爱我的。 非雅用力推开我,径自向门口走去,我紧随其后,把他压倒在桌上,肆意行凶。 天哪,原谅我又将这老套招数演上一遍,实在因为我不知道对他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如果我没记错,非雅会沉浸在我的热吻里,痴痴缠缠。 可他伸手抽出桌下的板凳,大力向我脸上砸来。 我光荣挂彩,从警察局出来就直接入了医院,幸好两家是对门。 非雅威胁我:“我是空手道四段,你最好醒目些!” 说着把碗中的汤喂进我嘴里,手段粗鲁不亚于他那只飞来的板凳,我惨叫一声,舌头被烫出大泡来。 我说话都带卷舌音,支吾不清,除了非雅,没人听懂我在说什么,所以他是我的同声翻译,他根本无须知会我的意思,随意向人发号施令。 一日管家来报,说老夫人和少夫人去了欧洲很多天了,我家中大宅已经长期无人居住,花儿草儿平时习惯了人气,寂寞那么多天,全都无精打采。 我还未张口,非雅就说:“一切如常,我们今晚会回去的。” 我吃惊到咬断舌头,从床上一跃而起,扑向非雅:“你答应啦!” 他这次没有象往常那样将我踢飞,而是顺从地被我搂着,点点头。 *** 妻子说,她在欧洲已经呆得腻烦,想要回香港,想回我身边,可我不答应,我说这里到处都是我的仇家,有你在,我会分心。 我的仇家就睡在我床上,我怀里。 妻子当然不能回来,我现在日夜与非雅缠绵,连看别人一眼的功夫都没有。 把他滚烫的身体搂在怀里时,象阔别一个世纪之久,我感动到涕泪交零,尤其是他嘴里还总吐出言不由衷的句子,他看我的目光总是冷冰冰的,象匕首一样威胁着我。 可这样很性感。 非雅说,他总是做些怪梦,潜意识里觉得怪怪的,我有时候好奇,究竟是他在同我作爱,还是他的潜意识在。 他虽然不再梦游了,可正常状态下也象在梦游,也许吧,我们这种习惯了针锋相对的人,对突来的亲密缱绻,十分不习惯,天天都无所适事。 这种状态,阿纯在的时候我已经习惯,可非雅并不一样,他的思想总是复杂得我无法捉摸。 我以为他闲不住的时候会出去工作,印象中他是个野心勃勃的男人,可他住进段家以后,连门都不愿意出,日日晃来悠去,幸好段家花园够大。 我问非雅:“你不会感到无聊吗?” 他了无兴致地在床上翻过身,留给我美好的背部线条,“我是你的宠物,除了吃喝拉撒睡懒觉,别无他事。” 我忍俊不禁,把脸靠过去,舔着他的脊梁,口中喃喃:“别把自己说得好象很没出息似的。” “难道不是?那你要个情人做什么?” “非雅,你不仅仅是个情人。” “那我是什么?我吃你的穿你的住你的,我只需要每天陪你睡觉,这不是情人是什么?” “你是……” 他打断我:“段祺瑞,不要对我抱太大希望,我不能为你带来什么!除了这个身体!” 非雅突然翻过身来,扳着我的肩膀,与我面对面贴得极近。 “你已经得到了!总有一天你会厌倦的!” “怎么可能!” “会的!一定会的!也许你只是认为很有意思!我不记得自己在哪里认识了你,被你注意到!也许你只是一时对我产生兴趣,也许你身边缺少一个情人,一只出身高贵的猫咪!” “非雅,你完全误会了我。” “误会?”他难以置信地摇摇头:“我想不可能!绝不可能!段祺瑞,我究竟哪里得罪了你,你要穷追不舍!你处心积虑,你毁掉我的生活!让我一无所有,难道就是想逼我就范,让我被你压在身下呻吟高潮?” 非雅愤怒地摇晃着我的肩膀,要把我晃得灵魂出窍,那个出窍的灵魂听到了他哭泣的声音。非雅很坚强,很冷漠,可也很脆弱,他已经厌倦哭泣,那对他来说只是骗人的工具,可是除了眼泪,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他的哀伤。 他紧紧地抿着嘴唇,不肯说出一句服输的话,即使被我逼得无路可退,他也不曾抱怨过一句,可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他想不明白。 我也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们原本可以热烈地相拥,结果却在张牙舞爪地撕裂彼此的灵魂。 我们从心开始,就没有想过要幸福。 “你错了。”我缓缓道:“我只是爱你,才会不择手段。” “不择手段!” 非雅重重“呵”了一声,拍手称快:“这话说得好!我也正想效仿!” 我努力咧出一个笑,摊开手把非雅抱在怀里:“现在多好……你终于肯把心里的话说出来。非雅,我想要听的就是这个。” 他拧我胳膊一下,“你有病。” “我不是有病,我是中了毒,是你下的毒。” “可你还没死!” “我的心已经千疮百孔。” “你真让人恶心。” “非雅,你有心就好。”我突然认真起来,把他吓一跳,下意识地去摸胸口。 “你也发现了吗?”我问他。 非雅的脸色突的刷白。 “发现什么?” “你的心……爱过吗?” 非雅嗤之以鼻:“若是爱了都象你这般,我宁可不爱!” 我失笑:“这话你以前说过呢。” “我可不记得……” 我打断他:“你会记得的。” *** 一个清晨,非雅不在,那天对话之后,他来了精神,天天不着家地在外面跑,不知道在干什么。 我想,有一个讨厌你、恨不得你死的情人挺好,他总会马不停蹄地给你找麻烦,这样的生活起码不会无聊。 我正在喝茶,但没有看报纸,我只是坐着,望着远处花园的一片绿意,身后传来咚咚的脚步声,来人跑得气喘吁吁。 是我的助手。他跑到我身边,拿出手帕颤抖着擦汗。 我随手指个位置,让他坐。 助手诚惶诚恐地摇头,说:“段先生,我这趟来有重要的事情。” 我失笑,他哪次来不是风风火火,都是发生重大事件。 “难道是我破产,房管局要来收屋低押了?”我对他开起玩笑,最近心情好,他时不时会被我幽默一下。 “段先生……不要再跟我开玩笑啦。”助手苦笑,他着实无法适合我的笑逐颜开。 我啜口茶,冷着脸问:“那是什么事?” 助手凑到我耳边,象个狐狸师爷,“是纪先生,他有了外遇!” 我一口茶喷到他脸上,不是失控,我是故意的。 “胡说八道!”我怒骂他。 助手吓得发抖,也不敢抹干净脸,颤着声音道:“段先生……不要生气,我是用词不当……可我是说真的!” 我把茶杯重重摔在地上,扬起手来:“再敢胡说!” 这家伙倒很硬气:“段先生,我是说真的!纪非雅最近天天都跟一个神父见面!” 我的动作停在半腰,疑惑:“神父?” 助手重重点头。 “他去教堂告解?”我知道,一些有钱闲来无事的阔少爷小姐,没事儿总喜欢往教堂跑,陶治高贵情操,自以为是离神最近的人。 助手摇头,拿手帕边擦脸边说:“他是从教堂后门走进去,一碰到那神父就跟他到房间里去啦,我也看不到在干什么!” 我怔了下,不怒反笑,嘴里念念着:“神父……神父……” “对。是一个二十来岁,长得象大学教授样的神父。” 我把摔碎的杯子一片片捡起,一片片堆在桌上。 助手连忙俯身帮我捡,我把他推到一边,自己捡,连碎茬都不放过。 助手被我吓傻,不敢动弹,叫了几遍段先生,我都没反应。 *** 非雅回来的时候,面如春风,我却黑着个脸。 他今天心情不是一般的好,往常回来不管我作何表情,他根本爱搭不理,今天居然难能可贵地走上来,问我:“你怎么啦?” 我已经酝酿许久的火山骤然就熄掉了。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一张脸光采照人,他歪着头,神似俏皮,我发誓没有见过他更可爱的表情。 “你心情不好?”他问。 我的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只有他懂得解读的密码,在别人,段祺瑞只是段祺瑞,可在非雅,那就是一副副生动的面具。 “没什么。”我否认。 “也许你可以出去走走。”非雅建议,“香港虽小,也有好玩之处。” 我冷哼,问他:“你陪我?” 他看我,眨眨眼睛,摇头道:“我没有这个义务。” 我说:“你是情人,你的义务就是令我快乐。” “那是肾上腺的义务。”非雅随手摆道,飘然而去。 我的心情似一杯苦酒。 原来我们的活动范围不过一张床。 在床上时,我问非雅,老是跟一个人腻在一起,是不是会很烦,总想找点新鲜。 非雅失笑,白我一眼:“你也是男人,难道不知,这东西就是喜新厌旧。” 我望望自己奄奄欲睡的欲望,说:“非雅,我病了。” 非雅被我不厌其烦地吻了几千遍,浑身上下都是吻痕,可是我始终无法激励起自己的欲望,折腾半天,他的态度明显要抓狂。 “你需要一个医生,而不是我。” 我苦笑:“若是让人知道段祺瑞变成一个性无能,恐怕会笑掉大牙。” 非雅眸光如利箭,“捡起大牙,他们会说,这是姓段的报应。” 我咧开嘴笑:“我真的那么可恶,人人得以诛之?” 非雅背过后去,闷哼:“不……你的命只能是我的。” 我顿时有些心动,还以为他同我一样。 “我愿意把自己的命交给你。” “段祺瑞,少来甜言蜜语。” “你爱我,所以才会躺在我床上。” 非雅不屑:“我会躺在每个有用的人床上。” “你不是这种人,纪非雅。”我断定:“否则你该对我婉转承欢,我可以给你一切,包括自己的命。” 他冷哼道:“你以为自己有什么用,段祺瑞若是个死人,更加一无是处,甚至不会有人想念你!” “你会的。”我自信满满。 非雅对我这种态度,不屑,可又毫无办法,我字字铿锵,就象一个无知的孩子咬定天是圆地是方,有了翅膀就可以飞到世界的尽头。 我托起非雅的下巴,轻吻他的唇瓣:“我不需要别人想念我,有你便够了。” 非雅目光炯然若星,道:“我会记住你临死时的眼睛。” 我看到自己灵魂瑟然欲缩,恨不得现在就逃走,却舍不得眼前的他。 “那你为什么还不动手?”我步步紧逼,深深地吮吸他口中的汁液。 胸口被他猛推一下,非雅眼中尽是厌烦,他别过脸从床上起身,问我:“你到底做不做!莫名其妙!” “你回答我……”我声如鬼魅般颤抖。 “你最好现在就死!” 我也猛然从床上翻起身,抓起床头柜上的裁信刀,塞进纪非雅手里,刀尖抵住自己胸口。 “你动手吧!” 非雅吓得往后缩,吼道:“你疯啦!放手……” “你现在就杀了我!”我声似急急如律令般迫不可待。 非雅右手被我抓紧不放,他左手想给个巴掌打醒我,刚刚举起,却又放下。 “段祺瑞,你又在玩什么把戏?”非雅的眼睛微眯,真如同一只小猫咪,绮奇俊俏。 我微怔,问他:“为什么我一定要在玩呢?难道我就不能认真?纪非雅,你了解我多少?” 他摇头:“我只知你是段祺瑞。” “你为什么就不相信,我是真心爱你的。” 我的问题倒真是把他难倒,他表情极不自然地说:“我为什么要相信?” “任何人都可以相爱,只要他们有爱,非雅,不管我们身份如何悬殊,不管我段祺瑞是一只飞天的雄鹰,或是一只下水道的老鼠,我都有权利爱你。” 非雅不语,他琢磨不透我话里的玄机,其实这没有玄机,这是我曾经的告白,我跪在那高高在上的纪非雅脚下,用一颗真心道出的话。 我会爱你,你也会爱我的。 我把这句话重复了一万遍,只是换来他一个鄙夷的眼神,可相比九千九百九十九次的漠然,已经是进步。 第七章 以我段祺瑞今时之地位身份,再道出这话,荒谬至极。 所以纪非雅忍俊不禁,他很少将行为表现到如此夸张,可现在却捂住肚子,从床上滚落到地上,笑得直不起腰。 我从床边滑落下去,双膝无力,几乎是跪在地上,我神情苦楚,与非雅的狂笑形成强烈对方。我全无自尊,就象那伏尔加河上的纤夫,虽然搏命地拉着,却身单力只,如何能拖动这沉重的大船? 我终于明白,无论我变成什么样的人,无论我披着多么光鲜的外衣,在他面前,我永远是一个赤裸裸的奴隶。 可纪非雅并不想要这么一个奴隶,他连颐指气使都不屑于。 非雅笑够了,喘气连连,捧着小腹斜躺在地上,纤细的腰肢在微弱的光线里柔美动人,令人忍不住要扑上去拥住他。以前我都是这么做的,我认为理所当然,可现在却无能为力。 非雅舒口气,从地上撑起身来,若有所思道:“我未发现段先生还有这种特殊嗜好,也许我明天应该去买皮鞭跟链索?您喜欢怎么玩?” 我愣下:“非雅,我不是……” “你这贱人,段祺瑞!我唾弃你!”非雅的表情倏然变冷,冷得结冰,刹时又变化成嬉笑,“我表现如何,段先生?” 我猛烈地摇头,声带都在抽搐,发不出声音。 非雅又道:“或许应该请个专业的教练过来……” 他若有所思状,象在做重大决策,我已经失控,将他的身体一把揽过怀里,紧紧搂住,做无声的悲泣。 我永远不敢在纪非雅面前哭泣,因为他厌恶男人的眼泪,他已经看尽泪水中的虚伪。 我听到怀中的骨胳疼痛地呻吟起来,却越抱越紧,恨不得将这身体化为一滩水,只需徜徉其中,无须作过多猜想。 水多单纯,直白,可以热烈得发烫,也可以冷若冰霜。 即使水里面飘着无数生命体,看起来还是纯净无暇。 跟泪不一样,泪虽晶莹剔透,一尝,便知又酸又涩,是人都会皱眉头。 非雅,你是什么? 我心里这样想,便是这样问。 非雅总算被我放开,痛苦地搂着双肩,努力扳正自己错位的关节。 “段祺瑞,你这混蛋!” “你知痛吗?”我问。 “什么?”他怒极,几乎向我挥拳。 “你若是疼,为什么不叫痛?”我又问。 “我应该叫来讨你心疼?” 我摇头:“我不会。” 非雅冷哼一声。 “可我会开心,我会开心你是个真实的人。” “我们究竟谁更不真实?你这疯子!” “你知道嘛,我活在梦中呢。”我相信自己此时的表情一定很飘渺。 “真是抱歉。”非雅冷语道:“无意走进你的梦。” 若我知这梦中有你,宁可避开。 可现在已避无可避。 *** 清晨时分,吃早饭的时候,非雅看我的眼光怪怪的,他一夜未睡,眼中尽是血丝。 我一点也不心疼,狠命地戳着盘子里的煎蛋,眼中尽是支离破碎。 有人会代我心疼的,比如某位神职人员,会向上帝咒骂我。 非雅照例一声招呼都不打,径自离开,从来不肯坐我给他预备的车子,宁可步行下山。我说,你不怕李杰来找你麻烦?他说,连亲生儿子都抛弃他的时候,我还在他身边,世上敢有如此忘恩负义之人,一定比段祺瑞更早遭雷劈,我怕什么? 我苦笑着把他送出门,遥遥相望,渐渐石化,成了那座千古名崖。 助手少时走上前来,说:“段先生,都准备好了。” 我嗯一声,说:“今天天气不错。” 助手又是生吞一口气下去,肚肠不知又转了几道。 这世间的人,就是这么奇妙,有些人雷打不动,把心掏出来抨抨跳着给他,他也当作一块年糕看也不看嗅也不嗅;而有些人,水晶心肝玲珑肚肠,随便咳嗽声,他便要做百般猜想。 我由感而发,拍拍助手的肩膀,他下一时刻几乎颤着倒下去,仿佛我的手变成千斤重担。 助手常常感慨:“段先生如此器重,无以为报。” 我总是对他说:“这只是利益相关,你何必想那么多。” 可他根本管不住自己的脑瓜,只要我让他停下来,他就在原地滴溜乱转,把草坪的地皮都掀起一块,再来问:“段先生,这样真的好吗?” 他实际是个极之聪明的男人,才智可及韩愈不相上下,也许正因如此,他总担心我会杀他灭口,这年头越是聪明人越是死得早,不死也会比平常人衰老,好端端一个脑瓜突的就光可鉴人。 助手一天天数着自己的头发,一天天地耗光脑细胞,我为他可惜。放在古时,这人也可成就一番惊天伟业,放在今时,地位卑微,只能一辈子帮人暗渡陈仓。 助手帮我调查那神父身家背景,这神父名叫周扬,令人惊为天人,倒不是相貌奇突,只是身家太过清白到让人咋舌。我从不敢相信世上有他这般干净之人,他的背景就象童话故事里的配角一样简略,一笔而过,从小到大,三好五佳,人生中从未有过污点。 上帝要预备第二个耶酥,他是不二人选。 我问助手:“你确定已经调查清楚?” 他郑重地点头:“段先生,请你相信,即使是特首的祖上三代,我都能查得一清二楚,不会有任何遗漏!” 我相信他的话,从香港一家有名的地下侦探社将他挖角过来,我绝对相信他的能力不亚于联邦密探。 “这怎么可能呢……”我若有所思地念念着。 “段先生认为哪里不对?” “没有哪里不对……所以才觉得不对。” 助手做了个奇怪的表情,问:“段先生对他的身家有什么怀疑?” 我沉吟,却没有告诉他,我想不明白的是,纪非雅为什么要跟这么一个人走得那么近,不论他们是什么关系,此人身份平平,无权无势无党无派,能够为他带来什么呢? 助手从皮箱中取出笔记本计算机,附带光盘数枚,他将耳机交递我,说:“我在他们见面的教堂安装了隐藏摄录机,这些日子以来,他们一举一动,段先生都可以看到。” 说着他要播放,我把耳机推开,不耐烦地挥手,道:“他们在做什么,你直接告诉我便是。” 助手吭哧几下,欲言又止。 我突然紧张起来,生怕他脸红心跳,说出什么我正避之不及的话语。 可他偏偏就是一片红云浮上来,渐渐蔓延到耳根,内心仿佛挣扎许久,终于吐出一句话。 “我听不懂他们在讲什么……” 我呆楞数秒,突然发现助手原来是个极有幽默感的人,也许他今天女儿生日,也许他今早起床,发现脑袋上又长出新毛来。 我挑起眼角:“你不懂语言还是说……” 助手大力摇头,将笔记本在我面前摆正,神态严肃:“段先生还是听一下吧!” 我刚刚把耳机靠近耳朵,就听见一阵极之刺耳的噪音,口中怒骂一声,我把耳机远远扔掉,冲助手大吼:“你要谋杀我呀!” 助手吓得魂飞胆战,忙把耳机捡起靠近耳机,刚听了一下,顿时脸色刷白,惶惶然道:“被……被发现了!” “什么?” “我安装的偷录和窃听设备,被他们发现了!” 我骂一句:“这两个人究竟在搞什么鬼!即使是偷情,也用不着弄得跟间谍战争似的!” “段先生,这就是一场战争!那个神父周扬,我曾经跟踪过他几次,行踪诡秘,而且我跟踪几分钟就不见了他!在香港,我还从没跟丢过任何人!” 我长长地哦了一声,表情讽刺:“看来这也是位反侦察反跟踪的高手,你不要告诉我,他其实是你的同行!” 助手连连道不,说:“我在业内打听过,没这个人,而且他的生活极其规律,有点有线,只是个普通人。” “普通人?普通人会这个?”我把那雪花状的屏幕指给他看,那上面明显是经过干扰的图像。 助手脸上作出古怪之极的表情,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 “你敢对我隐瞒什么?” “我是想,那个神父……是不是会什么妖术……” 我真想劈头给他一巴掌,斥他胡说八道,可手臂挥起,却停在半空中,脑中乍然闪过剧烈的光。 我是无神论者,从不相信妖魔鬼怪,可若是科学的思想,又怎么解释我现在的处境? 我是到了异度空间,还是撞了鬼?上了天堂,雨露滋润;还是下了地狱,正被酷刑折磨着? 我的动作大概是定格太久,助手早吓得汗落如雨,斗胆上来摇晃我的身躯,我突然大喝一声,他几乎跳起来。 我问他:“你猜这神父是什么人?” 助手摇头如拔浪鼓。 我兴奋得脸颊发红,对他说:“带我去见他!” *** 那神父所在的教堂,背山靠海,是个风水宝地,人杰地灵,若说天使会从这里降临,一点也不奇怪。 可这里离我家太远,非雅如果要日日私会情郎,不仅要横跨三个区,还得爬上半山腰。到了这里时,恐怕已经累得瘫软下去,正好与人抱成一团。 我想着想着,气得七窍生烟。 山路太难走,车子到一半就卡在石块里拔不出来,我听那引擎不甘心的声音,走出车来,徒步爬上山去,助手跟几个随从也在身后跟随着。 这教堂建在这里,不会有人光顾,没人愿意抱着新娘子从山下爬到山上,也没人愿意抬个死重的棺材来这里送终,所以这里冷清得可以种稻子。 我推开门从院子里一路走去,也没见一个人,到处是杂草灰尘,长期没人打理的样子,可唯有一片地方干干净净,一间小屋门前的地板,光得脚都要打滑。 我试图伸手去推门,纹丝不动,哪里还有耐性,一脚踹开。 真象个登门捉狐狸精的泼妇。 虽然只有一瞬间,可我脑中却走过一盘长达三小时的史诗电影。 如果我看了我的想看到的,该如何? 如果我看了我不想看到的,又该如何? 幸好我什么都没看到。 屋里亮着灯,明镜高堂,一尘不染,住在这里的人一定有洁癖,那床单怎么能连个褶子都没有。 我重重松下一口气,几乎把门框按塌。 身后助手却一声惨叫,原来遭人暗伏,被一支扫帚正中后脑。 非雅举着那凶器,态度恶极:“你们怎么会来?” “你又怎么会来?” “啊,非雅来帮我打扫。”一个清澈的男音。 资料上的周扬近在眼前,气质文弱,无框眼镜,一派彬彬才子状。 我发出个鼻音:“打扫?” 非雅点头,他手中扫帚,刺眼得要命。这双手中要是出现葡萄美酒水晶杯,都恰如其分,可偏偏他握着的是一把脏兮兮的扫帚,身上还穿著不怕蒙尘的灰布衣服,就象最精致的糕点掉在草堆里,让人舍不得要捡起来,捡起来却发现,已经变得奇形怪状。 “我才几个月没回来,这里就荒芜成这个样子啦。”周扬感慨道,他手里也拿着把扫帚。 我两手空空,手心冒汗,他们那么配合默契,我完全是一个外人,干瞪着两眼。 “你是谁?”我问周扬,打算极力为自己的地位正名。 “他是我的朋友。”非雅解释。 一句话将我从悬崖推下去,即使我跌的粉身碎骨,别人问起,非雅只会说,死了某只阿猫阿狗。 我的朋友。 我脸上的笑象肌肉组织失调,声音狰狞:“朋友?你们几时认识的?” “在你之前。”非雅回道,他简直掐住我的命门,句句话都能触到死穴。 我被噎得喘不过气来,转而去瞪助手。之前我让他把纪非雅从小到大接触过的所有人事,列张清单给我,即使是曾经卖冰淇淋给他的老伯,都要查上祖宗十八代。可这个周扬,是凭空冒出的,看得出来他的地位却举足轻重。 “你不必做这种事情。”我拉过非雅的手,抢过他的扫帚扔到一边,“我会找人来重修这里。” 非雅笑道:“不必了,段先生,我们付不起维修费用。” “你在说什……” “我是失业大军,周扬又刚刚大学毕业,我们哪里有积蓄。” 他一口一个我们,跟周扬象一家人似的,后者也不说话,只是笑眯眯的。 *** 非雅和周扬二人忙活一整天,到日落西山,只不过是把门前那条小道抹干净,我跟众身强力壮的男士冷眼旁观。 非雅灰头土脸地下山,却比任何时间都开心,满脸绯红,比夕阳还要绝美。 我一言不发,把他塞进车里,一路回家。 进了家门我开始大发雷霆,几乎要把房子轰掉,非雅在旁边看着我耍,象看戏一样,他知道,不管是我手中的瓷器还是椅子,都不舍往他脸上扔。 我几乎把家中夷为平地,这一屋狼籍连站脚的地方都没有,我拉着非雅冲到阳台上,让冷风吹醒我的头脑,他的头脑,吹乱我的心绪,他的心绪。 结果我的头脑越来越乱,他的心却越来越清醒。 “如果你要报复我,你很成功。”我说。 非雅不语。 “明明一个指头就可以把我捏死,为什么要那么费力气?”我说:“这世上没人能要我段祺瑞的命,只等着你来取。” “可我现在不想要了。”非雅说:“真的,你放过我吧。” “你在同我开玩笑!”我发狠地将阳台地门狠狠扣上,整个房子都在因我的愤怒颤抖。 “我没有在开玩笑!段祺瑞,我厌恶跟你这精神病在一起!”他骂我。 “你就喜欢跟着那神父扫地擦桌子!你下贱!”我骂他。 两人都气鼓鼓。 片刻,非雅先冷静下来,他叹息般地说:“我真的厌倦了,争争斗斗,有什么意思呢?段先生你想玩,全香港有那么多人陪你玩就够了。我已经一无所有,纪家产业,父亲的性命,我的身体跟尊严都给了你,你究竟还想要什么!” “我要你心里有我!”我咆哮。 “我死的时候,会把心挖出来奉上,到时候随你处置。” “我不要你死,非雅,你要跟我一起活着!” “活着干什么,陪你看星星,看日出日落?段祺瑞,我不是一个理想中的情人,放弃我吧。” “可我爱你。” “你会爱上别人的,只要有时间。” “不……” 我甚至穿越时空与空间,却仍然对一个名字恋恋不舍。 我也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我被诅咒了,非雅。” “什么?”他不明白。 “是你说的,即使我逃到外星球去,也逃不出你的手掌心。” “我曾经说过?”非雅感到好笑,“那是在梦中吧!” “是梦……另一个梦。”我惶然。 *** 我们谈了一整晚,可称得上是各抒已见,双方都很疲惫。这天底下的恋人,都会为无谓的事情争吵,而争吵是不会有任何结果的,不如埋头睡下,一觉醒来,什么都忘记。 非雅仍然一如往常去周扬那里,我不阻止也不跟踪,心态淡如云。 助手十分不解,问:“段先生您不生气吗?” 我还在同他开玩笑:“我的情人颠倒众生,我该得意才是。” 他说:“您真是通情达理。” 我呵呵笑两下,抬眼望他:“你何时也学会讽刺我?” 助手一惊,急忙道:“不不不!我哪里敢!只是觉得……” “什么?” “没什么,段先生,老夫人今天的飞机,您如何安排?” 我猛一敲脑袋,想起我原来还有个妈妈。 “我要开会。”妈妈一回来,妻子必然随着一同回来,这两个女人同时夹攻,我现在神经脆弱一根弦,不崩断才怪,再说,哪能让她们看到非雅,那还不掀起涛天大浪。 助手嗯一下,很知趣,他知道我向来不喜欢别人过问家事,家事就是这两个女人。 “周扬那边……” “哦,他在香港已经有了新的住处。” “非雅在那里?”我根本没必要问出这话,答案是必然的,助手又是一脸难堪,好似偷情那个是他。 看他这副样子,我也不好问出口,究竟那周扬比我多了什么,会令非雅总是笑逐颜开,究竟我少了什么,非雅连看我也一眼也不耐烦。 我去到周扬家,被他客气地迎进门,非雅并不在屋里,刚刚松下一口气,见非雅端着碗面走进来,面还是热乎的。 他看见我,只是咦了一声。 周扬和非雅的对话,平白如水,还是怎么煮都不开的那种,我听得着急,象看恿长又无趣的肥皂剧,要不就想换台,要不就想把某个主角踢出镜头外。 可他们嘻嘻哈哈,连给我插话的机会都没有,我想拉起非雅就走,可我们有约定,段家以外,不得干涉彼此,即使做个情人,他纪非雅也想自由自在,哪得那么顺畅。 我说:“跟我走。” 非雅头也不回:“才是中午,时间未到。” “不是回家。” “那是哪里?” 我顿下,说:“我母亲跟妻子今天回来。” 非雅这才转过头来,神情俏皮:“哦,我明白,你是要把我藏起来--还是毁尸灭迹?” 他自以为幽默,我可不觉得有什么好笑,这屋里另一个人,居然也附合着他笑,满屋都是欢乐,我简直无处容身。 “周扬也可以一起去。”我突然说。 周扬有些吃惊,将眼镜向上顶了顶,问:“我也去?” “这与我们三人都有关。”我看着他说。 周扬同非雅商量:“去吧,段先生一定有重要事情的。” 非雅耍起小脾气,说:“不要。” 过了一会儿又说:“他的事情,件件都天大地大的重要,可与我无干系。” 第八章 妈妈之所以要在这个细雨靡微的日子回来,因为今天是爸爸的祭日,家族的男女老幼,在这个日子都会从世界各地聚集过来。她说,爸爸是个伟大的男人。 爸爸的墓地四周,种满了他生前最爱的红枫树,枫红似血映得天际都一片艳丽,可我们一行人身着黑衣,神情肃穆。 这肃穆多半是装出来的,这其中大部分人,跟我一样,从未见过我爸爸,哪来的哀伤凭悼,可我那善良的妈妈啊,哭得跟个泪人儿似的,我怀疑她是不是年年如此。 妻子搀扶着妈妈,一路安慰,可我却跟非雅走在一起。 周扬是我请来的神父,非雅是他的助手,雨水打湿他的白衫,脸上的水珠如同激情后的汗液,他手持一部圣经,真是罪恶天使的化身。 周扬念诵祷文的时候,妈妈已经哭得瘫软,跪在地上,我相信他们俩未曾阴阳相隔之前,也许也打打闹闹,也许曾怒目而视,互相指责刁难撕扯,可他们是相爱的。 墓碑上是个清俊尔雅的男人,不象曾经叱咤风云的金融界巨人,只是一个平庸的、象教书匠一样的男人。 他走了二十三年,世间还有人这般惦念他,他是最幸福的人。 我望了一眼非雅,他默不作声,神职人员的黑袍子摭住了我们紧紧交握的手。 我的指尖冰冷,不知道非雅感受到了没有,他的眼睛平视前方,完全被一件事情吸引住了。 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母亲跪伏在墓碑旁边,在旁边的草堆里摸索着什么,她的动作越来越慌乱,直到最后压抑不住,大声尖叫起来。 “不见了!不见了!” “不见什么?”旁边人奇怪地问。 母亲发了疯似地,在草地上爬来爬去摸索着草皮,还在寻找,一群人围上来,关切地询问,同时也帮她在草地里找起来。 我心里十分莫名,非雅突然在耳边轻道一句:“这座坟墓动过了。” “什么?”我没听明白。 “看那上面的泥土,居然是新的。” 我心里惊跳数下,“你是说有人挖过这座坟?” 我走上前去,绕过人群围着的地方,到后面去观察坟体,的确如非雅所言,本该长满杂草的地方,露出的都是新土,明显有人翻动过的痕迹。 非雅也一直跟在身后,说:“你母亲也发现了呢。” 我再望向那边。妈妈正失控地尖叫,旁人忙着安抚她的情绪。 “难道丢了什么东西?”我问非雅。 开口后我就后悔这句话,非雅眼中闪过疑惑,问:“这是你父亲的坟墓,丢了什么,你倒来问我?” 我哦一声,不敢再说话,以非雅的机敏,我若是强作解释,只会被他看出端倪来。 “发生什么事了吗?”周扬见场面混乱不可收拾,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走过来问我跟非雅。 “与外人无关。”我面色凝重。 非雅冷哼一声,对周扬说:“我们走。” 我也不去阻止他,这里有更难缠的事情要解决。 *** 初初的小雨越下越大,渐渐倾盆,将众人淋得透湿,妈妈在泥中打滚,看上去狼狈极了,她象发疯似的,谁都拿她没辙。幸好因为她平时就容易情绪激动心脏病发,私人医生一直跟在身边,注射一针镇定之后,她象小孩子一样睡着了。 我让大家自行离去吧,扶着妈妈回到车里,一路到家,有几位热心的亲戚开着车子也跟了上来,我将他们安排好,让他们洗澡休息,再到房里看望妈妈。 她已经醒了,妻子正在替她整理妆容,经过这番折磨,她憔悴一整圈。 看到我过来,她赶紧伸出手来抓住我按在床边,表情苦楚,口中碎碎叨:“不见了!怎么会不见了……” 我望妻子一眼,她摇头叹口气,向我做口型道:“我也不知道。” 我只好问妈妈:“不见了什么呢?” “你父亲!你父亲!”妈妈继续呓语似的说。 妻子说:“从刚刚起就这样子。” “妈妈。”我将声音放得极轻极柔,象安抚一个受惊吓的宝宝般,摸着妈妈的手背道:“你不要怕,告诉我,父亲怎么啦?” “你父亲他被人害死啦!”妈妈眼睛鼓得大大的,揭露可怕的真相。 我精神一震,即使没见过父亲,家族的历史,我也知道得一清二楚。父亲段楚空,段氏财团的创始人,商业头脑一流,可身来体质虚弱,病不离身,跟母亲结婚不到五年,年未过三十岁,就早早辞世。他的死因,分明是肺癌。 “你爸爸是被仇人害死的!”妈妈又尖叫道。 “仇人是谁?”我脱口问道。 妈妈奇怪地望我一眼,幸好她没有深究,如果真是刻骨铭心的仇家,从小到大,她应该向我叮咛过数千次,可她连提都未曾提过。 “仇家已经死了……死了。”妈妈低下头,口中喃喃,声音越来越低,直到后来听不到,我发现她已经睡着了。 心里疑团一堆,恨不得把她摇醒来问个清楚,却无可奈何,我只得把她扶躺下,带着妻子离开房间。 折腾一番,时间已是深夜,亲朋好友都已经在客房休息,我感到疲惫,疲惫得恨不得要倒下。 妻子看我身形趔趄,赶忙上来扶住我,我晃晃悠悠回到床上,连洗漱的力气也没有,妻子也很体谅我,身上粘湿一片,就随我合衣躺进被窝。 我全身都是冰冷的,怎么暖也暖不回来,妻子轻柔地搓着我的指尖,小声问:“瑞,睡了吗?” 我嗯一声,抬起头来。 她见我看她,突然脸色微红,有些不好意思说下去。 “瑞……你还记得我们那个孩子吗?”她面带期盼。 我点头,“记得。” “他死了……不觉得可惜吗。”妻子难过地说。 我不语,两个月大的胚胎,连思想的能力都没有,不及一只小猫小狗值得怜悯。 妻子拉过我的手,放在自己腹部,我的手不经意地颤抖一下,带动我的整条手臂都在颤抖。 她本该平坦柔软的腹部,浑圆的隆起,一个新生命孕育其中,我甚至能够感受它的心跳声。 今天妻子着装不比平时玲珑有致,她一直穿著极宽松的袍子来摭起突出的腹部,可我完全没注意到,我的眼睛只长在纪非雅身上。 “这怎么……”我目瞪口呆。 妻子微微笑,说:“我怀的是双胞胎呢,医生发现,虽然一个孩子流掉了,可是另外一个还可以抢救过来,当时本欲告诉你,可你却……” “别说了!”我遏然止住她的话。 妻子不解:“瑞,你不开心吗?” “马上去把孩子打掉!马上!” “为什么?”妻子难以置信。 “如果他活着,我就会死!” *** 助手已经帮我查到段楚空当年与仇人之间的恩恩怨怨,他死亡的真相,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段楚空那天出门,身边没有跟随任何人,两天以后段夫人报警称丈夫失踪,警方开始四处搜索,最后一个目击人证明他在码头独自一人出了海。 可沿岸的港口,也没有他曾经靠岸的痕迹,海岸搜索队搜索数日,一无所获,段楚空很可能已经遇难。 没人敢举行葬礼,没人敢说段楚空已经死了,因为段夫人会将他撕碎。 段夫人坚信丈夫会回来,直到半个月后,一个在沿海拾珍珠为生的渔民向警察报告发现两具沉尸。 尸体几乎只剩累累白骨,可后来确定,其中一个是段楚空,另一个人,是段夫人口口称其“仇人”的周敬文。 他们死在一起。 你尽可以浪漫地随想,他们是拥抱在一起跳进海里,殉情而死,可尸体在海中浸泡多日会肿胀不堪,死时拥抱得再紧也会被自然力强制分开。 所以他们两人的脚踝上,用铁链紧紧套牢,上面拴着一个巨大的铅球。 至死也不分开,多么惊天地泣鬼神。 如果你没有看到周敬文胸口那把尖刀。 他们究竟是谁杀了谁? 这个问题恐怕只有上帝才能回答。 我对他们这段凄美或者凄惨的故事无甚兴趣,令我心跳加速的是,这个段家的“仇人“,姓周。 周敬文当年的照片,虽然破旧发黄,仍是个英挺、气势非凡的男人,这眉眼之间,我越看越象周扬。 其实我是作贼心虚,周扬他彬彬才子弱不经风状,他的身家单薄如一张白纸,任谁也不会怀疑他会与周敬文有关系。 因此更加令我疑心重重。 *** 妻子让我陪她去医院做妇科检查。 她说:“你去看看这个小生命,我保证你会爱上他的。” 我实是不愿,如有可能我宁可这小麻烦就此蒸发不见,可妻子已经与幼胎一体连心,说我谋杀这孩子等同于谋杀她。我绕不过她坚持立场毫不动摇,她不象一般女子那样哭哭啼啼缠缠磨磨,可她那仿佛要燃烧起来的目光,会把我所有卑劣的念头毁于一夕。 我讨厌医院诊所这类地方的消毒药水味,座位上满是大腹便便的妇人,形态丑陋。妻子这般美丽的女人,总是会头脑一热去做那会将自己青春付之一炬的傻事。 医生给妻子做超声波扫描,她躺在床上,满脸都是兴奋与期待,我望向那屏幕上,看到一个影子,大约只有五六分长那么长,头扁扁的,比他母亲还要臃肿的肚子,手脚都蜷缩着。 我张口结舌,妻子已经兴奋得气息不稳,抓住我的手道:“快看呀!快看呀!他发现我们在看他呢!” 我怪笑一声,若有这么个小怪物在我肚子里,怕是不得活活吓死,她居然还笑得出来。 医生说:“闪光部分是他的心脏,黑色一点是他的胃,心跳很正常,是个健康的宝宝,现在还不知男女。” 妻子正为生命感动震撼着,医生虽然已经看惯这类场面,麻木不仁,可他的眼睛紧紧盯着妻子,这个美丽的女人,生出来的宝宝,自然不能寻常看待。 我是应该欢迎他的到来。 *** 新生命的诞生,必然伴随旧生命的殒化。 夜间的墓园,并没有鬼气森森,其实这儿是这城市最宁静安详的地方,那些逝去的生命,带走了此生所有欢乐与遗憾。 人生是短暂的,只有沉睡,才是生命的永恒。 中国人重视安葬之地,比生前那张大床还要舒适,也是很有道理,毕竟这里才是睡得最久的地方。 我将车子在墓园外熄灭,下车步行,拾阶而上,到了顶端一块面海的空地边,将随身带的照明灯打开,慢慢向前走,身后背的铁锨拖在水泥路面上,发出尖厉的嘶叫,好在这里不会有人冒出头来告我十二点以后制造噪音。 段楚空的墓地四周,还留有白天人群来到留下纷沓的足迹,我叹口气,这个男人需要的只是安静,他妻子却不晓得,年年都来扰上一番。 也许她只是唯恐别人忘记她是段楚空的妻子。 我的照明灯随便一扫,惊栗地发现墓碑上的段楚空正在注视着我,他那温善的眼睛里闪过锐利的光,他在斥责我? 也许只有你能看得最清吧。 我把照明灯转过来,放在墓碑上,照着碑后的墓地,确定一下入棺的位置,用铁锨挖起来。 脚下地面被连日阴雨滋润,松软无比,我一人很轻松就挖得极深,等铁锨触到坚硬的物体,我沿着棺木的周沿,将泥土一点点向两边堆去。 抬头已经见不到星月,我站在丈宽的大坑里,泥土的腥臭冲人欲呕,这活计本该让助手帮忙来做,可我怕他听说我要刨祖坟,会吓得晕死过去,念念大逆不道。 我粗喘几口气,爬出坟墓,到墓碑上去把照明灯取下来,再跳下去,站在地上,观察起这具棺木来。 我在棺盖上摸索着,找到接合的地方,想用一只手掀开,很吃力,我把照明灯放在一边,双手奋力去掀。 棺盖一打开,我空出一只手就去拿照明灯,扑面而来的恶臭已经要将我熏得晕过去。 我取出准备好的面罩戴在脸上,那刺鼻的气味消去一半,另一半只能强忍。 二十多年前的棺木,不比如今先进,可保尸体万年青春不老,可段家入葬所用之木材,是百年难遇的上等木料,算时间,如今白骨也会剩下些。 可棺木中却是空空如也。 我爸爸被人盗尸。 我倒抽一口气,同时心中一块石头重重落了地。 我将棺木重新合上,跳上平地,举起铁锨正欲往下铲土,某人叫我名字一声。 要知道,在这全是死人的鬼地方,被人叫名字,我胆子再大,也吓得寒毛都竖起来。 “你在这里做什么?”来人的声音不可思议。 我脖子僵硬住,缓缓地扭转过去,照明灯还在地上扔着,照不到面前的人。 我心道,真是见了鬼。 他身上的白衬衫,在白天看来只觉衬托那胴体曼妙无比,到了晚间,却如鬼魂飘忽不定。 我冷笑:“这话换我问你,来做什么?” 非雅不语,看我去捡起照明灯,拔腿便跑,我扑上去追他,墓地间便闪起我们空洞沉重的脚步声,非雅的喘气声越来越近,我知道他现在一定怕极。 他比怕鬼更怕我。 我抡起手中的照明灯从他后脑砸过去。 眼前灯光骤然熄掉,绝对的空寂。 我知道自己下的力气很重,那照明灯被我砸个稀巴烂。 我也知道自己的愤怒有多重,非雅被我一击即中,晕倒后跌在地面上。 我摸索着将他抱起来,手指触到他后脑上溢出温热的液体。 看不到他脸上表情,不管是惊异还是失望,都情有可原。 那口口声声爱他至深,甜言蜜语愿意为他付出生命的男人,下手的时候比爱的时候更加用力。 我抱着非雅回到车子里,放在后座上,打开车灯。 很早以前就知道,只有睡着时候的非雅才可爱,晕过去也一样,没有任性刁钻、骄傲自负的姿态,虽然我知道这一切不过是幻觉,当他醒来,我又将无计可施焦头烂额。 我在车里放在悠扬的音乐,哄小孩儿睡觉似的,用自控装置把车门反锁,再回到墓地。 关门的时候,不太顺畅,一个什么东西掉下来卡在门缝间,我低头将之捡起来,那是两枚用红线穿在一起的戒指,模样已经瞧不清楚,上面全是污泥。 我知道,妈妈那天突然失常要找到的,就是这两枚戒指。段楚空死后,她将这两枚戒指用红线穿起来,埋在墓地旁边,每年的祭典过后,她都要将之挖出来,与丈夫进行一次阴阳相隔的婚礼,因为他们生前并没有机会举行。 据我所知,她虽然名为段楚空的妻子,却只是书面上的,连她们的婚礼,也不过进行了一半,那另一半发生了什么,现在没有人可以告诉我,因为知情的两个人,用比命运红线还要坚定的力量,把彼此紧紧拴在一起。 相信他们的双手,在黄泉路上还是牵在一起的。 *** 我再回到墓园的时候,天色已经微明,大致可以看个清楚。段楚空的坟墓四周一片狼籍,我摸黑胡掘乱挖,泥土东一摄西一摄。 但我想段楚空不会怪罪于我,他既已撒手人寰,就该再无留恋,可我却要怪他,死都死了几十年,却还没云消散尽,要为我带来这诸多麻烦。 我愤然之将他的棺盖阖上,捡起铁锨把四周的坟土铲回去,这段楚空前世不知造了什么孽,死于非命不止,二十多年都睡得安稳,却一连两夜被人挖坟盗尸,现在恐怕魂无归所。 我把那空棺草草埋上,急匆匆赶回停车的地方,灯光音乐美妙依旧,非雅还沉沉睡着,我真希望我们只是来这好地方观海景看星辰。 我将一身污衣换下,跟工具一起塞进后车箱,经过一座桥的时候,扔进湍急的水流里。 望望后座的非雅,也许我该扔下去的是他。 *** 回到市区的时候天已是大明,日出东方雄壮无比,晒得我眼睛都在疼。打个电话给助手,限他半个小时之内携其妻女数人搬离家中,找一处新所居住,我现在要用他的房子。 开车到他家楼下只需要十五分钟,我去的时候,他已经站在楼下恭候,睡眼惺忪,西服下面还是睡衣的花纹。 我只能说:“抱歉,有急事。” 助手立即立正,说:“段先生,家里已经干净整洁。” 我讶然,他这是何等效率,特警飞虎队也不过如此啦。 我把后车门打开,向里面指指,助手揉揉眼睛,不知所措。 我对他笑笑,到车里把非雅抱出来,一路随助手沿狭窄楼道到他家中。楼道间堆满杂物纸箱,一人过都勉强,我抱着非雅几次都要跌倒,助手赶紧伸手来扶,不小心触到非雅,粘上一手鲜血,他呆楞看了半天,却未发一言。 我说:“此事过去,我会将你们全家移民加拿大。” 助手憨憨地点头,他的前任太太与唯一的儿子现在加国,因为数年前他事业失意而远走高飞,现在他儿子是金发绿眼的鬼佬在供养。 看得出来助手的妻子非常贤惠,小家虽小,雅致齐整,那沙发藤椅虽然样式平凡,坐上去却一番温馨。 助手从洗手间取出医药箱,我们两个外行手忙脚乱将非雅的伤口包扎一番,血已凝固结痂。 我把他抱到卧室,盖上被子,坐在一旁喝助手端上的热茶。 “段先生……”助手看时机已到,站在一旁开口。 “我恐怕有麻烦了。”我对他说:“你去买今天的早报。” 助手气喘吁吁而回,除了报纸还买来汤包,热乎乎刚出笼,他说:“段先生,粗茶淡饭,先填填肚子吧。” 我摇摇头,让他先把那报纸拿过来。 助手买来十多份报纸,每一份的首版都大幅标题,刊登着我妻子怀孕的消息,想我段祺瑞地位再尊贵,也不至于受到媒体这般抬爱。果然,在喜讯下面,列着两份dna报告。 若是让妻子看到这报纸,定然又气得娇嗔不已,她出身名室,从小便是媒体追逐的宠儿,一举一动备受关注,现在连未出生的宝宝都拿来做文章,她对这些厌恶之极。 香港的报纸杂志最嗜好的便是挖掘名人的隐私,外遇偷情珠胎暗结向来是他们的最爱,可我跟妻子名正言顺,即使有了孩子也是理所当然,不该成为他们哄闹的对象。 他们如果要证明妻子与人偷情怀了孩子,也就罢了,这般威望这般端庄的女子,会做出这种事来,的确是一大噱头。 可偏偏这些媒体都另辟蹊径,那dna报告,并非我跟孩子的,而是隔了一代,是这孩子和他那死去爷爷--段楚空的。 dna报告表示,这即将出生的孩子,是段楚空亲孙子的可能性,几乎为零,我不知现代医学已经昌明如此,若能扒出秦皇古墓,我或许还是他第几百代子孙。 此事必须会引起轩然大波,不仅令人侧目哑舌,还悬念未决,因为孩子不是段楚空孙子的原因有两个:他不是我段祺瑞的孩子,又或者,我不是段楚空的孩子。 如果我想证明妻子清白,我就必须将我自己的身世交代清楚。 *** 此事引溯到数十年前,新旧对比夺目无比,象香港夜空最绚烂的一枚礼花,你不想去关注都无法。 两代段夫人,都是名门淑女,知书达体,若说她们会红杏出墙,女神维纳斯都会脸上无光,可她们必须有一个人犯了错,否则我段祺瑞,难道是花果山蹦出来的猴子? “段先生,需不需要去查一下,这件事情是谁做的?”助手问。 我摆手道:“不必了,我已经知道是谁。” 助手一惊,问:“您知道?” “你可还记得周扬?” “啊,是那个神父?” 我点头,至此,终于点清谜团,纪非雅跟周扬,这无关无系的人为什么会走在一起,不管是他们谁先接近谁,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 就是揭穿我。 纪非雅是唯一可能对我身份产生怀疑的人,我不会忘记他处心积虑留在我身边,等待的就是我的漏洞,事到如今,恐怕这是他也未曾想象到的大收获。 “周扬,极有可能是周敬文的后代。”我对助手道:“你需要从头去查他的身世。” 助手面色沉痛得几乎想跪下来忏悔,他说:“段先生,是我犯下滔天大祸!我一时疏乎,没有将周扬周世调查清楚,为你落下这隐患!” 我呵一声,如此曲折离奇,谁又能想到,我只道那老爹已经死了一万年,谁想他不甘寂寞,遗骨飘过来给我当头一棒。 周扬若是周敬文的后代,那这一切就解释得清楚,他对段家恨之入骨,若是揭出这丑闻,段氏的声誉不止一落千丈,毁掉一两个段夫人他并不满足,他的矛头直指向我。 他的妙计诡异奇突,那切入口寻得恰如其份,居然想到去刨那死去人的骸骨。铁证如山,如果我不是段楚空的儿子,这些年来霸占段家主人这个位置,坏事做尽,着实当以天诛。 周扬绝对不是第一天知道与段家的仇深似海,可他只是个普通人,势单力孤,无力与段家对抗,从小到大再多的屈辱,也只能咽下,况且,他绝不可能知道事情的内幕,更不可能怀疑到我头上。 牵针引线的,只能有纪非雅一人。 他是我遗在那个世界的一把钥匙,只需开启,便敲响我命运的警钟。 我望着床上那昏睡时如同小猫般轻灵优雅的非雅,无话可说。 *** 我回到家时,九点未过,家中客房还一片安静,我走到母亲房间,她已经醒来,望着窗外,空无一物的天空。 她在想我手中的东西。 我坐到床边,将那拴了红线的戒指放在她手心。 她眼中顿时光采无比,激动得溢出眼泪来,握着我的手,道:“瑞儿,你是我的好儿子。” 妈妈,我也想这么唤一句,只可惜你不是我母亲。 她拉过我的手,将戒指放在我手心,握上,轻拍着我的手背道:“瑞儿,你戴上这枚戒指。” 我疑惑地哼一声,不太明白。 妈妈已经自行拉过我的手指,将其中一枚戴在我食指。 她说:“答应我,要把这另一枚戒指,交给你真爱的人。” 我心中一阵震撼,一阵颤抖,一阵畏缩,连这胡涂一辈子的女人,难道都可以看破我的心事?我段祺瑞的伪装不至于这么逊色! 母亲泪盈于睫,擦掉眼睛道:“这是报应,瑞儿,你要代你父亲受过!” 我不解。 “你父亲……”母亲目光黯然,话语却字字切切咬齿,“你父亲背叛了我们的婚姻!你是他的儿子,终究也被人背叛。” 我恍然大悟,看床上一份报纸,标题醒目,我从一侧取过来,展开在母亲面前,问:“您相信这上面所说?” 母亲抬起头来,问:“难道是假的?” 我摇头:“她不会背叛我的。” “瑞儿,难道你认为是妈妈……” “当然不会!”我遏然吼道。 “那是他们在乱说?可这明明言之凿凿!” “我无法向您解释,可请不要多想,相信我,这件事会有结果的。” 母亲点点头,目光中尽是信任。 我们母子情未及叙完,房间门便被擂得震响,时钟刚好九点,忙碌的一天要开始。 最先进来的是妻子,她双眼红肿,泣不成声,委屈地扑进我怀里,她不仅仅是伤心,还有愤怒,愤怒到浑身颤抖,说不出一句话。 身后跟着众亲戚,怒气汹汹虎视耽耽。 家族出了这等丑闻,首先被怀疑的,自然是怀孕的妻子,以她的自尊不会允许他们侮辱自己,力争到这个时候,她已经精疲力尽。 “你们干什么?”我怒不可遏地吼道。 众人欲涌进房间,我却顶住房门,从门缝间挤出去,将妻子与母亲二人隔绝在屋里,对他们冷语道:“有事到大厅去说。” 众人喝问:“你一定要解释清楚!这事对段家来说非同小可!” 我呵一声,说:“当然,我也是段家的人。” “那你就要管好你妻子,以免她为段家蒙羞!” 我白他一眼:“你只须管好自己的裤子,不必眼睛总盯在别人床上!” 我的话近乎粗口,那人气得想向我挥拳,有人拦下,他现在还没这资格。 三言两语,众人已经被引导向另一方向怀疑,我本可几句话洗脱自己嫌疑,可不忍让妻子为此蒙辱,她太无辜。 一人用沉闷的鼻音质问我:“你不会卑劣到去怀疑自己的母亲吧!” 他讲话极有技术,在骂我,在揭穿我,在辱没我母亲的名声,可听起来倒象在努力维护我们。 我不肯承认妻子红杏出墙,就该自我检讨,数十年前是否母亲一时贪欢遗下的祸种。 可我绝无法这么承认。 我已经被逼无路可退。 “你们凭什么相信这些胡说八道,扭曲事实向来是媒体擅长,他们的故事往往比连续剧还精彩,倘若明天他们说我是从外层空间来,你们也相信?” 有人站出来道:“我在报社有朋友,他们说,段楚空的dna是从警察局的刑事档案里调出,不可能有错。” 我哦一声,媒体真是神通广大,当事人隐私全无,周扬相比下来空有妙计,想要挖掘事实,却也得挥汗如雨去刨那坟包。而媒体人却一点就透,只要有人稍稍暗示,他们便举一反三,全情投入,将这故事编得浑圆精采。 “其实这件事情极其简单。”刚刚那人自作聪明地蹦出来,走到我跟前,说:“为免众说纷云,您还是亲自澄清比较好。” 我冷笑一声,伸出手腕:“你是否随身带了针筒,我可现在就将血液样本交由你带走检查。” 那人倒没想到我会那么坦然,先自一楞,急忙解释:“我当然不是怀疑你。” “那你是怀疑我妻子?” 他又忙否认。 我笑,“那你想要我澄清什么?” 第九章 他语结。 遇上这个只知见风使舵的孬种,我本已步步获胜,而段氏家族人才济济,不一会儿又钻出另一人。 “既是如此,关系段家名望,我建议还是开个记者招待会,彻底澄清,自然也饶不了那些造事生非的媒体!” 他身形威武,一身正气,若是真站在我这边,尽可为我增色不少,可他话里话外都表达对我无比信任,却不过是为了逼我将暗涌浮出水面。 我自然不能令他得逞。 “呵呵,你以为现在是什么时代?我堂堂段家,只为了几家小报的胡说八道便要开大会向天下人哭诉冤情,岂不是笑话?什么都捂不住好事人的一张口,何况全香港好事人有多少?你能一个个去封住?” “真相一出,他们自然无话可说。”那人仍然声音坦荡。 “真相?你知什么是真相?”我瞪着他,表情戏谑,“说不定我段祺瑞果真是路人甲乙的私生子。” 我此话一出,众人哗然,其实他们从刚刚开始,哽哽塞塞想说的不过就是这句话,如今由我代劳,他们本该欢呼,可为什么面面相觑起来? 对,这话若是别人讲出,当即就可以把我拍个半死,所以我要自己说,我要让他们知道,我怕的不是这个。 “可是……难道由得他们去胡说,编造谣言,毁掉段家声誉?还有,你难道能容忍他们肆意侮辱你的出身?” 我微微一笑,摊手:“为什么不能?” 那人面带讥讽:“好一个大将风度!” “撕破脸皮对谁也没好处。”我道,对他笑,一语双关。 他立即心神领会。 我们都姓段,家族动荡风雨飘摇,只能让外人趁虚而入,不要忘记李杰还在虎视耽耽,有多少庞大威武的帝国,不是毁于外力,而是从内部腐蚀掉。在座诸位野心勃勃,可他们没人比我更有资格坐这个位子,段楚风只有我一个儿子,他们多少年来高枕无忧,尽情从段氏财团予取予夺,只因为他们姓段。 家里这几个小狼仔子不足道也,我不会忘记真正的恶狼是谁。 *** 助手蹲卧在门口,焦急地四处顾盼,生怕哪里钻出老虎来咬掉自己的屁股。 我走到他跟前,问:“他还好吗?” 助手慌慌张张地点头,说:“我已经将那屋里所有东西搬走。” 我笑笑,算是对他的感谢。 我当然知道纪非雅有多么难对付,若不是家族内部问题必须解决,我倒想留在这里,等他醒来好好缠斗一番,看他这小猫如何张牙舞爪。现在把他留给助手这只小老鼠,怕是被猫折磨得死去活来。 助手已是憔悴不堪,我还奇怪他为什么不回屋坐着,结果一踏进房门,便好似看到世界末日,房顶都要塌陷下来,屋里实在已无落脚之处。 “他一醒来就要逃跑,幸好房门窗户都封得死死的,他就来……我我我……我实在没有办法……” 我强忍着不笑,看他一脸鼻青脸肿,算是代我受难了。 助手说:“他在卧室。” 我推开门而入,居然没有板凳向我飞来,一望,才发现这屋里已经空空荡荡,只余一张大床,纪非雅双手被缚在床头,一边一个手拷。 助手曾经是一名不得志的警察,他未捉住过一个犯人,后来被踢出来,只好靠做私家侦探为生。他手无缚鸡之力,捉贼当然不行,可他对情报信息天生的敏感,却是大多数优秀警官都不具备的有利条件。 我终于还是忍不住大笑出声,纪非雅发现我进来,怒目圆瞪,努力从床上撑起身来,想要向我破口大骂,可喉咙声音嘶哑,大概是已经喊了太久。 我有点心疼,叫助手去端杯水进来,径自走到床前,纪非雅伸出腿就来踢我,我使劲按住他的双腿让他不再折腾,口中语重心长:“非雅,你又何必呢!” “你放开我!” “你会跑掉的,我好不容易才抓到你。”我伸手向他的头,想看看脑后的伤怎么样,可他却不领情,我的手还未碰到,他便张口就咬。 我急忙缩回手来,失笑:“你还真是不好对付。” “你有种放开我,看我咬不咬得你死!”非雅忿然。 “我相信……所以我不会放开你。” “你……” “我孬种,我混蛋,我卑鄙无耻,这些我都知道,非雅,我们都知道。” “错!混蛋孬种,这些都是用来形容人的,可你根本连人都不算!” “那我是什么?”我问,定睛望他的眼睛。 他偏过头去,气得胸口一起一伏。 “我也想知道自己是什么……”喃喃自语。 “非雅,你调查我许久,可有什么发现?” 助手此时推门而入,端来一杯水和一盘糕点,低着头又走出去。 我把糕点放到一旁,喂非雅喝水,却被他奋起一脚踢到地上,摔得粉碎。 “你究竟是什么人?”他大吼着问出,对我十分不耐烦。 我惶然望着一地碎片,我的人生也是一堆碎片。 “我是爱你的人。” “够了!” “不够……还不够……非雅,你为什么不肯相信我?” “让我相信你,作梦!” 我抬头望他:“我是在作梦呀……可这梦中有你,究竟是幸与不幸?” 福耶?祸耶? “非雅,其实我本该已经是个死人。”我安抚下非雅的情绪,将手掌覆在他的额头,我的手掌微凉,他的额头滚烫,因为气愤而浑身颤抖。 “哦?”他挑起眉角来,语带嘲讽:“莫非我这些日子以来,天天被一个怨魂纠缠?” 我苦苦地笑:“我想我比那怨魂还叫你讨厌。” 非雅翻了个白眼。 “如果你还有耐心的话,愿意听听我的故事吗?” 非雅看看我,摆着一脸悉听尊便的表情。 “你还记得我们刚刚认识时,总是去一家叫‘星远’的时钟酒店幽会……” 说到这里,非雅瞪圆了双眼,表示不可思议,因为他从来没跟我去过那个地方。那不过是发生在另一世界的事,等同于没有发生过。 “200x年9月12日的早上,那家酒店发生一起枪杀案,凶犯本来准备干掉一名躲在203房间的黑社会份子,结果却有个倒霉的家伙正好经过他们的房间门口,听到里面的动静就探进脑袋去看,正好被冲出房门的凶手撞到,他们手忙脚乱地打斗间,一枚流弹打中了这个家伙,他就这么死了,如同他那没有价值的人生。” 那倒霉蛋就是我,在此之前,我是个平凡至极的年轻男人,从小无父无母,被亲戚送进孤儿院里,有一位周神父把我抚养长大。他教育我许多做人的道理,更希望我能够用善良的目光去看待世界,希望我那双暴戾、充斥着欲望的心能够安份下来,然而从没有,没有一时一刻,我不是在被财富的欲望折磨着,虽然我身居陋室默默无闻,但我告诉自己,总有一天我会飞黄腾达的,我会把曾经对我不屑一顾的高贵头颅,一颗颗踩在脚底下……我要听到他们灵魂颤抖和哭泣的声音……非雅,那其中包括你。 纪非雅一愣,不解地望着我。 “我是一个卑微的小人物……而你是高高在上的纪氏集团继承人,我们的距离就是天和地,可我从来没放弃过追逐,你太诱惑……每次见到,我本能的象只馋嘴的猫儿,不顾后果地扑上去。结果,却发现你比我更加凶狠的爪牙,把我伤得鲜血淋淋,可我越挫越勇,我相信总有一天,在我死之前,我总可以靠近你的……” 非雅瞪圆了双眼,不可思议,象在听一个遥远的传说。 我忍不住低下头吻住他的唇,厮磨两下,轻轻叹息道:“当我终于可以把你抱在怀里时,你知道我有多么激动吗? ̄ 非雅轻蔑地笑,嘲笑我没出息。 “是啊,我真的是没出息,我们第一次激情地交合时,我甚至哭泣得一塌糊涂,你那时候恶心得差点把我踢下床去。” 我继续说:“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时常想,上帝啊,感谢你,现在的日子,就算给我全世界我也不会拿来交换! ̄ 非雅从喉咙里发出一个闷哼,算是笑吧。 “可是我违背了誓言……这真可怕!真可怕!当我知道自己要死……不,是已经死去的时候,我的懊恼,悔恨……无以复加!我想我还年轻,我还有大把好时光,我还有无数可以成功的机会!为什么,为什么这些全都失去了?我想大概只有上帝可以回答我,可就在见到他老人家之前,我居然看到了天使。” 我望着非雅的眉眼,他的眼波平淡,完全适应了我的神经质,大概他早就把我当成疯子,一个疯子的呓语,听听就听听罢。 “天使说,他可以给我一次重生的机会,让我以另一个角色复活,而这个人,金玉宝马,富贵风光,即是现在的段祺瑞……我自然求之不得,根本没有考虑过天使的语带双关,他说我必须遗忘掉以前的一切,更不可以与过去的人事物有所牵扯,否则……痛不欲生。” 关键时刻,非雅却面无表情。 “你可能觉得我在编故事……或者做梦?起初我也那样以为,但这梦太长,实在太长,也许我现在还在梦中?但为什么痛苦仍旧刻骨铭心?究竟哪里出了差错?我思前想后,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因为与你一同渡过的那些美好的日子,让我象一只暖炉旁边的猫,慵懒缱绻,天天只知道舒坦地躺着,天塌下来也不管……可我本该是一头恶狼的!我要掠夺,我要残虐,我要毫不留情地把应该属于我的,不应该属于我的统统抢过来!到时候不要说一个纪非雅,这花花绿绿的世界全都是我的!到时候我还会在乎你是谁?是啊,你是漂亮,诱惑得我不能喘息,让我近乎疯狂地迷恋着,可你不过也就是一个人!当你身上那炫丽的羽毛再也不能迷惑住我的眼睛,我根本不会记得你是谁!” 也许是我目光中的凶猛和怨恨太强烈,非雅脸上浮现害怕的表情。 “可我错了……错得十分离谱。你还记得我们在舞会上面的‘初次见面’吗?我当时的吃惊,我的恐惧――因为我发现不管我变成谁,你仍然是纪非雅,仍然是我命中注定的魔星,一遇到就会魂不附体,就连自己是谁都会忘记的。我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可以颠覆这个乱七八糟的世界,我多么希望回到从前,即使你对我仍然不屑一顾,只是当成一个枕边的玩物,一个卑微的小人物,你永远都用白眼来看我,永远不会说一句甜言蜜语,永远不会安心地躺在我的怀里睡觉,因为你瞧不起我……但你是爱我的,我看得出来……虽然你永远不会承认……” 非雅终于打破沉默,啼笑皆非地说:“你一次次地说,我曾经曾经爱过你,就是指这个?” 我委屈至极,“这就是你想知道的真相。”我对非雅说:“我爱你,非雅,你也爱我。” 但都是过去,可悲的过去,更可悲的现在。 “我知道你不会相信的……” 非雅却打断我:“我相信。” 他轻描淡写地说,我不敢置信。 “我相信。”非雅面对我,神情很认真:“我的确曾经爱过你。” “你为什么会相信?这荒谬的故事,我自己不相信!我知道自己是一个疯子!” “可我真的相信。”非雅又挑起眼角,这个动作我很熟悉,每次都会沉醉在他眉梢眼色无限风情中,每到这时我都要遭殃。 我还在难以置信的状态当中,非雅的眼中倏然闪过一道精光,我再反应过来已是来不及,他被手拷缚住的一只手突然松开,过来夺走我手中的叉子,直向我胸口插来! 一阵剧痛,我手中盘子跌落在地,捂住向外喷血的伤口,我趔趄着连退数步,躲开非雅向我踢来的一脚。 他在骗我,一直都在骗我,他在侍机而行,他的愤怒他的疑虑他的茫然无知,都是他出击的前奏。 纪非雅还是纪非雅,没有因为时空的转换而有丝毫改变。 他是个手段高超,令人不得不服、不得不去爱的人。即使在另一个世界亦是同样,可我爱的偏偏就是这样的他,被刺伤再多次,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仍然会爱你。 非雅从床上站起身,一只手握着叉子,如果不是他另一只手还被手拷缚着,我早不知中了几下。 助手听见这屋动静,慌乱地破门而入,就看见这一幕。 “你怎么会……”他指着一只手脱困的非雅,惊得不知所以,向我望来。 我怕他再愧疚,道:“我说过,纪非雅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非雅冷哼一声,将叉子扔在地上,转身又躺回床上,气得浑身发颤。 出去房间,助手赶紧拿来纱布帮我包扎伤口,边包边说:“段先生,我们找到周扬的藏身之处啦!” *** 周扬藏身的地方,居然是仁心孤儿院。 我讨厌回到这个地方,讨厌这种和善的气氛,我应该来势汹汹,可一进到这个小院子,阳光就无遮无掩地洒下来,孩童们快乐地奔跑着,欢笑着。 我以为他们遭人遗弃,该是天下间最不幸的孩子,可他们脸上的欢笑告诉我,并非如此。 那些不幸的,愤世厌俗的,郁郁不平的,只是那双贪婪的眼睛。 如果他的眼睛象他们般清澈,他也会欢笑的。 周扬抱着一箱的杂物,从走廊走过,孩子们咯咯笑着,打闹着叫他:“周神父好。” 周扬微微点下头。 我本是挥着拳头去的,可半路的时候,也变成了笑。 周扬看到我,略有惊讶,他一手推开门,将我迎进屋。 我本是笑着,笑里却藏刀,可打开门,我看到正对面的火炉上面,放着一桢照片。 然后我便不笑了,可心中充满温情。 我错了,大错特错。 初见周扬,便对他印象极坏,心中厌恶无比,其实他面孔亲切得很,而且象极一位故人,正因为象,我那不肯承认过去的记忆作祟,令我非常讨厌他。 照片上的两人,一长一幼,年纪大的长得跟现在的周扬极相似,身边跟着的那个小男孩,就是周扬。 周扬见我盯着那帧照片发呆,笑着问:“可是认识?” 我点头,道:“是,周神父。” 周扬说:“周神父是我的父亲,宗教事业,我只是偶尔为之。” “周神父他……还好吗?” “前年便过世了。” 我哦一声。 “来,坐下聊。”周扬道。 我道:“不用了。” 周扬拦下我,说:“你这番来,不会只是想看看这照片吧。” 我扭过头去,看着他的脸,仔细端详:“我本是来寻一个仇家的。” *** 周神父是仁心孤儿院的院长,自小看我长大,我是全院最调皮最桀傲不驯的孩子,周神父曾经拍着我的头语重心长道:“你这孩子,若不是成为最了不起的人,便是成为最可憎的人。” 现在见到我,他一定失望,不,他不会,因为他不曾认识我。 我明明已经丢掉这世界的一切,现在却被逼一片片捡回来。 周扬笑着说:“从未听父亲提起他认识你这样的大人物呢。” “哪里,你不是还认识我。” 周扬敞然大笑:“那只是因为非雅呀!呵呵……第一次还真难以置信,外界传闻你相当冷峻,哈哈,现在居然也坐在我家暖炉旁!” “是缘份。” 他拍手称道:“对对!我认识非雅也很巧合呢!” 我不语,他总会讲的。 “说来奇怪,非雅那时候在全香港的孤儿院到处寻找……他在找一间寝室房门有问题,须得用手一提方可打开的房间!” 我大惊,激动不已:“他有说为什么要找?” 周扬迷茫地摇头,说:“非雅那阵子很是郁郁不欢,说天天都在做梦,不是恶梦,可却恐怖极了。他说,在梦中就象被人硬拉进另一个人生,又疲累地生活了一遍。” “那他最后找到了吗?” 周扬歪歪头,说:“他找到这里就放弃了,他说,他来到仁心以后,晚上就不再做恶梦了。” “那房间就在这里。”我道。 周扬咦一声,说:“可能吧,前几年有人捐款,就把破旧的房子整修一遍,有坏掉的房门,应该也换掉了……咦,你怎么会知道?” 我没答腔,沉思状。 周扬看我,表情古怪:“你跟非雅……都很奇妙呢!” “什么?” “有时候我觉得……你们简直不象这世界的人!”周扬说着哈哈大笑:“你莫要嘲笑,这真的是我的感觉!你跟非雅,你们在飘着生活……非雅说,在梦里,他没有见过那个房间,而是有个男人的声音,总在他耳边念念叨叨,说故事似的,却一片片的,难以拼凑在一起。你说,是不是很奇妙?” 我点头,是很奇妙,那个男人就是我。 我以前总把头倚在非雅的小腹上,就象躺在院中树上那宽阔的枝干上面,给他讲我童年的故事。 非雅对这些不感兴趣,他说太小家子气,可我总爱讲。 第十章 “对了,你说来这里寻你的仇家,你的仇家--不会是指我吧!” 周扬指着自己的鼻尖,神情古怪:“我跟非雅是走得近了一点,可也不至于让你因妒成恨的地步吧!” 说完自得乐地哄然大笑,我却笑不出来,因为我真的打算这么做。 “我本以为是你……可却不是。” “咦?那是……” 我突然从座位上一跃而起,那是谁?那是谁? 我气势汹汹来找周扬算帐,结果却意外发现他是周神父之子,这本是惊喜,可我的行为却变得毫无意义。 如果这一切不是周扬和纪非雅合谋的,那幕后黑手另有其人,周扬不是周敬文的后代,还会有谁? 此人对段家内外之事了如执掌,可我身边只有一个纪非雅,只有他知我莫深,以我的身份,深居浅出,寻常人根本不可能接近。周扬本有极大可疑,因为只有他与非雅接近过,就连他与非雅的接触,也始终被我跟踪监视着。 非雅还接触过什么别的人? 我问周扬:“你认识非雅的时候,有没有发现他有跟别人什么人来往?” 周扬想了想,摇头:“非雅的个性很孤僻,连我这里也很少来,周末有时会来,说上几句话,就离开啦。” “你们都聊什么?” 这话问出令周扬有点为难,开口我有些后悔,急忙道:“罢也,这是你们的事情。” 周扬却笑笑道:“无妨无妨,反正他讲到的,也都是你。” 我简直要为这句话神魂颠倒,希望周扬不是在幽我一默。 “他提到我?提我什么?莫不是天天都在盘算如何报复我吧!” 我一口酸味将周扬逗得忍俊不禁,他拍下我的肩膀,说:“话呢……的确不是好话,句句难听,可也句句动情呀!非雅的个性,你该是比我了解,若是无关紧要之人,他哪里放在眼中,恐怕连名字都记不得。” 这倒也是,天塌下来他眼睛都不会眨,可若是某天被雨点打湿裤脚,就会咒天怨地。 “你难道不知道?”周扬问:“我看你那助手天天在我们身后探头探脑,还以为你的眼睛耳朵已经长在身边了呢!” 他这话说得我一阵脸红,连忙解释:“一场误会,不该窥探你的生活。” “那倒没有。”周扬笑,说:“你助手是个相当不错的人,我搬家时还来帮我不少忙,时常与我谈起你呢。” “他谈起我?”我皱皱眉头,不喜欢被人在背后提起,如果被非雅提起是甜蜜,被这家伙提到,感觉就很是怪异。 无法想象这个只懂奉承的人,在别人面前唾沫横飞,对我大加评判。 “这助手跟随你多年了吧。”周扬问。 我摇头,问:“为什么会这么说?” “他好象对你很了解呢!”周扬说,“他说……段先生是个好人,但是他的童年很苦。” “我的童年?”我感到极度的惊惧。 我的童年连我自己都遗忘。 有人比我更了解我自己。 *** 我不该漏掉,有一个人他也姓周。 我的助手,他姓周,名叫周诚。 他是离我最近的人,正因为太近,我完全忽略了他的存在。 或者说,在我心中,也许并未把他当做一个人,他只是一个工具,我给他动力,他就只懂得工作。除了卑微与奉承,周诚在我面前没有表达过任何感情,他看起来比机器还要坦诚,点对点线对线,有板有眼。 我喜欢这种理性的人,加之他的能力不容怀疑,所以很受我的重用。他是我的私人助手,与工作截然分开,我生活最隐秘的一面,毫不摭拦地向他展开着。 有了非雅这个麻烦的情人,我的私人问题繁杂到令我头痛,我需要一个得力的人来帮我出谋划策,从这里,我们走得越来越近,助手在我身边的时候,跟非雅在我身边的时间几乎可以对等。 如果他不是其貌不扬,也许会比非雅更适合我。可我不曾注意到,其实助手还很年轻,三十岁不到,只是过早秃掉的头发令我觉得他象个猥琐的老头子。 我曾命助手对非雅的行踪紧密监视,他十分尽责职尽职,非雅接触过的任何人,任何行为都尽入他眼。 可他并没有向我报告。 他在撒谎。 这真可怕,他本是这世上我以为最不可能说假话的人,可现在看来,从他嘴里吐出的话,倒没有一句是真的。 他的卑恭他的愚钝,不过是一种掩饰。 我知道他是个极有能力的人,可却怀才不遇命运多仄,事业婚姻家庭,他是最失败的男人。 这种人全香港千千万万。 他的身世,跟他交给我的周扬的身世数据一样,工整规范得如同范例一般,找不到一个可疑的漏洞。 他向我隐瞒周扬的真实身份,令我对周扬的怀疑与日俱增,他很少真的给我出谋划策,可他了解我,他知道说些什么,我就一定会这么去想,去认为,去做。 哪里是我在命令他,根本是他在牵引我。 试想这么一个人就在我身边,如果他居心不良,想要害我如同捏死一只蚂蚁般简单。 可我还活着,这是为什么? 就象他分明对我身世一清二楚,分明知道这样就可以将段祺瑞毁掉,却没有向媒体揭发我,因为他还缺少一样东西。 对纪非雅来说轻而易举就可以得到的东西,对他却难以登天,那就是我的dna样本。 自从我开始冒充“段祺瑞”,就十分小心翼翼,尤其在妻子怀孕以后,我更加不敢把有可能揭穿自己身份的证据表露出来,所以平时生活谨慎,深居简出,处处仔细,即使身边亲近的人,想要拿到我的dna样本也不可能。 可周诚刚刚已经得到了。 我想起非雅被铐在床上的时候,助手端水进来,同时端来一般糕点,那糕点上有一把叉子,吃糕点不一定要用叉子,可以用勺子,也可以用刀子,最终他选了个最适中的,既不会令我疑心,又具备杀伤力。 非雅一只手上的拷子,一开始就是损坏的。 他对我跟纪非雅之间针锋相对的关系知之莫深,他也一直在利用我们这种关系,在我们之间制造误会冲突,令我们把疑虑和愤怒的目光,锁定在对方身上。 我恨极了纪非雅的阴险狡猾,当我发现他竭尽全力想要揭发我,想要毁灭这个段祺瑞时,我恨极。 那一刻,我真的有毁掉他的打算。 想想只是那么一个念头,就已经令我后怕得直打冷战。我险些要失去了他。 周扬看我脸色突变,他哪知我脑中现在电闪雷鸣,我整个人被雷轰顶,每个神经都被麻痹住了。 非雅现时不在我身边,倘若他在,我一定扑上去紧紧拥住他,为我们险些成为两界之人庆祝,哪管他现在要在我胸口插上几十刀。 可非雅不在我身边。 我居然把他留在了周诚那里。 周诚已经轻易拿到我的血液样本,下一刻就可以寄去各大报社,向天下揭穿我这虚假的段祺瑞。我身后光鲜的舞台被工作人员撤下,身上精美的戏服被人扯下,他们会把我推下去,重重跌落地冰冷的地面。 我只是一个落魄的戏子。 我捂着脸痛哭失声,并不是因为那热闹的舞台渐渐离我远去,而是因为那出假戏里,却有我真爱的人。 原来我在意的并不是剧情高潮时候的高朋满座鲜花掌声,我只是希望在落幕的时候,有那只手可以让我紧紧握住。 *** 我跑出周扬的房间,茫然地望着天空,周扬看我样子奇怪,赶紧追出来。我拿着手机在院中四处奔走,把玩闹的孩子们都吓坏,他们问我在找什么? 我在找信号,找我助手过来帮我解决眼前难题,真奇怪,平时一拔就通,关键时刻却怎么也打不通。 那些孩子们见我焦急,纷纷围上来,恨不得替我哭,可我拔开他们飞奔出去,周扬大声问我:“你要去哪里?” 我一路跑出院门,徒步下山,记得曾经,有个年轻人也从这里离开,他胸怀壮志,连头都没想过回,他那时心中想的,便是成为一个我这样的人。 走到一半,手机终于响起,是个陌生的号码。 却还是助手的声音,或许他已经习惯了对我谦恭有礼,声音仍是轻轻软软:“段先生,我已经准备好船,我们可以出海了。” 我赶到码头的时候,周诚已经等候多时,他微肿的身形在凉风中象一面招摇的大旗,我从没想到原来他也可以这般气宇轩昂。 周诚让我跳上快艇,径直向一个方向开,海风和着冰冷的浪花激荡在脸上,我从未如此清醒过。 周诚眼睛微眯着,一句话也不说,我们比什么拍档都默契。 我管他要带我去哪里,我管他要我生还是死,我只知道要去的那地方,一定有非雅在。 快艇在海面上颠簸,我有点反胃,只得找个位置坐下来,周诚望我一眼,再望我一眼,总是望我,却默不作声。 我心想,他在等我开口?不会的,我不会开口。 航程似乎很远,我即将不耐烦的时候,眼前出现一只奶白色的中型游艇,是段家的“公主号”。 “你似乎滥用职权呢。”我讽刺道,沿着梯子攀上去。 周诚冷哼一声,道:“只要我愿意,整个段家都是我的。” 我心中一惊,尔后淡淡笑了,说:“无妨,送你好了。” 他说:“你送我?不要以为段家还是你的,你若有胆子现在回去,恐怕会被撕成千万片还不止。” 我点头,他的话并不夸张。 周诚也爬上甲板。 我望他道:“周诚,你知我不是段家的人,你我无怨无仇,你究竟想做什么?” 周诚呵呵笑两声:“不,你还是段祺瑞。” “嗯?” “我需要你是段祺瑞。” 艇舱内传来轰隆的巨响,周诚向那边望,神色微变。 我听到非雅的声音,正是怒不可遏,周诚一听就乐了起来,对我说:“你那小情人可真不好对付!” 我低语:“你真不该惹他的。” “哼,我本不想把他牵扯进来,可这世间除了他,再没有你段祺瑞看在眼里的人。” “你知道就好。”我语带威胁,“你敢动他,做鬼也不放过你。” 周诚做了个夸张的表情,“我好怕呀!” “你机关算尽,就是为了帮周敬文报仇?” 周诚的目光中燃着森然的火焰,他剧烈地摇起头来:“他该死!我何必为他报仇!” “他是你父亲?” “他不是!他不配做我父亲!”周诚怒吼一声,声量大到他自己都震得头晕眼花。 我看他脚步趔趄几下,正待一鼓作气冲上去,既然已经确保非雅安全,我就不必为周诚胁迫。 可我还未出手,周诚用手扶住栏杆,站稳身子,紧紧盯着我。 我的脚还未及迈出一步,只得生生收回,因为周诚诡异地对我笑着。 他定是有恃无恐。 周诚笑得坏坏的:“你不要乱动,否则我们谁都回不去。” 他今天脸上的笑尤其的多,像是以前在我身边委屈极了,今天要在我面前笑个连本带利。 非雅像是听到了甲板上的声响,声音高了一倍,喊道:“周诚!你在不在?回答我!” 周诚将眼神飘过去,乐不兹兹:“我已对他讲了那故事呢!看来他很受震撼呢!” “什么故事?”我问。 “我从警校毕业后,整理档案工作时,发现我父亲的案卷。段家当年极力将事实掩饰扭曲,我居然十多年都不知道我父亲的真正死因!我还以为他出海的时候遇难!结果……结果他却是被段楚空杀死的!” 我笑,劝说他:“此事还未有结论,我母亲还认为是周敬文杀了段楚空呢!” “混蛋!难道我爸爸他会心甘情愿自己把刀插进胸口!” “为什么不会?”我反问他:“为什么你父亲会和杀人凶手死在一起!” “这是段家的阴谋!你们有权有势,可以将白的抹成黑的!” 周诚话音未落,船舱那边传来巨响,一块门板飞起来落在海面,我见非雅从里面出来,步履艰难,还以为他受了伤,赶忙过去搀扶,却被周诚一把拦住。 非雅喘着粗气,还未走几步便瘫倒在甲板上,爬也爬不动。 周诚把非雅锁在这里,为避免他逃生,在他脚上拴着巨大的铅球,想拖动十分艰难,四面又全是海,根本无路逃生。 非雅抬起头来望着我跟周诚,目光中尽是恨意。 “非雅……”我失声唤道。 “段祺瑞,我恨你!” 我还未开口,周诚已经代我答声,他声音轻佻:“哟,久别重逢,这话说来难免叫人心凉!” 非雅瞪我一眼,“段祺瑞,你这瞎了眼的,居然被骗这么久,天底下没有比你更笨的人!” 我满腹苦水,只能连声道:“对不起……” 非雅不理我,转而去问周诚:“姓周的,你跟段祺瑞有仇,找他好了,我跟他无关,你放了我!” 周诚看着我笑,因为我脸上的愁苦之色的确可笑。 “想让我放你,很简单,只要你帮我演一出戏。”周诚道。 “戏?” “对,我要把二十年前的那个故事,案件重演。” 说着周诚从怀中抽出一把尖刀,扔在非雅面前。 “我想知道,当年段楚空和周敬文,究竟是谁杀了谁!你来告诉我!”他望着非雅。告诉他,你可以选择生,或者死。 我没想到,我真的没想到。 非雅捡起了那把刀。 他向我望来,他用眼睛告诉我事实。 他一定会下手的。 或者说我早已想到,只是不愿让自己相信。 海面上很冷,风灌进袖缝裤脚,冷入骨髓,我开始打寒战,脚下虚软,象个孬种似地瘫了下去。 可周诚并不肯放过我,他提起我的胳膊,将我甩到非雅前面的甲板上。 我摔得极重,极狼狈,我闭上眼睛,因为那刀的冷光刺痛我的神经。 非雅手中的刀直面我胸膛而来。 我是这场闹剧的罪魁祸手,若我消失,这世界便不需存在,一切回归正轨。 美丽的新世界。 人在死的时候会感到异常的寒冷,因为生命燃烧殆尽。 极尽讽刺的是,这时候血还是热的。 血从我胸口流出来,暖暖的。 我重重栽了下去,这跟摔跟头不一样,这一下去,就再也爬不起来。 我以为我会心痛,因为刀就在胸口,可我不痛,一点也不痛,原来是心已经失去应有的功能。 我的眼睛已经沉得睁不开,象被人用线牢牢缝上,以免再渗出眼泪。 可我的神智还清醒,这令我迷茫。 片刻之后,我清醒无比。 我听到甲板上非雅对周诚说:“你的好戏看够了?” 周诚击掌而笑:“你真是令我难以置信!这段祺瑞对你情深至此,草木尚且会心动,你为什么……” “我不需要去爱他!更不需要回答你!” “你以为你杀了他,我真的会放过你?”周诚问。 非雅无声,不知是摇头还是点头。 “我这场戏,需要两个主角呢。”周诚的声音得意。 “你打算把我们俩都扔在海底?”非雅问。 “我是帮你们生死相许,就象段楚空和周敬文!” “你这变态!” “呵呵呵,这话我从小听过许多遍呢。” 脚步声,大概是周诚向我走来。 此时我已明白非雅的用意。 他的一刀是正中我胸口,可非雅是习过武的人,对身体各个部位脏器的位置非常了解,他一刀下去,避开要处,看似凶狠,却并没有伤到我的要害处。 他是要周诚卸下防备,若我死去,甲板上只剩非雅一人,脚下又被锁住,如同毡板上的肉,周诚自然会放松警惕。 他走过来扳我的腿,想必是准备实施他那伟大的案件重演,将我跟非雅锁在一起扔进大海,多么凑巧我的胸口也插着一把刀。 段楚空和周敬文当年的悲剧,却不会有人知道真相。 可我们不是他们。 我猛然睁开眼睛,腾起一脚踢上周诚的脸,正欲乘胜追击,却愕然停下来,因为周诚手中握着一把枪,对我阴惨惨地笑,他的枪瞄准非雅的额头。 我感到浑身的血液都凝滞住,脑中嗡嗡直响,除此之外听不到任何声音。 非雅也呆住。 周诚则哈哈大笑,笑破长空,就象电影里面诡计得逞的坏蛋,原来这种夸张的情节并非编剧胡扯。 “我会杀了你们!哈哈!杀掉你们!再把你们一起扔进海里去!等到你们变成一堆白骨,再被从海底淤泥里挖出来!到时候全天下都知道段楚空的儿子是个多么可耻可笑的白痴!”周诚吼道,握枪的手颤抖不停。 非雅轻蔑地笑:“这样就可以挽回周敬文带给周家的耻辱?这样周敬文就洗干净了,就可以成为你的好爸爸,成为一个好父亲?” “不配!他不配!”周诚大吼:“我所做这些不是为了他!” “那你为什么?”我配合着非雅问他,企图分散周诚的注意力。 “我不想与你们废话,对我来说,过程无所谓,我只想看到你段祺瑞死!死得屈辱!死得智身败名裂!”周诚道。 “但他还有儿子。”非雅突然冒出一句,“你也有,难道你想20年以后,段祺瑞的儿子再来以同样的手段报复他吗?” “你少来对我讲大道理!全香港都会知道,这个段祺瑞是假冒的,是段楚空的老婆和人偷情后生的!到时候段家会成为最荒唐的笑话!他们所有道貌岸然的高贵都会土崩瓦解!”周诚道。 “那对你有好处?周敬文即使抛弃弃子,终究还是你父亲,你忍心他在死了20年以后又被人刨出祖坟来羞耻一番?” “闭嘴!”周诚冷笑:“我早就说过,他不是我父亲,我从来不承认!即使他做的那些肮脏的事情再被人翻出来指指点点,都跟我无关,不要以为这样我就会心软!” 我和非雅对望一眼,目光中都是疲累,没这到周诚会固执成这样。 他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他的情绪一直很平静,这个獐头鼠目的猥琐男人,却有着寻常人没有的坚忍和稳重,他深谋远虑计划周详,如今这情形在他脑海中,早已经不知道演练过多少次,怎会被我们简简单单就蒙混。 “你动手吧!”我高喊出一声,卒不及防地向周诚扑过去,他还以为我要夺枪,紧张地后退两步面对我,谁想我非但不躲,反而挺立在枪口下面,毫不畏惧地看着他。 我不害怕,在这一刻我只想死,结束这因我而扭曲的世界。 只有我死,那么扭曲的空间,变化的轨道,都会恢复正常,世界仍然是那个世界,只是再没有我。 没有我这个早就该死去的人。 “段祺瑞!”非雅一声惊叫唤回我的神智,他想扑过来,却被脚下的铅球坠得动弹不得,只有惊恐地望着我。 我为他眼中一闪而逝的心痛悸动着。 “非雅,你是我爱的吧……就是现在。” 他目光慌乱:“你这疯子!现在都什么时候……” “周扬有告诉我,你也曾经试图去寻找……我……我们在另一个世界在一起的证据,那枚戒指不就是证据?那真的,真的是我们的!” “那不过是我的梦!” 我苦笑:“如果我死了,就不可能是梦,一切会回到当初的……” 说着我一步步朝周诚走去,非雅着急地喊:“不要……不要……” 周诚不可思议地望着我靠近,他手中分明有枪,却表现得象一只逃不掉的兔子。 我在他畏缩到极点时突然扑上去,那枪口还抵在我胸膛上,我把手覆在周诚手指上,逼他扣动扳机。 周诚啊的一声惊叫,凶猛地推开我,大吼:“疯子!疯子!段家的都是疯子!你是,段楚空是!他夺走我的家庭!夺走我爸爸!我要毁掉他的家庭,让他的儿子比我更加痛苦!可为什么,为什么会出现这可笑的差错,我筹备那么多年,费尽心血要把段祺瑞搞垮,结果却发现你不过是个与我一样可怜的小人物……这一切真是恶梦!恶梦!” 周诚已经目光涣散神智不清,我看到非雅站在他身后侍机而动,他举起一把原本放在甲板上的躺椅,朝周诚后脑劈过来,然而后者却不知道怎么发现的,脸色突然变得阴森,我见他朝后面转身的时候已经把枪口掉转。 “不要!”我嘶声尖叫。 非雅的椅子正中周诚的头部,周诚向后倒去,同时他扣响扳机。 一个空闷的回声,嗡嗡在我脑海中回荡着。 我浑身的血液都凝住了,两眼睁得很大,下一刻就要爆炸开来。 他缓缓地低下头,不可思议地看着胸口汩汩冒出的鲜血,在他倒下之前,我冲上去扶住他。 “非雅!”这声嘶力竭,惊得海面都在颤抖。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非雅急促地喘息着,想开口说话,却发不出声音,他的嘴唇象条无力的小鱼,一张一合,我急忙地嘴唇贴上去,却噙得满嘴的鲜血,我怕极了。 我把非雅放平在甲板上,慌乱地按压他的胸膛,忙不迭地给他口中送空气,可无济于事,他剧烈地抽搐着,眼睛缓缓就要闭上。 “不可以!你不可以比我先死!留我在这场恶梦里面!” 我失控地把非雅搂在怀里,他也试图回握着我的手,只是全身虚弱无力,想开口说话,却只能做出一个“我”的口型。 上帝啊,你连最后的时间都吝于给我们。 我突然放开非雅,朝周诚那里奔去,那家伙完全傻掉,根本忘记他本来的目的,就是想看到我和非雅同归于尽。 好吧,我成全你好了。 我抢过周诚的枪,对准自己的额头。 非雅微眯着眼睛,虚弱的眼睛里崩射出奇异的光芒,我甚至看到,他试图爬过来阻止我。 他不会明白的,我怎能眼睁睁看着他离开。 正如同你不忍我离开一样。 非雅,我相信,你是爱我的。 毫无留恋地扣响扳机。 这一切因我开始,就从我结束吧。 尾声 这一切从我开始,也应该从我结束。 如果我死了,那么扭曲的空间,变化的轨道,都会恢复正常,世界仍然是那个世界,只是再没有我。 没有我这个早就该死去的人。 我以为一切可以这样简单。 但当我再度恢复意识时,迎面而来的却是一个重重的巴掌,将我打得几乎飞起来,然后重重跌倒在地。 发现在一个洁净得象天堂一样的空间里面,除了白色,什么都看不到,面前站著一个怒气冲冲的男人,哦不,是天使。 他全身穿著白色的制服,一只手臂高高举起在半空中,刚刚那个重重的巴掌,就是他赐给我的。 他在生气?当然,那是应该,因为我厚颜无耻地背弃了与他之间的诺言,非但想要找回我已然不存在的过去,而且还想要与之接轨,我想要和那个过去曾经相爱的男人……长相厮守。 然而怎么可能。 当我荒唐地尝试了一次又一次,不仅使自己精疲力尽,还伤害了原本无辜的人。 非雅,他一定很恨我。 我几乎毁灭了他整个人生。 “段祺瑞!”天使大喝一声:“我无法相信竟然有你这般无耻的人!” 我扬起头,朝天使嘲弄地笑著:“好久不见……天使老兄你还是一点没变,还是那么容易生气,还是那么天真。你竟然会与凡人协定,难道你不知道我们是最轻贱誓言的种族,与你们天使不一样……哈哈哈……” 我肆无忌惮地大笑,完全不曾考虑后果。 果然天使被我彻底惹火了。 刹时间我觉得纯白的天堂燃起地狱的红色烈火。 天使愤怒地伸出两只手,在半空中一抓,他并没有碰到我,居然就可以把我从地板上抬起来直到半空中,我突然失重,惊慌地摆动著双手,朝下望去,只见天使面色赤红著,眼中燃烧著愤怒的火焰。 “你知道你的背信弃义,会带给我多么大的麻烦吗?人间法则,生命配额是不允许私自出让和调换的,尤其我作为天使居然知法犯法……”天使恨恨地咬牙道:“我真恨不得杀了你!” 我渐渐适应了失重的状态,哈哈,这还蛮有趣的,就象个小天使一样在天上飞。 “我已经死了……你还要再杀我一次吗?”我笑道。自以为很聪明,因为我想天使即使拥有可以颠覆生命的能力,也未必可以想到今天,我居然会自杀,选择付之一炬的方式,摧毁我跟他之前那个荒谬的约定,摧毁自己这荒唐的人生。 “你--”天使那一瞬间的愤怒到了极致,我想他如果有雷鸣闪电般的力量,即刻间就要摧毁我,就连灵魂的渣滓也不剩,因为我这种人……根本不配拥有灵魂。 天使的脸色变幻不断,他的愤怒象惊涛中的浪尖,一次次掀到高潮,在我以为即将灭顶之灾时,他却突然丧气地一摆手,我失去支援,从半空中重重摔下,奇怪,我为什么可以感受到疼痛? “我不能杀你。”天使道,喃喃道:“我答应他……” 我没有在意他的话,因为我正惊异于自己还会有痛觉,因为在上次在酒店被流弹击中而亡后灵魂出窍,那时候分明是轻飘飘,对什么都没有知觉,而现在的我,明显可以感觉到自己的体重,呼吸,天啊--竟然还有心跳! 我迷惑地问:“天使,为什么……为什么我还有感觉?” “废话!那是因为你现在根本还没死!” “这怎么可能!” “哼哼,怎么不可能?是啊,我也感到不可思议,已经被你这凡人愚耍一次,犯了一回错误还不够,居然还会帮你们第二次!” “我们?”我不解。 “凡人……为什么可以拥有如此令人震撼的力量,居然连天使的意志也可以扭转。你……段祺瑞……纪非雅……” “非雅!”我听到这个名字,灵魂都要惊怵起来,颤抖著道:“他怎么样?” “他怎么样?”天使歪著嘴角笑笑:“他还能怎么样?” “他不可能……死了的。” 不可能!绝不可能!我明明那么努力的!我明明……以为自己的死可以把这个因我而扭转的世界回归,一切回到最初吧,我再不要这段痛苦的历程,我宁可我死去,非雅活著……即使我在他的记忆中不留下任何痕迹。 他快乐就好。 “哧。”天使不屑地笑一声:“你太天真了!以为生命是一盘棋?一局游戏?不满意了,毁棋再来一盘?不可能的……凡人不知珍惜年华生命,逝去就是逝去,死去就是死去,怎么可能重新再来?” “那么我呢?我死而复生,这难道不是一个重生的异数?” “错!你并未重生,你只是在借助他人的生命,延续著自己的意识,你根本不是你!所以你会活著,但是为段祺瑞而活著,当你试图找回‘过去’,你会发现他们统统不会记得你,你从未出现过,谈何想起?因你违背我们当初的诺言,所以无论是你的灵魂抑或肉体,都会遭到鞭笞,你将日日夜夜不得安宁,徘徊与过去现在两重人生中,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你是谁……这即是天使给你的惩罚。” “我知道。”我突然淡淡道:“但我从不后悔。为了和他一起,即使让我受尽地狱烈火的煎熬,我也从不没有觉得有一丝一毫疼痛,为什么要后悔?” 天使冷冷地抽出一个笑:“但你将无法和他一起,永远--无论你生或是死。” 我的心似被锤子重重敲打过,虽然这是我早就料到的结局。 “现在呢?你又后悔吗?”天使不屈不挠地问我。 “你要让我离开他,独个儿活著?”我抬头望天使--这就是他的惩罚? “对。”天使洋洋得意著。 “你不怕我再度自杀?”我笑笑:“你会为了让我一次次重生而忙个不叠。” 天使怎会惧怕我的威胁,他好象听到天大的笑话:“拜托!那个可以为了苟活于世,甚至放弃自己整个过去的怕死鬼,居然会自杀?!” “笑话?”我冷哼声:“天使,你大概没有做过人吧……你恐怕不明白,人生本来就是一场笑话,然而有些人却可以笑著死去……” “你以为自己是那可以笑著死去的?” “不……但我愿我爱的人可以微笑著……” 我脸上荡漾著幸福无边的甜蜜笑容,沉溺在过往的回忆之中,即使我不知道我的灵魂,对这段珍藏的记忆,究竟可以保管到几时。 非雅,或者你从未爱过我。 但你永远无法忘记我。 “你走吧!”天使似乎有点泄气,突然这么说,冷著一张脸,如果说他刚刚的冷笑都是佯出来的话,这张冷脸,就真的是了无兴致至极,再做不出半点姿态。 “走……去哪里?” “回你的世界。” “我的世界?我已经死了!” “你要我说多少遍!你还活著!”天使突然转过脸去,沈吟道:“至少在我未改变主意以前……” “这是为什么?” “因为有人……也不是人……是灵魂……灵魂的最后愿望。” 天使突然闭上他那双随时都晶光烁烁的大眼睛,面色和缓,露出梦幻一般旖旎的神色:“其实在我们见面之前,我已经见过……纪非雅。他比你更早离开世界,更巧的是,他的灵魂也属我管辖,我才终于得以见到这个令你如痴如狂到甚至不惜背叛与天使的承诺、一个拥有颠覆时空能力的……凡人。” 他的灵魂,最后的愿望便是--希望你可以活下去。 无论为了谁。 我的大脑瞬间仿佛被最锐利的刀刃狠狠切割,一半在想著:天啊,我还没死。 一半却在想著:非雅死了。 对,他死了,没有一丝希望和侥幸,他死了。 他才可以在天使面前,用自己的灵魂换取一个愿望。 他居然会为我许下最后一个愿望? 愿吾生,愿吾爱永生。 …… 非雅,你是爱著我,还是希望我永恒地痛苦著? 不得解脱,不得解脱。 …… 天使为我的踌蹰十分不耐烦,他从背后猛地推我一把,我身体一沉,脚底却突然悬空了,那感觉像是从云层跌落,我试图抓住什么,却是离天使越来越远。 他的面孔渐渐模糊,我想他厌倦了。 天使厌倦了与凡人的这场交易,凡人愚蠢,愚痴,愚恋。 根本不值得挽救,由得他们自生自灭。 但凡人偶尔……竟然可以打动天使。 突然间天在摇,地在晃,我周身剧痛,还以为自己被吸进宇宙黑洞,连灵魂都被抽干。 蓦然再盯开眼睛,白喇喇的灯光照著,令我的大脑顿时一片空白。 原来我正躺在手术台上,耳边听到冰冷的金属擦撞声,救护人员们紧张地交谈著,他们看到我醒来,都很兴奋,一个医生俯下身来问我:“感觉怎么样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我会从手术台上面一跃而起,紧紧抓著他的领子道:“我怎么会没有死的!” 医生愕然,哭笑不得,他真没想到居然有人大难不死,不说欢呼雀跃,竟然表现得震惊而绝望的。 我的大脑飞速旋转著,虽然乱成一团,但很快,我就可以找回当时的记忆。 那即是在我自杀前一刻发生的事情,明显是被某种神秘的力量篡改过的,是天使,他答应非雅……要让我活著。 …… 甲板上。 在我提起枪对准自己额头准备自杀的时候,我的手却仿佛被一股力量拽著一样,枪口突然歪斜,蓬得一声枪响,却打在我的大腿上面。 我痛得一声惨叫,跌倒在甲板上,周诚象疯了般地冲向我,我也发狂地吼著,跟他扭作一团,我们两个撕扯得越来越激动,手枪掉落在一旁,我们都奋力从对方的钳制中挣脱出来,去抢那把枪,但枪掉落的位置太远,我们都不得其法。 突然我看到本来躺在甲板上已经奄奄一息的非雅,他的手指动了动,缓慢地在甲板上移动,朝那把枪挪去。 我惊愕地望向非雅,他的脸上布满鲜血,他唇角撇出残酷而诡异的笑意,眼睛微眯著,望著我,又好似不是在望著我。 我再来不及做任何动作,只是怔怔地望著他。 在那一瞬间我已经读懂了他眼中的一切。 非雅无力举起手枪,他将手枪斜靠在甲板上,枪口朝上,用血淋淋的手指扣下扳机。 又是一声。 子弹穿透我的肩胛,打中了周诚的颈部。 …… 当我回想起这一切后,我简直崩溃了,发疯地揪住急救医师的衣服,问他:“非雅呢!他在哪里!他在哪里!” 医生被我吓了一跳,他不明白一个失血过多的伤者为什么还能够有这么大的力气。 “非雅?”医生眨眨眼,听不明白我的话。 “就是跟我一起被救进来的伤者!” “哦,你是说胸部中枪的?他在二号抢救室……” 医生还没来得及说完,我竟然从急救台跳下来,飞奔著朝二号抢救室跑去。 非雅,你不能死!你一定不能死! 天使在撒谎,他一定在撒谎,他名为天使,却有著比恶魔还要可怕的心肠! 我象一匹发了疯的马,在本就够忙乱的医院长廊上奔跑著,在距离二号抢救室的不远处,终于脚底一软,撞在一名端著托盘的医生身上。 他哎哟地叫几声,手中的东西掉落满地,他抱怨著我的莽撞,但在看到我全身都是血时,刹时间讶然。 我不及理会他,重新爬起来朝二号急救室奔去,然而在我未及奔到之前,急救室的红灯倏然灭了。 我突然停住,不再奔跑。 那一刻我已经知道了答案。 因为我星空的那粒星辰,殒落了。 我的黑夜永远的静寂,披挂著永恒的黑色。 被我撞著的医生站在我的身边,他看我情况不太对劲,连忙走过去把我扶在走廊边的座椅上。 “先生,先生?”他半蹲在我面前,一脸紧张地问。 我不答应,眼神恍惚,僵硬地转过脖子来望著他。 当我渐渐对上焦距时,我看到面前这个穿著白衣的的男人,他年纪很轻,皮肤白皙,泛著健康的粉红色,他与非雅的眉眼很相似,眼光流转,泛著俏皮的神态。 但他不是我的非雅。 天使说过,生命的星辰殒落,便不可再生。 他没有非雅的神致,非雅的残酷和冷漠-- 他连死去之际都没有忘记折磨我。 急救室的灯倏然灭掉,我似惊蛰般从坐椅上弹跳起来,把一旁的医生吓得一个趔趄跌坐在地。 我不理会他,疾步朝急救室门口走骈,两扇门正徐徐打开,其中深藏着我生命最终的奥妙。 “非雅!”我一声惊叫,即将象个痛失至亲的癫狂妇人般尖叫着冲上去,歇斯底里哭喊一番,却被身后年轻的医生拉住了。 “段先生,您认错人了,他不是非雅。” “什么?” “非雅没有死。他在急救过后被送进加护病房……” 我大力地揪着他的领子,狂吼道:“你是说真的?没有骗我?不!不!你一定在撒谎骗我!给我最后我希望又将之狠狠撕碎!你是魔鬼!不对!你是魔鬼伪装的天使!” 年轻医生被我语无伦次的疯狂弄得哭笑不得,他拖着我半瘫软的身体朝一旁移动,边走边说,我没有骗你,是真的!你们在海面上被发现的时候的确已经奄奄一息,但多亏非雅之前用游艇上面的急救箱,替你和自己做了简单的救护包扎,你们才能够支撑到我们赶到!还有,非雅是直接打电话给我,派遣直升机救援队才找到你们的。” 年轻医生眨眨眼睛,一脸“这下你该相信了吧”的表情。 “那么你是?” “哦!我忘了自我介绍,我是非雅的大学同学,姓时。” “时医生……” 他伸出手来与我交握,我却没有风度跟他你来我往,仍旧不客气地拎着他的衣裳,朝加护病房狂奔。 我已经受过太多太多惊吓,太多太多天使一时兴起的恶作剧,不敢再抱旖旎的幻想。 背叛天使,结果就是做一辈子地狱的囚徒。 但当我从加护病房的窗口看到非雅安详睡着的样子,我的心中再度燃起一簇火,我压抑,唯恐喜悦又被天使窥到,又来剥夺,然而它不可抑制,熊熊燃烧。 我伏在玻璃窗上面痛哭流涕。 “你不进去看看他吗?” 我惶然,望着眼前厚重的玻璃窗,不敢相信这天赐的馈赠。 幸福啊,予我始终隔着这么一层玻璃的距离,望上去美丽无比,却永远不可触及。 真怕我这一伸手,这梦即时便碎了。 时医生哪里会知道我的心事,他为我的态度感到莫名其妙,不由分说,拽着我的胳膊将我推进病房。 瞬时间我和幸福之间隔着那道玻璃……支离破碎。 然而眼前的幸福却还在。 这不是梦,是真实。 “非雅。”我沙哑着声音轻喊一声,伏在他的床前。 时医生走过来,伏在我的耳边道:“非雅被抢救过来以后一直晕迷不醒,我相信,你就是重启他生命动力的那把钥匙。” 说着他摊开我的手,把一枚小东西放在我的掌心。 “这是从非雅身上掉下来的--戒指。”他解释道。 不用看,这淡淡凉凉的触觉,我知道,那是月光。 清冷而柔情似水的月光。 我与非雅之间永恒的契约,穿越时间空间也不会更改的誓言。 *** 在时医生的建议下,待我伤势微微好转,就从医院离开,陪着非雅一起搬进纪家那所老宅。 那里环境优雅,气氛恬淡,是我和非雅永久的温柔乡。 时间没有让我太久的期待,也许是怜悯,在我们离开医院的前一天,非雅从病床上醒来,但他并没有叫醒我。 因为当时的我蜷在他床前的小沙发上面,象一只疲惫至极的猫,连呼吸都透露着倦意,面孔上浮着一层灰白的雾,望上去不象个活人。 非雅静悄悄地走下床,俯下身来,用冰凉的手指触摸我的脸。 我被惊动了,但却没有醒,我以为还在做梦,因为无数次梦中,此情此景,我时常望到身着白衣的天使来到我的身边,仔细一瞧,却是非雅的脸孔。 他温暖地笑着,指尖却始终那么冰凉透顶。 我在梦中叹息一声,拉紧身上的被子,翻个身睡去,不理会他。 非雅后来说,那时候的我,真任性。 我为此事懊悔不已,期待了许久许久,终于迎来他苏醒的那一刻,然后却无缘去体会那一瞬的狂喜至极。 后来我睡饱睡足,不耐烦地磨着牙,从沙发上醒来,即发现非雅正侧身坐在病床上面,一动不动地望着我,我揉揉眼睛,不可思议地瞪着他,挺起半截的身体,重重跌进沙发里。 我用枕头盖住头,簌簌发抖。 正常人大概都会觉得我的反应很奇怪,的确,那个时刻我以为,我真的已经发疯了。 为什么一梦醒来,仍旧是梦? 非雅很了解我的惊讶,他倒了一杯清水,走过来朝我当头泼下来,一阵凉意顺着颅底朝四肢百骸蔓延,我好清醒,也好惶恐。 我颤抖着手去扶住他的腰,表情扭曲,瞬息万变着,在他漆黑的瞳孔中我看到一个小丑般的自己。 我的脸孔正鲜活地跳动着各色姿彩,每根毛发都在张狂地舞蹈着,我搂抱住他,浑身颤抖,脚底恨不得生出火箭推进器,带着我们飞离地球。 我总是以这种可笑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喜悦,这方式也总是为非雅所不屑,他皱着眉,把我推开,叹口气道:“你还是一点没变。” 我想笑,这是哪里话,我们又不是一个世纪没见面。 虽然这段时间对我而言有一个世纪之久。 我疑惑地望着非雅,他疲惫地用一只手臂扶着头:“我只记得我睡了很久很久,没想到竟然可以醒来……我们真的活着吗?” 他环视四周,风在移,树在动,医疗仪器在运转,现实世界的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活着。 而我们,我和非雅,我的时间,他的生命,早就不该存在于世上,然而我们也活着。 “你相信……天使的存在吗?”我问。 非雅笑了,很熟悉的笑,带着对我无知的讥讽,道:“我只相信我自己。” *** 从医院出来后,我搬进纪家大宅,但我再不是显赫一时的段祺瑞,那个家伙现在正因为谋杀嫌疑罪被通缉,我乐于去享受他的所得,却不愿意再承受这身份带来的任何苦痛。 我躲进纪宅后院的花园里,白天我是勤劳的花农,然而在晚上,我便化身一只午夜时分的花精,就用美丽的藤蔓攀上墙壁,溜进房间,与我的王子幽会。 我把非雅搂在怀里,一遍遍亲吻他滚烫的身体,我把我的灵魂嵌进里面,非雅为我的激动感到奇怪,他问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我笑个不停,不能告诉你,你已经骂过我无数次疯子。 我不知道为什么天使要将非雅这段记忆抹去,他的经历应该很复杂,却未在他新的生命中留下任何轨迹,也许天使跟上帝一样,你相信他,他才会存在。 不信,他对你而言,就只是一本怪诞小说。 我将那枚月光戒指拿出来,炫耀般在非雅面前晃了晃,当我把它重新戴在非雅手上时,他惊异道:“居然还可以找到!真是奇迹!” “你从来都没有把这枚戒指戴在手上,但非雅,我知道,你把它藏在心间。” 非雅打一个冷战,他嫌肉麻,抖抖肩膀,笑著把我推开。 没有人可以体会我对生命的惊喜。 我托着他的手,把戒指上面的夜明珠对著天上一轮圆盘般的银月,夜空中交映成辉,恍恍惚惚中,仿佛看到仙女坐在上面,对我盈盈而笑。 而我知道,那是天使。 他宽恕了凡人的愚蠢。 —完— 后记 我们的人生,至少有一次,两次,会感觉自己生活得很糟糕。 当遭受挫折而颓丧时,当脚下的道路崎岖不平时,当你感觉到自己的上装与鞋子颜色很不搭配,甚至仅仅因为早餐吃得太饱。 没有任何词汇可以用来形容情绪的多变。 也许这一刻你已经心神合一静如止水,但下一刻,仅仅一个小小的涟漪,波波泛泛,也许就要这样永无止境地波动下去。 没有人知道下一刻将会发生什么。 没有人知道,我们还有没有机会再来一次。 《焉知绯福》的灵感,是出于对美好生活的憧憬。 这憧憬,不是财富,不是力量,而仅仅是在幻想,有没有重来一次的可能。 我不知道大多数人对自己的生活是怎样评价的,但如果真的有上帝、天使的存在,而他们肯接纳人间的喜怒哀乐,当天堂的大门敞开,听到的一定是无数的劳骚和抱怨。 没有人会对自己绝对的满意,即使他已经生活得很好。 虽然不想承认,却不得不承认,大多数令人懊悔的糟糕经历,都缘于自己错误的选择,或一时的头脑发热,虽然最后我们怨天怨地,那不过是为自己的愚蠢寻找开脱的理由。 焉知的最初只想写成一个小小的短篇,与爱情故事没关系的,只是一个行将就死的人,还有没有机会让自己重活一次。 以他自己满意的方式。 这个设想很荒谬,你该知道我是带着怎样的理想主义来构建这个故事,建筑这个童话的小屋。 段祺瑞只是如你我一样庸庸碌碌的常人,他在故事之前的生活,根本不需要描述,对比一下就可以知道。他出身平凡,无父无母,虽然头脑精明却毫无建树,一个这样的男人,他可以活得很潇洒,也可能成为最不稳定的因素。 他在没有实现自己的野心勃勃之前,就死掉了,因为他--没有时间了。 我在故事中设定了“生命配额”这样一个概念,并不新鲜,这类似于旧时候讲的“寿限”,人人都有自己的生命配额,当配额用完,不管你现在是不是健壮得象一头牛,照样得立马趴下。 掌管生命配额的天使,他的出现,是希望,也是一个残酷的开始。 段祺瑞的“新生”,在最初的时候的确惊喜连连,一个人在一夜之间拥有了他所有梦寐以求的东西。 就算现在死掉,也没什么可遗憾的,但人毕竟贪心,得陇还要望蜀,于是在万人艳羡的经历之后,段祺瑞仍然在抱怨和不满。 这时候他还需要什么呢? 不论当局者,还是身为读者的局外人,都是一头雾水,说实在的,在写的时候,就连作者的我,对于他的未来都是迷茫的。 我该怎样把他有趣的人生继续下去。 即使那个时候他已经不是他,他进入了别人的生命,另一重的人生,在这里,花草依然,伊人不在。 最初时的段祺瑞,可能并不是一个很重感情的人,至少在他死以前,否则我觉得他总该在选择自己的新生时,去想一想他曾经爱过的人,哪怕是浮光掠影式的。 但他没有,当他在天使的面前选择另一重人生的时候,他想到过非雅,但那时候的非雅,任性、高傲、刁钻、自私……是一个除了美貌外毫无可取之处的情人。 是一段让段祺瑞避及不及的感情,他逃开了,逃得一干二净。 但世界太小,而命运的轮盘上却有无数的锯齿,它狠狠地压过我们每个人的灵魂与骨肉,你与我、我与你,必有某一天可以交会。 非雅就在他最卒不及防时出现,当他在享受全新的人生,当他为每一天新锐的发现而惊喜不已,非雅的出现却象是朝一个繁华都市投掷了一枚重量级的炸弹。 黄金珠玉仍在,只是在他眼中都是废土一堆。 谁能够比得上他一个浅浅的微笑,一个意味犹长的回眸。 …… 段祺瑞是一个感情炽热得令人难以置信的家伙,有时候连我都感到奇怪,如果有个人,如纪非雅般冷漠、自私、无情无义,一次次背叛我的信任,一次次践踏我的感情,我还会不会有耐性去与之做一场旷日持久的对抗。 我肯定举白旗投降,有这时间还不如去拍部武侠片。 可是段祺瑞是个偏执狂,而且他非常非常有时间,他不用如你我凡人庸庸碌碌奔劳去赚那一日三餐,他抖抖衣袖洒下的都是英磅美元,他生活得人人称羡,却看起来比我们每个人都愁苦无边。 人要自寻烦恼,谁也没办法,在酒会上碰到昔日情人,躲开便是,即使不躲开,见面点头,疯言疯语几句,还可以开开过去的玩笑,多有趣的事情,何况纪非雅根本未曾“记”得他。 很难去理解他是怎么想的,纪非雅一次次骂他疯子,因为段祺瑞非要强迫他去记起一个从没出现过的人,以爱人自居,自以为是地掌握他的生活,甚至不惜玉石俱焚。 他真该吃药。 而他想要吃的药也只有一副。 他只求得到非雅的真心。 当年纣王要取宰相比干七窍玲珑心,后者忠心耿耿,使出个黑虚掏心,挖出来就给他了,眼睛都不眨一下,眼泪都不掉一滴。 何等豪迈。 可纪非雅没那份风度,更没那份温度,平常人若想碰触他的心,先要被外壳的一层层冰茬扎破了手。 可即便鲜血淋漓,仍然有人愿以身犯险。 天使惊叹,是因为段祺瑞口口声声自己是凡人,他的执念却是凡间难得。 也许对于天上活着的神仙来说,闲来无事,几千几万年为了修炼几粒仙丹,可对于人生匆匆数十载的凡人来说,愿倾其所有只愿博君粲然的,除了疯子就是傻蛋。 再回过头去看,开场时候那个油嘴滑甜,满腔愤世厌俗的男人,我不仅看到他的成长,还有岁月在他身上烙下隐形的痕迹。 这痕迹,只有最亲密的人,在夜深人静两无语的时刻,揭开包裹在人性表层的最后一件虚伪外衣,伴着洁静的月光,清晰地看到。 附记:文中有一个出场次数不多,却总是“阴魂不散”的家伙。我想他给人的印象应该很深刻,因为主角全部的命运都在他手中,命运的轮盘,就在他短短几句箴语中。 天使。 除了最初的几次,段祺瑞会想到他的时间并不多,因为这家伙在沉迷于疯狂的爱恋时,早就把天使的忠告忘到九宵云外去。 我若是天使,定会气死。 一个小小凡人,竟敢大胆无视于我。 文中的天使形象,没有飞翔的翅膀,希望的光环,他是带着对人类浓浓的厌恶感出现的,因为他鄙视人间的一切。 天使为什么会这样想,呵呵,我猜想原因大概象段祺瑞这样言而无信的人太多,又不能用皮鞭抽打他们,最后总是让天使狼狈地替他们收拾残局。 嘴上恶毒,天使的心肠仍然象上帝创造他们的时候一样,仁慈而纯净,美好得令人神往。 天使是我在文中最喜欢的一个小龙套,如有机会,一定也让他长袖善舞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