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裳衣》 第一章 津河渡是津河入注桂匀河的地方,原就是集散大地,过去因为战乱曾经荒芜一段时间。但在战争结束之后,因水利交通的便利,这无主之地很快就被各地的商人看上,几十年下来逐渐发展成津河流域最富庶繁华的地方。各种渡船码头常见的热闹景象自不必说,离岸不到几里,几条纵横交错的宽敞大街上,笙歌夜夜,欢舞处务,在这里流通的钱财据说比皇城还来的很多。 所谓藏树在林。在这样繁华升平,几乎集结普天下艳妓伶人风流之地,普通的歌舞戏子满街上都是。曾经就有人这样说:如果想在这里隐姓埋名,只要打扮得像唱戏卖肉的就行!为了招来客人,这里每家客栈都有戏台,都有特定往来的妓院。只要客人高兴,不只看戏听歌,就是想寻欢问柳也十分方便。 少仲和末鬼其实只是路过这里。 原本也没有在这里停留的打算,但因原先搭的船靠岸停泊,等着另一艘船时,远远就听得岸上传来鼓噪欢腾的声间,濮阳少仲毕竟年少爱玩,哪里肯错过这处热闹地方? 他靠着船舷睁大眼睛,看着远处街上人来人往鲜红柳绿纷纷乱乱的一片,脸上已经笑了开来,头也不回的问着身后的末鬼:“这里哪里?岸上很好玩的样子……我们去看看?” 灯红酒绿之处,往往也是污浊秽乱的地方。末鬼看了一眼岸上的风光,淡淡说道:“你不会喜欢的。” “又还没去看,怎么知道喜不喜欢?”濮阳少仲略带不满的回过头来瞪着他。 末鬼不理他。 他不死心的又道:“你听,岸上那种人声!这肯定是我们经过最热闹的地方了。走啦,不会耽搁太久的,去看看嘛!” 但不管他说好说歹,末鬼都不为所动。最后他实在禁不住,哼了一声道:“算了,那你在这里等着,我去逛一圈回来。”蹦跳着自顾自上岸去了,此刻华灯初上,正是这里最热闹的时候。铺接铺,摊连摊,金红耀闪满目琳琅,直看得濮阳少仲眼花撩乱。好不容易从一个店面转出来,就见刚才一家各栈里爆出如雷的掌声,久久不绝。 斗大的黑底金字扁额写着“醉客楼”二字,看门面也就一间小小的客栈,普普通通,随便一条街就能找到十来家相似的。也不知道有什么特别,明明里头都已经塞满了人,外头还拼命有人要挤进来。 濮阳少仲往岸边看了一眼。他觉得自己似乎已经耽搁不少时间了,末鬼搞不好已经等得不耐烦——可是,只是几步远了……去看一眼好了,花不了多少时间的!濮阳少仲咧嘴一笑,三步并做两步也跟着挤进那家客栈去了。 一进客栈,便听得一阵细细的弦乐声。 濮阳少仲抬头望去,只见戏台上五个年约十二三岁的少年,正提着剑翩翩起舞。他们的动作轻盈柔软,即使是两剑交击,也只是发出轻微的碰撞声。五个少年长相都十分清秀。尤其是中间穿红衣的那位,他的舞姿中除了行云流水般的快意轻柔之外,更带了几分刚强的劲道。 柄长剑在他手上时而柔如拂花,时而利可断石。再加上他一脸笑客可掬,就像在这里舞剑是莫大的欢喜一样。比其他人都美上了几分。 突然台上其他四位少年停下动作,劈腿坐于戏台四周,中间那位红衣少年却愈舞愈急,剑身锋利,剑光闪动,剑柄上连结的大红剑穗在他四周织成彩影,最后剑光剑穗和人影合为一体,再也分不清。众人正看得目眩神迷之际,陡然一声轻喝,剑停人静,甩绕在少年腰际的大红剑穗慢慢滑落,最后轻轻摇荡在剑柄之下。 濮阳少仲心头一凛,暗中叫了声“好!”这等技艺,已经不是花俏的舞姿可以说辞,是下真工夫苦练的。即使是自幼习剑的自己,也不见得能在急速的旋转之下说停就停。 果然,众人先是怔呆一阵,现场鸦雀无声,随即一声“好!”口哨声`鼓掌声、欢呼声顿时炸成一片。 “裳衣!裳衣!”混乱中戏台下有人大声叫着。 台上那位叫裳衣的红衣少年闻声微微一笑,先团团向围观众人抱了拳,而后走下台来,一一向客人端酒致意。 濮阳少仲这才注意到戏台下设有座位,只是在他进来时早已坐满。他跟一旁找不到位置站着围观的人一起挤在门边本想戏散人散,没想到戏是散了,戏台下众人却似乎更兴奋,人人眼睛都盯在红衣少年身上。濮阳少仲不觉奇怪,仔细瞧了半天,却看不出什么端倪来。正想问身旁的人问问,突然一个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说道:“注意他的眼神。” 是末鬼!濮阳少仲不语,回头果然看见末鬼就站在他的身侧。 他想末鬼一定是看他太久没回去担心他才出来找他的。濮阳少仲心里一阵不好意思,笑着要跟末鬼道歉,这才知道末鬼并没有看他,而是看着慢慢向他们这边靠近的红衣少年。 濮阳少仲也往红衣少年的方向看去。只见少年自身旁端酒嬷嬷准备好的托盘中捧起酒杯,弯腰施礼放在客人桌上,而后向着客人微微一笑。 濮阳少仲突然知道为什么大家会盯着那个叫裳衣的少年不放了!眼波流转间,那样随便的一笑,竟充满了天然的妩媚娇憨!他只是在旁边观看,便觉得一阵脸红心跳,更遑论那些坐着让他敬酒的人!等等,末鬼该不会也…… “末鬼。”濮阳少仲拉了一下末鬼的衣摆。他突然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了。 “嗯。”末鬼应了声,两人正打算离开,却突然听到端酒嬷嬷的笑声,“暧,这位不是易大人吗?” “嬷嬷好眼光哪。”一位丝绸袍服,身材壮硕的人应声笑道。 末鬼闻声回头望去,神情里闪过一丝讶异。 “怎么?”濮阳少仲跟着看过去,眼前万头钻动,他不知道末鬼注意的是谁。 “没什么。”末鬼带着他,向外面挤出去了。 耽搁了这些时辰,船早已经开走。他们只好找间客栈住下来。 吃饭洗浴后,天色已经全暗,外面虽然不像刚刚那样热闹,人声喧哗声却仍旧不断传来。 眼着末鬼毫不在意,盘退在床角静坐,濮阳少仲也不好意再跟他说话,自己窝进床被里躺下,阖眼就睡。 不料还没睡熟,隔壁房“砰”的一声,像是被撞开门的声音,一个男人大着舌头喝醉酒般说道:“亲亲小心肝,来,来一下!” 接着便听一个女子细声细气的娇嗲,“哎啊,讨厌啦……别摸那里……“ “那摸这里怎么样?嘿嘿,又白又软跟馒头一样!” 女子吃吃笑着,“暧,别,弄得奴家生疼,您手劲小些……”又听男人声音道:“又不是没开过苞,还客气呢!呐,都湿了不是……今天看老子的一杆铁杵,操得你欲仙欲死!” “啊啊,快快,对对,就是那里,啊啊——” 一时淫声浪语不住传来,这两间房原来就是一间大屋,客栈为了多住客人,才用墙板将两边隔开,各安上一张床。隔壁翻云覆雨,透过薄薄的墙板,连这边的床都震动起来。 濮阳少仲毕竟年少,一阵一阵的呻吟声听得他满脸通红,一点睡意早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xxxx的,难怪刚才那个店伙计看他们两人一起住,说什么:“两位客人要不要舒活一下筋骨?这里也有愿意一次接两位爷的……”他还想他们都是练武的人,平常舒活筋骨是必务的功课,而且活动活动是好事,那个店伙计干嘛一张脸笑得像偷腥的猫? 他睁眼想叫末鬼,又不知道这种时候叫末鬼要干嘛?眼看末鬼老僧入定似的坐在那里,他也只好跟着动也不动的躺着。 呻吟声渐渐转为粗重的喘息,呼哧呼哧的声音,像干渴了喉咙急着想找一杯水喝一样。濮阳少仲闭上眼睛忍耐,忍着忍着他居然觉得自己身上躁热了起来。 他“唬”的一声坐起身来,“末鬼!这里……” “?”末鬼张眼睛看他,脸上还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表情。 濮阳少仲张大嘴巴却不知道该怎么说,呐呐只道:“我、我睡不着。我们去游江好不好?” 恰巧隔壁一声销魂蚀骨的“啊——”传来,末鬼会意过来,忍不住笑了一下,没说什么,站起来就向外走出去了。 津河渡东西百里水路,水而平敞宽阔。北望高山,南拥古城,景色秀逸雄伟兼而有之,因此除了洪汛期间风大浪高不适合游玩之外,平常时候这里总是不乏游人赏月观风。 此刻轻风摇荡,明月高挂,映照得水面一片清辉。除了招揽客人的富丽画舫之外,还有一些小艇在江上悠游,艇上诗人墨客偶尔放声长吟总能引来画舫里的姑娘们争相探头张望。 濮阳少仲与末鬼也在其中的一艘小艇上。濮阳少仲半夜出游,原来只是想避避那些令人难堪的声音,没想到即使是夜晚,江上也同样热闹。 他自小离家上山学艺,很少有机会见到这样广阔的水面,不禁兴奋的四处张望着;偶尔几艘小艇经过,艇上的游客向他打招呼,他也都高兴的和人家挥手。 蓦地几点水花打在脸上,仰脸一看,细雨鹅毛一样在天空旋转,沾在身上一阵舒爽畅意传来,濮阳少仲欢呼一声,向船舱里喊道:“末鬼!下雨了,你快出来看!” 末鬼不由一笑。他还真不知道雨有什么好看。只是反正没有什么事,出去看看也无妨。 末鬼弯腰站起,还没出舱就见濮阳少仲站在船头,脸色凝重,盯着前方,不知道正专注的看着什么。 嗯?末鬼向前走去,与他并肩而立,凝目望去。 不远处一艘大画舫上,两个人影正在甲板上撕扭。 虽是晚上,但月光清明,大船上又灯火煌煌,自他们这里看去,甲板上的影象也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只见那个瘦小的身形踉跄,胸口已经染上一片血渍,鲜血还不断自唇角滑,他奋力推开高壮的那个,手中精光一闪,翻出一柄匕首;高壮的那个向后跃开,同时伸手一招,几个壮汉就围了上去。 瘦小的身影慢慢向后退去,很快身体靠住船舷,退无可退了。 濮阳少仲看得怒火高涨,长眉三旦,说道:“我们过去看看!” 末鬼却不想插手他人的恩怨,只淡淡的道:“别多管闲事。” “你就这么……”濮阳少仲一句“冷血”还没骂出口,身后“噗通”一声传来,那个瘦小的身影已经淹没在江里。濮阳少仲脸色一变。原本想偕同末鬼到那船上问问究意是什么事,若真是欺压弱小便要路见不平出手相助,但此刻那个“弱小”已经落水,生命危在旦夕,他也没时间去管究竟谁是谁非了! 濮阳少仲一转身身跃到船尾,提起桨来,深深插入水中,臂腕发力,立时向前划去。 他毕竟是练过武的人,全力施为,小船便箭一般向前射出;那只大画舫似乎也察觉这艘小船突然快速接近,画舫上居然张起弓架来。 “咻”的一声,一箭射来,擦过船边落入水中;濮阳少仲以为对方挑衅,眉毛一扬,手上贯入内力,小船更是飞一般向前行去。 末鬼却明白对方刚才那一箭只是警告,如果继续前行,对方势必倾力拦截。 江湖上行走,最忌不明事由,胡乱干涉他人事务。更何况对方一开始就发出警告,礼数已经做足,硬要插手,道理上便站不住脚,但濮阳少仲一腔热血,这种时候要是硬把他带开,将来一定还会找上对方要人。 罢了。末鬼暗叹了口气,向濮阳少仲说声,“你向后退去。”便纵身入水。 濮阳少仲吃了一惊,他没想到末鬼这次比他还要积极!还来不及询问,江面上一阵轻微的泡沫浮动,已经失去了末鬼的踪影。 眼看向小船招呼的箭愈来愈密,他无法再向前进,想下水找人,江面黑压压的一片又不知哪里寻去?只得依末鬼的话,略略后退,摇着船桨在附近徘徊。对方见小船后退,倒也不追赶。几个紧身装束的水鬼自大船上俐落的跳下水,看来是要寻找那个被逼落江里的人。远处几艘船发觉了这边的动静,有远远避开的也有特地驶过来看热闹的。附近靠过来的船只愈来愈多,大船上突然传来一阵喊话:“这是津河府府令易读易大人的船,正在追缉逃犯。大人有令,有违碍公务者一律等同逃犯问罪。请诸位立刻向后退去!” 津河府令?濮阳少仲一愣:官府追盗匪吗?这这,自己该不会做了蠢事吧? 正焦急的望着江面,末鬼已经冒出水面来。 “末鬼……” “你向后退到岸边停靠,我会去跟你会合。”濮阳少仲还想说什么,末鬼头一低,又已经窜入水中。 濮阳少仲只得将船驶向岸边。 他刚在岸边停好船,绑上系船索,末鬼已经自船缘爬了上来。他手里揽了个人,昏暗里看不清相貌神色,只见到这人一身湿透的红衣,样式却似曾相识。濮阳少仲本来打算,若真是官府追缉逃犯,他就应该把人送回去,但此刻真的见到这个瘦小的身影孱弱的躺在脚边,他却怎么也忍不下心。 熟悉的红衣样式让他心中一动,就着微亮的灯火仔细一瞧,果然,救上来的人就是今晚在风华街醉客楼表演剑舞的主秀,那位叫裳衣的伶人。 末鬼一掌按在裳衣腹部,真气略吐,裳衣嘴里呕出水来,呼吸也渐渐顺畅了起来。但他全身衣衫尽湿,若不赶快除下湿衣,只怕也是情况不妙。 末鬼已经开始替裳衣卸下湿衣,濮阳少仲突然想到裳衣敬酒时,那种妩媚勾人的眼神,他心里一阵莫名的不畅快,伸手推了推末鬼,说道:“这个我来就好。你自己的衣服也湿了,先去换掉吧。” 末鬼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转身进了舱里。 濮阳少仲接手脱掉裳衣身上衣服的工作。不料他刚扯开裳衣胸前的衣服,双眼便瞪得老大。这这这!“女……” 濮阳少仲吓了一跳,抬头就见末鬼站在舱边,手里还拿着一件干净的外褂。 濮阳少仲不由满脸通红,“我、你……” 末鬼也不理他,蹲下身来,迅速的除去裳衣身上的湿衣,将外褂覆在她身上。 濮阳少仲不敢低头,只好瞪着末鬼的脸。好半响才问道:“你早知道她是女的?” “嗯。” “那怎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你就不救她吗?” 濮阳少仲一时哑口无言。 “让她休息一下,送她回去,就别再理这件事了。”末鬼阖眼说道。 天还没亮,远远就听几声呼喝传过来。 “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咦?醉客楼的裳衣公子嘛!” “哼,他是逃犯。有见到的话就到官府来报,有赏银可以领,要是敢窝藏逃犯,罪加一等!” 濮阳少仲跳起身来。自船头望去,果然看到几个官差摸样的人手里拿着人像画,沿岸一路问过来。 他们昨晚将船驶到僻暗处,原本想上岸,但裳衣身受内伤,不好移动,只好让她在船舱里休息,他和末鬼就在舱外小憩。 “现在怎么办?”濮阳少仲问道。 末鬼还没回答,舱里已经传来声响,一只白皙的手臂掀开舱帘,艰难的探出头来,“是你救了我吗?多谢……咳!”她身上只有一件外褂,此刻单手抓住胸前,剧咳下衣衫抖动,露出大片香肩来。 濮阳少仲赶忙别过头去,呐呐道:“这没什么……姑娘好点了吗?” 裳衣抬头,这才发现原来舱外有两个人,靠得近是一位白衣的少年,较远的是一个黑衣的男子。 这两个人她都有印象。白衣少年长相十分俊秀,昨晚一进客栈她就注意到了。即使以人口买卖最苛刻的条件来说,少年也绝对是上选。要不是突然被易读派来的人抓去,她早就盯上这个白衣少年了。另外那个黑衣的男子则是后来进来,站在白衣少年身边的那个。“您是昨晚的客人?”裳衣问道。 “咦?你记得?”濮阳少仲惊讶的回过头来。昨天他虽然站在那里看了一段时间,但客栈里少说也有八九十个人,她怎么就能记得清楚? “吃我们这行饭的,客人就是恩人,能不记得吗?”裳衣微微一笑,淡淡的说道。濮阳少仲不由怔了。可能是因为伤势未愈,裳衣江水洗过铅华不施的脸庞上,带着异样的苍白,若说昨晚浓妆的舞剑少年令人惊艳,今早这个清丽的女子则是令人心疼。 “那些人要找我是吗?”裳衣向着远处一眼,唇角嘲讽的扬起,冷冷的笑道:“哼,来一个我就杀一个,就算我死了,易读也休想沾我一根头发!” 易读是津河府的府令,这里濮阳少仲昨晚听大船上的喊话才知道的。他连忙问道:“怎么回事?姑娘怎么会和府令有过节?” 裳衣极不愿的哼了一声。“那种败类!普通商贾得了我的身子,也还知道维护我一家子;易读想找我,抓了我男人强逼我,得逞了两次居然还不肯放人!我跟他势不两立!” 末鬼原本一直看着前方,听见这话回过头来,望了她一眼。 裳衣视线与末鬼交会,心中不由一震。她知道自己天生骨子里带着娇媚,衣衫不整凌乱狼狈下更显得楚楚可怜,但眼前的男人直视着她,却像望着一块木头,丝毫不为所动,目光冷冽得像猛兽审视自己眼前的猎物。她心头起了一阵战粟,便住了口。 末鬼却转头与濮阳少仲说话,“我们现在送她上岸吧。” 濮阳少仲愣了一下。他还没从方才裳衣赤裸裸的说话中回过神来。他又瞧了裳衣一眼,眼见她伤势在身,犹自倔强忍耐:心里一阵不忍,踌躇着道:“可是现在送她上岸,不是正好害她被抓吗?” “这是昨晚说好的。”末鬼冷冷的说道:“萍水相逢,已经仁至义尽。” 濮阳少仲不由一阵为难。 裳衣视线在两人身上一转,已经知道黑衣男子斩钉截铁要赶她离开,她只能从白衣少年身上使力,才有脱难的希望。她当下凄凉一笑,说道:“谢谢你,请送我上岸吧。这里很熟,要躲几个官兵不是问题。” 白衣少年果然立刻问道:“上了岸你要去哪里?风华街醉客楼那边,怕已经封了!” “我知道。”裳衣说,“我现在西街有处宅子,还算隐密,只要到了那里就可以躲一阵子。” 濮阳少仲回头,恳求的看头末鬼:“好人做到底,我们送她到西华街,不会占多少时间的。” 末鬼在心里暗叹了口气。他原本不想插手这件事,如今也只有插手了。“好吧,只是在上岸之前,必须有点准备。你先将船划开,找个隐密处藏起来。我会找到你们。” 濮阳少仲点点头,末鬼便跃上岸去。濮阳少仲见他上岸,走到船尾,撑起篱,小船便晃晃荡荡的向后退去。 裳衣松了口气,她觉得那个黑衣的男子从头到尾都不相信她的说辞,会勉强答应只是因为眼前这个白衣少年而已——唔,谁知道那个黑衣男子上岸是做什么去了?万一是去叫官府的人前来,那又该怎么办? 她微蹙眉头转索了一阵,心里已有计较。眼看自己的湿衣被卸在一旁,她悄悄抻手摸去,从暗袋里翻出一丛牛毛针来,暗藏在头发里。她又盯了眼前的白衣少年一会,只见他专注的摇着桨,连回头来看她一眼也不敢。 裳衣不由微笑。看来这是个涉世不深的单纯少年,这样比较容易。她略微整理了一下身上的外褂掩住躯体,却故意将修长的双腿交叠成诱人的姿态,细声道:“多谢公子,但请公子先将船靠岸,我现在就上去吧。” “咦?为什么?”濮阳少仲不由疑惑。他回过身来望向她。现在她看起来像风中哆嗦的花朵,流露出一种难言的妩媚。 濮阳少仲一下子红了脸。他自觉自己并没有想到什么下流的地方,可是那种隐约的娇态……可能这就是女孩子比较吸引人的地方吧! 濮阳少仲甩甩头,突然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刚刚他居然想到还好末鬼现在不在这里! “公子虽然有心帮我,但您那位朋友……”裳衣抿了一下唇,像似为难的说道:“他好像不信任我,我怕他上岸后会……” “原来你担心这个?”濮阳少仲一笑,背着她解下自己的外褂向后一递,“清晨天凉,姑娘遮遮寒——你放心,末鬼那家伙最讨厌麻烦,他不会没事去找事做的。” “末鬼?”裳衣不由一愣。这名字和她听过的一个顶尖杀手的名字一样!可是传闻中,末鬼向来独来独往,并没有同伴,会不会只是同名的人? 小船已经划进一片茂密的芦苇丛后。这里水流棺缓,船也不摇晃。濮阳少仲将长篱插入水中,固定住。想了想又说道:“其实末鬼虽然一脸冷漠,却不是不明事理的人,你如果真有冤屈,他就是不帮你,也不会害你的。” 裳衣“嗯”了一声,心里却更加不安。她漫不经心的接话道:“还没请教公子尊姓?” “我叫濮阳少仲。”濮阳少仲想也不想的答道。 “濮阳?”裳衣陡起惊觉。濮阳是当今丞相的姓氏,而这个姓氏并不常见……该不会…… 太好了!要是能抓住这个少年,不怕易读不就范!真是天助我也!大哥有救了! “还没谢过濮阳公子的救命之恩。”裳衣含笑的说道。她一手抓着自己的发,像是要将头发盘起来,食中两指却已扣住发里暗藏的牛毛针。 濮阳少仲仍然背对着她,笑道:“不是我,救你的人是末鬼——啊,说人人到,瞧,那不是末鬼吗?” 裳衣吓了一跳,只得放开手。 末鬼已经跃上了船。 他带了一些女人的衣物和一顶带纱的帽子回来,只向濮阳少仲看了一眼,便将衣服递给裳衣。 裳衣也不敢多话,伸手接过,便钻进舱里换好,又用纱帽遮住脸容,三个人才一起上岸。 濮阳少仲原本是想,既然官府要找的是叫作裳衣的少年,打扮成女子的模样应该没有问题,没想到才靠近大街,几个差役便过来询问,要她把纱帽揭开。 “你们要找的是个男人,她是女的。”濮阳少仲连忙说道。 “易大人有令,男女都要查。”差役冷冷的说道。 裳衣只得掀开纱罩让他们瞧过。 她平常打扮成浓妆艳抹的少年,如今摇身一变成为清秀可人的少女,连濮阳少仲都觉得自己若不是事先知道,也一定无法将两人联想在一起。满想即使差役看了,也绝对认不出刀子来,哪知出来抓人的差役像是受过特别吩咐一样,对着图像和人来回瞧上半天。 其中一人说道:“似乎有点像。” 另一人说道:“大人有令,宁可错抓不可错放……” 话还没说完,末鬼手腕微动,已经在两人肩上各轻拍了一下,两个差役瞪大眼睛,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身体已经灌了铅一样,一动也不能动。 裳衣不由一惊。好历害的身手!方才他出手的时候,她居然连影子都没有瞧见。 “他们会在这里站上半天,不能指认也不能说话,我们足够时间离开。”末鬼淡淡的说道。 三人从从容容的自人群里走过,将到西街时,突然看见一群人围着一张告示指指点点,有的说“这人犯了什么罪?判了杀头呐!”“听说是贩卖人口?” “贩卖人口?前些天李老爷家李小姐失踪了,标致的一个小姑娘哪,该不会就是被人口贩子逮去了……”“保不定是跟人家跑了,李老爷子怕丢不才放的风声哪。”二丛时就听旁边有人不三不四的嘿嘿的笑着:“这个叫恶鬼叱的,长得还人模人样的,李家那个小妮子不会就是跟了他吧?” 恶鬼叱!裳衣浑身一震,回头望去,只见高贴的告示牌上斗大的几个字,写着:“明日午时恶鬼叱西市斩首”。 朱笔重重的将恶鬼叱三字圈了起来。画上还有一个男子的图像,男子耳朵有一小片缺角,眉心有三点痣,排成倒三角形的模样,煞是醒目。 “啊,是大哥!”好个易读,居然…… “怎么?”濮阳少仲搀住她,感到她的身子簌簌颤抖。 围观群众愈来愈多,末鬼轻声说道:“先走吧,有什么话等会再说。” 裳衣点点头,咬牙望了那张告示一会,随他们快步离开了。 绕过东街口,一座半新的牌坊后,一条还算洁的巷子里,并立着几户人家。 裳衣在最后一户门前停下,抬手轻扣着门球。几声叮叮的轻响随着她的手势敲出三三三一的节奏。 半晌,门洞里有人探问:“天青水长。” 裳衣随之回答:“阴川天湖。”一顿又道:“有客人来。” 门“呀”的一声打开,一个少年雀跃着跳向前来,高兴的唤道:“姐姐!” “嗯。”裳衣也对他笑了一下,随即向后一让,对濮阳少仲和末鬼说道:“请进来喝杯茶。” 濮阳少仲已经要向前跨去,末鬼一手轻扣在他的腕上,淡淡的道:“不用了,我们要离开了。” 裳衣望着濮阳少仲,眉心微微一蹙,柔媚里带着一点哀求,说道:“我只是想谢谢你们救了我,进来喝杯茶也不行吗?” 濮阳少仲看了末鬼一眼,只见末鬼一脸冷漠。末鬼同意和他一起送人回来已经是很大的让步了,他也不能再为了一杯茶为难末鬼。想想,只好略带歉意的说道:“谢谢你的好意,我们要离开了,请保重。” 濮阳少仲正打算转身,裳衣突然“啊”的痛呼一声,双手抱着腹部蹲下身去。 “你怎么了?”濮阳少仲不禁向前一步。正要伸手去拉扶裳衣,裳衣突然一扬衣袖,一阵细微的轻响自衣袖里震起,银针细点以极快的速度扑面而来;濮阳少仲弯身原是一片好意,全无防备下暗器已经离脸面不到指宽的距离。濮阳少仲还不来及反应,腕上突然一股大力扯动,他向左跌去,一丛发细的牛毛针就从他身侧掠过,插在地上。 末鬼右手揽着濮阳少仲,以左足为支点,身体转了半圈,同时左手两指成戟,向裳衣当胸刺去;裳衣立即向后仰倒,左手撑地,右腿已经向末鬼扫去。 末鬼不退反进,举足就向裳衣迎来的膝弯踏去;一阵强大的压力顿时罩下,这脚要是踏中,只怕立即要骨碎残废了!裳衣急忙缩脚,末鬼却已经转变攻势,向她胸口踢去。 若说刚才向膝盖踏去的一脚疾如飞箭,那么现在当胸的一击便是电光瞬闪了!别说她内伤未愈,就是功力完足,也不一定避得过去,眼看末鬼力道万钧的脚就要踏碎她的胸口,裳衣脸色惨白,不自禁的闭上眼睛。 但这迅若流星的一脚却没有踩下。 千钧一发之际,突听“锵”的一声,濮阳少仲撞了他一下,末鬼陡然收足,一把抓住濮阳少仲向后退去,一柄长刀穿过他与裳衣之间的空隙,斜斜的插入不远处的墙脚里。 濮阳少仲并不是要去撞末鬼的。在他被末鬼的劲道带得身形向后一转的刹那,突然看到一个灰袍的老妇人站在那儿。老妇人慈蔼的对他微笑,蹒跚一步向前似乎要对他说什么,衣袖一扬,一柄三尺来长的刀已经电射而出,濮阳少仲虽然及时抓住剑鞘一挡,格开长刀,鼻端却嗅到一股腥臭的味道。 味道一入鼻端,濮阳少仲只觉自己全身的力气陡然消失,剑鞘虽然格住长刀,却无法施力将长刀推到别的方向去,他向后一跌,长刀力道不衰,直向末鬼踏去的腿上刺去,末鬼当即收足后退,那致命的一脚终于没有踏下去。 四个人相继出手,不过电光石火间,此刻末鬼已经带着濮阳少仲退到墙边,钉立在屋檐下,濮阳少仲微微喘着气,末鬼却平静得就像从来也没有移动过。 四个陌生人出现在他们眼前。 一个是刚才出手的灰袍老妇人,一个是开门的锦衣少年,另然两个人站在略远些,濮阳少仲认出那是醉客楼里端茶的小厮,就站在巷子入口,堵着出去的路。 锦衣少年扶起裳衣,退到门前神色戒备的望着末鬼,他的手里已经多了柄精巧的匕首,站在巷口的两个小厮,手里也各握着一柄流星槌,只那个灰袍老妇人,两手空空自然垂下,依然是那副慈蔼的样貌。 “你为什么……”濮阳少仲盯着裳,眼里流露出愤怒的神色,他的身体已经开始发麻,右手好像连剑鞘都要握不住了。 “对不住。”裳衣歉然微笑道:“我不想伤你,只是有件事要拜托你们。只要事情完成,我立时就请嬷嬷给你解药。” 天底下有这种拜托法?濮阳少仲一怒,向着末鬼说道:“别理她,我们走。” “如果她是铁娘子。”末鬼突然对着灰袍的老妇人说道:“那么阁下便是毒菩萨了。” 灰袍老妇人笑了一下,仍旧那样和煦,“尊驾好眼力。” 末鬼一手藏在濮阳少年身后,按紧濮阳少仲的后腰穴位,缓缓的贯入内力,一边云淡风轻的说道:“既然铁娘子与毒菩萨都出现了,那么黑阎罗和恶鬼叱不妨也一并见见。” 灰袍老妇人还是在笑,“尊驾怎么知道他们没有来呢?” 猛然一声爆响,一柄铁如意自他们身后的墙轰出,末鬼身形向侧一闪,他也身随风起,抓着濮阳少仲要翻过墙去;灰袍老妇人长袖疾扬,同时打出七点星光,七点星光都打向他与濮阳少仲之间,他虽然能够跃上墙头,但若要将濮阳少仲也拉上来,濮阳少仲势必要受暗器所伤。末鬼眉头微微一凝,身形急坠,带着濮阳少仲,稳稳地回到墙脚下。 墙后突施偷袭的黑阎罗原来以为就算不能一击就中,至少也能把末鬼逼开墙边,他再与毒菩萨趁机联手,先毒倒人再说;不料一片墙突然向后倒飞,向着他的心窝打来,慌忙里他只来得及向后一翻,那片墙贴平他的胸口飞过,连衣带皮削下一片来,余劲未消,“笃”的一声插入一株树里,竟如一枚锋利的暗器一般! 黑阎罗勉强站定,胸口一片血淋,虽未伤及要害,也已经吓得脸色惨白,原先预定要出手配合的招式自然也来不及使出。 毒菩萨惊觉来人武功超出估计,凝目细看了末鬼一剑,神色略略一变,说道:“红衣黑衣?你是天下第一杀手‘末鬼’?” “你既知我的身份,就不该与我为敌。将解药取出,我们各行其道,两不相干。否则,”末鬼冷冷的说道:“我先杀你,再取解药也是一样。”他揽紧濮阳少仲的手,已经感到濮阳少仲的身体略略颤抖。 毒菩萨笑了笑,诡谲道:“我从不将解药带在身边,你杀了我也没有用。我们谈个条件,你替我做一件事,我就把解药给你。” 末鬼不置可否。 毒菩萨知道对方正在等她提出条件,她说道:“你拿易读的人头来换解药吧。” 一旁的裳衣浑身一颤,赶忙说道:“不,先救大哥再杀易读!” “二件事?”末鬼说 毒菩萨睨了裳衣一眼,“易读奉命将恶鬼叱带回皇城大牢,我们有得是机会救他。” “我刚才回来的时候,在街口看见告示了!”裳衣急急说道:“易读明天就要将大哥斩首示众!” 易读要查的消息还没有查到,怎么就要把恶鬼叱斩首?莫不恶鬼叱已将他们的秘密说出来?毒菩萨眉头一凝,一时也惊疑不定,暗自衡量:救恶鬼叱和杀易读两件事比起来,恶鬼叱是个可能已经泄露秘密的同伴,但易读却是威胁他们的头号仇敌,更何况,易读一除,要救恶鬼叱也就容易了!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杀易读都比较重要。 毒菩萨眼眉略略一垂。她原来看来就是个温煦的老妇人,这时面部表情放松,更显得慈眉善目,轻“嗯”了一声,“你说的有道理。” 裳衣一喜,正想回头对末鬼提条件,陡然瞥见毒菩萨左袖微扬,闪起一阵微光。慌忙间她想也不想,抓起身旁的锦衣少年就向前一推,少年瞠大眼睛,一句话也来不及说,“砰”的一声,倒下地去。 裳衣原本以为毒菩萨只是想使她昏迷,好跟末鬼谈条件,不料毒菩萨居然一出手就是狠招,眼看锦衣少年已经倒毙,她惊怒交庥,刚叱喝了一声,“你!” 门内突然伸出一柄铁如意,裳衣全心都放在毒菩萨身上,猝不及防下,铁如意重重的在她背心撞了一下,裳衣猛然回头,瞪大眼睛看着由门内闪出来的黑阎罗,那一击已经重创她的心脉。 濮阳少仲陡然抓住末鬼的衣袖,末鬼只是冷静的看着这一幕。 “大哥待你们不薄、你、你们……” “恶鬼叱已经没有用处了,你也是。”黑阎甸怪笑一声,“救得了恶鬼叱也救不了大家,还不如杀了易读痛快。” 裳衣不可置信的看着两人,像是从来也不曾认识过他们一样,一股恶心感涌起,她张开嘴唇,一阵掺着气泡的鲜血就溢出她的唇角。 “现在,可以来谈我们的条件了。”灰袍老妇人微笑道。她的视线掠过裳衣没有丝毫停留,就像那里什么也没有。 濮阳少仲只觉得胸口一阵气血翻涌。他虽然气愤裳衣骗他,却更难以忍受明明是同伴的几个人,居然互相残杀,硬生生要将对方推入死地!突然甩开末鬼的手,拔剑出鞘,向黑阎罗刺去。 濮阳少仲早已恢复,气愤下一剑刺出,虽然剑势如虹,却已少了劲道和速度,黑阎罗恶念一动:不如抓了这少年,还可以逼末鬼做更多的事!他侧身跳开,避开当面一剑,五指如勾,正要缠住濮阳少仲的手腕,陡然后背一凉,一柄铁扇竟透出他的胸口! 毒菩萨看见一道青色的人影突然跃下时,已经双手连扬,十七八道暗器在刹那间疾射了出去,眼看就要招呼到青衣人身上,不料间不容发之际,一片黑色的影子插入,迅速扩张,连成一片,护网一般,叮当乒乓连响,暗器悉数折回毒菩萨射去,毒菩萨连忙再扬双手,将暗器笼入袖中,黑色的影子蓦地消失,毒菩萨眼前一花,黑影已经化成黑色的长剑,贯穿她的胸口。 “你!”黑阎罗和毒菩萨的声音同时响起,又同时转成微弱,黑阎罗叫的是:“易读!”毒菩萨说的是:“好个快剑……” 铁扇与长剑双双抽回,枯槁的男人和失去血色的老妇人同时倒下。 “围起来。”青衣人明快的说道:“搜。” 随着这句话,巷口涌进了大批兵丁,守在巷口的两个小厮早已吓软了脚,毫无招架之力任人绑了个结实。 裳衣跪坐在地上,怔怔的望着濮阳少阳和末鬼,还有她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的易读。嚅动的嘴唇像是想说什么,又像想问什么。 “我和易读很早以前就认识了,我知道他不是你说的那种人。所以上岸替你去买衣物的时候,通知易读你的行迹。”末鬼说道。 易读接了下去:“我那天押你到船上,不只是想要从你口中探出你们的根据地而已,更重要的是,恶鬼叱早已经逃脱了,我要找到他,只有透过你。” “那张……告示……” “假的。”易读轻松的道:“知道你会经过,故意放上去的。本来想使你们急着劫刑场,好一网打尽。” “你、为什么……” “为什么告诉你这些吗?”易读笑了,眼睛里有一种轻蔑,“反正你要死了,让你做个明白鬼也好。” 裳衣也笑了,眼角流下泪来,恨恨的道:“大哥会找你们报仇的。”她望了濮阳少仲一眼,视线模糊的双眼里见到白衣少年难过的表情,她微微眯起眼来,似乎觉得不可思议,一丝疑惑闪过她的脸上,但她已经没有力气思索了。眼帘一阖,她倒下去。 濮阳少仲怔怔的望着她,一阵晕眩的感觉袭上,他的身子微微一晃,末鬼伸手揽住他,手指在唇上轻轻一压,他张开嘴巴,一粒药丹就顺势滑入他的喉头。 末鬼微蹲下身,将他负在背上。 “要走啦?”易读张开铁扇扇着风,“几年没见面了,吃顿吃也不过份吧?” “我可不替你追捕逃犯。”末鬼淡淡的说道。 “啪”的一声,易读将折扇收起,爽朗的笑道:“我不会要求你替我做事的。不过呢,恶鬼叱要是知道铁娘子、毒菩萨和黑阎罗死的时候,天下第一杀手在场,恐怕不会放过你。” 末鬼毫无反应。 易读挑挑眉,饶富兴味的望望他又望望濮阳少仲,说道:“这位小兄弟是性情中人,恶鬼叱又不是什么善良的人,如果找你下手不易,他会对付你位小兄弟的。”他端详了濮阳少仲一会,“还是标致的孩子嘛,人口贩子的最爱喔。” 末鬼盯了易读一眼,没说什么。 啧,总算有反应了。易读笑笑,“恶鬼叱可能会回阴山,他是从那里来的。” “嗯。” “再会。”易读说,“希望能再会。” 末鬼略略一顿,迈开大步去了。 第二章 他们又回到江上,搭着大船顺江而下,离开了津河渡。 濮阳少仲醒过来,末鬼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 “为什么?”濮阳少仲喃喃地问道:“他们、她犯了什么事……” “你不会想知道的。”末鬼淡淡的说道。 “你又这么说。”濮阳少仲低下头去,他觉得自己再次成了末鬼的包袱,可是末鬼什么都不跟他说,好像故意要看他出丑一样!他难过心里又有点生气,闷闷的问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易读是你的朋友呢?这样我就不会……” 末鬼看着濮阳少仲因低头而垂落的黑发,那发遮住了他的眼睛。 “……这几个人的戒心都很重。正因为你什么都不知道,才能引他们上勾。”末鬼顿了一下,“易读找这几个人花了很大工夫,我和你哥都想帮他,结果是你帮了他一个大忙。” “真的吗?”濮阳少仲狐疑的抬起头来。 末鬼点了点头。 濮阳少仲不由高兴起来,“去阴山吧?”他道。 末鬼略微讶异的望着他。 濮阳少仲脸上微微一红,“我听到易读说的话,你放心!我一定会多加注意,不会……那么随便心软了。” 末鬼像是笑了。 “喂,你别不相信,我是说真的!”濮阳少仲急急分辩着。 江水拍着船舷,传来阵阵清灵的声响。末鬼回头,倚着窗,向外看去。 濮阳少仲坐起身来,顺着末鬼的视线望去,远去的津河渡,被广阔的蓝天碧海逐渐包拢合上,连那一大块热闹的港弯看去也只剩红红绿绿的一小片,飘浮在满眼的蓝色里。 曾经在这里发生过的事,像也随着船帆的远去,变得微不足道了。 *** 黑暗的密林里,四只晶亮的眸子冷静对立。 这是黑夜的最后,光明的前身。他为了这一刻,已经等待了十三个年头。 曙光乍现,他大喝一声,抡刀向前冲去,“喝!” “当”的一声巨响,火花四溅。沉浑的力道砍中的却不是需求的柔软人体,而是坚硬的石块。刀破巨石的瞬间,一阵冰冷的凉意自后心穿透,持刀的汉子瞠目一惊,随即凄厉惨叫,“怎么……可能……” 朝阳初升,慢慢映见一柄剑。剑柄握在一个黑衣人手里,剑身随着持刀汉子尸体下跌,渐渐露出全貌,竟是通体黑亮。鲜血自剑身滑下,剑身仍旧洁净,莹润得像是才仔细拭过的精致瓷器。 “你这剑真特别。”靠坐在树下的白衣少年羡慕的望着这柄剑,抬头问剑的主人,“哪里打造的?哪天我也要去弄一把来!” 黑衣人来到他身畔,按了按他的额头,发现还有一点微微的热度。”站得起来吗?” 白衣少年用手向下撑了两撑,身体已经恢复了点力气,只是要靠自己站起来只怕还是有点困难。白衣少年微微一红,左右看了看,“这地方风景不错,可以好好观赏。” 黑衣人一伸手就将他自地面拉了起来。 “不必背我啦,我等一下就可以自己走了!”白衣少年抗议道。 黑衣人将他负到背上,看了一下太阳的方向,开始往西南方走去。 “我的病已经好了啦,你不必背我啦!喂喂!你有没有听到我说的话啊!末鬼!” 黑衣人不由微微一笑,加快脚步向林荫深处行去。 从远处眺望,阴山蓊郁苍翠,千年老树和新长的青枝满山遍野,风吹来青绿起伏宛如大海的波涛。阴山山顶终年积雪不化,沿山沟有一道雪水化成的溪流,名叫阴川。这里自古就是阴山人居住的地方。 少仲和末鬼来到这片山坳已经十来天了。 “你看今天来找死的那个家伙会不会是恶鬼叱派来的?” 末鬼正用石头压磨一种墨绿的植物细枝,这种植物在这里随处可见,正是治风寒最好的圣品。只是药味极苦,难以入喉,濮阳少仲喝了两次,恶心的几乎连胆汁也呕了出来。 末鬼没有回答。取过沾满墨绿汁液的石块,泡在清水里。 细小的泡沫浮现,濮阳少仲抿抿唇,瞄瞄那碗,陪笑又问,“那你看我们何时可以抓到恶鬼叱?” 末鬼依旧没有回答,只是将石头取出,端过药碗,向他走来。 濮阳少仲苦着脸问道:“可不可以不要喝了?我真的快好了。” 阴川又名银川,源头融雪映着阳光,远处看去就像一条银链垂在山壁上。其水冰冷无比,寻常动物一跌进阴川里绝无活命的机会。就是一般练家子也非伤即病,是一个十分危险的地方。 “……”濮阳少仲脸微微一红,抿着唇一声不出。 末鬼是说过,来阴山可以,但恶鬼叱是易读要烦恼的问题,他们不必刻意去抓人,只要注意周遭的动静就成:可是既然都到阴山了,不抓恶鬼叱难道来玩吗?更何况这事追根究底是他太心软惹出来的,能做的还是先做好了。 于是他沿路探问,一个人追进阴山里。 “我要找个一个男人,耳朵有一片缺角,眉心有三点痣,比我高半个头,身型魁梧。” “找人做什么?” “我和他有仇。” 对方听罢先是张大了口,随后居然指着他的鼻子哈哈大笑起来,然后就“砰”的一声把门关起来。 一连找了五六家都是这副德性。他终于忍不住,揪住第七个人问道:“你笑什么?” “你真的要找这个人?”那人好不容易忍住笑问道。 “如果你有见过,就告诉我!” “我是有见过,不过为什么要告诉你?” “你!”濮阳少仲气的差点拔剑砍去。看看对方不像有武功的样子,只好自认倒霉,正转身要走,对方却把他叫住。 “喂,你真的要找这个人?” “对。”濮阳少仲没好气的应道。 “你到阴川里站一站,就会见到了。” 濮阳少仲到了阴川,很快就知道人家为什么要笑成那样。 阴川有一处溪面特别宽阔,溪中立道一尊石像,恰恰就是自己口中描述的样子。耳朵有片缺角,眉心有点痣。 带路的那人还在笑,濮阳少仲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忍不住想去踹石像一脚。他也真的做了——他施展轻功在溪中落下,还没举脚踢去,脚下一滑,半个身子泡进了水里。他立刻感受到溪水寒彻骨髓的凉意,想撑起身来,溪床险滑,几次站起来又都跌落,浑身早已溅得湿透。他想倚靠身旁的石像站起来,不料早已冻僵的手根本无法支撑身体,最后只能抱住石像勉力站稳,双腿却不得不泡在溪里。 替他带路的那个人吓了一大跳,用力呼喝一声,一群在附近的人立刻响应,有人划来一艘牛皮艇,才将他救上岸来。 末鬼正在向人探问他的去向,大约是听见这边的骚动,跟着过来了,这才将他带离。 末鬼弄给他喝的草药也是当地人(对啦,就是那个带路的!)提供的。他无法站立,末鬼只得跟那人暂借小屋居住。眼下十天已过,他虽然感到身体逐渐复原,却还没法靠自己走路。 濮阳少仲眼巴巴的看着末鬼把药端到面前,怎么也没有勇气张口吞下去,于笑一声道:“这东西真他娘难喝。” 末鬼只是望着他。 “你给我一点时间,我明天一定站得起来!”濮阳少仲开始指天发誓,看末鬼一脸冷漠,他的脸色也愈来愈苍白,“我说真的!不然、不然如果明天站不起来的话,就、就……连灌两杯药!” 末鬼盯着他看了一会。濮阳少仲心里一阵疙瘩,赶忙道:“我只是被冰水泡了一下,又不是泡进毒药里!” 末鬼却坐了下来,说道:“依你的武功,溪水再冰冷都不应该会这样。” 濮阳少仲连忙点头。 “我将一只雪豹丢进阴川里,雪豹不怕寒,应该可以爬上来,但雪豹很快就死了。”末鬼若有所思的说道:“我将豹子的尸体捞上来,才发现豹子的内脏已经变黑,是中毒的迹象。” 濮阳少仲听得一怔。 “当地人不明所以,以为这药可以祛寒,其实这是解毒剂。” “……你是说整条阴川都有毒?”濮阳少仲不敢置信的问道:“这里的人都喝这条阴川的水耶……” “也许是他们将水煮沸饮用,降低了毒性。”末鬼道:“自从进入阴山,便见不到老人,我问过当地人,他们说这里的人很少活过六十岁。” “是谁在水里下毒?”濮阳少仲先是一惊,继而怒道:“这会害死很多人的!” “是人为的或是天然形成的尚不清楚。” “我们去查!”濮阳少仲立刻说道:“如果是有人放毒,我非把他剁碎不可!” “哼,解毒剂给我。”濮阳少仲一把抓起药碗,皱眉盯着墨绿的汁液半响,终于吸了口气,嘀咕道:“喝就喝!”一捏鼻子,囫轱灌了下去。 少仲与末鬼沿着阴川逆流而上。 阴川水清可见底,水里却连一只鱼也没有,沿河两岸也是枯地一片,十来尺外才有稀稀落落的植物生长。 愈往阴川上游,空气愈是寂净清冷,站在岸边就能感觉一股寒意由河水中散发出来。这里已经没有虫鸣鸟叫,也没有花香绿意,连汩汩流动的溪流都是显得死气沉沉。 又走了千来尺,弯过一个小山头,景象陡然一变。 眼前有山势有一断层,阴川形成瀑布垂练奔流而下,一道彩虹就挂在瀑布之上,气势壮阔水珠飞溅。末鬼只得带着濮阳少仲向后退去,不让阴川水溅到两人身上。 “上去?”濮阳少仲指指瀑布上端问道。 “你留在这里,我上去看看。”末鬼说道,瀑布有百来尺高,他自己自然跳得上去,但濮阳少仲的体能尚未完全恢复,若是在上面遇到危险,不一定能兼顾。 “都说我没事了,“濮阳少仲冷哼一声,甩开末鬼的手,自己走到一边石上背对着他坐下,“我知道了,我在这里等你。” 末鬼一笑,纵身而上。 瀑布顶端有一片不小的平台,沙石遍布,寸草不生。阴川自远处蜿蜒过来,视线被山头挡住,无法看见前面的地方。 末鬼提起轻功向前纵出,突然脸色微微一变,停下步来。 他轻功极高,虽然攸起暴停,身形仍旧稳稳钉立,他环视着周遭,心里陡起警觉。 虽然十分细微,但他方才的确听见一种不寻常的声响,像是泥浆搅动的声音。他跃出百来尺,停在一块沙地上,谨慎的注视着脚下的一切。 突然沙石微微一震,从他在站立的地方迅速向下沉去,末鬼腾空而起,落在另一片沙上,又是一阵细微的震荡,沙石再度向下沉去。 瞬间所有的沙石都动了起来,正以末鬼所在处为中心向下沉去,冰冷的感觉自脚下漫上,沙地里冒出了水,渐渐扩大,与阴川水道相连。 这一整片平台,底下竟全是阴川水! 末鬼拔地而起,半空下望,底下已是一片水泽,找不到可落地之处。末鬼见状,凝掌向左下方击去,原想藉着反击之力原路退回,不意掌击水面的瞬间,一道激泉喷出,半空里他无处可闪避,阴川水溅湿了他的身体。 末鬼立即感到一阵冰冷的寒气灌入四肢百骸,力量消失让他身体急坠而下。他思量情势,只能改变下坠的姿势,让身体与阴川水的接触减到最低。他做好准备,落水时集中力量,在水上一踩,寻着原路箭射而回。 濮阳少仲在瀑布底下听见突然变大的水声:心头一惊已经站起身来,凝目向上望去,一个黑色的身影向下扑来,他心头一惊迎上前去,一声“末鬼……”还来不及问话,末鬼已经一手将他揽住,向一旁退去。 顷刻轰隆水声大作,阴川瀑布瞬间暴涨了几倍,漫出原来的水道向两旁淹去,末鬼轻功急提,抱着濮阳少仲向前奔去。 溪水像一匹巨大无比的猛兽在他们身后追击。末鬼感到脚下的痛楚愈来愈甚,几乎要踉跄跌倒,眼看前方地势渐下,再过去必然被水淹没,他眉头一凝,带着濮阳少仲冲天而起,向山壁攀去,五指运劲,铁刺一样刺进山壁里。突听哗啦一声,阴川水自他们脚下奔涌而过! “末鬼?末鬼!”濮阳少仲被末鬼紧紧揽在怀里,他清楚感到末鬼的心跳变得混乱急促,连揽他的手臂也微微颤抖。 末鬼没有应声。濮阳少仲仰头一望,只见末鬼双眼紧闭,额上细密的汗珠泌出,像在极力忍受痛楚。濮阳少仲心下一惊,赶忙伸手向一旁探去,寻找能够支撑自身重量的地方好减轻开鬼的负担。可山壁光秃得连根杂草也没有,他们处身之处又像刀削一样参天笔直,濮阳少仲摸索一阵,只寻到一块略大的石块,他迫不及待的抓住那块石头,才想将自己的重量移过去,但一用力,“唰”的一声,石头已被他掰了下来。 身体一倾,濮阳少仲立刻向下堕去,千钧一发之际,腰上突然一紧,末鬼张开眼来望着他。 “你怎么样?”濮阳少仲紧张的问道。 末鬼却道:“有风从我们头顶吹来,上面可能有个空隙,你爬上去看看。” 濮阳少仲抬头一望,不由怔住:山壁上无可借力,若要向上,只能攀着末鬼的身躯上去,可是…… “你的手……” “上去。”末鬼简洁说道。 濮阳少仲一咬牙,闭着眼向上爬去。他攀住末鬼的颈项,一手极力向上伸去,却感觉不到末鬼所说的气流。他咬着唇,双手用力在末鬼肩上一按,身子腾空,双脚踩在末鬼的肩上。 末鬼身体微微一晃,五指更向山壁插去。鲜血自岩壁渗透出来,慢慢沿着末鬼的手腕滑下。濮阳少仲心头一颤,几乎哽咽,他不敢耽搁,扶着山壁站在末鬼的肩上,尽力将手向上伸去。 一阵轻风自他的指尖掠过,他勉力抬高一边的肩膀,手指已经触摸到山壁上凹陷的地方。 就是这个了! 濮阳少仲垫起脚尖,让十指都能攀在山壁上,他双手一起用力,身子腾空翻起,滚进一个凹洞里。 濮阳少仲也顾不得仔细观察,他伸手向下抓不到末鬼。趴在凹洞里将自己的腰带拉下,向下垂去,腰带的下缘恰好抵到末鬼插在石壁上的手,濮阳少仲大喊一声,“末鬼!” 末鬼却没有反尖。 “末鬼——!”濮阳少仲又喊了一声,末鬼的身躯只微微一颤,便无声息。 濮阳少仲吓出一身汗来,也顾不得其他,双脚一勾,便自凹洞里倒悬下去,双手一起抓住末鬼插在山壁里的手,奋力将他拉了上来。 “末鬼!” 末鬼双眼紧紧闭住,汗水布满他的眉睫,脸色十分苍白。他想运功输送真气给末鬼,可是自己的身体尚未痊愈,勉力提气就是一阵耳鸣心跳。 他急得眼眶发热,心一横,决定拼着血脉逆流的危险,不管如何先送内力给末鬼再说! 结果一扶起末鬼,他就发现末鬼背上整片湿寒,衣衫上有湿水的痕迹。 阴川水? 濮阳少仲赶忙将身上可治阴川毒的银墨草拿出来,想找块石头研磨,这里却只是石壁,他也顾不得银墨草恶心的味道,整株放进嘴里就咬嚼了起来。 末鬼!末鬼! 他推晃着末鬼,末鬼却动也不动的躺着,嘴里银墨汁和唾液已经混成一团,濮阳少仲只得将自己的嘴凑上去,鼻尖相对时,末鬼赭色的唇近在眼前,他却莫名其妙犹豫起来。 会被笑…… 濮阳少仲脑海里突然闪过这个念头。 ……他xxxx的,都什么时候了,你婆妈个屁啊! 他捏着末鬼的下颚,闭住眼睛,嘴唇向下一堵,药就灌进末鬼的此里。刚才那一瞬间涌现的思绪让他脸红了起来,他试图要理清思绪,却不知道自己脸红的到底是这件事的本身,还是生死关头,他居然“怕被笑”? 一丝墨绿色的唾液牵连两人的嘴角。濮阳少仲抹抹唇,也替末鬼拭净脸上的脏污。 天色渐渐暗了,缝隙里有风吹通,末鬼的脉动渐趋平和,身上却仍然冰冷。他将末鬼的外袍除下,抱着末鬼,靠在一处背风的地方,睁着眼睛看昏黄的光缓缓退出自己的视线。 朦胧里一个人影在濮阳少仲眼前闪动。 是末鬼吗? 濮阳少仲伸出手向前抓去,他觉得自己经碰到那个人影了,触手处却是一片虚空。 他向前跨了几步,再度伸手抓去,却仍是什么也抓不到。他莫名其妙的盯着自己向前伸直的手。透过五指的间隙,看见那片阴影渐渐成型。 头发、眉头、眼睛、嘴唇……他原本以为是末鬼的那片影子,竟显出一个少女的轮廓。 影子渐渐鲜明,慢慢绘出了颜色。 弯弯的眉毛和大大的眼睛,端正的鼻梁和小巧的嘴唇。那是一个长相十分清甜可爱的少女,一身鲜艳的衣着紧紧包贴着身体,看得出修长的颈项和匀称的体态。 少女张开口,像是说了句话,可是濮阳少仲却听不见声音。 少女显得十分着急,见濮阳少仲没有反应,又开口说了一次。 濮阳少仲仍然听不到声音,只从她的嘴唇的开阖里判断出她想说的话应该是“阿若”。 “阿、若?”濮阳少仲问道。 少女点点头,笑了一下,一颗泪珠就沿着左腮滑了下来。她伸出手去接住泪水,然后手掌张开平伸到濮阳少仲的面前。 濮阳少仲看着她的手掌——那里只有一滴透明的泪液而已——还不明白她想表达什么,少女已经轻烟一般消散了。 刺目的光亮迎面而来,濮阳少仲眨了眨眼,正想偏过脸去避开这灼亮的光线,眼前突然一暗。 一片阴影挡住了阳光,濮阳少仲一愣,半晌才看清眼前的人是末鬼。 “末鬼!”濮阳少仲又惊又喜,连忙要起身,不料洞穴太低,他用力过猛,“碰”的一声,头顶重重撞上了岩壁。 “噢!”濮阳少仲一声哀叫还不到尽头,突听“叩”的一声,一颗鸽蛋大的东西从上方掉下来,在地上滚了两圈。 “什么东西?”濮阳少仲抚着头,眯眼看去。一颗形状像泪珠一样的物事就躺在眼前,他一拿起,覆在这东西上的灰尘就自动滑落,露出一片温润的白色来。他伸出手指碰触这东西的表面,只觉得触手处一片难以形容的光滑。 末鬼抬头向上看去。就在濮阳少仲刚刚撞到头的地方,露出一个小小的凹洞。这凹洞位在头顶上方,如果不是刚才这样一撞,只怕在这洞里待上几天,都不会发现上面居然有这样的东西 “这是什么?”濮阳少阳翻来覆去的看着。这东西的颜色有点像珍珠,但却比珍珠更莹然生光,外表更是光滑得连灰尘都沾不上去。他睁大眼睛靠近这颗珠子仔细瞧着,意外发现,珠子内部像有烟雾缭绕一样,一片一片的乳白色聚扰又舒卷,时时刻刻都在变化。 “不知道是什么的话。就放回去吧。”末鬼说。 “可是这东西看起来蛮有意思的,可以好好研究一下……” “将不知用途的东西放在身上,随时可能惹祸上身。” “只要不拿出来给别人看到,就没关系吧?”濮阳少仲抬起头来问道。 末鬼看他一脸像是发现新玩具的孩子,不觉莞尔,也就不再坚持。他摇了摇头,示意濮阳少仲向外看去。 怎么?濮阳少仲向前爬去,看向外面。 这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放眼望去,整片山头的绿意青翠都被黄褐枯槁取代。高大的树木掉光了叶子,低矮的灌木小草也一大片一大片倒在地上,大群动物的尸体就横陈在残枝败叶间。东一滩西一滩的水洼映着朝阳,反射出刺目的亮光。 濮阳少仲倒吸了口气,回头望着末鬼。 “断崖上的阴川水,毒性比下游的水更强。”末鬼说道。 “咦?喔。”濮阳少仲赶忙自怀里抓出一些银墨草递过去,“我这里还有一些银墨草,你快吃吧,好了我们就出去。” 末鬼暗叹了口气。他在阴川水溅在身上时,施展了真气,导致毒素侵入脏腑,如今…… 濮阳少仲还以为他是不喜欢银墨草的味道,呵呵笑了两声,很兴奋的说道: “我知道它不好吃,不过我都吃了好几天了,你也吃几天才公平嘛!” 末鬼微微敛住眼帘,问道:“你的身体完全复原了吗?” “好了!……呃,快好了啦!”濮阳少仲不好意思的笑道。话又说回来,银墨草虽然难吃,不过两个人一起吃的话就还能忍受…… 末鬼向下一指,“这高度你跳的得去吗?” 濮阳少仲看了看,“可以。” “那你立刻离开,七天后我会去找你。” “什么?”濮阳少仲一愣。 “毒性封锁了我的真气,我必须设法将毒逼出来。”末鬼淡淡的道。 “那我陪你!”濮阳少仲想也不想的应声说道。 “你在我会分心。” “我会很安静,绝不会吵你的!”濮阳少仲赶忙说道。 “你记得我跟你说过,我有许多仇家。”末鬼面无表情,“你不懂得隐藏气息,他们很容易就可以循着你的气息找到我。以我现在的情况,若是历害的仇家上门,便只能束手就擒。” “你……” “在壁下不容易发现这个凹穴,我一个人可以隐住气息。等我伤好了,自然会去找你。”末鬼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濮阳少仲怔了半晌,突然一抿唇,一声不吭的爬向洞口。 洞里很快安静了下来。既使不睁开眼睛,末鬼也能感觉濮阳少仲愤愤的踹着岩壁,向下爬去。 末鬼低头俯视着自己的手和剑。 他的手很有力量,他的剑则是天下难得一见的玄铁沉剑。当他的手贯注真气,他的剑轻灵得就像活了一样。 可是现在,他连自己的剑都举不起来。 他在阴山,还有要面对的敌人与必须完成的任务。情况可能十分危险,他不能让失去的力量的自己和一个他应该要保护的人在一起。 他想等濮阳少仲走远点再悄悄离开,没想到不到一刻,本来已经爬出去的濮阳少仲又爬了回来,很不高兴的哼了一声,“我不走。” “听话。”末鬼沉下语气。 “我说不走就是不走!”濮阳少仲怒道:“你刚才的话是在说我累赘,会拖累你。是不是这个意思?” 为了让濮阳少仲离开,他只有点头。 “你以为我是小孩子随便骗两句就行?”他xxxx的,害他气得差点把剩余的树都拔光。 “如果你会嫌我麻烦,早在我中咒术的时候就会丢下我不管了,当时我还想杀你……”濮阳少仲本来打算好好讽刺末鬼两句,可是说到这里,当时的景象历历在目:心头一酸,眼里涌上一层水雾,怎么也说不下去。他咬了咬牙,举起左手向末鬼颈上按去。 末鬼下意识伸手要挡,濮阳少仲的手已经抵在他颈上。 “你的身体很冰,伤得很重对不起?”濮阳少仲黯哑着声音问道。 末鬼闭上眼睛,用冷漠的表情代替回答。 濮阳少仲看了末鬼好一会。末鬼一点也没有张开眼睛面对他的意思。他只好缩回手来,迳自转身爬到洞口坐下,闷闷地说道:“以前我受伤了,你照顾我,现在你受伤了,我也会照顾你。” 末鬼暗叹了口气,睁开眼来。“我被阴川水所伤,可能不是意外。如果对方能探得我们的行动,并在适当的地点装设机关,自然也可能猜到我已经受伤。不立即动手,只是不知道我的伤势如何罢了。” “那又如何?”濮阳少仲哼了一声,“我们下山去找大夫治你的伤,谁敢阻挡我就砍谁!” “对方不是你能应付的。” 濮阳少仲双眉一扬,“又没遇上,鹿死谁手还不知道!” 末鬼愣了一下。从濮阳少仲坚定的语气和自然挺直的背,他知道濮阳少仲并不是在赌气,而是认真的这么想。 “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末鬼顿了一下,淡淡道。 “随你怎么说。”濮阳少仲一挥手,重重的道:“反正我不走!我们一起,有事一起担,要真是担不了……”濮阳少仲转过头,直直地看着他,“大不了一起死就是了。” 杀手不言生死,因为他们早将生死置之计划外。但十七八岁的少年,还没开始体验人生,说什么死不死呢? 但不知怎的,在他觉得濮阳少仲太过天真的同时,却又有一丝撼动在心底升起。 是被少仲影响了吗?他想起许久以前,他也曾经年少轻狂,意气风发。 末鬼忍不住笑了。忽然之间,他觉得心头那种沉甸甸的压力似乎减轻了一些。“不能下山。”他说。 “咦?为什么?” “不但不能下山,还要往山上去。”末鬼的声音有点连他自己也难以察觉的轻快。 “我们要混乱对方的叛断。” “哦、喔。”濮阳少仲愣了一下,点点头,“那我们走吧。” “也不必现在就走。”末鬼略略思索,“这个洞穴很隐密,对方一时应该找不到。还有一点时间,我可以自行疗伤。” “那我去外面看看。你要疗伤,总是得补充体力,我去找点吃的东西。”濮阳少仲一转身,爬向洞口,又不放心似乎的回头道:“我去去就来,你要等我哦!” 末鬼看着濮阳少仲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了,才轻轻点了一下头。 他想,如果他离开了,濮阳少仲一定会翻遍整座山头把他找出来。 他仔细聆听着外面的讯息,直到再也察觉不到濮阳少仲发出的声音,这才微微一笑,重又闭上眼睛。 第三章 濮阳少仲爬出山壁,本来要落地的,但眼前尽是一片荒凉景象,地上湿漉漉的,也不知道上头是不是还有毒性。他索性跳到离山壁最近的一棵树上,再从这棵树跳到另一棵树上,渐渐远离了山壁。 他们所在的地方是一片小丘陵,背靠笔直的山壁,前面则是洼谷,不少洼地还有水汇聚。他四处观察了一会,发现不远的地方似乎有炊烟升起,那里应该有人家居住才是。 自己身上带有银子,换一点吃的应该不是问题。 炊烟看似接近,其实还要翻过两个小山头。濮阳少仲一路施展轻功,也用了小半个时辰才靠近。这里只有几间简单搭盖起来的小屋,像是猎户临时休憩的地方。两个汉子正将一只山鸡在火上烤着,鸡皮已经略显金黄,鸡油滴在柴火上,发出轻微的滋滋声来。 濮阳少仲不由得咽了一口口水。他自昨天中午过后就没再吃过东西,现在已经接近正午,早已饿得饥肠辘辘。食物的香味阵阵飘来,他不由得向他们走去。 “两位壮士请了。”濮阳少仲走到离他们还有十来步的距离,抱拳说道。 面向他的汉子抬起头打量着他,背对他的那个略动了一身体,却没有回头。 “请问两位,这鸡能不能卖给我?”濮阳少仲问道。这鸡是他们自己烤来吃的,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才对。 两个汉子对望一眼,面向他的那位眼珠一转,咧嘴笑道:“这么大的山,能遇见算是有缘份,小兄弟不嫌弃的话过来一起吃吧!” 要是以前,濮阳少仲大概会很高兴的走过去,但游历江湖这一年多来,他因轻心吃了几吹亏,对陌生人也就多了一点警戒心。他走近几步,仍旧说道:“多少钱我跟你买了吧。” 先前说道的那个汉子一听皱起眉头,一脸不高兴的哼道:“现在这方圆几十里内都没有人家。这鸡也是我们俩好不容易打来要自己的吃的,卖给你了,我们自个儿可就没的吃了。”说首迳自翻动架上的鸡肉,不再理他。 濮阳少仲想想也对。他和末鬼沿着阴川面上,到这附近已经没看到什么人家了。硬要对方把鸡卖给自己,的确也是没有道理。 干脆自己去打一只鸡还是兔子什么的好了。 他转身正要走,刚才一直没说话的那个汉子突然说道:“老王,我们自己是老猎户了,弓箭都有,等会再去射一只獐子就好。他一个人出外人,肚子饿了叫他去哪去找吃的?既然肯出钱买,就卖给他吧。” 濮阳少仲停步转过头来。面向他的那位“老王”似乎有点为难,顿了一下才点了点头,说道:“既然你这么说了,也好。” 背对着他的那个汉子已经拍着屁股站起来,收拾一旁的弓箭袋,老王依依不舍的看了一眼熏烤的鸡,对濮阳少仲说道:“一两银子。” 这价钱还不到山下客栈的一半。濮阳少仲从腰囊里拿出二两银子递过去,“真是谢谢你们。” 老王看了一眼,只接过一两银子,咧嘴笑道:“一两就好。”也跟着收拾起一旁的弓箭袋。 濮阳少仲走到烤架旁,看了一眼烤得酥香的烤鸡,又看了一眼两人默默离开的背影,突然觉得自己未免有点过份。他年轻又练武,饿几顿并不是什么大不了事,眼前这两个人背却都有点驼了……算了。大不了先弄一些回去给末鬼吃,他自己再想办法好了。想了想,说道:“两位壮士,一两银子在山下只能买到半只鸡,我跟你们买半只鸡吧。” 两个汉子对望一眼,一直背向他的那个汉子说道:“小兄弟有良心,我也就不怕你见笑。实话说,我们也真是饿了,有点走不动,能坐下来先吃点东西填填肚子,等会也才有力气打猎。你不怕被我副丑样吓到的话,一起坐在这里吃鸡也有趣。”这才回过头。 一照面,濮阳少仲便是一怔。这人脸上三条粗疤自左眉一直划到频下,隆起的息肉突愈扭曲简直像三巨大的蚯蚓爬在脸上,右脸看去正常,但左脸,尤其是左眼,眼珠混浊,眼皮上掀,圆睁得铜铃一样!这样的尊容要是在晚上看见,恐怕还真的是会吓一点。 濮阳少仲立即想起这样盯着人家的脸看很没有礼貌,呐呐的笑了一下,说道:“既是这样,两位就请坐下来一起吃吧。” “王义。”一开始说话的那个汉子自我介绍。 “吴恩。”脸上有疤的汉子跟着说道。 “我是‘昊’。”濮阳少仲说道。几次江湖经验,报出真名有时会引起有心人联想凯觎,所以后来他听从末鬼的建议,慢慢就都用昊这个字来自报名字。 吴恩从随身的行囊里拿出几个馒头分给王义,又丢过来一个给他。“鸡要等一会,先垫垫肚子吧。” 濮阳少仲双手接住,道了声谢,却没有张口吃下。 吴恩也不看他,一口咬住馒头,顺口闲聊道:“昊兄弟是读书人家出身的吧?”边说着吞下一小块馒头,仰头喝了口酒。 濮阳少仲愣了一下。他一身风尘仆仆,粗手大脚,还佩了把剑,真不知道这人是从哪里看出他是书香世家子弟?但他不习惯扯谎,随口“嗯”了声便带过去。 吴恩看他没有意思要说话,笑笑也不再问,三个人六只眼睛盯着架上的鸡,听柴火哔吡剥剥的声响。 “嘿嘿,好了好了。”好半晌,王义搓着手,高兴的说道。 王义撕下一只鸡腿递给他,濮阳少仲伸手接过,站起身来笑道:“谢谢你了,我身上还有些银子,想再跟你们买几个馒头。”他从腰囊里摸出一些碎银子,望着他们两人。 王义眼角瞄过他腰间的钱袋,掀了掀了嘴角,又把另一只鸡腿也撕给他,笑道:“觉得吃不饱的话,这些馒头都拿去吧,你给了我一两银子够了,这点东西全加起来也不值这个钱。” 吴恩笑道:“其实小兄弟要是不嫌弃的话,等我们打猎完跟着我们下山,还有得吃,一个人在山里,就算带上一些粮食,也撑不了多久的。” “这是要带给朋友的,他……”濮阳少仲抿了抿唇,没有多说。“这些东西是带给他吃的,我们会一起下山。”濮阳少仲将碎银递到两人眼前,“萍水相逢,谢谢你们的好意,这个请你们收下。” 王义还要再劝,吴恩向他使个眼色,回头对濮阳少仲说道:“既然这样,那我们就收下了。这几天我们都会来这里,如果你们还要在山上待几天的话,也可以来这里找我们。” “嗯。”濮阳少仲点点头,接过包着馒头和酒巴壶的纸袋,连同鸡腿一起放进去,向两人抱拳称谢,高兴的转身离开了。 王义盯着少年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才回过头说道:“我看他身上衣服的质料不差,腰囊里也有不少银子,你看怎么样?” “你看他走路的样子,这可是个练家子。”吴恩眯着仅存的一只眼睛说道:“而且还有朋友。” 王义耸耸肩,“这小鬼外地来的,在山里没法生活,我们明天再来,管定他还要来找我们。到时在酒里下包药让他带走,暗地里跟着他去找他朋友,两人一起迷倒,嘿嘿,到时要杀要剐还不全凭老子高兴?” “我还不知道你脑袋里打什么算盘?”吴恩咋咋嘴,喝了口酒说道:“像这种模样儿俊,干净有教养的,卖了最起码值三千两。” “嘿嘿,老规矩,我动手,你看风,七三分账,少不了你一个子儿的!” “哼,你是财迷了心眼了。”吴恩仅存的一只右眼瞪着他,“你不知道大头目回来了?他刚从黑牢里逃出来,又给官兵追杀;心情烦得很,天天寻缝隙儿拿底下兄弟出气。要是让他知道你做人贩子买卖私吞了银两,还不把你这身骨头打菜!” “这倒也是……”王义迟疑道。这座阴山十分地里有七分是大头目的地盘,要是有货私吞,被发现就等着被剥皮,更何况眼下这个吴恩就不背和他上同一条船,泄露出去天涯海角追杀,有银子也安稳不得。 “不过,也不是没有办法。”吴恩阴狠的目光一动,露出一丝狡猾的笑容,“别透风声,先把人迷倒了,我知道有条道可以偷偷送出去。就是被人发现,只要推说是要进给大头目也就得了。” “嘿,这样好!”王义眼睛发光,兴奋的说道。 “五五分账。”吴恩皮笑肉不笑的说道。 王义一愣,半晌啐了一口,“xxxx老娘的,就知道你没这么好商量!……成交!” *** 濮阳少仲沿着原路退回去原来栖身的山壁。 从一里外看去,这一大片山壁前后都不跟其他山脉接连。上窄下宽,高半丈余,最宽的底部则绵延五百尺左右。山壁刀削一样,连杂草都不发一根,竟像是平地突然长出一块石头一样。 他带着一包食物和三亚酒回到山壁凹穴,担心末鬼可能正在运功逼毒,没敢放声打扰。 他们在一起已经一年有余,互相接近也不会使对方感到压迫。 濮阳少仲放下手上的东西,便向内爬去,转过避风的石头,赫然看见末鬼。 末鬼静静的坐着。他的头发、额头、鼻梁、嘴唇、脖颈,连那一身深沉的衣物,都结上了细密的冰霜。薄薄的一层白覆满了他的全身。 竟然整个人都结冰了! 濮阳少仲连忙一手按上末鬼的胸口,这一按他几乎忍不住要惊吵起来:他竟感觉不到心跳! 一道冷汗滑下濮阳少仲的背脊,他觉得自己的心跳也快要停止了!他又试了试末鬼的鼻息:没有,什么都没有! 怎么会这样!明明出去时还好好的! 濮阳少仲浑身一颤,一眨眼,突然急提内力。真气迅速在他的双手汇聚,他咬着牙,按上末鬼的胸口,将全身的功力都逼入末鬼的体内。 濮阳少仲一进洞,末鬼就察觉了。但他却连最轻微的声音和动作都无法发出,只能给持原来的姿势,死人一般的僵坐在地。 阴川水毒侵入了他的经脉,使他无法凝聚足够的真气将之逼出体外。 于是他将自身的真气降到最低,以一种接近原始自然的方式,让身体回复到最初的平衡,藉着净化体内的毒物。 他全身真气的流动极为缓慢;心跳、呼吸近乎静止。寒气一点一点的,自他全身微张的毛细孔中冰冷的流泄出来。 就像身体里堆积了废物,人体可以藉由呼唤排泄将之清除一般,这原是所有生命与生俱来的一种自我复原的能力。虽然缓慢,却自然而安全。 他应该可以随时暂时停止——-如果他身上受的不是阴川水毒的话。 末鬼不是没有中过毒。他甚至中过许多致命的奇毒,然而却没有一种毒,像阴川水毒一样,会随着渐渐回复增强的真气,反扑而来。 他发现得太晚。 而他无法停止。 于是当濮阳少仲一掌按上他的胸口的时候,他就知道大错已经铸成。 他正闭锁全身经脉,一股纯时的内力却在此时侵入他的体内。他只有两条路可走——将冰冷的水毒回贯入对方的体内,或者任由这股内力扰动他几近停止的真气,让反扑的毒性侵入他全身的经脉。 如果在他身上贯注内力的是别人,他会选择前者,杀死对方救活自己,可是这个人却是濮阳少仲。 末鬼只有叹气了。 正当濮阳少仲急得满头大汗,一声微弱的“少仲,住手。”自面前传来。 “啊!”濮阳少仲大喊一声,手下却没有停。 末鬼张开覆满冰霜的眼帘,苦笑道:“少仲,住手。” 濮阳少仲一愣,立时将手了回来。他收得太急,功力反震,胸口像被巨石磨碾过一样,痛得几乎没法呼吸,他却没有时间理会,急急就问:“你怎么样?” 末鬼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温和的问道:“你是不是带了什么东西回来?” 濮阳少仲点头,立刻爬出去,将一包食物全拿了进来。”这是我跟两个猎户买来的……你刚才全身结冰了,是怎么回事?” “你吃过了吗?” 濮阳少仲先是摇头,一愣,想起带回来的东西一个吃都不够。他怕末鬼不肯先吃,又连忙点头。 末鬼一笑,打开纸袋,递过一个馒头给他。 濮阳少仲没有伸手去接,只怀疑的看着他,“你真的没事吗?” 末鬼笑道:“你不吃,我就不客气了。”拿起一个冷硬的馒头就咀嚼了起来。 濮阳少仲看着末鬼。末鬼神色自若的啃着馒头,眼角还带着笑,仿佛那是什么美味的食物一样,他看着看头:心里的不安愈来愈大,不由双手并出抓住了末鬼。 末鬼放下食物,安详的看着他。 “我是不是……”濮阳少仲惶急的看着末鬼。他想他刚才一定做了一件天大的错事,“对不起,我……” “我没有事先告诉你,是我不对。”末鬼轻轻抚了一下他额前的头发。现在上山已经没有意义,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没关系的,我只是没法再自行疗伤而已。等会吃完,休息一下,我们下山找大夫,有药物辅助,慢慢就会好起来。” “嗯。”濮阳少仲用力点着头。 *** 天已暗了,山上清冷的月光映着前方茫茫的路。濮阳少仲扶着末鬼,小心翼翼地走在山道上。 末鬼脸上渗出汗水,整个身体却冰冷的。他走很慢,有时还得停下来略得喘息。濮阳少仲几次想背他行走,末鬼只淡淡地笑,说:“还没有到不能走的地步。” 他觉得末鬼的情况一定比他想像的还糟,却不敢再问。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眼前出现一间小屋。 那是濮阳少仲白天见过的小屋。眼看末鬼满面倦容,濮阳少仲提议道:“不如在这里暂时歇息,天亮再走?”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遇见白天那两个人,指引一条下山的捷径。 末鬼略点了下头。 小屋没有门。濮阳少仲扶着末鬼走进,让末鬼坐在墙角吹不到风的地方。末鬼跌坐在地,他也就抱着膝,在末鬼身旁坐下。 “等会我要运气疗伤,可能要好几个小时辰。”末鬼道。他虽然竭力保持身体温热,但全身十之八九的经脉依然渐渐被水毒入侵,这样下去只怕难以撑到下山求医。他必须想办法净寒毒减轻一些。“等会不论你看到什么,都不要惊慌。” 濮阳少仲连忙点头,“我不会吵你的。” 末鬼对他笑笑,便闭上眼睛。 很快地,末鬼的呼吸变得绵长悠远,而后变得细微几不可闻。 然后,末鬼的气息就消失了。 濮阳少仲怔怔地望着末鬼。他想起来了,末鬼会隐藏气息。在山洞里一定也是这样。 我怎么……也不想清楚就…… 他僵硬地转回头,用力吸口气,将头埋在膝里。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吸气使胸腹都鼓起来的缘故,腹部突然传来一点被压迫的感觉,好像有个硬物卡在那里。他伸手摸索了一下,找出一个泪滴状的白色珠子。那是他在山洞里撞到头的时候发现的。 “原来是你啊。”喃喃地对珠子说话。 月色下,白色的珠子在他的手掌心发出柔和晶莹的光,像一滴放大的泪。 濮阳少仲自嘲的笑了一下,捏紧手掌闭上眼睛。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附近传来交谈的声音。他怕来人会打扰末鬼,正想走出去赶人,却突然听到了两个字:“……末鬼……” 濮阳少仲一震,反射性的绷紧全身的肌肉。 几句话传来过来:“对,就是恶鬼叱要找的那两个人。我今天到寨子的时候老七说了。听描述,其中一个很像是我们遇到的那个少年。” “要真是濮阳少仲和末鬼,我们可就走运了!恶鬼叱已经开出条件,谁能逮到这两个,就是阴山的第二把交椅!” 王义?吴恩? “嘿嘿。”吴恩暖昧地笑了两声。 “怎么?”王义问道。 “第二再好,前头也还有个人压道。” “你的意思?” “濮阳少仲的哥哥,濮阳柔羽,是当今的丞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们……”说到这里吴恩突然顿住了。 两人刚才边走边说,现在离小屋到已经不到几步路。吴恩陡然竖起双耳,神情警戒了起来。 王义看他这样,也留上了心,果然发觉屋里有点动静,似乎有人。 濮阳少仲早已坐直身体,双眼炯炯地盯着那两颗被月光映进大门的人头影子。他一手扣在剑柄上,微抿的双唇透出一股少见的狠历。 两颗人头影子倏了退出视线范围!同一时间,濮阳少仲弹起,足尖在地面点,身连手、手连剑、身如弓、手似箭,曲弓的刹那箭已经电射而出! 月光在地面映出两个静止的影子。 “呃唔——”王义不可置信的看着自前胸穿入的长剑,他先看了濮阳少仲一眼,随后睁大双眼的头颅便缓缓向后转去。 身后,和他一起来的吴恩已经将原本按在他背上的手缩了回去。 鲜血从王义的唇角流下,“我……”他艰难的吐出血沫,一字一字的诅咒道:“做、鬼、也、不、会、饶、你!” 濮阳少仲抽剑而回。他的剑在月光下闪着青白的利芒,他的脸上充满了鄙夷。 “我知道濮阳少仲公子天生命贵,生下来骨子里就带着傲气,瞧我这种人不起。”吴恩嘿嘿笑了两声,托住王义的尸体挡在身前,从死人苍白的脸后露出的左脸更是恐怖狰狞。“像我们这种人,光明正大的活不下去,寻缝隙挖墙角,倒也得点好处,就是知道的多。” 濮阳少仲手里的剑指着他。 “你们在追查恶鬼叱是吧?没有我告诉你们路怎么走,你们就是叫来一千人,在阴山找上十年,也找不到恶鬼叱。” “说!” “我们谈个条件。” 濮阳少仲冷冷的打断他的话,“我会留你全尸。” 吴恩牵动了一下嘴角,在脸上扭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末鬼呢?怎么不请出来一起聊聊?”他手上扣着一个掌心雷,里面聊了炸药还有特制的迷香,利用死人作掩护,有绝对的把握可以放倒眼前这个毛头小子。但他毕竟忌惮天下第一杀手的威名,担心末鬼就在附近暗处观察,一面游目四顾,一面言语试探。 濮阳少仲心里一阵警觉。他虽然猜不透吴恩七弯八拐的心思,却知道末鬼现在的情况绝对受不得打扰。反正恶鬼叱的形迹一定还有别人知道,等末鬼治好了伤再找也不迟。 杀机一动,濮阳少仲也不打话,向左一移,长剑跟着递出;吴恩原来就极注意濮阳少仲的一举一动,但他没想到这少年身手如此快捷,他的眼皮刚动,濮阳少仲已经绕到他的左侧。 吴恩的左眼本就看不见,濮阳少仲绕到左侧,正好在他视野的盲点上,他根本看不见剑光的来势,慌乱之中,抓起死人向左一挡,正好格在剑的来路上。 濮阳少仲微微冷笑。他使剑走的是轻灵一路,变化极快,中途换招轻而易举,此时突然回剑向上,吴恩还看不清剑势,冰冷的金属已经抵在他的脖子上。 “别杀我!我招!”吴恩赶忙喊道。 杀他简单,不过末鬼的情况不妙,如果能先知道恶鬼叱出没的地方说不定可以避过一些不必要的阻碍。 濮阳少仲略一思索,道:“说。” “实话说,我是易读易大人的手下。易大人追查恶鬼叱很久了,知道阴山是他的大本营,所以派了我来卧底。我脸上的疤痕就是为了取信恶鬼叱才伤的。” 濮阳少仲原本打算吴恩一说出地点就要杀他的,听了这话不由一怔。 吴恩的右眼直视着前方,脸上现出一派阴荫的表情,像是回想又似不胜唏嘘,“原本说好的,抓到恶鬼叱,这阴山地面就赏给我,可惜我还没坐稳,恶鬼叱就逃了回来。” 吴恩慢慢的吐了口气,将死去的王义转过身来,让死人的脸面对着濮阳少仲,“这个王义,是恶鬼叱的手下。我原本是靠他来传消息,今天遇到濮阳公子,知道他肯定要说出去,我自己又没有能力杀他,不得已才借濮阳公子的手杀了他。” 末鬼曾经说过易读虽然看似轻佻,实际上却是个正直到近乎严历的人,他真的会委派吴恩这种人来这里吗?还说要将阴山赏给他?更何况,刚才若不是他一掌推出王义挡在身前,恐怕两个人都要被我的剑刺穿了吧! 剑都抵在脖子上了还要扯谎。濮阳少仲略略眯起眼来,剑身运气,剑尖叮的一声打在吴恩颈上。 这一击虽轻,但一来真气全数汇聚发作在尖针般的一点上,二来脖颈是人体脆弱柔软的地方,因此吴恩脖子上被打到的那一点,立即红肿青紫,隐隐要渗出血来,他也痛得几乎讲不出话。 吴恩心里恨得牙痒痒的,嘴上却不敢透出半点来,他紧紧拉扯着死人的衣服掩住手里的掌心雷,表情万般痛苦的说道:“……我身上还有易大人给我的文书,你拿出来看看!” 濮阳少仲瞪着吴恩,他觉得这人不能相信。可是如果真如他所说,有易读的文书,那自己岂不是要冤枉人? 濮阳少仲略略移开剑身,剑尖对着吴恩的额头,道:“拿出来。” 吴恩松了口气,默默的从怀里摸出一件物事,正要打开,濮阳少仲突然制止他:“慢!” 那是一个铁盒子,从外面看不出来里头装的是什么。谁都知道看不见的东西是很危险的。 “你将它丢到那边。”濮阳少仲指着左边的空地命令道。 吴恩点了点头,铁盒子在手中轻轻一抛,却向濮阳少仲的右侧丢去。濮阳少仲一愣,下意识的略侧过头去看。 就在这一侧头的瞬间,情势已然转变! 王义的尸身突然颤动了一下,刹那间一道血雾自王义的腹部穿出,以极快的速度向外扩大喷出来;濮阳少仲虽然立即向后一仰,倒退翻出,但他与王义的尸身靠得太近,身形挪移间,仍有一部分血雾洒到他的身上来。 极强烈的迷药味散开,濮阳少仲身形晃了一晃,几乎站不直身,他将剑向地上一插,勉强稳住身子。全身上下只剩手指还能略略移动,左手勉强抓住先前被他握在掌中的珠子,而右手已经连剑都抬不起来了。 吴恩推开王义的尸体,阴笑着向他走来,一出手就紧紧扣住他的颈子,“你再得意看看嘛!嗯?”他报仇似地使力掐住,直到濮阳少仲几乎要断气才略略放松。 “你功夫是好,也还算机警,可惜太嫩了,今晚还是要栽在老子手里。”吴恩眯着仅剩余的一只右眼,皮笑肉不笑的问道:“末鬼呢?到哪里去了?” 濮阳少仲瞪着吴恩,喘着气恨恨的呸了一声。 吴恩一手擦着脸上的唾沫,冷笑着将几乎要瘫软的濮阳少仲拉近自己,“我以前抓到一个女人,卖掉前要试试滋味,她也在我脸上味了口唾沫,你知道我怎么对付她吗?”吴恩冷冷的看着月光下俊美的少年,“我喂她吃下一些白粉,从此以后,她就一辈子脱离不了那些白粉,要张开双腿来求我给她白粉吃。” 吴恩从怀里摸出一小包粉末,撕开来,洒了一些在濮阳少仲唇上。 濮阳少仲闭紧双唇。 “你也吃点,以后就死心踏地跟我了!” 吴恩咧嘴一笑,一张月光下丑陋得令人作恶的脸意渐渐向下靠近他的脸,濮阳少仲睁大双眼,看着那张扭曲的嘴巴向自己嘴上印下。 不—— 唇肌相接的那一瞬间,一股惊愤厌恶狂涌而出,强烈的意志力带动体内真气的流转,濮阳少仲突然伸手用力向吴恩推去。 吴恩只觉得胸口像被什么贯穿了一样,一股大力排山倒海而来,还来不及转考,身体就已经断线风筝一样向后飞去。“砰砰”连声巨响,竟撞倒了数棵大树才落下地来。 吴恩不敢置信的看着濮阳少仲软倒在地的身影,又低头看看自己胸前的大洞,一颗白色的珠子就嵌在他的胸口。 “这是……”吴恩瞪着那颗白色的珠子,喃喃地念道:“是阿若……”以珠子为中心,他的身体内部像是有几百台织机同时在绞动一样,他想用手去掰下那颗珠子,却已经来不及了,绞动的声音愈来愈大,终于扩散到他的全身。 “啊——”随着这声凄厉的叫喊,吴恩的身体炸了开来,变成细细碎碎的肉屑。 濮阳少仲怔怔的看着这一幕。“阿若……?”突然想起在山洞里的那个梦,想起那个美丽的少女。 他眨了眨了眼,感到自己的意识渐渐朦胧。 月色下,躺在血泊中的白色珠子,散着淡淡的光辉,干净莹亮地照看着他。 *** 末鬼静静地坐着。 为了积聚所以残存的体力与精力,他将全身的感知降到最低,专注精神在体内真气的流转上。 阴川水的毒性会随着真气的运行扩散,在室母之初,他能凭藉深厚的内力自封穴道,将毒性锁在体内的某个地方;如今他的水毒已深,只有将全身的真气都凝滞起来,才能阻止毒性爆发。然而即使是不会武功的普通人,体内也会有极微弱的气流动,他想完全冻结真气,只有连大部分的身体机能都冻结起来。 他应该没有思想没有情绪,但在某一瞬间,他却突然自静思里醒过来。 就在那一瞬间,有一种奇妙的颤动,自胸口传来,以一种温和的方式打断他的沉静。 他维持原来的姿态,坐了一会,直到呼吸与心跳恢复正常,他才真正苏醒过来。 四周很平静,少仲不在身边,到哪去了呢? 末鬼深深的吸了口气。他已经冻结自身的真气,毒性也被他暂时压制下来,只要不使用真气,短时间内还可以支撑的。 他从怀里取出一方似玉似石的透明晶体,摊放在掌心。 照进屋里的月光穿透菱形的晶石,反射出一点凄艳的深红来。 这是可以反映出“焚泪”觉醒的晶石。 他有一个任务。在他从长老手中接过晶石的同时,他接下了这个任务。 ‘你要找凤凰火族的行踪,可以到阴山去。据说凤凰火族的宝物,焚泪,就遗落在阴山。’ 会是焚泪吗? 末鬼走出小屋,看到倒在地上的人。 一瞬间,他的心脏不受控制地急速跳动起来。但他毕竟是个杀人无数的杀手,死人和活人一眼就可以看得出来。 他在濮阳少仲身侧蹲了下来,略略阖上眼帘一会,已经可以察觉空气中残留的一点迷香。 他有些疑惑,迷香一定是别人用在少仲身上的,但使药的人却不见踪影。 他拾眼,前方一片狼藉。他站起身来,沿着断裂的树干前进,看见飞贱的血肉,和一颗莹白的珠子。 那曾经是少仲握在手里的东西。 周围的血肉没有中毒的迹象。于是他矮身拾起珠子。 珠子依旧一尘不染。鲜血没能沾上珠身。 ‘凤凰火族的女王既已重生,一定也会派人去寻找焚泪,你要小心。’ 如果这是焚泪…… 他走回濮阳少仲身边,想扶起他,却连自己一并跌下地去。 他仆跌在濮阳少仲身上,嘴角渗出一点苦笑。 他闭上眼睛,略略吸了口气,勉强提聚起一点真气。 而后他背起少年,足尖掠树踏叶,奔向与来时路不同的方向。 月光安详地映着破碎的血肉,一道纤瘦的身影翩然到来。 一个美丽的女子,冷眼注视着地上的两具尸体。 “这是……焚泪?” 四周一片宁滥。 蓦然,她发现了两道脚印。两个人,两个男人,一道沉重一道轻。 轻的那道武功普通,重的那道…… 她微微扬起唇角,粉红的唇角掀起一个柔媚的微笑。 而后双足轻点,如鹰般掠向脚印的来向。 第四章 濮阳少仲是被照在自己眼睑上的阳光唤醒的。 他不耐的翻过身去,想继续睡,身体却撞上一个东西。 那东西“砰”的一声倒下地去。 他惊醒过来,张开眼睛,看见末鬼躺在他身边。 “末鬼!”濮阳少仲愣了一下。末鬼闭着眼睛,脸色和唇色一样苍白。 他伸出手去,按上末鬼的颈项,触手处一片冰冷,虽然仍有脉搏,但却十分微弱。 他想输送内力给末鬼,想起昨天的事又不敢。他心里一急,连忙站起身来,将末鬼负在背上,想先找个大夫给末鬼看看再说。 不料才绕过一片树丛,就听见一个清脆的声音骂道:“你这不要脸的偷儿,拿了就想跑吗?” 濮阳少仲一愣,下意识回头看去。 一个女孩高举着手里的篮子,气势凶凶的吼道:“我这可是阴山上最好的五叶兰子,天没亮露珠没散的时候就起床摘的,好你个贼子,不拿钱就拿货!” 又听一个粗嘎的男人声音怒道:“五叶兰子好坏差这么多,谁保证你的是上品?要不是我一大群羊被阴川水放倒了,一家人没着落,谁来找你这个黑心女人!试试只要有用,生意难道还不是给你做?哪有看一眼就一定要整篮买的道理!” 本来一听和自己无关,濮阳少仲转身已经要走,突然听男人说了阴川水,又说是五叶兰是药,他不由得留上心来。 “本来就是!你不买看什么看!”女孩怒道。 “老子长眼睛没见过你这么不讲理的!”男人也怒火上升。 听这两人话意,似乎男人比较点理些。但末鬼说过阴川地带因为地处偏僻,当地大多数人都靠药草维生,生活艰难,民风强悍。强买强卖是经常有的事。 眼看两人二句不合,很可能就要打起来,濮阳少仲连忙走过去向着女孩子说道:“我能看看五叶兰吗?” 女孩子看来了新的顾客,立刻丢下原来的男人,说道:“我这一整篮五叶兰都是上品,五两银子就好!” 一旁的男人冷哼一声,“笑话,最上等的五叶兰也不值这个钱。” “你!”女孩咬牙怒叫,几乎要扑上去,“阿若叫你去死!” 阿若?濮阳少仲心里一跳,他好像听过这个名字?不过现在可不是回想的好时机,他往两人中间一站,诚恳的说道:“我的朋友被阴川水所伤,急需要五叶兰治病,银子不是问题。” 说道从随身的袋囊里摸出一小锭银子来,递给女孩:“你这篮五叶兰卖给我吧?” 女孩子本来伸手接,见一旁的男人怒目而视,好像有点胆怯,嗫嚅了一下,说道:“客人,要治阴川水的病,得用银墨草。五叶兰是给牛羊用的——” “这……如果银墨草没效,那要怎么治?”濮阳少仲赶忙问道。 女孩子和男人对望一眼,都现出疑惑的神色。男人摇了摇头。 濮阳少仲脸色一黯,“知道了,谢谢你们。” “喂,你爷爷不是……”男人瞥了女孩一眼。 女孩子犹豫了一下,见濮阳少仲背着末鬼要离开,女孩子突然叫住他。 “客人。” 末鬼的身体冷得像冰一样,濮阳少仲心头着急,原本已经不想理会,女孩子似乎看出他的着急,忙着:“我听村里的老人家说,如果沾到水的时候能够立刻让火烤烤暖,也是好的。阴川水只有冷的时候才会伤人,煮熟了就没事了。” 可是我总不能把末鬼丢进锅里煮熟吧?濮阳少仲苦笑了一下,提步要走,女孩子又说道:“如果你要找大夫,我爷爷就是大夫!” 濮阳少仲停步回头,盯着她。 女孩子脸上微微一红,“我不是想骗钱,人命关天……” 荒山野岭的,也真不知道去哪去才能找到人来救末鬼。濮阳少仲尽管心里着急,却也无法可施。一咬牙,说道:“请带我去找大夫,拜托你!” 愈接近竹林,让人听了浑身要起栗的“轧轧”声就愈来愈清晰。 女孩子带着他们在山林里飞奔已经半个时辰,大概是自小跑惯了,几里山路跑下来,仍然不见疲态,只一张黑得发亮的脸上泛起一层金光,更显得精神奕奕。 此刻她的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停步回头对濮阳少仲说道:“到了!” 说道向前跑去,一边已经大叫起来:“爷爷!爷爷!” 濮阳少仲略喘了口气。回头轻轻唤了一声,“末鬼?!”末鬼的体温很低,他将末鬼负在背上,时间久了,连自己背上也觉得湿寒。 濮阳少仲心里一阵难过,赶忙加快脚步追着女孩子而去。 穿过竹林,就见到一个老从手里抓着一把叛刀,正用力在石头上刮磨,闻声回头,掉了几颗牙齿的嘴巴大大咧开,笑道:“是你啊。咦?有客人来?” “是啊,爷爷。”女孩子也笑了起来,“客人要看病。” “看病?”老人一听眉着先是一皱,接着嘴巴大张哈哈笑了起来。”好啊,看病。”手一伸,“十两。” 濮阳少仲一愣,老人半张的眼帘下眼睛灰白混浊,枯枝般干瘦的十指也明显抖动,既旨又老态龙钟,这样真的能看病吗? 濮阳少仲望了一眼周遭的环境。一间破茅屋,几个蛛网牵连的瓦罐,几种不知是杂草还是药草的植物混在一起,已经晒得干干扁扁,风吹来,屋后阵阵排泄物的臭气传来。老人的衣服千丁百补不说,浑身还散出一种霉烂的味道。 “爷爷,他们是外地人,少收一点啦!五两成不成?”女孩子还在帮他们讨价。 “八两!再少不成!”老人也热心还价。 “六两!” “八两!” 女孩子愤愤地啐了一口,“算了,你不用给我佣金了,算他们六两吧!” “嘿,这是你自己说的喔!啧啧,真难得,好吧,六两就六两。”老人又张开嘴巴大笑,这次濮阳少仲清楚看到他的舌头上的烂疮。 女孩子和老人同时向前一步,伸出手来,一个说道:“客人!”一个说道:“病人?” 濮阳少仲几乎要举脚踹去,他xxxx的,真的要骗钱也别在他面前分脏,还说什么佣金,当他是白痴吗? 可是女孩子脸上的表情看起来是那么真诚,老人又一副风吹要倒的模样,他这一脚无论如何也踹不下去。濮阳少仲在心里暗叹了口气,无奈的说道:“你们告诉我哪里可以找到真正的大夫,我给你们十两。” “哈哈!”老人一听就笑了。 女孩子愣了一下,突然醒悟过来,大声说道:“我不是在骗钱!” “我朋友伤势严重,真的不能拖……” 濮阳少仲才说一句,女孩子突然厉声叫道:“骗你的话叫阿若打死我!” 她天生棕黑的皮肤胀得通红,眉毛也竖了起来,濮阳少仲被她的气势慑得一愣,一时说不出话来。 老人倒是笑了,“年轻人,你别看我老头子脏。呐,我今天九十多了,能撑着不死,可是靠医术。” 濮阳少仲想起末鬼说过,这里的人都活不过六十岁。而且哥哥也说过,人不能貌相。看来这老头可能真的有点本事…… 濮阳少仲向两人一抱拳,老实说道:“对不起。” 女孩子呆了一下,不可思议的看着濮阳少仲。这里的人主算吵架吵输了,也没有谁会认错。 老人也是一脸惊奇,“嘿嘿,好孩子。快把病人带过来让老头子瞧瞧。” 濮阳少仲依言走近,将末鬼轻轻自背上放下来。这里没人桌椅,他只好将人放在地上。 老人伸出一只手掌,摸上末鬼的手臂,先在脉搏上按了按,然后沿着手臂向上摸到肩胛,又摸到脖子,然后整只手覆在末鬼的脸上。 濮阳少仲不由得皱了皱眉。他还真没看过有大夫这样看病的。 老人的手又向下摸去,在末鬼的右胸上停了停,然后又覆到左胸。 濮阳少仲只见他的脸色越来越凝重,连那双混浊的眼珠也眯了起来。 “怎么样?”濮阳少仲忍不住问道。 “嗯,体格不错。”老人正经八百的说道。 老人又开始向末鬼腹部摸去,渐次向下,濮阳少仲开始有点无法忍耐,就在他几乎忍不住要去打掉老人的手时,老人突然嘿嘿的笑了两声,转头跟他说话:“年轻人,你力气大不大?我屋子后面有一个大缸,你去把它拿来,架在那上头。”老人向右一指,那里有个厨灶。 “你要做什么?”濮阳少仲问道。 “煮一煮罗!”老人答。 “你要把他丢下去煮?”濮阳少仲一怒,将末鬼自地上拉起,二话不说背着就要走,旁边的女孩子赶紧拉住他。 “客人,爷爷很历害的,你相信他。” “他xxxx的,把人煮熟了是要直接扛去埋吗?”我真是笨蛋!濮阳少仲怒气腾腾,侧身要闪过女孩,女孩子又拉住他,“爷爷又没说要煮熟……” 濮阳少仲一愣,回头向老人望去,老人好整以暇的说道:“年轻人,你要救就快,两个时辰后他就没命罗。” 濮阳少仲看看老人又看看女孩子,再看看末鬼,末鬼的脸色苍白得跟纸一样,保不定两个时辰后真的……他心里一阵慌乱,最后把末鬼放在地上,向老人抢拳说道:“老爷爷,我是诚心的,你要是能救人,多少钱我都给,要是不能,你现在就告诉我!” 老人微微一笑,“你听话我才能救。” 濮阳少仲一咬牙,真的到屋子后面去搬大缸。 老人又指挥女孩子将清水和几种药草放进缸里。“把火烧起来,越旺越好。” 濮阳少仲才要动手烧火,女孩子动作纯熟俐落,火褶子扇了两下,木材屋已经燃了起来,点着细枝,再引大木块,很快就把火烧了起来。 忙了好一阵,灶下的火开始熊熊燃起。老人就叫他把末鬼放进去。 濮阳少阳将末鬼身上的外袍脱去,除掉鞋袜,将他抱到灶边,深深吸了口气,慢慢把人放进去。 微温的水刚好漫到末鬼的颈边。濮阳少仲站在灶边上,脚下已经感觉到烈火的热度,他凝望着末鬼:心口一颤一跳,几乎忍不住想把人捞出来。 “客人!”女孩子见状忍不住叫他,“灶上很热的。” 老人嘿嘿笑了两声,“年轻人,老头子不会骗你的,下来吧,来,坐在这儿。”老人向地上指了指。 水还只有微温而已,可是他脚下的灶已经烧得火热,他实在也没法在灶上支撑太久。濮阳少仲又看了末鬼一眼,无可奈何的跳下灶,到老人跟着坐下。 “要多久?”濮阳少仲问道。 “两个时辰。”老人回答。 “那我去准备点东西吃饭吧!”女孩子看看天色,“快中午了。” “不收钱的吗?”老人问。 “八钱银子!”女孩子嘻嘻笑道。 “三钱。”老人说。 “没这个价!就是八钱!” “四钱!” “八钱!” 濮阳少仲不由一笑。由他坐的地方望去,灶下的柴火劈啪劈啪作响,金红的火舌在灶里吞吐来去,一阵发霉般的药草味从大缸里飘出来。他凝起眉头,恐惧的望着大缸,一会儿想着老人的方法不知道有没有用?一会想着都是自己追到阴山来才会害末鬼变成这样,又想万一被骗,那那……紧紧的抓着身下的青草,盯着水气逐渐氤氤飘飞的大缸,不知不觉中,老人和女孩说话的声音都已经听不进去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声清脆的女孩嗓音:“客人,吃饭了!”在他耳边响起,濮阳少仲猛的回神,一回头,一张黑得发亮的脸孔近在眼前,正对他咧嘴笑道。 濮阳少仲勉强牵动了一下唇角。他想去看看末鬼的情况,手撑着地面要站起来,才发现久坐的双腿已经麻木,看一旁的老人吃得正高兴,他忍不住出声问道:“老爷爷,他没事吧?” “屎不了。”老人正抓着盘里的菜往嘴里塞,口齿不清的回道。 眼看灶下烈火熊熊,水不知道热不热?会不会太烫了?濮阳少仲不放心的站起来,走过去伸手向大缸里探去。 这一探他不由大吃一惊:缸里的水没变热就算了,居然变得比刚才还要冷!而末鬼原本苍白的脸色却渐渐染上一点红润……看起来,还真是要“煮”热才行。 想笑,心里却一股酸热涌上,他忍不住伸手轻轻摸着要鬼的脸颊。还好,总算有活人的温度了…… “客人,饭菜要冷罗!”女孩子的声音在身后唤道。 “嗯,就来了。”濮阳少仲缩回手,转身跳下灶床,笑着大跨步向食物走去。 女孩子弄来的这些东西,说实在谈不上好吃,但濮阳少仲这两天担惊受怕,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能这么安心,也就吃了个十分饱。 女孩子看他大口大口的扒饭,也自高兴,随口闲聊道:“客人为什么来到阴山呢?” “我们是为了追查恶鬼叱来的。”濮阳少仲放下碗筷,简略地把之前在津河度发生的事说了。“奇怪的是,这个恶鬼叱的长相居然和耸立在阴川里的石像一样!都是额上三点痣,耳朵有一片缺角。” “我倒不知道恶鬼叱长得和卓玛一样。”女孩子皱皱鼻子,“哼”了声,“长得一样,肯定也是一样坏!” “卓玛?” “站在阴川里的是恶人卓玛,他不但做尽坏事,还杀了自己的老婆害死自己的亲弟弟!所以阿若才会把他丢进阴川里受苦!” “阿若?”一个模糊的印象闪过濮阳少仲心里。除了女孩子讲过两次外,他好像还在哪里听见过。 女孩子突然显得兴奋,“阿若是我们阴山的女神,她专门惩罚坏人,很伟大的!我们阴山都供奉她!” “哦喔。”可是为什么他心里有一个哭泣的影像呢?濮阳少仲微微蹙眉思索着。 “客人你在想什么?” “阿若她……很伤心吗?”濮阳少仲忍不住问道。 “客人你在说什么!阿若是坚强勇敢的女神!无所不能的!”女孩子哇哇大叫。 一旁的老人已经笑了起来,“年轻人,你踩到她的痛罗!” “呃?” “爷爷!”女孩子脸略略一红,又有些骄傲的仰头道:“我的名字叫‘阿若’啦!” “啊?” “我喜欢阿若嘛!所以就给自己起名字叫‘阿若’了。” 濮阳少仲不觉得好笑。”那你父母……”话一出口,他立刻察觉自己说错话了。 但阿若只是耸耸肩:“我是孤儿,爷爷把我养大的。爷爷叫我阿余,我不喜欢,就自己改做阿若了。” “嗯。”濮阳少仲点点头,笑了笑,唤她一声,“阿若。” “哈!”阿若高兴地跳起身来,“除了爷爷之外,客人是第一个肯这样叫我的人呢!对了,客人叫什么啊?老是客人客人的叫也怪奇怪的。” “我是‘昊’。”濮阳少仲心下抱歉,但他已经答应末鬼别随便报出自己的真名了。 “原来你也是孤儿啊!”阿若笑道用力拍他的肩,大有把他当成同路人的亲切感。 在圣魔界,不知父母的孤儿,通常只起名不带姓。濮阳少仲既不能承认也不能反驳,只好笑笑。眼看老人一边捣着蒲扇纳凉,濮阳少仲于是转移话题:“老爷爷,您知道阴川水里含带的是什么毒吗? “知道的话,老头子还能弄得瞎眼一身烂疮吗?”老人剔着牙。 “呃,那请问您知道阴川水为何有毒吗?是天然的还是人为的?”濮阳少仲接着问。 老人咧开剩不到几颗牙齿的嘴巴,嘿嘿笑了两声,“是不是人为的我不知道。不过老头子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阴川水就已经是这样了。” “那至少七八十年了。”濮阳少仲微微皱起眉头,“是天然的吗?” 老人耸耸肩站起身来,走向灶床。他在灶床上放了两块砖,拐杖一撑,嘿的一声,竟然就跳了上去。老人伸手按抚着末鬼的额头和颈际,连捏边又道:“年轻人,地底下有时会埋藏一些宝物,当然也可能有其他的东西。说不定是水流经过的地方刚好冲刷出什么毒物来。好了——嘿,煮熟了,可以捞出来了。” 濮阳少仲闻言连忙向前奔去,跳上灶床,小心翼翼的将末鬼出来。末鬼身上就像刚洗过热水澡一样体温微微升高,全身肌肤也泛上一层红晕。 刚才急着救人,倒没想到湿漉漉的身体要怎么弄干?濮阳少仲抓起末鬼的衣物想套上去,又担心穿着弄湿的衣服会让末鬼着凉,想了想,他干脆自己的衣袖往末鬼身上抹去。 阿若看了好看,“干毛巾里头还有,稍等一下。” “弄脏了老头子可还要洗咧!”老人抱怨道。 “知道了,我替爷爷洗成了吧?”阿若快手快脚的进去抓了一条毛巾出来,蹲下来就要帮着擦干末鬼的身体。 虽然末鬼身上还有点遮体的衣物,可是……濮阳少仲忍不住制止她,“我来就可以了。” “我做习惯了,没关系啦!”阿若蛮不在乎的。 可是你是女的啊,为什么会习惯这种事…… 眼见阿若连末鬼身上那件仅存的底裤都要脱下来,濮阳少仲连忙按住她的手,说道:“好了,这个我来就可以了!” 阿若缩回手来,眼睁睁的看着他。 濮阳少仲不觉尴尬。一个女孩子盯在旁边看时,他要怎么大大方方的把末鬼扒光? 阿若看他杵在当场不动,不由疑惑道:“你不习惯于替别人擦身体吧?” “难道你就习惯吗?” “是啊!” “呃?” “村里有人家去世时,我常去帮忙清洗遗体,赚点外块。” 濮阳少仲一时说不出话来。现在他突然觉得末鬼的身体好像有点变冷了。“……你转过身去,这个我来就好了。”他有点艰难的说道。 阿若瞪着眼睛,还不明所以,一旁的老人已经大笑起来,“傻丫头,人家不给看,不看就好了嘛!” “为什么不给看?他那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濮阳少仲一红,不由反驳道:“没什么见不得人的,是男女授受不亲……” 阿若一阵恍然大悟,“喔,原来是你觉得不好意思啊!” “不是、我……” “嘿,我知道了!山下的人有时规矩就是比较多我了解!”阿若高高兴兴地转过头去。 “喔、喔。”濮阳少仲连忙把末鬼身上最后一点遮体的衣物除去。想起阿若说的“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他忍不住在擦拭时多看了几眼。 是没什么特别的啊…… 咦?濮阳少仲一愣,突然惊觉自己刚才不知道想到哪里去了?他连忙将干燥的衣物套上末鬼的身体。手忙脚乱间,已经有点不晓得该将自己的手往哪里摆了。 山里的人家,多半黄昏吃过饭后不久,稍微打理一下就睡了。 老人住的这间茅屋不大,小小一个炕两个人挤挤还可以,四个人是无论如何也塞不下的。 阿若说要让老人和病人睡炕上。但濮阳少仲觉得自己和末鬼算是客人,没有鸠占鹊巢的道理,更何况阿若是女孩子,睡地上也太委屈了些,于是便婉拒了她的好意。阿若也不罗嗦,找了些干草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让他们两人将就一夜。自己和老人上炕躺平,不一会儿就听到细细的酣声传来,显然已经睡熟。 濮阳少仲将自己的外褂铺在干草上,让末鬼躺着,自己就在一旁打坐。 他还没办法像末鬼那样,打坐一两个时辰可以抵过一夜的睡眠,但他自小练武,体力比一般人好上许多,只要不受伤,几个晚上不睡倒也无所谓。 末鬼的呼吸变得平稳,体温虽然仍旧比平常时候低,但已不像之前那样冰冷。老爷爷也说,再休养个一两天,等他体内的寒气散去,就能醒来。 濮阳少仲傻笑了一会,又摸了摸了末鬼的颈际的脉搏,确定一切平顺,也就专心敛神,安静地在一旁打坐。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微凉的风吹过他的面颊,带来一点湿冷的水气,原本细不可闻的笃笃声,渐渐地清晰起来。 下雨了吗? 濮阳少仲仰起头,看见几道水流顺着屋顶的间隙滑落,几点冷冷的雨水滴在他脸上。 咦?屋顶会漏雨! 濮阳少仲愣了一下,突然想到末鬼就在自己身旁。他赶忙扶起末鬼,想找一处雨水渗不进来的地方,没想到搬一处漏一处,竟是处处在漏水!他回头想叫醒阿若和老人一起避雨,才发现整间屋子里,只有炕附近不漏雨。 濮阳少仲不觉好笑。这老人也真精打细算,节省到了极点。 濮阳少仲也不叫醒他们,自己抱着末鬼窝在靠炕边的一块干地上,倚着炕听雨声。 外头雨声渐沥渐沥的,里头雨声叮咚叮咚的,有些吵杂,却又出奇地悦耳。 入夜后山里的温度本来就低,夜雨更使得温度骤除。几许雨丝被风吹着,飘落到他们身上,带来一点寒意。 濮阳少仲不由提抱紧了末鬼。 濮阳少仲在心里问道。手指拂去他脸上的雨水。 微凉的触感自指腹传来。末鬼的额头是冷的,鼻息有些凉,连嘴唇都失去了温度。 他想起那天喂末鬼吃药的情景,嘴里仿佛还可以尝到银墨草那种苦涩的味道。还有一种淡淡地甘甜,在唇舌互相磨擦时浸润了他的舌尖。他回想着那种似有若无的味道,不自觉的舔自己的唇。 怎么会是甜的呢?他不自禁地想道。 鼻尖一阵温凉的触感传来。 濮阳少仲愣了一下。 他们已经靠得太近,近到可以感觉自己的睫毛拂过他的脸颊,近到可以感觉到他的面上略微粗糙的短短髭须。 咦? 咦! 我在做什么啊啊啊! 濮阳少仲陡然张开眼来。眼前有一片昏黑,末鬼浅浅的呼吸吹在他的脸上。 他猛地抬起头来向后一抑,“砰”的一声,后脑勺重重的撞上炕边,他也毫无所觉。 完蛋了!他居然趁着末鬼睡着的时候…… 怎么办?怎么办?要是被末鬼知道的话,那、那…… 一瞬间他的脑海闪过许多可怕的画面。万一末鬼气得要他滚怎么办?他不是末鬼的对手,就是硬要巴住,末鬼也可以把他打昏丢进海里去,反正末鬼以前就曾经把他打昏过。 这种事情也不是做不出来! 怎么办?怎么……唔……那不要被末鬼知道就好了嘛! 反正末鬼现在睡得跟猪一样,别跟他说就好了。 一口气松了下来。濮阳少仲偷偷转下视线,再度望着末鬼。 末鬼依然沉睡着,好像刚才的事根本没发生过一样。 一股无以名之的失落感自濮阳少仲心底升起。他抿了下唇,深呼吸了几次,突然伸手在自己的头顶拍了一下。 他xxxx的,亲就亲了,有空想这个的话,还不如先想想怎么才能让末鬼醒过来! 濮阳少仲摇了摇头。他想将真气散入四肢百脉,使自己全身发热。再抱住末鬼,好让寒气可以更快散去,可是急促的心跳和不平稳的呼吸,让他怎么努力都没办法集中精神。 他突然发现他的身体早就在发热了!从下腹部开始…… 一道温暖的气流自左下腹部慢慢扩展开来,沿着腹股经络散入胸口和四肢,然后在他的身体和末鬼的身体相接触的地方停留,渐渐汇聚成更大的热流,进入末鬼的体内。 濮阳少仲伸手向左下腹摸去,腰囊里有一块硬物,他伸手将东西拿了出来。 是你!原来你还会发热啊。濮阳少仲不由失笑。 可是怎么还在身上?昨晚不是弹出去了吗?难道是末鬼帮他捡回来的? 濮阳少仲还在思索着,视线流转间,好似看见另一种沉黯的光芒在一旁闪烁。濮阳少仲回过头去,才发现那竟是末鬼的眼睛。末鬼张开眼睛看着他! “你——”濮阳少仲一瞬间分不清这是在作梦还是现实。 末鬼抬了抬手,濮阳少仲赶忙握住他的手,急切的问道:“你怎么样?” 末鬼深吸了口气,像要调息般,略略阖上了眼帘。濮阳少仲紧张的盯着着他。只见末鬼胸口的起伏越来越大,然后趋于规律,最后越来越缓,竟又昏睡了过去。 濮阳少仲忍不住唤了一声:“末鬼!” 炕上的老人翻了个身,浓浊的语气嘀咕道:“年轻人半夜不睡吵什么。” “啊!老爷爷您先别睡!”濮阳少仲赶忙说道:“末鬼他刚才醒了!” “唔……”老人的动作停顿了一下,而后慢慢的翻身坐起,爬下炕来。地面已经被雨湿了大片,他也不在意,光脚步就走了过来,蹲下身来一手按上末鬼的胸口。 黑暗中,老人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他的手顺着末鬼的左臂攀沿而下,触到濮阳少仲的手,“这是我的手……”濮阳少仲忍不住出声提醒。 老人并没有理会。无法聚焦的视线缓缓转向濮阳少仲,而后顺着摸去,最后老枯干的手触及濮阳少仲左掌上那颗发着淡淡微光的珠子。 “这是?”濮阳少仲看向掌中的珠子,一个名字突然闪进他的脑海。“阿若?” “阿若之泪……?”老人的眉心紧紧蹙了起来,手掌握紧了又松开,声音有些发颤,“能借老头子摸摸吗?” 濮阳少仲将珠子放到老人的手心里。 老人略略阖起掌心,深深地呼吸着,满脸深沉的皱纹都动了起来。喃喃地道:“真是阿若之泪。” “老爷爷?”濮阳少仲疑惑的唤了他一声。那颗被子老人唤作阿若之泪的珠子,在老人的掌心里渐渐失去光芒,现在已经完全不会发光了。 老人似乎也察觉了什么,他不死心地揉捏着手里的珠子一会,才将珠子还回濮阳少仲的掌心,问道:“刚才你是怎么让珠子起作用的?” 濮阳少仲想了又想,但也实在想不出为什么珠子会突然起变化。“我也不知道。” “你刚才在想什么?” “什么?” “珠子发光的时候你在想什么!”老人语气严厉起来。 这样的语气让濮阳少仲有种被逼问的感觉。但他自小对年纪大的老人有一份尊敬,也就没有发作出来,只闷着头也讲话。 老人察觉了他的不快,呵呵的笑了两声,“年轻人,别在意老头子急性。这珠子——如果真是传说的阿若之泪,那可是能治好你朋友的宝贝呢。” “珠子能治好他?可是您不是说再泡两天药浴他就会醒了吗?” “如果没有这珠子,他醒了也只是废人一个。”老人哂道。 “那要怎么做?”濮阳少仲急问道。 “要怎么让阿若之泪发挥功用,老头子还得问你呢。” “可是……” “你好好想想吧。什么时候想出来,他就什么时候复原。”老人懒懒地抛下这句话,回身就上了炕,留下濮阳少仲盯着失去光芒的珠子发呆。 怎么做? 难、难道是…… 濮阳少仲陡然想起刚刚做的事,他心头猛地一跳,一个字在他喉咙口转了两转,该、该不会…… 他的脸颊热辣辣地烧了起来,脑袋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试?不试? 试试好了!嗯,你别误会,我这次可是为了救你! 濮阳少仲深吸了口气,盯住末鬼的唇,对准方向,慢慢地倾下身去。 终于——他紧紧的闭着眼睛:心跳得擂鼓一样,全部的知觉得集中到了两人间接触的地方。 所以,他没有发现有道微弱的光芒自他紧握的手指间泄出,温柔的映照着黑暗里两人相连的轮廓。 自然,他也没有发现,末鬼在黑暗中,悄悄张开的眼睛。 末鬼凝视着濮阳少仲;这么近的距离下,其实是什么也看不清的。但他却好像是站在一旁观察的人一样,甚至能清楚地区分出濮阳少仲每个细微的动作和表情。 混乱的呼吸是紧张,深深浅浅的鼻息是不安。 火热的脸颊是羞涩,炙热的温度是激动。 还有压上来的嘴唇…… 做为杀手,他必须体验所有生命能享受的极乐与极苦,以备使他能在各种情况下都不被迷惑也不为所动。 他尝过更柔软的唇,更性感的身体,各式各样的想像得到与想像不到的滋味。但是他从来也不曾像现在这样,在心底泛起这样一股疼痛的感觉。 那是一种含带着温暖和伤情,混合着愉悦与痛楚的感动。 他知道少仲喜欢他。 一开始他以为那只是对强大力量的一种迷恋,他曾经刻意甩开他,看他追着他消失的影子跑遍所有的地方,直到精被力竭的倒下。 他又以为那是对浪迹江湖和杀手生涯的一种幻想憧憬。于是他允准他跟随,以为冷淡的态度和餐风露宿的生活可能将少仲击退。 可是少仲对他的冷淡不以为意,餐为露宿甘之如饴。 末鬼慢慢合上眼帘。压在唇上的力量渐渐加大,他的上唇和牙龈感到压迫和点痛楚。 阿若之泪的力量进入他的身体。 有一种伤心的感觉,在他的心底升起。 我终究要进修行之门,不会因为任何人而改变。 我终究要进修行之门,不会因为你而改变…… 第五章 雨不知何时停了。 濮阳少仲发现四周变得异样安静时,他的心跳早已由急转缓,肩膀和腰背都传来酸疼的感觉。 他维持这个弯腰低头的姿势实在太久了。 他慢慢的抬起头来,手里的阿若之泪黯淡无光,末鬼也依然昏迷不醒。 方法不对吗? 濮阳少仲挫败的望着末鬼紧闭的眼帘,脑袋里胡乱想着刚才阿若之泪发光的时机。 突然一阵轻微的挣动声由炕上传来。像是谁起身了? 这人下了炕,不知在屋里翻找着什么,不一会儿,屋门打开,一个佝偻的身形在门边一闪,走了出去。 濮阳少仲连忙追出去。 “老爷爷,你要去哪?” 老人背上背着一个大筐篓,头也不回的说,“去采药。” “夜深了,天色又暗,不急的话,明天我替您去采药吧。” 濮阳少仲想接过老人背后的大筐篓,老人侧身避开。“老头子看不见,白天黑夜都一样的。有些药草不能见到阳光,要趁这时采。” “不然,我陪您你去吧?” “好孩子。”老人伸手,像是想去摸濮阳少仲的头,濮阳少仲略略一愣,下意识闪开了。 “哈哈。”老人笑了两块,转身就走。 濮阳少仲终究不放心,一路跟在老人身后,老人不时停下来,在地上摸索着。 “金银花。”“二八月雪。”“穿心莲。” 这些都是清凉解热的药材,对寒伤不但无效且有害。老人随手将这些植物摘下,放进药篓里。 濮阳少仲全然不懂,只有点头。 老人见他没什么反应,知道濮阳少仲对药物一窍不通。 “这种果子有个好听的名字,叫‘金柚’。”老人拈着手里刚从地上植株拔下来年小果子,对濮阳少仲说道:“等会用它做引子,可以得到一味重要的药材,给你那朋友泡药浴。” “嗯嗯。”虽然完全不懂药材,听见这话,濮阳少仲还是高兴地点着头。他已经自动自发的背过老人背后的药篓。 “那里有棵树,树皮是白色的,看到没有?”老人顿住脚步,出来时随身携带的拐杖在湿地上轻轻一点。 “有,奇怪的树,周围一尺内竟连半棵草都没有。 “现在你拿这颗‘金柚’走过去,贴树站着,会有一条蛇出来吃金柚的果实,你要抓住那条蛇,这是治你朋友伤的主要药引。” 濮阳少仲答了一声,放下药篓,拿过老人递给他的果实,正要走到树下,老人叫住他。 “被蛇缠住时会有点痛,你要抓好它。” 难不成是条大蟒蛇?濮阳少仲按了按腰边的长剑,笑道:“没关系,蛇一出现,我就砍了它。” “不行。”老人一顿,“要活取蛇胆。” 濮阳少仲“喔”了一声,收好剑,便站到树下等待。 好半晌没有任何动静。濮阳少仲正觉得有点不耐烦,突然银光一闪,残月黯淡的光华下,一尾通体黑色,只在头部有圈银色花纹的小蛇迅速自树上游下,张嘴便向濮阳少仲手心咬去。 濮阳少仲手腕翻转,拇指食指扣住蛇的七寸,将小蛇拎了起来。 “抓到了。”濮阳少仲正想向老人报备一声,不料蛇身卷起,缠住他的手腕,细细的鳞片刮过他的手腕,竟带来一股锥心的刺疼。 “唔……” 老人说道:“将蛇胆取出来。” 濮阳少仲感觉自己的心脏跳动得十分剧烈,胸脯起伏之间,整个心脏都像要皱缩起来,痛得几乎抓不住蛇。他勉强撑持不动,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温柔的感觉突然自他的腹部涌出,缓和了痛楚。 阿若之泪?他也不及深思,赶忙用左手将蛇身拉直,使劲在树干的突棱处划下。 “滋”的一声,蛇血喷出,濮阳少仲将蛇胆取出,小蛇颤动了几下,终于失了声音。 濮阳少仲喘了口气,“好了。”他从来不知道抓条蛇会这么累。“这是什么蛇?” 银环蛇的鳞片具有毒性,可以由皮肤侵入人体,中者立刻毙。你没有死,你果然使用“阿若之泪”。 “墨蛇。”老人随口答道。取出一块方巾,将蛇胆密密包住。“好了,我们可以回去了。” 走近小屋时,天边才刚露出鱼肚白。 “回来了啊?”阿若从另一边走来,背后也有一个筐篓。濮阳少仲认出她背的是给牛羊治阴川水毒的五叶兰。 “丫头,快去弄点吃的,老头子饿扁啦。”老人笑道。 “好啊,我在外头买了几个馒头,算你便宜,十钱怎么样?” “十钱?给老头子吃两顿也用不到。”老人用力嗅了嗅,“只有一点面粉香,普通的白馒头嘛。” “还要走路功咩。” 濮阳少仲听着他们爷孙抬杠:心里觉得舒畅起来。“我会去看末鬼。” 阿若点了点头,“等会出来洗把脸,吃点东西吧。” “对爷爷没么体贴。”老人濑着口,口齿不清地抱怨。 阿若瞪了老人一眼,“谁叫爷爷要半夜把昊拖出去啊?” 濮阳少仲一笑,转身正想推开茅屋的门,突然一阵急促的马啼声由远而近,在竹林外勒住了缰绳,大清晨的冷风里有人扯开喉咙高声吆喝:“老头子快出来?跟我们去见大头目!” 破罗嗓子又亮又响,就算是熟睡的猪都会被吵醒。 濮阳少仲不禁皱起眉头:哪来这么不懂礼貌的家伙! 他正打算到外头去教训对方一顿,阿若的声音比他的行动还快:“好个贼子,大清晨的吵,赶着投胎!” “嘿,小妮子,快叫你爷爷出来,要不老子拿刀一路劈进去,要看见什么不该看见的……”顿时两个男人下流的嘿嘿的笑声传来,“可别怪咱哥儿俩坏人好事啦!” 阿若黑亮的的脸上气得泛红,矮身将筐篓放下,随手抄起一条扁担就要出去,濮阳少仲怕她吃亏,连忙拦在她身前,赶在她前头出了竹林。 随着屋门一开一阖,自屋外倾泄的光线又被隔绝在屋外。 老人停步倾听了一会,便直直朝着末鬼的方向前进。 他在末鬼身前站了好一会,然后蹲下身来,慢慢将手向前伸去。 他的手接触到末鬼的脸,而后顺势而下,在胸口停了一停。 末鬼毫无反应。 老人苍老的脸上绽出一抹冰冷的笑。他探手入怀,稳稳地探向布巾里的蛇胆,正取出,一声虽低却沉着的“嗯?”突然在他面前响起。 老人一颤,放开了蛇胆。 “你醒了?”老人问。 “你是?”末鬼的声音干哑,却十分清晰。 “醒了就好,老头子的医术毕竟有点用处。”老人伸手想拍末鬼的肩膀,一股威压的气势迫使他宿手。他想对方的眼睛一定正盯在自己的脸上。 老人慢慢站了起来。“你的伤十分严重,暂时不能移动。” “嗯。” 老人背向着末鬼朝房门走去。一直到他将屋门在身后阖上,那股迫人的威势才渐渐消失。 老人在屋前站了一会,转身,在屋旁的杂物堆里,摸索出一个青色的瓶子。 竹林外两个粗汉都配了把刀,正说着举起刀作势要劈掉几根竹子,其中一个一转头,照面看见濮阳少仲,睁大了跟嘀咕了声,“还真藏了汉子……”濮阳少仲已经举脚踹去。 濮阳少仲厌他粗鄙,这一脚也就施了五成力,说话的汉子话还没说完,就被一脚踢得向外摔出去,同来的汉子吃了一惊,刀刚举起,濮阳少仲一拳手撞在他胸口上,又将他撞得侧飞出去。阿若趁这两人摔得头昏眼花时赶上前去,提起衣领,一人照脸赏了两个耳光,哼哼怒道:“就你们山寨了不起!现在也给你尝尝巴掌!” “你、你们!”一个汉子坐地上翻起,踉舱了两步又趴倒在地,这才发现肋骨已经断了几根,见另一个同来的,正捂着换口,吐着血沫儿,知道今天遇上了硬底子的,哼了两块放话道:“有种别路,看大头目怎么收拾你们!” “你没找到人,就这么回去,交得了差?”老人不知何时已经走出来,慢条斯理的提点。 这两个人被说中心事,心里头已经怯了,装腔作势的努道:“识相的,快随我回去!兄弟们好交差,就不为难你这小孙女。” “谁怕着了?”阿若哼的一声:“爷爷别去,那恶鬼叱不是什么好东西!” 恶鬼叱?濮阳少仲一怔,这才意会到眼前这两人是恶鬼派来的,他向前一步,冷笑了声,“还愁找不到你们呢,自己送上门来正好。” 两个汉子知道他的历害,拉住马的缰绳,大有先跑再说的架势。 老人嘿嘿笑了两声,“我随你们去吧!断了肋骨老头子给你接起来,吐血沫儿的也吃贴药顺顺气,今天的事就到这里为止,如何?” 阿若叫了声:“爷爷!” 濮阳少仲也说,“老爷爷,你不必委屈!这两个家伙我能对付的!” “恶鬼叱在这一带的势力很大,两个能对付,两百个呢?” 老人嘴角向竹林里努了努,“你那病人还不能移动,你要带他躲哪里去?” “这、”濮阳少仲咬了咬牙,一时难以决定该怎么做。 “你们两个也别紧张,恶鬼叱找我去不过看看病,很快就会回来了。”老人轻松的向前走去,经过阿若身边时随时塞给她一个瓷瓶,低声道:“等会你在竹林里洒一些,别让人进来。” 阿若点点头。 “你那朋友还不能移动,你要好好照顾他。”老人对濮阳少仲说。 “呃,嗯。”濮阳少仲慎重地应道。 老人咧嘴一笑,上了马,与那两个汉子扬鞭策马去了。 待老人去得远了,阿若拔开瓶塞,斜斜向手心一倒,几颗白色的药丸滚出来,“是‘虫香’。” “虫香?” “爷爷怕他不在的时候,有恶人来找我们麻烦,所以要我把这东西洒在竹林外围。” “这是?” “我回头再跟你解释,药外头这层胶,一晒到太阳就化了。” “那要不要我帮忙?” “唔,不用了,你不知道用法,反而有危险。”阿若边说边倒一掬药丸在手里,头也不回的说,“你先回屋里,我等会就回去。” 眼见她已跑得远了,濮阳少仲也只好先回去。他想,先去看看末鬼的情况也好。 末鬼还和昨晚一样,一动不动的靠在炕边。 末鬼那样颓然地坐着,濮阳少仲心里一阵难过。他在门口呆站了会,小心翼翼地接近末鬼,慢慢在他身旁蹲下来,看了一会,又轻轻将他面上的发丝扰齐,最后一满意似的,又将末鬼抱起,替他摆出打坐的姿势。 什么反应都没有。 濮阳少仲暗叹了口气,正要站起来,却发现末鬼的眼睛掀了掀,而后慢慢地张了开来。 濮阳少仲瞪大眼睛看着末鬼,突然觉得有些口干舌燥。他不知道这次会不会又跟昨晚一样,搞了半天只是骗他高兴一下? 末鬼凝视了他一会,而后手向下撑,像是想站起来。 濮阳少仲连忙伸手去扶。 末鬼一臂倚在他肩上,濮阳少仲感到肩膀传来的重量,还有末鬼在他背后微微曲起的手指。 濮阳少仲只觉得眼眶一阵发热。他赶忙敛了敛神,扶末鬼坐到炕上。 “你觉得怎么样?” 末鬼“嗯”了一声,略点了点头。问,“老人家呢?” “你说老爷爷?他出去了……呃……”濮阳少仲突然愣住了;末鬼什么时候见过老爷爷了? 难道昨晚…… “今早他进来过。”末鬼淡淡地道。那种逼近的杀手,迫使他还不该清醒的身体硬是醒觉过来。 原来是这样。濮阳少仲偷偷松了口气。刚才他还以为昨晚的事被末鬼发现了!“老爷爷救了你一命呢。” “嗯。”末鬼点点头。一瞥眼却看见濮阳少仲手腕上鱼鳞般的细痕,末鬼心神一震,一翻手就抓住濮阳少仲的手腕。 这是?银环蛇! “怎么?喔,这个痕迹吗?”濮阳少仲笑了笑,把今天早上的事情说了。“虽然有点痛,不过你不用担心啦,我把蛇胆取出来了喔!……咦?你觉得冷吗?你在发抖!” 末鬼一怔,才发现伤重之下他的情绪难以掩盖。 昨晚老人触摸他时,他察觉老人心跳加快。原本他以为那只是一般人乍见宝物之下的正常反应。今早老人没有出手,他以为老人尚有顾忌,还不致于冒然发难;现在年来,老人竟要置少仲于死地! 濮阳少仲已经把炕上的薄被摊开,覆在他身上。山下虽然是酷热的七月天,山上的早晨依然带有不可轻忽的寒意。他觉得末鬼的手还是冰冷,想了想,索性自后环住了末鬼。 “你是怎么了?”末鬼抓住濮阳少仲的手,他突然发觉自己的声音带着一点恐惧,“你怎么解除蛇缠住时的痛苦吗?” “唔,好像是腹部突然发起热来。”濮阳少仲原想去拿身上的阿若之泪,但末鬼抓住了他的手,他也只好作罢。”我想是阿若之泪吧“ ……是运气。末鬼不由得闭上眼睛。 情绪一松,他自身的虚弱一涌而上。有那么一瞬间,他挺直的背脊软垮,全身重量都倚在濮阳少仲身上。 濮阳少仲心口一跳,一股燥热从他的腹部升起。他一时无法辨清来源,脸一红,赶忙要松手,末鬼却按住了他环在自己身上的手。 他感到少仲的心跳略略加快了。一股与昨晚相似,却薄弱许多的力量,从少仲身上传递过来,随着心跳的节奏,由缓而急,自他们肌肤相触的地方,传入他的身体。 他想,或许阿若之泪的力量,是由少仲的情绪所牵动的。 那么,若是牵引少仲的情绪,是不是能使阿若之泪发挥更强大的力量? 末鬼的手略略一紧,两人的身体更加贴近。他感觉少仲的身体极轻极轻地颤抖了起来,心跳更快了,比之前稍强的力量涌现。 少仲对他的反应如此强烈,他想,如果他再进一步…… 濮阳少仲感觉自己的心脏怦怦地跃动了起来。他不由自主的想起昨晚做的好事。第一次可以说是治伤,那第二次呢? 万一被末鬼知道……不不不,末鬼不会知道的!濮阳少仲你振作一点,你不说,谁也不会知道的! 现在,末鬼只是觉得冷,瞧,他的手拉得更紧了。……哎,没事的,你自己不要反应过度就没有问题! 末鬼略略转过头,立即感到一股紧张而温热的鼻息喷吐在脸上,少年红透的双颊与他的熨贴。 肌肤相触的热度如此真实,他感到自己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了。 末鬼心里一震,立刻转回头来。 他感到懊悔。 他不能这样做。 门外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女声:“昊,早饭弄好了,你快来吃吧!” 末鬼暗自松了口气,自然地放开手来。 “知道了。”濮阳少仲提高声音向外喊了一声。不知为何,他也觉得松了口气。“我们出去吧,你好几餐没吃,一定也饿了。” 末鬼点了点头。濮阳少仲便跳下炕,小心扶起他站起身来。 末鬼还没办法稳健的行走,濮阳少仲自胁下撑起他,慢慢地向外走去。 外头桌上已经摆了几样菜,三个大馒头搁在一旁。 “咦?他醒啦!”阿若正在摆碗筷,一眼瞥见濮阳少仲扶着末鬼出来,高兴地叫道:“就跟你说爷爷的医术很好,现在信了吧!” 濮阳少仲笑道点点头,就要扶末鬼过去。 “不用了。”末鬼突然说道。 不用扶你还是不用吃饭?濮阳少仲不甚明了地望着他。 “我们走吧。” “咦?”濮阳少仲讶异地望着末鬼,“现在?” “是。”末鬼冷冰冰地说道:“承蒙照顾,给姑娘添麻烦了。” 阿若先是一愣,突然发现这人是要拍拍屁股就走,心头一怒,骂道:“天底下哪有这种事!你这几天吃我们的住我们的,怎么?医好了就翻脸不认人了!” 濮阳少仲不觉尴尬。她虽然无心,这句话却连他都骂下去了。 “我并没有要求你们救我。” “你!”阿若气得几乎要打人。 “你别气,他只是不习惯住别人家里啦。”濮阳少仲只好随便找个理由搪塞。他也觉得末鬼有点奇怪。末鬼是发现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真的吗?”阿若不大相信的扫了一眼末鬼没有表情的脸。她想起昨天昊也是一堆规矩。 “有什么好不习惯的?你怕羞?” 末鬼看向她。女孩子圆亮的眼睛毫不避忌地回望。 “是,我怕羞。”末鬼答。 濮阳少仲眼珠瞪得几乎要掉出来。末鬼怎么承认这种他随便编出来的理由? 阿若撇撇嘴,不高兴地说:“你讲一声,自个儿爱在屋外搭棚子也没人理你。” 末鬼没说什么,只是回过头正视着濮阳少仲。 濮阳少仲心头一凛。末鬼很少眼对眼的瞧他,如果有的话,那通常表示末鬼已经下了决定。 濮阳少仲只好向阿若赔笑道:“我们有事得先走了,谢谢你和老爷爷这几天照顾。” “什么?”阿若呆了呆。 眼看他们真的朝外便走,阿若气得咬牙,“你——-你要走,也要先把这几天的花费赔来!” 濮阳少仲点点头,“要赔多少?” “一千两!”阿若昂起头,随口说了一个他们绝对不可能随身携带的数目。总之也要先让他们留下来。 一千两?濮阳少仲瞪大了眼睛。 “我们的行囊里有三千两,都留在屋里了。” 末鬼说完,向外就走,看来已经不打算在这里耗下去。 阿若呆了呆。她没想到那个冷得像冰块的人物,居然说走就走。 她知道三千两很多——多到就算爷爷每天看一百个客人,她每天采五个时辰的药,一辈子都赚不了那么多——可是她还是觉得很生气。 尤其,昊一句话不说,光顾着他朋友的意思,说走就走,更让她生气! 她手一伸拦在他们前头。 末鬼看向自己腰边的长剑。 濮阳少仲心头一惊。末鬼跟他不一样,老人小孩还是婴儿,都是说杀就杀的! 他赶忙挡在末鬼前头,对阿若笑道:“你别这样,我们只是有事先离开……” “林子里都是虫香,你们走不了。” 末鬼陡然停步。 “虫香会吸引各种毒虫,只要沾一点在身上,就会引来许多毒虫啮咬。”阿若哼了一声,“虫香是以前的阴山人拿来对付犯人的东西。让犯人滴上虫香,再丢在深山里,隔天就只剩一具白骨了。” 濮阳少仲听得一愣。不晓是不是错觉,他觉得前方的竹林里似乎有许多细小的黑色棕色蠕动。 末鬼陡然拧身,冰冷的剑尖抵住阿若的心口。 濮阳少仲吃了一惊。末鬼的剑轻易不出鞘的,怎么对付一个女孩子要这么大费周章?难道……他伸手在末鬼背后一撑,果然,一片湿冷。 阿若被末鬼吓了好大一跳,但她天生不服输,头一仰,说道:“你杀了我也没用。” “末鬼……”濮阳少仲轻轻扶在末鬼的手臂上,示意让他来处理。 末鬼回剑入鞘,向前走开。 “阿若。”濮阳少仲走到她身前。 阿若不理他。 “抱歉,他……”濮阳少仲看了一眼末鬼,“我们在江湖打滚,每天都会有敌人来犯,不能轻易相信别人。” 阿若哼了一声。 “等末鬼身上的伤治好,我们一定会回来,亲自向你和老爷爷道谢。” 阿若一动也不动。 “请你带我们出去好不好?”濮阳少仲恳求着,又低头躬着身。 看昊这样委曲,阿若心里也有些软了。”……爷爷是怕今天他不在,有人来找麻烦,我们不好应付,才会叫我在林子里洒虫香的。”阿若抿了抿唇,还有一点不高兴,“虫香只有一天的效用,时间过了就可以出去了。” 濮阳少仲回望着末鬼。 “现在不离开,就来不及了。”末鬼冷冷地道。 “你!”阿若气得几乎要一脚踹过去。 “为什么急着走?就算你不信任老爷爷,他也离开了嘛。”濮阳少仲赶忙两边安抚。 “他离开,只是想办法对付我们罢了。” “咻!”的一声,一个碗迎面飞过来。阿若站在木桌前努气腾腾地瞪着末鬼。 濮阳少仲原本要拉着末鬼闪开,想想难怪她生气,一挺身,挡在末鬼身前,任那个碗打在他胸口上。 厚厚的腕“咚”的一声滚落在地,阿基更是气得七窍生烟,三步并做两步跑过来,一把推开濮阳少仲,指着末鬼的鼻子骂道:“我爷爷哪点对你不住,你要这样乱说话!” 末鬼一句话不说,阿若一巴掌挥过去,濮阳少仲抓住她的手。 “你放开!” “不准打末鬼。” “没有爷爷,他早就死了!” “不管如何,就是不准打末鬼。”濮阳少仲严厉地说道。 昊第一次显现出怒气,阿若给他瞧得心头一凛,一甩手愤愤地撇过脸去。 濮阳少仲转身问末鬼,“我们跟老爷爷无冤无仇,他为什么要对付我们?” “阿若之泪。” “阿若之泪?老爷爷想要这个?”濮阳少仲抓出身上的硬珠,“这珠子也是捡来的,他想要的话,给他也无谓啊。” “少仲。”末鬼冰冷的神情带出了一点无可奈何,表情略略柔和了,“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样想。” 濮阳少仲听得眉头打了几个结。 “你说的阿若之泪是传说里的那个阿若之泪?”阿若突然回过头来,怀疑地盯着濮阳少仲手里那颗形状仿佛泪滴的珠子。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濮阳少仲将阿若之泪递过去。 阿若接过珠子,左右瞧了瞧,又用手指细细摸过,半晌突然把珠子向前一丢。珠子在草地上滚了几圈,安稳的停住了。 “不像嘛!阿若之泪有很强大的力量,能杀坏人,也能救好人的。”阿若向前捡起珠子,将珠子还给濮阳少仲。“谁跟你说这是阿若之泪?” 濮阳少仲回答不出来。总不能说是作梦梦到的吧? “就算真是阿若之泪好了,爷爷干嘛又非要不可?”阿若不懂的说,“爷爷没跟谁结仇,医术又那么好,没有阿若之泪也能救人啊。” 这个女孩子和她爷爷不一样。末鬼安静地听了一会,说道:“虫香阻住了敌人的行动,却也限制了我们的行动。我们还是得找其他的路出去。” 别人或许听不出来,但濮阳少仲可以感觉末鬼的心绪已经缓和了。他心里也是高兴,连忙说道:“你能先带我们出去吗?” 阿若瞪了末鬼一眼,才回头对濮阳少仲说道:“我为了你们的安全,虫香洒得很密实。真要出去的话,只有挖地洞了。” “那就动手吧。”末鬼说。 第六章 “落马崖”是阴山极富盛名的地方。 整个断崖,东西连绵甚远,绕道而行得花上二天的时间;南北却不甚宽,是一般马匹可以一跃而过的距离。但自古来到到这里的旅人却宁可绕道而行,也不愿纵马飞跃。 这是因为落马崖正对着豹尾峡。高耸的岩石自远而近渐渐变窄,远端与山谷相连处宽十余尺,靠近落马崖这头却缩小到不足一尺,好像豹子的尾巴一般纤细,因此而得名。 绕道太久,纵马飞跃又有极高的危险性,山里的住户觉得往来不便,于是出钱出力,搭起一条可以相连的吊桥,方便居民来来去去。 可是在最近的几年里,这条吊桥却被一群人霸占了! 他们在豹尾峡附近的山谷里建起寨子,有人专门负责守在豹尾峡的吊桥出口,一遇有人通行,便要强收过路费,否则轻则原路赶回,重则推落山谷。阴山的居民曾多次向县府求助,但不知是此处地形易守难攻,或者县府早与匪寇勾结,最后都是不了了之。久了,无法支忍受的居民干脆迁居,远远避开,无法迁居的,也就只能闷头忍耐。 老人随着恶鬼叱的两名属下来到这里,那两个汉子跳下马匹,一个说:“老头子,前头就是吊桥了,你下来罢。” 老人抑了仰脸,问道:“为什么?吊桥不准骑马过吗?” “嘿,摇晃得历害!你受得住的话尽管骑在马上吧!” 老人略一笑,不置可否,两个汉子看他不为所动,也不理他,迳自下马牵着缰绳前进;老人在马上摇摇晃晃,哼着歌,左摇右摆的过了桥。 过了几个哨站,进入山谷,两个汉子在寨子口和站岗的兄弟打了个招首,便有另一个过来接替,带着老人继续前进。 一路换了几个岗哨,都由不同的人接替带路,约莫走出五六里路,一个黑瘦的汉子带他钻入一条羊肠小径。 “老爷子,这路你可得跟好。处处是机关,前头有不识相的家伙闯进来,给万弩箭射成剌猬。”黑瘦汉子一路无话,一直到这里才提醒了声。 老人一哂,“老头子看不见,兄弟指点指点?” “老爷子愿意的话,咱牵着您的拐杖走?”黑瘦汉子客气的问。 “嗯。”老人点点头,对方便提起他的拐杖,向前走去。 七弯八拐走了一顿饭时光,才又停下来。 “到了。” 这里有水流的声音,也有水的味道。老人伸出手去,触手处是略带湿滑的崖壁,有一点青苔附在壁上。 那汉子似乎正掰动着什么,一阵机括绞链声响,面前一小片石头移开了。 汉子对着空气缺处大声喊道:“大头目,人带来了!” 半晌里头传来一个应答的声音。汉子便道:“您进去吧,我在外头等着。” 老人以拐杖点着地,慢慢走进开的石门里。他一走进,又是一阵绞链声,身后的石壁已经沉沉闭合住。 石壁后另有洞天。 空气里满布着湿润的气息,潺潺的流水声从前方不远的地方传来。老人慢慢踏开步伐,辨出地上只有青苔一类易长的植物,再靠近水声一些,就只剩下砂土遍地。 这种景象只有阴川河畔了。 一个耳朵有片缺角、眉头倒三形痣的男人站在溪畔。溪水冲刷过他面前的石块,溅起水珠海发出一点叮声,略略湿了他的裤脚。 老人停住脚步。 “久违了。”男人的声音响起。 老人心里震动了一下。“果真是你。” 恶鬼叱凝神看了老人一会,唇边扬一抹讥嘲,“当年没能杀死你,当真令我惊讶。可是看你如今这样老态龙钟,也活不了多久了。” 老人轻轻哼了一声,哂道:“老头子命硬,就不定能活得过比你久。” “哦?” “你的真气凝带不前,伤势长期瘀积,如今已经痛入心肺,只怕没几天好活。”老人不凉不热的说。 “听声辨症,你的医术还和以前一样历害。唔。”胸口传来一阵闷疼,恶鬼叱用力按压了会,末了还是从怀里掏出一包白色的粉末,撕开倒入嘴里,咽下。 “你用麻药压抑痛苦。我救不了你。”老人冷冷地道。 “我也不需要你救。”恶鬼叱抑郁地抿了抿嘴,又狠狠地扯开笑,“只要有阿若之泪在手,就治得了。” “六十年没见你还在作梦。”老人一股隐抑的怒气欲发末发,“阿若之泪不在我手。” “现在我相信了。”恶鬼叱无所谓的说。 老人的呼吸略微急促了起来。为了现在这个轻描淡写的“相信”,六十年前他千辛万苦才躲过自己亲兄弟的追杀。 时间过去太久,他现在已经不是当年的小伙子。脸上沧桑的皱纹轻易掩饰了他那一瞬间心情的波动。 “你记得王义和吴恩吧?”恶鬼叱又问。 老人点头。 “他们两个,几天前死了。王义被剑杀死,吴恩则血肉模糊,要不是一只他常带在身上装迷香的铁盒子,还真认不出他的尸首来。” 老人不置可否。 “我去看过吴恩的尸体。”恶鬼叱紧握了一下拳,唇边绽出一抹狰狞的笑,“和六十年前,那女人使用阿若之泪杀人的手法一模一样!都一样!” “哦?”老人心里也自震动。他没想到濮阳少仲也会用阿若之泪杀人。“东西已在你手上了?” “在你屋里。” “老头子和吴恩半点关系也没有,怎么会在我屋里?” “有兄弟说,前几天听王义和吴恩问起濮阳少仲和末鬼的事。”恶鬼叱盯着老人,像在数他脸上的皱纹一样仔细。 “濮阳少仲和末鬼都是使剑的,王义死在剑下,和他们脱不了关系。” “哦。”老人的表情看不出惊讶也没有疑惑,“老头子那间茅屋,最近是来了两个客人。是不是你要找的人,就不知道了。” “我要杀他们。”恶鬼叱说。 “请便。只要别把老头子的地方弄脏就好。”老人无所谓的回答。 恶鬼叱扬起唇角。”你不想要阿若之泪?” 老人脸上的皱纹极轻微的动了一下。“你肯让给我?” “我没法让给你,不过我们可以共同拥有。” 老人沉默了会,突失笑,“你肯与我分享的话,六十年前又何必害我?” “人总会变的。”恶鬼叱的眼里闪过一抹阴郁,“我们终究是兄弟。” 老人哼了声,“你今天找我来,不过是为了利用我。你担心阿若之泪的威力,不敢派人强攻。” “你今天会来,也有你的目的。”恶鬼叱也道:“你想要阿若之泪,又怕自己得不了手,想来找我合作。” 一阵沉默。 “你想怎么做?”老人问。 “你回去,在他们的饮食里下药,迷倒了就抓起来。” “末鬼已经对我起疑心,这法子不行。” “唔?那难保这时刻,他们早已离开。”恶鬼叱道。 “林子外围洒了虫香,他们走不了。”老人说,“趁虫香未散,你叫人往林子里投掷迷药,等虫香一退,就可以进去杀人。” “我知道。”对付这种被困在笼里的猛兽,恶鬼叱有一百种以上的方法。“剩下的事我会处理。”他伸手往旁边的石壁掀下,一阵磨石骨碌声响,石门再度打开。 原先带老人进来的汉子还候在石外外。 “我身边那个女娃子,你吩咐人别动她。”老人说。 恶鬼叱一挑眉,声音里也听不出是笑是讽,只道:“你还是这么多情。” “只是养惯了的狗。” 恶鬼叱也不再多说,“下去休息吧。” 恶鬼叱看着老人被带出石门,回身道:“你都听见了?” “听见了。”一个美丽的女子不知何时悄然立于一旁,用悦耳的声音问,“大哥要妹子怎么做呢?” “你带一百个弟兄去。先给他们下迷药,等虫香一退,弟兄们逮住目标,给你讯号,你再将人带回来就行。”恶鬼叱带着宠溺的表情说道:“竹林里风吹叶刮的,你自己不要在里面乱找。” “嗯。”女子点头。 “还有一件事。”恶鬼叱又道:“你吃过末鬼的亏,想报仇杀了他也无所谓,但濮阳少仲要留活口。” “为什么?”女子微微侧头,一脸疑惑。 “濮阳少仲的哥哥濮阳柔羽是当今丞相,他活着比死了有用。” “原来是这样。还是大哥想得远。”女子笑着说。她吃略略矮身福了二顺,“那妹子下去准备了。” “裳衣。”恶鬼叱突然叫住她。 她回过头来。 “……”恶鬼叱沉郁地吐了口气,“可恨我这身体!” “大哥是被人害。”女子柔声道:“等我们拿到阿若之泪,治好大哥的伤,大哥就可以一个一个亲自报仇了。” 恶鬼叱深深地望着她。“末鬼虽然受伤,毕竟是天下第一杀手,手底下有点真本事,你要格外小心。” 她微笑。“裳衣晓得照顾自己。” *** 竹林里密密麻麻布满了各式各样的虫子。 地上层层叠叠,堆得像一条涌动的黑色河流,竹茎竹叶上也爬满了蠕动的黑色棕色物,还有满天飞来飞去的不知名的虫体,远远望去,就像绿色的竹林里突然涨起了黑色的浓雾。 缠绕在竹茎上的青竹丝张口吞掉了一堆爬在它身上的虫,扭动的身躯一瞬间露出血迹斑谰的伤口,但下一瞬间血色的痕迹就被掩盖,黑色的虫再度覆满它的身体……青竹丝落下地去,附近的虫一拥而上,一阵翻腾绞动,失了声息;稍远的地方有几处挣动,不知道是什么生物,扒翻了一些泥上想钻下地去,还来不及行去就再也不能动了;几只老鼠眨眼就不见了;还有一只恰好飞过的小鸟…… 濮阳少仲忍不住退了一步,他刚刚居然看到一只虫子咬下另一只同类的头,吃进去了! “真可怕,就是蝗虫过境也没这么壮观!” “现在还只是开始而已,等到没有东西可以吃了,这些虫就会互相攻击,最后还会吃自己的手脚,不管是什么,掉进去一定连骨头都找不到。”阿若拖着锄铲走来,警告道:“你等会挖的时候,长度要算远点,要是钻出地面的地方有虫,那就完了。” 她瞪了末鬼一眼。那家伙站得远远的,一点都没有要过来接工具的打算,等会儿做苦功的一定是昊。 果然,濮阳少仲点点头,接过铲子,朝她笑了一下,“谢啦。”撩起衣服下摆,双手抓起铲子就往地面锄去。 “吭”的一声,火花瞬间爆闪,濮阳少仲愣了一下,拿过锄头往旁锄了几下,又是吭呗连响,这才知道刚才挖到了一个大块大石头;他转移目标,掘向旁的土地,不多久,又是“吭”的一声,再度擦出火花。 濮阳少仲一阵火大,拿起锄头到处开挖,“吭吭”的声音不住传来,居然到处碰壁! 阿若“啊”的一声,叫道:“我想起来了!” “嗯?” “爷爷好像有说过,这片竹林底下埋了不少石头,只有栽竹子的地方没有石头。好像就是为了怕有人在竹林里挖地道。” 濮阳少仲两手抓着锄头停在半空,望向末鬼。“现在怎么办?” 竹子高耸,竹林又密,虫香范围广泛,轻功难以施展。勉强要挖地道的话,只怕挖到明天都还挖不出去。末鬼示意濮阳少仲将手上的东西放下,往回便手。 “现在我要专心疗伤。”末鬼说,“你也好好睡一觉,半夜准备突围。” 濮阳少仲看他步履有些不稳,跟在他身后说道:“你吃点东西吧,你饿了好一阵子了。” 末鬼点点头。 濮阳少仲捡起丢在地上的碗,放回桌上,替每个人都盛了一腕粥。 末鬼拿起筷子正要吃饭,阿若突然伸出手掌,张开。“五千两。” “咦?”濮阳少仲愣了一下,“不是十钱吗?” “你吃不用钱,他嘛,”阿若面色不善的睨着末鬼,“五千两。” “呃,别这样嘛,他也不是故意的。”濮阳少仲讨厌好的笑,“不然打个价扣好吗?” “就是不行,饭是我做的,高兴卖多少就多少!” 两个还在讨价还价,末鬼已经旁若无人的吃起饭来。 “喂,你!”阿若气得跳起来,伸手在末鬼面前挥舞,末鬼拨开她的手,在她腰上一转一带,阿若站身不住,向旁跌了出去。 濮阳少仲赶忙跳起来扶住她,一迭声的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你别和他计较……” 阿若哪里肯放过?一步向前就要扑过去,濮阳少仲连忙扯住她,阿若提脚踢去,濮阳少仲不敢反击,怕反震之力伤了她也不敢运气,肚子上结结实实挨了一下。 阿若冲到一旁抄起扁担要打末鬼,濮阳少仲又要挡住,扁担一头敲在他肩上,濮阳少仲晃了一下,还是张开手护在末鬼身前。 “你让开!”阿若怒道。 “你不动手我让。”濮阳少仲一脸抱歉,但说什么就是不让。 末鬼啃着馒头喝着水,夹着青菜。 “你是白痴啊!”阿若气得大吼,“你没看他那副德性!强盗、贼子、土匪!你挨打他也无所谓!” 那是因为你伤不了我啊!濮阳少仲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好傻笑。 两人还在僵持,末鬼已经吃饱站起身来,桌上的东西只剩下原来的三分之一不到。 “我要静心调气。”末鬼说。 “嗯。”濮阳少仲一面对阿若赔笑,一面不忘回头,“你好好调息,我在外头守着。” 阿若一扁担压下来,濮阳少仲连忙一手抓住。 “等会你也睡一觉,精神好些,明早虫香一散就要立刻走。”末鬼吩咐道。 “知道了,放心吧。”濮阳少仲另一手拉住丢下扁担要冲过去找末鬼拼命的阿若,回头给了他一个开朗的笑道。 末鬼不由笑了。一点微微的疼痛在心里盘桓。 “末鬼?” “没什么。”末鬼吐了口气,转身进屋去了。 “大坏蛋,不得好死你!”阿若在他身后大吼大叫。 濮阳少仲连忙捂住她的嘴,“别吵,让他安静养伤。” “你还为他!”阿若瞪了他一眼,“你看你看,现在剩这一点东西,我们两个人哪够吃?”说着又向里头吼了一声,“你去死!” 濮阳少仲只得苦笑,“没关系,你吃,我饿一顿无所谓。” “你……笨蛋!”阿若愤愤不平的骂他,“他哪点好,要你这么护他!” 是没什么好啦……濮阳少仲还是只能苦笑。眼看再说下去阿若还是气,他转身默默地走到茅屋前坐下,“你吃吧,我要替末鬼守着。” 阿若看他闭上眼睛,还一脸平静愉悦的样子,不知怎么的胸口一酸,想骂什么都骂不下去了。好半晌,她抓了最后一个馒头走到他面前,递给他。“拿去。” “?”濮阳少仲睁开眼看她。 “拿去啦!”阿若将馒头塞进他手里,闷闷不乐的走回桌边,低头吃起剩下的饭菜来。 濮阳少仲一笑,跟着拿起手里的馒头,啃起来。 薄云掩住了西斜的月亮,更显得周遭的星子越明。 濮阳少仲仰躺在草地上,几丝凉风扑过,带来的一点冷意,也带来了一丝倦怠。 他打了个呵欠。上半夜睡了一觉,精神大好,原想下半夜不睡看星星等天亮,现在却觉得眼皮沉重。 不知不觉间,他闭上眼睛。 晨曦透入茅屋里,末鬼惊醒过来。 他听见脚步声,许多人踩踏在落叶、石头和土壤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小心翼翼又肃杀的气息,像是军队衔枚啉声,在敌人附近疾走的感觉。 晨风里他嗅到一股不寻常的味道,而炕上习惯早起的女孩子睡得深沉。 这不是正常的现象。 末鬼撑起身来。四肢虚软,一股恶心感从胸腹间窜起,直达脑部。是迷药。 天快亮了! “嗯?”濮阳少仲感到身边有人推他。他睁开眼睛,看见末鬼。”你怎么比我还早……咦?我睡着了!” 濮阳少仲一惊,猛然坐起身来。他的身体摇晃了一下,一阵头晕目眩。 “是迷药。”末鬼说,“你试着运气看看。” 濮阳少仲点点头,试着提气。可是真气聚不到丹田,反而使他手脚发软。 “竹林外有人埋伏。”末鬼说。 濮阳少仲侧耳倾听,现在他也能感觉林子里稍远的地方有人移动。七、八、九……唔,居然有百来人!这附近已经被层层包围了! “我们、冲出去?”濮阳少仲问。 末鬼阖上了眼帘一会。“若是被包围,你便将阿若之泪交给对方。” “这样他们就会放过我们?” “你告诉他们,你是当今丞相的亲弟弟,丞相知道你在阴山,他们不敢动你。” “那你呢?” 末鬼没说什么。 “末鬼!” “他们要杀我,也要付出相当的代价。” 濮阳少仲抓住他,“那好,我们同进退,好好杀他个落花流水!” 末鬼沉默了会,难得的笑了一下,“你可以替我报仇。” “砰”的一声,濮阳少仲的拳手重重捶上末鬼的肩膀,末鬼被他打得抑倒在地。“他xxxx的,你再说这种话,我先杀了你!”濮阳少仲撑住长剑努力摇晃着身体站起来,又奋力将末鬼拉起,抓过他的手臂绕过自己的颈子,试图要背起他。 “少仲。” “少罗嗦!等会打架时,你自己抓好,掉下去我可不管!”濮阳少仲恶狠狠地说道。 “你不必背我。” “我才不上你的当!” “你背我,只有减低战斗力,护不了我。”末鬼打断他的话,同时一指屋里,“那女孩子可以当做人质,对方多少会有顾忌。” “你的意思是,迷药和竹林外那些人,都是老爷爷叫来的?” “是。” 濮阳少仲愣了一下。说实话,他一点也不觉得老爷爷要害他们。不过,不管是当人质还是当伙伴,都不能把阿若丢在这里,先把她叫起来一起走再说! “阿若!”濮阳少仲在屋外喊道。 里头没有反应。濮阳少仲只得暂时放开末鬼,进屋里去。 阿若睡得很沉,濮阳少仲摇晃着她,她也只是“嗯”了一声。濮阳少仲只好将她拖下炕,负在背上。 “走吧。”濮阳少仲说道。 末鬼苦笑着看他。“现在这种情况,我们没有全身而退的机会。” 连他自己都是四肢发软,末鬼该不会……“你走不动?” “嗯。” 濮阳少仲蹙起眉头。这里只有一间一眼可以看透的茅屋,能躲人的地方也只有竹林,可是竹林里有那么多人埋伏……目光一闪,他看到昨天拿来给末鬼泡药浴的那个大缸。有了! 濮阳少仲背着阿若跑到缸前,抽出剑来,“唰”的一声,利剑划破大缸,里头的药水瞬间涌出来,泼了他和阿若一头一脸的水。 山上清晨甚冷,在外头放了一夜的水自然温度颇低。温热的身子被冰水一淋,濮阳少仲机伶伶的打了个冷颤,阿若骂了一声“搞什么鬼!”也睁开了眼睛。 濮阳少仲将阿若放下地来。 阿若见是昊,又见他和自己一样湿漉漉的,也觉得莫名其妙,“怎么了?好好的觉不睡?” “林子外头有人埋伏,虫香一退他们就会进来,我们要赶快出去。” “什么?”阿若猛地睁大眼睛,“爷爷说的没错!果然有人要趁他不在来害人!” “我要背末鬼走,你自己能走吗?”濮阳少仲问。 阿若瞪了末鬼一眼。现在她觉得昊会被那家伙拖累!果然可以,“唔”她突然感到一阵头昏脑胀,赶忙按住额角用力甩了甩,又奋力跳了几下,“狗娘养的,居然下迷药!” “你……” “我去拿嗅香,你稍等一下。”阿若向前跑去,没几步脚软,身形顿了一下,又跑起来,到茅屋里翻找出一瓶白色的瓷瓶。 她连忙打开,用力吸了一口。“嗯。”她吐了吐舌头,再冲出来的时候脚步步已经稳了些。 “味道不好闻,不过可以撑一阵子。”她将药瓶递给濮阳少仲。 濮阳少仲学她狠狠吸了一口,没想到入鼻的味道活像堆满死老鼠的粪坑,他脸色一阵发青,差点没吐出来。 味道虽然难闻,但力气的确恢息了不少,他将瓶子拿给开鬼,顺势将末鬼背了起来。 末鬼这次没有推拒。他吸了一口,便将瓶塞盖上,将瓶子塞进濮阳少仲的怀里。 “走吧!我知道有一条出去的捷径!”阿若说,“你们跟我来。” 濮阳少仲点点头,背着末鬼跟在阿若身后,进了竹林。 第七章 竹林里还是一片黑色。但那片黑色已经成了不会流动的死水。附着在竹茎竹叶上的虫子掉下地来,千疮百孔的竹叶露出一点翠绿。有些鸟雀赶着来觅食,于是黑色的虫尸上点缀了五颜六色的鸟羽,四处都听得到悦耳的啼鸣。 濮阳少仲背着末鬼,越过虫海,跟着阿若沿竹林的小路疾行。这条路和平日进出的路不一样,既偏僻又高低起伏,有时还要拨开竹丛才能继续前进。两刻钟过后,他们已经可以看到竹林外面的地形。 “快出竹林了。”阿若抹了一把汗,咧嘴疲惫地笑了一下。 濮阳少仲也松了口气。嗅香虽然可以短暂的剌激精神,但一等嗅香效力过去,他便觉眼前一阵发黑。 他回头看了一下末鬼。末鬼微阖双眼,神色十分平静,悠缓绵长的呼吸里偶尔夹带着一两次短急的轻喘,他想末鬼大概是在把握时间运气调息,也不去打扰他,低头又疾走了起来。 突然几声略促的呼吸在四周响起,濮阳少仲心头一震:附近有人埋伏!已见几个精赤着上身的大汉吆喝了声,同时挤进小路的出口:“来了,兄弟们,上!” 濮阳少仲长剑当胸一摆,剑尾横扫,立时撞上一个汉子的胸口,那汉子被他撞得倒退几步,背靠着竹子稳住了,又伙同其他人冲过来。 濮阳少仲连忙将阿若拉到身后,甩脱了剑鞘,长剑一扬,剑花挽剌目的光华,当前一人被唬得连连后退,濮阳少仲剑尖在那人腰带一划,那人正庆幸没被剑剌伤,腰带突然绷断,长裤毫无预警的掉了下来,惹得那人一声惊呼,连忙提起裤子向后退去。 濮阳少仲一笑。平常时候,他可能还要跟这些人玩上一会,但现在他胸口涌起的恶心感一阵强过一阵,手掌持剑的力道和手腕运转的灵活度都大打折扣。正面相对不占优势,他只好借着竹叶遮蔽,尽力寻找空隙。几剑递出,手底下见血,倒也伤了四、五个人。 濮阳少仲虽然步伐不稳,但他擅于利用地形,剑术又比这群汉子高出许多,半顿饭的时光过去,原来围攻的十来个家伙几乎人人带伤,包围他们的圈子也渐渐扩开,突听一声尖锐的呼啸,几个大汉对望一眼,都向后退去。 “怎么回事?”濮阳少仲横剑当胸,与阿若背对而立。 阿若摇摇头,她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竹影婆娑,枝叶摇曳,风吹过竹林,宛若哭啸的声音自四面八方传来。一片落叶飘过眼前,他颊侧一小缯的发丝扬了起来。 濮阳少仲正要伸手拂开,猛见一道剑光逼面而来。 他横剑挥挡,只觉得一股锋锐的力量自两剑相交的地方传来,他被这力量推得向后一跌,还来不及沉腰稳住,刺目的银芒窜向鼻尖,他勉强避开,下一剑又已经刺到胸口。 三剑连环,轻若翩鸿却又重逾泰山,剑剑都削向要害,濮阳少仲只感到一肌沉重的压力兜顶罩来,连对手的脸面都没看清楚,已经被这三剑逼得连退三步,足跟抵住一小块石头。 他身形略略一顿,剑光已经拂过他的肩头,向他身后钉去,他突然想起末鬼就趴靠在他的肩上! 轻微的一声“噗”,那是利器刺入肉体的声音。濮阳少仲的心脏在那瞬间猛地紧缩。 他看到一个冰冷的微笑,在一张芙蓉般的脸上绽开。 裳衣!濮阳少仲猛然睁大了眼睛。怎、怎么可能,明明在津河渡时…… 剑光突然停顿了。 那张芙蓉般的脸上透出一点惊疑。 一声嘤咛,衣袖翻动,架在他肩上的剑疾速向后退去;抽剑的瞬间,温热的液体溅上他的脸颊,他听到一声低斥;“走!” 声音从肩后传来,是末鬼! 濮阳少仲已经无法思考。他拉起阿若,夺路便逃。 一声发喊,几个大汉又围拢了过来,濮阳少仲一扬手,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剑向前刺去,当先的汉子只见一道银光劈面而来,要避哪里来得及?只觉得一阵冰冷,金属已经刺进心脏。 一声惊叫,鲜血激射而出,喷了濮阳少仲一头一脸。他也不管不顾,劈、刺、削、砍、掠,哪里见着人影哪里便是一剑递去。 众从见他血流披面,负伤猛虎般锐不可挡,不知不觉间让开了一条路。 濮阳少仲一路冲杀向前,四肢越加酸软无力,视线也越见模糊。他深知自己无法再抵挡药性太久,遂拖着阿若向无人包围的地方行去,不料三弯四拐,一间茅屋出现在眼前,竟又绕回原来的地方。 他心里一阵气苦。意志一溃,全身疲累猛地袭卷上来,双膝一软,几乎忍不住跪坐在地。 阿若勉强睁开眼来一瞧,见又回到爷爷的茅草屋,恨恨地一咬牙,突然冲到屋子旁边,在茅草堆里翻找。草屑纷飞里她抓出一个瓷瓶,颤抖抖地站起来,大叫着冲回头,“要死也要拖个垫背的!” 濮阳少仲要拉她,手一滑要抓衣角却绊了她的脚,阿若“啊”的一声向前扑出去,瓷瓶脱手飞出,已经打开的瓶子里滚出十来颗白色的小丸。 此刻阳光大盛,小丸落地几乎立即就化了。一只飞过来的苍蝇立刻停在地上。 刚追到要争功的两个汉子也没注意,一脚踩过几只不知是蟑螂还是苍蝇的东西。阿若抓起一根棍子猛地一格,其中一人被她推得向后一跌,连退了几步,突听咯吱一声,突然像被点穴定住的身体一样,脸色泛青一动也不动地仰倒在地。 阿若大叫一声,一手指着那人一边手脚并用急速地向后爬退。那汉子的同伴奇怪地回过头去,正要询问,突然看到一只全身火红的蝎子从同伴的身体下面爬出来。 那汉子也跟着大叫一声,正要逃离,这才发现自己膝盖以下不知何时已经爬满了虫。 阿若侧过头去。就算是敌人她也不想见到那种悲惨的景象。眼看濮阳少仲还怔愣当声,她连忙扯着他,“走,我们快走!” 阿若说道,也不知哪来的力气,颠颠倒倒的向屋后跑去。濮阳少仲连忙扛起末鬼跟上。 绕过屋后,濮阳少仲突然瞥见一个奇怪的景象。 他的双腿虽然还在向前前进,但那闪过眼前的情景委实太过怪异,他不由得回头看一了眼。 一个干净的茅草堆。 所有其他的茅草堆,屋檐、墙角、石块,房子四周到处都有虫子向屋前聚集而去。只有那个看去没有任何特别的茅草堆,像所有的虫都约好要绕路似的,周围干净得连一只虫都没有。 阿若也愣了一下。“咦?”陡然间,脑袋里灵光一闪,她大叫一声:“有了!” “嗯?” 只见阿若奋力推开那堆茅草,趴在地上,不住摸索着。 “你在找什么?” “我记得这里好像有个地窑……呼呼,在这里儿了。”阿若喘着气,伸手拨开另一侧的茅草,自地上拈起一段绳子,用力拉拔。 那根绳子两头被系在地上,中间只留一段可容一只手掌穿入的空间。濮阳少仲见她费力的将那些绳索往上提,绳子却纹风不动,连忙说道:“你让开,我来。” “嗯。”阿若抹了把汗,退到一边。濮阳少仲抓起绳子,用力向上一提,绳子纹风不动,他却因用力过猛,反而趴跌在地。他喘着气又爬起来,牙根一咬,奋力握紧拳头,一声低喝,“起!”一阵茅草尘土飞扬,一整片石板被拉了起来,露出底下一个斜坡。 濮阳少仲欢呼一声,回头才发觉阿若动也不动的瘫软在地。 阿若对他摇摇头,奋起最后的力气撑坐起来,“我对这里熟,你下去,我来引开他们。” “我们一起下去!” 阿若怒道:“罗嗦什么!没人关门,三个一起等死吗?” 濮阳少仲愣了一下。杂乱的脚步声已经接近,吆喝的声音此起彼落,有人快要绕过虫海的范围寻过来了。 濮阳少仲看了看末鬼,又看了看阿若。末鬼已经昏迷,阿若一个女孩子,又吸了迷药,不进地窑怎么可能逃得了? 只剩下他了……他还能动,可以引开追兵,运气好点的话,说不定还能逃得生天!只要迷药效用一边,他还可以杀得那群贼子哭爹喊娘! 濮阳少仲一咬牙,突然拉起阿若,一把将她推进洞去,阿若一时没站稳便跌进了洞里,他又将末鬼也推了进去。一阵沉闷的“砰”响,头顶石板盖下,里头已经漆黑一片。 濮阳少仲将一旁的茅草扒堆到地窑上方,又弯腰将附近的痕迹掩去。 他直起腰,感觉脑袋一阵肿胀,霎时眼前幻出无数的影子。 他连忙伸手到怀里,将那瓶嗅香拿出来,狠狠地吸了口气。 突听一声发喊。几个大汉围拢了过来,一个道:“怎么只剩一个?” 濮阳少仲回头,模糊的视线里看见三四条人影。他咬牙狠笑一声。正好拿尸体来掩盖! 他提剑冲过去,一个汉子抽刀要砍,给他早一步掀翻在。 另一个趁机想补一刀,他一脚踢去,将那人狠狠地撞了出去。 剩下的一个看他如此凶狠,接应的同伴又还没到,已经升起逃跑的念头,濮阳少仲哪里容得他去通风报信? 手里的剑向前一掷,将那个人钉在地上。 鲜血濡染了他的衣摆和鞋底,他的头胀得发痛。 他已经坐了下来,然后又像被针刺了一下似的跳起来——不行,现在还不能睡! 他眨了眨眼,用力捶了自己一拳,然后向竹林里冲去。 一个美丽的女子自屋角慢慢踱出。 地上倒了三个人,两个仰在一堆茅草上,一个趴在同样的茅草堆旁。 到处都有虫,有几只虫甚至爬过她的鞋面,但是没有任何一只虫靠近那堆茅草。 好像那里有什么东西一样。好干净的茅草堆。 她手腕一转,锐利的长剑刺入草堆里,一挑一扬,茅草到处飞散,原本成堆的干净茅草转瞬间覆住地面的尸体。尸体的血液沾染了茅草,似乎也掩盖了某种虫子讨厌的味道,虫子慢慢爬了过来,最后这一堆干净的茅草也变得和其他地方一样爬满了虫。 这样就可以了。 “唔……”一阵突然的刺疼,她低头按着自己的胸口。 重伤之下还能伤我。末鬼还是有本事的。 她抬头,看向竹林。那个少年在竹林里奔逃。 她想起那个少年的兄长。看去那么温文尔雅的男人。居然能说出那么犀利动人的言语。 如果带走你心爱的兄弟,你会来吗? 我想见你呢。 她微微地笑了,笑出颊边两个小小的可爱的酒窝。 *** 濮阳少仲在竹林里颠颠倒倒的奔路。他的轻功本来不错,只可惜身体的疲累和密布的竹茎竹叶阻碍了他。他视线不清,撞上竹子,也撞上竹林里的追兵。又有几个人被他放倒,他也被砍中几刀。 他太累了,已经不觉得痛,只想要好好休息而已。 一个人使长枪当头砸头,他想也不想的跃到那柄枪上,一脚踢中那人的头颅。 那个人丢了枪,他也从枪上摔下来。 他躺在地上喘气,很快又爬起来。 他想,出了竹林就好了。出了竹林找个地方好好睡他一觉,等迷药过去,体力恢复就要回头来寻找末鬼。 他好担心末鬼…… 不远处突然出现亮晃的光,他以为终于到了出口;心里一阵高兴,正要向前冲去,那道亮晃的光突然变了方向,他一愣,一道银色的影子在他面前闪过。 他才知道那原来是一柄剑。 不——他伸手要挡,剑柄已经点中他的胸口,他睁大眼睛倒了下去。 朦胧中,有人将他拉了起来,净绳索绑缚在他身上,再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泼喇! 一盆水从头顶浇下,濮阳少仲猛地惊醒过来。 几簇明亮的火把挂在前方的石壁上,微微晃动的火光在粗糙的墙角投射出深深浅浅的暗影。靠墙的椅上坐着一个壮硕的男人,正用手指沾粘起桌面那一小堆白色的粉末,放在鼻孔前吸了一口,微阖双眼的脸上现出一种万般享受和陶醉的神情。 水滴从濮阳少仲头发滴下,滚落睫毛,又流入眼睛里,带来一股微微的刺疼。濮阳少仲甩着头,又眨了眨眼,视线清明了些,可以看见那个男人脸上明显的两样特征——眉心倒三角形痣,耳朵有一片缺角——是恶鬼叱! “这玩意怎么使用?”恶鬼叱像是终于发现他他醒了,视线向他飘过来,右手自怀里掏出阿若之泪,把玩了一会,才开口问道。 “不知道。”濮阳少仲哼了一声。 猛然一道黑影向他窜来,濮阳少仲想要避开,手脚一动一阵匡啷声响,缚在他手腕脚踝上的四条铁链扯住他。 “啪!”的一声,他还来不及看清眼前的黑影,火辣辣的疼痛已经结结实实落在他的身上。 一道血痕立即出现在他赤裸的胸膛上。 “我没什么耐性。”恶心叱说这句话的时候,连看也没向他看上一眼,只翻转着手里不知何时多出来的一条黑色长鞭,像在试力道似的,轻轻地上下抛甩。 “不知道!”这种轻蔑的态度让濮阳少仲一把火猛地烧上来,抬头怒视着他,“就是知道也不会告诉你!” “哦。”恶鬼叱扬起手来,又猛然挥下,“啪!”的一声准确的叠在原来的伤痕上。 恶鬼叱向他笑了一下,才把勾黏在他伤口里的鞭子慢慢拉起。 濮阳少仲痛得倒吸一口凉气。鞭上的倒剌勾起他的皮肉,每拉起一点,温热的血液就渗出伤口一些。 他狠狠地盯着恶鬼叱。 恶鬼叱唇角斜扬,勾起一个残忍的微笑,“你认识易读吗?就是你在津河渡遇到的那个府令。易读最擅长的,就是办刑案。江湖里流传一句话‘宁可早投胎,不落易读手’。因为再怎么看轻生死,重情重义的汉子,一旦落在他手里,没有人不乖乖把同伙供出来的。” 濮阳少仲微喘着气瞪着眼前的男人,不知道这家伙这时候跟他说这些是要干什么?血液浸润过绽翻的皮肉,使他的伤口传来一阵一阵针刺般的痛。他要咬紧牙根才不会在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我以前待在易读的手下,专门替他逼问那些别人怎么样都拷问不出来的人犯。在我的手上,从来没有人,可以挨过十鞭的。”恶鬼叱悠然自得的往后靠仰在椅上,“所以人家送我一个名号叫‘恶鬼叱’,说是遇到我比听到鬼还可怕。” 濮阳少仲觉得自己的手心在发冷。他微微曲了曲手指,发现手指变得有点僵硬。“有本事你杀了我——” 第三鞭落下,肋骨发出“咯”的一声,像用力在骨头上刻划。 “呜”一声哀鸣迸出濮阳少仲死命咬住下唇。他脚趾曲了起来,手指甲深深陷入紧紧拳手的手心里。 “感觉到心脏的跳动了吗?等会这鞭子会直接打在你的心脏上。” “你去死!” 第四鞭。 一滴水顺着发尾流下,和着他背上的冷汗,一个毛孔一个毛孔的,抚划过他的背脊,他全身的每一寸体肤都变得纤细敏感,紧绷的肌肉尖锐地感受被撕裂扯碎的痛楚。 “只有劣等的拷问官,才会让犯人有晕过去的机会。”恶鬼叱用一种同情的眼神注视着他紧皱的俊脸孔。手指拈起鞭棺,轻轻一弹,鞭楷发出呜呜的哭号的声音,“还有,痛是不会麻痹的,只会痛到你想把自己杀死。” 第五鞭。 “当”的一声,铁链倏地拉直。濮阳少仲双膝一软,缚住双手铁链将他扯住。鲜血涌出他的胸口,他的双脚已经站不住。 “如果你想通了,就出个声。” “我不……” 第六鞭。 “呜……”温热的泪水渗出他的眼睑,在他的脸上划出两道水痕。 他的胸腔剧烈起伏,心脏好像快要跳出来,他觉得送皮发麻,一根一根的头发像小刀一样刮搔在颈部胸膛和背脊;胸口的痛还在不断扩散,沿着血液流窜到每个指尖,又钻入骨髓和脚趾,每一次呼吸都好痛、痛到受不了!他原本以为自己很坚强,绝不会在别人面前掉泪,但现在,眼泪鼻涕都流出来了,丢脸不丢脸却变成最微不足道的小事。 恶鬼叱又扬起鞭子,濮阳少仲忍不住别过头去。 他的思绪一片空白,脑中却止不住地想像接下来的那一鞭会痛到什么程度。 “啪。”的一声,鞭子在周遭的空气中甩出清脆的声响,只有鞭棺轻轻拂过他因为恐惧而挺立的乳尖。 濮阳少仲全身都在颤抖,眼泪断线珍珠一样滚下来。 恶鬼叱站起来走向走,右手鞭柄抬起他的下颚,左手轻轻拭去他脸上纵横的泪痕,温声的说道:“你一个富贵人家的少爷,不要吃这种苦。你说出来,我立刻放了你,送你回家。” “不知道……” “嗯?”轻柔的语音扬起威胁。 “我不知道……” 恶鬼叱退开一步,眯起眼来。抖动的鞭梢在他眼前晃动。 “真的……不——啊啊啊啊啊啊—————” *** 末鬼突然震动了一下。 他的周身渗出一层细密的汗水,连手背都可以感觉那种涔涔下滑的湿意。 他听到一个呼吸声,从离他右手边五尺的地方传来。……不是少仲。浅而略促,也不是习武之人。 背脊下是坚硬的地上,带着一点干闷的冷凉,这是地下?末鬼的眼皮底感受不到光,处身的地方不亮。 他回想起失去意识之前的情景。那柄疾刺而来的剑。 好快的剑。 他记得那张脸。可是那张脸的主人,不可能拥有这样锐利的剑法。 如果不是恰巧拥有相同的长相,那就是有人乔装改扮。 他慢慢张开眼睛,看见一片黑暗。这么暗,外头若不是黑天黑地,那么这里就是一个密闭的空间。 这是哪里? 少仲呢? 他张开双手,沿着地面摸索,感觉左手摸到一块光滑的地方。那是木头,上过漆、光亮打滑过的那一种。 他坐起来,差点又倒下去,他手臂向外一伸,左手摸到木头的上缘。上缘又连接另一块木头。他沿着木头周围抚过,脑海里逐渐划出一个略似长方体的形状。长约六尺,宽一尺半,高也是一尺半……刚好可以装一个人,难道是棺材? 他愣了一下,一点惊慌在他心里一闪而逝。少仲呢? ……不、不可能。木头上的灰尘,并不是短时间内能堆积出来的。 他站起来,双手上伸,触不到顶。他平移双脚,向他听到的呼吸声走近。 他伸手触摸,是女体。是那个叫阿若的女孩子? 他伸出手指,按压在她的人中上。 “唔。”阿若呻吟了一声张开眼来,黑漆漆的一片,她下意识伸手向旁边抓去。 末鬼拍开她的手。问道:“少仲呢?” “什么?” “昊。” “昊?”这一问阿若猛然清醒过来。她想起昊把她推入洞里,然后头顶的石板就盖了下来,她沿着斜坡滚下,再来就不醒人事了。 昊呢? 阿若连忙翻身坐起,疾声说道:“昊可能被他们抓去了!” “抓去哪里?” “我怎么知道?”阿若恶声恶气的回答。现在她完全想起来了,昊把她推进洞里,后来又把那个昏迷不醒的家伙推进来,然后自己留在外面! 她一骨碌翻爬起来,就印象朝着斜坡爬上去,很快手顶到那块石板。她使尽力气去推,石板动都不动。 “喂!”阿若回头大喊,回音在石室里大得惊人,“你有没有办法把这石板推开?” 结果声音就在她耳边响起,“让开。” 阿若吓得差点滚下斜坡。这家伙什么时候爬上来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末鬼侧耳贴在石板上,倾听了好一会,外头没有任何动静。他伸手推了推,石板十分沉重。现在的他,有能力推开吗? 末鬼试着提气。 之前那女子一剑刺入他的手掌,他将掌上刻意凝聚的毒性反逼入对方体内。对方虽然惊疑而退,但他自己,也因强提内力而使原先疗复的伤势再度爆发,冲击过大,因而陷入昏迷。 受损的经络短时间内难以恢复。他一运气,一阵闷痛立刻从胸口蔓延开来。 他不能运气,只有伸出双手,像一般不会武功的普通人一样使劲向上推。他出力过大,石板没被推开,他差点滚下来。 原来现在的他连普通人都不如。“有没有其他的出路?”他坐起来问。 “不知道。”阿若没好气的说道。她讨厌这家伙,这么年轻却没有力气,果然是昊的累赘。“爷爷只说这是临时可以避难的地方。我也是第一次进来。 末鬼撕下一块衣摆,从怀中取出打火石,擦出花,燃着了布料。 火光微弱,燃烧的时间很短,但已足以使他看清周围的环境。这里比老人的茅屋还要宽阔些。触手可及的地方就有火把,不远处,他方才触摸过的长方体是一具棺材,蜘蛛丝从壁上牵连到棺盖上。 末鬼点着火把,整个空间都明亮了起来。他坐在斜坡上,居高临下的检视着整间石室。 火光很亮,空气也没有沉闷窒息的感觉。他用口水沾湿手指,闭起眼睛。 阿若看他动也不动,好像昊的安危已经无所谓,她心里一阵光火,想发作,看他那副平静的样子又觉得浪费力气。求人不如求己,她记得小时候爷爷拉开石板时好像也不是很花力气,那说不定方才推不开只是她刚醒来浑身乏力的缘故,现在说不定已经能推开了! 说做就做,阿若不客气地推开他,自己躺在斜坡下,又使劲去推。 末鬼突然站起身来,直直地向棺材走去。 阿若拼出一身汗来,石板依然动也不动,斜眼却见这家伙在搬动棺材!她连忙叫道:“喂,你做什么!你不知道这样搬动棺材对死者很不敬吗?” 末鬼没有理会。他努力了一会,只略略推动这具沉重的棺材。“气流从棺材后面来,推开它,也许可以找到另一条出路。” 阿若愣了一下,才知道他方才白痴一样的举动是在探测气流。看他一个人已经能将棺材略微推动,两个人合力一定可以把棺推开! 阿若从斜坡上跑下来,双手合十对棺木拜了一拜:这是为了救人,打扰您的安息真是对不起! 两人并肩推开棺材,果然见到一条通道,痛道不大,只能侧身爬进去。 阿若一阵高兴,一骨碌就钻了进去。 末鬼并没有立刻跟着进去。他在看这具棺材。方才推动棺木,连它的上盖也一起推动了些许。棺盖并没有上钉。既然这是老人所造的密室,这棺木内藏的物事,当与老人有关。 末鬼伸出手去推棺盖。 “做什么!快住手!”阿若发现他没有跟进来,又脚先头后的退出来,一看他居然连死人都不放过,忍不住一掌巴过去。 末鬼看也不看她,一伸手却握住了她的手腕。阿若又是惊讶又是不服气,她刚才并没有看见这家伙举起手来,怎么突然就被抓住了?更何况这男人这么不济事,被她一推还向棺木倒去,怎么有办法抓得她?胡乱蒙中的吧! 但棺盖已被推开,她从小和爷爷住在一起,却从没听爷爷提起过这里有具棺材,心里也是好奇,也就跟着偷眼觑向棺里。 棺内是一具枯骨。由腰带上向外翻折的五色花纹来看,是一个已婚的女人的尸体。在阴山,末婚的女孩子只能用单色的腰带。 末鬼放开女孩子的手,矮下身去,揭开死人的衣裳,仔细检视这具枯骨。 阿若吞了一口口水。她真想一棍子敲死这家伙,居然连死人都能轻薄!但这么大胆的人她还是第一次看见,对着死人她也不敢动手。 末鬼检视死者的情况。死者在二十到三十岁之间。胸部的伤是致命伤。依肋骨碎裂的情部,应该是鞭伤。鞭子碎断了肋骨,伤了心肺,穿出内脏,又击穿背后的肋骨。 使鞭的人好霸道的力气。 这样的力气,除非这人不出江湖不用武,否则定然称霸一方。 末鬼想起一个人。 恶鬼叱。 他想起易读对这个人的形容。心脏突然一阵紧缩。 ……但愿少仲不是落入这个人手里。 “你看够了没有?”阿若瞪着他。 末鬼将棺盖阖上。这具枯骨死去至少几十年,依女孩子的年纪,在女孩子出生之前,她就死了。 “她是谁?”末鬼问 “不知道。”阿若答。 末鬼没再说什么,身形一矮,当先钻入通道里。 甬道很长,时而向上,时而向下,像是依着地形开凿出来的。 甬道并不平整,细小的碎石块遍布,有些地方十分狭窄, 要侧着身才能勉强挤过。一个时辰过后,阿若气喘如牛,手掌手肘和膝盖都磨破出血。她抬头不可思议的瞪着黑暗的前方,原本她以为那个男人力气那么小,气力不继,爬在前面一定会挡住自己的路,但到目前为止,除了略大喘息声和细微的攀抓声,那男人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看来也没有停下休息的意思。 突然“喀”的一声,不远的地方出现一片微弱的光芒,阿若精神一振,努力挣动疲惫不堪的手脚,向前爬去。 末鬼推开头顶的小石板,爬出洞口,发现处身的地方是一个低矮的山洞。他靠洞壁坐着,有水自洞顶滴下,落在他的附近,地上有一些青苔,整个山洞幽暗寒冷。 他抬头,看见洞顶有个不特别注意,就不会发现的小凹槽。他想起不久前,一颗珠子就从这个凹槽里掉了出来。 竟然又回到了这里。 阿若爬出通道,刚靠在山壁边喘口气,就见末鬼向前爬去,到了洞口,竟然消失了! 她吓了一跳,赶紧跟着爬过去看看,才发现这山洞竟然是在这半山腰,那家伙手掌撑在洞口,正在寻找支撑的地方。 这不是找死吗?这片山壁十分平整,看下去连一根草都没有,他根本没力气,哪能支撑太久? 果然,末鬼的指节泛出青白色,汗水一颗一颗地自手背冒出来,手指也一点一点的退出洞缘。 阿若吐了口气。她虽然讨厌这家伙,但还不至于见死不救。她趴在洞边,伸出手去抓末鬼的手臂,但她的手才碰到末鬼身上的衣物,末鬼却突然放手,掉了下去。 “啊!”阿若大叫了一声。 这个洞穴有好几个人叠起来那么高,这样摔下去不死也要重伤!担接下来的事却叫她看得目瞪口呆:只见那男人像猫一样,弓起背在地上一沾,立即向旁滚开,卸去向下的冲力。动作灵巧迅速,像是村里年庆的时候,那些表演杂耍的人,早演练过几百遍似的。 末鬼扶着山壁站起来,向前走了两步,又站定了。 他的心搏短而急促,气脉不通通顺,一阵一阵的闷痛从胸口及丹田处传来。 他抬头看向山壁上睁大眼睛瞧着他的女孩子。 这个女孩可以利用。 “你下来。” “我不想摔死!”阿若叫道。 末鬼看了周围一眼。这里平时少有人迹,留在这里没人接应只能饿死。末鬼转身就走。 “喂,你等一下、你去哪去!”阿若不由着急,山里不比平地,有些地方很久都不会有人经过,她要是困在这洞里等人发现时,说不定已经饿死了。 “你下来,我会接住你。”末鬼回头,略略张开臂,注视着她。 阿若愣了一下。这么高…… “下来。”低沉的声音平静又冷漠。 阿若脸颊抽搐了一下。她有种感觉,只要她再说个“不”字,这男人一定毫不犹豫的转身就走。好吧,为了救爷爷和昊,不管如何她不能死在这里!……再说,看他刚才落地时灵活的身手,说不定真是杂耍班子出身的,那接人的技巧应该也不会太差吧?她吞了口口水,眼睛一闭、身体一屈,大叫了一声,“我来了!”向下跳去。 “砰。”她的身体撞上一具坚硬的躯体,然后屁股撞跌在更坚硬的土地上。 “唉唷,你不是说要接住我!” 阿若张开眼睛,后面的话再也骂不出来。只见末鬼唇边溢出鲜血,倒在她的身旁,胸口不住上下起伏着。好半晌,苍白的脸才恢复一点血色。他艰难的坐起,双手在胸前平举,好一段时间才慢慢将手放下,原来略大的呼吸声也变得细不可闻了。 “你没事吧?”阿若看他张眼,心惊胆跳的问道。 末鬼举袖将口角的鲜血拭去。“你知道你爷爷被带到哪里去吗?” “应该是落马崖,那边势力很大。” “你认得路吗?” “这里我也是第一次……”阿若仰头看了看四周,突然瞪大了眼睛,“咦,阿若石!” “嗯?” “这是阿若石啊!”阿若指着方才跳下来的石壁叫道。她在这里住这么久,小时候也经常被爷爷带到这附近玩耍,居然没发现阿若石上有一个那么大的洞!而且爷爷居然还偷挖了一条地道通边到这里! “这片山壁叫阿若石?”末鬼心中一动。 “是啊,传说阿若神不喜欢水。而她最爱游玩的地方就是这里,所以后来就化成这片山壁伫立在这儿了。” 阿若石、阿若泪、老人的密室、女人的枯骨……末鬼心里咀嚼着这几件事。他直觉认为这几件事之间或许会有关联。 “这样我就认得路了。”阿若咧嘴笑道。看到阿若石让她心情很好。 “那就走吧。”末鬼说。 第八章 “问出来了吗?”老人坐在打磨平的石块上,脚屈起,搁在另一脚上。听见恶鬼叱的脚步声问道。 恶鬼叱哼了一声,“那小子倒嘴硬。” “你没使出看家本领?”老人问。 “我打了他九鞭,已经不能再打下去。后来用针刺他的尿道,那小子哭得死去活来还失禁了几次,就是一句不知道!”恶鬼叱重重地坐下来,面上现出一股狰狞的狠劲,“老子就不信邪,等他醒过来,再问!” 老人皱起眉头。时间不多,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官兵找上山来,再说万一不小心把人治死了,就什么都完了,“让老头来问。” “嗯?” “濮阳少仲还不知道我的事。硬的不成软的试试。” “唔。”恶鬼叱似有意似无意瞥了他一眼。在竹林里,一个重伤的末鬼和一个不会武功的小女娃凭空消失了。在他的地方,他居然说声不知道推得干干净净。毕竟旧恨难消,要是真给问出阿若之泪的用法…… 老人嘿笑了声。他自然知道恶鬼叱怀疑他包庇末鬼。但他不能透露地下密室,他不想让恶鬼叱知道“她”的骸骨在他的地方。“阿若之泪在你手上,你担心什么?真问出了什么法,你不肯把阿若之泪拿出来,也是白搭。” 恶鬼叱一顿,“万一给末鬼逃出阴山,很可能联络易读前来,没有阿若之泪,我们对付不了朝迁的官兵。” “老头子知道。” “还有一件事。”恶鬼叱说。 “什么事?” “我要你给裳衣治病。” “谁?” “抓濮阳少仲回来的女人。” “女人?什么来历?该不会又是你路上碰见的吧?” “路上碰见的又怎么样?”恶鬼叱无所谓的耸耸肩,“反正是我的女人。” 老人脸上阴沉了一下。突然一笑,“你这样到处拈花惹草,早晚有一天死在女人手里。” “比不上你和你嫂子干那种见不得人的肮脏事!”恶鬼叱嘲讽道。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人死得骨头都能打鼓了。”老人冷冷地回。 恶鬼叱斜剔着眉,研究老人的表情。半晌怀疑道:“真的没有?” 老人心里一阵愤怒。但他知道恶鬼叱这种人,除了自己谁也不相信。老人不再多说。 恶鬼呢见他不言语,料想老人动了真气。但现在还不能和他撕破脸。“你先去给裳衣看看,然后你就去见濮阳少仲,试试能不能问出什么吧。” 老人也不多说,沉默算是同意了。 恶鬼叱示意下过来,老人也就跟着离开了。 约莫半盏茶时分,领他前来的汉子停在某间房前。“就是这里了,您请进吧。” 老个点点头,推门进屋。 一股淡淡的香气随着打开的房门飘进老人鼻端,那是女人身上的香气。 老人拐杖点着地,向香气的来源定去。 裳衣看着这个目盲的老人直直地向自己走来,也不说话,只轻舒皓腕,置于小枕上。 老人走近,三指伸出,就按在她的手腕上。好半晌不再出声。 她等了一会,老人才收回手。 她以为老人终于要说话,老人却只是转身,向门外走去。 她不由好奇?“听说您医术高明?” “混一口饭吃罢了。”老人说,仍然向外走去。 “请教?” “你的伤自己能治,不治,又何必问?” “先生。”她下了榻,笑语盈盈,“裳衣无礼,先生请留步。” 老人这才回过头来,她拉开桌旁座椅,老人也就不客气坐下。 裳衣端上荣,老人一口饮尽。这才道:“阴川水毒虽然不会要了姑娘的命,留在体内终究蚕食筋络功体,姑娘为何不将之逼出?” 她一笑,“先生高明。” 对方不回答,老人也不再多说,又问:“姑娘委身于此,有何目的?” “恶鬼叱没向您提起吗?三年前小女子被人追杀,他救了我,又与我结拜,如今小女子是报救命之恩。” 老人沉吟了会,淡淡道:“姑娘身上,除了昨日新伤之外,五年内并无他伤。” 裳衣笑了。她没想到山寨里也能遇见这样的人。 “如果我说我喜欢恶鬼叱,所以甘心跟着他,先生信不信?” “这些风花雪月的事,老头子不想知道。” 老人站起来,向门外走去。 裳衣在他身后微笑,“我想要阿若之泪。” 老人脚步不停,“你可以去跟恶鬼叱说。” “他已经说要和我分享。” 他也说要和我分享。老人嗤笑一声,“那不是很好。” “我们都知道他不会和别人分享。” 老人停步,“所以?” “我们合作。” 老人没说话。 “先生探过我的脉象,当知我要杀你,易如反掌。” “这是威胁?” “何不说是各取所需?”裳衣笑道。 “哦?那老头子能分到什么好处?” “你不像恶鬼叱,是一个有野心的人。”她安静地看了老人一会,“你替我做一件事,拿到阿若之泪后,我也可以答应你用阿若之泪完成一件事。” 老人心里震动了一下。他想要阿若之泪,原就是为了一个承诺。 “……什么事?” “别让恶鬼叱杀了濮阳少仲。” “就这样?”他原本以为这女人会要他想办法毒死恶鬼叱。 “就这样。”裳衣柔声。 老人嘿笑,“如果要杀早就杀了。要知道阿若之泪的用法,还要着落在濮阳少仲身上。” “朝迁大军已经逼近了。”裳衣微笑着说,“我担心狗急跳墙。” “好。”老人应着,推开门出去了。 *** 濮阳少仲大口大口的喘息着,全身都在剧烈的颤抖。 冷汗沿着他的额头滑下,咸湿的汗水滴进他干涩肿痛的双眼,他要逃离这里,他一定要逃离这里!他握起拳头,猛然拉扯锁住他双腕的铁链,巨大的匡当声刺激着他的耳膜,绷紧的肌肉清楚地感受伤口传来的火辣痛楚。 他抬头,面前的大铜炉正燃着熊熊的烈火,辟辟啪啪的木材爆响,溅出几点火花,一把火钳搁在炉边,已经烧得通红…… 空气炙热沉闷,他的手心发冷。 眼前一个庞大的人影发出嘲笑,粗大的手掌拿起烧烫的火钳,一步一步地向他逼近。 他感觉毛孔竖立,寒毛开始卷曲燃烧,炙热的温度持续逼近,一点一点地接近他早已翻开的皮肉! 救命!开鬼! 不、不要、啊—— “年轻人,醒醒。”低哑的、和蔼的声音,在他耳边轻唤。 濮阳少仲浑身一颤,张大眼睛茫然地注视着前方。 一双枯槁的手按着他的胸口,一股清凉的感觉缓缓蔓延开来。 “真是狠毒。”老人叹息。他双手沾满翠绿的汁液,交替着按抚在濮阳少仲的胸膛上。 “这是生肌止血的药膏,抹上去后,伤口会好得比较快。” “老爷、爷……?” “是老头子。” “您怎么会……?”濮阳少仲吞着口水,试图滋润干得喷火的喉咙。 “恶鬼叱找老头来给他治病,老头子说他的病无药可救,他就不放人了。”老人嘿笑一声,摸索着找出一个小竹筒,打开了,寻声凑近濮阳少仲唇边。“这也是药,你喝了会好过点。” 水带着甜味,还有一股清香,一入喉,立即满嘴生甘,濮阳少仲贪婪地汲取着竹筒里的水,直到竹筒里的水全部被他喝掉为止。 “谢谢老爷爷。”濮阳少仲微笑道。现在他觉得伤口已经不那么痛,连日来的紧张似乎也渐渐放松了。他有种想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的冲动,但又觉得这样对老人不好意思,只有强自撑持。 “年轻人,不要嫌老头子心肠硬。”老人的声音低哑温存,“你为什么不杀了恶鬼叱呢?他并不是个好人。” “嗯?”濮阳少仲眉头轻轻皱了起来,声音有一点激动,“我知道他不是好人!”随而放缓了,“可是我现在这样,不是他的对手。” “有阿若之泪啊。你可以用阿若之泪杀人。” “阿若之泪不在我手上……” “在恶鬼叱手上。你可以告诉他错误的用法,让他自取灭亡。” 濮阳少仲的眼睛已经忍不住阖上了。他的声音渐渐变得又低又慢,“我不知道阿若之泪怎么用……” “你不是用阿若之泪杀了吴恩吗?” “谁?” “吴恩。他左脸有三条粗疤,左边眼珠也坏了。”老人提醒道。 “是他。”濮阳少仲脸上现出一股鄙夷的神色,“他死了。” “死了。”老人浅笑,“是你杀的。” “我杀的。”濮阳少仲重复道。 “你是怎么杀了他的?” 濮阳少仲没有回道。 “你是怎么杀了他的?”老人又问了一次。 濮阳少仲的脸上浮出迷惑的神情。“我不知道。他靠近我……突然就死了。” 老人一愣。濮阳少仲喝下迷魂水,照理说应该知不无言,除非本人有意思抗拒,否则断无说谎的可能。药性不够重吗? 濮阳少仲身强体健,再加一倍药量应该不至出事。 老人打开随身带来的另一个竹筒,靠近濮阳少仲嘴边,濮阳少仲很快又将竹筒里的液体喝光,脸上露出满足的神情。 “吴恩是怎么死的?” 濮阳少仲又现出那种迷惘的神情,“不知道,突然就死了。” “你没动手?” “没有。” “你没有动手,他怎么会死?” 没有回答。 “他怎么会死?”老人加重了语气。 濮阳少仲皱起眉头,“不知道。” 老人又问了三次,濮阳少仲渐渐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再问下去,可能会刺激他回复本身的意志,老人只好转移话题,“你治好了末鬼的伤。” 濮阳少仲唇角扬起浅笑,“我治好了末鬼的伤。” “你怎么治好他的?” “我……”濮阳少仲没有再说下去。他双颊出现淡淡的红晕,笑容在他脸上扩大。 “你怎么治好末鬼?” 濮阳少仲只是微笑。 老人看不见他的神情,只感觉濮阳少仲的心跳略略加快了,身体的反应混杂着兴奋、快乐和紧张。 这是?老人皱眉头。“末鬼醒来了,你对他做了什么?” “我对他……”濮阳少仲仍是笑。仍然没有回答。 “你对末鬼做了什么?” 濮阳少仲脸上挂着笑,他的呼吸均匀平缓,已经睡着。 “怎么回事?”恶鬼叱自外走入,粗鲁地抓起濮阳少仲的下颚,“这小子在笑什么?” 老人捏了一下拳头,很快放开了。那天夜里他侧耳倾听,但是除了濮阳少仲紊乱的呼吸外,并没有听见什么声音。可恨自己一双眼睛瞎了,什么也看不见。 恶鬼叱注视濮阳少仲良久,末了一字一顿的说:“喂他吃白粉。” 老人满脸的皱纹都动了一下。人一旦服食白粉,就跟废人差不多。这么大一个梁子结下,濮阳柔羽岂有不追杀到天涯海角的道理?“你在自招祸根。” “兄弟传来消息,说最近山脚下的阴山镇,突然集结了不少人马,以前跟寨子有交情的几个镇、县也都换了人当家。”恶鬼叱哼笑声,“我最近肩膀痛得历害,恐怕得意的时光也不多了。哼,没有阿若之泪,我反正死路一条,还留什么后路?要是运气好真问出来了,就能天下无敌!” 危机近在眼前尚不知,还谈什么天下无敌?只怕那女人一根手指就能宰了你。“……如果跟朝廷合作呢?用濮阳少仲当筹码,迫使朝廷放弃追究你的罪责。至于你的伤,”老人顿了会,“你最近别再用白粉止痛了。你的伤势,我用银环蛇的胆,加上几种药材调理,可以缓一缓。” “你有银环蛇?”恶鬼叱声音里有抑不住的愤怒,“之前你居然不提!” 老人心里一阵悲哀。他的兄弟已经忘了过去是怎么对付他的了。 恶鬼叱看见老的表情,他怕老人一怒之下不肯拿银环蛇出来,连忙道:“兄弟,我是太急切了。”恶鬼叱缓下语气,“易读不可能放我干休的,你没见识过他的手段——再问一两天看看。” 老人暗叹了口气。恶鬼叱和以前一样,野心太大,如果不及时拉住他,连自己都要赔进去。“软硬兼施,一个公子哥儿撑不下去的。” “这小子让我打了几次,又让你用迷魂水都问不出来,不是意志超乎常人就是真的不知道,要有十天半个月的还可以试试,一、二天济什么事?” 老人拐杖轻顿着地面,“也许我们想偏了方向。” “嗯?” “知道阿若之泪的用法的,也可能是末鬼。”老人说,“放出风声,叫末鬼来救人。有这小子在手,不怕末鬼不说。” “唔。”老人说什么也不肯对付濮阳少仲,明摆着只想沾光又不淌浑水。恶鬼叱心里冷笑一声:无所谓,到时一刀了结濮阳少仲,我就是要死,也要拖全阴山的人一起陪葬! “好,就两天,要是再问不出来,别怪我狠心了。” *** “这个村落过去,就是落马崖。”阿若舔了一下干裂的唇,忍不住又回头瞧了末鬼一眼。 “……喂,你到——要不要紧啊?” 一道血痕又沿着末鬼的嘴角淌下,细小的黑褐色血块流出,滴在衣服上渐渐扩开。衣服上早干凝了一大片血渍,但他仿佛毫无感觉,盯着山坡下几十户人家聚居的村落一会,最后指着最远处,一间离村落约五六哩,被一小片树林隔开的屋子说,“今晚,我们到那一家去借宿。” 阿若点点头。这半天里他们已经躲过两次恶鬼叱的手下,避开人群是安全一点。 “叩叩。” 屋子里面透出光来,一股饭菜香飘出来,也听得见汤匙碰碗,筷子夹菜的声音,但就是没人应门。 阿若带末鬼走了这许久的路,早饿得前胸贴后背,肚子都咕噜咕噜地叫,忍不住加重了手劲砰砰地敲门,“喂,里面的,快开门啊!” 一个声音从屋里传了出来,“各位大爷,这个月的保护费我们缴过了,还有什么条子的话,大爷您贴门上就好啦!” 什么条子?“我们是过路人,想讨点水喝,不是落马崖的。”阿若喊道。 屋里人一听,声音就大了,“去去,这里没什么好吃的。” “不会白吃你们的!”阿若从怀里摸出几个铜钱,数了数,“一顿饭,十个钱。” 屋里的人好像商议了会,不久门户咿呀一声打开了,一个中年汉子探出头来,先看了看阿若,又转头看了看末鬼,眉头略略一皱,指着末鬼道:“这位朋友没事吧?” “不会死在你这里的。”阿若把十个铜钱数到对方手上,那中年汉方这才让在一边,让他们进屋里来。 屋里还有一个女人和一个不到周岁的小孩。女人站起来收拾自己和男人的碗筷,略洗了洗,盛了两碗掺着蕃薯叶的稀饭过来。 “就这样?也值十钱!”阿若怒道。 “不要就滚出去。”那中年汉子紧握着手里的铜钱,上下打量她,看来也不准备还钱。 阿若看着那两碗稀得没几粒米的薄粥,咬了咬牙坐下。一转头,发现末鬼目不转睛地盯着搁在桌上的一张草纸。 “吃啊,光看又不会饱!”阿若一边扒饭,一边骂道。她不识字,不知道草纸上头鬼画符似的写些什么。 末鬼坐下来,安静地捧起碗。这是一间一眼可以看尽的小屋,一张桌子一张炕,一盏小油灯,两张木头随便栽成的椅子,原本夫妇两人各坐一张,现在让给他们,那两夫妇只得站在一边。 方圆二三里都没有其他人。 末鬼坐了一会,什么都没吃又放下筷下,指着旁边的草纸,“这是什么时候拿来的?” “中午吧。”男人随口答道。 末鬼点点头,自己取了水倒进本就只有七分满的碗里,阿若瞪了他一眼,“加水也没用,洒泡尿就没了!”一旁一对夫妇只当没听见。 末鬼手指蘸了稀粥,在草纸背面画了一会,又拿出一个小小的印子捺在上面。 “吃不吃,你干嘛?” 末鬼站起来,却脚步不稳,向一旁抱着小孩的妇人倒去,那妇人吃了一惊,双手抱着小孩没法推他,被末鬼一撞,向后坐倒在炕上,还来不及反应,眼前亮光一闪,已经出现一柄通体黑亮的利器。 妇人大喊一声,“天杀的!”中午汉子也张大眼睛,看着那柄离自己老婆小孩不到半寸的长剑,反手抓起菜刀,喝道:“有话好说!” 末鬼的长剑轻轻在妇人臂上一划,妇人只觉得手臂一凉,衣服被割裂了一道,还没感觉到痛,鲜血就流了出来,吓得她大叫一声“当家的!”抱紧怀里的小孩,簌簌发起抖来。 阿若也吃了一惊,她不知道末鬼打什么主意,但那中年汉子正抓着菜刀向她逼近,她连忙跳起来,和那中午汉子隔桌相对。 中年汉子慌了,把手里的铜钱全丢在地上,声音有点发抖,“饭钱不要了,你别动手。” “你替我送信,我就放过你们。”末鬼说。 “送、送什么信?” “桌上那张草纸,你带下山,交给一位易大人。” “好好,我天亮就动身。” 末鬼打断他的话,“你现在立刻出发,见到易大人后,跟他要一样凭证回来。如果你的信没有送到,或带其他人回来,我就杀了他们。” “我、我不认识什么易大人……” “血停了我会继续割,割到你回来为止。女人死了就换小孩。”末鬼冷冷的道:“现在下山,还来得及。” 中年汉子身体筛糠一样抖了一下,抓紧草纸连滚带爬的去了。 阿若目瞪口呆的瞧着末鬼。现在这家伙闭着眼睛,像在极力忍耐什么,额上的汗水一点一点地渗了出来,持剑的右手略略抖了一下,差点要往小孩头上割去。 那小孩双眼大睁瞧着眼前那柄剑,好奇似地还要伸出小手去摸。女人哀叫一声,抓住小孩的手,紧紧揽在怀里,颤声道:“这位大爷,我们家……就您看到的这样,你要什么尽管拿,这孩子,您饶、饶了!” 末鬼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张开眼睛退开一步,说道:“你坐到炕上去。” 那妇人以为对方要奸污她,看看孩子咬咬牙,把孩子抱进炕里边,双腿挪到炕上,自己扯下了腰带,还要再脱,眼前突然一花,对方右手扬起了剑。 妇人大叫一声,张手护在孩子身前,眼中泪花乱转,“求你饶……” 阿若也吃了一惊,连忙说道:“喂,你别乱来,他们……” 突听“夸啦”一声,一张实心木头栽成的椅子,从中裂成两半,倒在地上。 妇人惊得张大嘴巴,愣愣地看着末鬼。 末鬼还剑入鞘,淡淡地说:“明天中午前,不可以下炕,一下炕,就像这张椅子一样。” “是、是是……” “你乖乖听话,明天中午一过就没事。” 妇人忙不迭地点头,宿在炕上,一动也不也动。 末鬼走到门边,凝望着落马崖的方向。好一会,突然抬手按在门扇上,门扇被他推得一动,露出一点空隙。阿若以为他现在就要出发去救人,才说了声,“夜太暗,不熟路径容易迷路。”就见末鬼按在门上手抓握成拳,慢慢又宿了回来。 “不要靠近我五步以内。”末鬼说。他已经背靠着门闭起眼睛坐了下来。 阿若呆呆地看了他一会。突然觉得,也许会关心对方,并不是只有昊而已…… 天亮了。 末鬼缓缓地睁开眼来。 他没有睡着,却做了一个梦。梦里,少仲在唤他。 炕上的妇人抱着孩子缩成一团,背着他睡觉;阿若则蜷在屋内离他最远的一角,脸朝着他,不知是防备他靠近还是防备他离开。 他的手指轻轻抚着手里的剑,唇角滴落的细细血珠滑过剑身。 “恶鬼叱。” 他闭起眼睛,草纸上,恶鬼叱署名的字迹就在他的眼前飞舞。 “明日午时,落马崖,将濮阳少仲处死。” 这是一个陷井。 只是他已经无法再忍耐。 末鬼慢慢地站起身来,推开门,向落马崖的方向走去。 门一开,阿若就惊醒过来了。那家伙背着光,直直的朝外走去,她连忙跳起来,追上去。 “急什么,你要救人,也要我带路吧?” 末鬼点点头,略顿了顿,让阿若走在前面。 阿若走着走着,忍不住回头问道:“待会到了落马崖,你要怎么救人啊?” 末鬼略略扬起唇角。这一笑,使他的脸部线条变得柔和,灰色的眸子显出一种了然的神韵。 阿若不由得吞了一口口水。这家伙平常根本没有表情,好不容易笑了,却是这种恐怖的笑法——就是明明没有把握却又一定要去的那种笑法。 “你该不会根本没有打算,就是要去给人抓吧?”阿若心慌慌地问。 “如果我死了,我能护着昊吗?”末鬼问。 “啊?” “老人家想杀我,他和恶鬼叱可能臭味相投。所以你在落马崖,不会受到太多为难。昊的真名是濮阳少仲,当今的丞相濮阳柔羽是他的哥哥。你劝老人家护着他,将来丞相会感激你们,想要什么都可以达到。”末鬼说得很慢。女孩子其实很聪明,但他希望她能确实记住他的话。 “你会死?”阿若皱着眉头。他说爷爷要杀他的事以后再来算账。 “是。”末鬼答。 阿若翻了翻白眼。昨晚看他那股狠劲就知道这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没想到连要去死也这么干脆。“你死了昊怎么办?” “他哥哥会来接他。” “你死了昊都不会难过吗?” 女孩子黑亮的大眼睛盯着他,他感到一阵苦涩。“时间久了就会忘记了。” “你这人实在很讨厌。”阿若用力巴了他的肩膀一掌,别过头去,“你没死过好朋友吧?根本忘不掉!” 他怎么会不知道呢?末鬼苦笑了下,“他们今天午时要杀少仲,援兵来不及。” 阿若一愣,“昨天晚上那张草纸上写的吗?” 末鬼点头。 阿若抿了抿唇。她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我去了,可以拖延时间,运气好的话,可以杀掉恶鬼叱。”末鬼淡淡地说,“其余的,就拜托你了。” 第九章 太阳走到头顶,已经是正午了。 一个身影出现在落马崖那条唯一的通道前方。 “果然来了!”顾守吊桥的一个汉子大叫一声,立刻几十号人围了过来。 “我来见恶鬼叱。”末鬼将手负在背后,“你们可以将我绑起来。” 天下第一杀手的名号谁没听过?几十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领头的做了个手势,自己提着十二万分小心走向末鬼,“嘿嘿,这个,兄弟也是奉命行事,得罪之处多包涵啊!” 末鬼任由这个领头的将麻绳紧紧缚在他身上,微微一笑道:“你们知道恶鬼叱抓的那个少年是濮阳少仲吗?” 几十个汉子不知道他为何这样问,都不明所以的看着他。 “濮阳少仲是当今丞相的弟弟,丞相知道他被抓,所以官兵很快就要来了。领兵的易读大人向来对抵抗的匪寇下手绝不容情,我是来劝恶鬼叱归降的。” 易读在绿林名头太大,大家都听说过他的手段,几十个汉子即使明知他说这些话居心不良,心里也不禁先怯了。 阴山生活困苦,即使落草为寇,以抢夺为生,其实也过不上好日子。 “官兵一到,肯先投降的,我可以保证你们平安无事,运气好点就收在易大人手下,吃官家的饷银。”末鬼说罢,也不理会这些人的反应,迳自走上吊桥,向另一端前去了。 早有人飞奔来服。 一个黑瘦汉子在吊桥前迎住末鬼。“你的剑要交我保管。” 末鬼点点头,黑瘦的汉子便取下他腰边的长剑。这柄通体黑亮的剑比一般的剑要重上十倍也不止,黑瘦的汉子惊毫地瞥了末鬼一眼,隔了一会才道:“大头目说你是高手,为了安全起见,我要卸下你两手臂的关节。” 末鬼没有说什么,只简单的点了点头。 黑瘦的汉子扬起手,在他双肩处使力一切一捏,只听轻微的喀喀两声,他切断麻绳,末鬼的双手就垂了下来。 “你还要,在阴川水里泡上一会。” 一个大木桶被抬过来,森冷的寒气从木桶中散发出来,这是刚刚才从阴川里舀上来的水。 末鬼向木桶走去。抬桶子的几个人忙不迭的后退。万一末鬼突然踢倒桶子,被阴川水漫过脚踝也是很受不了的。 末鬼突然回来。 几个人都给他吓了一跳。 “请给我一张椅子。”末鬼站在木桶前平静的说,“我跨不过去。” *** 眼看午时将过,阿若着急的在山脚下徘徊。 她手里有一根长竹竿,竿上头有一块很大的白布,布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字。那是末鬼画给她看,她又照着画在白布上的。 一个壮硕上中年人摇着扇子走过来,好奇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小姑娘,你这白布上头写的什么字啊?” 阿若不耐烦的说道:“我哪知道是什么字?没事的别挡路,闪开啦!我要等易大人。” “这名字真怪。那‘易大人’什么时候会来?”中年人闲聊般的搭讪。 “干你什么事?”阿若瞪了他一眼,示威似的挥舞着手上的竹竿,“再不走小心我用竹竿打你!” 中年人退了几步,从袖筒里摸出一张草纸,“真可惜,我本来想问问你知不知道这草纸上头写什么呢。” “咦?这是!”这不是那家伙昨天写的那张吗?阿若连忙一把抢过来。翻到背面。草纸背面已经出现密密麻麻的一堆字迹,阿惹怒道:“你从哪里捡来的?” “不是捡来的。是一个叫王麻子的人,送来给我。”中年人摇摇扇子说。 “你、你就是易大人!”阿若眼睛一亮,忍不住跳起来抱住他。 “我叫易读。”中年人连连挥手。女孩子整个胸部都贴到他身上,他又好气又好笑,心想末鬼不知道从哪里找来这么一个活宝。 阿若丢下竹竿,紧紧拽着他就向山上跑,“那家伙说逮到人就带到山上去!我们走捷径,不用半天就到了!” 易读耸肩一笑,随手向后挥了一下,一群黑衣劲装的汉子从四周拥过来,其中一个抓住阿若的手,将她从易读身上扯下来,又将她拾起来。 “喂,你做什么?快放我下来!”阿若吓了一跳,连忙紧紧攀住那个汉子的手臂。 那汉子已经将她拾上肩,让她跨坐在自己的肩膀上了。 “走吧,救人去。”易读笑道:“这小子,这次要欠我一个大人情了。” *** 两个精壮的汉子一前一后抬着一片门板,跟着黑瘦的汉子走过一段布满机关陷井羊肠小道,而后在一片石壁前停下。 末鬼就仰躺在这片门板上。他将内力集中在胸腹丹田处,维持内脏不受阴川水侵蚀。也许是之前受过阿若之泪的力量的帮助,一刻钟的时间并不如他自己想像的可怕,他还有足够清醒神智。 他听见机括绞链的声响。原来恶鬼叱经常藏身的地方是在一片天然的山壁后,只有几个心腹手下才知道地点。难怪易读派出来的探子找不到恶鬼叱的行踪。 “大头目,我把人带来了。”黑瘦汉子掀动机括,一小片石头向后退去,露出一个空隙。 他站在石壁外,毕敬禀报。 “都照我说的做了?”小洞里传出恶鬼叱的声音。 “是。浸了一刻钟的阴川水,已经站不起来。小的要兄弟们将他抬过来了。” 整片石壁滑动,露出一个可容人通行的空间。 两个汉子一前一后,抬着一块门板进来。门板上躺着一个人,一个看上去像死了的人。 “你就是名满天下的第一杀手?”恶鬼叱轻蔑的笑了一声, 末鬼缓缓地张开眼来。他的视张有点模糊,只能约略看出一个高大的男人站在身前,腰上缠着一条黑色的长鞭。男人的声音宏亮如钟,但细听之下,每个字的尾音都略急而短促,这是严重的内伤带来的后果。像易读提过的一样。 这个人就是恶鬼叱。他的内伤如今尚未痊愈,表示他尚末从少仲身上得出阿若之泪的用法。 “濮阳少仲呢?”末鬼问。他的声音微弱虚软,几乎听不清。 “说出阿若之泪的用法。”恶鬼叱冷冷的道。 “濮阳少仲。”末鬼简短的答。 “说出来,我就让你见他。” 末鬼不答。 “你不说,我立刻杀了他。” 末鬼的表情十分平静。 “你以为我不会杀他?”恶鬼叱格格一笑,“如果得不到阿若之泪,我终归死路一条,不必留什么后路。” 末鬼暗自吸了口气。他最担心的,就是恶鬼叱同归于尽的想法。 “我要先确定濮阳少仲还活着。”末鬼说,“没有见到他之前,我什么都不会说。” “是吗?”恶鬼叱扬鞭,往末鬼身上抽去。一记清脆的击打,伴着一声轻微的“咯”声。衣服底下的肋骨断了两根。 末鬼瞬间只感到一阵麻木,而后这麻木突然转变成剧烈的痛楚。 这种痛苦很难忍耐,恶鬼叱果然是刑求的个中高手。 末鬼微微扬起唇角,有点不屑一顾的味道。 “你笑什么?” 末鬼没有回答。 恶鬼叱哼一声,扬鞭抽下。“啪答”的声音和着水珠和血珠飞溅起来。 末鬼还是那副无所谓的表情,现在连眼睛都闭上了。 恶鬼叱略略一笑,“我知道杀手受过拷打的训练。不过我也想知道,我能不能让你屈服!” 他蹲下身,撕开末鬼湿黏在胸膛上的衣服。一道清楚的血痕从左肩横跨到右腹。他并起食中两指,自胸口的伤痕处刺入,在血肉里缓缓转动。 末鬼依然是那副安详的神情,甚至享受似地微微一笑。 恶鬼叱突然抽出沾满鲜血的手指,现在他的手指微微泛起一点黑色,一股阴寒的感觉从他的指尖窜入。恶鬼叱霍地站起身来,惊惧的看着自己的手指,“阴川水!” 一阵剧痛猛烈地从丹田升起,恶鬼叱大叫一地声,向后踉跄跌了两步,黑瘦汉子赶过来要扶他,被他挥了开去。 恶鬼叱盯着末鬼,突然狠厉的一笑,“你要见濮阳少仲是吗?我现在就带你去。” 鞭楷卷住末鬼的脚踝,将他向后拖去。 黑瘦的汉子走出石壁。 其实不止是他,那两个抬末鬼来的兄弟也都不言声退出来了。 他们都知道大头目是不会轻易让人接近他的密室的。说清楚些,大头目其实并不真的信任他们这些兄弟。 他开始思索待在这里究竟是对是错?大头目现在对付的人听说大有来头,惹上官兵,将来会怎么样简直不用想也知道。他带着这群兄弟跟着大头目,也只是图个温饱罢了,这样下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兄弟突然冲到他的面前:“报、报告二头目!” “什么事?”黑瘦汉子抬起头来。 “官、官兵来了!” “什么!”黑瘦汉子大吃一惊,“官兵到了哪里?” “已、已经到落马崖!” “吊桥呢?升起来了没?” “升起来了!”来报的汉子气喘喘嘘嘘的说道。 吊桥升起来,官兵要绕道过来至少得二天时间。黑瘦的汉子略松了口气,他想进去告诉大头目这件事,一道黄色的身影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 “姑娘?”黑瘦汉子一愣,正要请她让开,裳衣却道:“这位兄弟的消息不正确。敌人不是只有官兵而已。” 来报的汉子圆睁着眼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裳衣笑道,两个酒窝在她的颊边愈显得可爱,黑瘦汉子和来报的人都有些呆愣的看着她,突然一道银色的光芒窜过,来报的人只感到颈边一凉,又像被蚊子盯了一下似的,想去模模看,手抬到一半身体已经无力倒下。 黑瘦的汉子突然一惊,伸手要去取腰间的兵器,才发现兵器不在身上——大头目的规矩,不能带兵器到这里来。 “打个商量,你去把吊桥放下来如何?”裳衣轻柔地用手绢拭去剑上的一点鲜红,略略避开一步,不让尸体倒落时的尘土溅到自己身上。 黑瘦的汉子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 “你可以自己选择。”她左手轻扬,一锭金元宝,和一纸文书,一起被钉在一株老树上。 她右手提起剑来。 黑瘦的汉子吞了口口水,四下看了看,默默地向左手边走去。 裳衣微微一笑。 *** 石室的门“砰”的一声打开来,恶鬼叱拖着末鬼,一路走下石梯,沉闷的撞击声传来,惊得半昏的濮阳少仲浑身一个机伶,脑袋顿时清醒过来。 老人就站在他身前,正在替他疗伤,听见这一声也回过头去。 “兄弟。”恶鬼叱说。 老人愣了一下。他和恶鬼叱说好,一个扮黑脸一个扮白脸,要引濮阳少仲放下戒心,怎么恶鬼叱一进来就这样称呼? 濮阳少仲也愣住了。他注视着那个躺在地上的人。火光照耀在恶鬼叱身上,巨大的阴影遮住了那人的脸。他只能看见黑红色的水渍从这个人的身上流出来,从梯子开始,一路蜿蜒向下。 这是、末鬼吗?濮阳少仲心头怦怦的跳着。 他原本以为末鬼会像以前那样,带着剑潇洒地出现在他面前,可是他没有看见末鬼的剑……其实失去了剑也无所谓的,厉害的不是那柄沉重的剑,而是使剑的人。 使剑的人呢? “兄弟,这小子招了没?”恶鬼叱不紧不慢的问道。 濮阳少仲回过头来疑惑地看着老人。不明白恶鬼叱为什么这么称呼老爷爷? 老人心里有数。恶鬼叱是铁了心要将他拖下水了。老人慢吞吞的说道:“没有。一直都在昏沉状态。” “无所谓。”恶鬼叱冷笑,“现在末鬼也在我们手上了,问出了阿若之泪的用法,我们一辈子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濮阳少仲不敢置信的瞪着老人。老爷爷没有反驳,恶鬼叱说的是真的?但他没有心思去想这些事了,他问:“你说末鬼?” 恶鬼叱扬起鞭子,鞭棺一带,“唰”的一声,一具躯体滑到他的面前。 末鬼闭着眼睛,脸色惨白,带紫黑的鲜血洽着他的嘴角淌下。他的衣服湿透,头发和脸颊、眼睫都布了细细的冰霜,双臂以一种不自然的方式垂挂在身体两侧。 濮阳少仲浑身一震,“末鬼!”末鬼一动也不动的躺在那里,好像连呼吸都停止一样。濮阳少仲吓得放声大叫,“末鬼!” 恶鬼叱嘿色一声,扬起手里的鞭子,“我替你叫他看看。”猛地一鞭往末鬼身上抽下。 “啪”的一声,鞭子结结实实地打在末鬼身上,肌肉隔身衣服发出沉闷的声音,衣服上的霜雪冰晶都跳了起来,躺在地上的人却毫无反应。 一阵猛烈的铁链扯动声响,濮阳少仲激动地双眼泛红大声叫道:“你做什么!” “做什么你没看见吗?那我再示范一次给你看。” 说着又扬起鞭子。 “住手!”濮阳少仲握紧拳手,铁链被他拉得不住发出剌耳的声响,他咬着几乎已经渗血的下唇,恶狠狠地道:“你伤了他,我不会放过你的!” 恶鬼叱哈哈大笑,轻扬了扬了手里的鞭子,“怎么?我还没教会你对我要有礼数吗?” 濮阳少仲的身体反射性的一抖,但他的双目圆睁,眼神毫不退让。 “啪!”的一声,鞭子打在濮阳少仲脸颊上,一道血痕立刻出现在他的脸上,濮阳少仲喘了口气,唇边吐出一点血沫。一双眼睛却还盯在恶鬼叱脸上。 恶鬼叱朝濮阳少仲走去。没法折服这个少爷公子哥,对他来说是一种耻辱。现在他想试试有末鬼在的时候,这个少爷公子哥,是不是还不肯说实话。 恶鬼叱伸出手指,套上假指甲,沿着濮阳少仲的胸口的鞭痕从上而下慢慢刮过。原来就还没愈合的伤口给他这么一刮,血珠子立刻渗了出来。濮阳少仲痛得全身颤抖,他咬紧牙根还是免不了浓重的呼吸声。 “不叫了?”恶鬼叱阴狠地笑了一下,刻意用鞭柄抬起他低下的头,眼睛对着他的眼睛说,“你再不肯说实话,等会我就在末鬼身上如法炮制。” “你敢!”濮阳少仲咬牙切齿地低吼。 “看我敢不敢。”一柄小刀刺进他的腹部。 “唔。”濮阳少仲闷哼一声。他觉得整个肠胃都在翻搅,痛得想吐,他握紧拳手,鼓起勇气朝恶鬼叱脸上吐了一口唾沫,“卑鄙。” 老人心里暗叫不妙。濮阳少仲是想拉住恶鬼叱的注意力,不让他对付末鬼。但恶鬼叱一旦兴起,不达目的绝不甘休。现在他要濮阳少仲认输,就非得凌治到他低头不可! 一道血流顺着恶鬼叱抽出的小刀,自濮阳少仲腹部流出来。 老人正想发话,一个声音突然自地上传来,低沉微弱却又清晰地让人毛骨悚然,“住手。”恶鬼叱陡然回头,濮阳少仲也睁大眼睛。 躺在地上的人,微微张着眼。他的眼帘一掀一阖,灰色的眼睛慢慢聚焦在前方的墙上。那是少仲。 恶鬼叱一阵冷知,一拧身,退到濮阳少仲身侧,鞭梢一卷,勒住濮阳少仲的脖子,猛然拉紧。 “呕!”濮阳少仲还来不及出声,咽喉就被鞭子紧紧勒住。他立刻胀红了脸,张着嘴吐气挣命。 “快说阿若之泪的用法!否则我杀了他!” 末鬼略略一动。他侧着身体,想以肩膀和腹部的力量坐起来,但终于陡劳无功。好一会,才听到虚弱的声音低微地说,“只有他能使用阿若之泪。” 濮阳少仲的身体已开始痉挛,恶鬼叱“哦”了一声。 “濮阳少仲一死,你什么也得不到。” “你在拖延时间?”恶鬼叱冷笑,松开鞭子,假指甲在濮阳少仲胸膛的伤痕上轻刮,好整以暇地说道:“你不说,我就一片一片把他的皮肉撕下来。” “我说了,只怕你不敢试。”末鬼道。 “哦?” “阿若之泪要放在濮阳少仲手上才有用。” “然后?” “然后呢?”恶鬼叱又问。 “末……咳咳,”濮阳少仲浑身颤抖,艰难的吐出字来,方才恶鬼叱的鞭子勒伤他的声带,他边说边咳,一字一顿的说:“末、鬼……别、说。” 他不知道用法是什么,但他知道恶鬼叱一达到目的,就会杀死末鬼。 “嗯?”恶鬼叱用力扯下他伤口上的一声皮肉。 濮阳少仲倒抽一口凉气,拼命咬牙忍住哀鸣,他不断眨着眼,一道泪水还是越过眼眶,滑下脸颊。 老人突然发话:“年轻人,我们只是想要阿若之泪治病而已。你说出来,治好我们的病,自然就会放你们离开。” “放屁!”濮阳少仲怒道。 “你会守信吗?”末鬼问道。 “末鬼你别信他!”濮阳少仲吼道。他浑身颤抖,眼泪还在掉,“他xxxx的,我才不觉得痛!一点都不痛!什么恶鬼叱,xxxx娘的,有种你杀了我!” 恶鬼叱吭了声,慢慢、慢慢地撕下他身上另一块皮肉。 “一点……都……不痛!”濮阳少仲断断续续的挣扎道。 末鬼的嘴角慢慢渗出血来。 “少仲,你记得那个晚上的事吗?”末鬼轻轻的说。”那个晚上下着雨,你为我疗伤。” 濮阳少仲泪眼迷蒙的望着末鬼。 “那时我醒了过来,看着你,只是没有勇气让你知道。” 濮阳少仲张大了眼睛。 “你想起来了吗?” 他怎么会不记得?那时他还在为自己对末鬼那种亲昵的举动找了一堆借口。他想笑,心口和眼眶却都热了起来。 “你记起来了。”末鬼瞧着他,温柔的微笑。 恶鬼叱的眼光来回逡巡在濮阳少仲和末鬼的身上。答案就要水落石出了。 “你出去。”恶鬼叱突然对老人说。 老人一愣。 “出去。”恶鬼叱冷冷的道:“我一个知道就够了。” 你要自断后路,也怨不得我了。老人转身就走。 恶鬼叱阴狠地笑了一下,转身在一旁墙上取下一对锋利的大勾。 “你认识易读,大概也听说过这种勾子,”恶鬼叱慢条斯理的说,“这勾子专门拿来对付武功高强的江湖人。勾子往琵琶骨这么一勾,嘿,就是再好的武功也得废了。” 濮阳少仲撇过头去。 “不、不是要对付你。”恶鬼咯咯一笑,走向末鬼,尖锐的勾口对准末鬼的肩胛。 濮阳少仲惊慌得眼大双眼。“不、住手、住手——你会杀死他的……” 勾子慢慢没入末鬼的血肉里。 “末鬼——!” 末鬼望着濮阳少仲,好像恶鬼叱是不是站在那里都无所谓。“我不会说。”他微微一笑,又道:“少仲,只有你才能使用阿若之泪,你不要输给这种人。” 他身体的力量流失殆尽,意识也渐渐朦胧。但他还有件事要做。“恶鬼叱。” “怎么?要说了吗?”恶鬼叱冷冷的看着他。 “裳衣不是裳衣。”末鬼缓缓说道:“真正的裳衣,已经被我所杀,死在津河渡。” 利器一下子挫磨进他的骨头,末鬼脸上显出一丝痛苦的表情。 “你胡说什么?”恶鬼叱怒道。 “你真可悲。”末鬼悠悠地说,“一个和你在一起三年的女人,你居然连是真是假都分不出来。” 恶鬼叱瞪大眼睛,他力贯手臂,勾子“吱”的一声刺穿末鬼的琵琶骨。 一柄铁扇突然飞旋而入,扇骨叮的一声击在恶鬼叱的手痛上。 “易读!”恶鬼叱惊跳起身。 一个壮硕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入口处。 恶鬼叱身形一耸,立时飞窜到濮阳少仲身侧,五指抵在濮阳少仲心口。 “你再踏前一步,我就杀了他!” 易读耸耸肩,“无所谓啊,反正我会替他报仇。唔,也不对,我应该把你交给丞相,看丞相是要杀还是要剐才对。”他的手向后一招,一群黑衣的汉子涌进,将石室团团包围起来。 恶鬼叱一惊,反手捏住濮阳少仲的颈项。 易读蹲下身来看着末鬼,“啧,晚了一步,死了。” 恶鬼叱突然觉得自己的手像被烙铁烫伤了般,体内有一个地方好像烧熔了。他不可置信的低着看着自己的腹部。 他的身上有一个地方正发出嗤嗤的奇怪声响,他伸出另一手探了探,突然瞪大眼睛。 “阿若之泪……”恶鬼叱一手抓着濮阳少仲的颈子,一手抓着阿若之泪,他的身体委顿了下去,最后只剩下一颗睁大眼睛的头颅,像笑又像哭的瞪着眼前宛如泪滴的小珠。 泪水从濮阳少仲紧闭的眼睑里滑落。 铁链轻轻的撞击,慢慢扯紧他软倒的身体。 *** 这双漂亮的眼睛眨了眨,突然离他远去,大叫声随即传来,“爷爷,昊醒了啦!” “老头子没聋,不用叫这么大声也听得见。”房间的另一个角落支起了小小的药炉,一个老人佝凄着背,坐在炉火前,听见这一声叫唤,头也不回地说道: “正好,药煎好了。丫着,你去拿个碗把药倒出来,让他趁热喝。” “知道了。”女孩子立刻向药炉走去。 濮阳少仲看着老人的背影,一阵恶心感油然而生。女孩子端来一碗药,他只别过脸去。 “怎么了,不喝药怎么能快好?” 濮阳少仲没有回答。他撑起身体,轻轻推开女孩子,下床。 他感到胸口一阵阵撕裂般的痛楚,但他无法分辨那究竟是身体的伤还是心里的痛。 好一会儿,他就按着自己的心口呆呆地坐在那里。 女孩子看看他,又看看老人,呐呐的道:“爷爷。” “不要胡乱给人不确定的希望。”老人说。 濮阳少仲抬起头来。他听见“希望”这两个字。”末鬼……”他干涩地问。 “少仲。”熟悉的声音推门进来,一个玉树临风的美青年伫立在门口。 “怎么样?那家伙死了吗?”女孩子头转得太用力,差点扭到脖子。 濮阳柔羽先对老人躬身一揖,“在下代舍弟感谢您的照顾。” 老人回身,对他点点头。 濮阳柔羽也对女孩子点着头,“也谢谢姑娘的帮助。” “不会啦,你先告诉我那家伙……” 濮阳柔羽来到床前,拉起濮阳少仲的手,扶他站起身来。“师兄伤的很重,易读正为他灌输内力,但是能撑多久还不确定。” “他……”濮阳少仲眼睛闪出一丝光采。 “阿若之泪也许可以救人,也许仍旧救不了。但那是唯一的机会。” 濮阳少仲抓住他的肩膀,干哑的声音急切地叫道:“哥!” “我们走吧。”濮阳柔羽温声说道。 他们又回到那个地牢。 末鬼仍旧躺在脏污的地面上,身上到处都是血和水。 易读跌坐在旁,一手按在末鬼的心口上。他的表情严肃,光滑的脸皮上都是汗水。几个黑衣大汉在一旁护守。 易读看见他们进来,收回手来,神色凝重的说:“他中毒太深,心脉很弱。” 濮阳少仲向前走去,颤抖着手抓住一旁的阿若之泪,跪在末鬼的身旁。 “小兄弟,“易读按住他的肩,温声对他说:“如果活不了,不是你的错。” 濮阳少仲点点头。他慢慢地伸出手去,抱住末鬼血肉模糊的身体。他的额头靠在末鬼冰冷的额头上,泪水顺着脸颊滑入他们交会的唇畔里。 *** 老人闻见一股淡淡的幽香。他从药炉前站起身来,吩咐道:“丫头,这两炉药你得看好,左边的七分水八分火,右边的三分水六分火。” 阿若一手一个蒲扇,满头大汗的蹲在火炉边,头也不回的说道:“知道啦。” 老人走出茅屋,一个漂亮的少女在屋后等着他。 “有一件要请先生见谅。”少女说。 “什么事?” “我要带走百凰的遣体。” 老人一怔。 “她是我族之人。六十年前带着宝珠来到阴山,却不幸遇害。我要将她的尸骨带回我族安葬。” 老人沉默了会,“老头子知道了。” “先生希望使用焚泪做什么事呢?”少女问。 “请用阿若之泪,解除阴川水的毒性。”老人说。 少女看着他。“阴川水的毒性剧烈且范围广泛,若用焚泪除之,焚泪也将永远失去作用。” “不行吗?” “倒不是。”少女深深地瞅了老人一眼。焚泪可以使一个人得到许多,老人却放弃了。 “那就这样了。”老人点点头,“没什么事的话,老头子还得去煎药。” “能告诉我,为什么叫‘阿若之泪’吗?”少女微笑。 老人一愣,而后摇了摇头,淡淡的笑了。”不知道,也许是因为她喜欢阿若的故事吧。” “黄鹏姑娘,这次多谢你的帮忙。” “互蒙其利而已。”黄鹏微微一笑,她的笑有一种小儿女的憨态,娇柔俏丽。 “我也需要你们帮我报姐妹的仇。” “丞相已经答应,在下自然全力配合。”易读摇着折扇,扇风扬动他两侧的鬓发轻舞,自有一种欣赏美人的潇洒况味。”只是若真让宝珠失去作用,姑娘回去处境恐怕为难。” “易大人见过宝珠的威力。宝珠若回到女王手里,我们就没有胜算了。”黄鹏黑白分明的眼珠灵动似水,透着一股引人遐思的轻愁,“我身上有伤,可以作为开脱。” 易读收起折扇。“有件事想请教姑娘。” “易大人请说。” “在下原本以为,只要是贵族之人,均可以使用宝珠,如今看来似乎不是?” “只有王族之人才能使用宝珠。” “那六十年前?” “六十年前来到阴山的,是我族的王女。”黄鹏略顿,叹息几不可闻,“王女爱上这里的人,却因而被害。当时我族正临浴火重生的时刻,无力追查。如今女王重生,我奉女王之命,来迎回王女遗体并找回宝珠。” “那濮阳少仲?” “他曾饮过女王的血。” “原来如此。”易读扇柄轻轻敲着自己的手,“还有一件事。” 黄鹏望着他。 “姑娘为什么要帮恶鬼叱对付末鬼?我们的协议,将来还要和末鬼合作。” 黄鹏笑起来颊侧有两个小小的酒窝,很是可爱。“和人合作是件危险的事。” “所以?”易读问。 “我总是得先试试末鬼是不是值得合作的对象。” 第十章 “任何时刻,杀手都不可以真正失去意识。”一个声音对他说。 那时他已经三天没阖眼,浑身酸痛疲惫。但他不能睡,他的身前有十架张好拉满的弓,利箭随时都有可能射穿他的心脏。 他有时也想要放弃,痛痛快快睡他一觉。那个声音就会提醒他,“原来你已经忘了啊。你的父母兄妹和你的仇人。” 他遽然张眼,侧身射过突然射来的箭。 他的仇恨太强烈,他的痛苦太真实。他无法睡着。 他无法睡着。 即使后来他踏破仇敌引以为傲的祭坛毁成已的尸首。 他仍然无法睡着。 “杀手没有心。”一个声音说。“等他真正失去了心,你就睡得着了。” 他还有心吗?生死在他眼前来来去去,他早已没有了心。 他已经很久不曾真正睡着。即使鲜血染满的家园在他的意识里逐渐淡去,温暖和幸福早已不复记忆。 即使他已经灭了凤凰火族。 “你要活下来。”一个温和清朗的声音对他说。 为什么?任务已经达成。 “活下来吧,你的任务还没达成呢。”一个笑谑里带着严肃的声音对他说。 是吗?他已经太累了。 末鬼。少年拉住他的衣袖。 他回头,温声对他说:回去吧,有你哥哥照顾你。 他不回去。少年倔强的看着他。 我要走了。他微微一笑,轻抚着少年的头发,柔声道,你别跟来。 你答应我的!少年抿着唇,眉头紧紧蹙着。 我没答应你什么。 胡说!你明明答应我的! 他转身就走。 他向前走。后面有跌跌撞撞的跑步声。 他向前疾走。身后的脚步步声还在持续,只是愈来愈远。 不要再跟了。 他飞奔起来。 身后的脚步声终于消失。 不跟了? 他侧耳倾听。什么都没有。 他放弃了吗? 他慢下来,茫茫然地回头望着身后一片黑暗。 我以为你会跟来。你不跟了吗? 你不跟了…… 末鬼慢慢地睁开眼来。一个人影在他模糊的视线里渐渐清晰。 “醒啦?”易读张着折扇,轻轻的啪啪声伴随鬓发飞扬。 末鬼灰色的眼瞳游移,环顾四周。一间可以一看看尽的小屋,简单的桌椅,一碗药孤伶伶的摆在桌上。 “丞相有事先回去了,这两天得空的话就会过来。”易读将药碗拿过来,“小兄弟在试阿若之泪的威力。你自己爬得起来吗?” 末鬼的视线由敞开的门口收回,慢慢地撑身坐起。他的肩胛非常的痛,筋骨的力量萎缩,肌肉也虚软无力…… 他突然微微皱起眉头。 “兄弟,我不想骗你。”易读在他身侧的椅上坐下,语气带着小心,“你的武功、也许、不能恢得了。” 难怪丹田如此空虚。他没有什么反应。易读把药端来,他一口喝下。 “你躺了一个月,其他的伤都好得差不多了,只有肩膀的伤,大夫说要半年才会完全痊愈。” 他点点头。闭上眼睛。 “有一件事要你帮忙。” 他的眼皮略动了动。 “凤凰火族的女王为了重生,杀了他们族里的左翼神女,就是你之前见过的杜鹃。她的姐妹要报仇,找上了丞相合作。丞相已经答应。” 他遽然张眼。 “丞相知道你和凤凰火族不共戴天的仇恨,所以也不奢求你能和黄鹏合作,不过有一件事,希望你能答应。” 末鬼灰色的眼瞳注视着易读。 易读摆摆扇,“黄鹏奉女王的命令到阴山来取焚泪。黄鹏必须覆命,但她希望先将宝珠的力量消耗殆尽,以免女王取得宝珠天下无敌。” “长老?” “长老派你到阴山来时并不知道我们与黄鹏合作之事。”易读看了他一眼,“后来虽然知道了,但是你,”易读一顿,“你恐怕不能接受,所以没有告诉你。” 因为现在他武功已废,已经起不了作用,所以可以说了吗?末鬼有点想笑,如果他是濮阳柔羽、如果他是长老,他也会做出相同的决定。 他甚至不觉得悲哀。只是无奈而已。 “你们要我怎么做?” “阴川水的毒性既广泛又剧烈,如果用焚泪来消去整条阴川的毒性,应该可以让焚泪的力量消耗殆尽。” “我无法使用阿若之泪。”末鬼说。 “我们已经请小兄弟去试了。可是他没办法达到当时的力量。” “要让焚泪发出火红色的光芒。”易读略略扬起唇角,神色却带出了一点端严,“就是那天小兄弟救你时那种火红色的光芒。” 他们对望着。 半晌,末鬼点点头,移开了直视易读的视线,看着窗外。“我会将此事办好的。” 易读知道他还有话要说。”还有呢?” “然后,就进修行之门。” 易读感到惊愕,“兄弟,你的仇家还存在世上。” “我已经没有用处了。”末鬼说。 “你这是逃避。” “我只是看清事实。”末鬼回过头来,平静而诚恳的说道:“论智慧谋略,我不及师弟;论对凤凰火族的了解,师弟也早已不输我;论武功,我现在一无是处;论心态、攀关系,”他笑了笑,带点悲哀的,“恐怕我将成为你们的负担。” “……你一定要看得这么清楚透彻吗?”易读掀起一个既嘲弄又无可奈何的笑。就事论事,他无法反驳末鬼的话。易读长长地吐了口气,“你忘了一个人。” 末鬼垂下眼帘。 “小兄弟对你的心,你应该清楚。” 好一会儿,末鬼只是沉默着,然后,他笑了,轻笑着摇摇头,像要说服易读,也像要说服自己。 “就是清楚,所以才更要离开。”他说。 *** 阴山最冷的地方就是阴川河畔。 任春风温煦夏风和暖,阴川河畔一年四季都草枯水寒。 濮阳少仲手里握着阿若之泪,坐在阴川河畔,皱着眉毛盯着脚边潺潺的流水。 他是很愿意清除整条阴川的毒性啦!可是天气这么好,风这么温暖,他要怎么让心跳加快情绪激动? 难道要照老方法,亲、亲…… 濮阳少仲脸一红,望着手里的阿若之泪。阳光下,阿若之泪那一点点微弱的光芒几乎看不见。他已经在想像里亲了末鬼几百次了,有时甚至连衣服底下的情形一起想像,可是不管怎么想像,阿若之泪还是只有那一点银色的光芒,好像在嘲笑他一样。 濮阳少仲叹了口气。末鬼还在昏迷,他总不能趁他昏迷的时候去偷袭。 ……好吧,他承认他也不是没想过…… 一阵熟悉的脚步传来。濮阳少仲陡然回头。 “末鬼!”濮阳少仲惊跳起来,脸红得像柿子一样,“你、你……”等等,我只是想像而已,我可没有……他猛然醒起,高兴地瞪大了眼睛,“你醒啦!” 末鬼微微一笑,濮阳少仲跳起来,向他扑了过去,“醒了醒了,呵呵呵!” 可是这一扑的力量过大,末鬼被他扑倒在地上,手掌按在粗糙的石头上。 濮阳少仲连忙爬起来,一边道歉一边把他拉起来,“抱歉抱歉,我是太高兴了。” 末鬼只是微笑。 赭色的唇,变得有点儿苍白了…… 濮阳少仲突然发现自己不由自主的盯着末鬼的唇。他脸一红,连忙道:“这里比较冷,我们先进屋里去?” 末鬼轻轻摆脱他的手,在离水边最近的一颗大石头上坐下。 “末鬼?”濮阳少仲奇怪地看着他。 “是你救我的?”末鬼望着河面说。 “呃、是、这样说也没错啦。”濮阳少仲不好意思的笑笑。走到他的背后,和他一起望着水里的倒影。“不过如果不是哥哥他们及时赶到了,恐怕我也……” “少仲,”末鬼的声音带点低哑,“你喜欢我,是吗?” 濮阳少仲一怔,脸腾的一下红到耳根。“怎、怎么突然……”他呐呐地笑了两声,又觉得自己笑得很蠢,连忙止住了。 “我也喜欢你。”末鬼说。 濮阳少仲突然觉得口干舌燥,他感觉心脏怦怦乱跳,手脚变得有点儿冰冷。 末鬼回过头来看他,他连忙别开眼,视线开始乱瞟。“你、开、开什么玩……” 但是后头的话他已经说不下去了,末鬼捧着他的脸,慢慢靠近他,他僵在那里,末鬼的唇已经接触他的唇。 他愣了一下,末鬼已经吻到他的耳垂了。 “等、等一下!”他抓住末鬼的肩,“你、你……” “你不喜欢吗?”末鬼问。 他发现自己的双手不争气的颤抖起来。 “你不喜欢吗?”末鬼又问了一次。声音低低哑哑,好像有一点失落。 “也、也不是不喜欢!”他连忙答。 “是吗?”末鬼笑了。 他发现末鬼笑起来竟然那么魅惑! 末鬼凝望着他,灰色的眼瞳像有魔力似的锁住他的视线。他感到自己的脸开始发烫,耳朵也热了起来,却怎么也无法别开视线。 末鬼的手指碰触他的脸颊,指甲轻轻刮搔他的友肤。他一阵颤粟,全身的肌肤都开始紧绷,末鬼的眼睛依然凝视着他的眼睛,慢慢地愈来愈近、愈来愈来近——来了!他忍不住闭上眼睛,一堵温软的唇摩擦着他的唇。 末鬼含住他的上唇和下唇,舌头舔过他的牙齿。 他紧张得呼吸紊乱;心跳快得像要蹦出胸口。他忍不住轻吟一声,嘴一张,末鬼的舌头就钻进去碰到他的舌头,他吓了一跳,想说话,舌头已经被对方缠住。 他不敢合上嘴巴,怕咬到末鬼的舌头,可是他觉得口水快要流出来了,万一流到末鬼身上,末鬼不知道会不会嫌他呢? 他的手指不安的抓住末鬼的肩膀,又在末鬼的背后乱交叉。 他觉得好像应该推开末鬼才对,至少先让他擦一下口水,可是他又不想……他xxxx的,早知道亲嘴这么舒服,他早就应该、应该…… 末鬼的唇终于离开他的唇,他仰头吸了口气,末鬼就吻上他的颈项,轻轻咬他的喉结。 他用力抱住末鬼的头,手指不由自主的钻进那一头深红的发里。 他感到头在发胀,身体的某个地方也是。 末鬼的手在他的胯下安抚过,隔着布料圈住他的下体,他浑身一悚,张大了眼睛。 风在吹,天上的云在飘,他张大嘴巴像离水的鱼儿一样吐气,身体的某个地方胀热得他快要抓狂,末鬼的指甲突然一压……他惊叫一声,一手按住末鬼在他身下爱抚的手,却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想想他推开还是想把他拉向自己? “啊……”他又叫了一声,羞耻和愉悦的感觉同时冲进他的脑海,他的意识变得迷离,全身的知觉都集中到某一处地方。他已经站不住,他想去攀住末鬼的肩头。手一松,什么东西叩咚一声掉进了水里,他也无暇理会,两手并出一声抓住了末鬼的肩膀。“……末鬼……” 他低吟了声。 末鬼突然推开他。 他毫无准备,末鬼这一推他立时向后退去,脚一软,坐在地上。 末鬼高高站着,俯视着他。 他抬起头呆呆地看着末鬼。 “任务完成了。”末鬼冷冷的说。 他反应不过来。 末鬼也不理他,转身又坐在刚才那块石头上,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现过一样。 “什么……任务?”他的脚还在发软,等了好一会才迷迷惘惘地站起身来,挨到末鬼身边。这才发现泛着淡淡红光的阿若之泪掉在水里,周围的河水都像沸腾一样啵啵的起泡。 他不敢置信的回过头来,瞪着末鬼,“你刚才说……任务?” “你听得很清楚。” “可是,”他摇着头,脑袋一片混乱。他的身体还在发胀,他还很想像刚才那样…… 末鬼站起身来,“等会阿若之泪的光芒消失,你就把他捡起来,交给易读或是你哥哥。” 末鬼转身,经过他的身边,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只道:“把你的衣服穿好。” 他怔了怔,低头看着自己。他的上衣褪到手臂,底裤也湿了一片。他又看向末鬼,末鬼身上只有他抓出来的衣服折痕而已。 他觉得脸颊发热,一种被羞辱的感觉让他紧紧握住拳头:“站住!” 末鬼停下步来,却没有回头。 他抿了抿唇,挣扎着讲出一句话来,“你刚说你喜欢我!” 末鬼沉默了一下,又向前走去。 “末鬼!” 末鬼顿了一下。“骗你的。” 他愣在当场。 末鬼向前走去,脚步像平常一样沉稳。 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你站住!”濮阳少仲大吼一声,冲到他面前抓住他的衣领,恶狠狠地道:“你刚说什么?有种你再说一次!” “骗你的。”末鬼耸耸肩。他的肩膀很痛,痛得他可以忽略其他地方的异样的感受。“你想听几次我都可以说给你听。” “砰”的一声,濮阳少仲一拳重重地打在他的肩膀上。他失去武功,这一拳将他打得仰倒在地。 濮阳少仲赶过来抓住他的衣领,用力将他的上半身提起来。 他冷漠的看着眼前那双泛起血丝和泪雾的晶亮瞳孔,心中几近崩溃的一角坚定的武装起来。 “你在想什么?少仲,”他装出温柔的语气冷酷的笑,“你真的想要的话,我也可以满足你。怎么样?”他故意伸出手去抚摸少年身上粉红色的斑痕,“你想吗?” “你、你混账!”濮阳少仲气得一拳揍向他的脸,他被打得偏过脸去,牙齿咬到舌头,血沫溢出唇边,半边脸肿了起来。 濮阳少仲原本还要再打,拳头抓到半空却揍不下去,末鬼安静的看着他,他没有办法打一个不还手的人。 “不打了吗?不打的话就让开。”末鬼伸手拭去唇边的血沫,轻松地道:“你挡住我的路了。” 末鬼慢慢地撑起身来。他的肩膀大概出血了,有一种温热的感觉渗流在他的肩上。他坐起来,推开濮阳少仲。濮阳少仲半跪在那里,咬着牙,拳头握得死紧。 末鬼站起来。他的眼角瞥见少年全身都在发抖。 他向前走出一步,又停住了。“是我引诱你的。”他悄悄的闭上眼睛,说:“勾引像你这种未经人事的少年,对杀手来说,再简单不过。” *** 末鬼回到清醒时的小屋。屋里的一角有一个小药炉,炉上温着一整壶煮好的药汤。炭火还有一点余烬,明明灭灭的闪着最后的红光。 “老人家回去后,小兄弟每天给你熬的。” 他看着那药炉一会,唇边泛起一个温柔的微笑。 谢谢你,少仲。 他别开眼,看见一旁的柜子里有一角衣服漏了出来。他走过去打开来,看见原来放在老人茅屋里的行李已经搬过来,衣物胡乱地堆在里头,皱成一团。 他露出一个无奈又宠溺的笑,将缠成一团的衣服抱起放在床上。 粗布黑衣,是自己常穿的,他稍微折叠了一下,放在左手边。第二件同样布料,颜色浅的,是少仲的,他在床上清出一小块地方,仔细的压平折好。第三件是自己的,他放在左边,第四件和第五件都是少仲的,缠在一起,他小心的将袖子抽开,顺着纹路折好,整齐的摆放。 他想起少仲有次看他折衣服,对他说,“随便折折就好了啦,反正现在折好了,明天还不是要穿?干嘛那么麻烦!” 他又笑了,笑着摇摇头。 一块木雕的令牌掉出来,金粉镂刻着“宰铺”两字。 他的笑容凝在脸上。 ‘杀手是不需要情绪的。’严峻的老人这样说了后,沉默了一会,又道,‘可是没有人能真正的冷漠,如果没有必要,不要去考验自己的心。’ 您说的对。师尊。他涩然一笑。他当初自以为的早已封闭了所以感情的那个冷然绝情的杀手,原来不过是个提不起又放不下的人。 “砰”的一声,房门突然被推开,濮阳少仲站在那里。 从推门的力道,和略促的呼吸,他知道还处在气愤的情绪里。如果说少年会走过来,揍他一顿,他也不会觉得意外。 他其实是希望少年能狠狠的揍他一顿的。 他背对着濮阳少仲,没有回头。 濮阳少仲踏着重重的脚步走过来,看见摊在床上的衣服,声音有点拔高,“你要离开?” 他不回答,继续手上的工作。 濮阳少仲站在他背后看了一会,转身打开柜子,把末鬼刚刚折叠整齐的衣服全部堆进去。 末鬼连正眼都没瞧他一眼,濮阳少仲心里生气,人往他身旁一站,手臂横过末鬼身前,又将他放在左手边的衣服都抢过来。 末鬼依然固我的折他的衣服。濮阳少仲气得索性把榻上剩下的衣服全塞进柜子里,转过头来气唬唬地瞪着他。 末鬼露出一个无奈的浅笑,像看小孩子一样的看他。 濮阳少仲怒道:“不是!” 末鬼看着他,表情有一种故作的困扰,像在等他解释这句突如其来的话,又像一点也不在乎。 “不是你引诱我的!”话一出口,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濮阳少仲脸上一片潮红。 末鬼笑了。“所以呢?”他揶揄道。 濮阳少仲愣在当场出不了声,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你真可爱。”末鬼在抚摸什么可爱的小动物一样抚摸他的头发,露出一个充满“抱歉,不能再陪你玩了“的表情。 濮阳少仲打掉他的手,嘴唇咬得死紧。瞪着他的晶亮眼瞳有一种欲泪的逞强。 末鬼又耸了耸肩。他的肩膀剧烈的抽痛着,支撑他继续维持那种纨绔子弟的笑容“我没有那么好,耐不住寂寞的话你可以找其他人试试看。” 濮阳少仲突然抓住末鬼的右膀,一把把他掀倒在床上,双手一起按住他的肩膀。 濮阳少仲瞪着他,剧烈喘息着。 末鬼还是那副无所谓的模样,濮阳少仲一咬牙,突然低下头来。 火热的脸颊磨擦着自己的脸颊,鼻尖碰着鼻尖,少年柔软的嘴唇擦过自己的,生涩的舔着、吮着、啃咬着,像要用尽一切方法来发泄他的怒气和伤心。 这样也好。记得怒气,就容易忘记伤心。 濮阳少仲撕开他的襟口,一条才刚收口的鞭痕赫然出现在眼前。末鬼的肩胛的挫伤,鲜血渗漏在包扎的纱布里。 濮阳少仲怔了一会。 他无助地抬头,看着末鬼,像是想问,但末鬼不理会他。 濮阳少仲低下头去,他的手指轻轻抚摸着纱布和渐渐渲染出来的血迹,泪水从他的眼睛里掉了下来,一颗一颗的滴在末鬼的胸口上。 末鬼静静的看着顶上的天花板。他脸上的笑容已敛去,烫热的泪水几乎融化他所有冷漠的表情。 “对不起。”濮阳少仲按在他胸膛上的手在发抖,“对不起,末鬼。” 天花板上,一片陈年积垢,灰暗顽强的占据一隅。他看着,想着当初,为什么要让少年跟随。 “我给你惹了那么多麻烦,你不喜欢我也是应……该的……”濮阳少仲抬手擦去眼角渗出来的泪水,咧开嘴巴奋力的想对他笑,“是我不好,请不要、不要生气……” 为什么当初,他会那么理所当然的以为,当他们终于要分开时,他将带着一贯的冷漠,云淡风轻毫无牵挂的继续当他的天下第一杀手? “对了,我、我该去煮药了!”濮阳少仲说道连忙将双手移开,转身下榻。“老爷爷特别吩咐要每天煮给你喝的。” 为什么当初,他会那么自大?自大到以为…… “少仲。” “嗯?”濮阳少仲已经冲到药炉边,听这一声转过头来看他。 末鬼慢慢的坐起身来。 绑在肩膀上的白纱布渗出血来,濮阳少仲立刻回到床连扶住他,“你别动,我替你去找药来。” 末鬼抓住他的手。 “上层的柜子里就有替换的纱布和药……” 末鬼只是凝视着他,静静的、深深的,灰色的眸子里有一种祈求。 濮阳少仲从来没有看过末鬼这么温柔的眼神,他直觉有什么重大的事情要发生了——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不管是什么肯定都会让他心惊胆跳。 濮阳少仲扯了一个僵硬的笑容,末鬼抓着他的手的地方变得很烫。 末鬼伸出手去拥抱他,他吓了一跳,想问,末鬼已经攀住他的颈子,缓缓向后倒去。他担心一用力就会伤到末鬼,只有俯在末鬼身上,任由末鬼将他纳入怀抱里。 末鬼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静静的抱住他。他感觉得到末鬼的心跳。 肩膀的地方有一种湿湿热热的感觉,他想末鬼肩上的伤一定正在流血,他只好开口,“等会再睡好吗?”虽然末鬼好像也不是要睡觉?”我先替你换药可好?” 末鬼搂得他更紧了。 他心脏怦怦的跳动着,勉强笑道:“你别这样,再抱下去,我、万一我又想亲你……” 有何不可呢?他们就要分开了。“你想亲我?” “呃,我不是……”其实也不能说不是啦!濮阳少仲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这样的末鬼比刚才更令他害怕。“我们先别说这些,你先换药好不好?” 少年的眼睛充满对他的关心和恳求。 末鬼笑了,他的手指抚过少年英气的眉眼、轻蹭过少年挺秀的鼻端和薄红的唇畔。 即使永远的回忆,是一种令人害怕的孤寂,他也想记住他。 他也会,记得我吗? “末鬼?”少年张大眼睛看他。 末鬼用吻来当做回答。 *** 末鬼来见他的时候,是孤伶伶的一个人。 好像遗落了什么般的落拓,又好像摆脱了什么似的潇洒。 “我要走了。”末鬼说。“到修行之门去。” 濮阳柔羽并不惊讶,易读曾经告诉过他这件事,包括所有的理由。他只问:“少仲知道吗?” “他很快就会知道了。” “你不亲口告诉他?” 末鬼淡淡的笑了,笑容里带着一种温柔的思念,“请你转告他。” “知道吗?师兄。”濮阳柔羽睁开眼,提起他搁下的笔,就像末鬼还没进来进一样,在纸上一笔一画的批示着。“你关心人的方式,还像以前一样。”濮阳柔羽突然揉掉了那张纸,抬起头来愤怒的盯视着他,“都让人痛不欲生!” *** 濮阳少仲醒来的时候,屋里一片温暖的金光。 他眨了眨了眼,发现那是西斜的日头透过窗纸映进来的亮光。他记得他要睡着之前,天色还很亮,看来他至少睡了两个时辰了。 他又闭上了眼睛一会,整个人都觉得暖融融的。他拉高嘴角露出一个满足的笑容。 末鬼一直在跟他说话,可惜他实在是太累了,听不清楚末鬼到底在说什么。如果有什么重要的事……不行,他等会得再问问末鬼才行。 对了,末鬼呢? 他环顾着室内。门窗都关得好好的,只有药炉上方开了个通风的小窗口。 药炉!啊!对了,他要赶快去煮药才行! 他一坐起来,身体传记来一股钝痛,他想起他和末鬼在一起,他们在一起,然后…… 末鬼怎么敢、敢……他的脸上一下子差红到耳根。他想起那些炙热的吻和碰触,身体好像又烧起了一把火,某个地方变得又痛又胀又热,他不由得扭动了一下身体——不、不要再想了——他甩了甩头,回忆还是一直窜进脑海,他只好咧开嘴巴边笑边叫自己振作一点。 身上有一件干净的单衣,已经被他睡成皱巴巴的,他想起那是他在临睡着前,末鬼抱着他替他穿上的。 想到这里,末来已经红透的脸又更红了。他记得他有跟末鬼说不用麻烦,他睡醒后洗个澡再穿就是了,可是末鬼却去端了盆热水来,从头到脚仔细的帮他擦拭了一遍,当然,连那里也是…… 他又笑了,连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啊啊,不能再想了,正事要紧! 末鬼一定是有事情先去办了,也许马上就回来,他要赶快把药煮好,中午那次已经忘了——他不是故意忘的,都是末鬼——开始痛得要死他都还记得要煮药,可是后来实在太舒服,他才会忘记的——褐色的药汤冒起一个小泡,波的一声。 濮阳少仲才发现自己抓着一株药草站在那里发呆。 可恶!他一边笑着咒骂一边把药草折断丢进药汤里。满脸笑容的看着那些小药株在药汤里滚来滚去。 末鬼真是可恶,他都快被逼疯了,末鬼还在那边慢条斯理的乱亲乱咬的——下次他一定也要如法炮制一番,让末鬼也尝尝那种滋味。 真是的,怎么会那么舒服呢?太舒了…… 水气薰得他笑得弯弯的眉毛和嘴巴,他吸进一大口药香。 啊!惨了!水快给他煮干了啦! 他一边加水一边傻笑,也不知道末鬼在他身上乱涂什么东西,凉得要死,害他好想揍人…… 后来又不知道给他吃了什么,他问,结果末鬼笑得好可恶,说那叫什么“正好眠”?他xxxx的,听起来就好像春药!都已经那么、那么舒服了还要什么春药嘛! 真是,末鬼哪来那么多鬼东西? 等末鬼回来一定要好好问清楚,他身上带那种东西到底有什么企图! 嘿嘿,好了好了。 濮阳少仲小心翼翼地端起药壶,将药汤注入碗里。 他突然听见一阵轻微的脚声从门外传来,可是却不是要进来的。 末鬼?濮阳少仲心里一跳,来不及把碗放下就冲出门去,脸已经红了,“末鬼,你的药!……” 濮阳柔羽背着他,站在那里。 “啊,是哥哥。”濮阳少仲两手捧着药汤,见是濮阳柔羽,虽然有点儿失望,但又高兴可以看见自己的哥哥,张着大大的笑容,道:“哥怎么有空来?来了就进来坐嘛!”他突然发现自己赤脚身上只有一件单衣,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濮阳柔羽慢慢的转过身来。夕阳下,濮阳少仲爽朗温纯的笑着。 濮阳柔羽站在门外已经好一会儿了。看着自己的弟弟在屋里忙得团团乱转,听他哼着不成调的歌儿,不时发出笑声来。 他看着听着,突然不知道推门进去后,该说什么。 ……再等几天吧…… 他本来已经打算要离开,可是少仲发现了他。 “哥?”濮阳少仲奇怪的看着濮阳柔羽。他很少见自己哥哥像现在这样皱着眉头,好像有很深的心事一样。“怎么了?” 濮阳柔羽紧了紧手中的扇。少仲和他一样讨厌被欺骗。 “你这药,是要给师兄的吗?” “啊啊。”濮阳少仲脸上微微一线,“药煮好了,哥哥知道末鬼到哪里去了吗?” “少仲,”濮阳柔羽轻轻叹了口气,“你知道宰辅临终时的遗愿吗?” “知道啊……”濮阳少仲愣了一下,不敢置信的看着濮阳柔羽,“哥,你该不会是说……” 濮阳柔羽点头。“师兄已经离开。” “我、我去追他!”濮阳少仲转身就要跑。 “师兄想走的时候,谁也拦不住他。没用的。” 濮阳少仲急道:“怎么没用?他失去武功,我现在去一定追得上!还是他骑快马?那也没关系,哥借我一匹马,我……” “师兄离开三天了。” 濮阳少仲愕然地回望着濮阳柔羽。药碗摔在地上破碎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濮阳柔羽的眼神带着疼痛,“不是你的关系,师兄给你服了药,你睡了三天……” 后面的话,濮阳少仲已经听不见了。 他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怔怔地呆立着。突然转身,用尽全身的力气向后狂奔。 他狂烈的奔在下山的路上。风声在他的耳边呼啸,失去太阳温暖的阴山透着刺骨的冷寒。 他涉过阴川,跌在那条亘古漠然的大河里。 他在山野里奔走。 暮色四合,天地一片苍茫。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