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娶不可》 乍冷还暖 陈毓华 怪怪的气候,白天像火炉,晚上一场雨下来,睡觉时一不小心就感冒了。 回头一看,写这套古代书(虽然不算套啦)居然耗了大半年,眼看都要近中秋了,这算毅力吗?干笑。 布紫阳这本算外传。 当初在写布小春的时候就打算写他了,总算无误,把他生了出来。 没有着墨太多他的邪佞,老觉得他半生凄惨,实在也够了,所以,很点到为止。 不过,接下来大概要断粮了,脑袋空空如也。 一空空好几天,空空空到现在,还是掏不出所以然来,这样交过去大概不可能,这篇杂记就只好应付着给了,不然要怎办? 唉,像我这种活得没目标、少目的的人大概真是不多,这种叫蠹虫,只会咬书,叫米虫,只会吃饭,没什么回收利用价值,对人间用处实在不大。 不过虽说用处不大,下半辈子的志向倒是很早就立定,那就是用力的学习玩耍,人一辈子都不知道玩耍为什么,好像也太扯了。 实在不知道要拉咧什么,睡午觉去,明天再说吧! 把这东西写成像周记,也算破纪录了。 几日过去~~大头华仍在时装与古装的缝隙中挣扎。 不要鸟我啦…… 楔子 他很小,小小的手甚至拿不动沉铁打造的匕首。 拿不动,咬着牙用长布缠了又缠,除非手断,要不然那把短剑绝不可能离开他掌心。 苦练的招式晦涩艰难,他稍一迟疑,暗中一条黑黝黝的鞭子随即无情的甩了出来。 那鞭在肉体上面的声响很沉,那痛,入了骨髓。 起初,他还会嚎叫,可是换来的是更加冷酷,没头没脑的鞭打,皮开肉绽、遍体鳞伤是家常便饭。 黑暗的密室什么都没有,只见一支经年燃烧着浓浊臭气的牛油火把,一堆睡觉用的干稻草,他分不清日夜,分不清春夏秋冬,甚至从来没洗过澡。 三餐是从铁栅栏外丢进来的一个大碗,里头放了不知道什么动物的碎骨头、窝窝头、地瓜皮或是芋头块。 他没有选择的自由,不吃,只有等着饿死。 他被当成什么养着? 日子久了,连他自己都模糊了。 心思忽地飘远,似能看穿他心思的荆棘鞭如同毒蛇狠辣的勒住他的脖子,力道之大差点将他勒死。 义父稍不如意就打他出气,这不是头一回,也不会是最后一次,捱打的痛苦教训教会他即使把牙关咬断也不能示弱,不能掉一滴软弱的眼泪。 有那么一回,他饿到全然没有力气了,那条乌金的鞭子还不停的从头顶、肩膀、甚至胯下打了来,他知道自己就要死了。 既然要死,又何必继续委屈的饱受这老人的无情凌虐? 他反击了回去,割断喂在身上的那条长鞭,趁着老人惊愕的同时欺身飞扑—— 匕首见了血。 他想这次死定了! 破天荒的,他不只没受到任何处罚,从那以后,大碗里的馊食多了一块平常人家就算年节也不容易吃到的肉。 老人依旧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经常整得他死去活来,可是这样的残酷让他改头换面,学到终生受用不尽的教训—— 那就是想活下去就要离开这里,想离开这里,就得杀了这魔人,要杀掉这恶人,那么,他必须变强,比谁都要强悍! 第一章 俗话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 不过这隐士……该算哪一行? 这隐,很不容易,要隐在人烟荒凉的地方,想要什么没什么,要安贫乐道,要把柴米油盐酱醋茶当没这回事,要不怕草屋风吹就倒的可能,衣服上面就算有千万个补钉,也要有穿百纳衣的想法(先决条件还要会拿起针线缝缝补补又三年),不介意一天吃一顿稀饭,一天喝一瓢子的水,以面黄肌瘦为身材标准。 这谈何容易,喜欢自虐的人不多吧! 古往今来,太远的记不住,咱们挪近点的说,当隐士隐出名来的也就这么一位陶先生渊明大哥。 陶先生不愿为五斗米折腰,有泰半因为仕宦生活免不了要大拍长官马屁,他厌恶又做不来,加上东晋士族文人普遍羡慕隐逸作祟,于是乎大爷他不干了,拍拍屁股解印挂职,拖着他那歹命的娘子当农夫去。 不过他老人家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的惨状说明了他实在没有当农夫的本钱,连最简单的豆子都种不活,平盛年代还有青菜可以摘来吃,遇上灾年夏天经常饿肚子,寒夜没有被子可以盖,后来草屋被火烧了,只好借住朋友的船屋靠朋友接济终老。 所以,隐士是好当的吗? 这可比财大气粗还不容易。 话说南山下也有这么一户人家,恰恰也姓陶,可跟骨气无关,这家人天生狗屎家运好,好到令人眼红。 除了不需要这五斗米,从三代前传下来的产业就算学那风流人物整天吟风弄月饮酒作乐也没问题。 按理说这么没有后顾之忧,人生几何,不好好附庸风雅对不起自己跟父母留下来的大笔财富。 偏偏陶家长子,这陶向渊从小被关在房间里读书,孔孟论语背得滚瓜烂熟,别人寒窗苦读为的不就是功名,想说可以捞个官位坐坐,可他没想要光宗耀祖也就算了,却走火入魔的把陶渊明先生的田园生活当作人生最高目标,还非常的努力贯彻,实施在自己跟家人身上,要求家里不管男女都要会下田、能拿锄,一早跟着他理荒秽,还坚持要到月亮出来才带着月色荷锄归。 陶宅不只十余亩,田地十几分,这么多忙不完的活,他又这么有钱,请几个佃农或是仆人照料管理不为过吧? 门儿都没有! 共同劳动,维持生活,这是他时时挂在嘴上训诫弟妹的金玉“凉”言。 他不只对农耕有着高度的热忱,也学人家养鸡养鸭。 这些,全然是为了生计啊。 但是,男人把外面的活儿干完了可以跷腿当大爷,身为他唯一妹子的陶步荷却倒了大楣,天不亮要起床,忙完了田事还要主中馈,里里外外都靠她张罗。 想他陶向渊堂堂一个男子怎么可以在这种小细节的地方违背古圣贤的教诲?君子远庖厨嘛,越远越好。 不过,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自命清高的日子也有踢到铁板的时候。 几个月前陶向渊的收成谷物需要加工,却跟负责碾硙的水利加工会会长因为细故爆发了冲突。 如果只是口角倒也不打紧,反正种田对他来说只是种心酸的,家里也不缺这一点粮食,虽然人工舂米费时费工,了不起把收成再从水力碾米厂搬回来就好,可他为人心高气傲,想说既来之,哪有再搬回去的道理,这一口气咽不下,回来之后竟异想天开弄一个碾米厂自己来使。 朝廷早有明文规定禁止人民私设碾磨。 可一旦鬼迷了心窍,他哪管得了这么些,他深信有钱能使鬼推磨,他有的是银子,怕什么? 于是他到处奔走,水力衙门、员外郎都收到他以各种名义送去的银票。 碾硙水利加工是牟利行业,可捞的油水很多,但是呢,不管朝代换了又换,国号改了又改,能赚钱的行业向来都由皇室、权贵或是实力雄厚而且有经营头脑的富商大贾构设垄断,他想分杯羹,要打通层层关节,就得要有把银子丢进水里的心理准备。 他不只把大把银子往水里丢,从来不打关系的门路要硬杀出血路来,又谈何容易? 金山银山虚耗,坐吃山空这天来得很快,最后还落了个罪名。 一番折腾下来变成了乡里的笑话,他里外不是人,心结越孵越大,闷闷不乐后竟然开始卧病在床。 大夫是要请的,不过通篇一律的摇头。 “心病需得心药医,抱歉,老夫无能为力。” 医药费给了不少,却都只得到这么句话。 “都是我不好,要不是那天我忙着别的事,也不会发生这种事。”陶步荷又送走不知道这几个月来第几个郎中。 向来呢,这类事情都由她负责,一直以来也不曾出过纰漏,很不幸,陶家大哥心血来潮的出马,不但没把事情办妥还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都是你大哥太废柴了,也不过几句话,就这么禁不起!”端着药碗打房间出来的颜如玉,对陶步荷的自责一点都不赞同。 颜如玉是陶向渊指腹为婚未过门的妻子,虽说未过门却常常在陶家来来去去,她性子急有话就说,远比事事隐忍的陶步荷要敢怒敢言多了。 她就是看不起未来夫婿那迂腐的样子。 这婚要不是爹娘在肚子里的时候指的,她才不想甩他。 “大嫂!” 比较颜如玉的有话直说,的确,陶步荷具有了长女的坚毅性格,吃苦耐劳家事一把抓不说,对陶向渊逆来顺受绝无二话,只是有时候她闲下来时会想着,她大哥会变成今日这等模样,或许她也算帮凶。 表面上他们家男大女轻,女子什么都不是,可骨子里所有抛头露面的事情却要靠她一手扶持。 没办法,谁叫她家里有个比她还不肯抛头露面的大哥,小弟又那么小,什么帮手也没有的她只能从权,管他什么门户观念,管他什么面子里子,反正她在家没有发言权,大哥说了算。 真要把那些士大夫观念一条条列出来讨论要求,只是跟自己过不去而已! “收成的谷子只能放在仓库里发芽、受潮,一整年的辛苦等于完全白费了,难怪大哥不舒服。” 颜如玉可不这么想。“说来说去,这些还不都是伯父跟伯母害的,他们重男轻女教出只会在家里作威作福,一出门什么交际能力都没有的笨蛋来。” 连她都知道这陶步荷活该没药救,最先是被爹娘教导着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现在爹娘没了,又被大哥洗脑洗得很干净,把他的话奉为圭臬,每天做牛做马毫无怨言,如今陶向渊捅出这么大纰漏来,以为装死就会有人出面替他收拾了吗? “嘘!”陶步荷把食指放在唇上,因为她听见房间里面翻身的声音了。 果然里面马上传出叫唤声。 “我进去看看大哥要什么,厨房有做好的饭你去喊小雒来吃。” “嗯,知道了。” 陶步荷推门进屋,看见本来有气无力的陶向渊一反常态的倚在床板上,双眼发亮。 她脚步迟疑。这反常的模样通常都不会有好事,她不禁发毛…… 太阳每天上上下下,每天都会天黑,没什么了不起。 不过天黑后,只身一人待在这座幽幽林子就不好玩了。 真要说,她也不是来玩的。 大哥要她来找水源地,说是他们从此不缴水税了! 这是违法的事情耶。 水碾米厂设不设得成还是个问题又异想天开,这种吃力不讨好又违法的事情,她大哥却像吃了秤坨铁了心的要蛮干。 以她一个女人家没见地又缺乏知识的小脑袋来看,简直……简直无聊透顶! 大哥坚持要她来,就算一点头绪也没有,好,她水袋干粮款一款也来了。 无头苍蝇般的找了又找,她又累又饿,更悲惨的是,因为找得太过认真,迷路了。 她活该受虐的,谁叫她那么听话。 “有人吗?” 肯定是没有,她叫心酸跟壮胆的。 “有人吗?” 都清楚不会有人了,叫什么叫啊! 没办法,偌大的林子就她一个,不喊些什么,她会哭。 这林子在天色光亮时就树荫遮天、阴气森森,天黑后伸手不见五指,无名的恐惧滋生,双腿又瘫得不听使唤了。 这光景,不会有人出来找她的。 不能哭不能哭,就算哭也没用。 抹掉可疑的水气,她抬起比石块还要重的腿继续往前迈进,当她转过巨大的岩石块,咦,是因为她今天累过头,眼睛花了吗?就在远远的地方有着亮光,而且那种亮度……是火堆! 勇气顿时从四肢百骸生了出来,有火,表示有人,有人,表示她有伴,有伴,都比山精鬼怪来得好。 她横跨过乱石堆,鼻子甚至还闻到烤肉的香气。 “好香。” 不能怪她眼中只有食物,中午带出来的面饼早就下肚,她眼光直直盯着串在竹叉上黄香肉嫩的山鸡……应该是山鸡肉吧?挑了个可以守着的位置坐了下来。 这不会是无主失物吧? 火堆烧得劈哩啪啦作响,可肉快要焦了耶。 要是烧焦,不是很可惜吗? 浪费食物是会遭天打雷劈的,她合起双掌向老天祝祷感谢后,左右横竖还是没人影,便小心翼翼的把整只鸡移开火堆,一边喊烫一边扳下鸡腿小口小口的吃了起来。 “谁让你吃我的食物?”黑影罩了过来,满地落叶竟然没有发出任何声息,衣袂无风自动,如同夜魅。 “嗄?” 陶步荷掉了下巴,第一个反应就是赶快整衣站起来,这一站,放在襟上的香鸡整个掉进了灰烬堆里,她七手八脚的想抢救,可想而知是完全来不及了。 来人有着颀长的身躯,全身上下的黑与阴森森的声调,几乎都融在夜色里,分不清人或妖物,叫人不寒而栗。 “您……您是这只鸡的主人吗?”好可惜一只鸡,要是用水洗一洗,应该还可以吃吧? 男人没有回应,他看也不看陶步荷,迳自对着黑漆漆的夜里吩咐上了这么一句—— “杀了,我不想看见她。” 几乎听不出波折高低的句子一了,黑色披风被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扯动,人就要远逸而去。 “杀我?”陶步荷吞咽了好大口水,“慢……慢、慢着,大爷!” 男人充耳不闻。 陶步荷颤抖的几乎感觉到看不见的地方,还有一双或许更多双的眼睛正虎视眈眈的看着她,只要眼前这施发命令的男人一走开,她就会被杀! 为了一只鸡被杀,没道理嘛。 所以,说什么她都不能放他走! 陶步荷一把抓住那人的披风。 四周的空气一瞬间像被完全抽干。 “我知道肚子饿的人容易发脾气,我马上就去把这烤鸡恢复成刚刚干净又香喷喷的样子,不过鸡腿被我吃掉了,你不要生气啊。” 真要说,他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就能抽开被拉住的披风,把人甩到天边去,不过看在她竟敢跟他讲话的份上,他就瞧瞧她有什么办法还他一只鸡。 黑夜里伺机而动的眼隐没了,仿佛从来没有过。 陶步荷像是知道他改变主意,“你可以去帮我提水吗?” 一片静寂。 “知道了啦,不愿意就说一声。” “哼!” “好啦,我动作已经很快了。” “你最好别想逃走!”男人跃上高高的巨石,即使依旧看不清他的五官,可那睥睨天下的气势却是有增无减。 “我要是知道路早就自己下山去了。”她还在回嘴,嘟嘟囔囔的摸索着,走到附近的小溪用水袋装满水。 当然,一点武功都不懂的她自然不可能知道她的一举一动都有人监视着,她要是稍有异心,身首异处会是最终的下场。 “不要慢吞吞,动作给我快一点!”有人不耐烦了。 距离很远,他的喊声却比面对面还要清楚。 “我马上就来。”整个人被骇了一跳,可被大哥跟爹娘教育得太过成功的她丝毫没敢拖延。 一步也不敢慢,回到火堆旁她把水袋的水全部倒入黄泥地上,来回跑了两趟,一把一把的将成糊状的泥抓起来往鸡身上涂,涂满了,利用粗的树枝在火堆灰里挖了洞,这才把裹满厚泥的鸡埋进去。 她蹲在一旁,眼睛瞬也不敢瞬的盯着。 由于鸡肉本来就已经熟了,不到半盏茶时间她又赶快把整只鸡挖出来,剥落的泥块不只把鸡身的灰烬全部清干净,轻轻一戳,鸡身分离,流泄出来的汤汁简直是芳香四溢,令人食指大动。 “那个……” 男人横她一眼。 “我是想问……藏在暗地里那位大爷要不要……这只鸡好大一只,你也吃不完不是吗?” 男人有些意外。“你向来都这么爱管闲事?” “哪有,我只是建议。” 他轻易的把烤鸡撕成两半,一半随手丢入一片漆黑的某处。 就这样,男人吃着她呈上的叫化子鸡直到吃完都没有再吭气。 至于陶步荷,她累得不住点头,点啊点的,头都垂到了胸口,直觉生命没有了危险,一等男人抛掉手中的骨头,她已经偎着大石块睡着了。 尽管她发丝披散,遮去了半张脸,而那张脸又脏又疲累,粗布衣服也没好到哪去,可那睡着的脸却像极了纯洁的孩子。 双手随意搁垂在大腿上,她掌心红透,有些水泡甚至已经破掉,她却只是在迷糊中轻声呻吟,然后几不可察的皱了下眉头,又沉沉睡去。 那是一双做尽家事的手,谈不上细致或美丽,却让已经准备走开的男人隐约想起一个跟她有得比的笨女人。 “岛主?” “算她走了狗运。” 撂下这话,男人如同鬼魅的消失了。 半晌—— 有几块柴火忽地从半空而降还恰恰掉在火堆里,一丝火星都没激起,就像被人用手安稳的放了上去似的。 陶步荷鼻息安定的睡着,毫无所觉。 三个月后。 水力衙门大门边的小门被打开了一条缝。 “走走走……走啦,越远越好!” 一个女子被推挤了出来,高高的门槛害她跌了个踉跄,摔了个结实。 这一摔不是普通的痛,可她咬住牙飞身又扑向前。“这位大哥,求求您……就让我见一见大人,我不会耽误大人办公的。” 衙役的手不耐烦的猛挥,粗声粗气的赶人,“我家大人不想见你,叫你别来了你不听,再不走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请让我进去,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跟大人说,拜托,拜托!”陶步荷不放弃,急急忙忙的把手贴在门板上,希望衙役大哥别那么快关门。 这惹恼了衙役,“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不管你来几次都没有用!趁早死了心吧你!” 陶步荷赶紧从帕子里掏出一块碎银。“大哥,天热您辛苦了,这点钱给您喝点凉水。” “这……小姑娘,不是我不帮忙,咱家大人铁了心,你就算塞再多银子进来也没用,听我劝,你那大哥的案子了不起也就坐上几年牢,你一再冒犯我家大人没好处的。”拿人钱财,语调口气终究是软和了些。 “我大哥是一个斯文人,他熬不过的……” “这我也没办法,我仁至义尽,小丫头回家去吧!”他当着陶步荷的面把小门关了起来。 这一关,关上陶步荷最后一丝希望。 碰了一鼻子灰的她瞪着门板,心里的不满到了极点却又无可奈何。 门板不可能回应她,倒是有人轻拉了下她的裙摆。 “姊。”小男孩有张清秀又不失稚气的脸。 陶步荷蹲了下来,面对他。 “小雒,怎么不跟如玉嫂子在家?” “她只会骂我。” “是你又不听话了吧?” “大哥呢?”小小年纪也懂得见风转舵的小孩连忙改变话题。 “大哥可能还要在衙门住几天,暂时是回不了家了。” “姊姊不是带很多银子来换大哥回家?” “银子有时候也不见得有用……你太小,有很多事情不是我们想的那么简单,知道吗?” 他显然不知道,也有听没有懂。 “你的脸,痛痛。”小雒想去摸陶步荷的脸却怕碰痛她,小小的手收了回来。 她的脸颊撞到石子路面挫伤,双手也有擦伤。 “刚才不小心摔的。” “姊姊是女生,丑丑。” “丑就丑到底了,反正我本来也不是什么天仙美女。” “我要吃豆腐脑。”什么美女啊还是大哥这种复杂的问题,对才九岁大的小雒来讲,还不如一碗豆腐脑重要。 “就知道要吃!”起身拉住他柔软的小手,两人离开了水力衙门。 “要吃豆腐西施卖的豆腐脑。” “你啊,人小鬼大!” “我还要竹篾蚱蜢!”柿子挑软的吃,这浅显的道理小孩最是明白。 “你干脆一次把竹杠敲完好了。” “姊,你明天还要来吗?”其实只有阿姊当他是小孩,他不小,该晓得的事也都明白。 “当然!” 陶雒没说他明儿个也要跟着来,毕竟他也是家里的一份子,要救大哥怎么可以少了他? 第二章 浩瀚的湖没有边际,碧水共天,沧溟空阔。 如飞的挂舟,优游在秋风徐徐的绿波上。 挂舟上就两个人,梢公的年纪不大,身材精壮,头戴斗笠遮去了面目。 至于据着船尾甲板上的另个男人,一脚高高跷起,双眼轻闭,一头长发任它随便披散,一袭袒胸露肩的紫袍,左臂上束着金光闪烁的一圈臂钏,随心的打扮,不从俗,也不随流,一般百姓看见就知道该远远避开的麻烦人物。 转眼间挂舟去了一里多的水程,人声渐乏,耳边只有梢公用力划动船桨的水波声,还有偶尔跃出水面的鱼跳声,空山静寂的,如同另外一个世界。 行进中的小舟忽地停了。 不等男子发问,梢公已经摘下斗笠露出脸黑如锅底,豹头虎额的方脸。“似乎有东西在下面,属下下去瞅瞅。” 男子没有任何回应。 不待片刻,窜进水中的男人钻出水面带出飞溅的水花,腾空后又安稳的落回甲板上,一连串的动作下,小舟居然晃也没晃。 他把怀里的事物放下。 “禀主子,有人落水了。” “扔了。” 连看上一眼都不屑,视人命如草芥。 男子沉默了一下。 “你有意见?” 让布紫阳产生兴趣的不是被捞上来的人,是跟随着他多年微澜的不寻常反应。 从来不管他说了什么,微澜绝对没有第二句话。 他缓缓起身,优雅而妖娆。 妖娆是怎么都不适用在昂藏七尺男人身上的,可在布紫阳身上,完全没有冲突,真要说还没哪个人敢胡乱批评他的模样…… 当然也有少数忘记把眼睛带出门的,那些人坟头的草应该不只一个人那么高了。 他一掌支撑着船板看似随意从容,一点杀伤力也没有,微澜却如芒在背,他低下头。 “这位姑娘岛主也见过。” “本大爷见过的人何只成千上万,我每个都要记住他们的长相吗?” “属下不敢!”微澜单膝跪了下去。 布紫阳凤眼微掀,如玉脂的脸有抹叫人分不轻情绪的邪佞。 “她什么来头,居然让你求我?” 他起身,轻盈得像头花豹,腰际那条色彩鲜艳的带子黑里透紫,为他更添几许诡谲之气。 甲板上,趴着一个布衣粗裤还缠满海藻的女子,好不狼狈。 布紫阳用脚将人踢翻过来,看见一张面容憔悴、脸色青白的脸蛋,脖子上有圈明显发紫的手掌掐握痕迹。 这一翻动让陶步荷呻吟出声,接着咳出一口又一口的水来。 布紫阳厌恶的离得老远。 她困难的睁开眼,一看清眼前有人,慌不择人的挣扎爬起又扑倒,这一扑很糟糕的扑到最痛恨被人靠近的布紫阳脚边。 陶步荷抓住他脚踝,艰难的要求,“这……位大爷,请……救救……我弟弟,他也在那……船上……” 布紫阳盯着她伸出来的手,一掌便想往她的头顶劈下,偏生这时候她楚楚可怜的抬起眼,不住哀求。 “拿开你的脏手,要不然我废了它!” “不……不放,求求您救我弟弟,他年纪小,咳……他会被卖掉……”她直视着布紫阳那艳如桃李、一身不事生产气质的脸庞,心系的只有跟她一起绑在官船上的陶雒。 “弟弟?”他淡漠却异常美丽的眼睛闪过什么。“你不替自己要求,却担心那种将来不会跟你再有任何关系的人?”蠢。 “求求您……他要是被卖掉,遭遇太惨了。” “他惨?哼,这世间凄惨的人何只千百!” “求您……” “凭什么?”他冷哂。 陶步荷缩回一直抓住不放的手,蜷窝回甲板上,表情怔忡,不过瞬间她重新攒着布紫阳的袍角。 “公子若是愿意伸出援手,小女子愿意终身做牛做马、任劳任怨的让公子爷差遣。”她咚咚咚的磕头。 做牛做马?哼,他布紫阳是什么人物,要奴隶,多得是想上他逍遥岛的人,多个人不过是多浪费一份口粮罢了! 不过看在她这么诚意的哀求上,或者,她这副样子会让他想起自己也有个笨阿姊。 他从来不懂心软是什么,眼睛长在头顶,他长这么大没有喜欢过任何人,对他来说,喜欢不具备任何意义。 人不过跟蝼蚁没两样! “你最好记住自己说过什么话。”就在陶步荷心灰意冷的时候,布紫阳冷如冰窖的声音决定了她未来的命运。 陶步荷不敢置信的结巴了。“您的意思是……答应吗?多谢大爷,我给您磕头了。” 布紫阳才不理她额头都快磕出血来,迳自吩咐微澜,“你去瞧瞧!” 微澜点头,藉着船头纵身一点便飞掠丈余,在湖中脚不沾水的直往他处而去。 他走后布紫阳迳自走进细竹编织的船舱躺下,竟然阖目睡去。 至于心急如焚的陶步荷好半晌听不到里头有任何声响,才想到可以站起来,哪知道早就跪麻的膝盖又去磕到,吃过水笨重的衣物更叫她难以动弹。 她颓丧的垂着肩膀,只能有一下没一下的拧着身上的衣料,继续坐在船舷上等那男人回来。 一方挂舟没有目的的随着水流飘荡,足足有一顿饭时间过去,累过头的她等着等着居然打起瞌睡了。 日光流转而过,微澜回来了。 他面色有异的把陶雒放下。 “岛主。”他躬身。 “去这么久?”懒洋洋,不是很满意的嗓音。 “这位姑娘惹了不该惹的人。” “哦,你的意思是现在才要把人扔下船吗?” “属下不是这意思。” “要不然呢?” “属下斗胆。” “说吧,你找了什么麻烦回来?”布紫阳踱了出来,漠然负手。 “是官船,载的全是罪犯,船卒说这位姑娘是受家人牵累,获罪要流放荆州去的。” 大湖茫茫,他可是很费了一番周折才找到人。 “我没兴趣听这些狗屁倒灶的废话,人上了我的船就是我的人,不过是你带回来的,自己想办法安置。” 他大爷讨厌与人牵扯。 尤其与人有关的感情牵绊他一律厌恶。 “小的知晓了。”微澜不敢多说。两颗山芋不可能是主子的,他好像……不是好像,是只有接收的份了。 透明白纱飘动同时,落地无声的鞋尖也一同探了进来。 两层高的楼阁,却如履平地。 那是上等的皮革靴子,上头却溅着几滴褐色的东西,他一现身,血腥味同时扑了进来,本来各自低头打盹的三个小婢同时醒来,必恭必敬的敛眉低首,齐喊—— “岛主回来了。” 布紫阳阴柔的身躯往中间一站,雪白色镶银丝线的袍子清晰可见都是大片大片的血渍。 三个小婢见怪不怪,一人飞快的替他更衣、脱靴,一个钻进南海明珠串成的珠帘里面只手掀起帘子,恭请已经浑身赤裸的他进去。 脱光衣物的他肩宽臀窄,胸膛结实,双腿长直,无论身形或是体态充满了力美与劲道。 每当他外出杀了人回来,定要沐浴净身,享受完杀人那瞬间的快感,在事后一定把自己弄干净。 没有人喜欢杀戮,可是当杀戮变成一种习惯,这人是不是早就被什么给扭曲了? 撒满蔷薇花瓣的大浴池烟雾袅袅,汉白玉石砌的池子早注满乳白的汤水。 他滑进池子里,阖眼闭目享受从麒麟口中奔吐出来的冲击力道。 “呜……呜呜……” 他刚盖上的眼皮抽动了下。 “呜呜……呜呜……” 还在哭? 这是第几天了?魔音传脑吵得人心神不宁,那丫头要是以为自己在纵容她,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三个小婢神色紧张。 她们伺候布紫阳多年,就算朝夕相处也拿捏不住主人的脾性,只是瞧见他才放松的肌肉又绷紧了。 又……又有人要遭殃了! 他用力的拍了下水花。 咚!几个小婢齐齐跪下,声音已是微颤,“岛主饶命!” 布紫阳湿淋淋的站起,看也不看那三个丫鬟,信步踩上石阶,“还杵在那做什么?过来更衣!” 他受够了那个爱哭鬼! “是。”不敢稍有停滞,三人动作迅速的完成所有动作。 他拍开门,趿着软鞋,跨过门槛,那身浅紫的纱褂瞬间只剩一角贴着门滑过不见。 廊下滴漏声残,梧桐影摇,这座阁楼是用这岛上特产的荷花、香芷、杜衡、紫贝、桂树、木兰、辛夷、薛荔构造出来芳香四溢的水中宫室。 寻着哽咽不停的哭声,他来到微澜住的小屋。 就知道这没创意的护法只会把人放在自己的地盘上,要是照他向来的手段,一上岸就把人扔了了事。 他站定,袖子一扬,上了闩的门应声打开,独坐在小敞厅里的陶步荷被冷风一灌,忍不住打了哆嗦,再睁眼一瞧,这一眼仿佛千斤压顶,堵得她硬生生打了个嗝,这一打越发抽噎得说不出话来。 布紫阳天神般的站在门外,一明一暗,表明了不想跟谁牵扯不清。 “哭什么,吵死人了。”他的人长相异魅阴美,连声音也如山涧清泉滑过,沁人脾肺,他外出向来绝对不会以真正的声音示人,可在自己的岛上,便丝毫不肯伪装了。 “对……不……住……这……位爷。”她明明很压抑了啊,怎么还是吵到人了? “知道错就安静的闭嘴。” “你以为谁愿意……这样……”她抖着唇。 她有双黑得纯粹的眼珠,微蜜的肤色保守又耀眼,一头及腰的发浓黑如漆夜,虽然身上还是原来的粗布衣衫,面容在如豆灯下却显得出奇洁净与清丽。 “不过死了个人,你哭个不停那小鬼就会回来了吗?” 微澜把人救回船上的时候已无心跳,只有这傻姑娘不知道而已。 陶步荷惊愕的张了张小嘴。 来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那个黑锅脸一开始就把她摆在这,什么也都没说,奔波、惊吓、劳累、绝望,还加上小雒的死,大起大落的心情,心中极度悲伤,以泪洗面的她好不容易盼到一个人来露脸,想不到没一句安慰也就算了,还口出恶言。 她就算脾气再好,家教又多么深入骨子里,这样子叫她怎么忍? “你怎么可以……”她猛然抬头,本来就哭得像核桃的两只眼睛又直直滑下一串泪来。 “我怎样?”布紫阳眯起眼。 “你冷血。” 从没哪个人敢指着他的鼻子骂,这丫头好胆量! “那小鬼早死早超生的好,小丫头,你还没看到本大爷真正冷血残酷的手段,你太嫩了。”他凉凉补上话。 “住口!不许你说小雒的坏话!”陶步荷握住双拳,哭过的她原来脸蛋就红得像个熟桃,这一发怒,浸过水的眼珠流光溢转,那眼瞳住进了一弯清澈明亮的月光和星子,竟有几分气势。 布紫阳眼神淡漠,却继续刺激她。 “不许我说那小鬼,那么捅了蜂窝却丢给妹妹,又算哪门子的哥哥,你的家人可真都是一个模样!”他连陶向渊都骂进去了。 陶步荷迟钝的脑袋好一下才明白他拐着弯,不,直接又残酷的骂了她的家人,她唬地站起来小旋风的卷到布紫阳跟前,浑身发抖。 “你可以不救我,但是不管好坏他们都是我的家人,我不许你骂他们!” 一个在门槛内,一个在门槛外,一个不动如山,一个气得像被拔了毛的猫。 “只是说几句就舍不得了?小丫头,本大爷还没讲完呢,这几个人里就数你最蠢,同情别人之前也不会先掂掂自己斤两,单凭一股傻劲儿就想对抗比墨汁还要黑的官僚,没有人教过你有多远就离多远吗?!” 仿佛被泼了桶冷水,她一声都不敢吭,身子却是摇摇欲坠。 没错!恶人先告状,最制式的官僚作风。 她什么都没做,那天晚上家里就来了十几个彪形大汉把他们押走了,左右没有邻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一屋子妇孺小孩,拿什么跟人家拚? 连个名目也没有的关了两天,经过她再三追问,才知道自己跟小雒竟然被判了个藐视堂上、共谋不轨、恶民的大帽子,财产充公,房子也被查封,流放为奴。 大哥还关在牢里生死未卜,小雒死了,大哥的无知,害惨了一家人。 官船上要不是那押解流犯的官兵想侵犯她,小雒也不会为了要反抗遭到痛殴,那团乱里她也不会落水…… 然后来到这里,一个不友善又人生地不熟的地方。 这几天对她来说,比一整年还要长…… “我话说到这里,以后你要是再不知好歹,就给本大爷离开这里。”布紫阳也懒得废话,准备走人。 谁知道备受打击、身心俱疲的陶步荷,却在男人一脸霜寒警告的同时,倒进他的怀抱。 事发突然,布紫阳完全出自下意识的抱住她。 好轻! 眼光不由得正视她小小的鹅蛋脸,她卷翘如扇的睫毛下是两道日积月累的憔悴,至于眼角还有方才沾染了泪珠的痕迹。 “微澜!”他心头微震。 吼完才发现微澜日前被他支开离去,右护法也不在。 事不干己,他大可以按照惯例再把她扔给别人。 但……他恶狠狠的瞪着昏迷的陶步荷,当作米糠布袋的摇晃她。 “喂!少装死!” 她如羽般的眉此时紧紧的蹙着,身子烫得惊人。 “竟然敢昏倒?哼,你最好是真的病了,要不然我一定把你踢到猪圈去。”接着粗鲁的把她抱起来,脸色不善的踢开门回他的水苑去了。 他从来都不怕强者,强者强他越强,可没有人知道的是,曾为杀人不眨眼的魔教教主,个性阴邪的他心里有个小小的缺口—— 那就是拿弱者没辙。 层层叠叠的白纱由高耸的苑顶飘曳下来直抵地面,花香浮动的水苑虚无又飘渺。 躺在金线云纹丝被上的陶步荷显得非常娇小,即便粗衣粗裤,如云秀发泼撒成美丽的流泉,睫毛又长又翘,鼻梁细挺,眉宇间那股书卷气比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还要更胜几分。 布紫阳盯着她半晌,然后召来小婢女之首的纳福。 “弄醒她。” 纳福眼皮子多眨一下也没有,她很有经验的以手臂试了陶步荷泛红的双颊跟额头。 “禀岛主,这位姑娘恐怕是招了风邪,您瞧她像不像滚红的虾子,这要请大夫来诊治才行。” “该怎么做就怎么做,等她醒,通知微澜来把人领回去。” 从水里捞起来的弱女子撑了这些天才发病,算是坚强的了。 “她是左护法的什么人?”惊讶之余,纳福一不小心逾越不该的分际。 她向来谨守本分,布紫阳只挑了挑凤眼,就令她吓得魂不附体。 “纳福知错,岛主恕罪!” “夜深了,我没有摘你脑袋的欲望。”他慵懒如云,好好听的声音让人以为在谈的是天气,好好看的唇瓣吐出来的却是不把人命当回事的血腥。 “谢主子不杀之恩。”纳福能死里逃生已是满头大汗。 “赶紧把人弄醒,别让我等太久。” “小婢立刻去办!”不敢稍有延迟,她打发其他两个小婢一个去唤人,一个去打水。 即便现在的她是岛主的贴身大丫头,也不可能永远保住这个地位。 谁都知道喜怒无常的岛主就算是贴身丫鬟,一到时间就会被换掉。 布紫阳掀起雪白的帘幕转身走开,寝室外头夜凉如水,一条长长的走道横跨过水渠,是水苑通往其他院落的唯一道路,要不是那几个婢女需要,依照他残缺的性格肯定是连这条桥也不会留的。 他性子孤僻,其他院落也就远远的隔开。 这座水中宫殿就像孤岛中的孤岛。 他从来都不知道避嫌是什么意思,他退出来只是肚子里的酒虫搔得他难过,出来找酒喝。 他背倚圆柱,一脚搁在栏杆上,一旁石几上早有备妥的酒菜。 几盘精致小菜,两壶烫得暖暖的小酒,他执起酒壶就着口喝,夜色里,长发纷飞,衣袂随风飘动,很快一壶酒进了腹中,他又换了一壶。 天上星子闪烁,可他那不尽然是全黑又带着褐的眼瞳里却什么都没有。 万籁俱寂,忽见一道黑影疾如流星赶来,一到水渠前便止了步伐,单膝跪下。 “属下回驰太晚,请岛主见谅。” 是风尘仆仆的微澜。 “交代你的事都办妥了?” “东州怀家一十三口全灭。”东州远在距离逍遥岛几百里外,他两天来回还灭了人家一门已属不可思议。 可这对微澜并不算什么,他的轻功天下独步,无人能出其右。 “任务完成就下去领赏吧。”布紫阳的声音不轻不重。 人的过去并不是切断了就可以全然不以理会,以前的他接受杀人任务,如今的他仍旧还在执行。 “你们……怎么可以视人命为草芥,你居然派微澜大哥去杀人?” 白纱被乱七八糟的扯动,已然醒过来的陶步荷挣开卖力要阻止她的纳福,尽管头还是晕得要命,人却坚持着颠颠倒倒的扑到布紫阳跟前,很惊险的没有摔到水渠下面去。 布紫阳不动如山,至于微澜黑锅的脸可绿了。 他一把扯过陶步荷。“你是怎么闯进水苑的?我不是再三叮嘱过你,岛上你哪里都能去,就这里千万不能靠近。” 陶步荷用力的甩头想让已燃烧成糊的脑袋清醒些,她面向布紫阳。“你说,是你让他去杀人的?” “那又怎样?” 布紫阳满不在乎的模样激怒了陶步荷,她摇摇晃晃的抓住他胸前的衣衫不敢置信。 “杀人、杀人,你把人命当作了什么?你居然如此轻贱人命!人都是人生父母养的,你凭什么去剥夺人命?!” 他用两根指头就拨开了她毫无威胁力的箝制,木然的表情难得绷紧。 “人命本来就卑贱如蝼蚁,你以为你比较高贵吗?还有,最好不要再有第二次用这种口气跟本大爷讲话,认清楚,你今天能站在这里只是狗屎运好,碰上了微澜百年难得的同情心泛滥,想指使我,你差得远了!” “我指使你又怎样有种你杀了我!” 她从来就不是那种任性被娇宠的姑娘,可一夕之间家破人亡,大哥生死不明,她就剩下一个人,她还遵从那些该死的三从四德做什么? “别以为我不敢动手!”布紫阳不记得自己有多少年没动怒了,上回抓狂发怒的时候灭了一个小国,再上次,他义父一手创立的魔教,数千条人命让他一把火烧了。 他五爪齐张,眼看就要往陶步荷细瘦的脖子掐去。 微澜垂首,不敢目睹。 “啪!” 清脆的巴掌声响起。 三个排排站不敢离去的小婢女掉了下巴,至于本想闭上眼的微澜则是反而瞠大了他原来就很惊人的眼睛。 “你打我?”布紫阳如轻泉的声音轻得毫无温度。 四周连抽气声都没有,陷入死寂。 捂着因为一时冲动而甩出去的手,陶步荷的掌心也疼痛不已,看见布紫阳那不思己过还一脸阴恻恻的神情,她整个人都醒了,醒得比任何时候都清楚。 第三章 她好倒楣——倒了八辈子的楣。 想当初落水的时候何必拚命挣扎着要活下去,如今捡回一条小命,瞧她现在落得什么下场? 阴暗潮湿的空间,脚下是吱吱叫跑来跑去的鼠辈,瞧瞧,连盏油灯也没有,伸手不见五指,一片漆黑,也不知道打哪吹来的冷风,就算咬紧牙关还是冷得手脚都没了知觉。 老鼠,吓不倒她,黑暗,她也不惧,可为什么心好凉,凉得一点温度也不见。 是啊,三面石墙,一面铁栅栏,这是岛上为了关犯人设的监牢。 什么逍遥岛!哪里逍遥了?根本是欺骗众生的名字。 她连这座岛长什么样子都还没看过,却回到笼子里。 想她陶步荷跟牢狱还真有缘,离开监狱也不过就几天前而已。 她想自嘲的笑,喉头却干涩得像漠地,全身不知名的干热烧得她五脏六腑都痛,也许她快要跟小雒作伴去了。 天下乌鸦一般黑,只要是男人都是不被允许挑战威严的。 瞧她现在的模样,得罪的人从官僚换成杀人魔,捅的楼子一次比一次大,下场也越来越悲惨。 这样也好,也好。 把头埋在两膝之间,百般挫折的陶步荷心灰意冷,静静等死。 她不听不闻不问,时间不知道过去多久,有人打开生锈的铁锁,拉开嘎吱作响的牢门。 “姑娘,吃饭了。” 跟地板上一模一样的木碗被搁下了。 “咦?你一直没有吃,这样不行。”他是这里的牢头,年纪老得看不出年纪,可是他知道犯人交到他手里不能出错,主子吩咐要给三餐,他就得照着时间送过来。 陶步荷依旧窝在破床上动也不动。 “姑娘,你把自己饿坏了又于事无补,何必呢?人是铁饭是钢,当个饱食鬼总比饿死鬼好。” 她抬起茫然的眼神。“我要死了吗?” 牢头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她这问题。这里是死牢,老实说,打他在这里看管犯人开始,能好端端的活着出去的,还真少之又少。 她知道自己这话问得多余,遂把头重新埋回膝间。 “姑娘,不管怎样,饭都是要吃的。” 陶步荷留给他一个后脑勺,沉默得像泥塑。 牢头看劝不动她,只好拾起木碗退了出来。 拖着蹒跚的步子,他想了又想。 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关在这儿,就算没有任何刑罚,饿死却是早晚的事,这事……要不要往上报啊? 虽说多一事不如省一事,可看着碗里被老鼠啃咬过痕迹的窝窝头,他还是低声向看守牢门的张三吩咐了声,离开他绝少踏出去的地盘。 牢头来到微澜的护法堂,经过通报,微澜立即接见了他。 “护法大爷,实际情况就是这个样子,您要不想想法子?否则那位大姑娘不是会先病死就是饿死了。” “她都没进食?” “两天一夜了,小老儿每天准时送饭进去,原封不动拿出来,那位姑娘……看起来是不想活了。” “想不到她性子这么倔,又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呢?” “小老儿也这么劝过她,不过我看她什么都听不进去。” 本来呢,会关进水牢跟死牢的犯人肯定是有事犯到岛主,可护法却偷偷地给他这没多少油水可捞的老头子塞了银子,既然不必直接面对岛主,他也乐得做顺水人情。 “护法您看怎么办才好?” “你先下去,其他的我会处理。” 牢头唯唯诺诺堆笑退下。 挥退了牢头,微澜忽而听见非常细微的衣袂飘动声。 “谁?谁在那里?出来!”几句话之间,他手指的银针已经招呼过去,人也随之越过比三个汉子还要粗的银杏树后。 树下空无一人,只见三支银针亮晃晃的钉在树干上。 微澜心中有不好预感。 逍遥岛上武功超越过他的屈指可数,难道有人潜伏了进来? 他身系整座岛的安全,要是有奸细跑进来,不只整个岛上的居民有危险,就连岛屿上的秘密也会被揭穿。 陶步荷的事情只好暂时缓一缓了。 他返身,召集负责巡逻的人手,星风急火的出门去了。 不久,位在最偏西的死牢里,来了个令谁都意想不到的人—— “岛……主!”牢头心里格登的跳。 “开门。”布紫阳阴着张脸,像随时都会爆发的样子。 牢头哪敢有第二句话,抖着手跟脸皮开了死牢铁门。 布紫阳才下阶梯就看见陶步荷了。 “她一直都这样?” “不吃不喝也不动,好叫人担心。” “她是你什么人,要你来担心?” 牢头又堆笑。“小人失言。” 完了,拍马屁差点拍到马腿上。 “把门打开,我要进去。”她死了吗?外面讲话声音这么大她却动也没动。 牢头赶紧行事。 布紫阳对牢房里的一切视而不见,笔直来到破床前。 陶步荷还是维持着几个时辰前的动作。 他伸手一推,她咚一声倒了下去,露出一张泪痕斑斑又蹙眉的脸蛋。 似乎,在挂舟上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她也是这种带着痛苦悲伤的脸。 她倒下后嘴里困难的喘着气,已经是烧得不省人事了。 “真是会惹麻烦的女人!”口气是冲的,目光如冰,动作却飞快的把人抱起来钻出牢房。 牢头没敢出声,只能眼巴巴的看着他们家主子扬长而去。 他的床,从没让哪个女人躺过第二回,即便侍寝的小妾,也不尽然有进到水苑的荣幸。 他是男人,需求发泄过后,一切就算结束了。 “把她的衣服剥了,看到她这脏模样心里就有气!”命令三个美婢,他怒眉青眼,气的是她那要死不活的样子,怒的是自己的心软。 三个小婢女再度看见陶步荷,什么表情也不敢显现,赶紧干活,又是一阵人仰马翻。 一个替她更衣,一个请大夫,一个去打水。 布紫阳气闷的盘着手。 她跟别的女人有什么不同?相貌嘛只能算中上,论脾气,顽固保守得跟小春有得比,他承认自己有恋姊情结,但是这女人,哼,她连小春一根头发都比不上!他素来由着性子做事,根本不需要什么理由藉口,心里咒骂了一堆,为的是她给自己找了麻烦。 软衾卧榻上的陶步荷只剩单衣。 她全身被汗湿透,这几天冷热煎熬,加上情绪大起大落,原来落水后感染的风寒加剧,等最后一件单衣卸下,如玉般洁白的身子就只剩绘绣两枝红梅的亵衣裹身了。 像是感觉到冷意,她缩了缩脚,她有双纤细白皙如珍珠闪耀光泽的腿。 布紫阳看直了眼。 情欲对他来说自然得如同穿衣吃饭,但是曾几何时,他竟然对一个身染重病、奄奄一息的女子也会生出欲望? 他眯紧不管任何时候都魅惑得像要把人吞进去的凤眼,“我在东园,等袁来过后派人知会我。” 纳福颔首。 真是看不出来啊,看不出来主子到底存什么心肠,先是把人整治得死去活来又要救人,这会儿又撇下有性命之忧的人去找东园的醉姨娘。 唉,不是只有女人心海底针,男人心又曾好懂过? “纳福你发什么呆,你再怎么看主子也不可能对你有意思。”打了水进来的迎春忍不住消遣自家姊妹淘。 “你这死丫头片子,只会说风凉话。”纳福佯装生气,扠着腰,俨然要修理人的凶样。 “别闹、别闹,咱们还是先帮这位姑娘净身吧,要让袁大夫看见可不好了。” “哼!” “迎春在这谢过纳福姊姊了。” “你这贫嘴的丫头,快干活啦!” 水苑里难得的嬉笑声停了,可布紫阳的脚步可没停。 很久以后他才明白,他这么匆忙的赶着要走,竟是因为看见她的身子落荒而逃。 一番云雨结束。 布紫阳双臂枕在醉香芹特意替他垫高的松软大枕上,腰际随便搭着锦被,布置雅致的寝楼漫着欢爱过后的气味。 细致如瓷的小手沿着他坚实又富弹性的胸部暧昧的蜿蜒而上,又复折返朝着锦被下面探去。 布紫阳丝毫不给面子的掀被而起,那冷淡跟疏离不言可喻。 醉香芹古典绝美的脸蛋忽地闪过一抹哀怨。 他总是这样,欢爱的时候让人欲仙欲死,一旦满足,就什么都不给了,就算她是他宠爱的小妾也一样。 “爷,小香哪里惹您不高兴了?”赶紧搭上上好的薄纱外褂,美妙的身材隐约可见,婀娜的款摆走向已经开始着装的布紫阳身边。 “我还有公务要处理,你自己歇下吧。” 总是这样,不轻不淡,她要的不是这些,可是她该死的明白岛主对她只有肉体上的欲望,在他稀薄的情感里,或许连什么叫真心对待都不会。 “爷,你从来不在栖香院过夜,我……这么惹人嫌吗?”就连伺候穿衣这种事情他也不假旁人的手,除了他身边那三个小婢女,她连碰也不给碰。 “你想说什么?”他转过身来已经穿戴完毕。 “留下来陪小香。”她请求。 布紫阳伸出大掌抚了她细致如花的脸蛋一下,“要我派人送你出岛?” 醉香芹怔然,她不敢当着他面前流泪,爱到彻底的心多了新添上去的恨意。 她从来没计较过什么,千依百顺,可得到的只有一屋子的空洞华丽,她拿不到这男人的心。 “你赶我走?” “小香,不要玩火,本大爷在收你入房的时候就说得很清楚,我不想跟谁牵扯不清,你要什么我都能给,唯独我的心,没有,不妨告诉你,我的心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存不存在。”他凉笑,那笑的模样不男不女。 醉香芹被他的笑给凉透骨子。 缘木求鱼是吗? “爷……” 离开这个男人她又能到哪儿去? “你别傻了,我可不是什么善良的好心人,我是魔物,满手血腥,跟着我你会有什么幸福可言?” 醉香芹呆若木鸡。 他看见了她眼中虽然极力隐藏却还是显露出来的惧色,大步离开栖香院。 月下的他形影飘忽,银白的月光与栖香院飘扬出来的铮錝琴声交织成一张迷网。 是该换了,他身边从不留人超过一年,侍女、小妾都一样。 他不需要另外一个人来摸熟他的习性。 他哪儿都没去,回了水苑。 重叠的纱像迷雾,迷雾里的金色大床上安详的睡着焕然一新的陶步荷。 她的脸好小!布紫阳把自己的掌心印在上头。果然,还不及他一个巴掌大,小巧的唇依旧是不怎么好看的苍白。他用食指戳了戳,却意外的发觉她那两瓣樱唇柔软得跟兔毛有得比。 她不只每个部位看起来都小,就连此刻窝在大床里的身子也玲珑得像个孩子。 她睡得很沉,一旁搁着尚未收去的药盏说明了袁给她的药里下了安眠散。 这样也好,本来他以为回来还是要面对一个只要看见他,就老爱说教的小女人,刚刚路上还头痛着。 弹指灭掉各处的琉璃盏灯,他躺进床的一侧。 他只是今天把床借她一宿而已,而且是看在微澜的份上,才能享有这份殊荣。 他闭上细长的眼却登时暴睁。 只见本来蜷成一团的女人一只手搭了过来,就静止不动了。 他厌恶被触碰,向来只有他去碰人的份,绝对不允许谁伸出爪子来…… 然而,像是找到热源的陶步荷梦呓的发出一朵轻叹,小小的身躯自然的滚了过来,然后在他伸开的胳臂里找到最舒适的位置,像他曾在皇宫见过那叫做猫的动物般甜蜜的窝住。 布紫阳差点要击出的掌就差那么一分的距离,她就会血溅当场,可他该死的耳聪目明,即便灯火全熄也能清晰的看见她眼下还有颈子尚未褪干净的青紫。 嘴角自嘲弯起,他向来狠毒残酷,却为这来路不明的小东西破了一次又一次的例,布紫阳啊布紫阳,你不该有弱点的,有了弱点,你的死期也不远了。 他阖上眼,逼迫自己如往常的每一个夜晚,轻浅浮眠。 几天过去—— 头不痛了、身子也不再重得像吸饱水的棉花。 睽违已久的清爽干凉,甚至是慵懒的。 陶步荷捏了自己的大腿,还是很用力的那种捏法。 会痛。 不是作梦。 她不是在那充满腐烂气味的牢房里等死吗?这会儿怎又回到这间宫室来? 她才有所动静,珠帘子里的三个小婢已经鱼贯出来。 “小姐醒了。”纳福手里捧着装满食物的漆盘。 迎春手上是盥洗漱具。 平安手上则是崭新的衣物饰品。 之前打过照面,陶步荷对这三个年纪小小的小姑娘还有印象。 “我怎么又回到这里来了?”看着她们忙碌的动作,她堆了一肚子的疑问。 “小姐以后唤我纳福就好,”纳福沿着顺序比过去,“她是迎春、平安,小姐有事吩咐就叫我们一声,我们都在水苑里候着的。” “这里……是你们那坏心主子的寝房吧,我住在这儿太喧宾夺主了。” 纳福掩嘴笑。看起来她们家岛主的形象很差呢。“我家主子要听您这么说会伤心的,您可是主子从牢房里亲自抱回来的呢。” “他……男女授受不亲,这下我有何面目见人?”不,重点不在这儿,“他安什么心?” 明明把她关进那暗无天日的牢房也是他干的好事! 三个丫头互看一眼,昨儿个夜里她跟岛主睡一块的事情还是别说了吧,而且还不只一宿,江湖儿女的她们不计较这些小节,可这位小姐怎么看就是出身良好人家,要是让她知道自己的贞节毁了,这……大概会闹出人命的。 “小姐,凡事从权,这种事情就别计较了。” “可以这样解释吗?” “当然可以,大家能在一起就是有缘,就像我们三个的命都是岛主救的,岛主救过的人那么多,要是每个人都想以身相许,这座岛再如何富裕也不够吃。”迎春笑得可人。 虽然这种说法也没什么不对,但是在陶步荷从小到大的教育里,就算被陌生的男人看见一根指头也是不应该的事。 可如果用其他角度想,指头要操持家务是怎么藏得住? 她很快释怀。 好吧!从权就从权,反正这权她也不是没从过。 “小姐来梳洗吧,早膳要是冷了就不好入胃了。”纳福见她脸色缓和了许多,知道她不是那种顽固守着自己想法不肯放的人,不禁对她又萌生了几分好感。 在三个婢女的协助下,陶步荷还是费了不少时间才把自己打理妥当。 她向来不喜欢在头顶上做文章,老觉得顶着那些又重又累赘的金品银饰不只不方便,还满头叮当作响的,像怕人家不知道自己来到。 平安看着未能簪上的金步摇,忽地想到什么,撩起裙子往外而去,不一会儿带回一朵碗公大的红色海棠。 “这不是檐下的西府海棠?”纳福反应得快。 主寝室的外头沿着曲折的长廊放了一整排的西府海棠,虽算不得什么珍贵的植物,可别在陶步荷挽起的墨黑发色上—— “你们瞧,这别在小姐发上比栽在盆子里好看吧”她很得意自己的杰作。 铜镜中的陶步荷虽然气色看起来不算太好,可娇艳的海棠衬得她多了几分艳色,加上以青白二丝织成的缭绫,花纹宛如一簇簇的瑞雪,精美又奇绝。 人要衣装,佛要金装,一点都不假。 “料子这么好的衣服穿在我身上太浪费了,还是脱下来的好。”虽说不知道这三个小姑娘是不是因为主人授权下来才对她这般礼遇,即便不是,这种王公贵族才能穿上身的衣服,对她来说还是太超过了。 “脱下来?” 这小姐还真的与众不同,不只敢跟岛主顶嘴,对东、西园还有其他姨娘、奶奶们流着口水都要不到的衣料都不要,可真是奇怪。 “会很麻烦吧?”好几重的衣服,的确是很费工的,要她自己穿,她可能会先放弃再说。 “不会的,小姐。” “我呢,不是什么小姐,要是你们不嫌弃就喊我名字,我叫陶步荷,这样大家才不会那么生疏好吗?” “步……”年纪最小的平安开口就要叫。 “不成!”纳福出言阻止。 “怎么?” “请小姐见谅,岛主赏罚甚严,主从有别,您在这儿就是主子的客人,我们是丫头,怎能相提并论,小姐还是别害我们了。” “这样呀……”她体谅的颔首。“那我就这样穿着好了。” 其实她也不大有力气去争什么,她初来乍到总不好因为自己的随性坏了人家规矩,而且,经过这番折腾,她也有点累了,原本压抑住的咳嗽又涌了上来。 “小姐累了。” “我想回微澜大哥那间小屋可以吗?”这里,华丽得太过虚幻,她住不安心。 “小姐不是在这里住得好好的?”纳福实在不明白。有福不会享,这位小姐到底在想什么啊? “我跟你家主人非亲非故,他能提供我一个小屋住下我就很感激不尽了,住这么好的寝宫,我怕天打雷劈。” 三美婢年纪虽小,可打小就在江湖上翻滚走跳,看过的人还会少吗?这位小姐委实……太不识相……也就是太不知好歹了吧 “小姐,你一定不知道咱们家主子是谁吧?”迎春可咽不下这口气。 “他很有名气吗?”有名到连她都需要知道的地步? “迎春,闭嘴!”纳福一张可爱非凡的小脸扮起严肃来,也非常具有吓人的效果,对两个年纪比她小一点的迎春跟平安是非常有用的。 两个丫头果然顺从的闭上嘴,只是一个嘟起嘴,一个瞪大了眼,显然还是有几分不服气的。 “小姐,”她欠了欠身。“这种事小的拿不定主意,您还是让我去禀过主子再来回覆您。” “劳驾了。” 受了礼,纳福一脸想哭的表情。 她长这么大,向来只有跟别人鞠躬顶礼的份,这下让小姐给她行礼,看起来逍遥岛上来了个非常叫人伤脑筋的小姐呢。 第四章 这一禀,好半天没个下落。 待在水苑里的陶步荷百般无聊,三个小姑娘也不知哪去了,这水苑又大又冷,重重的纱幕挡不住由外头穿透进来的水气跟寒意,真不晓得住这儿的人在想什么? 拖着曳地的长裙,她逛出了寝室,走过横跨水渠的走道,这才发现水渠种满了摇曳生姿的荷花。 这逍遥岛的荷、莲花远近驰名,而水苑又在岛中岛的中央,水渠像是自然天成环绕着整座岛屿,对外形成天然屏障,又湖中的银杏树常年盛开,遮住了里头的人事物,让这地处道遥岛最中间的水苑充满神秘。 她走来走去竟没碰上任何人。 可四处整洁可喜,花木自然茂盛的生长着,远眺飞檐处处,这样的环境丝毫不输任何一个分封城池。 因为都没看到人烟,走得实在有点意兴阑珊,说时迟那时快,小拱门转弯处差点跟一个怀抱木制脸盆的大婶撞个满怀。 “丫头,你走路不带眼睛啊!” 中气十足,很先声夺人的那种。 “大婶,真是对不住,我一时没看清楚。”瞧她卷着裤管,窄袖也掳至膀子上,那盆上满满沾了泥的湘莲。 “我说你这脸面生得很,又穿这不三不四的样子,你不会是从外头跑进来想勾引岛主的妖精吧?” “嗄?” “怎不说话了?” “也不是我自愿想穿成这样。”她也很无奈好吗? “去去去,我不管你哪儿来的,这眼皮子上正缺人缺得紧,快去把这套衣服换下,来帮个人手。”大婶正愁抓不到公差,一眼认定陶步荷是外头那些一心想混进岛中岛好让主子看上眼,进而收房过好日子的年轻女孩们。 这也难怪,虽说同在一座岛屿上,岛外的居民是最原始的人们,他们的生活虽说在布紫阳住进来之后有了很大的改善,但是,人心都是贪婪的,能过更好的生活谁不想尽办法。 “我是很想帮忙啦,可是,我没有可以替换的衣服。”她那套从家里穿出来的棉衣裤也不知道哪儿去了,这会儿叫她去哪里把身上这贵重的衣裙换下来? “你真会找麻烦。”白了陶步荷一眼,大婶看似施恩的说道:“这样吧,我家里有的是衣服,不过先说好,你这一身衣服可要归我才成。” 原来打的是这主意。 得了便宜又卖乖。 她也不在意,反正这身衣服也不是她的,借花献佛,大婶喜欢就换吧! 片刻后,陶步荷换了身寒碜的粗布衣,衣料不只差还旧。 耸耸肩,无所谓喽,她还满喜欢自己这原来的模样。 原来,七、八月是莲子盛产季节,这里产的湘莲颗粒饱满,肉质鲜嫩,被视为莲中珍品,商人争相搜购,送往各地。 岛上大半的人手除了各司其职,在岗位上跑不开的之外,家家户户的妇人小孩,具有劳动能力的人手都要来帮忙采莲贴补家用,无一例外。 迎面扑鼻的香气令人精神为之一振。 任谁都想不到这逍遥岛上一分为岛中岛,外围是咸滋滋的海水,绕上一圈竟变成湖泊淡水。 只见各色荷叶青碧,花骨朵儿黄的娇柔,粉的艳丽,紫的淡雅,白的纯洁,一下了水,以前远远瞧过那些采莲的女子,划着小船看似优雅轻松,哪知道实际上……上了船才晓得辛苦,陶步荷没做过这样的活,两三下就被一个小姑娘赶下船,说她添乱来的。 天地良心,她可认真了好不好,只是马有失蹄,人有错手,坐不惯船的她又不是故意把整船采好的莲子弄翻还让小姑娘也成了下水汤…… 被一个小她好几岁的丫头片子嫌弃,自尊心还真受伤。 管事的婆子看她不济事,干脆把她当驴子用,指着小板车上的木脸盆,“你跟着张家丫头走,看她怎么做你也学着就是了。” 泥臭得很,她没得选择,盆子看起来不怎样,里头又是水又是泥,还有要满出来的莲蓬。 几分力气她总是有的,抱起比她整个人还要大上一圈的盆子,跟着前面绑麻花辫子的小姑娘往前去。 至于瞧着她背影的婆子搔了搔老脸皮,喃喃自语:“这丫头是哪村子的人,是我老了吗,怎么看起来怎么眼生?” 既然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她也没费神去想,一转身弯腰继续干活了。 “哇,是码头……好大……还有船耶。” 人家是土包子进城样样新鲜,陶步荷打出生就长在山城,有的人终其一生别说看海,就算是船的模样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她对船没什么好印象,第一次搭船,是给人当流犯关在暗无天日的船舱下面,吐晕得一塌糊涂,什么海上风光压根没见过。 咸咸的海风是一种全然不同的气味。 码头上人来人往,光着身子的汉子嘿呵嘿呵的扛着麻布袋,来往于船桥和货仓之间。 大大小小的船只各式各样,载运的货物也不尽相同。 其中最显眼的是艘战船改良过的货船,帆桅、巨大的风帆、了望台、炮口一应俱全,一圈巨大的黑色麒麟威风凛凛盘据在船身上,是船家的标志。 然后她看到了布紫阳。 他就站在那儿,手里拿着绢纸跟旁边的一个男子低声在讨论什么。 璀亮的缠臂金钏在他修长的膀子上闪烁,色彩鲜丽的腰带被海风吹得飒飒作响,像要腾飞起来。 他一抬眼,也看到了陶步荷。 本来不见任何情绪的眼神先是掠过她,然后一怔,脸上有了表情。 他抛下那个男子直直的走过来。 有人拐了陶步荷一下,是本来走在她前头的张姓姑娘。 “岛主真俊对不对?” 她看了直住这边过来的布紫阳又看看身旁的伴……咦,不会吧,她在流口水……对着已经逼到眼前的……岛主? 张家丫头屏住了呼吸。他们岛主在笑吗?岛主笑起来的样子会会……会把人的魂勾跑啦! “为什么我每次看见你,你都这么狼狈?”他的眼里只有陶步荷。“还有,没有允许谁让你出来的?” 她抱紧一直往下溜的大盆子。 “你又在忙什么?你一次那么多问题,要我先回答哪个?” “算了。”有哪个女人像她这样闲不住,身体稍微好了就出来乱乱跑,“我问你,你觉得本大爷跟别人不同吗?” “咦,有吗?很普通啊。”丈二金刚摸不着头绪,他丢下一批人就为了跑来跟她说这个? “很普通?”他的眉头诡异的挑动。 “难道你多了两只手还是尾巴?”哪里不一样?她看不出来,而且他问得没头没脑的。 “我当然不可能有那些怪东西!”他恼。 显然他们的对话都让后面那男人听了去,他很不识相的发出嗤笑。 布紫阳眼光如冰的砍过他。 很好,安静了。 陶步荷看不懂他们干么要眉来眼去的,不过她这么直截了当会不会伤了他男人的自尊心? 那修补一下好了。 “不过,”她咽了下口水。“凭良心说,你的俊很难形容……” 这次布紫阳不只眼角抽筋,他慢慢瞠大漂亮的凤眼。 “不是娘娘腔?” 她坚定摇头。 “那我要是这样?”笑。 孰不知他这一笑多少人捱不住腿软了,就连凑在陶步荷身边的张丫头也被他风情毕露的笑把整盆莲子给倒了而全无知觉。 陶步荷瞧瞧不大对劲的那些人。 的确,那样的脸放在男人脸上是太过惊世骇俗了,可那又怎样,他里里外外应该都是男人吧?真不知道他介意什么? 她摸摸突然响个不停的肚子,小脸有些害臊。 “真不好意思,一活动肚子饿得真快,敢问岛主我要回哪里去才有午膳吃?” 她拒绝再讨论那种皮相问题,人果然要流汗活动最好,既没时间胡思乱想,肚子也饿了。 布紫阳斜斜往上挑的丹凤眼好看极了,一点都不做作的无情跟毫不在乎,在很多姑娘眼中充满魅力,尤其他强大捍卫着岛上所有生民的安全和生活无虞,可也像所有令姑娘们倾心的俊逸男人,让人情不自禁又让人恨。 他的相貌男女通吃,不知道有多少见过他的高官贵爵、江湖武林赫赫有名的人物都想收藏他,不过,谁要敢露出那股淫意,他一定会让对方死得很悲惨,恨不得这辈子没出生投胎过。 “饿了?”看天色,还不到用膳时间。 “嗯。”她有些羞涩。 “早膳没吃?” “……吃了,一碗杂菜粥。”她在家的时候活动量大,通常要吃干饭或是两粒大馒头夹蛋才算饱。 她不晓得这边的人是不是都这么胃口小,也不敢喊要续碗。 “跟我来。” “谢谢。” “不用谢,我也不知道自己这么好心……”有种崭新,而不习惯的感情萌芽了。 “耶,你说什么?”没听清楚。 “没什么,你把东西先交给别人。”看她还紧紧搂着那重得要命的莲收,也不知道要放下。 “呃,好。”她拔足奔去,半路似乎想到落在她身后的小张丫头又跑回来拉了拉她,忙呼呼的不小心瞄到布紫阳的目光,本来因为工作泛红的脸蛋更一路蔓延红到颈子下面去了。 布紫阳没见过这么单纯的姑娘,有时候看她一派成熟懂事,坚持的时候又拧得像头小牛,这会儿害臊的样子又像个小姑娘了。 小张丫头万分舍不得的跟着她奔向不远处的一小撮婆婆妈妈,瞧她比手画脚的不知道跟人家说了什么。 “看得这么出神,很不寻常喔。”方才被布紫阳抛下的男子悠哉的漫着步子靠过来,气宇虽然冷了些,却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从事的是商业上的交易,他却一身贵公子打扮,深色的锦袍绣鹊纹缠校花枝,外罩素面透明纱绸,狐裘坎肩,腰际荷包、火石香包一应俱全。 “关你啥事。”布紫阳冷眉冷目。“货齐了就把船开了走。” “我一年难得上来一趟逍遥岛,连杯茶水都要不到?” “谁知道你这只狐狸安什么心眼?” “欸,我们也算老交情了,别有了新人就忘旧人……”气质温和清贵,可布紫阳只往他靠前一步,他立刻脸色青僵,“……我记性差,船只要是错过涨潮时间就不妥了,我还是去盯着工人……”一整个的语无伦次了。 即便生意往来有所交集,可这位岛主那骨子散发出来的阴艳邪丽让他心口发凉,生意归生意,至于人,远远的看着好了,比较安全。 至于怎么个不安全,说实在的,认识多年的朋友,布紫阳脸皮子上别说表情都懒得摆,更遑论笑,可他刚刚冲着他微微的笑了下。 哎唷喂呀我的娘,他要不是男人,还是那种非女人不要的男人,肯定饿虎扑羊的扑过去了…… 不知道有没有人告诉他,他还是不要笑,保持没表情比较好? 布紫阳瞧着红扑着脸朝他小跑过来的陶步荷,面色不禁柔软。 “急什么?午膳又不会跑。” 她带着微喘,亮亮的眼珠像流动的宝石,双手显然清洗过,可瞧见布紫阳盯着她看又飞快藏到身后去了。 “我怕让岛主等不好意思。” “走吧。”他没说什么,往前大步走。 她跟在后面,一开始距离还不大,不一会儿就掉了一大截。 布紫阳像是后面长眼睛,脚步竟是缓了下来直到她追上。 陶步荷还没能松口气,发现走在她前头的人又快追不上,索性拉住他的衣角,却又觉得不妥,放掉,距离又再度拉远。 第二次布紫阳再停下来等她时,她就很干脆的小跑步跟上,这回拉住他的衣角不放了。 布紫阳觉得有趣,也就随她去了。 他们可不知道这里是人来人往的大码头,多少眼睛瞪着他们看,这母鸡……公鸡带小鸡一摇一晃的进了吃饭的大膳堂去了……有人开始交头接耳。 这女娃儿是谁家的姑娘? 还不到用膳时间,食堂里没有什么人。 忙得汗流浃背的厨房大娘们看见进来的人居然是岛主,什么声音都有的厨房突然被消了音似的。 有几个年纪小的丫头开始拉整衣服或是摸头上的珠花掉了没,每个人的脸蛋突然都红了一圈。 他们挑了张小圆桌坐下。 一位拿着杓子的婆子赶紧出来招呼堆笑,“岛主大人,还不到用膳时间不是……” “有什么现成的小点心先拿几样上来。” “是是……”顺便瞄了跟布紫阳面对面坐在一起的女人。为什么岛主跟这丫头还还还……还坐在一块?这……会遭天谴的! 婆子走后,陶步荷自己摸来摸去,一下是脸,一下是衣服。 “你做什么?像虫子似。” “刚刚那位婆婆一直拿眼看我,我想是不是我哪里脏了?” “你很好。”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夸奖别人吧,也就三个字,却是难能可贵了。 “你也不……错。” “哦。”又勾起他的好奇心。 “虽然一开始印象不是很好,很爷们,而且脾气很差的那种……欸,说好不生气的,你这样我不说了。”她把脸埋在桌子下,她很怕布紫阳又翻脸。 这位大爷翻脸如翻书,她不只见识过还差点丢了小命。 布紫阳掀掀眉毛,居然又把表情放软。 “快吃,刚刚不是喊饿?”婆子很快送来几碟小点心,布紫阳鼓吹她。 “你也吃。”抓了一把盐炒莲子往他手上放,他接了。 十岁后就没有过家庭的生活记忆,跟谁这样共同吃着一把东西的记忆更是没有,有的,是无止境的恶梦…… 他面色忽要变僵,可是扬眼看到陶步荷那一脸满足,好像盐炒莲子是什么好吃的山珍海味,一颗颗的放进小嘴里,眯起眼儿几乎是幸福的咀嚼着。 “那么好吃吗?” 说也奇异,他心间盘桓不去的黑暗居然一点一点的褪去。 “好吃!”他们家虽然谈不上贫困,可是向来勤俭持家,像莲子这样珍贵的东西做成零嘴来吃绝对是没有的事。“我们家小孩没什么吃零嘴的机会,就算有……也是要留给大哥跟小雒,我是女子,娘说男人是天,要撑起一片天自然吃穿用度都该比我好。”女子是无用的。 “歪理!在我家,我爹可偏心得紧,从来都觉得我姊姊比我优秀……” 脱口了,把自己家中微不足道却甚少向谁说过的琐事拿出来聊天。 是啊,聊天,谁想得到他竟然坐在闷热的食堂里跟一个丫头聊天。 “早知道我就住到你家去。”说完她忽然皱皱鼻子,笑得有点勉强。“我大哥要知道我胡说,肯定又吹胡子瞪眼睛骂我没教养了。” “你很怕你大哥?”他不喜欢那种感觉。 “不是怕,”她摇摇头。“娘说女子在家要从父,夫死从子,我阿爹去世了,家里由大哥作主,我……听他话是应该的。” 还在说着,婆子不敢怠慢,二度送上显然是从大锅菜里分装过来的几样菜色,样式简单口味却重得很。 这也难怪,来食堂吃饭的都是码头还有矿场的工人,需要用体力的活儿,都是男人,这菜自然清淡不起来。 这些食物显然没一样合陶步荷的胃口,她还是很勉强的吃了一碗白饭当作捧场。 布紫阳眼中生起了深深的困惑。 这丫头凡事都这么勉强吗? 死里逃生从水里被捞了起来,又从死牢那地狱里爬回来,连歇息都不肯,又忙呼呼的跟着女人堆到莲田去,这会儿,那东西难吃的表情再明显不过了,却还吞忍着,好像他欺负了她似的。 “我说……” “我叫陶步荷,岛主喊我步荷就好。”虽说闺名是不能随便给男人知道的,可是如今还谨守这些礼教看起来是一点用也没有。 “我想问,不管你做什么都这么勉强自己吗?”片刻闲不下来,又不是陀螺。 她先是一片茫然,下巴羞涩忧愁的往后缩。 “我总得找些事情来忘掉什么……” 语意含糊不清,可布紫阳居然听懂了。 夜夜哭泣,于事无补何不如抬起头来昂然往前走。 “你精厨艺吗?” “不会中馈的女子哪能嫁人?”她可爱的抬高下巴,像女皇。 哦哦,那表示她煮得一手好菜喽。 “识字,会算术读写吗?” “我大哥不大问事,这些都交代给我的。”她眼底有薄薄的流光徘徊,和刚刚的羞涩不自在宛卯云泥。 “看起来你很能干……那到底,你一个单身女子跑到终南山上又是为了什么?”他是想起来了没错,当然,这要归功他那唠叨起来也很吓人的左护法。 幸好,他带回来的并不是只米虫。 “也没什么,大哥说他再也不想缴交水税,还说想凿地引水需要水源,这才让我去找……”咦?陶步荷掩嘴吞下惊呼。“你、你……” “你大哥果然是个混蛋!” “啊,嗄?就算是事实你也不要讲那么大声。”她有些难堪,再怎样没出息或八股都是她大哥啊。 说完,她揉眼也揉脸,和布紫阳放声笑了。 他们笑他们的一点都不打紧,可是厨房里锅碗瓢盆顿时摔了一地,那些可怜的工人大哥们大概要延后好一会儿才有饭吃了。 布紫阳把不明所以的陶步荷往外带。 “不用去帮婆婆她们收拾吗?”他们笑错了什么,还是说错了什么?吃完东西拍拍屁股就跑好像太那个了。 ……不过,他的手好大,虽然不是那种软绵绵的手心却坚实温暖…… “别管她们,大惊小怪!” “哦。”她从来也不是那种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人。 “我送你回水苑。”他心情大好,心弦猛烈拨动,第一次爱上一个女人。 “我想回小屋。”趁这机会讲明白的好。 “为什么,那破屋子有什么好?”他没有停下脚步,依旧握住她的小手,只是声音有些障碍。 “那是您的住所,再来,男女授受不亲,我住那会惹人非议的。”于礼不合。 “哪里不合了?我觉得合得很!” 她不小心居然把“于礼不合”四个字也说了出来。 这可惹毛大魔王了,他最痛恨的也就那吃人的礼教,布紫阳本就不是什么严守礼法的人,世俗礼制对他来说,一点箝制的力量也不具有。 “等等……”她好像忘了什么? 布紫阳停了下来。 这丫头毛病真多。 “你,”很疑问的蹙了动人的眉毛:“是怎么知道我上过终南山的?” 他盘着臂,没有半点想回答问题的诚意。 “你猜?” 存心考她吗? 就是一时想不起来才要问的……明明她在山上没有遇见过半个人…… 第五章 现在到底是哪种状况? 一个大剌剌的据着铺了花豹皮的卧榻,一脚高跷,一脚抵着扶靠,一手枕着头颅,一手吃香酥藕片配小酒。 可局促坐在床沿的陶步荷可没他的悠闲自在,怎么说她可是未出嫁的黄花大闺女,有个男人赖着不走,然后又不能赶,咳,也赶不走,这到底叫她怎么休息睡觉? “夜很深了。” 这叫下逐客令,浅白易懂,要有人继续装蒜可就很不上道了。 “的确,是该睡了。” 他双腿移动,敞开的对襟朱罗绣袍下,很大方的露出光溜溜的大腿还有胸膛,就这样春光大泄的朝着她移动。 这男人活像要引诱她似的,不只现在,就一个时辰前还脱得精光……当着她淑女的面前去沐浴。 从小到大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男人。 不过,话说回来,她也没见过身材这么叫人腿软的男人,腰是腰,腿是褪,胸肌虽然不明显,却结实得恰到好处。 他裸露的肌肤白皙得像在绽放光芒,黑色长发垂地,黑亮得足以倒映人的身影。 这男人,很容易打击女人的自信。 “你还在流口水……”带笑的嗓子好听得像潺潺水声。 “什……什么?”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没听清楚他在说什么,却很自动的以手背擦了擦嘴。 “你对我流口水。” “哪有!”她惊跳,连忙放下小手。 完了、完了,是怎么被发现的?她分明偷窥得很小心,只有趁他转头还是吃东西的时候瞄一下啊。 “不用客气,我向来很大方。”他还在引诱,来到陶步荷面前的他,俯下身双手陷在柔软的床榻上,只差没将她压倒。 两人近得布紫阳可以轻易瞧见陶步荷红到耳根子的脸蛋。 他得很努力不让笑意蹦出来。 “你不……走?”她声喑哑了,人乱了。 “姑娘好像忘记这里是我的床,我的地盘。” 要……要死了,她浑身都冒烟,还滋滋滋……的响。 这男人存心逗她吗? 慌乱下,她抓起绣花抱枕就住他叫人惊叹的俊美容貌上塞过去。 罪过!罪过! “我回小屋,这里让给你。”早就跟他说要回去,此处不宜逗留。 布紫阳没让她走,他一伸长手就把急于逃走的陶步荷轻扯回来,他表情微怏。“你真会打击本大爷的自信心。” 什么? 没给她任何思考的机会,“别折腾自己了,我的床你又不是今天才占去,我睡卧榻便是。” 各退一步,他可从来没把到嘴的肉这样放过,不过索点小惠算是让他睡卧榻的报偿应该可以吧—— 他吻了她。 陶步荷像比被雷劈了还要错愕。 布紫阳邪恶的以指勾她小巧下巴,“还不快逃,这次本大爷可不只有亲亲脸颊这么简单喔。” 陶步荷惊呼,脸蛋像在油锅里煎过一遍,仓皇的跳上床,以最快的速度掀起锦被然后把自己裹了起来,后来才想到什么,两指从被里夹出一双丝鞋往下放,才又飞快的缩回去。 她活像一条动也不敢动的蛹。 布紫阳美到天怒人怨的脸上没了笑。 这是报应吗? 他什么时候变得清心寡欲了,竟然放过这只兔子? 他娘的! 鸡鸣桑树颠。 “咦,这怎么办?” “装作没瞧见吧。” 都日上三竿太阳晒屁股了,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帐幔垂挂的大床上一双人儿睡得可甜了,臂交缠着被,缠成生人回避的大麻花。 “锵!”有个手脚比较不俐落的不知道打翻了什么。 “嘘!”三个人异口同声。 虽然很刻意压低声音了,不过一回头—— 喝! 一双妖艳到没天良的凤眸正盯着三人看,那感觉像被蛇盯上的青蛙,死穴啊! 已经尽可能的小心翼翼,可还是吵醒了她们最怕的主子。 三个小婢女马上垂下头。 “出去!” “啊,是!”纳福回神得快,其他两人也没敢逗留,同手同脚的赶紧逃之夭夭。 不等三个坏他好事的小丫头走光,布紫阳又慵懒的窝回去,不过,螳螂捕蝉,也把黄雀儿闹醒了。 睡人儿的美目又怒又惊的瞪着他。 真是,现世报啊,这么快,刚才他瞪人这会儿换成被受害者了。 “被发现了……”他有些苦恼的说道。 陶步荷绷着脸,怒气在眸子里流窜。 “我来叫你起床的,太阳都比天高了。”面不改色的撒谎,顺便把还在锦被里的双腿往下移。 唉,她连生气看起来都好看。 为什么一旦把人放进心里头,就连她苏醒后披头散发的样子都觉得入眼? 一只大枕头随即奇准的打中他背后。 “你到底在想什么?” 这种男人她实在连最基本的敬语都叫不出来了。 “我可是牺牲做善事,谁叫你半夜老是恶梦连连,吵得我不能睡。” 这跟睡到她床上来有什么该死的关系? “我……作恶梦?”她有些丧气。 “是啊,我是为了安抚你,哪知道你揪着我不放了。”说谎真不是好习惯,不过要是坦白说,她那扎实的性子大概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激烈手段来。 “对不住,我是不是故意……就……谨此一次,下不为例!” “对待恩人这么凉薄。”他嘟囔。 “我已经道了歉……慢着,你在笑,你故意的!你,再让我抓到一次,我一定阉了你。” 男女有别,要紧守男女之防。她气得只能发抖。 “阉了我,你以后的幸福找谁要?”他束衣穿鞋,很不情愿的。明明还可以多赖一下软玉温香的,都是几个丫头坏事。 “你说什么?” “打哈欠。”面不改色、面不改色。 不过…… 几天后。 “又是你!”鸡飞狗跳小鸟叫。 “嘿嘿,谁叫你还是继续作恶梦?!”已经练就穿鞋穿衣自己来的男人,面对粉拳攻击只能挺身接受。 这人死性不改,一而再爬上她的床……不管她怎么防范,一点用都没有,他就是有办法爬上来,呜,她的清白……这可恨的男人! 她原来是那种一点起床气也没有的人,这些天来一睁开眼每天都一团混战,战得她无暇去想其他,秋天竟然这样过去了。 “你一再玷污我的清白,叫我以后怎么嫁人?”陶步荷矛盾极了,她常常要克制着不要去想他的胸膛有多结实,温度有多暖烫,有他在,恶梦里浮浅的她几乎快走出来了。 “你已经有我还想嫁谁?!”不用脑袋讲的话突然脱口。 “你占尽我便宜还这般无耻!”就算要嫁猪嫁狗,她也不要嫁这老是爬上她床来的男人! “要知道女子一旦过了十八青春就完了,也就不值钱了。” “那又怎样?”陶步荷一窒,她的确不只十八了。 布紫阳如水流畅的动作突然卡住了。 他—— 难道动了想娶这女人当妻子的念头? 这般捉弄她,不是为了好玩,而是他真的动了心? “本大爷可从来没有向哪个女人求过亲。” “谁希罕?” “你不希罕?!”他逼到陶步荷面前,阴恻恻的模样跟刚才的谈笑风生完全是两个人。 她没忘掉布紫阳一开始对她的恶劣,可是谁规定每个人都要对她好的? 在她的不完美底下,她又曾完美过? 可是婚姻大事,又怎能拿几句玩笑话就当真的。 她很坚定的摇头了。 一只巨大的手正狂暴的摧残着满园子花朵。 是的,一丛一丛,下场,断头。 “希罕、不希罕、希罕、不希罕……什么?不希罕!”居然有女人不希罕嫁他!又一朵娇贵的牡丹被揉碎。 倒了八辈子楣的娇嫩花朵满地残骸,园丁看来看去虽是心痛得要命却一步也不敢迈近,怕等一下体无完肤的会变成自己。 他悄悄的转身,就当没、看、见。 布紫阳才不管那怯懦的步伐近了又远。 想他布紫阳竟然为了想堂皇的爬上一个女人的床,让她接纳自己而慎重的考虑给那女人一个名分。 小妾? 那脑袋比石头还顽固的女人肯定不接受。 正妻? 他压根没想过这件事。 他不受拘束,也没有非要成家立业那种来自任何长辈的压力。 他为什么要为这种烂芝麻谷子的小事情烦心?一口气上不来也下不去,还幼稚的拿花出气,他…… “岛主。” 是微澜。 他来得正好,布紫阳一口气舒了出来。 微澜看见了满地疮痍。 “各地庄上佃户缴粮、缴租的帐目已经送到,还有日前的出货单据都整理出来放在书房中,等您去看。” “既然你都整理出来了,就一路负责到底,不要来烦我!”又到他最痛恨的季节了。 春秋两季,京城里各处的管事都会把这半年来的获收往逍遥岛上送,再加上岛上各处矿坑的矿产、渔获、盐产获利就够把他整得不成人形。 今年的秋获显然来迟了。 没错,他不识字。 每次,等他昏天暗地的把一切搞定,下一个季节又逼到眼前。 这恶梦,没完没了。 他垂头丧气的被“押”到书房。 说起来好笑,连名字都写不齐的他,居然拥有一间宽大又舒适的书房。 他如坐针毡。 那一落落的帐册本子比叫他去杀人放火还可怖。 杀人是他的专长,这些硬得狗也啃不下的册子不如拿去垫菜厨柜脚去吧。 “闻人大爷说了,这些帐本每一本都很重要。”把攸关整座岛上生计的帐本拿去垫菜厨柜脚,这种事情传出去是很贻笑大方的。 “是哪个多嘴的人?” “不是我。” “哼!” “属下用性命担保,绝对不是我泄漏出去的。” “最好是这样!” “主子,您再拖延,就要晌午了。”虽说属下有善尽提醒的责任,可这么吃力不讨好的事偏就落到他肩上。 “都是灰尘,让人洒扫了我再来。” “主子,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您早点看完早点了事。”都多少年了,春秋两季都要上演的剧码他闭着眼睛都知道怎么应付。“这是您一定要喝的茅台,不相干的人四个时辰之内都不会有人来吵您。” 这个主子光是不笑不动站在那里就叫人忐忑,他又不是随从小厮,为什么这些难事都往他身上堆? 布紫阳眼珠转了转,方才的心浮气躁突然因为脑海中的灵光一闪顿时天晴,他语带深意的悠悠道:“微澜,去水苑把那个丫头找来。” “丫头?纳福,平安,还是迎春?”水苑里就三个贴身丫头,其他大丫头可从来没入过主子的眼吧。 “陶步荷。” “陶姑娘?” “就是她,你有疑问?” “属下马上就去。”就算有一肚子的疑问也要往下吞,岛主岂是他能问话的人? “快去,说我有急事。” “急事?”这更不像岛主会讲的话了,他向来睥睨晴空,黑白两道江湖人物从来没把谁放在眼底过,当年魔教解散也都在他一片算计中,这会儿……还是别想太多,主子那两道会杀人的目光已经在他背后烧出两道孔来了。 微澜办事去了,布紫阳抬手掠了掠发。 等会儿那丫头一来,要敢露出一点点不屑的表情…… 要是知晓他不识字,露出那么一丁丁什么出来,他一定拧下她的脑袋,那么,他就不用为了要不要娶妻而烦恼了。 陶步荷来到书斋的时候,身上已经整理得一身标致舒爽。 素衣纨裙,外搭一件绣花纱绸小背心,一头乌发松松挽就,盛放的鲜花别在其中,再用以金丝掐成的黄金发饰,看得人很舒服,还……杀伤力惊人。 “好宽敞别致的书斋。”她一进门槛瞧进眼底的不是别人,是满满好几柜子的书籍。 不只书籍搜罗惊人,文房四宝也异常讲究,徽墨、端砚、东北鼠尾狼毫、泾县宣纸,一应俱全。 松烟墨条香气迷人,她拿着,舍不得放下了。 “你这么喜欢这些小玩意儿?”不知何时探过头来的布紫阳也凑过去闻,表情并不怎么领情的转头撇开。 “这些都是极品,拿来用太可惜了。”像这么好的文房四宝应该收藏起来才对。 “不必可惜,你开口要多少有多少,不过事先,你得替我看帐。” 放长线钓大鱼,这饵比他想像中的还容易。 不过,她到底有没有把俊美如神的他放在眼里?瞧她那脸沉醉,压根是搞错对象了吧! “看帐?我只整理过家里的帐本。”这一肩的担子会不会太压人了? 家中的帐册也不过就是秤了多少米回来,买了多少盐,打了几斤的油,诸如此类的流水帐。 而且,这可不是寻常人家的帐本,不会比富贵人家还容易的。 “你不是想找事做,现在有事给你忙,不正中下怀?” “这么重要的帐本应该由你这正主子来看才对吧?” “我不识字。” “原来是要我收烂摊子。”她用手支着额,他对她青眼有加原来是没安好心眼。 “如何?”布紫阳极尽所能,却看不出陶步荷有任何不该有的表情,她只是沉醉在这一屋子的书香。 这间他甚少踏进来,甚至也没啥感觉的书斋能获得她的喜爱,布紫阳突然间觉得这间屋子似乎还不坏。 “不保证做得好,不过我试试。”她低下眼,两把扇子似的睫毛在眼下形成一道阴影。 她似乎应该感谢布紫阳为她找的这份差事。 也许她天生劳碌命,那种扑蝶、聊是非、荡秋千、打骂丫鬟的生活实在不适合她。 “不能只试,要尽力。”她要搞不定,事情最终又回到他头上来,不要了吧! “知道了。”她全部精神已经到了好几叠的案牍上面。 “那我走了?”有人试探的问。 回应他的是一只示意你可以走了的柔荑。 微澜脸颊抽筋得厉害。没想到他们岛主也有吃瘪的时候啊。 既然人家都下逐客令了,布紫阳只好讪讪的踏出门。 “左护法,你觉得本大爷是不是做错了什么?”譬如说把帐本这么重大的事情交给一个女子。 “岛主英明。”马屁适时的往下拍绝对不会错。 他得到的是一记会割人的冷瞪。 是吗? 布紫阳的疑问一直到午膳时分终于忍不住了。 紧闭了一上午的门,啪的打开了。 从几案上抬起头来的陶步荷有些愕然。 跨步进来的布紫阳活像一头欲求不满的狮子……正确说法应该是不甘受冷落的男人,因为从来只有他冷落别人,让人像赶苍蝇似的撵出门还真是头一遭。 他手端漆盘,“吃饭了。” 她有些反应不过来。 布紫阳把漆盘放下,把人从帐堆里拉起来,接着抹去她脸上不知道几时画上去的墨汁。 抹完,指头还留在上头。 陶步荷忽然意识到什么,见鬼似的往后倒退一步,红着脸,结结巴巴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人一进来没头没脑的就轻薄她,她又不是好吃的白馒头。 “我……还有一些帐条还没抓出来……” “那种死板板的东西又跑不掉,放着。”把人按进座位,“吃饭皇帝大,什么事情都得等用了膳再说。” 闻到食物香味,陶步荷这会儿也感觉到饿,三菜一汤,道地的北方菜,色香味俱全,看起来好吃得不得了。 “吃吧,我让厨房把味道调淡了。”他也拿起牙箸。 “这不合规矩。”两人在书斋用饭,旁人会怎么说? “这里规矩是我定的,我爱怎么做谁敢说话?再说,很多事情我们都不是头一遭了,你担心什么?”横眉,扒了一口饭,见她不动,瞪她。 “那是谁把帐本货单弄得一团乱的?你进了数量惊人的瓷器、茶叶跟香料,却堆在仓库里,为什么?”这么霸气,她偷偷吐了舌头。 像这些东西若不是要二手转卖出去,堆在这小岛上并没有其他用途。 “你去了仓库?” “我没钥匙,那位大叔不让我进去。”说她是闲杂人等…… “你要去跟我说声就是了,我带你去。” “你还没回答那批货是做什么用的?”还要他带,这么麻烦。 “吃饭的时候不要谈公务。”他蹙眉。到底,他当时进这些玩意儿是做什么用的? 事过境迁,老实说他也不记得了。 他若这么回,会不会被瞪? “还有,岛上矿坑的年产量这几年的数量也有点奇怪。” 布紫阳筷子挟了咕咾肉放进她小嘴,停止了她的滔滔不绝。 她嚼啊嚼,“还有……” 又一筷鲜甜的莲藕。 陶步荷眼珠转了转,红唇扬起某些浅浅的笑意。 看起来,不,不是看起来,是笃定,他怕死了这些东西。 第六章 “纳福,陶姑娘人呢?” 下人眼中越见人味的布紫阳,难得忙碌两天后回到水苑。 “禀岛主,陶姑娘在书斋。” 茶没喝,就连素常爱换衣服的例行习惯也省了下来,布大爷一旋身出了水苑往书斋去。 片刻又片刻后。 “平安,陶姑娘呢?”他的声音隐晦了。 书斋里只有后来被派来递茶水的平安,几案那一落落乱得可以的帐册、租约也不见了,难得的窗明几净。 “姑娘说要出去走走。” “她出门你为什么没跟着?”打雷了。 “主子没吩咐,姑娘也说她去去就回来。”这主子在书斋出现的频率好像高了点,还夹杂闪电。 “她什么时候出去的?”真是会被小笨蛋气到爆。 “约莫酉时的时候。” “那么晚还放她出门,你没脑袋吗?”迁怒、迁怒,这绝对是迁怒。 本来胆子就最小的平安吓破胆,咚地跪了下去,完全不知道如何是好。 “主子不曾交代不许姑娘出门。” “嗯?”还狡辩? 平安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布紫阳拂袖而去。 跟他玩捉迷藏是吗? 他偏不玩,就不信那丫头不回来! 但是—— 天色已暗,那个丫头不知道天黑后的岛上路有多难行,万一要是跌下海……他越想越觉得悚然。 “混蛋!你最好不要出事,要不然看我怎么收拾你!” 给她活儿干,原来是想找点事给她,没想到她认真的程度直逼专业帐房,十几天不眠不休,废寝忘食,每次去书斋探她,餐盘要不是完封未动,要不就是挑灯夜战,夜深时,他少有的良心会有些后悔把这么重的担子丢给她,可是她认真专注的模样却更深的撼动他的心。 他没把女人放在心上过。 她要是肯像那几个侧室的爱慕虚荣,只想获得享受,他对她的感觉也许可以简单些。 他抹脸。 该死!他胡思乱想什么?!他恣意妄为的生活自从陶步荷这丫头来了之后,似乎完全走样。 可是他从没想过要把以前那种没有她的日子找回来。 他在水苑踱来踱去,搞得纳福跟迎春提着心吊着胆,就连外面护卫森严的手下们也不敢轻举妄动。 他饮食无味,就连泡澡也泡得心浮气躁。 认了! 他再不出门把那女人找回来,今夜不能睡的人肯定是他。 他诅咒了声,认定方向后提气以非人的速度跃上银杏树梢头,如同夜魅般的扑向他处,瞬间不见人影。 眼看主子找人去了,倚在水苑门外的迎春却合十起双手,“姑娘啊,你就别让主子逮到人,要是被逮着迎春也保不了你啊。” “你胡说什么?姑娘要是有个万一,我看你我就等着被剥皮吧!”纳福凉凉回话。 不过,这陶步荷到底出门走走,走哪儿去了? 原来自从来到逍遥岛上,她还没有认真的把这岛屿给逛上一遍。 纳福、迎春,平安这三个丫鬟没有主子的命令哪也不敢去,至于那位主子最近又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她闲了两天,想说出去闲晃一下应该不碍事。 这一晃却发现天黑后别说人影,就连白天汪汪叫的小黄狗也都没了踪影。 这逍遥岛的晚上只有一粒黄澄澄的月亮挂在高处,没有灯笼的她比瞎子摸象还要惨。 这下回不去了。 怎么办? 海风一阵阵,吹得她透心凉。 怎么办? 初冬的海边一入夜竟然这么冷。 “紫阳……” “哼!” 咦,“紫阳?” “以后你要再这么任性妄为,看我怎么整治你!” 谁?不管谁,只要是人就好。 她慌乱的站起来,一不小心踩了裙子。她认得那声音…… “你给本大爷小心,要是掉进大海,看我理不理你!”看在她刚刚喊了他的份上,那顿屁股就算赏了她。 她才不理布紫阳的威言恫吓,呜咽了声,扑进他胸膛。 看着她埋进怀里的头颅,怀里搂着她冷得像冰块的身子,抱紧的同时也火力全开。 “女人不好好呆在家里到处乱跑……”没讲完就捱了陶步荷的粉拳一阵乱打。“下回出门要带个人,要不,也要等我回来。” “等你回来,你又不会带我出门。” 布紫阳撇嘴,“谁说的。” 她抽抽噎噎。 “你把我衣服哭湿,我可先声明它很脏。”不知道要怎么安抚女人的男人,只会温柔的环住她,极尽所能的给她温暖,那张嘴还是得理不饶人。 “真的吗?你以后会带我出门?”抬起泪眼,水汪汪的眸子里闪着不敢置信的光芒。 布紫阳被她眼中的亮芒蛊惑了。 “我是什么人,讲话一定算话。” “你真好。”她悄然的叹息了。 “我听过百万种恶毒的评语,就是没有谁说过我好。”恶魔、妖道、邪魔歪教,杀人不眨眼的暴徒…… “我们回家吧。” “好。”他说回家,陶步荷满心欢喜。 再度对上他美得不像话的凤眼。“你真漂亮!” 布紫阳轻敲她的头顶。“我是男人,以后赞美我别用这种娘娘腔的字眼。” 偎在他胸膛,逐渐获得暖意的陶步荷笑了。 “遵命,岛主大人!” “叫我名字?” “不行,这于礼不合。” “你刚刚明明叫了。” “我只是意思意思的叫看看会不会有人出现嘛。” “我喜欢你喊我名字的样子。” 陶步荷也没力气跟他争辩,反正这岛上就他最大。 喊就喊。“紫阳大人。” 他好想叹气。“去掉后面两个字。”还有,“不许再说于礼不合四个字。” “你要求真多。” “我要求多?” “不是吗?”那是什么眼神,怎么变深了? 布紫阳笑得春风得意。 “有机会我会让你真正体会,什么叫做我的要求!” 陶步荷有些目眩神迷。 那是什么感觉?怎么,心里温柔美好得像揣着只振翅的小鸟? “好,回家。” 她有家,在离开终南山几千里或几百里外的小岛上找到了家。 端水薰香,女人黑绸般的长发让纳福细细的抹上了香油。 陶步荷白皙的皮肤在灯下透着红晕。 “都要睡觉了,不用这么工夫吧?”感觉她好像一只等着被送上祭台的猪公,手脚被细细收拾过,又是花香薰染,又是水香,害她都要打喷嚏了。 “姑娘再忍忍就好了。”纳福手脚俐落的安抚着。 可陶步荷渴睡得要命,打从海边被带回来就被马不停蹄的打扮,虽说纳福本来就很爱打扮她,不过要上床睡觉,就不用这么讲究吧。 “姑娘请安歇吧。”左瞧右瞧终于满意的纳福收拾什物准备退下。 陶步荷拉起裙摆歪倒在香喷喷的大床上。 最近是错觉吗?好像这三个丫鬟对她超过了恭敬跟好。 其实大家的地位都差不多,用不着这么必恭必敬的。 她想得恍恍惚惚,忽然察觉床沿上多了一道人影。 “怎么是你?”她睁开一只眼觑。 “为什么不是我,要不然你以为应该是谁?”她看起来可口极了,让他心猿意马。 “我没别的意思。”他来找碴的啊? “最好是这样!”明明就没有恶意的人,为什么讲话非要夹枪带棍的? “夜很深了。”她困得有点口齿不清了。 “的确。”要不然他来水苑做什么。 陶步荷霎时醒了过来。“你不会是又要来抢我的床吧?” 布紫阳躺下,邪笑。“这也是本大爷的床。” 这问题他们讨论过无数次,她气馁,乖乖的挪出一大块。 明明有一阵子这张床是她一个人独霸的,为什么他又心血来潮跑来同她挤? “你一直来找我睡觉,我注定嫁不出去了。”因为移动,黑发下乳色般的颈子露出一大块来,加上肤质极佳的手脚,严重的挑战了布紫阳的浓浓欲望。 他想起来,自己有多久没碰过女人了。 他从来不是禁欲的苦行僧,女人也没匮乏过,男欢女爱对以前的他来说就跟穿衣吃饭一样自然。 人饿了要吃,想上床自然有女人在等他。 可是,直到遇见陶步荷,他……下不了手。 不是被她每天挂在嘴上的礼教给捆绑,那到底为什么? 回过头再看她,均匀的呼吸,两把扇子似的睫毛垂掩,她居然安心称意的睡着了。 布紫阳很想把她摇醒。 不过他也知道这半天迷路是把她累坏了。 得了,他绝少做什么善事,这回就放她一马,当然,这回放过她不代表以后不用加倍的索回利息! 不过,他到底放过眼前可口的女人几马了?大概数不清了。 他把陶步荷软馥的身子搂进怀里,她没什么太大动作的挣扎了下却没了下文,任布紫阳伸长手臂无条件的供应当作枕头。 闻着她芬芳的发香,他在陷入睡眠的同时,想着这样似乎也不坏……不过,这女人不会要碰她的先决条件是非把她娶进门不可吧? 欸。 嗯嗯,他是想过这回事。 娘子啊,如果对象是她应该不坏。 想到这,他褪下臂钏,螺旋圈状的缠臂金开口可调节大小,他往陶步荷的皓腕套上去,调节到恰好的适合度。 一圈纯然的金镯子套在她手上,比戴在他身上好看多了。 这会儿,她收了东西,可别想赖了。 哼哼,他笑得奸诈阖上双目,一夜好眠。 被偷偷戴上“狗圈”的陶步荷很不高兴。 她摸了半天盘在她腕上的镯子怎么扳也扳不开,想退货都无门。 偏偏那作贼的男人正在唏哩呼噜的喝着粥,打迷糊仗的装傻着。 “你说什么?” “我说,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不能收。” 陶家训诫子孙有那么一条就是无功不受禄,何况,他干么无事献殷勤,还笑得一脸像吃饱喝足的猫,有诈、有诈。 “你得收,因为本大爷从来没送过东西给女人,你是第一个,不能退。” 每次都这样,抬出大爷名头就要别人让步,这是哪门子歪理,还有不能退还的? “不能退?” “因为那是信物。”他又说出让人差点跌下椅子的话出来。 匡一声,手里拿着的汤匙掉了。 “用不着表现得太过惊喜,你的反应在我掌握中。” 惊喜?她是惊吓好不好? “哪种信物?”是她想的那一种吗? “我准备娶你过门,要过门除了聘礼,总要先给你一样东西当作定情之物,你有什么可以给我的吗?” “我什么时候答应要嫁给你了?”幸好水苑里面吃早膳的就他们俩,这话要是传了出去,就算她有一百张嘴巴也解释不清了。 “我昨晚自己决定的。”她错愕的神情真可爱,那小嘴一开一阖的要是能直接亲下去就好了。 要死,他几时这么纯情?纯情得连自己都看不下去?! “拿下来!”她斩钉截铁,把手伸得笔直。 “为什么?男人送礼物,女人不是都很开心?” 更何况这是互定终身的信物,可她脸上怎么看不见任何叫做喜悦还是开心的样子? “这不是礼物,是信物!” “有什么分别?反正都是你要收的。”擦擦嘴,他该出门了,今天有好多事要做。 “你根本没有问我,没有问我答不答应、愿不愿意、肯不肯,你到底有没有一点尊重我?”要嫁的人是她耶,她是当事者不是,为什么她会完全不知情? “你不要太兴奋了,这样有点难看。”为什么所有的女人都这样呢? 要不是闰训太过严格,陶步荷很想把面前的碗倒把到布紫阳脸上。 她向前一步,纤细的指头戳上他的胸,“这位逍遥岛的岛主,你给本姑娘听清楚了。你呢,没跟我求过亲,我也不曾答应,也就是说,你所谓的亲事只是一门笑话,请你把镯子拿下来。” 布紫阳无视她逾矩的动作,瞧着她脸上溢出的红,“小荷,要知道女子最注重的就是贞节清白,你都跟我睡过了……好好好,是同居一室,我不认为你除了我还有别人可以嫁,嫁给本大爷有什么不好?很多女人排队我还不见得赏脸呢。” 陶步荷完全拿他没法子了。她到底该哭还是笑? 重点是她哭也哭不出来,笑也没力啊。 “你不能这样对我……” 啾,这是布紫阳在她唇上亲了亲,也是回答,然后他大爷吆喝随从备马准备出门去了。 也就是说,他刚刚宣示的这一席话统统都算数。 从这节骨眼算起,陶步荷即将是岛上未来的岛主夫人。 他笑得诡谲意满,像得逞了某些事。 第一个敢赏他巴掌,完全没把他放在眼底的女人,让他又伤脑筋又爱又发愁的女人,他决定不放手了! 莫非、难道,他天性里有备受虐待的因子? 管他呢,就算被虐也只能是陶步荷这女人而已! 至于被他晾在屋子里的陶步荷,看着那圈金黄却发了很久的呆。 这就是爱情吗? 她不是应该高兴的跳起来? 好像不是,这年头的女子哪有权利追求幸福,所谓的幸福不过是找到一张安全的饭票,至于男人如果肯垂青个几年就要感谢天地,然后把对方一点点的恩泽铭记在心,花上一生的时间品尝飞纵即逝的过去恩爱。 她为什么会有这离经叛道的想法? 她这被喂饱了女诫的女人有什么好不满足的?不是应该敲锣打鼓到处奔走的去宣告她找到主子了? 她真的不知道…… “恭喜姑娘,贺喜姑娘!”三个美婢依次出来,主子的话她们可是一个字都没有漏。 陶步荷恍惚的抬眼。“恭喜?” “是啊,岛主自从迎娶回醉姨娘以后,岛上很久没有办喜事了。”平安最小,也完全没有心机。 “醉姨娘?”她怔了怔。原来她不是唯一的一个,还有人比她先到。 也是,像他那优秀的男人,三妻四妾,才是正常吧。 “平安!”纳福警告的瞪了平安一眼。 “人家是说真的,这会儿不说往后姑娘还是会知道东园、西园那些姨娘们。” 越抖越多了。“平安,你的大嘴巴会给主子惹事的,不要再说了!”纳福几乎是厉声了。 平安嘟嘟嘴,一看陶步荷脸色似乎不善,赶紧躲边边去了。 “姑娘,岛主是每个女人心目中向往的丈夫,像他这样的男人谁不想以身相许,即使什么名分都没有只要待在他身边就是一种荣耀。”纳福本来是想解释的,哪知道好像越描越黑了。 “你也别责怪平安了,我没事,只是有些回不过神来。”反倒是要陶步荷出来打圆场了。 “姑娘请见谅!请姑娘别把这话让爷知道了。”纳福明白这其中的凶险,姑娘要是爱惹事的人,东西园那几位姨娘可有苦头吃,若是爱嚼舌根,遭殃的就是她们几个了。 横竖她们都多话了。 “你们都下去吧,让我静一静。” 她的确需要安静,误打误撞来到这里,她真的要在这里落地生根? 大哥还有小雒的仇怎么办? 跟那么多女人争夺一个男人的心,有这必要吗? 她从来都以为自己的人生会是一帆风顺,所谓的一帆风顺是嫁个平凡的丈夫,生几个孩子,孝顺公婆,丈夫不必太有钱,没钱就只能拥有她这么一个妻子,她不用跟其他女人争风吃醋,可以单纯的保有一个男人不管爱得深或浅的感情,不过,事实上,那些都只是她无聊的奢想而已。 可是她曾经允诺过紫阳愿意做牛做马,这辈子供他差遣。 然而,这些日子来除了替他管过帐目,她什么也没做到,每天悠哉的过日子,吃得好,住得舒服。 的确,条件这么优秀的男人有哪个女人不想争取? 可是,她挣扎得厉害。 “大哥还生死不明的关在牢里,我怎么能完婚?” 扪心自问,她是喜欢紫阳的,或者更多一些。 她心绪复杂的瞧着自己手上的金亮,神思迷离。 这茫然的坐着居然久久没动。 “怎么办?姑娘看起来真的在意我的话。”平安偷偷把帘幔拉好,表情沮丧。 三个情同姊妹的丫头没敢离开,一个个轮流偷瞄了陶步荷的神情,面面相觑。 “你当丫头不是一天两天,我也早早警告过你,你就是不肯留心!”纳福又扠起腰来骂人。 “我不是故意的……” “要是故意还得了,你早被撵出水苑到别处去了。” “好了,纳福姊,平安年纪小,你就饶过她这回吧,她都快被你吓哭了。”迎春出来当中间人。 “我们这几天最好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盯好小姐,要是坏了主子的好事,看谁要拿项上人头去抵!”纳福最不喜欢出纰漏了,可是很多事情要防范得滴水不漏又岂是容易的事。 唉,有没有谁来体谅她当丫鬟的辛苦? 看着傻愣愣的平安,她觉得自己的变老这小丫头该负很大部分的责任…… 第七章 不过一场雨后,初雪的日子毫无预兆的来了。 一早白花花的雪片就落了盈尺,目及一切都是白皑皑的。 冬雪对陶步荷来说并不陌生,终南山上只要到了冬天经常是积雪下融,条条的冰柱子更是奇观。 只是逍遥岛上看似气候温暖如春,想不到也会下雪。 “我们去玩雪,去打雪仗,堆雪人。”一睁开眼她就赤脚跑出水苑兴奋的喊叫,惹得三个小丫头也掩不住笑意。 她们还当只有自己会这么孩子气呢,原来不管年纪大小,女人的身体里都藏着一个小孩。 当然,脚底一感觉到冷意,陶步荷又虾似的跳回温暖的屋里头,喝完几口早粥便要纳福快快替她梳发整装,她要赏雪去。 连着几日布紫阳早出晚归,她也不去过问,她很知分寸,男人有男人的事业要忙,女人也可以过得很知足。 至于两人的婚事……暂时别去想。 纳福替她穿上了红色镶白狐毛的长袄,袄摆几乎到地,袄帽差点将她的脸完全包裹住。 “你们也要穿暖一点,一起出来玩。”她欢呼,雪就是要多人玩才有趣啊。 三个小婢本来还有些踌躇,禁不起陶步荷一再怂恿,三个人也把自己包成粽子还不忘带着热热的紫铜手炉保暖。 四个人其实年纪差不了多少,一堆起雪人也就忘了什么主从的隔阂,一放下身段,就像寻常人家的朋友戏耍,天上雪花和地面上的笑声交织成一幅美丽的图案。 她们玩得尽兴,却没想到这么冷的天气里,水苑外头会来了不速之客。 醉香芹带着贴身的小婢就站在被白雪覆盖的瓶门,咬着唇神色复杂。 “姨娘,我们要进去吗?”手里撑伞替她挡雪的侍女叫露珠,是她从青楼带过来的人,在这岛上也算是醉香芹最亲近的人了。 “不进去,我们来这里做什么?看她们玩耍吗?”醉香芹拢了拢发,语气冷淡。 “是,姨娘。”知道小姐心情不佳,露珠哪敢多话。 可醉香芹仍没跨出步子。 “你确定爷出门了?” “露珠亲眼看到爷出门的。” 那就好,爷不在,她的心笃定许多。 就那么巧,一坨雪球就这么落到醉香芹跟前,把里头玩乐的陶步荷给吸引了过来。 水苑几乎没有客人,看见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站在那,陶步荷哪有不主动过来的道理。 “你好。” 好美的大美人,雍容华贵得令人不敢逼视,打哪儿来的啊? “醉姨娘。”纳福知道陶步荷没见过东园的姨娘,率先行礼。 倒是露珠压根儿没把陶步荷放在眼里,手里稳稳的拿着油纸伞,动也不动。 “我有些话要说,陶姑娘借一步讲话吧,”醉香芹也不客气,她可没什么好心情继续耗在雪地里。 “请。”陶步荷很快回过神,也察觉到她来者不善的气势了。 片刻后,主客在水苑古典雅致的小厅坐了下来。 也不知是为了炫耀或是别种心态,醉香芹特意穿了一袭紫色宫锦长裙。 宫锦长裙虽说在当今宽厚君王的治理下,并不刻意规定只有皇公贵族才能穿,可也是贵不可言了。 这算是示威,表示布紫阳对她的宠溺。 只不过,她是用错了招,向来不注重穿着的陶步荷又哪会注意这些小细节,顶多觉得那衣裳穿在醉香芹身上的确很好看而已。 “外头天冷,醉……姨娘喝点热茶吧。” 不只热茶,陶步荷还让纳福备了糕点出来款待客人,平常连她自己都舍不得吃的白萝糕、梅花糕、盒子酥更是统统搬出来,一桌子五花十色,美不胜收。 在她根深蒂固的观念里,自己人吃差一点没关系,好东西一定是要拿出来招待客人的。 “我把话说完就走,你不用忙呼。”醉香芹冷眼看这一切,却觉得陶步荷在摆派头给她看。 这一切原来都该是她的啊,却在短短时间里被夺走了。 论美色,她绝对有自信不输给眼前这丫头,论手段,她把底下人收服得服服贴贴,要作为一个当家主母的条件她都具备齐全,但是,消息传了回来,布紫阳居然要娶正妻了! 往昔,她跟西围的侧室两人势均力敌,偶尔布紫阳宠她多些,偶尔去西园多些,形成的微妙局面还算平衡。 如今又多出这个叫陶步荷的丫头,不只多出来,一来就把她们一直想要的位置占了去,这叫她怎么心服口服? 西园的怕事,她不怕! 看着醉香芹不笑不动也不吃点心,陶步荷看着看着有些慌了。 “醉姨娘?” 醉香芹伸出手阻止她。“我来恭喜妹子,听说爷要娶你为妻,真是大喜的事情。” “消息什么时候传出去的?真是伤脑筋,我都还没做好决定呢。” “你还没做上决定?”情绪激动,醉香芹一拳敲上桌面,瓷杯里的茶汁溅了出来。 “是这样没错。” “那么,是爷单方面的决定?” “你有意见吗?”这话实在是白问的,她一看就是非常有意见的样子,试想,自己的枕边人要另娶他人,新娘不是自己,谁受得了。 “我反对!爷就算要娶正妻,那个人也应该是我怎么会是你!” “哦,这……这我也没办法回答你,其实,你有意见要不要去跟他说,告诉我又帮不上忙。”陶步荷觉得有些为难。人家不是说女人不要为难女人吗?为什么自从有历史以来偏就女人只会为难女人,不去找那个罪魁祸首的男人咧? 真是搞不懂。 醉香芹轻嗤,“我要是能找他问,还用得着来找你吗?” “也是啦,他那个人每次都自己说了算数,也不管别人心里怎么想的。”就连她想找他谈话也不见得能马上找到人。 醉香芹怪异的瞟她,“我不相信你对爷一点用心也没有。” 陶步荷有些苦恼,“我觉得你的问题都不是我能替你解决的,我好像一点忙也帮不上。” “我不是要来找你帮忙,我是、我是……”理直气壮的气焰有些虚了。“你知道我对他多好吗……就只差没有替他生儿育女而已,而你,你到底哪里好?为什么爷选择的人是你不是我?” “你要不要自个儿去问他?”为什么她要面对这样的诘问?“醉姨娘,说真的,你来玩我很欢迎,可是丢一堆不是我的问题让我伤脑筋我会很苦恼,你要不要回去想清楚?你找错了人耶。” 这可以算天外飞来横祸吧?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男人撕破脸,她对醉香芹的兴师问罪实在有些厌烦了。 “好!你厉害,我领教了!”醉香芹气死了。 她也没多话,“不送了。” 这番谈话,算是不欢而散了。 纳福送走了醉香芹,回来看见陶步荷正拿着那些糕饼泄忿,她一口一个,还没吞咽又塞一个,她只能急忙的递茶。 “小姐!” 陶步荷喝了口水,舒缓了些。“真是叫人生气……” “小姐……气醉姨娘吗?” “我气那个王八蛋布紫阳!”她不吼出来会得病! 纳福瞠目。 至于那个“王八蛋”正远在码头监工,忽然觉得耳朵奇痒。不会吧,谁在骂他? 入夜后,大雪稍稍止歇。 象牙榻上铺上了柔软舒适的波斯白虎毛毯,布紫阳脚下的丝屦被不经意的抛在地上,整个人不改慵懒的斜卧。 陶步荷捧盏奉上。 “怎么是你端茶?”他连忙起身。 “我有些事想跟你商量。”也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 “是为了早上香芹来烦你的事情?你不必担心,她的事我会处理。” “不,我不是为了她。”果然消息很快就传到他耳朵里了,可她一转念,随口问了。“你要拿她怎么办?” “送走。” “就算她服侍过你那么长的时间?”以前她怎么会觉得这男人普通呢?出色到叫人目不转睛的五官,精壮的身材,难怪好多女人为他痴狂。 好多女人……也包括她。 “我跟她们只是床笫上的关系,而且我本来就要送她走了。”一年时间早就届满,没有立刻把人遣走是因为这段日子所有的心思都拴在这丫头身上,其他事情也就给丢旁了。 “她是个女人,不是事物,这样待她太冷血了。” 被别人说冷血他可以不甩,可是被喜欢的人这么指控,布紫阳沉下了脸。 “你的意思是要她继续留下来,你愿意让我坐享齐人之福,或者更多?” “当然不是!你……要我跟那么多女人分享一个丈夫,我做不到!”她霍然站起来,握紧拳头。 “矛盾的小东西,那你要我怎么做?” “起码,对她好一点。”她尽力了。 布紫阳摸摸她的发。这么心软,真是傻。 这是人吃人的世界,与其替别人设想,恐怕别人还不领情,到时候受害的还是自己而已。 经历了那么多,她还是没有学到现实跟势利吗? “我会看着办。”他没有承诺什么,会做到哪种程度,这要看醉香芹自己了。 “谢谢。” 布紫阳拉拉她的发,“下次,你如果为自己的事情来求我,我会比较高兴一点。” 她欲拉回自己的发不意碰到他的手,小手随之落入了大掌中。 掌心相抵,暖意相融。 把人捞进怀里按在腿上坐好,这里才是她待的位置。 “别动,不然后果你自己要负责。”他低声吹着气息。 陶步荷一僵,感觉到他高昂的偾起,不明所以的全身发烫了。 “你知道我有多想要你?” 不只有脸蛋,陶步荷觉得自己可能连整个身子都红透了。 这男人,老没个正经! 布紫阳冷眸盈暖,攫住他日思夜想的红唇。 陶步荷嘤咛了声,身子软瘫如泥。 他辗转的吻着,其实最想的是剥掉她所有的衣物,把人抱上床去。 不到片刻,他自己身上的衣物已然除尽,她层层的衣裙也被脱得只剩下肚兜。 他飞快的把怀里的人儿抱上大床,欲望昭然若揭。 “嫁给我!”他诱哄。 这样逼婚似乎手段不大光明了些,不过,不这么逼迫,等她想通不知道要到哪年光景了。 “说,愿意。” 陶步荷眼色迷离,白玉似的肌肤透着迷人的红晕,像一道美味的菜肴在引诱着他去品尝,去爱。 “……我嫁。” “记得你说过的话。”覆上那具柔软的身子,“你是我的!” 爱情是怎样他不懂,可是他会竭尽心力的爱她很久很久。 人生的缘分真是微妙。 每个女人都想捕捉他,他偏不从。 如今,却心甘情愿的落在压根没想过要猎捕他的女人手上。 帐幔飘动,屋子外头不知何时又飘下了宛如鹅毛的雪,一片片,融入晕黄的灯色中,融入大地。 这夜,静寂了。 而,属于情人们的夜却未央。 极度的缠绵后让人昏昏欲睡。 布紫阳伸长了臂膀让陶步荷当作枕头,另外一只闲着的大手覆盖着她的酥胸,爱不释手的抚摸游移着。 陶步荷躲到无处可躲,只好抓起他那不规矩的手咬了口。 “咬我……我也要咬回去。”在她洁白的身子上制造红印,绝对是件非常有成就感的事情,他很上瘾。 “不可以……啊,”打闹不是很大的动作却让她全身酸软。“你别碰我,痛……” 她从来不知道男欢女爱是这么痛人的事。 她娘教过她一切女子都该知晓的事情,就是没告诉她女子的初夜是怎么回事。 “那怎么办?” “这样躺着就好。” “处女果然比较麻烦。”他咕哝。 “你说什么?” 这话打死也不能说—— “我说,后堂有口温泉池,有奇效,去泡泡可以解除酸痛。” “好。”她主动的缠住男人的脖子,把全身重量都交给他。 布紫阳喜不自胜,他喜欢现在眼迷迷,嘴翘翘,神情如小免的小女人。 怕她着了凉,连同被单一块卷起,就这样进了偌大的温泉池。 抹去溅到陶步荷脸上的乳汤,看见一汪笑意浸在她璀璨的眼眸里,布紫阳难以抗拒的又重新将人搂回怀抱……谁都不能叫他放手,她是他的了。 这澡洗了很久,久到过了五更天。 陶步荷哈欠连连。 “这样睡容易招风邪,乖,我替你把头发擦干。”他服侍得非常彻底,手脚轻缓的把歪倒的陶步荷扶正,然后拿来大巾子把她湿透的发辫打散、擦拭、梳理,坚持不让她披着湿头发睡觉。 陶步荷迷迷糊糊瞧着眼前的男人,忽地搂住他的腰,粉颊贴着他直磨蹭。“你真好……” “是啊,我也不知道自己可以为女人做到这种地步,丫头,你可不要辜负了我,要不然我会活不下去的。” 她钝钝的点头,实际上也不知道听进去了多少。 “我还要睡你的胳臂,那里很舒服。” “有什么问题,给你睡一辈子。” 一辈子。陶步荷笑了。 “我记得你有事要跟我商量?”要擦干一头秀发果然不是容易的工程,他还要没话找话。 什么事?陶步荷浑沌的脑子一时跟不上他的思绪,小小的眉头打了结。 “慢慢想,要是不记得就算了。”原本就只是没事找话,也没打算她会说出什么来。 “是有事……我想回家一趟。”这念头好久了。 “这里住得不好吗?” 她垂下头,把布紫阳拉到跟前。 “你……说要娶我为妻,虽说我爹娘早已过世,我哥又在牢里面,可是不管怎样我都要回去禀告一声,让他们知道我要嫁人了。” “这有什么难的,只是如果要出海可能要快,这几天下了雪,海面还没结冰,应该可以出船,只是这样很匆忙,要不等开春之后,水路或陆路都会比较好走。” “你答应了?” “我想要人家养了十几年的女儿,可以连这趟路都不走吗?这种丈夫我看你也可以不要了。” “这是你说的喔!”她轻笑出声。 “我可以说你绝对不能做!”用不着那么听话吧? “咦?” “睡吧,再不睡都鸡啼,天亮了。”他满心欢愉,抱着陶步荷滚进床中央。 “紫阳……”她还不肯就范。 “嗯?”某人的声音已经有了浓浓的睡意。 “有人一起睡觉真好。” “前提是只能跟我睡。” “霸气!” 他露出微笑,抱紧这傻气的小女人。 两人这一睡当然睡到日上三竿,一早起来服侍的平安才掀起帐幔,又差点摔了手上的盆子。 “怎么?”迎春心有所觉。 “嘘!”平安僵硬的退出来,连忙挥手。 “呃……”迎春也看见床上卷成麻花的两个人,脸色大变,连忙把背着床的平安扯到身边来,又按着她跪下。“岛主。” 平安在心里惨叫。不会吧,她又坏了岛主的好事了吗? 睁开眼的布紫阳溜了两个丫鬟一眼后,轻巧的下了地。“让她睡。” “是。”两人异口同声。 “来更衣,我要出去。” 平安跟迎春不敢有所迟疑,发挥平常的伶俐,在最短时间内让布紫阳出了水苑。 他直接过了拱桥回廊,进了护法堂。 一早接到通知还睡眼惺忪的微澜,正在喝早茶解醒。 “教主……岛主。”跟随的时间太久,一旦脑袋不够清楚就会把布紫阳以前的称谓混淆。 布紫阳也不以为意,他大方的并列坐下,伸手索茶。 “你这里的茶比较有滋味。” 微澜哀怨的瞅了不知何故一早把他挖起床的主子,小心措辞。“您大清早的来这,不会真的就为了找小的泡茶吧?” “当然不是。”他笑逐颜开,这一笑,微澜竟是看也不敢看,悄悄撇开眼去。 夭寿喔,主人这张脸就算从小看到如今,还是会叫人脚软。 “属下敢请问为什么吗?”他更加小心。 “去问看看这时候船能不能开,我们要走一趟中原。”布紫阳的唇抵着杯缘。 “岛主的意思是?” 当初会避居到这逍遥岛,便是因为厌倦黑白两道的纷争还有永无止境的追杀,这一住竟然好些年,除非为了执行任务,否则布紫阳不说,也没人敢说要回去,这会儿…… “女婿总要回去见岳父母,我要不答应她,妻子大概会跑掉。” 微澜掉了下巴。 他家主子居然会调侃自己。 “你这样子难看,如果可以启航动作要快,我们得赶在大雪来临以前起锚,那要准备的事情可多着了。”他行事向来快狠绝,绝不拖拖拉拉。 放下杯子,微澜哪敢再打迷糊仗。 “属下立刻去办!” 布紫阳缓缓的再啜了口茶。 中原,他要再回去了。 第八章 这些年布紫阳专注于战船改良、大海探索还有兵士训练,在他们决定要出发后,这些都派上了用场。 不想招惹海域上巡逻的海兵注意,于是他打着麒麟的招牌把战船易容成商船,人仰马翻的准备后起程了。 几天的船程,对不常搭船而且有心理阴影的陶步荷来说真是一大考验,人晕得厉害,别说没能在第一时间参观这艘威武雄伟的大船,甚至根本就离不了床铺,只能睡睡醒醒,醒醒又睡,直到有那么一天醒过来,咦,头不晕,人站得稳了,却已经要靠岸了。 “我们去看满月夜的钱塘大潮。”布紫阳这么说,于是他们去看了那一不小心就会溅得全身湿透,卷起千堆雪的大潮。 南下看过大潮,再往北走,这一路比较像在郊游,海图上一有什么景点,布紫阳便要人找码头靠岸,两人悠哉的去逛个半天再上船。 这样玩下来,陶步荷的晕船居然不药而愈,接下来可以很自在的穿梭甲板、船舱,甚至可以和水手们闲话家常了。 一个多月后船来到了通州。 “那个就是燃灯塔吗?”迎风站在甲板上,陶步荷兴奋的大叫。 自从穿过海河进了北运河,到处是密密麻麻运粮的漕船跟破冰船,船跟船交会时,可以清楚看到船中人们活动的样子。 她看得目不转睛,新鲜到了极点。 布紫阳捞回几乎把半个身子吊在船舷上的人儿。 “别还没看见灯塔,人就掉下去喂鱼了。” 的确,燃灯塔矗立在大运河的北端,是要入京门的标的性建筑。 “我要下去看灯塔,我要下去。” “知道、知道,不过从这里我们要下船换马车了。” “为什么?”陶步荷转过俏脸,先是一脸迷惑接着眼珠转了转。“哦,我知道了,不招摇对吧?” “正是。” 他没惧怕过谁,就算是官府也没放在眼底,但是多余的张扬若把贪心的蟑螂招了来总是讨厌的事,能够没有瓜葛就不需要替自己找麻烦。 民不与官斗,这也算一种长进吧。 况且,他借了麒麟的商号,不想给他们添乱。 “搭马车换个新鲜也好,不过为什么我们要进京?” “要去见个人。”点了她小巧鼻头一下,布紫阳把她抱在怀里。 他们这种搂搂抱抱亲热的场面,水手们自从受过一刚开始的震撼教育后,已经慢慢适应了,现下就算不小心看到也会傻笑混过去。 只是相对于布紫阳的无视,脸皮薄的陶步荷就常常恨不得有洞可以钻了。 她躲来躲去正中布大爷下怀,干脆用宽大的外衣遮着两人,享受两人的亲昵世界。 “去见谁啊……我不是跟你提过我有个很蠢的姊姊?” “哪有人家这样说自己姊姊的。”陶步荷不赞同布紫阳的形容,这次捶他的力道重了许多。 布紫阳也不生气,“要上女方家提亲总不能连个家长也没有。” 陶步荷微讶。 没想到布紫阳会有这么传统的想法,或者一直以来他都不是个会讲好听话的男人,但是他总是身体力行,说出来的话绝对做到。 她好感动。 “别这么感动,要是小春连这点剩余的利用价值也没有,我才懒得理她。” “你喔,她是姊姊耶,不可以没礼貌!” “你还没见过她,就站到小春那边去,这样不公平!”干么这么多人喜欢他老姊?他现在改变路线应该还来得及?! 当然来不及,下人来通报,有客。 船才刚刚靠岸,哪个客人这么迫不及待? 通州除了那只麒麟的分会,并没有认识的人。 就这瞬间布紫阳已经过滤了所有的名单。 “帖子拿来。” “没有帖子,那位大爷说是主子的姊夫还有姊姊。”下人也颇为疑惑,压恨没听过主人有亲戚。 自家人哪需要什么拜帖! 说人人到,好快的速度,想必是早就等在通州河岸了。 “知道了,去请他们上船。” 就知道是小春会干的事。 接到飞鸽传书不好好在家里等,这女人越来越不像话了,当然,她的不像话有老公撑腰,无法无天是正常的。 他的手忽地被拍了下,看见陶步荷很不以为然的表情。 “姊夫跟姊姊来了,怎么是让他们上来,你应该下去迎接才是。” 眼见陶步荷无视他的媚眼如丝,他只能咳了声,“规矩真多。” “不是规矩,这是做人处事很基本的道理,要是没大没小,这天下不就会乱成一团……啊……你坏!”她掩嘴,光天化日下被突袭了。 布紫阳满意地咂咂嘴。无意中发现一种好法子,要封住她的小嘴,以后都用这方式好了。 “走吧!” “去哪?” “你不是要我守规矩?到船桥去吧。”他会不会一辈子都要听她的话?反正也不坏,加减听好了。 “嗯。”脸上的红晕还未褪尽,小手却落进了布紫阳的大手里,十指交缠,感情浓郁不言可喻。 在这船上,她大概已经没有名节清白可言了吧…… 止住胡思乱想的念头,她看见有个玲珑小个的女子拉着长裙,两步并成一步的往上直爬,惊得落后她一步的男人一双手臂没片刻停歇,左右护卫着她,生怕她那莽撞的举动会掉进冬天的水里面洗澡去。 布紫阳冶人的脸抽搐,还没有其他行动,马车头似的女子已经冲了上来,一头撞进他的怀里,八爪章鱼的揽紧腰身不放了。 她不只抓着不放,还放声大哭,哭得风云变色,眼泪跟鼻涕完全不客气的擦在他身上。 布紫阳脸色铁青,僵硬的打开双臂,面向百里雪朔。 “把你的女人拉开,别惹我生气!” “她是你老姊,你自己想办法。”身为京畿最有名的红顶商人,百里雪朔却拿他自己的娘子完全没皮条。 他才不敢去拉,这会儿不让她淹大水,换家里淹水,划不来。 “你好没良心……呜……呜……一出去就好多年……也不曾捎个信回来,害我好想你知道吗?”捶捶捶……很用力、很死命的捶,就怕被捶的“猪肉”不知道痛。 不过,这些话听在别人耳中,总有那么些暧昧,姊弟怎么会是这种情况? “臭女人,你胆敢再捶一次……”布紫阳毫不客气的抓住布小春捶到会令人吐血的拳头,蛇信伸了出来。 她终于抬起泪眼汪汪却跟布紫阳一模一样的脸来。“你还敢跟我大小声,这几年你一点消息也没有,我还以为你自己挖洞钻进去闷死了。” 陶步荷越听越惊奇,这是正常人家姊弟该有的对话吗? 百里雪朔看见她难以掩饰的惊讶,不禁微笑。 “瞧,他们长得很像吧,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所以,个性上也是半斤八两,姑娘切莫见怪。” 男子斯文尔雅,让人心生好感,陶步荷大方的回了礼。“怎么会呢,天伦之乐……不管如何总是叫人看了羡慕。” 只是布紫阳跟布小春这一站,整个甲板上的人几乎全部靠拢了过来。 一个天下无双的美人就已经很惊世骇俗了,一对,眼珠子不够用了! “你还要趴到什么时候?百里雪朔,把你的女人拎回去!”布紫阳压抑又压抑的火山喷火了,他把布小春推得老远,还一脸恶心的看着被弄脏的新袍子,一巴掌眼看就要赏过去…… 百里雪朔跟陶步荷两人同步,一个捞回妻子,一个挡住要行凶的手。 “对不起,家教不严!”百里雪朔道歉,知道这妻舅的忍耐已经到了顶端。 “这个不要紧,擦擦就好。”陶步荷眼看布紫阳快要“暴走”,上前用帕子替他把胸口的泪渍拭了拭。“你看,没事了。” 布紫阳扭曲的五官在盯着陶步荷的脑勺半晌后,线条温软了下来,“哼!” 这算没事了吗? 布小春跟百里雪朔算开了眼界。 “喂,来见一下我姊夫跟姊……姊。”布紫阳有些别扭。 从小的遭遇让他跟小春一直有着那时间也难以磨除的距离,尽管他碰到的灾难跟这祸水似的姊姊一点关系也没有,可是他就是很坏心的把一切都归罪于她。 这样的耍赖或者别人无法明白,可是除了这样,他真的不知道要怎么跟唯一的亲人相处。 这种情况不晓得有没有改变的一天,但是他心里就是很清晰的明白小春这笨蛋会永远让他吃定,还吃得死死的,或者也是因为疼惜他吧。 陶步荷敛了礼,书香世家的气质一览无遗。 布小春终于把自始至终只看见弟弟的眸子转到她身上,沾了水的眼睛清清亮亮的,即便已经是妇人的她依旧美得惊心动魄,夺人心魂。 她踏上前,几乎是连毛细孔也没漏的把陶步荷打量个透。 “弟妹,对吧?我可以叫你弟妹吗?老公,我终于要有弟妹……老爹,我们布家终于要有后了……”布小春一开口就没句话是完整的,情绪激动可见一斑。 “语无伦次,乱七八糟。”布紫阳低喃。 “她看到你太兴奋,我在马车上已经吃足了苦头。”百里雪朔苦笑,一路上听着妻子嘴里念着,梦里想着的都是弟弟,他这碗醋吃得真是辛酸。 没听到男人们的窃窃私语,陶步荷又羞又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挥手。“我们还不到那个地步。” “哦,那到哪里了?”布小春好奇心旺盛,逮到话柄哪肯放过,跟刚才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有如天渊之别。 “这不就要你到她家提亲去了,你问什么问,我当年可也没追着你问你跟后面那个男人一天上几次床!”石破天惊,布紫阳阻断布小春的追问,用目光宰杀自己的姊姊。 布小春先是愕然,继而满面通红,这一红如牡丹花绽放,美丽得叫人腿软。 原来这两姊弟让人腿软是一种遗传。 “老公!”她不依的叫。 “时间还多得很,有什么话坐下来慢慢说。”百里雪朔不愧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物,很快的安抚了妻子,也让罚站许久的四个人有了坐下来喘息的机会。 由于陶家的情况特殊,于是两个男人商量后决定,边走边看。 是的,边走边看。 陶向渊身系牢狱,一切都不明朗,即便他们大张旗鼓的上门提亲,家里没有主事的人也没有用。 “要知道陶向渊的死活不难,我的人会负责这件事。”即便魔教的势力式微,他仍有千百种法子可以探听出陶向渊的下落来。 百里雪朔点头,露出算计的微笑。“我相信要把人弄出来对你来说也不难。” “哼,都推给我,这趟路你就准备当闲人吗?”两个男人安静不到半晌,火花又四射。 没办法,这陈年旧谷子事说来,两人的老鼠冤还不都因为布小春! “我是让贤,邀功的事情要都我替你干了,你拿什么脸去提亲?” “好,”布紫阳咬牙,“算你狠!” “不客气,谁叫咱们关系匪浅。”再喝口茶,这普洱真不错。 “这事办完,带着你那啰哩巴唆的妻子有多远滚多远。” “小春说还要参加你的婚礼,我想,依照她的性子你也知道,也许她会等到亲眼看见你生子才肯离开。” 布紫阳的脸色说有多难看就多难看。 百里雪朔却在心里笑了个天翻地覆。 能整到这老没把姊姊放在眼里的布紫阳,算是替妻子出了口恶气! 两人刀光剑影的来来去去,布紫阳算是小输一回了。 这一夜,船在通州泊下。 白天凄冷的天气一到晚上,把码头上干活的工人都赶进了酒馆客栈,靠着运河讨生活的小屋到处灯火通明,由船上看下去像条闪烁不明的火龙。 正准备回船舱休息的布紫阳,听见重物坠地的声响。 他凛然,立即吹灭手上的灯火。 屏息站在黑夜的甲板上,数个黑衣人分别由不同的地方出现包围了他。 布紫阳不畏不惧,剪着手神态自若。 “哪里来的小贼?居然摸到我布某人头上来,想在太岁头上动土,哼哼,好久没杀人是有点手痒了。”他环顾,语气如同谈论天气那般自在,可目光像刀子割人,让所有的人都感到一阵不舒服。 带头的黑衣人在暗夜里只露出一双目光,他听完布紫阳的话,喉咙像是咽下什么,那种被逼上梁山的感觉非常的明显。 “口气这般大,那就让大爷我瞧瞧你的武功是不是还在!” 什么意思?布紫阳没能细想,刀锋已经劈了过来。 他就算不当魔教教主可他一身功夫也没有放下,不管黑衣人刀势多么凌厉,还是游刃有余的躲开了那人的刀法。 这种打法,要是当年的他才不会如此拖泥带水,早一招杀了干脆。 不杀人,实在是因为陶步荷每天耳提面命的唠叨,什么人命珍贵、什么人命都是该被尊重的,为了不让她哭,他只好答应妥协。 走了数招后他发现黑衣人没有取他性命的意图,他两指胼伸缴了对方的刀,叮的一声,那把削铁如泥的大刀落了地,刀口上有整整齐齐仿佛被利刀剪扁的痕迹。 围观的黑衣人见状,有志一同的丢了携带的武器,单膝跪下,就连带头的人也在跪下的行列中。 布紫阳冷哂,毫不领情。 众人看他不为所动,纷纷解开蒙面的黑巾露出真面目。 “教主!” 这一番打斗,把负责船只安全的左右护法还有其他人都给引了来。 众人面面相觑,都大表惊讶。 布紫阳厌恶的挥手。“我又还没死,跪什么跪!起来!” 带领的黑衣人竟是布紫阳在魔教时的刑法堂堂主。 当年魔教被一举歼灭,仓卒之间许多人流离分散了,他们一直在等,等着布紫阳回来登高一呼,重整大教,可是多少年过去,莫名其妙被灭绝的魔教只剩下一些不成气候的小角色蒙骗混吃,他们的教主到哪儿去了? 妄想复教的人每天都在想,千辛万苦的打听,却都如石沉大海,好不容易探听到消息,一整批人半个月前就守在通州,没想到真的是教主本尊。 他们差点想抱教主的大腿了。 “请教主带我们恢复魔教光荣,我等愿意誓死追随!”十几个男人喊出来的声音有多响亮,连酒鬼也被吵醒了。 “走!别来吵我!”这些人哪根筋坏了,他有说要重掌魔教吗?吃饱闲闲不会回老家耕地种菜喔。 “教主,请你不要抛下我们!”一群弃婴还在哀哀叫。 “我说的话你们听不懂吗?我对教主的位置没兴趣,或者你们谁喜欢谁就去坐,别来找我。”布紫阳撂了话。 “教主,众家弟兄需要你来领导,让我们把那些白道杀个干净吧,重振我们魔教的雄风。” “来人,把这些听不懂人话的丢进海里,让他们脑袋清醒清醒!”浪费他睡觉的时间,这些人…… “教主饶命!” 布紫阳烦透了,转身就走,却在回头的同时看见一直倚在木梯子下方的陶步荷。 他在心里狠咒了声,大步向前,不过,陶步荷显然并不想给他解释的机会,一见布紫阳抢步过来,她也转身离去。 布紫阳带着怒气还有明显的垂头丧气,走出陶步荷的卧房。 “怎么,小俩口谈得怎样了?”候在甬道上的布小春一听见声响,拉紧身上的大氅,呵着气过来问。 他看也不看她一眼。“你在这里做什么?没你的事。” “谁说不干我的事,这桩婚事要是吹了,看你拿什么面皮去跟阿爹说。” “老头子的骨头早可以打鼓,少拿他来威胁我,本大爷不吃那一套。” 布小春笑得慧黠。“我知道你只吃小荷弟妹那套对吧?” “去她的,为什么不听我解释,我讲的不是人话吗?!”他一拳打在船舷上,很是不平。 “求我!”布小春目光闪闪,巴着布紫阳点头。 “你神经啊!” “求我……或是拜托我,我就去把事情解释清楚,这样小荷弟妹就不会把你拒于门外,你也可以回屋子去睡觉了。”求她啦,就算随便求一下也好,让她满足一下当姊姊的尊严啦。 “你只会坏事,你能干什么!我已经很烦了,你有多远滚多远啦!” “死小孩!我好声好气跟你说,你还跟我结面腔,布紫阳,你是笨蛋!”翻脸、翻脸了。 “信不信我把你扔下去?” “不信!” 姊弟杠上了……躲在暗处的百里雪朔好想哭。 “我好苦命,唯一的弟弟难管教又不听话,我讲一句他应十句,阿爹,你回来打他啦……”论气势、论个头都比不过人家的布小春,干脆一哭二闹了起来。 布紫阳头痛不已。“闭嘴,你到底想怎样?” “让我去跟她说。”说清楚讲明白,她相信陶步荷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我警告你,不该说的话最好一个字都别提,还有,不许在里面赖太久,夜很深她该上床睡觉了。” 布小春憋着笑。 就知道这招有效。 嘴硬心软的男人,跟她老公如出一辙。 “那我进去啦。” “你想办法让她别哭了,那两只眼睛已经肿得像牛……” “停停停……心疼她就去把上头那些牛鬼蛇神清一清吧,不过你这孩子也真是的,你的过去什么都没对她说,难怪她会承受不住的闹性子,所以说,这是你活该!”开了话匣子,还难得有机会可以光明正大的念一下这桀骜不驯的弟弟,好爽! 布紫阳无话可说。 踩着优雅碎步的美人转身敲了陶步荷卧房的门。 里头的人哑着声音,幸好还有回应。 “小荷弟妹,让我进来可好?” 里头沉默了很久,久到让他们以为陶步荷会拒绝。 好一会儿门开了,就一条缝让布小春进去,至于站在甬道上的布紫阳她则视而不见,可见这次的别扭是闹大了。 门迅速拢上。 布紫阳瞪着那道门,很想一拳把它打碎。 居然叫他吃闭门羹。 为什么他要忍?可不忍又能怎样? 真的是虎落平阳被女人欺啊! 第九章 船舱里舒适温暖,大大的夜明珠镶在墙壁上,家具用器一应俱全,可见布紫阳为了让陶步荷住得舒适可花费了番心思。 布小春也没多余的话,一来就往舒服的床上瘫成大字型,懒腰伸完后才搔着脸说:“嘿嘿,差点忘记这里不是我那间舱房。” 陶步荷忍不住破涕为笑,小脸上还有哭过的泪痕。 布小春把她召到身边来,完全是大姊姊的样子,替她拢着秀发,拉整衣襟,然后握住她略显微凉的手。 “妹妹瞧我长得怎样?” “姊姊很美,美得光鲜夺目,你一站出来,别说男人就连同为女子的我也不免心动,直想把你藏起来当作自己的。”陶步荷很老实的说出自己的想法。不过,她有些迷惑小春姊姊为什么要问她这个?她不像是那种爱炫耀的人。 “生为人,这不是一张好脸皮,像我这种人不管到哪儿都被叫做祸水。”她的人生际遇惊涛骇浪,要不是运气好遇上她的夫君,下场绝对是难以想像的悲惨。 “不要这么说,脸是天生父母给的,难道你能说不要吗?” “像你这么明理的人真的不多,其实,我不是来找你吐苦水的,这几年我过得很幸福,以前的事情不再耿耿于怀。” “百里大爷对你好我们都看在眼底,有这样的丈夫,身为女人的我们又有什么好奢求的?”陶步荷眼底浮现浅浅的艳羡。 女人的要求真的不多,就一双强健温暖的臂膀,可是说到底又有多少女人能得到,当男人不要你的时候,再多的眼泪也挽不回。 布小春温柔的拍拍她的手背,歉意很深。 “是我害了紫阳的。” 陶步荷凛然。 布小春苦笑,即便许多年过去,那种苦涩还会在心底盘旋,这辈子大概都很难消除了。“因为我,我爹死于非命,因为我,紫阳有很长一段时间下落不明,等我再度见到他时,他已经成为让黑白两道,江湖上人人害怕的魔教教主,你能想像一个那么小的孩子落到魔教的遭遇吗?” 惊人的美貌是把双面刀,可以杀人,也可以把自己弄得体无完肤,而她的貌美只是一再替家人带来灾祸。 陶步荷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不过湿濡的长睫和微红的眼眶泄漏了一切。 “他吃了很多苦,能咬牙撑到现在是很不容易的,他在乎你,所以,你就别跟他生气了。” “我……哪有。” “既然没有就赶快言归于好,你也知道他那目中无人的烂个性,他一晚没得睡,整艘船的人我看也难保不受波及了,”果然是阿姊,虽然不常见面联络,对弟弟的脾气却是知道得很详细。 “你不怕他再跟那些人回魔教去吗?”陶步荷问道。 “你对紫阳没有信心吗?” “我要是对他没信心干么跟着他走?”只要说到布紫阳,满心的恻然跟温柔就排山倒海的冲击在心头上,管他脾气再烂,个性再差,她终究是爱上了。 对于一个自己爱上的男人她有什么话好说? 只能全心全意的信任他,把自己交给他。 “这就是了,你要不要去跟他聊聊?可怜的他,可是在外面吹了一晚的夜风呢。”布小春肩上的重担放了下来。老弟,阿姊幸不辱使命啊! 陶步荷点头。 要爱上一个人不容易,要全心全意的信任更不简单,很多话说起来理所当然,可事到临头她也没做到。 “谢谢姊。”她起身,忽然好想赶快见到布紫阳。 布小春笑嘻嘻的也站起来。“我也要回去安抚我家那个爱吃醋的老头了。” 两人在甬道上分手,陶步荷看见等在附近的百里雪朔现身把她接走了。 她转身,缓缓的沿着并不太宽阔的梯子而下。 还没踏上最后一层阶梯,她就看见布紫阳修长的背影。 暗夜里的他看起来那么孤单,苍茫的水在他脚下翻涌着。 她轻盈的靠近,双手由后面抱住他的腰,脸也一道偎了过去。 “对不起。”她说。 “没听到。” “什么?”这个人! “声音太小,我听不到。”声音里明明就有掩不住的笑意还扮猪吃老虎。 “我说……对不起!”不跟他计较,她的心温柔得一塌糊涂,就让他这一回好了。 “你疯了,这么大声!”他转过来目露惊诧,摸着她冷凉的小手很习惯的把人搂进怀里。 两个人的体温说什么也比一个人强。 “真是的,要出来也不会搭件衣服。纳福呢?主子还没睡下,她却跑得不见人影。” 他的头一低,陶步荷踮起脚尖亲了他的唇一下。 布紫阳的喉结吞咽,满心欢喜,刚才吊了老半天的心,这会儿早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还要!” “呿。”陶步荷啐他,可神情无限娇羞。 “不气了?” “谁在生气,我只是一下子反应不过来。”任谁一下子看到那么多青面獠牙的江湖人物都会不自在吧。 “我把他们都撵走了,以后不会再来找麻烦。”无心于江湖,无心于杀戮,他们要个傀儡也没用。 “不管怎样,你都要小心。” 那些人愿意就这样放弃吗?没有谁能挂保证,或许,这趟中原行并不是什么好主意。 “知道,那我们可以睡觉去了吗?”只要她不生他的气,天大的事都可以丢一边。 “想得美!”丢下话,人一溜烟从他的怀里挣出来,跑了。 布紫阳毫不迟疑的追了过去。 到一个港口没有下去玩玩实在很说不过去,而且此处是京城的大门,等于是龙头地带,京城没时间去,到龙头逛逛也足以慰藉吧。 自称识途老马的布小春举双手赞成。 “识途老马,哼,你又知道什么?井底之蛙还比较可能!”布紫阳又浇了她一盆冷水。 “我比你们早来十几天,该摸熟的都熟了,这不叫老马要叫什么?”其实一到冬季,通州大街别说摊位,就连人影也少得可怜,可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让自己的弟弟看衰就是不情愿。 “哼!我就不信这么冷的天气,你家那个牢头舍得让你出门。”他一语戳破布小春的谎话。 “呜……你欺负我。” 布紫阳大翻白眼,每次说输人家就来这招,他下了通牒,“我最恨女人哭,想去就给我动作快点,逾时不候。” 他不想对这个女人心软,抵死都不想,这次,是看在她建了小功的份上,算是两相扯平,谁也不欠谁了。 布小春又想冲过来给弟弟一个拥抱,只可惜布紫阳警觉得快,他一看她要发动攻击了,连退好几步。“你……给我差不多一点,抱来抱去成何体统,真替你丢脸!” “你是我弟弟我才要抱,你以为我是那么随便的女人吗?”被骂丢脸的女人扠起腰来。 “你到底去不去,不去我就不等了。”使出杀手钔,看她还啰唆什么! “去去去,我马上去准备。”为什么她碰到的男人都这样,老爱管东管西,一点自由也没有。 布小春大叹歹命的准备银子去。 人马齐备,马车在一个时辰后出发。 不过布小春越坐越觉得不对劲,通川大街过了怎么没有人来知会她们下车,而且马匹还一直一直的往前走,压根儿没有要停的样子。 “妹子,我们究竟要到哪儿去?”她总不住问一脸镇定如常的陶步荷。 “姊姊不知道我们要直接到终南山吗?” “我们不是要去逛街?”布小春不肯接受自己上当受骗的想法。 “好像不是呢,冬天路不好走,男人们决定要提早出发,看看能不能在隆冬之前赶到终南山下。” 难怪他那么笃定,原来,她真的被布紫阳给诓了。 “姊姊,你的脸看起来有点挣狞。”虽然说美人就算板起脸来也很好看,可是总觉得不对。 “没有,我在想晚膳要把那个撒谎的小孩抓起来熬什么汤才好。”她笑得可甜蜜了。 陶步荷噗哧一笑。“我觉得你们姊弟的感情越来越好,渐入佳境了呢。” 布小春搔脸,有些不好意思:“有吗?” “的确是。” “其实我也有点意外,没想到他会当我是长辈,我接到信时不知道有多高兴,高兴得哭了很久。”她一点都不怕别人说她有恋弟情结,是又怎样?谁敢胡说就是嫉妒她。 “他那个人就是一张嘴坏,心肠其实此谁都软。”想当初她也是恨死他了,人跟人的第一印象真的不能拿来做准则的。 “我真的很高兴他找到幸福。”布小春还在揩泪。 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多愁善感啊,真的是年纪大了。 “谢谢姊姊……我一定会用心照顾他的,你放心好了。”陶步荷害羞了。 马车一路奔驰,人家有话就说,无话下棋,铜炉添暖,晚上在客栈酒楼打尖,车过周至县城后继续南下,终南山苍黛的远影逐渐清晰,陶步荷的家在望了。 洋洋秦岭,巍巍终南。 终南山位在秦岭的中段,千峰碧屏,深谷优雅令人心旷神怡。 山上出产玉石,金银铜铁,地上作物像粳稻梨麻竹筒等皆有,就算贫穷的人也能自给自足,没有饥寒的忧虑。 京畿居民需要用的薪炭、木材、石材、药材也大多取自这里。 不论别的,就说陶向渊选在这终南山下当隐士,就算他有眼光。 马车辘辘的进了大街,停在一家客栈前。 “我们今晚就住这里吧。”打开车门的时候,布紫阳这么说。 家都近在咫尺了,为什么不能直接回去? 像是看穿陶步荷心里的疑惑,布紫阳接着解释—— “陶家产业被充公,一家三口坐牢的坐牢,流放的流放,这种事早就家喻户晓了,我们要是直接上门,只会打草惊蛇,对拯救你大哥没有帮助,晚上我们先住下,大家合计合计再说。” 布紫阳说的通情达理,陶步荷只能点头。 人家说近乡情怯,她也是。 连续几天马不停蹄的赶路,别说马困人乏,接下来要面对的是毫无头绪的营救计划,这不是办家家酒,小心是一定要的。 要了两间上房,把吃食叫到房间,这一夜歇下无语。 一道黑影穿过别致典雅的花园庭院,几个起落后驻在四面垂花木格的银红纱窗前,倾耳聆听,确定没有任何声响后摸进了里头。 接着,昏暗房里燃起了一抹烛光。 “呃,谁?来人呐!” 这里是水力衙门官老爷的住所,睡到一半被惊醒喊叫的人正是他。 “别出声,看看你头顶上是什么?” 天籁般的声音,好听得叫人迷醉,即使命在旦夕,官老爷还是着迷了下。 睡得迷迷糊糊的人抬头,一绺乌丝在他头顶上方,头皮觉得冷凉,顺手一摸却差点屁滚尿流。 那那……那是他的头发啊! 他冷汗直流。这黑衣人要取的若是他的人头,那他大概早已不在了。 “你想做什么?我可是地方父母官,杀官可是大罪!” “哼,我要怕你还会来吗?”黑衣人手上亮晃晃的剑故意夸耀的抵在官老爷脖子上,“你要乱动,到时候脖子掉了可别说是我砍的。”凉凉凉,根本是风凉话了。 “你到底要什么?!”眼见摆官谱压迫不了对方,他是碰上什么杀人不眨眼的江湖逃犯吗? “我查过你的底,不好不坏,对这地方没有任何建树,也没太多恶迹的官爷,所以呢,本大爷在来之前曾经考虑过要不要杀了你。” “当然不杀的好,我上有七十老母,下有……” “住嘴,油腔滑调!” “是,我住嘴。”不敢再打官腔,他老实的窝在床上。“好汉,你就把来意明说了吧,只要是小官能力范围内的,当无不尽力完成!” “贪生怕死的小辈!” 官老爷敢怒不敢言,又不能点头称是,一张嘴像含了颗苦胆在里头,真是委屈极了。 “我要你明天晌午前放了陶向渊。” “陶向渊……这陶向渊是谁?”他做思索状,哪知道颈子马上吃痛。 喔喔,见红流血了啦。 “我想起来他是谁了,这刁民欺人太甚,要关十年的苦窑。”他想到还有气。 “他再刁也比不上你假借名义霸占他人产业,逐人家人吧?”随便这两条罪状就够他吃不完兜着走了。 “乱讲,我哪有……慢着,你怎么知道?”有把年纪的官老爷睁大眼皮垂松的眼睛,他亏心事做得不少,没想到真的半路碰到鬼了。 “人,放是不放?”黑衣人不想跟他废话连篇。 “我放了那混蛋,他又要回来跟我没完没了,我不是自找倒楣?”会记得这陶向渊,实在是这种眼睛长在头顶上的人看了就有气。 是平民百姓就要有百姓的样子,架子摆得比他还要高是什么东西嘛! “我保证他不会再回来找你麻烦,你不放我现在就找你麻烦。” “壮士,你就别为难我了。”他两手一摊,想摆烂。 “我这次削你几根头发,不知道哪天会来要你脑袋。”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典型人物。“或者你要我在你脸上留下个乌龟记号,好让大家都看见你曾经干过的好事?” 这比用刀子砍了他更加恶毒了…… 官老爷重重喘息,想抹脸却发现人家刀子还在脖子上。 “我放,我放就是了……”这些巡逻的兵卒们到底巡到哪里去了?明早、明早他一定要严办这些吃白米饭摸鱼的饭桶们! “那我就回去等大人的好消息了。” “你太嚣张了,就不怕我抓你吗?”这消息要是传了出去,他这位置还坐得住吗?好苦恼喔。 “凭你米粒大的官也想抓我,有种你就抓抓看!”布紫阳讪笑。 “不敢、不敢,我只是发一下牢骚……”手上握有凶器的人比较大。 布紫阳在收刀的同时,指尖弹出一缕风丝,官老爷应声倒下,这才翻身跳出窗外,隐遁而去。 这够他好好睡到天亮了。 官老爷经此一吓,第二天马上书写公文调了大批人马进驻水力衙门保护他,至于效果如何…… 翌日,他的官印赫然吊在城门上供人观赏。 第三天,城门口吊的是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诅咒官老爷头顶生疮、脚底流脓的老爷夫人,那杀猪的叫声轰动了整个县城的人,传为笑谈。 第四天,卯时不到,衙门的小门走出来个瘦骨嶙峋的男子,他一出来马上被马车接走,再也不见踪影了。 官老爷哪敢再派人跟踪,送走个瘟神保他一家安宁,乌纱帽又戴得稳,什么都不求了。 经过一番梳洗后的陶向渊坐在客栈的大堂上。 大堂没有半个客人,很显然,这间客栈被某人给包了下来。 这些日子牢狱的折磨让他心如搞灰,形容憔悴像个完全失去志气的小老头,莫名被人带到这里来也不知道要做什么,只能边看客栈摆设,边发呆了。 他没能呆坐多久,首先是陶步荷冲了出来,尾随她后面的俊男美女他却一个也不认识。 “哥……” 陶向渊认了好一下才认出来眼前的女子是他妹妹。 “怎么是你?”他一点也没有看见亲人的喜悦,牢狱生活早掏空他的身子,视力模糊,他慢慢的瞧,这才发现陶步荷不只气色甚好,还比以前漂亮许多,完全没有吃到苦头的样子。 “哥,吃点猪脚面线压压惊吧。”放下手中还冒着香气的碗,她不禁心酸。 陶向渊也不客气,边吃边瞪着所有的人问:“他们都是谁?” 陶步荷很快做了介绍。 “提亲?”他堆高眉毛。“不成。” 被泼了桶冷水,她心中难掩失望的嗫嚅问:“为什么?” “我需要人照顾,你还不能嫁人。” 陶步荷为之愕然。 大哥不答应居然是因为他需要人照顾…… 自私的天性仍旧没有丝毫改变,原来牛不管牵到哪都还是牛,并不会因为受到教训变成通情达理或是识大体的牛。 “我来跟他说。”布紫阳站到她身边,给了她鼓励的笑。 不管多看几遍他的笑容都叫人惊艳,陶步荷差点回不过神来。 “要不是地点不对,我真想把你抱起来好好的吃个干净!”布紫阳眼神转深,毫不介意众人目光,在她小巧的下巴揩了点油。 古板的陶向渊眼睛几乎喷出火来,他破口大骂。 陶步荷非常难堪。 布紫阳站出来挡住陶向渊。 他本来就不是普通人,这一站吓得陶向渊差点嗝屁。 “本大爷不揍你是看在小荷的份上,现在我给你两条路选,一,答应我们的亲事,万事皆休,要是你愿意,逍遥岛上会有你住的地方;二,答应我们的婚事,给你一笔钱,你自己过日子去,你要知道我根本可以不理你的,让你死在监狱不是更省事?” “你用这种态度想娶我妹妹,你流氓还是土匪?” “都错了,我是杀人不眨眼的魔王。”布紫阳不介意多吓吓他,不过这也是事实。 “什么?你杀人?” “数不清了,要我一一算给你听吗?” “不必……我若是答应把妹子嫁给你,你会给我银子?”他心中很快做好利害分析的盘算。 “足够让你好好用上一辈子了。” “成交!”想他陶向渊两手空空,就算得到自由把妹妹留在身边也没用,她能值几个钱,不如就趁她现在有人要的时后讨个好价钱,给人了吧。 布紫阳冷冷看他一眼,拉住闭着眼睛,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的陶步荷快速走开了。 “别难过,你有我。”他坚定的说。 陶步荷说不出一句话来,摇头又点头,直到他们离开终南山为止,她都不曾再去见陶向渊。 尾声 通州河岸。 “那就此别过。”百里雪朔作揖。 “后会有期了。”布紫阳拱手道别。 “她……不要紧吧?”百里雪朔望向河中的船。 “我会哄她,倒是你家那个?”上了马车,抵死不肯出来见人。 “交给我,我相信一下就没事了。” 这两个男人在打哑谜吗? 时间要拉回几个时辰以前—— “为什么我们不去逍遥岛?我要住到紫阳拜完天地啦!”一听说两边人马要在通州河畔分手,还没有玩过瘾的布小春第一个不答应。 “婚期还有个把月的时间,到时候我一定会送你去,我也会出席,还有,你忘记家里有三个萝卜头正等着你,不回去,小鬼们想爹娘的时候怎么办?”百里雪朔苦口婆心。这种妻子实在是……出了门就一心想跟别人走,家教、家教,他们家真的没家教。 “紫阳是我唯一的弟弟,你好硬的心肠,居然要恶狠狠的把我们分开,我不要啦……” 她这性子不知道到底是哪个活该,自讨苦吃的家伙宠出来的,这会儿尝到恶果了吧。 百里雪朔难得沉下了脸。 结果就是布小春干脆把自己锁在马车上,准备跟老公冷战。 两个男人互道珍重,看着马车绝尘而去,布紫阳也返身踏上船桥。 确定他回到船上,船桥收起,锚也在水手的吐喝中归位,船身缓缓晃动,他们要离开通州了。 布紫阳在甲板上找到陶步荷。 “怎么不在船舱待着,这边风大。”两人凭栏眺望逐渐远去的风景。 陶步荷握住他的手,眼角嘴边尽是温柔。 “在想你大哥吗?” 她摇头。 “好,不想他,以后只能想我。” 这男人!还是一样德行。 “回逍遥岛,你要再做一次叫化子鸡给我吃。”一对璧人迎风站在船头,完全无视飒飒的冷意。 “叫化千鸡……你怎么知道……慢着,你是?”陶步荷有些懂了。 她的叫化子鸡只做过一次给外人吃,那次,还是为了要保命。 “做不做?” “我没有认出你来。” “有什么关系,我认得你就好。” 姻缘就是这么奇妙,谁跟谁要相遇,谁跟谁可以厮守一生都注定好好的,想逃也逃不掉。 陶步荷偎入她未来夫君的怀抱。 “一辈子,我做一辈子的菜给你吃。” *欲知布小春这祸水是如何嫁给百里雪朔的?请看花园系列822《眼儿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