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使我的棕色眼睛忧郁》 1 约好六点半碰面一起吃晚饭,等了十五分钟了,仍然没看到对方的身影,江明珠垫脚眺了眺,明知望不了太远,还是忍不住,好像那样就能盼得到等待的人。 过了大概两三分钟,一个男人匆匆走来。 “你是张小姐?”停在她面前。表情似有一丝惊喜,更像不期然。 江明珠微微一楞。“啊?嗯──”太突然,正常的反应都忘了,张口结舌,呆呆楞楞的。 “我是何纪川,王建的朋友。王建应该已经跟你提过了吧?” “啊?”仍是慢了半拍的反应,清净的脸挂着那呆楞的表情,意外露出几分不符于年龄的可爱。何纪川望进那困惑的清水双瞳,似乎可映见自己的身影。 “我──”手机蓦然响起。他比个歉然手势,稍走开一步。 “阿川,你在磨蹭什么?怎么还没到?大小姐抱怨等了半天,看不到一只蚂蚁。”对方一开口,便劈哩啪啦说不停。 “我有点事耽搁,刚到。刚跟张小姐说过话。” “那怎么瑶瑶还打电话抱怨?一秒钟前才挂了电话。老兄,你没搞错地方吧?你小子一神游,冯京都可以看作马凉。拜托你,老兄,我费了好大力气,好不容易才约上瑶瑶,要不是突然有事,实在走不开,万不得已,也不会麻烦你,你千万别给我搞砸了,那我可就惨了。” “不会的,张小姐──” “啊,你等等。”那边另外有电话声响。没几秒,天要塌下来似,嚷嚷叫着。“老兄,你不是说你到了吗?你到底在哪里?瑶瑶刚又打电话来抱怨!” “x百货公司大门前广场,不是吗?” “不对!不对!是水池那边!水池!”那边简直熔浆爆喷。 “啊?”何纪川一楞。认错了吗?广场另一头水池那边果然有个身材高、穿着入时的女郎,等着人似。他目光一转,望了望江明珠,若有丝失落,又宽了心似,表情一丝复杂。 原来不是王建的…… “对不起,”他走到她面前。“我好像认错人了。真不好意思。” “没关系。”这时间,江明珠总算回过神了,微微一笑。 就是这个微笑……何纪川心微微一悸。走下广场,不禁回头望一眼,犹豫一下,迟疑着,还是转身走开。 快走到水池时,不防与一男子擦身而过,那名男子正与一名女子挥手再见,神态亲昵。何纪川暗噫一声,顿了一下,回头朝江明珠的方向望了一眼。 那不同于其他女子甜而娇美,显得淡而辽远的笑颜…… 认错了是吗?美丽而错误的一个偶然呀……他看着擦身而过的那名男子走向广场的那一头。 约好六点半,都快六点五十了,总算见到方立成出现。心里虽有些抱怨,江明珠还是微笑,稍带一点娇嗔。说: “你迟到了,立成。”她知道自己笑起来不够甜美、不够女人味,少了一些风情,偶尔一点娇嗔,自己都先自觉的赧红脸,感觉那一点不相称。 “对不起啊,跟同事有点事,走不开。”方立成笑笑的。比中等身材略为高一些的身高,虽不像杂志上模特儿那般,但保持得很好;尽管谈不上十分英俊,略微低沉的嗓音、稳重的举止,显得成熟有味。 知道他工作忙,这也不是第一次,江明珠笑一下,上前挽住他。“吃什么?” 看到他就很开心了。有时她自己也不禁怀疑,是不是太容易知足了? “随便喽,看你想吃什么。” “都可以啦,你想吃什么,我就吃什么。”总以他的喜好为喜好,虽然他会问她想吃什么。她总以他的意见为意见,甘心追随。 “那么,就吃寿司──”话没说完,他的手机响了。 看看来电显示,方立成比个手势,走开到一旁。 江明珠在一旁耐心等着。最近,这种情况稍多了一点。两个人走在一起,他的手机便响起。有时是朋友、有时是同事;有时因为朋友间小事、有时因为工作上的事。他也总会跟她解释,抱歉地笑了笑。通话的时间有长有短,渐渐越长了点。她总是耐心等着。太耐心了,有时等着等着,她不禁会荒唐想着:会不会就那么变成化石。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差不多有十分钟吧,方立成总算收了手机,解释说:“我部门新来的一个同事,刚进公司不久,对工作还不熟,问我那些拍摄过后的道具该怎么处理。”总是这样,他都会跟她解释,不要她疑心不快。 “不会是年轻可爱的女同事吧?”江明珠忍不住,半认真半开玩笑。不同部门,关于他的工作情况,她并不真正清楚,只知道他总是说忙。 方立成表情一敛,看着她,正色说:“明珠,那只是我部门同事,只是工作上的问题,你要相信我,别胡思乱想。知道吗?嗯?” 他这样认真正经,她的心不禁起一丝甜蜜。走上前又挽住他,带点娇说:“好嘛,我知道啦。快点去吃饭吧,我肚子饿死了。” 他在意她、重视她、心里有她,把她放在心上,那就够了。她不想疑神疑鬼,相信他说的话,相信他对她的心。 再问太多,只显得小心眼。 结果去吃铁板烧。烟雾、热气,吃得江明珠直冒汗。吃到一半,方立成的手机又响了。他看一眼,没吭声,将电话按掉,继续吃他的铁板烧。 热气太炽,江明珠喝了好多水,脸上的妆也要溶了似,起身悄悄说:“我去一下洗手间。” 镜中的样子虽然不至于惨不忍睹,可也够瞧了。江明珠往脸上喷些水,顿时觉得清凉许多,但把妆搞坏了,重新又上妆。 回到桌位,方立成不在桌位上。她觉得奇怪,四处张望一下,透过玻璃窗,看见方立成在餐厅外,专心说着电话,有时笑、有时急着说着什么,默片似的影像竟让她有种他在轻声安抚什么似的感觉。 约莫过了五分钟,他总算才结束通话,走进餐厅。一落坐,便毫不避讳的解释说: “对不起,刚刚接个电话。我部门的那位新同事,刚来,什么都不熟悉,偏偏一来就碰到大案子,工作压力大,现在还在加班哪,精神紧张得语无伦次。” “哦。”她不知该怎么反应,只能“哦”了一声。 “没办法,”方立成很伤脑筋似。“我得回公司看一下。她到底是我那个小组的,在我手下工作,出了什么问题,我这个组长不回去看看不行。对不起,明珠,你不会生气吧?” 失望满天满地的兜来。最近约会见面,越来越不顺,渐渐他总因为工作迟到,因为同事连吃个饭都要被电话打岔几回。他们创意部门的成天为案子忙得不可开交,他这组长不时还要跟客户开会,相形之下,她做的行政工作简直可有可无,裁员的话,也是她这种人最先被裁掉吧,毫无特长。 “明珠,”方立成握住她的手。“对不起喔,下次我会补偿你,你别生气,嗯。” 不管她生不生气,反正这顿饭吃到一半都要这么结束。她心里再失望,也只能勉强笑说: “没关系。工作的事也没办法。”想撒娇发发嗔,又怕他为难。 “我就知道,你最体贴善解人意了。”方立成松口气,亲了亲她脸颊。“谢谢你,明珠。我先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她只能笑。“你还有工作,就快回公司吧,我可以自己回去,再说东西都还没吃完呢。没关系,你先走吧。” “那……嗯,我就先走了。”他又亲一下她脸颊。看不到她强作的笑容背后的失望。 就这样将她一个人留在餐厅,匆匆离开,太匆忙了,也忘了帐单这回事。 剩下江明珠自己一个人。看着其它桌位多是双双对对或结群成伴,她独自一个人,这次第真有点凄凉。 回到家,洗过澡,她想想,打电话给方立成,他手机都关着。后来再打,转到语音信箱了,打到他住处,也是机器在应人。 接下来三四天,方立成似乎很忙,在公司里匆匆碰到面,他总是与其他同事在一起,江明珠只能匆匆跟他们打个招呼,跟方立成连话都说不上。打电话也是匆匆一两句便收线。她不想打扰到他工作,又忍不住,心里渴望想见。方立成迟疑一下,然后语声轻快说: “那么礼拜六晚上好了。先去吃饭,然后一起看电影。这几天比较忙,都没能好好陪陪你。对不起喔,明珠,我想你!” “我也想你。”那样一句话就足够令她心花怒放,心里甜滋滋。 礼拜六晚上,她用力打扮,还忍痛买了件新裙子,都准备好了,临出门前,电话响了。 “明珠,是我。”方立成的声音透点无奈似。“对不起,明珠,今天晚上我不能去了。菁菁她──哦,就是我小组的那个新进人员,我跟你提过的,上次你应该也有碰过她的,她适应有些不良,压力大,她怕出错,请我帮她看看她负责的文稿,一直求我帮忙,我实在没办法──” “可是,我们不是约好了……” “对不起,明珠,我知道你一定很失望。我也不想啊,可真没办法,菁菁她一直求我帮忙,我看她说得都快哭出来了。” “不能等到星期一吗?”两个人的约会,因为同事而取消,他以为她只是失望而已吗? 方立成顿了一下,有点为难。“她那么求我,我也不好不帮忙……嗯,明珠,我们改在明天见好吗?明天,我保证,我一定会好好补偿你!” 江明珠沉默下来,有片刻都没出声。 “你生气了吗?明珠……”方立成试探着,有点小心翼翼。“对不起,明珠,你别生气。我不是有意的,我很想你,也十分期待我们俩的时间,可是……” “你……立成,你跟她……你们……”失望、委屈,又无法不嫉妒、不那么揣测。 “明珠!”方立成打断她,有点急。“你在说什么你别胡思乱想,想些乱七八糟的事。我跟菁菁只是同事,其他什么都不是。你要相信我!我跟菁菁没什么,那怎么可能!” 菁菁……才刚来不久的新同事,连名字都叫得那么顺了……可他一直都很坦诚、都不避讳,不是吗?只是……因为这新来的同事,他跟她约会迟到,吃个饭也要被电话打岔,现在甚至取消他们的约会…… “明珠,你要相信我,我心里只有你,快别胡思乱想!” “嗯。”没办法了。只要他心里有她,只要他心里念着她。“可是,明天──你一定不能再黄牛哦!”发出了一点娇嗔,小女孩似的要求保证。 “嗯。我保证,明天我一定好好陪你。” 他满口承诺,那么有心,江明珠心中又甜起来,尽管失望,心里却有另一丝小小的满足。 从来没想到,“明天”会是那么遥迢。 江明珠一大早便起来。昨晚怪异地没睡好,眼睛有些浮肿。期待中带些忐忑。 发呆了一早上,早午饭一起草草吃了个苹果算数,细心打扮自己,忍不住心底不时冒出的一丝雀跃,时时对镜子笑起来。 她怕迟到,且期待,特地提早出门。等啊等,五分、十分,不时垫起脚眺望又眺望。又过五分、十分,始终没盼到方立成出现。心中不禁几分焦虑,心里一点什么阴影漫过,她不愿多想,硬是将那阴影甩开。 等了半小时,她忍不住打电话给他。手机关着,住处的电话也没人接。她耐心等下去。又过了半小时,仍不见方立成的身影,看看时间,快一点半了,她忍不住又打电话给他。 手机通了,但他没接电话,她等了片刻,又打了一次。 “喂。”这次方立成接了。 “立成……”刚开口,方立成便气急败坏似,连连抢说: “你在哪里?我打了好几次电话找你,你都还没回去。” “我在等你啊。你现在人在哪里?怎么还不来。”心中的委屈涌上来。 “对不起,明珠,我临时有点事,没办法过去。我打电话给你,可是你已经出门了,你又没有手机,也不知道该怎么联络你。我跟你说过好几次了,你老是不肯办手机,临时有事,都找不到人。”说到最后,口气竟有点抱怨。 反倒变成她的错了;她拖着没办用手机,他临时有事不能来却找不到她的人。 “你在哪里?我现在就过去好吗?”委屈与失望混淆交织着,她强忍着失望与难过,甚且一丝小小不满的情绪。 “不行啊,我现在人在一个同事家里。” 江明珠一楞,心里涌起一股不是滋味。 “谁?那个新来的吗?” “嗯。菁菁有些事需要人帮忙,又没人能帮她,她只好找我了。” “她有什么事?”不过是同事,需要这么亲切?丢下与女朋友的约会,让她空等,特地跑到同事家去帮忙? “她的电脑坏了,一些档案资料都在电脑里,不能工作,我只好过来帮她看看。” “可以请她送到专修电脑之类的地方修吗?” “那些资料跟我们在做的案子有关,还是我先看看比较妥当。” 不是她小心眼,可心里说不出的委屈。 “那么,你什么时候可以过来?”仍抱着期望。 “再看看吧。你别等我了,晚点我再打电话给你──啊,我忘了你没有手机。嗯,你自己好好逛逛吧,或找朋友一起吃饭,对不起,明珠,我不是有意的,你别生气。晚一点,我过去你那里,嗯?别生我的气好吗?我爱你──” “我们好久没有一起出来了,人家期待了好久──” “对不起啦,都是我不好,下次你罚我好了。”方立成温言暖语哄着、赔罪着。 江明珠再失望委屈不满,也只能强笑,说:“既然这样,那也没办法了。可晚上你要过来哦。” 多想发发娇嗔、发发脾气、任性不依,硬要他马上过来──这时、这刻,在他心里全世界以她为尊! “嗯。你好好去玩。我爱你,明珠。” 仅就那样一句话,她心中又甜滋起来。 她不该怀疑太多。方立成如此坦然,事事跟她解释,她如果再怀疑他,实在没道理。而且,他不是说了,他爱她──刚刚那一瞬间怀疑他的想法,令她有些愧疚,那些委屈不满与抱怨,也显得心胸狭窄、小家子气。 可哪个恋爱中的女人不“心胸狭窄”、任性、小家子气?就是因为在乎对方,才会有那些不安的情绪不是吗? 尽管如此,她觉得她不应该太任性多疑。她应该相信他。 而且,反省一下,都是她不对。她没听他的话,一直没办手机,他临时有事不能赴约却找不到人,心里一定很急,她却还要怪他。她真的不该太任性、小家子气的。 想了想,她自然也没心思逛街,也顾不得吃午饭,兴匆匆去买手机、申请门号。虽然她不喜欢带手机时时那种时要带着枷锁似的感觉,可这不算妥协吧?为了喜欢的人,她不应该让他操心为难。 忍不住满心的欢欣,从出了店,她脸上便一直挂着笑,神情略似恍惚,一腔心思喜得几近在梦游。那一脸恍惚的笑,直到她回到公寓还挂在她脸上,仍在梦游般。 电梯下来,她梦游似走进去。 “啊,对不起──等等──”一名男子从外头匆匆跑进来,一边叫着,闪进电梯。 “谢谢。不好意思──”他微微喘着气。抬起眼,楞了一下,轻“啊”一声。 是她! 江明珠望他一眼,仍一脸恍惚的笑。 那一眼可能根本没看进她心里头吧。男人礼貌点个头。那眼神好似看太平洋般辽远。才注意上她。她的眼色比一般人略淡一些,深棕色,又不那么深,睫毛长而密,低垂眼轻眨时,不禁让他联想到什么“深情在睫,孤意在眉”那古古的词。他不懂诗词,记不上几句,有回看某书突地跑出这种古意盎然的字句,他便想到她。 有几天没看到她了。搬到这公寓快四个月了,他其实也没遇过她几次。上次在百货公司前那真真是巧合啊。但看,她根本不记得,也没印象。 八楼到了。他看她走出去,一直看着,有点恋恋不舍,楞楞的。电梯门合上,往上爬升,震顿了一下,他身子也猛顿一下,不防顿醒。他不禁失望,摇了摇头。 “何纪川啊何纪川……” 意会那么楞呆,真是! 他喜欢她的眼睛,有点辽远的眼神……上次,他对她说了他的名字。可她是否记得? 应该不记得吧。她对他完全没有印象似──唉唉,开口跟她说说话,不就是了?他也没那么腼腆吧。只是,不知为什么,他不想破坏那种感觉。陌生的他们,偶然的巧遇,他看她一眼,她看他一眼,似看太平洋般有点辽远的眼神…… 不禁又失笑。他又不是学文搞艺术的,怎么满满的文艺腔! 一加一等于二。多简单! 那是一双美丽的眼睛,他喜欢那双眼睛。 “立成?”按了门铃,没人回应,江明珠拿了放在门外垫子下的钥匙,开门进去。 “立成?”她又喊一声,顺手收拾摊开在桌几上的杂志与报纸。顺道看看时间,都快九点半了,还没回来吗? 方立成提过一两次将他公寓钥匙给她,她觉得不好意思,他便折衷放在门外踏垫下,还半开玩笑说,他工作忙,有时回家晚了,一屋子乱七八糟,连个冷饭都没有,多凄凉,希望她偶尔过来帮忙他整理,准备个汤饭,他回家后有热腾腾的饭菜,享受那温暖的家的感觉。 她也就来过几次,帮他收拾煮饭。方立成曾提过两人一起住的事,可近来他都不再提这事,提也不提,连钥匙的事也一样,她也不好多问,心里总还有着女人那小小的矜持。 “立成?”她往房间走去。 各人有各人的隐私,加上某些敏感,所以她总尽量少在方立成不在的时候过来。可那天她等了一晚上,方立成始终没出现,末了只打了一通电话,她连手机的事都来不及提起。然后,这两三天,他工作好像很忙似,每次她打电话给他,他匆匆说两句便挂断,她又不好跑到他部门去找他,匆匆遇上时,他身旁总是跟着那个新来的女同事及其他同事。可好不容易办了手机,她迫不及待想告诉他,在他手机里留了话,也不知他收到没有。想到以后可以随时随地互传简讯或说话,忍不住心中一股甜丝丝的滋味,就跑来了。 他这些天工作忙,事情多,她想帮他好好整理家务,再煮好宵夜等他回来。 “立成?”她又喊一声,边走进去卧室。 床上隐隐躺了个人,灯光暗,看不清,她走上前,边又喊着:“立──” 身体冻住,眼睛发直瞪着床上躺着的人。 方立成的房间,方立成的床,躺在床上的却是个女人。那女的穿件男衬衫,露出修长白嫩的双腿,一腿半弓着,浑圆的臀若隐若现地,底下竟似什么都没穿。那衬衫亦只是随便扣了两扣,露出大半白嫩肚腹及酥胸。神态慵懒疲累,透着一股懒洋洋的气味,隐约夹点汗水与香精混闷的味道。 听见声响,那女的懒懒的略抬起头看了一眼。 是她!江明珠僵硬住。 奇怪的是她竟没有觉得太意外。这个叫什么菁的──哦,于菁菁──瞧,这种时刻,她脑子偏偏那么冷静,运作得特别有效率──她不知撞着几回,这时躺在方立成床上,似乎好像也十分顺理成章、理所当然。 她转身匆匆出去。浴室那边咯地传出声响,方立成正由浴室出来,下身围着浴巾,头发湿漉,边擦头发边说:“菁菁,你要不要洗──” 蓦然住口,愕然看着站在那里的江明珠。 “明……”太惊讶又意外,一脸错愕。 于菁菁已由卧室出来,倚着走道的墙,望着厅中,身上仍穿着方立成的衬衫,赤着脚露出赤裸修长的腿。 “你……你们……”江明珠哑了,想说什么,怎么就绷不出口。 方立成看于菁菁一眼,又看看江明珠。 江明珠脸色发白,嘴巴没出息的抽抖着。终于像小说连续剧演的那般捂住口转身匆匆跑出去。 “明珠!”方立成也如戏剧演的一般追叫一声,不忘回头解释什么似说:“我去看看,一下就回来。” 他追出去,在楼梯口截住江明珠,既从容又气急败坏般,急声说:“明珠,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别误会!” “不是那样,那是怎么样?”嘴巴还是抽抖着,连带声音也是微微抽抖着。 可她真佩服她自己,这当口还能这么反应。她抬头,不防瞅见于菁菁竟也追站在门外,她不放心什么是吗?方立成回头,他们两人对看一眼,于菁菁转身走进去。江明珠觉得被打了一巴掌似,脸颊热辣辣。 “明珠,不是你想的那样。”方立成不慌不忙解释,声音稳了。“本来一大群同事都在的,他们过来讨论新案子的事,下个礼拜就要比稿了,我们打算重拍一个镜头,有点急。讨论了一下午,大家刚走,菁菁身体不舒服,我就让她在我房间休息一下。就这样而已。” “穿着你的衬衫?”没出息的不仅嘴巴抽,连手也抖了。 “唔──”方立成一时语塞,很快说:“她穿的衣服躺着不舒服,我就借她我的衣服。” 够了!够了!于菁菁那神态、那慵懒,分明是──她说不出口,空气间的气味都那么黏稠,她真蠢到底了才会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才会再傻傻相信他说的! “随你说的吧。”够了,她不想再听了。 转身跑下楼梯,几乎用跳的,几次险些摔倒。 “明珠!”方立成追喊几声,并没有追上去。 只是很无奈似、又无限麻烦般,吐出口气。 2 她承认,她像破布一样被甩掉。 要承认这点,并且认清这点,虽然没有那么困难,但是非常的痛,而且不堪,每每都像把尖刀,在淌血的肉上狠狠刺上一刀,再用力剜搅。 血肉便那么模糊不堪。 更觉得自己像垃圾,废污、不值、低下。 然后,开始怀疑。 怀疑爱情,怀疑那所曾说过的一切、那所曾有的甜蜜,怀疑自己的一切,甚至怀疑自身的价值。 还必须承诺,不得不承诺,自己的愚蠢。 没有。 她没有形销骨立、呼地抢天、米水不进;也没有痛哭流涕、哀说泣诉、寻发泄或求安慰。 那都改变不了她像破布一样被甩掉的事实。 虽然他口口声声说爱她──她更像破布! 她仍然好好的吃,好好的睡,好好的工作,好好的做她该做的事。仍然有说有笑,日子一切照常。 这地球从来没有以她为中心在旋转。以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当然也不会以她为轴点而转。 管她是哭是笑,它照常日升日落,与它何干。 她仍然必须过她的日子,只是,那笑容背后,她想或许有一点憔悴。 这世界每天都有人为爱情哭、因爱情痛、为爱情伤、因爱情憔悴消瘦难过,不需要她去凑那个热闹。不是值不值的问题,而是,怎么痛、怎么伤,都改变不了那她像破布一样被甩掉的事实。 对的。她像破布一样被甩掉的事实。 dump。英文里他们是这么说的。 真传神。像倒垃圾一样,被倒掉。 是的。她承认。 在那刻,她觉得自己就跟垃圾一样。 满是谎言、欺骗跟背叛的爱情里,她就跟垃圾一样,被倒掉。 爱情或许需要一点虎视眈眈,看顾好那战利品,否则,一不留神,有人插进来分享,就只能等着自己像破布一样被甩掉、像垃圾一样被倾倒掉。 她想,她是有一点不留神──不,是太不留神。 所以,一切,都是活该。 没有人知道她像破布一样被甩掉──没有人知道,是因为她没有交情亲近到、好到可以哭诉这种事、说这种哀怨的朋友。姚莉不算,维维也不算,她们只是她工作上的同事,没这交情,当然更没那义务听她的哀怨与不幸。所以,没有人会看她笑话,但也没有人会来安慰。 这算是幸或不幸? 更糟的是,每天、每天──即使没有每天,也是常常,周一到周五,除去周末、例假日,朝九晚六──她还得看他们卿卿我我──喝喝茶、吃吃午饭、散散步的,那样甜甜蜜蜜。 她并不想看的,或去“跟踪”、“监视”他行踪。她其实根本什么都不想知道。不听不看不见不闻。 但上天偏就故意,跟她开那样恶意的玩笑。越不想见,越偏偏是不巧就撞见。 真讽刺。同在一家公司,之前怎么想遇撞一下说个话,怎么匆匆,怎么遇不到;不想不见了,偏偏转角倒个水就撞见,出去吃个午饭也要偶然又碰一下。 所谓的“莫非定律”,原来其实只是寻倒楣人的开心。 那种“眼睁睁”,真的是不好受。让她觉得比垃圾更垃圾。 当然,没有人会为她打抱不平,也没有人会替她义愤填膺。她们反而都会用手肘碰碰她的手肘,暧昧地对她挤挤眼,朝某个方向抬抬下巴,招她去注意。 “欸,明珠,你看!” 看什么?看他们俩──他跟她,方立成与于菁菁,或并肩、或一前一后,在过道、在电梯前、在公司外马路边;午休时间或下班时刻,那样走过。 维维跟姚莉是不知道她的事的──就是,她跟方立成曾经“存在”的事。因为她们这样的“提醒”,招她去注意,强迫她一次次去意识自己跟垃圾一样的事实。 方立成跟于菁菁这样不避讳,两相对照,想起来,方立成跟她,是那样的“偷偷摸摸”。因为同在一家公司,因为办公室恋情的不被看好,因为他说不希望闲言闲语影响工作,因为他觉得两个人之间的事不必供办公室众同事当茶余饭后的资料,因为──太多因为,越想越不堪,她怎么真的就像块破布那样,怎么真的就那么垃圾── 他说,他跟于菁菁只是同事。同事。他还刻意强调那个字眼。方立成真当她是白痴,或智商不足──谁人同事会时不时一起吃午饭喝茶喝咖啡同出同入的?还一起买菜、一起散步、一起在她的公寓煮饭烤面包的?甚至“同事”到他的床上去了? 这些,方立成都跟她一起做过。当时,她只觉得居家似的甜蜜,心里甜滋滋。 所以,方立成这么说、这么告诉她,想证明他跟于菁菁“没什么”──那都是因为她误会了。而于菁菁过意不去,觉得她害他们两人生误会,他一人生活,她怕他生活不便,所以邀请他去她住处吃饭,他不好意思不答应,又不好意思让于菁菁一个人忙碌,所以帮忙买菜煮饭…… 一则则手机留言、手机简讯和电子邮件里,方立成不厌其烦一遍递这么说。说他爱她,她误会他了。他想“证明”他跟于菁菁“没什么”,却不想“弄巧成拙”,泄露更多──她毕竟不是那么白痴,多少还知道,没有人同事是那么做的。 到现在,他还想骗她!一边说他爱她、说她误会了、说他跟于菁菁之间没什么;一边却又跟于菁菁一起出出入入、一起吃饭喝茶喝咖啡。 他打电话给她、传简讯给她、寄电子邮件给她。 她每每心软,就要相信了,每每再看到那一幕又一幕,一次次明白自己垃圾又垃圾。 “欸欸,明珠,快看,他们俩又在一起了。”姚莉用手肘碰碰江明珠,朝她挤挤眼,又朝门口方向挪挪下巴。小吃店外马路边,方立成与于菁菁正等着过马路。 江明珠装作没注意。不想看、不想听。 “他们俩怎么老在一起?”维维喝口面汤,抬头瞄一眼。 “你还不知道?他们两个都走在一起了。”姚莉说。 “最近有常看到他们在一起,我也想是不是,可没想到是真的。同个办公室,又同部门,要是分了,岂不是很麻烦,天天还要见。” “人家不需咱们替他们操心。”姚莉怪腔怪调的,还故意用“咱们”,更怪声怪气。“那于菁菁也真厉害,进公司不到三个月,就掳获了公司大有价值的单身汉、广告界的明日之星、指日可待的青年才子。”一连用了几个形容词,带点酸又小小夸张。 “那是人家的本事,要不,方立成怎就没被你姚大美人给迷去?”维维故意抬杠。 姚莉瞪她一眼。又怪声怪气说:“这年头,难得有个年轻、长得还过得去、肚子又有点料的,不受欢迎才怪。” 江明珠不想听,又不得不听,闷闷地听,闷声地吃着,一口接一口,吃了一碗牛肉饭、一碗鲁肉饭,又另外叫了一盘火腿蛋炒饭。 “明珠,你吃这么多,不怕胖死啊?”姚莉瞪大眼。 女孩子都是那样,身上没三斤肉也要节食忌口的。江明珠“吨位”虽不算重,可也不算轻,她们向来很自觉,不敢吃太多,口里也嚷嚷着要“节食、节食”、“减肥、减肥”的。尤其江明珠,之前吃饭不过吃个小猫两三口,顶多再加个小狗四五口,体重还是那样,跟泰山压顶一般──稳稳的,动也不动,一直比所谓标准体重还多个五六公斤,所以她也嚷嚷着要节食什么的,嚷嚷得很起劲,今天却转性了,吃个不停。 “我肚子饿嘛。”江明珠扯扯嘴角,干笑一声。 “这样海吃,小心你身材膨胀,找不到男朋友。” 江明珠又扯扯嘴角,埋头继续猛吃。 姚莉警告过,尽到朋友义务,见她不听劝,也不理她了。女人要对自己的身材负责,她好心相告,江明珠不知觉悟,她管那么多闲事做什么。 “明珠,你还是少吃一点。”维维看不过去。同事一段时间,虽然交情其实也没有多深,可见面三分情,那点同事间的“友爱心”还是有一点的。 “下次吧。明天我就开始减肥,今天可要好好吃一顿。”根本也没那么饿,也不觉得那么香,可江明珠偏就是停不了,一口一口一直吃下去。 维维跟姚莉皱皱眉,但随即抛到脑后,随江明珠去了。 “不管你了,我看你是没救了。难怪你万年找不到男朋友。瞧瞧人家于菁菁多厉害,进公司不到三个月,就抓住他们企画部最有人气、最有前途的才子。你啊,好好学一学,别光只顾着吃。” 是,她也许该好好学一学。如何三个月──甚至不到三个月,就已经够于菁菁跟方立成的关系建立、发展,然后白热化,再两位熔成一体。 讽刺的,她跟方立成之间,也只一个夏天,就够他们之间的甜酸喜乐酝酿、发酵,然后醉人心。 至少,她的心。 “你都不羡慕嫉妒吗?人家于菁菁。”姚莉又转向她。问是问她,那口气倒是羡慕嫉妒的是她自己。 除了觉得自己跟破布、垃圾一样之外,她不知道还有些什么感觉。 夏天之前遇到方立成时,他什么都没说。那时她才进入公司四个月,刚通过所谓的试用期,方立成刚由东南亚某办事处回来,她不知道他也是在同家公司。然后,有一天在公司过道忽然遇到,她吃了一惊,他也有些意外。 就变得那样“偷偷摸摸”、那样的说不出口。 他搞创意,拍片子,负责与客户说明广告案子,能文能导。她才知道,跟她这小小行政人员、无举足轻重的小角色比起来,工作上,简直是天与地的差。 工作上的差别,却又会延伸到与工作无关的私人的评价上。工作上成就代表一个人的成就。所以,她简直一无是处。行政工作,什么人都会做,连裁员都是第一个被开刀的对象。 可他们的相遇,纯粹的男与女。 不带头衔、不表身份、不涉及地位。就只是一个男的,与一个女的,偶然在某个时候,相遇了。如此而已。 其实她并没想刻意的回避,甚至觉得公开也没关系,在公司里遇见了可以聊聊笑笑,午休时一起吃饭、一起上下班;日日听听他磁性低沉的声音,看看他在工作时那不同的风貌。 但他不希望他们的关系曝光,被同事知晓;不想被人当闲话玩笑对象,什么办公室恋情不讨好的。而且,公归公、私归私,他们的关系牵扯到工作上,那样不够专业。 他说的都有理,她全都听他的。 那或许是她错误的开始吧。 她怎么能不尽她每一分的力气,争取见他听他、与他相处的每一分可能;宣布他是她的所有,捍卫她的“战利品”,阻止一切别有他意的女人接近? 总等到周末他到她的公寓,或她去他的地方,每次相约也都是约在公司外,也不对任何人提起。他与她,他们之间,便也就变得那样说不出口、鬼鬼祟祟。 到最后,无疾而终── “无疾而终”──多讽刺! 看到那一幕,她连哭、连闹,都不是。 到最后,到最后,也就只能像块破布那样──哦,更像垃圾──那样的,被甩掉。 倒得干干净净 “他们俩在交往了是不是?”维维闲闲问一句。 “要不,怎么成天黏在一起?于菁菁也就罢了,宣示她的战利品;可方立成怎么想的?倒也真公开。” “方立成不是有其他女朋友?有人看过他跟一个女的在一起。” “真的?”姚莉感兴趣起来。“谁看到的?在哪?” “业务部那,贞怡说的。上次跟她一起吃饭时,她提起她跟她男朋友在x百货公司吃饭时看到的。不过,只看到背影,不晓得那女的是谁。” 维维的话让江明珠心悸一下。 但就那么一下。不禁又自嘲可怜自己起来。都这样了,都到这种地步了,惊惶什么?可笑的自己。 方立成不愿他们的关系被人知道,跟于菁菁却同进同出,还时时一起吃午饭,那么的公开──好像那种陈腔滥调的电影演的老套,一对男女交往,男的迟迟不结婚,总有许多的理由,比如事业未定不想太早结婚什么的,女的失望归失望,总替男的找理由,替男的解释,他只是如同一般男人那般对婚姻有着本能逃避倾向的不成熟心态。可等啊等,青春快老,女的等不下去,或种种原因,终于分手,各走各的。然后,没太久的时刻,某天某时突然接到男的的喜帖,他要结婚了!然后女的才恍然大悟,男的口口声声说不想太早结婚,不是不想结婚,而是不想跟她结婚── 明白这差别,江明珠更觉得自己像块破布、垃圾,那样那样的不值。 可他还要打电话给她,留书、发简讯、电子邮件──说她误会了、说他爱她── 他怎么能那样睁眼说瞎话…… 就因为她廉价、她好骗、好到手,可以留着当个备胎吗?因为她不哭不闹,乖乖摸着鼻子退开,他以为这样哄两句,她就会乖乖甘心情愿当块破布? “那也有可能。以方立成的条件,交一两个女朋友也不意外。我还奇怪他怎么就跟于菁菁那样定下了。是不是啊?明珠。”居然转向她。 江明珠掹吞着炒饭,含糊咕哝一声。 跟姚莉与维维上班时凑巧在电梯遇过几回,几回进进出出,不知怎地就有这样一起吃饭闲嗑牙的交情。她们俩差不多同时进公司,都一两年了,她还不到半年,其实也算新人吧,只不过不像于菁菁那么新。奇怪姚莉与维维一回两回跟她说瘦身减肥什么的,竟有不少话题跟她聊。可她怎么跟她们说,是的,方立成跟她在一起的,可她却撞见于菁菁在他床上,他说她误会了,口口声声说他爱她,却又同时与于菁菁同出同入的……他觉得她白痴好骗吧。不到二个月,她跟于菁菁的关系就白热化了,沸腾得让她撞着于菁菁躺在他的床上…… 她就更像块破布了。 破布。 轻飘飘的,没有重量。 恐怕在方立成心里,她也从没有过份量,才会甩她甩得那么没负担── 不要再想下去了。 好好的吃,好好的睡,好好的做她该做的事,好好的过日子。 好好的。一切都好好的。 姚莉说他叫什么纪,或什么吉的,她没听清楚,上个月才来的,教什么投资理财分析的。 江明珠没兴趣,就不关心。这种推广中心开的课琳琅满目、五花八门,从语言到电脑,由插花到舞蹈,几乎什么课程都有,不像正式学校那么严肃,着重在兴趣与个人喜好的选择与参与。 “姚莉,我又没报名,不好吧。”左右看看,人不算少,大部份跟她们一样,下班后赶来的粉领族,江明珠拉住姚莉小声地说着。 她被姚莉拉了来,跟着团团转,心里并没太大兴趣。这阵子粉领上班族流行起学中东肚皮舞,姚莉兴匆匆报名,维维刚好有事,姚莉便拉她一起过来。 “没关系,你就说是来试跳体验,买东西也有退货期吧。”姚莉反手拉着她往里头进去。 “可是……” “别可是了,跟我走就是。你每天下班回去也没什么事做吧,多参加活动或学点什么,比较不会那么无聊。” 话是没错,可姚莉实在有些勉强人。问题是,江明珠不得不承认,是她自己不够坚持,太容易就被勉强。 经过办公室,一个男人正好走出来。过道前的人跟男人打个招呼,男人微笑回声招呼,目光带过她们,顿了一下,又侧脸望一眼,朝她们点了点头。 姚莉点头微笑,拉着江明珠上楼,回头看那男人走进楼梯旁的教室,转回头说: “长得不错吧?上个月他们新开了一个投资理财的课,请了这个新讲师,听说在摩根史丹利工作过,相当有本事。我去旁听了一会,讲得很不错,满受用的。我打算下一期去报名。现在女性也需要知道一些理财观念,尤其对我们这些未婚上班族来说,理财是很重要的。你要不要也一起来?” “是啊。”江明珠干笑附和,又赶紧摇头。“不过,我不成,下次再说吧。”她对这个没兴趣。 “去听听也好,又不花钱。”姚莉比手画脚,一贯她看待事物的积极。“那个何纪川听说本来在国外某大学教书,后来不干了,跑去念商,然后到摩根史丹利工作,又不干了,跑回来,现在好像自己开了投资顾问公司什么的。” “啊?什么?你说谁?” “就是刚刚跟我们打招呼那个人啊。” “哦。”江明珠哦一声,表示明白。匆匆一个招乎对刚刚那人印象浅淡,可老实说姚莉又长篇大论,只得装作明白,闲闲问一句:“你怎么知道的?” “听他们说的。我认识一个上那课的人,她说上他们那课的都知道。” “哦。” “就算他没那本事,光看他人就很愉快了。你刚刚没看他那个身材、那双腿,啧啧!”那绝对是常年有健身习惯锻炼出来的身材。姚莉做态地啧啧两声,口水要流出来似。“下次跟我一起来报名吧,明珠。要不,你可要错过看帅哥的机会。” 这种话题不是适合在过道上高谈阔论的东西,但姚莉并不忌讳这些。江明珠扯嘴笑一下,算是回应。 刚刚那个人并不那么帅的,也许算好看,但有棱有角,有距离感,虽然笑起来亲切可近似。 “听说他父亲是个老外,混血儿。难怪,满有型的。”姚莉又说着,好像真有兴趣。 “姚莉,我看我还是不去了,我还有点事,我得走了。”什么都好,都是别人的事,与她无关。 “你都还没跟我进去,都走到这里了──”姚莉有些不快 “对不起啦。不过,我也不会跳,去了也没什么意思。” “啊,算了,随你吧!” 姚莉摆出一副“没劲”的表情,但更没劲听她再说下去,嫌她古板死脑筋。她摆个手,像是说算了。江明珠不好意思,略低下头,这才注意到,姚莉穿了一双花俏的凉鞋式高跟鞋。 “姚莉,你穿这么高,不怕跌倒?” “好看啊,”姚莉嗤一声,大不以为然。“哪像你,一身灰扑扑的。漂亮就这几年,不骚包一下,老了就没机会。”上下瞟瞟她,也不知是不是藉机报复,打击她说:“像你这样,难怪找不到男朋友,穿得土里土气,像家庭主妇似。看看人家于菁菁,我是不怎么喜欢她啦,可看人家,穿得娇滴滴的,多女人味,难怪一来就钓上方立成。男人啊,就喜欢那种的。” 怎么突然提起那两个名字?江明珠楞一下,胃绞痛起来。 “我也不是说要学谁什么的。”要姚莉学于菁菁,她还不屑呢。“不过,女孩子漂亮就这几年,不好好打扮,随心所欲装扮,太对不起自己了。好了,好了,你要走就走吧,跟你说这些简直对牛弹琴。”懒得再废话似瞪瞪眼,转身走开。 江明珠苦笑一下。她也有好好穿着打扮啊,可姚莉嫌她不够女人气吧。反正,她这个人从头到脚,没一点让人满意的,连她自己也不满意自己…… 这阵子,她什么都无所谓了,土就土、俗就俗。可一想姚莉刚才说的,“娇滴滴”的于菁菁……越怕对方好,对方就是越美越好……她觉得不甘、愤恨,又痛又伤…… 好不容易,回到公寓,正找着钥匙,手机响了。是方立成。她犹豫着。 “喂?”终于还是挣扎不过。她就是没出息。 “明珠?”方立成如同每回打电话给她时那样,压着低低的嗓音,这样带几分磁性、几分蛊惑。 “你有什么事?”心里的怨难消,语气冷而硬。 “别这样,明珠,我好想你。” 到现在还说这种话骗她。摆在眼前的事实,他居然能睁眼说着大谎── 江明珠忍不住几乎要尖叫出来,硬生生忍住,一抬脸,蓦然一愣,直楞楞看着街右方。 方立成从柱子后走出来,走到她身前,含情带愁,心事重重似,满心满眼望着她。 “我好想你,明珠。” 想她?江明珠顿一下。不相信,却又禁不住一丝无法控制的欢喜,又痛恨自己如此容易动摇。 “你想做什么?”她冷着脸,迳自打开大门进去。 方立成跟了进去。 江明珠不理他,很快进了电梯,立刻按住关门钮。方立成闪身抢进电梯,挨在她身旁。 “你到底想怎么样?”她已经干脆退出,这也不行吗?他还想怎么样? “明珠,你听我说,你误会了──”方立成嗓音低低,显得有点哑。“不是你想的那样,你真的误会了──” “要不然是怎么样?”不想理,不应该理的,结果,她还是忍不住。 “我一直想好好跟你说,但你不接我的电话,也不回我简讯跟 e-mail,你不知道我心里多急,偏偏这阵子工作又多又忙。明珠,你误会了,我跟菁菁不是你想的那样!” 电梯门开,江明珠急忙出去,怕动摇。手忙脚乱想开门,越急越打不开门,钥匙老对不准匙孔。好不容易打开,她急急进去,立刻就想关门,方立成硬挤了进去,身体被门夹住。 他叫一声。“明珠……”满脸又痛又诚挚。 江明珠心一软,往后退开。方立成挤了进去。 “你到底想怎么样!?”不知道是痛恨她自己还是方立成。 “明珠……”方立成拉住她的手。 她甩开他的手。 “明珠,”他很有耐性,又拉住她。她再甩开,他又拉住她手,捧到他心窝。“明珠,我知道你生气,是我不好,我不该!都是我的错!” 他究竟想怎么样!?内心一点一点在溃防。 “明珠,你打我好了。都是我不好,我的错,让你受委屈。可是,你真的误会了──” “你──”声声温言、句句软语,江明珠终于抬起头。“你跟那个于菁菁真的没什么?”无可避免重复一些三角习题中低智商女的会问的蠢问题。 “你误会我了。”方立成望着她的眼,好不诚恳。 “可是……你跟她同进同出,午休时还时时在一起。” “大家只是同事!明珠,你别想太多。这阵子我们部门有个案子在忙,我跟菁菁同个小组,她在我底下工作,难免多接触一点,不时要讨论案子什么的。你真的别多心,嗯?” 一切都是她多心吗?她心中有些释然,又有更多的疑虑梗在那里,望着方立成,不知是否该相信,心中犹豫不决,想着他的好、他的温柔,放不下……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难过?”终于溃防了。怨他一眼,说不尽心中的委屈。 “我知道,都是我不好。”方立成伸手圈住她,将她圈在怀里。“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我爱你,明珠……”低下脸,深深吻住她。 仅就一句话、一个吻,江明珠便渐渐融化了……或许真是她太多心了吧…… 方立成吻了又吻她,一遍遍说他想她、爱她,然后手慢慢伸进她衣服里…… “立成……啊……别……”她推拒着。 “我爱你,明珠,我想你……”他反覆着说他爱她想她,手探得更深,轻巧地解开她衣服……她就要迷乱、难以自持…… “别……立成……别……”她艰难挡住他的手,喘着气说:“对不起,立成,我今天身体有点不舒服……”浓重的呼吸,挣扎得那么困难。她心中也那么渴望,但不知为何,却挡住了他的手……又期待又不愿的,矛盾至极。 “你怎么了?要不要我送你上医院?”方立成立刻一脸关怀。 “不用了。我只是没睡好。” “嗯,那你今天早点休息吧。”在她额上一吻,软唇滑到她鬓边,轻轻吐着热气。“我明天再来,嗯。” 她轻轻点头,嗯了一声。方立成笑了笑,又热烈的一个深吻,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一切又恢复了。和好如初。 第二天,江明珠容光焕发,一身轻快,多日的阴霾一扫而光。吃完早饭,时间还早,心中甜滋滋,她想了想,犹豫一下,打了电话给方立成。 没人接,转到语音信箱。 他应该还在睡觉吧。她对自己伸伸舌头,笑着摇摇头。 又磨蹭了一会,出门时,方立成打电话给她,仍是用那低低的嗓音说:“要不要我过去接你?” “不用了。” “可是,我等不及见你。” 心中又甜滋起来。“真的不用了。我马上就要出去了,待会见。” 等她到了公司,方立成已到了更且已忙碌起来。她笑笑,退回自己的部门,不打扰他。还有点时间,她出去到洗手间,发觉身后有脚步声跟来,回头一看,是方立成。 “怎么──”话声未落,方立成快速将她拉到角落,角落墙挡蔽可能视线,不出一声便深深吻住她,吻了又吻。 她呼吸都乱了,重重喘息着。 “想死你了。你想不想我,嗯?”他噙着笑,在她耳鬓摩挲。 江明珠红红脸,眸光水亮,甜到心坎里。“真的想我?” 方立成拉过她。“早也想,晚也想。”吻吻她额头。“中午一起吃饭吧。你想吃什么?” 她惊喜抬头。“可以吗?没关系吗?” “当然可以。”他伸手点了点她额头,将她拉得更近,一把搂住。嗓音压得更低。“晚上我到你那里,嗯?”那声“嗯”压得更低,几乎只是鼻息声响,热燥的,含满欲望。 她轻嗯一声,也像喘息。 整个早上,江明珠心情轻快无比。姚莉两回撞见她,觉得奇怪,多看了她两眼。午休时,在姚莉逮着她之前,她赶紧溜了出去。不一会,方立成也出来了。他特地带她到一家新开幕不久的餐厅,气氛很好,可离公司有些远,开车十分钟才到。 “这家餐厅前两个月才开幕,一直想找机会带你过来。”他边说边捏捏她的手。 什么都好,只要两个人能这般依偎在一起,江明珠便觉得十分满足。 一顿饭吃得情浓意蜜。一直到下午上班,江明珠心口仍甜得发胀,想到晚上的相聚,甜蜜的温存,春心一片荡漾。 不禁发红脸。她赶紧跑到洗手间泼了冷水醒脑,再补好妆,可仍觉红热,她不好意思回到座位,想了想,躲进了楼道间,让心情冷却一下。 她走到梯间坐着,背靠着扶手。才坐定没多久,楼道门突然被人推开,她吓一跳,反射回过头去。 一男一女交缠着,连话都没说,吻得好不激烈。男人的手不停地抚摸女人的胸部,下身抵着女的,更且抬高女人的腿搁在他腰上…… 江明珠看呆了,极是尴尬。她坐在梯间,扶手挡着,但并没有完全挡住她身影,并不难发现。但那两人忙着亲热,一进楼道间话也来不及说便交缠在一起,一直没有发现她。 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尴尬极了。正想转开头装作没看见,突然觉得那男人的身影、穿着好眼熟…… “立成?”她瞪大眼,不相信。 交缠的男女惊顿一下,齐齐转头。 江明珠脸色僵白,死死望着那两人,不敢相信、不愿相信、不肯相信── “明珠,你──你怎么──”方立成语塞起来,一时惊诧不提防,一下子仍未回复过来,看看江明珠,又看看于菁菁。 于菁菁从容整理好衣服,撩撩凌乱的长发,挑衅似瞟瞟江明珠,探脸吻了方立成一下,才语带不屑的说: “你跟她说吧。我先走了。” “明珠。”方立成也镇定下来,走到楼梯间。“你怎么会在这里?我一直在找你──”伸手去拉江明珠的手。 江明珠仍僵白着脸,直直瞪着他。看他碰她的手,反射的甩开,叫道:“不要碰我!” “明珠,你听我说──” “我不想听!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那样对她!?口口声声说爱她,背着她,却又与另一个女人那般纠缠── “明珠,你听我说,是我不对,我混帐!我一时管不住自己,禁不起诱惑──可是,我爱你──” “够了!”她捂住耳朵,猛烈摇头,不想再听下去。 他怎么还说得出这句话!? 到现在,他竟还能那样说着瞎话!他一直这样骗着她,而她也就那么好骗。如果她没发现,他也就想两边通吃。她发现了,他还能睁着眼说瞎话,哄得她再相信他,然后,直到这不堪的一幕──反正她就是好哄好骗,而他能哄骗她多久,就是多久;她方便,随他予取予求── “明珠──”方立成靠近想搂她。 “不要碰我!”她又大叫一声,转身冲下楼。 “明珠!”方立成追叫一声。 江明珠充耳不闻,一直往楼下冲跑下去。泪眼模糊,几乎完全糊住她视线,她抓着扶手,三步并作两步直冲下了十多层楼,冲出公司大楼。 想到方立成与于菁菁交缠的画面;想到她那样期待,春心荡漾地幻想着今晚与方立成的缠绵──她蓦然一阵反胃,恶心不已,胃里酸液直呕溢到咽喉。 她冲进一家速食店,锁在洗手间里,吐了起来。 把胃里都吐空了,整个人虚脱无力,仍觉得反胃恶心肮脏。 她把自己锁在房里,电话不接,门铃响不应,只打了电话请假。方立成打了好几通电话,又到她公寓,她不听不应,电灯也不开,窗帘全拉上,任何人都不想见。 一整个礼拜,她暴饮暴食,然后想到方立成与于菁菁交缠的那幕,想到自己的愚蠢,自己那春心荡漾,便一阵反胃恶心不已,哗啦吐个不停。 吐完了又吃,吃完再吐,吐完了再次拚命吃,吃完了又一次拚命吐。就那样,吃了吐,吐了吃,吃了再吐,吐了又吃。 不过三个礼拜,她瘦了十公斤。 真讽刺,这几年天天在减肥,时时要瘦身,饭也不敢多吃一口,可怎么也减不下来。可不过像块破布被男人甩了,不到一个月便瘦了十公斤。 这世事未免太讽刺。 电话语音里,满满是方立成的留言,说他爱她、想她;电子邮件里,也满满是方立成传的讯息,还是说他爱她想她,她跟于菁菁只是一时迷惑。 奇怪到现在他竟然还能面不改色说着这种话! 几次他这么说,她都相信了──所以,也难怪他吧。在他心里,认定了她就是那么蠢、那么好骗,不必费力就可搞到的方便品──突然教她恍悟,她原来那么低贱、那么廉价── 呕──她又觉一阵恶心反胃,吐了起来。 又暴饮暴食了一个礼拜,再瘦了三公斤。终于,公司下最后通牒,再不现身,就不必再去工作了。 姚莉打电话来,哇哇叫:“明珠,你怎么了?怎么一直没来上班,也不请假?你这样无故旷职不行的,想替你遮掩也盖不过去,我作主帮你请假了,你快来上班,还有打个电话给我。我打了好几通电话了,你最少也回我一个吧,是死是活,总得让人知道!” 她没有回电话,把所有的电话留言洗掉。有电话仍不接,e-mail也不回,将e-mail信箱里所有的邮件都删掉。 然后,她干脆也不挡电话挡电子邮件了。她干脆把手机丢掉,重新买一个,换了一个新门号。又干脆把原来的e-mail信箱注销掉,重新注册一个新的e-mail信箱帐号。 要断就断干净,断了就不再回头,不给自己任何的空隙犹豫回头。 她知道自己会禁不住,就像人禁不起考验一样,她知道自己会禁不住,不可能一下子说忘就忘、说断就断,所以不给自己留任何机会、任何藉口,不让自己有任何藕断丝连的可能,要断就断得干干净净的。 然后,不再回头。 她把工作辞了。干干脆脆。没再与任何人联络。 再然后,她更干脆搬了家。 换个地方,重新开始。 好好的吃,好好的睡,好好的做她该做的事,好好的过她的日子。 好好的。 一切都好好的。 3 按开cd唱盘,放上cd,关上,再轻轻一按播放,琴声淙淙,不防便流泄出来。整个人像浸在一片蓝色的水洋中,不断还有水流往洋面浮溢而升,整个人仿佛也跟着那道洋流浮漂而起,不断地晃漾,耳边充塞着苍桑沙哑的女声,低低诉愿似,一再重复着别使我的棕色眼睛忧郁,别使我的棕色眼睛忧郁…… “啪”一声,办公室门被人一把推开,一身西装领带,典型城市精英白领装扮的男子大剌剌走进来。一听满室苍桑低语似的女声,翻个白眼,说: “你怎么又在听这个?大男人听这种婆婆妈妈的东西,会被人笑死。纪川,我看你最近像是着魔了,没事老听这种东西。”“哦”一下按停cd,抬抬下巴。“哪,到底是哪个美女让你的棕色眼睛忧郁了?” 何纪川也不生气,不愠不恼。“找我有事?”声音不大不小、不高不低,既不答话也不解释,直接问来意。 “我问你,你真的决定退出?”一脸凝重严肃。 “王建,这问题你问了至少一百次了。”以为是什么要紧的事,原来又是这回事。何纪川微微笑了笑,说:“当然是真的。我不是跟你还有志升讨论过了。” “我就想不通,做得好好的,干么突然要退出?” “也不是突然,我考虑很久了。” “你真的有好好想过?”王建拉过椅子跨坐在何纪川对面,表情认真严肃。“当初决定自己出来做,三人合伙搞自己的公司,虽然志升最积极,可还是你起的头。这两年我们闯出了不错的成绩,现在手上有不少大户,管理的资金不小,公司情况大为看好,你却突然不做了!”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想退出。现在找上我们的客户不少,工作量越大,压力也越大,从早忙到晚,想偷个闲都没时间。工作了这么多年,钱也有了一些,可是每天忙到晚,没空享受生活,有什么意思?” 听听那口气!哪有半点男人冒险犯难、开创人生与事业的豪情壮志! “纪川,你今年三十四,不是六十四。别跟我说你想退休了。”王建瞪眼。 “我没说我打算退休了。”何纪川笑笑。“我没有你跟志升那种拼劲,从早忙到晚,我觉得没意思。所以我才决定退出,将我的持分转让给你跟志升。我就自己做一些个人投资,兴趣来时就在一些教育推广中心兼兼课调剂一下。有更多的时间享受生活。” “那跟退休有什么两样?”说来说去他就是不想干了。真要享受生活,犯不着将自己的事业放掉。事业与权力──没这些,当个男人还有什么意思?王建怎么就搞不懂何纪川的想法。 “你不用替我操心了。”何纪川拍拍王建肩膀,起身按开cd唱盘,取出cd,一边说:“你跟瑶瑶的事如何了?什么时候结婚?” “结什么婚!”怕不都是玄宗天宝年间的遗事了,差不多都忘了那个女人长什么模样。“我跟瑶瑶八百年前就分手了,你还提这档子事。芝玲!我现在是跟芝玲在一起。” “不会吧?”何纪川一楞。“你不是追了很久才追上瑶瑶,怎么──”不到半年就分手?小心翼翼问:“谁是芝玲?”他听都没听过。 王建给他一眼,摆个“不会吧”的表情。“上回在‘n2’吃饭时,不是介绍给你跟志升认识过了,你不记得了?” 何纪川尴尬一笑,是不记得了。 王建又瞪眼。“那芝玲介绍的她的朋友晓欣,你都没打电话给人家?” “晓欣?”这又是谁?何纪川完全没印象。 王建摇摇头,一副“败给他”的模样。“你喔!成天听那个什么眼睛,你的眼睛到底有看进过哪个女人?” 猛不防引得何纪川心一动。有半年他没再看过那双汪洋似的眼睛了,渐渐也就要淡忘,不防又被撩起。 “你还没说芝玲是谁。你跟瑶瑶怎么散的?” 王建耸个肩。“我跟瑶瑶不就那样,不合就分嘛,没什么为什么。芝玲嘛……阴嘴角浮起笑。我跟芝玲是在一个饭局认识的。她是个模特儿,很有点名气,除了那个什么第一名模,就数她最红了,照片不时会上报章杂志,长得没话说,有胸又有屁股,那双腿又长,身材一级棒。女人嘛,就这个销魂蚀骨……”暧昧笑起来。 不用再说下去,何纪川都明白了。有了新的,旧的就没用处了,所以王建跟瑶瑶就完了。 “你费了不小力气追瑶瑶,说散就散,这样换来换去的,有意思吗?”大概他的思考跟王建不一样,想不懂这样有何乐趣。 “女人嘛,多少要下点功夫才有乐趣嘛,太容易到手没什么意思。再说,要谈什么花不花力气的,不过就是征服嘛,就是要费点力气,到手后才有征服的快感嘛。” 男人就是要有那种征服的快感是吧。冒险、竞争、犯难──成就是一种征服后带来的快感满足。每天每日他们做的无一不在竞争与冒险,并且征服。女人、感情的事,也是男人征服、表明成就的事情之一。 “老是玩这种游戏,你不累?”身为男人,何纪川自然了解这等心态。再温顺的男人,心底潜在都有这般“征服”的欲望。这是雄性动物的天性。 “怎么会累。倒是你啊──”王建“啧啧”两声,倒不明白同是男人,何纪川为何如此“老僧入定”。 他们一伙在工作上厮杀过来,何纪川目光的快狠准,那“心狠手辣”在业界是有名的。他头脑冷静、逻辑分明,思考分析精辟、切中要害,目光准确,出手又快,在枭雄豪杰如云的金融投资界硬是抢下一块不小的地盘。这会儿他却要退出不玩了──玩什么“个人投资”,野心那么小,虽然保证一个优渥的中上阶层生活,可要几百年才能成为另一个索罗斯或巴菲特? 女人方面也是。介绍他一个,他却像沾到“芭乐股”似脱手抛掉一个,不显一丝征服的本能与欲望,与他工作时出手的“快狠准”判若两人。 “我怎么了?”何纪川笑了笑。 他这算明知故问,哪不知道王建截断在下半句的意思。逢场作戏不是不可,他又不是圣人,但多了就没意思,女人追过一个换一个他也没意见,男欢女爱,各自为自己的选择决定负责,他又不是道德家,可多了未免浪费时间精力。究竟埃弗勒斯山只有一座,珠穆朗玛峰只有一个,征服过一个又一个的小山丘又有什么意义? 早些年还有人笑他“纯情”,他也兴致勃勃过,见山峰一处高过一处,征服的欲望也一次高过一次。现在他也懒得多说多解释。明白埃弗勒斯山终究只有一座,他心中的欲望就只那么一处珠穆朗玛峰。 “你喔──”王建又摇摇头,一把拉住他。“走,跟我happy去。咱们兄弟今天不醉不归。”不由分说便往外走。 “王建,我还有事──” “那些事放着,一时片刻不会生锈的。” 男人happy能到哪里去?总不脱一些胭脂城温柔乡。王建倒是拖着他到一间会员制的俱乐部,一边打了几个电话,不一会,王建的女友卞芝玲带着几个朋友出现,连田志升也叫来了。 “何先生,好久不见。”王建刚刚提的洪晓欣,一到就坐在何纪川身边,十分从容大方。 “你好。”何纪川欠身微笑。 另外两个女郎挨着田志升各分两边而坐,同样的从容大方,谈吐应对十分得体,端雅中适时带几分娇,揉掺几分妩媚。 “来,我帮你们介绍。”王建俨然一方之主。“这是晓欣小姐,上回你们都见过了。这位是许小倩小姐,那是吴佩怡小姐,她们都是芝玲的好朋友,同一间经纪公司的。”顿一下,笑说:“这两位是我的好兄弟兼合伙人,何纪川,田志升。别看他们斯斯文文的,一出手可是快狠准,杀人不眨眼──我是指工作起来啦。哈哈!”说了个自以为有趣的笑话。 小姐们很捧场的适时给一些笑声。田志升笑咪咪的,何纪川也笑着,任由王建自作主张替他一张张发传单似将名片递给在座各女子。 “你们三位合伙创业,真了不起!”吴佩怡眼带崇敬,不吝赞美夸称恭维。 “哪里,没什么啦。”田志升略表谦虚。 “以后,我要是有关于投资理财问题,可要多多谘询麻烦何先生了。”靠着何纪川坐的洪晓欣自然转向他。 不过社交客套话,半真半假,打开话题的引子,何纪川笑笑说:“还是找志升或王建吧,我已经不算合伙人,恐怕帮不上什么忙。” “为什么?”美丽浓长睫毛眨了眨。 “我能力不足。”浓长的睫毛下,表情多姿的大眼可惜地显得有些混浊,像似习惯夜生活的节奏,久了也掩上夜的混沌。何纪川轻笑一下,轻俏移开目光。 不经意就会看望着对方的眸眼,下意识在追寻一片似曾相识的汪洋。多少眸子波光潋滟,却看不到那种辽远深邃。他觉得自己这几乎成了坏习惯,看见多娇的女子,识与不识,下意识总会盯着那眸眼。 “你太谦虚了。”风情多娇的眼眨了眨。“就当作是朋友间的请教也不行吗?” 何纪川微笑不语。手机适时响起来,他望一眼,然后按掉电话,说: “不好意思,我有点事,必须先走了。” 兄弟的面子也给了,也捧场地陪坐了许久,王建不多噜嗦,只嘀咕一句:“早知道就应该先将你的手机没收了。” 大家当是俏皮话,笑起来。何纪川也笑说:“你们开心玩吧,那我就先走了。” 朝女士们礼貌点个头,便起身离开。 虽然小溪流有小溪流的美、河湖有河湖的风光,可见过了太平洋的辽阔,哪遗忘得了那种辽远深邃。至少,他不能够。 这是一种偏执。他知道。 可知道归知道,就是忘不了那双有着辽远眼神的眼。那双深棕色的眼睛。忧郁了一些。带着汪洋般的辽远无边…… 洁白晶莹的盘子上的奶油蛋糕,涂了一层层肥厚的奶油,点缀几粒切半的草莓;冒着热烟的咖啡中,加了三大匙的白糖及牛奶。一旁光是看着,便觉得甜得让人牙齿发酸。 “玉霞小姐,你这样吃,不怕发胖吗?才做完运动,又刚逛了街,身体吸收力正好,你吃这些东西,热量这么高,脂肪很快都吸收进去。”三、四个三四十岁前中年期的女人聚在一起,除了逛街就是吃,还真应中那对女人先人为主的偏见模套里。 说三、四个,因为除了三十初头结婚没多久的邵婉君,袁绍玲与朱玉霞一个三十好几很多,一个四十多,小孩都已经上幼稚园跟小学,就只有江明珠未婚,二十六快二十七,差不多要逼近三十了,她不知道该算自己是“一个”或“半个” “前中年期”的女人。 “不怕,能吃就是福。下次上中心时,再卖力运动一些就是。”丰满福态的朱玉霞相当乐观。女人的口腹之欲等同男人的色性之欲,一种难以控制的冲动,总是迫切当下满足了再说。 “前两天你才信誓旦旦说要减肥,还要拉我去报名参加瘦身课程!这样吃,报一百个课程也没用。”开始朝“师奶”体型发展的袁绍玲看着摇头。 两个人都生过孩子,又养尊处优,一下稍加注意,身材就开始变形。一方面为了塑身减肥,一方面打发时间,再一方面现在运动健身风潮正好流行,便加入某家健身韵律中心会员,跳跳操、做做运动。 “瘦身?不是瑜珈课程吗?”在健身韵律中心认识她们不过两个月,就能这样结伴逛街喝咖啡,江明珠渐渐觉得一种所谓的生活的可能性。 她没想过,有一天,她会与三四十岁的家庭主妇一起逛街喝咖啡。邵婉君这类型她是熟的,跟她差不多年纪或大她几岁,一直在职场工作,结婚后也没放弃工作,注意饮食与身材的保养、以及休闲生活的安排,小资型的职业女性。 “那个啊,不去了。上完课,我儿子都快放学了,赶不及去接他,时间不搭。”朱玉霞挥个手,挖了一大匙奶油蛋糕塞进嘴里。 江明珠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敢多看,移开目光。邵婉君笑看她一眼,优雅地喝了一口不加糖、不加牛奶,只加一点奶精的咖啡。 “玉霞小姐,拜托你,节制一点,我看着都不行了。”江明珠半开玩笑。年届中年,开始被叫“女士”,朱玉霞每每忿忿不平,她便玩笑似地,老喊她“玉霞小姐”。 “要不,你帮我吃一点好了。”朱玉霞干脆切了一大半给她。 江明珠犹豫一下,摇头将蛋糕推回去。“还是你自己吃好了。” 她现在胃差了很多,吃多吃胀了便容易胃痛。虽然吃完东西不会再想呕吐,但她一直小心翼翼,十分节制。 “明珠,你别老是对玉霞姐危言耸听,她自己知道该怎么做。有欲望不满足是很痛苦的。” “说得好。除了男人、家庭、孩子,女人最大的乐趣便是吃跟逛街购物。整天在家里辛辛苦苦的,这点乐趣都剥夺了,那还有什么意思。”袁绍玲接口附和。 “所以你跟玉霞姐刚刚逛街时便拚命买、拚命‘瞎拼’。”邵婉君又笑,目光扫过两人堆在桌下的几袋战利品。 每次逛街两人都买一大堆。环境优渥、老公会赚钱,也难怪。江明珠每每看着,也不禁大为佩服。她们那样买,好像不要钱似,一件几仟上万的衣服,一点都不心疼。 “我老公会赚钱,我不帮他花,谁花啊。” “没错。”朱玉霞点头附和。“你不帮老公花钱,穷挨着,这个也省、那个也舍不得,当心到最后,哪个女人帮你花了。”放下咬在嘴里的叉子,一脸起劲,一副“过来人”的姿态,对邵婉君与江明珠谆谆劝告──应该说说教: “男人啊,那颗心就是花,不好看管,所以就要看紧他们的钱袋。婉君,你结婚没多久,小两口恩恩爱爱,觉得没什么好计较对不对?告诉你──明珠,你也听好,男人啊──”摇了摇头。“天下乌鸦一般黑。别想和男人同甘共苦,他们就是喜新厌旧,总想着更年轻的。你为他想,为了省二十块钱,不吃牛肉面吃汤面,结果,你当着黄脸婆,他却替年轻的女孩一出手买了几万的名牌。简直呕死你!” 那口气倒似有几分“切肤之痛”,不只是“未雨绸缪”的教诲,江明珠与邵婉君互望一眼,不好追问。 “没错,没错。”袁绍玲猛点头。“女人啊,千万别被爱情冲昏头了,什么都不计较。告诉你们,吃苦耐劳不是美德,当个黄脸婆也不是贤慧体贴,只是被丢得更快更彻底。你在家里吃苦耐劳发挥美德,可结果,你男人跑到外头跟年纪差一大把的年轻女孩说你不了解他了,跟年轻女孩互相了解去。什么爱情啊,都是有条件的!哼!”长篇大论一番教诲,然后不屑地打鼻子喷口气。 “绍玲姐,你也别说得那么恐怖好不好。”邵婉君结婚没多久,还处在后蜜月期的甜蜜尾巴中,那些话简直如一盆冷水当头泼下来。 “只是教你们精明一点,别傻里傻气的。告诉你,把自己打扮好,保持年轻漂亮,老公就跑不掉。” 江明珠抿抿嘴,忍着没笑出来。 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突然想发笑。她发现,这种事到最后都有一种几乎近乎黑色幽默的潜质,好像放声哭到伤心处,时而竟变调如在笑一般,那种诡异讽刺的幽默。 慢慢的,她也明白,爱情什么的,一个人凭什么对另一个人完全的死心塌地、至死不变?光说爱情太牵强。然后,她想,爱情什么的,不是无条件的。我们总说因为爱,不计较一切,其实下意识里,构成爱情的条件,或外形或物质,或抽像或具象,都隐在那里,概括叫作“感觉”。所以,我们总说爱情是无条件的,只是凭“感觉”。可那所谓“感觉”,不过我们隐在下意识里或有形或无形的条件。 这是爱情本身的真相。 “就是说嘛。现在这社会,委曲求全、吃苦耐劳已经不是美德。爱归爱,可也要多为自己着想一点。”朱玉霞一口一口挖着高热量的草莓奶油蛋糕塞进嘴巴里。 成熟已婚、深谙个中之味的过来人的教诲──受教了。江明珠眯眼笑了笑,说:“玉霞姐,我可不可以吃一口你的蛋糕?” “刚刚要分一半给你你不要,现在都沾满我的口水,你还吃!不好啦。我再叫一份给你,我请客。” “只是一口。这边你还没吃过,没关系。”小心挖了蛋糕另一角一小匙。 朱玉霞瞪瞪眼,摇摇头,搞不懂她在想什么似。 “嗯,满好吃的。”奶油在嘴里化了,有点太甜,不过滋味相当不错。甜滋滋的东西,多半令人好心情。 干脆伸手招请服务生,要了一份草莓奶油蛋糕。 “明珠,你方才才说玉霞姐,怎么自己倒大开杀戒。”邵婉君瞪大眼睛,不可置信。 “突然想吃嘛,没办法。你要不要?分你一点。” 邵婉君忙不迭摇头。“当心肥死你!” “偶尔放纵一下,不会的。”袁绍玲说:“有欲望不能满足是很痛苦的,又不是吃不起,何必委屈自己。” “有欲望就满足是没错,可也要节制一点吧。欲望是要节制的,放任的话,一发不可收拾。” 简直在打偈语加说禅,外加论哲学。今天众位小姐太太的,敢情忽然都成了哲学家。江明珠不明原因地又想笑,勾勾嘴角,还是忍住了。 “啊,都这时间了!”邵婉君看看腕表,小小惊呼,说:“不好意思,我得走了。我跟我先生约好一起喝下午茶。” “我也得回去了,要不我老公看不到人又要跑出去花了。”朱玉霞笑着说着。“绍玲、明珠,要不要我顺道送你们回去?” “不用了,我今天开车出来的。”袁绍玲比个手势。 江明珠刚挖了一匙蛋糕入口,满嘴甜滋味。“不了,谢谢。你们先走,我再坐一会,把蛋糕吃完。” “那改天见。” 聚后别离,她慢慢已经习惯生活中这种匆匆。年少时不懂,总冀望一种天长地久,有的尽是一腔的浪漫与罗曼蒂克。老了一点才慢慢知晓,天长地久不过是这样一次又一次的匆匆。 有什么天长地久呢!永恒也不过是每个当下的这一刻推挤而成。当下这一刻,过去了就过去了,结果,到头来,永恒不过是每个过去了的那当下的片刻── 啊,怎么“形而上”了起来?冒充人家哲人的感慨。 江明珠忍不住便笑,嘴角兜起来。挖了一匙蛋糕进嘴里,奶油沾了满嘴角。 她伸出舌头舔了舔,没有舔干净,自己也不晓得,也不在乎,又挖了一匙裹满奶油的蛋糕入口,又沾了一嘴奶油。她又用舌头舔了舔,一边伸手揩了揩嘴。 几步开外一个男人看着微微在笑,直直朝她走去。 “何小姐吗?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啊?她楞了一下,抬起头。 一嘴奶白的奶油。男人忍不住又笑。 “哪,这里。”指指她嘴边。 她又一楞。半晌才意会男人指的是什么,脸一热,连忙抽张纸巾擦了擦嘴。 然后自然地抬起头,动作表情似在问“还有吗”。 男人也笑,很自然地拉开椅子坐在她对面。服务生很快过来,男人要了一杯咖啡,转头笑说: “不好意思,我有点事,来晚了。” 江明珠这时总算才有机会插嘴。呼口气,有点结巴,说:“呃……嗯……我……我们认识吗?” 不认识。 哦不,也算认识。 她不认识他,但在他心里,他认识她很久了…… “喂?梅姨……我很好,谢谢……梅姨好朋友的女儿──易小姐?嗯,唔……什么时候?啊,真不巧。不好意思,梅姨,我正好有事走不开,你另外找人去接易小姐好吗?真不好意思。好的,谢谢梅姨,有空我会去拜访。再见。” 卖掉了他在公司的持分给王建与田志升后,生活变得悠闲从容许多。可好日子享受没太久,突然之间,阿姨的女儿,姑姑朋友的女儿,姨丈那边的侄女或来这城市、或有事需要帮忙,都找上他;连远在国外的他父母大人,都有好朋友的女儿回来,要他去接机。 他是无所谓啦,多少明白长辈的用心,不过是间接的相亲。长辈的央求不好违拗,反正他闲着也是闲着,就当自己是临时司机或临时地陪外加导游,打打太极,任务完成送对方启程,天下自然无事,万象归太平。 但今天…… 他没预料到的。怎么可能预料得到!路过这玻璃窗晶莹的咖啡店,不期然却遇上她。 是她。啊,是她! 好久没见的她。 他还记得她,记得那么那么牢。同在公寓遇过数次,又在公司附近的百货公司附近偶见几次,见她与一个男人在一起,有回又十分巧地在他当时兼任开课的某大学推广中心惊遇,几次惊诧,混着意外之喜。然后,她突然就消失。他不曾再遇见过她。 “不好意思,我来迟了。”他定神看着她的眼。 清澈、明亮、晶莹,蕴了一池水波似。但那辽远的感觉不见了。他看着她,她也直直看着他,眸里那一汪大洋的辽远感褪逝,变得有焦距──将他实实看进眼眸里了。 “我是何纪川。梅姨应该跟你提过我的名字吧。不好意思,我有点事耽搁,来晚了。”但他还是喜欢那双眼。是因为那双眼嵌在她脸上,还是因为她这个人?──哎哎,别深究了。即使那汪洋般辽远的波浪不见了,他还是喜欢那双眼里的清澈水盆。 “我想你是认错人了,我不是你要找的人。”她不认识他。 “可是,梅姨告诉我是在这里……”他看她摇头,看她随意地挖了一匙蛋糕送进嘴里。“认错人了是吗?” 服务生送咖啡过来。他指着她正吃着的蛋糕。“不好意思,我还要同样的蛋糕,谢谢。”要了跟她一样的蛋糕。 “不是认错人了吗?”她稍抬头。言下之意,知道认错人了,还坐在这里做什么。 何纪川先是微微一笑,然后收住笑。决定了,说: “你不认得我?对我全没印象是吧。我以前在公寓碰到过你几次──不过,我也刚搬了。有一次,在某推广中心还碰到你,你跟朋友在一起。” 惊愕、诧异,那眸里的表情诚实地表露她的感受。 “我一直都不知道你的名字。” 她正眼直视他,一点都不害羞,亦不受宠若惊。 “那么,不是认错人了?” “这样的偶然不会常有,或许也不会再有,我觉得我不能再错过。”他不算是浪漫的人,少有诗人那种罗曼蒂克的情怀,就是少年时,他也没有学做过诗,一直在金融钱财的领域里打转。 那是最“俗不可耐”的领域吧? 她仍看着他,眼里表情并没有特别感动;略歪着头想想,才说:“我叫江明珠。” “江明珠……”何纪川嘴里咀嚼回味似低喃重复唤着她名字。抬眼笑一下。“你好像没有特别感动。” 因为这句话,江明珠反倒笑了。“我又不是十八岁,随便人一说就心花怒放。你不会想要说你一直暗恋我吧?” “那倒没有。” “这不就是了。”拿着叉子的手微微挥动一下,又挖了一匙蛋糕进嘴里。 服务生送来蛋糕,何纪川也不顾高热量吃起来。男人吃草莓奶油蛋糕似乎有点……唔,不过,味道不错,虽然甜了一点,还算好吃。 “你刚刚说,你叫什么名字?”江明珠问。 原来她根本没记着。好吧──“何纪川。何方的何,纪念的纪,河川的川。” 记住了吧?记住了吧?记住了吧? 江明珠点个头,笑了笑。“你有川我有江,还真是巧合。” 她不是企图在说什么或暗示一种缘分或宿命什么的,只是觉得巧合,就是巧合,有点趣味罢了。 “是啊,你是江,我是河──真的很巧。” 相互对视,笑起来。 “电话?”他掏出手机递给她。 江明珠顿一下,接过他的手机,按了几个号码。然后,将手机还给他。 “电子邮件呢?”他一边查看着手机,存入记忆。 “我很久没用了。” “在公司总需要用到吧。” “都是工作的事。”就是说,不用公司的电子邮件帐号混淆私人的事。或许只是因为不想。 “我成天跟电脑打交道,工作的事大部分透过网路。”何纪川笑说:“不用电子邮件也好。不过,如果你心血来潮,想到了,别忘了发个邮件给我。这样,去到海角天涯也可以联络到你。” 真要断掉一个联系,有一百种方法也没用。江明珠只是笑,点了点头。 “好。回去我就发给你。” “成交。”他举举咖啡杯。 “成交?” 竟口误了。何纪川摇头笑自己。“是一言为定。” 总算相识了。 他喜欢那双眼眸里那太平洋似辽远的眼神。那之前,他只是在一旁望着,不想破坏那种感觉:但……决定走向她,“认错”人的那一刹,他心中只想着,这样的偶然不常有,可能也不会再有,他不能再错过── 不能再错过。 有太多事,不抓住当下这一刻,错过了就错过。 他不想、也不愿再错过。 总算那么相识了。 江心明珠……像她那双清澈的眼眸。 4 不读圣贤书。 有钱人可以读儒书。 当官的、有权的、有地位的、有身份的,尽都可以读圣贤书,就是她不可、不能、不愿、不读圣贤书。 儒家好诲人当圣贤;圣贤要读儒家书。她江明珠渺渺不起眼的小百姓,又是举足无轻重的“无知”妇孺,既不是圣人也不贤,所以不读儒家书。 说起来,儒家言也不是那么不好啦,其最终目的无非是追求一个安定和谐有秩序的社会。每个人在家庭里、在社会上,有自己的一个定位,然后根据他所在的那个定位做好自己的事,遵守自己那定位的礼的规范,守份,尽自己的责任。 所以喽,听起来好像没那么糟糕,是吧?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人人守份尽责,社会和谐祥睦。问题是,这对人性太压抑。万一某一天,某个小女子不安份了,突发奇想,份内的工作也不做了,想当个发明家,想像吾皇万岁一样治理国家──治大国如烹小鲜嘛──那该怎么办?逾越了身份、逾越了她在社会上的那个定位──那就变得不太和谐了。 又所以喽,到后来走火入魔的宋明新儒学给女人干脆订个规范,什么三从、什么四德的,对女人就不太好了,不那么和谐了。 看看圣贤书,再看看女权言,嗯嗯──实在,委曲求全有害健康啊,而且不见得得到应有的安慰或偿还。 想想,女人啊,若说什么都可以委屈、什么都可以隐忍,就是感情上不可委屈、感情上不可隐忍──嗯,应该还要多一条,经济财务上也不可委屈、不可隐忍。 经济的独立,是人格的独立──她嘴角微微一勾,好个陈腔滥调。经济独立是一回事,其实多少女人跳脱难出的,莫不是情感的依愿,受制约,渴望男人的爱、男人的呵护、男人的疼惜,以所谓美满幸福的家庭为成就;再成功再有事业的女人若是没有家庭子女的,便是失败──所以对感情的事,一再地渴望、一再地隐忍…… 想当初她与方立成……他那样对她…… “看什么?”声音由后突然贴近,在她耳边响起。 江明珠吓一跳。合上书,没说话。不用回头她也知道是谁。差不多快两个月了,他们像这样约着碰面几多次,他时时打电话给她,她也会兴起时,大半夜跟他在电话中聊天聊地聊天气。 “自己的房间……唔,有意思的东西。”何纪川探一眼,笑一下。“维吉尼亚位尔芙是吧?我没读过,好看吗?” “还好。”江明珠也笑一下,并不反感何纪川的态度。她看什么是她的事,并不需要别人跟她分享或与她一致。 “想好吃什么了没有?”认识了近二个月,见了几次面,她的态度有些淡,但他不急。以前他偶尔撞见几回她与一名男子在一起,想来是分手了吧,男女分分合合十分正常,他从来不问,她也从不问他的“过去”。 甚至,他连她做什么也不问。公司是知道了,他硬拗着要电话。而她,他时时这么“有闲”,她也没问他究竟在做什么。是信任还是淡漠?说信任未免太早,他们毕竟相识还短。说淡漠──嗯,她或许只是不想太刺探别人的私事吧。可是,喜欢一个人,尽管时间的长短,不是都很希望知道、明白多一些对方的事? 喜欢一个人…… 啊── “吃炒饭好吗?今天突然想吃炒饭。” “炒饭?好。”问她什么,她不会随便说“随便”,让他决定,然后不满意时又生意见。问她什么,她会说她想要的,但也不决断,非那样不可,会征询他的意见。 当然他都说好。何纪川微微勾勾嘴角,隐着一抹笑。笑自己。他是不是太过迁就了? 吃饭时,他想到什么,笑说:“我们认识二个月了,你还不问我是做什么的,不好奇吗?” 江明珠停下筷子,眼里盈着笑。“好奇。你是做什么的?” 哟,他提,她就问。是太被动……还是尊重? “我并没有正式工作。以前在基金公司工作过一段时候,也跟朋友合伙创业过,赚了一些钱,现在用这笔钱从事投资,到目前为止还算可以。”并没有提那一大串的他想要多一点自己的时间,品尝享受生活的悠闲什么的。他有条件,有条件就去做了,解释太多,他觉得多少有些画蛇添足。 “唔,对的了,我记得你以前曾经在某推广中心开过课,讲的就是投资理财对吧?”记忆勾起,居然还记得。想起姚莉,想起那段……啊,不想,别再去想。 “你记得?”何纪川小小惊喜,咧开嘴笑起来。“真高兴你居然记得。” “本来不记得。听你提起,我想了想,才记起来。”姚莉还说过什么混血儿的是吧?他轮廓是深是立体,但还是东方的。流言啊,总是那样,带着主观的想像。 未免太诚实了吧?也不肯让他多开心一些,心花怒放久一点。但当然,她怎么可能时时刻刻将他记在心上,那时对她来说,他不过是个陌生人。 “你呢?”他问了。想知道她多一些。 这一个多月,关于她,他知道的也不算少了。她喜欢吃的东西、她不喜欢的电影类型、她喜欢的颜色、她喜欢的风景……但他想知道得更多、更私人的。 “我?”江明珠偏偏头,吃了一口炒饭,才说:“先前我在一家广告公司做行政工作,没有特别的一技之长。后来辞职了。因为对绘画美术之类的一直有兴趣,我就跑去上课,学美术设计,现在在出版社工作,公司你也知道了。”她花了半年时间去上了那推广课程,也花了这半年时间疗伤。 没想到,就遇见他了。 何纪川……嗯,他的河、她的江……嘴角不觉又勾起来,倾倾脸,目光水盈盈,望了他一眼。 “很好。”何纪川往前倾倾身。“这样我又多知道你一点了。” “知道那么多做什么?”她竟这么问! “没做什么,我只是想多知道你一点。”他正经回答,忽然压低声音,带点暧昧。“喜欢一个人时,不都会想多知道对方的事吗?” 袭她个不防。江明珠愕愣一下,两颊觉得烫起来。 啊,她还会烫颊、还会腼腆、还会觉得尴尬不好意思……她毕竟还可以喜欢另一个人,还有喜欢人的能力、喜欢人的可能。没有因那个痛那个伤而消失…… 她禁不住,笑了,抿抿嘴,瞅他一眼。 “你还想知道什么?”那笑、那一抿嘴、那一瞅眼,她自己没察觉的,带着一股妩媚的风情,炒饭油香中,亦掩压不住那妩媚神态。 何纪川微怔一下,看住她,一时出了神。 “呃,我──嗯,我想知道你有没有──啊,今年贵庚。”略略语无伦次。 轮到江明珠一怔,忍不住笑。 何纪川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对不起,呃,我不是──嗯,不是那个意思。”何纪川啊何纪川,都三十四岁的老头了,怎么突然变笨拙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此刻如此的笨拙。 又不是十五六岁初恋的纯情少年,怎么──哎,怎么! “哪。”江明珠居然从皮包里找出身份证递给他。 “啊,我不是──”尴尬极,连忙摇手。突然觉得荒谬又有趣至极,望着江明珠,江明珠也看着他,两相对视,望着望着,不禁噗哧笑出来。 “我不是一向这么笨拙的。”他觑觑她,算是解释。 “看得出来。你应该是很聪明的。”她附和给他面子。 “也不完全那么聪明。像现在,不就笨得很。”他自嘲。 江明珠只是笑,自顾吃她的炒饭。炒饭稍冷了,但吃在嘴里,滋味还是相当好。果然,在外头吃饭还是要找个伴吧。有友相伴,吃起来才香吧。一个人在外头吃饭,也许有些太孤单。 吃饭到一半,何纪川的手机突然响起。他比个手势表示歉意,江明珠不在意,又自顾吃着炒饭。 “喂?”何纪川接了手机。 “纪川,你在哪里?”对方劈头便问,也没说是谁。 “啊,大姑。”他最“怕”他父亲这个姊姊。“我现在人在市区,和朋友一起吃饭。” “那正好。你姑丈的表外甥女一个人由美国日本玩了回来,她刚从大学毕业,一个人跑去什么自助旅行,她爸妈担心了半天,总算肯回来了,她爸妈不巧没空,没办法去机场接她,刚刚给你姑丈打了电话,你姑丈跟我刚好也没空,有事走不开。麻烦你跑一趟,过去接她。她的班机大概要四个多小时才会到。拜托你了,纪川。” “不成呢,大姑,我现在也有事,不巧走不开。” “你跟朋友在一起是吧?是不是王建?还是志升?跟他道个歉,下次大姑请他吃饭。” “大姑,”何纪川耐着性子。“不是王建他们。我正在约会呢。”不禁望向江明珠。江明珠专心吃着炒饭,没察觉到他的视线。 “你哪年哪月不约会。”他大姑不当一回事。“你老烦我们说你,帮你介绍对象,拿这当挡箭牌!” “大姑,我是说真的。” “啊?”他大姑这才轻讶一声,但仍有所怀疑,语气试探。“真的?你真的在约会?认真的?我怎么都没听你提起?你什么时候认识对方的?怎么不介绍大家认──” “大姑,”一开始就没完没了。何纪川不得不打断他大姑的话。“不好意思,我实在走不开。” “那该怎么办──纪川,你说约会不会只是挡大姑的藉口吧。你放心,只是要你去接人,不是要你相亲──” “大姑,你饶了我吧!我真的走不开。”但自己的姑姑,实在没办法。他老爸也得听这个姊姊的,他当人侄子的也只能耐着性子。 “瞧你说的,好像大姑要吃了你似。”他大姑啧一声。“要不是你姑丈跟我刚好有事,哪需要麻烦你。” “那琳琳呢?”还有这个表姊呢。 “还说呢。早两天,跟你表姊夫两人说什么要去野营,背袋一背,就跑得不知人影。” 江明珠的一盘炒饭已经快见底了,何纪川想尽快结束通话,说:“大姑,其实姑丈表外甥女都大学毕业了,也不小了,一个人可以应付过来,不需要人接机。不好意思,我不能多──” “谈”字没能出口,他大姑便打断他的话。“你姑丈表姊他们就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宝贝得很,别说担心她一个人,带着那么些行李,一个女孩子多不方便──”语气一折,用起商量口吻。“纪川,算大姑拜托你,你就帮个忙跑一趟去接人吧。改天大姑请你跟你朋友吃饭,弥补你们。你若是担心对方误会不高兴,要不,你把电话给对方,让大姑跟她解释。” 简直赶鸭子上架。何纪川有些为难。 “大姑……”不禁又看向江明珠,她已经吃完炒饭了。 “拜托你,纪川,算大姑求你啦!” 没办法。“好吧,我就跑一趟。” 硬着头皮转向江明珠。“明珠,我──真抱歉,我得先走了。我姑丈的表外甥女回来,找不到人接机,抓我去做临时司机。” 江明珠在一旁也听到不少,没有特别表情,只是点个头。“没关系,你赶快去吧。” “真的很抱歉。那我先走了,晚点打电话给你。” 江明珠又点头。“好。再见。” 何纪川满怀歉意,可不得不丢下江明珠,匆匆离开。他这实在是不得已,不是有意,尽管歉疚,也没想太多。约会到一半,丢下对方,赶去接另一个女孩──但,他心头坦荡荡的,歉疚过后也就过了。 江明珠一个人在餐厅内,将剩下的水喝完,坐了一会,表情空白,也看不出她心里在想什么。 一大早,太阳还没有完全升上来,何纪川便被电话吵醒。他爸妈听说他“约会”、“有对象”了,心急着要回来见见儿子的“女朋友”,未来的“准媳妇”。 “妈,”不消说,一定是大姑通风报信。“我才刚认识对方不久,你突然跑回来说要见人家,会吓着人家的。” “刚认识?可是你大姑说──” “大姑说的归她说,反正我说你跟爸别突然跑回来,要是时候了,我会带她回家的。” 不关心则已,一关心则乱。何纪川不禁东想西想起来。江明珠对他的感觉如何?她喜欢他吧?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她心里感觉如何?分开后,她会想着他吗?像他现在这样想着她般想着他吗? 禁不住就想打电话给她。但时间还早,他怕吵醒了她。想着晚上约好了一起吃饭、看电影,他嘴角不禁勾起,心情愉快起来。翻个身,脸埋在枕头里,顺手抱住棉被,像抱着一个人进怀里,脸上浮起一抹恍忽的微笑。 三十四岁的男人,发起梦,跟个十四岁的少年无异,实在……他不禁对自己讪笑起来。 蒙头回被窝又睡了一会,然后冲过澡,精神焕发工作起来,分析预测金融股市行情,透过网路,买与卖出他在几家上巾公司的持股。 然后,看了一会书,又听听音乐,又回头看卫星直播新闻;世界局势、石油油价、中东混战……等等五花八门的东西全塞进脑袋,看看时间,突然兴起,提早出门想给江明珠一个惊喜。 “何大哥!”刚走出楼下大门,一个高挑的女孩朝他浑着手跑过来。披着乌黑发亮的长直发,像娃娃似,健康细致蜜色会弹似肌肤,笑容灿烂阳光,漂亮醒目,典型青春健美亮眼的现代女孩。 “婷婷!”大大意外。何纪川是认识这个女孩,没多久前他才被他大姑强迫去机场接了这位青春活泼的小姐。 “你要出去?正好──”从小就到国外念书,叶婷婷一如她外表的醒目亮丽,性格主动大方,走到何纪川身边,伸手就挽住他胳臂。“我特地跟表舅妈打听你的住处。多谢你那天到机场接我,请你喝咖啡。” 何纪川睨睨叶婷婷,并不以为意,任她挽着,好脾气说:“不用这么客气,咖啡不必请了。” 叶婷婷眨眨水亮的大眼,笑得十分青春。“不必我请,那么你请我吧。” “不好意思,婷婷,我今天有事。下次吧。”对直率青春健康亮眼的叶婷婷,何纪川并不嫌烦,甚至多少有好感。 “什么事?我可以跟着一起去吗?”不少青春女孩的好奇,但又懂得人际的礼貌。 “我跟朋友有约,你跟来的话不太方便。” “朋友?女朋友吗?”叶婷婷歪歪头,几分俏皮。 何纪川笑笑不语。 “何大哥的女朋友,那一定漂亮抢眼又能干,你更要介绍我认识了。在什么地方?你们约了几点碰面?” “不成,你跟去了当电灯泡。而且,我们约了六点半,那之前我还有些事──” “六点半?现在不到四点,还多的是时间。”叶婷婷孩子气地鼓鼓腮帮,硬拉着何纪川,说:“去啦,去啦,陪我喝咖啡去,要不,喝茶也行。” 正拗着,叶婷婷手机响了。 “表舅妈啊,”一接电话便很开心笑起来。“对,对,我正跟何大哥在一起呢,多谢他那天到机场接我。我正──啊,你等等──”突然抬头对着何纪川没头没脑说:“何大哥,是你请我,还是我请你?” “啊?”何纪川一时没意会。 叶婷婷也不在意他的回答,自顾又讲电话。“表舅妈,何大哥请我喝咖啡,你有空的话,要不要一起来?啊,表舅也在吗?喝下午茶?在什么地点?好!好!我知道了。待会见。” 收了手机,笑咪咪地说:“何大哥,表舅跟表舅妈也来,表舅说请大哥到‘君悦’喝下午茶。” “嘿──”喝下午茶?那他还要约会吗?何纪川不禁有一丝气急败坏。“我刚刚不是说了,我今天有事──” “反正时间还早嘛,到时跟表舅他们说一声,不就成了。总不会一个下午茶喝个一晚上吧。”叶婷婷仍笑咪咪。 对着那样一张青春阳光的笑脸,何纪川也生不起气,想想时间也还早,只好妥协了。 但他错了,犯了他这辈子极大的错误。 他又不是今天才认识他大姑、何家大小姐、陈氏夫人的! 到了君悦,下午茶一喝,就没完没了。他姑丈还好,体谅地说:“纪川,你有事的话,先走没关系。” 他大姑说:“纪川有事啊。不急的话,改天再去,难得大家都在,一起吃晚饭好了,让你姑丈请客。”兴致勃勃又加了句。“婷婷,打电话问问你爸妈,请他们一起来好了。” 苦啊!何纪川不禁暗中叫苦。 叶婷婷笑说:“表舅妈,不成啦,何大哥有约会,人家女朋友在等呢。” “女朋友?”大姑挑挑眉。“那不正好!纪川,干脆请你女朋友也一起过来好了。趁这个机会,大姑跟你姑丈也好认识你女朋友。” 这样太突然,何纪川摇头,觉得不妥。 大姑不依不休,磨了好些时候,自己的姑姑,何纪川不好违拗,又觉得太匆促不妥,磨蹭着,一直走不了人。 眼看着迟到了,他不得已,藉口上洗手间,打电话给江明珠,解释说: “明珠,对不起,我赶不过去了。我大姑跟姑丈请我吃饭,还有姑丈表姊他们,我不好拒绝,脱不了身。真对不起!不过,电影票我买好了,九点那场,我赶过去应该没问题,对不起,你别介意。”连连道歉。 “没关系,我知道了。”江明珠简单回应,并不问太多。 约好一起的晚餐取消,江明珠一个人随便在面店吃碗面,逛逛街打发时间。时间差不多了,她提早到电影院,也不打电话催问何纪川。他既然跟亲戚在一起,多催问,只是多令他为难。 既然他那么说,她就相信他。 结果,何纪川赶到时,电影都开场过十多分钟了。 江明珠没抱怨。何纪川十分不好意思,进场后仍觉得几分愧疚。没办法,遇到他大姑,他真的没辙。 黑暗中,他望着江明珠的侧脸,觉得她真是温柔可人。这样的事,别的女孩要不高兴了吧?但她没有。她不愿使他为难──嗯,大概他下意识早有这种感觉,所以尽管对她抱歉,还是以长辈为重,与她的约会早退、迟到的。但他想,她一定能明白、能谅解的。 但另一方面,他又深觉不妥。喜欢一个人,却没有以对方为重,使对方受委屈──喜欢一个人,却让对方受委屈……唉,这帐算不清。 他并不高兴自己的作为。禁不住,伸手去握江明珠的手。江明珠一丝讶异,侧脸看了看他,黑暗中,由萤屏映出的光,望着他的眼眸流转着奇异的水光。 男与女,怎样的感情才算熟或不熟? 男与女,多久的感情才算深或不深? 一时间,他理不出头绪,发怔起来。 跳完韵律操,江明珠已经满身大汗。冲了澡,换好衣服,她抓住袁绍玲,说: “绍玲姐,玉霞姐怎么没来?”通常跳完操,这时候朱玉霞已经嚷嚷着肚子饿或吆喝大家逛街喝茶去,今天不见她,江明珠觉得有些奇怪。 袁绍玲看看左右,压低声音说:“出事了。前天晚上她打电话给我,哭得要死要活,竟给她发现她老公在外头有了那个──”比了比小指。“她大闹了一场。可又能怎么样?” “怎么会这样?”邵婉君皱眉。“玉霞姐跟她老公结婚都二十年多了不是吗?她老公一直是模范好先生,而且玉霞姐不是一直掌握家中的经济,对她老公的收入清楚得很。”要不,怎么帮她老公花钱呀。 “男人要花心,总是有办法的。听说对方才二十多岁。” 哦,又是一个喜新厌旧的老套──或者,更陈腔滥调的,结婚久了,生活不再有激情、新鲜感,需要到外头寻找“活泉”。柳腰变木桶、红颜成黄脸婆之后,突然的,一起生活二十多年的黄脸老婆就变得不再“了解”他了,只有年轻女孩才能了解他了。 青春无敌呢── 放在这儿解释,真是讽刺,江明珠心里不禁冷笑。 “会不会是玉霞姐误会了什么的?”这对邵婉君实在不是好故事,她才结婚没多久,浓情蜜意,倾向事情都往好的想。 袁绍玲不由得瞟她一眼,摇摇头,似笑她的天真。 “女人啊,什么都会误会,就是这种事不会误会。” 或许是“天赋”,抑或处在结构性的劣势,对于男女感情之间,女人天生就是有那种敏感,而“迟钝”的,通常死得很难看。 不由得叠放到自己身上,江明珠猛不防心惊了一下,额上出了些丝汗。 “那玉霞姐打算怎么办?”不禁问。也是陈旧老问题。 “又能怎么办。大哭大闹,最后还不是得算了。她老公也不是真的想离婚,不要这个家,不过在外头偷偷腥;玉霞姐气归气,最后又能怎么样?二十多年的老夫老妻了,难不成真离婚了。女人啊,就是这点吃亏。”动不动来句“女人啊”,看透什么似。 到头来,总是那样一个再陈腔滥调不过的模式──丈夫不是想离婚不要这个家啦,只不过偷偷腥,寻求一点刺激快感,心里还是系着家庭啊什么的。 想想,袁绍玲大概心也戚戚焉吧,莫不这般提心吊胆着。只能张牙舞爪,将自己的先生、婚姻看得更牢。 “现在啊,玉霞姐只能把钱抓得更牢了。只要钱在她手上,老公想搞怪,也是有限,若真到不得已,也不至于落得太惨。” 到头来还是钱,这样铜臭的东西可靠。 不管女人经济独不独立,男人终爱花心、会背叛,那么,还是好好抓紧金钱吧。金钱这东西,再现实又实际不过,可在众叛亲离,全世界都背叛她的时候,只有钱,忠忠实实、安安静静地跟着,最能把握。 脱离年少时的纯情与作梦,才发现,爱情的本质根本不是一件浪漫的事。 它最现实── 江明珠冷不防打个冷颤,背部泛起一阵寒气,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话题这般令人沮丧,结果没人有心思逛街喝茶。江明珠与何纪川约好晚点碰面,凭空多出了一大段时间,也实在没心情做任何事,只好随便走走晃晃打发时间。 走了两条街,手机响了。她看看号码显示,是何纪川。 “明珠小姐──你是何大哥的女朋友明珠小姐吧?”猛然冒出清脆带笑的女孩子声音。 “别闹了。”她听见一声男子略为无奈的斥喝声,然后一阵杂音,声音变了,何纪川略沉的声音响起。 “喂?明珠,是我。”隐约还能听到女孩开心的咯咯笑声。“对不起!刚刚是婷婷的恶作剧,抢了我的手机胡闹。婷婷是我姑丈的表外甥女,刚从国外念书回来,上回我姑姑就是让我去接她。” “哦。没关系。”即使有关系也要说没关系吧。虽然这种小事其实也没什么好在意的。 “我现在在我大姑这里。”可以听出来背景热闹欢乐的烘杂声响。“我也是刚刚被召来的。我姑丈表姊他们,还有连我小姑跟小姑丈,还有表妹都来了。表姊跟表姊夫也都在──”语气顿了一下,充满歉意。“对不起,明珠,看这阵仗,我可能脱不了身了,你别等我,安排你自己的事吧。真的很抱歉。” 那就是说,跟她的约会取消了,江明珠楞了一下,才意会。 “好,我知道了。”她的反应也奇特,楞楞说好,既没发恼,亦没顺带抱怨两句,或表示不满。 说起来,何纪川的家庭情况也不算复杂。他的父母在国外定居,父亲有个姊姊和妹妹,就是他的大姑跟小姑。他父母只有他一个儿子,姑姑们各有一个女儿。父亲不在身边,父亲长姊就俨然如母,对他的一切热心又关切,时不时也提一下意见。亲戚间的来往,似乎也算亲近,父亲这边、母亲那边、姑丈那边──似乎是个茂盛和融的家族。 “真对不起。晚一点我会打电话给你。”何纪川满是歉意。 他大姑他们嚷着要他干脆请江明珠过去,可这么突然,事先没有告诉江明珠,他觉得不妥。认识两个多月了,他希望再进一步,尽管不必非得“循序渐进”不可,可太突然了,只怕她措手不及,他不希望那样。 “好。”江明珠回答得短促,思路似哪儿一时短路,迟钝起来,有点直楞愣。 忽然又多出更大一段时间。她站在路口,一时不知要做什么,微风吹过,半长的发波动一下。 “明珠?江──明珠!?”身后忽然有人叫她,声音迟疑不确定。 江明珠回头。立刻认出对方。 “姚莉!”说巧──又不算巧,这城市就这么大,总是会遇上的。 “哇,你瘦了好多。”姚莉走近,一脸惊讶又不相信。“变了个人似的,我差点认不出来。” 姚莉还是没变──还是那丰润的身形。江明珠微微笑了笑,这话不好应答。 “瘦了多少?二十公斤有吧?” “没那么多,十多公斤吧。”她不算高挑,一百六十多的身高,现在维持在四十三、四公斤上下,身体的确觉得轻盈很多。 所以她现在固定到健身韵律中心也不是为了减肥,只是觉得运动能给她一种力量──或者说,产生一种坚持。肉体得到救赎了,精神也就能够变得坚定,心情低落时,运动、流汗,也是一种发泄。 “你怎么瘦下来的?”姚莉还是对这个比较感兴趣。 总不能说是像垃圾一样被甩了之后,暴饮暴食,吃了吐,吐了吃,吃了又吐,把胃搞坏之后消瘦的吧? “少吃,多运动。”回了一个再标准又确切不过的答案。 “废话。”姚莉瞪个眼。其实谁又不知道这“必瘦”的方法呢?只是多数人总是坚持不住,总想要捷径。 不给个“答案”,姚莉似是不会满足。江明珠只好说: “好吧,我老实说,我大病了一场,几乎没吃什么东西,病好后,体重就下来了。” 这提供了一个“实在” “可能”的理由,不像“少吃”、“多运动”那样“虚渺”,虽然那实在是减肥瘦身的不二法则。 “生病了?”姚莉想起什么似。“对哦,你一声不响就辞职,我还以为你怎么了。不过,你也真不够意思,这么久都不联络──对了,维维也辞职了,到澳洲去了。” “去念书吗?” “不,结婚。相亲结婚。”姚莉的语气有一点不屑,又似悻悻,也不知是羡慕抑或嫉妒或不以为然。 “就剩我一个,在公司上不上下不下的,今天礼拜六要加班──真不是人干的!” “加班?你现在在工作?”江明珠楞一下。 “对啊。”姚莉比比身后的大楼。“我们在这拍某个案子的dm,派我来打杂。对了,方立成也在。他现在升宫了,当上副总监。” 曾经熟悉的名字不防冒出来,江明珠的心悸跳一下。说完全没感觉,那太自欺欺人,但已经不再那么痛了。即使如此,她还是很不愿听到这个名字,或听到关于他的任何事。 “姚莉,”她匆匆说:“不好意思,我还有点事,你电话没变吧?我会打电话给你,改天出来聚聚,一起喝茶。” 急着想离开,可迟了一些,方立成从大楼走出来。乍看到她,方立成明显楞了一下。但他很快回复,定神说:“明珠,好久不见。”江明珠变了许多,有一刹他几乎认不出来。 “变了很多,对吧?我刚刚也差点认不出来。”看他那一楞,姚莉自以为是笑起来。 “呃,嗯,对啊,她变了许多。”换了一个人似。女人的胖与瘦差别太明显,丰润与苗条落差亦明显。 “好久不见。”江明珠不得不回话了,客套点个头。 方立成穿着休闲衫、合身的休闲裤,神采奕奕,举手投足流露种自信,比起以前,更加从容自信三分。 看来,他是越加顺利得意。本来也是,尽管伤心的人一厢情愿的希望负心的对方得到报应,并不表示对方就会过得不好。那终究毕竟只是被负的这方,一厢情愿的希望罢了。 江明珠心头紧了一下。勉强笑说:“恭喜,听姚莉说,你升官了。” “谢谢,你呢?现在在哪工作?”方立成笑了,镇静又从容。事情过去就无波了吧?江明珠乍然明白,对他来说,她不过也就是“抛弃式”的存在,像路边面摊用的抛弃式卫生木筷。 她笑一下,带过去,没回答。看看时间,说:“啊,不好意思,我还有事必须走了。”又笑一下。“姚莉,改天再联络了。”再不走,她或许再笑不出来。 她没再回头,敏感地可以感到身后注视的目光。她不想去想那会是姚莉或方立成,与她再无关。 过马路时,乍不防见于菁菁从对面走来,与她擦身而过。于菁菁没认出她,江明珠脚步也没停。只见于菁菁迫不及待,在半路上举手挥起来,朝着她身后跑过去,边喊着方立成的名字。 瞧,人家仍是过得好好的。爱情这东西,哪有什么报不报应,对方不会因为她一厢情愿的怨怼不甘,而不快乐或不顺遂,仍然甜蜜蜜,自过他们的天长地久。 爱情的真相不过是那样。残忍、没有正义── 可在爱情里追求正义──唉!人心、人的情感,怎么去制式像切割蛋糕一样的切剖一块一块,等量又等份大小? 就算是那样,最后免不了还是会发馊── 爱情哪…… 江明珠心一颤。很久没痛过的心,又发痛起来。 5 梳洗罢,对着妆台,镜子中的脸不算太苍白,镜中的眼眸糊糊的,看似有些蒙眬,深棕色的眼珠,仿佛覆盖一层哀伤,雾濛濛的,忧郁了一些…… 忧郁? 她挨近镜子,扯开嘴笑一下,那雾濛濛的朦胧感消退一些,眸子清楚起来。她不喜欢那等引人误解的忧郁感,也不喜欢强颜欢笑──算了,管别人误不误解,她无法控制别人怎么想。 她拍拍脸颊,也不笑了。笑应该是由衷的是吧?没感觉想笑,就别装笑脸了,像个白痴。 假日下午,让人觉得有点懒。干脆去睡个午觉算了。脱掉衣服,电话却蓦然响起来。 “明珠。”低低的嗓音侵入耳里。她已经熟了的何纪川的低沉声音。 这片刻,她的心平缓地一点都不感悸跳。 认识何纪川两个多月──嗯,快三个月了。有开心有甜蜜有愉快的时候。但最近…… 她喜欢何纪川吗? 毫无疑问的,他是个好看的男人。既有青春男子的活力,更有成熟男人的从容:有能力又有本事,更且温柔有耐性。感觉多理想的一个男人。 所谓条件。 他是个好条件的男人。 可他为什么看上她?对她有意?他说他以前见过她几次,他们同公寓──为的那少年似浪漫,对所谓偶然有着宿命般耽溺的情怀? 或许,他喜欢她的,只是那一份“偶然”造成的美感。 那么,她呢? “明珠,晚上我姑丈的表姊、表姊夫和婷婷也会去,你不介意吧?”何纪川如同播报新闻似,却少了一点抑扬顿挫。 那次约会取消后,他们又碰了一次面,何纪川告诉她,他大姑想见她,请她吃饭。然后,约好了今天晚上在某饭店。然后,何纪川又打电话告诉她,他小姑、小姑丈也会出席,然后,现在,大姑丈的表姊、表姊夫、表外甥女也会加入。 “不会,没关系。”她并不在意。多一个人、少一个人,对她来说并没差别,也无所谓,没什么关系。 啊──没关系──这是最近她说得最频繁的字眼吧。 “那么,晚一点我过去接你。” “不用了,我可以自己过去。” 她这么说,何纪川竟笑起来。“那好像有点奇怪吧?还是我过去接你。”这种会面是有“学问”的。她想都不想,他不禁莞薾。 本来是不想让何纪川太麻烦,他一笑,江明珠想想,也许还是两个人一起出现比较妥当吧。 “好,我等你。” 其实,她并不喜欢“等待”的。 但一开始,认识方立成之初,对于“等待”,她也曾那么感觉甜蜜过,无怨无悔。只如今,她忽然感觉,“等待”这回事,太消磨。 只不过,“等待”似乎是爱情中的共性。等心上的人;等一个甜蜜的约会;等一次倾心的相遇;等一回令人期待心折的两情相悦。 等,又等,再等。一直地那样等待。 消磨人的时间,消磨人的精力,消磨人的感情。 江明珠看看时间。还有两个多小时。何纪川接她到饭店大概花半个小时的话,冲个澡加准备一个小时应该够了,那么,她还有一个小时可以睡觉。 睡不着的话,躺在床上也好,感觉实在太懒。 对于晚上的聚会,她并没有太期待,奇怪的,也并不那么紧张。何纪川大姑之所以请她吃饭,一大家子作陪,无非是想审视,或者说了解好了,侄子正在交往的人罢了──也就是她了。 她无法不想像某种情景:一个大圆桌,桌上一个大铁笼,一大帮人围着圆桌,对着关在铁笼内的珍禽异兽好奇地指指点点。 模模糊糊地睡过去。醒来后发现剩下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江明珠也不急。然后想,自己这样不着急,对这聚会似乎显得不够注重,就给它着急紧急了一下。匆匆冲过澡,再上妆换衣服,花了半个小时便准备好。 她看看镜子里的自己,轻抹淡扫,再简单不过。 嗯……会不会太简单,不够隆重,显得不够重视? 何纪川准时过来接她。她没让他上去,省得他麻烦,自己直接到楼下。 何纪川站在车边,看见她出来,自然浮起笑。 江明珠走过去,脸上也带着微笑。还没开口,猛不防,有个女孩突然从何纪川身后冒出来。 “你好啊,明珠姐。”笑嘻嘻的,落落大方,甚至带点俏皮。 江明珠愕愣一下,自然望向何纪川。何纪川无奈似摇摇头,拿那女孩没办法似,说: “这是我姑丈的表外甥女,叶婷婷,你叫她婷婷就可以。我让她跟姑丈们一起去饭店,她偏不肯,硬要跟来。”对叶婷婷无可奈何似。 “你不介意吧,明珠姐。”叶婷婷嘻皮笑脸的,因为年轻,并不令人觉得讨厌。她大概也知道自己那份年轻,仗恃着那份年轻,毫无顾忌,甚至接近于挑衅的神气。 “没关系。”江明珠微微一笑。笑完,微一怔──啊,她又这么说了。 什么都没关系──那么,什么才是有关系? 一时间,她也理不清,疑惑起来。 “明珠姐果然跟我想的一样,我就知道小川哥的女朋友一定很漂亮。”叶婷婷冲着她笑。言谈举止间,与何纪川竟似已十分熟悉。 小川哥?江明珠竟也没觉得好笑。因为叶婷婷年轻吗?想想她自己,一辈子也不可能叫一个男人“小”什么的吧。再想想,她也不过大叶婷婷四岁五岁吧,怎么心态就那么老了? “谢谢。”江明珠微微又一笑。 何纪川反倒绷了绷脸说:“婷婷,你别随便乱喊叫,大哥就是大哥,别自创新名词。”听起来,对那声“小川”并不怎么欣赏领情。 他也计较这个嘛? 江明珠不禁朝他望去,却发现他也正看着她。心中一闪。啊?他是怕她误会什么,有意澄清吗? “好嘛,好嘛。”叶婷婷吐吐舌头,因为那年轻,非但不显突兀,反而有种娇气与俏皮可爱。“不能把你叫小了,那么叫纪川哥哥总可以了吧?”“哥哥”两字,发的不是轻声,而是第一个“哥”字发第三声,第二个“哥”发第二声,听起来就像“葛格”。 简直是小女孩的语调,自然也带着小女孩的烂漫可爱与俏皮,与她那健美青春的外形却一点不显突兀奇怪。 让人无可奈何呀,想生气也生气不起来,对那张青春甜蜜的笑脸发不出脾气。 何纪川也没例外。佯装生气似白叶婷婷一眼,摇摇头,又一副拿她无可太不何。 叶婷婷朝他扮个鬼脸,洋溢着一股青春气息。高挑凹凸有致的身材下,自有吸引人的女人风情,又混带着女孩的天真。的确,令人不舍得对她发脾气,只能拿她无可奈何。 江明珠觉得自己像局外人似,进不了状况。她甚至觉得,其实叶婷婷跟何纪川站在一起,比她跟何纪川站在一起还相配。叶婷婷的外型无懈可击,青春高丽、健美飞扬;至于内在──谁管内在呢!许多人说起爱情,总喜欢提那些抽像又虚无缥缈的所谓内在、个性或品德、气质什么的,总括说是“感觉”,而其实所谓的“感觉”这回事,不过就是具体的外在与物质条件所构筑成的可见、可摸、可量化,可以诸如皮相、身材、学历、事业,以及金钱衡量估计的具体条件。 啊!江明珠小小心惊一下。她实在太不可爱了。把一切剥得这么光溜、揭得这么赤裸──还能留给爱情的浪漫多少余地呢? 感动吧。她想要一种感动。 但这所谓的“感动”,和所谓抽像的“感觉”,又有什么不一样?具体化后的真相,会不会不过也只是一个“多金、温柔、英俊、又体贴、有学养”的成就男子,那般的爱情条件罢了? 她究竟在求什么?期盼什么? 内心一下子乱起来,再理不清。 一桌子十来个人,何纪川的大小姑及表姊、表姊夫都出动了,当然还包括大姑丈的表姊一家。何纪川的父母在国外,大小姑们大概就代替他远在国外的父母,替他们“鉴定”她这个有可能──即便是很微小的可能,将来进他们何家的侄子的“女朋友”。 这个,江明珠可以理解。在心里想到“女朋友”那三个字时,都还用了括弧。至于,何纪川大姑丈的表姊一家为什么也来凑热闹,这她就有点想不通了。好奇吧? 大家都笑咪咪的,江明珠也保持适度微笑。其实,真的,坐在那里,那样看看,怎么看她都怎么觉得何纪川跟叶婷婷比较相配。 何家并不特别拘泥,位子随便坐,叶婷婷就挨着何纪川右手边坐。她坐何纪川的左手边。他大姑,倒是凑巧挑到她正对面的位子坐。实在,那个“凑巧”究竟真有几分巧,也没必要太仔细研究,总归机率那回事,天才晓得。 何纪川大姑问了她一些家庭、个人的事,好比家住哪里?有兄弟姊妹吗?她在哪工作?还技巧地提问到,父母从事什么行业?她从哪个学校毕业……等等,恐怕连何纪川自己都没问过。 江明珠倒也没特别觉得反感,何纪川大姑想知道什么,她就回答什么,甚至,连问她几岁、多大时,她都没眨下眼。 “明珠──你不介意我这样叫你吧?”大姑笑说:“我早早就想见见你,和你说说话,偏偏纪川这孩子一直拖着,说什么才刚认识没多久。可我想,你跟纪川应该认识也有好几个月了吧,等不及想见见你。” “我跟纪川认识其实也不算久,大概有三个月吧。”就像这样,在和乐祥睦的言谈笑语中,婉转地挖出他们想知道的事。江明珠不以为意──就算心里介意也只能不去介意,这毕竟是人际关系的艺术,躲不掉。 何纪川的姑丈们不多话,小姑相对也比较安静,多半还是大姑发话。姑丈的表姊、表姊夫与其他人时或聊几些家常。 “纪川,你可真的是好福气,认识了江小姐这样漂亮又好脾气的女孩。”姑丈表姊笑咪咪的,间接称赞江明珠。 何纪川微笑,算是回应。大姑一边也笑,半真半作态,略为埋怨,说: “这孩子真是的,有了明珠这么不错的女朋友也不跟家里说,他也知道他爸妈就着急这事,前些日子还说起,要朋友介绍哪家女儿呢。”埋怨了侄子一眼。 随即对着江明珠,笑说:“我说这些,可没别的意见,你别介意啊,明珠。” “大姑!”何纪川笑笑唤他大姑一声。 江明珠也就只是笑。 “就是啊。我本来还想毛遂自荐呢,可是看到明珠姐,我想我没希望了,就只好放弃喽。”叶婷婷笑嘻嘻,毫不在意地说着。 “婷婷,你别胡说。”叶太太说了女儿一句。 叶太太跟何纪川大姑一家交好,原也有意亲上加亲,对何纪川自然中意,却不想何纪川已经有女朋友,只能作罢。 叶婷婷做个表情,可爱俏皮,何纪川大姑说: “没关系,婷婷在国外念书长大,说话比较直率,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讨人喜欢,我就喜欢她这点直率。明珠应该也不会介意的。” 叶婷婷转向江明珠,眨眨洋娃娃似长长的睫毛,笑说:“你不介意吧?明珠姐。” 介意,她当然介意,可有人都替她说她不会介意了,她能说她介意、表现一点不高兴吗? “不会。没关系的。”气氛和谐又和睦,何必惹得大家不愉快。但不让别人不愉快,她只好委屈一下,忍耐喽。 何纪川表姊笑说:“你脾气真好,要我就翻脸给他们看,至少给纪川看。”显然大有玩笑的意味。“不过,婷婷就是那样,想什么就说什么,也不会看场合。” “表姊,你怎么给我泄气,太不给我面子了。”叶婷婷说归说,仍笑嘻嘻的。 气氛真的很热闹,江明珠陪着笑,不小心对上何纪川大姑的目光,他大姑虽在笑着,却似审视着什么。 一顿饭吃得皆大欢喜──算是吧?江明珠暗自对自己笑了笑。想想,一整晚下来,她就只是一直在笑。 散了席,何纪川送江明珠回去。笑说: “累了吧?吃这顿‘鸿门宴’可不轻松。” 江明珠抿嘴笑一下,没说话。 “不说话,就是赞同我说的吧?”他开着玩笑。 “不说话就是时候不早了,谢谢你送我回来,晚安。”江明珠总算不再笑了。 他看她眼里露出一丝疲惫,点个头。“晚安,早点休息。”日常又再家常不过。 阳光底下无鲜事,太明亮了,无所遁形。黑夜中,才容易安放那大大小小、解或不解的心事与困惑。 “晚安。”江明珠微摆了摆手,像孩童少年摆手说再见那样。 才吃完“大餐”没两天,何纪川大姑又找他回去吃饭。何纪川正与江明珠在一起,满口吻很不巧,说: “改天吧,大姑,我跟明珠在一起。”江明珠主动找他,还说要请他喝茶,他小小惊喜一下。她还是第一次这么主动约会他,他觉得挺高兴。 “那不正好,请明珠也一起过来嘛,人多比较热闹。” 大姑似乎没想到什么是“两人世界”,抑或是热心过头,觉得“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两人约会不如大家一起热热闹闹。 “还是改天吧,大姑。” 江明珠在一旁已猜到大概是怎么回事。她耐心等着,也不吭声。 “人家说改期不如撞期嘛。你这孩子,当真什么事都要大姑三请四请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我跟明珠打算一去喝茶,喝完茶一起吃饭,然后──” “那正好,前些天,你姑丈朋友刚送来一些上好的龙井,你们正好过来,顺便在家里吃便饭,何必浪费那个钱呢。” 大姑或许结婚太久了,忘记了什么是恋爱中的风花雪月与浪漫。 何纪川犹豫着,实在说不过他大姑,并没坚持,看向江明珠。江明珠说: “没关系,你去吧。我们改天再喝茶也一样。” “大姑请你也一块去呢。” 脑中蓦然浮起那日饭宴中,他大姑审视她的表情目光,江明珠摇摇头,说:“下次吧。请代我向你大姑道声歉。晚点再连络。” 那双眼中,隐约有些心事,欲言又止似。何纪川却没注意到,只是说:“你不去的话,那我也不去了。” 江明珠没接话,才不一会,大姑的电话又追来了。何纪川无奈说: “大姑,还是改天吧,今天不太方便。” “为什么?是不是明珠不高兴,你让大姑跟明珠说好了。”也许是热心,反而更为难。 何纪川自然觉得不妥,只得说:“好,好,我去就是了。”终是没有坚持。 江明珠对他笑了笑。忽然顿了一下,惊觉似。她对何纪川总是这样淡淡温温的笑,没有激情起伏过──是她个性淡吗?可该怎么才是“浓烈”? 那短暂的惊愕诧顿并不明显,何纪川忽略过,也没想太多,说:“最近约会好像有点挤,这个那个总有人轧一角,应该请他们早点谢幕。”半玩笑半调侃。 是的,是有点挤。但他总也不曾坚持过……迟到、约会取消、半途放下吃到一半的饭──这原也没什么,只是……嗯,只是…… 她渴盼一种全心全意。 但那眸底欲言又止,似也在困惑,什么又才是“全心全意”? 何纪川朝她微微笑笑,摆摆手,说:“那我先走了。”又一次忽略那眸底的困惑。 到了他大姑家,他姑丈刚好回到家没多久,见只有他一个人,笑说:“只有你一个人,你女朋友怎么没有一起来?” “呃,她刚好有点事。” “哦。来,坐,先喝杯酒吧。”他姑丈手上一杯红酒,一个人正喝得自得其乐。 起身去取酒杯给何纪川,顺道告诉何纪川大姑说:“纪川来了。不过,只有他一个人,他女朋友没有一起过来。” “知道了。我想她也不会来的。”何纪川大姑不显意外。 她准备好几道家常小菜。说是家常,海陆兼备,也算丰盛。倒是先前在电话里提的上好龙井茶,不知是忘了,还是怎地,不见踪影,反倒开了一瓶红酒。 就为了吃这样一顿饭,硬把他叫来,何纪川实在搞不懂他大姑在想什么。他都二十四了,不是十四,不会当真担心他在外头一人独居饿着冻着吧? 大姑也不问江明珠为什么没来,倒说:“纪川,你觉得婷婷怎么样?” “婷婷?”何纪川顿一下,奇怪他大姑这么问。“很好啊,活泼又大方,直率可爱。” “这样啊,”大姑抿抿嘴笑。“那梅姨的女儿呢?” 梅姨的女儿?何纪川停下筷子,思索一下记忆中的影像。唔,梅姨的女儿是学音乐的,个头不高,谈吐文雅,也是一派落落大方。 “不错啊。”他含蓄证美。“大姑,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大姑一派从容,若无其事说:“不是突然。老实说,本来大姑是想介绍婷婷或梅姨女儿给你的,你爸妈都见过婷婷跟梅姨的女儿,对他们印象很好,还跟我说了,不管是哪个当了何家的媳妇,他们都很高兴。” 原来!简直叫他啼笑皆非,笑怒都不是。 “大姑,”何纪川很有耐性说:“我已经有明珠了。” 提到江明珠,大姑顿一下,口气轻描淡写,说:“明珠是很不错的女孩啦,不过,纪川,大姑说句话,你可别不高兴。大姑觉得,明珠跟你不怎么相配。” “大姑──”何纪川微皱眉。他姑丈亦抬头,有些诧讶。 “你听我说,”大姑比个手势。“大姑也不是说明珠有什么不好,只是觉得她跟你不相配。人家说‘门当户对’,还是有道理的。别说她们家没有一栋自己的房子,她父母在乡下还得租别人的房子住,也没受过什么好教育,都是在工厂做工,她自己也只是普通的大学毕业,年纪也不小了,都快二十七了──” “大姑,你侄子也不年轻,都三十四了。”何纪川插嘴说:“跟我比较,明珠年轻太多了。” 大姑白白他。“话不是这么说,女人跟男人是比不得的。男人是越老越俏,女人呢,年纪越大越不被看好。大姑对明珠也不是有什么偏见,只是,有时候必须考虑多一点,不能光被爱情冲昏头,对方个人、家庭条件都要好好考虑一下。” 总之,他大姑就是不满意江明珠的条件。 何纪川反倒变得冷静,平心静气说:“我知道大姑说的话也不是没道理,只是,这种事就是这样,无法光是比条件高低好坏。我自己多少有点能力,明珠的家境物质条件虽然比不上我们,但也无妨,我不在意那个。” 姑丈也劝说:“是啊,你就别替纪川操心了。” 大姑叹口气。“纪川,你别把大姑当坏人,故意要拆散你们什么的。可不过,大姑问你,你喜欢明珠什么呢?家境中下,学识普通,也没有什么特出之处,她有哪点特别的呢?将来你们能有什么共同语言?虽然明珠长得不差,但是那种外在抽像缥缈的喜欢,正是最难天长地久的。当有一天,你发现找不到与她共同的语言,你会很痛苦的。相信我,大姑都是为你好。” 嗯,想想,他喜欢江明珠哪点呢? 最先引起他注意的,是她的眼睛,她汪洋似辽远的眼神。他喜欢她的眼睛,那辽远似的眼神。可以说,对那许些他认识遇见的许多漂亮女子,他之所以没太动心,主要是因为她们少了一双可以撩动他的心的眼眸。 到现在,他还是喜欢江明珠的眼睛,尽管那眼神不再显得如那汪洋般辽远,却另有清澈明净。 然后,他喜欢上与她相处的感觉,尽管有些温吞,她似乎保留着什么,感情并没有激放。 所以,真要问起他究竟喜欢江明珠哪点?她有什么特别之处?正是他大姑所说的“抽像缥缈”的东西。而他大姑所考虑的那些,正是他不太在意的。 或许,男与女对爱情的考虑,有着某种根本上的差异吧。也或许,不过因为他多少有些能力成就与物质上的成功,所以,才不大在意那些吧。他想得更多的是江明珠那个人、那感觉、那抽像缥缈的喜欢。 “大姑,你别替我担心这个。”他笑了笑。 “你别那么固执、死脑筋。你要真不听大姑的,大姑也没办法,不过,你跟明珠也才认识不久,没必要太早决定什么,多认识接触其他女孩比较好。” “我哪有那么多时间。”推手打太极。 “你现在又没上班工作,公司股份也转让了,怎么会没时间?” “再说吧。” “还等什么时候‘再说’?”大姑瞪瞪眼。“婷婷想买台电脑,你陪她看看挑选吧。” “我又不是学电脑的,不懂那些。” “就算不懂,陪她去,帮她出些主意也好。” “再说吧。”何纪川仍是不置可否。 “就这么说定。晚点婷婷会过来,你刚好陪她去看看,帮她挑选合适的电脑。” 简直赶鸭子上架。在他大姑面前,何纪川但觉自己就像被拔了毛架在架子上的鸭子。 毕竟是自己的姑姑,他又能怎么样?再不合理,只要不要太过分,他也只能摸摸鼻子认了了事。 算了,只要别再叫他接这个阿姨女儿、帮忙那个的外甥女,“间接相亲”,那就好了。 叶婷婷一如往常青春俏皮大方,一路挽着他的胳臂,说说笑笑,叽哩咕噜的,没一刻冷场。 说实在,他对叶婷婷多少有些好感。她的眼睛水亮炯炯有神。只不过,太有光采了,缺乏那种汪洋般的辽远与波光潋滟。 叶婷婷毕竟在国外长大,典型“加州阳光”式的蜜色型女孩,青春、灿烂、健康且无畏大方。 所以,一晚上,与叶婷婷有说有笑,过得也十分轻松愉快。叶婷婷这般的女孩有种特点,似不知人间疾苦,所以一切似都染着蜜色阳光。 “纪川哥哥,你懂得好多。改天再陪我过来看看,要不然,只有我一个人,可会吃亏了。”逛了一个晚上,没看上太中意的,叶婷婷央求改天再陪她选购电脑。 “我请一个朋友帮你吧,他懂得比较多。” “不好,我要你陪我。”叶婷婷嘟嘟嘴。 “你是要买电脑,还是要人陪伴?”何纪川不以为意。 “我都要。”“加州阳光”式的直接与霸道。 何纪川摇摇头,不置可否。 送叶婷婷回家后,他想该给江明珠打个电话,奇怪她一直没有打电话给他。才取出手机,却响了。他禁不住勾勾嘴角,好个“恰巧”。不知是否收讯不好,江明珠的声音淡得如辽远的海浪声。 “我想了想,我们还是分手吧。” 他脸上笑容凝住。耳边只剩辽如海潮的沙沙声。 6 “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织女牛郎星……” 夜半无人私语时,夜色如水,如诗般的情景况境,他们坐在江明珠公寓外的台阶上,但却说着毫不浪漫的事,英俊或明媚的脸时而闪过一些阴影,辜负这良辰美景、浪漫如梦的诗境。 “我想过了,我们还是不要再见面了,就这样结束。”江明珠抱着膝盖,下巴抵在手背上。 “为什么?”何纪川又惑又不解,直到此刻,仍觉得惊愕。 接到那通电话,他好半天没能反应,不知该说什么,惊楞住。呆呆在速食店坐了好半天,脑里一大半空白,没能好好的运转思考。然后,他觉得他应该要见江明珠一面,甚至没想到问为什么,只是想应该见江明珠一面,然后,也没管夜有多深、多晚了,就到她公寓。 他没要求进去,只问她要不要下楼坐坐。江明珠真的也下来了,也不多问一句,然后,两人坐在她公寓楼外的台阶上。然后,她说,他们不要再面了;然后,他才想到至少要问问“为什么”。 “为什么?”他重复一次,几近喃喃。 “为什么?”江明珠居然跟着喃喃,微微歪了歪头,像是在思考这问题。“到目前我们认识有三个月了,见了许多次面,一起吃过许多次饭,在这‘许多次’里,有许多次你不得不迟到、半途提早离开,甚至干脆把约会取消。本来,我也觉得没什么,然后,我想了一下,我并不是一个识大体的人,如果我喜欢的人不能全心将我放在第一位,像我在心上对他看重那样,还是不要的好。这次是阿姨的女儿,下次是那个伯伯的侄女,下一次又不知该轮到谁,然后我就要被放在第二位,让我委屈一下。我想,对方也不是不喜欢我,只是没办法,我得多体谅。既然体谅,就委屈自己一下。可是,委屈一下就有两下,然后三下、四下,我总是要委屈一下下。” 她停下来,转向何纪川,连名带姓轻声唤他。 “何纪川,你是个很好的人,我想,我们认识彼此之前各都有过各的故事吧。年轻一点的时候,喜欢一个人时简直盲目无方向,什么都可以不计较、都可以忍受牺牲。但是,现在的我不愿再委屈自己了。虽然这些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我也小题大作,你也是可信的,可是我并不是识大体的人,我不要以后又是那个阿姨女儿、这个表姨一通电话,然后,我就必须体谅,必须理解好好的一顿饭吃到一半中途被丢下一个人。所以,我想,趁现在我们认识还浅,就这样吧,不要再见面,继续下去了。” 长长一大篇话,她自己都奇怪她是怎么说得出来的;说那么多,呼吸还没乱,也真难得。 何纪川静了一会,侧脸凝看她,表情由最初的诧讶、困惑、没想到,到恍然似而柔起来而又归诸平静。 “你喜欢我吗?”他忽然问。 江明珠怔一下,似有迷惑,缓缓说:“我也不知道。” “那么,你不喜欢我吗?”他又问。 江明珠怔怔看着他。“我不知道。” 何纪川用力点个头。“既然不知道,就不要太早作决定,如果你其实是喜欢我的,你不想将来后悔吧?”那样低低如诉,如魔鬼诱惑人在耳边那样细声怂恿蛊惑。 “我──”江明珠又怔,楞望着他,目光一时移不开。 然后,轻呼口气,对着空气说:“今天你大姑找你,没说什么吗?” 何纪川承认。“是说了一些。” 江明珠一点都不意外,轻轻笑了笑。“如果说我们当局者迷,在雾中看不清,旁观者清,你大姑在局外的人看得清楚些,都不看好我们。” “我大姑的看法跟我有许多不同。” “长辈的经验之言是应该听的。” 她竟在劝他跟她分手,这点也有趣。何纪川脸上浮起丝微的笑,表情清朗平静。 “话是没错,长辈的经验之谈可以使我们少许多不必要的麻烦或伤害。但很多时候,重视的原则不一样,价值观的差别、与追求的差异,长辈的经验往往不是那么绝对的。我大姑的话的确很有道理,但是,我考虑与在意,并不是那些。这毕竟是我自己的人生,尽管我大姑有再大的好意,可是如果我就这样放弃不去追求尝试,我会不甘心的。” “如果将来你后悔了,可就蹉跎掉很多了。” “是的。我不会说我永远不会后悔──要是那样说,我都觉得太虚假。也许哪一时、哪一刻,我会后悔做这样的决定,没听大姑的,但是──”又来了,这“但是”。因为这“但是”是属于他自己的人生,他全权做的决定,必须对自己负责的人生。“但是啊,明珠,我大姑再怎么对我好意、再有多少已被证明的经验,我说过,这毕竟是我自己的人生、我的感情。试问,你的人生、你的感情,你甘心依照别人的指引,就因为别人的经验感受是那样?你不会不甘心,不会想自己头破血流的去追求闯一闯?” 想想,古今多少重蹈覆辙的事儿?明明人家的经验遭遇摆在那里,谆谆劝诲,仍还是有那么多红尘男女,飞蛾扑火,非要自己去撞一撞、扑一扑,然后头破血流,一身伤痕累累。 为什么呢? “是不甘愿呢,可是,我也不想头破血流。”因为别人家的经验如何,都是别人的;自己的人生,是好是坏,自己不亲自去追求尝试,怎么会知道呢?可江明珠想想,撞得头破血流毕竟是激烈,敢爱敢恨的人才会不悔的,她不想再痛一次了。 “我没有要你头破血流。”何纪川不禁又轻笑出来。“我也不会让你到头破血流的地步。” 他顿一下,望着江明珠,眸中含情,但没有文艺腔的去握她的手,或抚她的脸,只是望着她,直视她在夜色里变似深黑的眼眸,说: “明珠,我不敢拍胸脯说永远,我也不敢保证我永远不会变心,也没把握你永远对我钟情。也许有一天我会辜负你,也许我们能相守到老,这都不是一个定数,我也不希望是个变数。但是,不管怎么样,我喜欢你,我希望你知道,我也要让你知道。清楚明白的。我喜欢你,明珠,我不想退在一旁,默默守候等待,来表示某种痴情。我不愿意那样,也不想那样,那并不是痴情,我喜欢你,我就希望、也要让你知道。” 已若是缠绵的告白,动人心同时又表示着绝不模糊的直接清楚明白。 “可是……”江明珠望着他,已无法移开眼光。“我不知道我喜不喜欢你……” “你会的。”他是那么笃定,甚至微笑。“你是有一点喜欢我的。只是,我会要的更多。”如果对他没有感觉,从一开始,他想她就不会跟他来往,还一直持续下来。她只是迷惘,且带理智的考量,毕竟已经不是少年似的恋爱。他想,她不是不能迁就,只是不想一再再地迁就,不要那种迁就的感情。 “给我,也给你自己再多一些时间吧,明珠。”目光一直没从她脸上移开。“请不要太早做决定。至少,你我都还负担得起一点时间蹉跎,请再多给我一点时间吧。” 她不禁为他的说法轻笑起来。 他说他跟她还负担得起一点时间蹉跎…… 就为这句话吧……又或许,她骨子里还有一种不切实际的天真,仅就为他说的这句话,她就跟他继续“蹉跎”吧。 “好。”她笑了笑。如果他给她轰轰烈烈的爱情,她就跟他成就轰轰烈烈的传奇。如果他给她安稳宁淡、细水长流的爱情,她就跟他安稳宁心地过下去。“我们再开始吧。” 那么,她呢?她又能给他什么、给自己什么? 那只能由何纪川自己决定感受了。至于她自己──她想,她只能把握现在这一刻。 将来既是不可测的,忧心对方将来会不会变心、会不会辜负,徒然自扰,无济于事,不如好好把握当下快乐幸福的这一刻。 这一刻,也许很短,数月或数年,然后让她遍体鳞伤。 这一刻,也或许会很长,长到一生一世、天长地久,然后,让她感激这样的相遇相知相守。 她只能把握,把握住这一刻,好好感受这一刻的幸福快乐。起码,在当下这一刻,不辜负她自己,也不辜负自己的感情。 快三个礼拜了,朱玉霞还是没到健身韵律中心。运动过后,三人结伴到附近咖啡店,邵婉君忍不住问: “玉霞姐没事吧?绍玲姐,她有没有跟你连络?” 这些时日,避讳什么似,她们尽量避免提及朱玉霞先生外遇的事,仿佛那成了一种忌讳、一种禁忌。 “昨天晚上她打电话给我了。”袁绍玲说:“她说过几天她就会来健身中心了。” “那她还有没有说什么?” “嗯。”袁绍玲点点头。“她说事情解决了。她先生跟那女的断了,保证以后绝不会再犯,她算是原谅她先生了。” 可这样的保证有几成真?几成衷心? “玉霞姐现在也学乖了,把家里的钱抓得更紧,她老公想花想野也跑不了太远,只有乖乖回家。”袁绍玲又说:“结了婚,爱情什么的都在其次,重要的还是钱吧。老公口袋里没有钱,就算想作怪,也兴风作浪不起来。” “男人有钱没钱还不是都会作怪。”邵婉君不以为然。 “是没错,男人有钱没钱都想作怪。可是,有钱的男人,女人会黏上来;没钱的男人,就算男人想作怪,女人还不肯陪他作怪呢!所以,钱是关键。不是男人不想作怪、不会作怪,而是,没有钱,没女人陪他作怪。” 邵婉君边听边点头,俨然受教似。袁绍玲自己则边说边愤慨,自己都被自己说服。这一次朱玉霞婚姻出这种意外,让她们都受教不少。 “玉霞姐没事,那太好了。里江明珠倒没袁、邵两人那么深的体会。她们两人结了婚,知道婚姻中的琐碎与冷暖,自然有较多的体会,没有结婚的江明珠,只觉得,哪管有钱没钱,一个人的心怎么绑得住。朱玉霞那么轻易就原谅,她有点意外,不十分明白结了婚的女人有时为了维持家庭完整的那种无奈。 “其实啊,j袁绍玲说:“男人在外头逢场作戏,背叛也好,出轨也好,只不过图个新鲜,不见得真想毁了那个家,有些太太死闹活闹,最后闹个不可收拾,把好好一个家闹崩了,又何必。玉霞姐也明白这个道理吧。要不,又能怎么样?离婚吗?便宜了那些狐狸精。” 想想也是,不然又能怎么样?难不成太太这边也出个轨,报复一下?想着,江明珠都觉得有点乱。再想,形形式式的人,有形形色色的爱情;,形形色色的爱情,有形形色色的过程结果。至少,不至于太过悲观了。 “婉君,你才结婚没多久,应该没问题。不过,我劝你也别太大意,随时保持光鲜亮丽,抓住你老公的心。最重要,抓紧你老公的钱袋。你们现在正在蜜月期,学聪明一点,别傻傻地以为你老公爱你就没问题。”袁绍玲对邵婉君谆谆教诲,听在江明珠耳里,不知怎地,总觉有几分危言耸听。 她不好说什么。各人有各人对爱情与婚姻的应对方式。她明白爱情是有条件的,而也许,在婚姻中,种种条件更实际、更加细节化,也更加赤裸裸。 邵婉君边点头,笑说:“邵玲姐,你说得有理,不过你说得这么恐怖,我看明珠都不敢结婚了。” “还好啦。”江明珠也笑。“我也学了不少,会努力培养信心。”刚说罢,手机响起来。是何纪川,说要过来接她。 “不用了。”她不禁笑。“我自己过去就可以。”两人相约,她不愿他让她等候,但能不麻烦他,她也不想占用他的时间。 “反正我现在闲着没事,我去接你,然后顺道到海边,怎么样?” 平时江明珠下班后才到健身韵律中心,周末多半会碰到朱玉霞她们,就会一起逛逛街、喝喝下午茶。她自然告诉何纪川,何纪川说什么不要求她“重色轻友”,可至少要把一半下午跟晚上的时间留给他。 现在他这“顺道”的口吻又让她笑了。哪里顺道?起码几十公里远。但她没异议,无条件投降。 “男朋友?”袁绍玲探问。 “欸。”江明珠点头。 “怎么以前都没听你提过男朋友?”听她说是,袁绍玲起了兴致。 “我们才认识没多久。” “那要细心一点,多了解对方一些。” “是,我会谨记在心。”江明珠点头受教。 “千万别不好意思,打听清楚一些,什么职业,收入多少,家里有几个兄弟姊妹,对方脾气怎么样、个性如何等等,知道越多越好,才不会吃亏。” 排排坐相亲,问的大概也不出这些。江明珠噙着笑,袁绍玲说什么她便听什么,也不插嘴,算是领受她的好意。 “绍玲姐,你也替明珠担心太多了吧。”邵婉君忍不住笑。怎么好像小学生在听老师教导似。 “啊,不好意思,我想到什么就说了。”袁绍玲不好意思笑起来。这样的苦口婆心,有些人嫌鸡婆,她的确有点多管闲事。 “没关系。谢谢你,绍玲姐。”人家的好意,不管能不能接受,没必要冷脸相向。 人与人之间,也不过这样吧,就是那个分寸。 倒是爱情这回事,又要复杂一些,看似却又简单。或许,因为在爱情里,身心以对,所有的感情情绪都牵涉在其中,拔不出,就痛苦;拔出了,也痛苦。 是那样一个结,又纠又缠,越理越乱。 但若像婚姻那般,最终剩下只是一个“钱”,那──嗯…… 嗯…… 如果避无可避,可也不能因噎废食。 想想,只要牵涉进其中的,总有一丝为难吧? 何纪川说要请她吃饭。江明珠不禁抿抿嘴,声音带着笑意,几分忍俊不住,说: “怎么我们碰面时,老是吃饭,好像一直吃个不停。” “民以食为天嘛,你总该听说过。”何纪川居然还能一本正经、一副不苟言笑。 惹得江明珠又忍俊不住。 他请她到他的公寓,亲自下厨,洗手做羹汤。江明珠不动如山,大大方方、好整以暇等着吃饭。 饭菜上桌,三菜一汤,两个人吃是足够了,算是顶丰盛。何纪川慇勤有礼,劝饭又劝菜;江明珠也不客气,一口接着一口,敞开怀吃起来,吃得很开心。 “看你吃得这么开心,我都觉得自己这饭做得实在太好吃了。”何纪川笑咪咪,十分开心。 “的确很好吃。”江明珠不吝称赞。不过,有一盘苦瓜镶肉,看起来色味俱全,但她怕吃苦瓜,对那盘菜敬谢不敏,碰也不碰。 “这个不好吃吗?”何纪川注意到了。 “不是。我只是不喜欢吃苦的东西。” 何纪川挑了挑眉,啧啧摇头。“这样不行喔,这么挑食,会营养不均衡。来,吃一口试试看。”像小学老师谆谆善诱挑食的小学生吃饭。 江明珠忙不迭摇头。“那个吃起来有点苦,我不敢──” “不会的。”何纪川笑咪咪。“来,乖,吃一口试看看,很好吃的。” 江明珠还是摇头。 何纪川毫不死心,用汤匙切了一小块苦瓜及碎肉,像哄小孩般哄说:“来,听话,吃一口就好,不会苦的。哪,我喂你吃,把嘴巴张开,啊──啊──” 一匙苦瓜夹碎肉毫不妥协地送到她嘴边,江明珠不得已,只好张开嘴,赴死就义般一口吃下去。 吃了一口,何纪川得寸进尺,又挖了一口,哄她再吃一口。笑得满脸生好,头顶都生角了。 “一点苦都不苦,对吧?来,再吃一口。”又要喂她吃。 形同强迫。江明珠皱着鼻不得已,只好又吃了一口。 “这不公平,尽是我吃,你也要吃才行。”只要她一个人吃苦瓜,那太不公平了。 “好啊,那你也喂我吃。”何纪川满脸发花,笑得眯眼。 为了不让自己吃亏,江明珠也用汤匙切了一块苦瓜夹碎肉。何纪川早已张大嘴巴等着了。 “我还没说张开嘴巴呢。”惹得她不住笑。 人家电影浪漫多姿的,都是喂吃草莓、葡萄或奶油的,美感十足又充满诱惑性。他们却一点也不沾那浪漫,俗气得很,又家常,喂得还是苦瓜,可却有不尽的乐趣与甜蜜。 “换我喂你了。”张嘴吃了一口苦瓜,何纪川又切一小块苦瓜夹碎肉送到她嘴巴喂她。 这样,你一口,我一口;你喂一口,我也喂一口,一盘苦瓜镶肉不知不觉便空了。江明珠一路吃一路忍不住笑,早不知多陈腔滥调的事儿,做来还是令人觉得开心,心情很愉快。 是因为对的人、对的时间、对的地点吗?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这顿饭吃得非常开心愉快,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变活泼了,一直止不住笑。 “好不好吃?”一盘苦瓜都吃光了,何纪川笑吟吟,十分有成就感。 “嗯。”江明珠点头。 “还苦不苦?” “还好啦。”吃到嘴角油渍渍的。她不禁伸出舌头舔了舔,一边找着面纸。 “我来。”何纪川抽了张面纸,坐过去,一手轻扶捏住她下巴。 手势很轻,几乎是柔,轻轻按了按她嘴角,将油渍按擦掉。 “好了。”手仍扶捏着她下巴,目光不防便相遇、相吸,就那样定住。 他忍不住伸出手轻抚了抚她嘴唇,刚刚那上头还沾满了油渍。她轻颤一下。然后,他缓缓俯身往前,倾向她,再倾向她,终而俯下脸,热热的唇印上热热的唇。 呼吸都停了── 不停也不成。他热热的唇印上她热热的唇时,呼息很自然地就那么屏住,只感到唇与唇的相触与那热烫。 呼吸终于又畅通了。他望着她,目光又相对,脉脉含情。 两眼相看,波光流转,多少意念,尽在那眸中。所谓无声胜有声,就是那样凝眼相望吧? “我嘴里好像又有苦瓜的味道。”江明珠突然楞楞说着。 “哎哎!”简直杀光所有浪漫的气氛。何纪川哎叫两声,埋下脸,控制不住笑起来。 “明珠啊明珠!”叫他拿什么说她?不住对着她摇头笑。 一把将她拥进怀里,非常有力的,又结结实实。密密麻麻的、切切实实紧拥着她。 “幸好我吃的不是大蒜,你很庆幸吧?”竟开玩笑。 把好好的气氛破坏掉,言情剧变成搞笑喜剧,江明珠也忍不住一直笑,甚至被何纪川搂在怀里时,还埋在他胸膛上笑个不停。 如此般平实的相处、家常的生活,她就觉得很开心愉快。许久以来,第一次觉得心情这么轻松、这么愉快。什么浪漫、什么轰烈、什么“死生契阔,与子成说”,都太抽像、太缥缈,她只要这样平平实实、家常的生活。 这小小的温存便够了。 不需要说什么一生一世、永永远远的,她只要如此温馨平凡,却让她开心又放心的家常日子就够了。 什么承诺盟誓,说到底,究竟追求的还不过是当下此刻的幸福快乐。 笑声难以止。她禁不住环抱住何纪川,整个人放心的靠在他怀里,更加放声笑出来。 7 何纪川让出持分后,王建与田志升合股的公司经营得仍有声有色,两人年轻有为,能力又好,少年有成,被美誉成什么金融界的才子,结果也就多更多机会碰到各色美女。不只成了财经杂志访问的对象,尤其王建,还从财经杂志上到影视杂志,甚至上了八卦杂志。 “这下你也成了名人了,都成了八卦杂志挖掘报导的对象。”何纪川瞄了瞄摊开在大办公桌上的八卦杂志,半带调侃,开了句玩笑。 杂志跨页里,王建这厢与甲模特儿手拉手,出现在夜店,那厢则与乙歌手亲密地出席某电影首映,前些时介绍他认识的卞芝玲早不见踪影。 王建干笑一声,揉揉眼窝,眼下一圈明显的黑圈。 “那些记者无孔不入,躲都躲不到,干脆随他们去了。” “女明友看到了会吃醋的。” “谁?”王建先是愣一下,随即恍然似,挥个手说:“你说芝玲啊?早就分手了。” “又分手了?”何纪川这回倒也不那么意外。王建一向十分努力拚命,一天二十四小时工作十六个小时,即使是公司上轨道、越做越顺利后,仍然工作十多个小时,其它时间则大概都拿去忙着约会各色美女了。 王建又“嘿嘿”干笑两声,态度不甚在意。“处处是花丛,各色花草任君采,多姿又多妍,没必要太死心眼,太早定下来。” “还是收着点吧,有时间不如好好休息,你脸色不大好,眼睛都黑了一圈。” 同是男人,又是好朋友,何纪川不便也不想批评好朋友,或分析他的作为心态。身为男人,他多少感觉到,有钱有成就事业以后,总也更容易有许多机会出现在那里,许多的、年轻的、漂亮的女人突然就闯进视野里。每个人对感情的态度与追求不一样,他无法批评好友什么。王建有钱,有了更多机会接触不同的漂亮女人,然后,他没有放过机会而已。 王建又干干笑一声,干咳一声,掩饰什么似。说:“最近睡眠不太够,还真有点吃不消。” “所以喽,还是收着点吧。” 王建笑一下,没直接回应。说:“你呢?怎么样?闲云野鹤的日子过得如何?” “很好。”倒也不欺人,何纪川很满意享受目前悠闲的生活。他现在只做些个人投资,专业的敏锐没有消减,收获相当不错,但相比以前,清闲多了,多了许多时间可以享受生活。这一直是他想要的,就像王建钟意灯红璀璨的五光十色感,他想要这种悠闲的日子,不过人各有志罢了。 “我看好像也真的很好,你气色红润得很。”王建略讽刺。跟着埋怨说:“我说你生活悠闲了,怎么反而却找不到人?你在忙什么?前晚我就打了好几通电话找你,现在才总算找到人。” “前晚?”他刚好跟江明珠在吃那顿开心的晚饭。“不巧,我把手机关了。 王建瞪大眼。“把手机关了?这什么时代,你把手机关了,岂不摆明‘与世隔绝’,不做‘现代人’了?” “没那么夸张。你找我有什么事?” “唔,有个客户介绍一个新客户,听说过你,想见见你。怎么样?帮个忙吧。” “不好吧。我都退出公司了,既然退出,就不想再管这个。不好意思,帮不上忙。”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我也跟对方这么说了。” “既然如此,你还找我来提这个做什么。”何纪川翻个白眼。 王建倒理直气壮。“咱们兄弟好阵子没见,就算不为公,这个私也不为过吧。今天我们俩可要好好喝一杯。” “要喝你跟志升喝去,我可不奉陪。” “陪老友喝一杯也不肯,纪川,你太不够意思了。” “不行,我晚上有事。”何纪川很坚持。“你找志升喝去。不过,我劝你,还是少喝点,早早回去休息。” 王建退而求其次。“要不,一起吃个饭吧。” 何纪川看看时间。“我只有一个小时的时间。” “荷,你干么?吃个饭也计时计分。”王建忍不住瞪眼。 “我跟朋友约好了。” “女朋友?” “嗯。”谁问是不是为着女朋友,何纪川都不吝大方承认。 “就算是女朋友,也不差那十分二十分钟吧。”王建不以为然。 何纪川笑笑。“就差这十分钟。” 他没有对江明珠承诺什么或信誓旦旦如何。嘴巴说,对方听了也许觉得甜蜜窝心,但把对方放在心里重要位置上,要做的比嘴巴说的还要多很多,不如不多说。 “看来你好像挺在乎这个女孩。叫什么名字?改天带出来,介绍兄弟认识。” “没问题,就怕你没时间。” “没时间也给你挤出时间。”王建笑着保证。“不过,本来今天打算介绍你跟大美女认识的,既然你都有人了,我也不用费事。” 男人哪,有诸色美女,好兄弟自当相报。说不上对女人尊重不尊重,不过生物食色本性。何纪川笑了笑,算是心领兄弟的好意。他不会去附和说什么这是对女性的不尊重,人类文明上千年,食色的生物性始终没有进化过;男与女之间,也从来没有等衡过。 他没有意愿当先锋,只想好好过他悠闲的生活,呵护他小小的爱情。至于众般男人对爱情观感态度如何,他没能力扭转乾坤,也无意搅和干涉,毕竟,感情的事,要看各自男人本身的选择,以及女人各自的选择。 两个多礼拜了,几乎每天,何纪川都去接江明珠下班。有时顺便一起吃饭、约会,有时哪方有事,只能温馨接送,他都会将江明珠安全送到家,看着她进入公寓,窗内灯光亮起了才离开。 “纪川,你真的不必天天接我,那太麻烦你了。”江明珠过意不去。 “不必在意,我闲得很。”何纪川笑说:“我现在有闲有空可以接你下班,我也乐意得很。等我没闲没空,你希望我接我也没时间,到时你就算抱怨,我也没办法。” 虽不知他是不是存心,但还是惹得江明珠笑起来。瞅他一眼,说:“你这是不是说,有人该当利用,自当利用,过了时机,迟了、错过了,后悔也来不及?” “哈!你真聪明,我就是这个意思。不过,如果你说‘有人有机会该当珍惜,自当珍惜’,我会更高兴。” 江明珠抿住笑,望了他一会,伸手去握他的手,低低说:“我很珍惜的。” 本来她想就那样算了,不要再见面了。但却没想到,与何纪川在一起,越来越开心快乐。他的个性、他的态度、他对待她的方式,让她一点都不再觉得委屈。 当然,不是说,这感情就能保证天长地久;这幸福快乐的一刻可能很长也可能很短。她或许幸运的能快乐到最后,但也可能最后又因这一段情所伤。 上次的伤,痛得她好久才收拾好。有一段时候,她甚至以为她不会再喜欢人或相信爱情了。 但爱情仍然来了。 她也明白,尽管那样痛过伤过,她还是有能力再喜欢人,享受美好的恋情。未来虽是不可测,她却能好好把握快乐温心的每一刻。 “我也是。”何纪川屏住息,反手握住她,俯身过去,亲吻住她。感到她环住他腰背的搂抱,感到她热烫的唇舌。 男欢女爱是让人开心快乐的一件事。即使爱情的事,其实不脱柴米油盐,两情相悦的事,还是令人欢喜愉快。 “看在我这么‘有用’的份上,我是不是该有些奖赏?”他笑着眨眨眼,半带玩笑,目光闪亮。 “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突然敛起笑,正经又认真,正色说:“明珠,我请你答应我,如果我要求你做一件事,请你一定要答应我。” “我可以问是什么事吗?”他突然的正经认真令江明珠有些紧张。 “我还不知道。不过,我有预感。” “什么预感?” 何纪川笑笑,没说出来。 江明珠叹口气。“是不是你大姑?” “很有可能。”他没否认。 “你大姑是不是不喜欢我?”她想起他大姑那审视的目光。 “也不是。”他想想,并不瞒她。“她只是不满意一些事。” “喔。”江明珠一点便懂,没追问。说:“我想也是。” 何纪川并没有急急的,赶紧表明心迹,说他如何如何什么的。他只是握住她的手,直视着她。 “你可以看到我眼睛里有什么吗?” 江明珠凑近看一下。眼底浮起笑。 “有我。” “是的,有你。”何纪川只是紧了紧握住她的手。“你的眼睛里也有我。” 俯低了脸,吻了吻她眼睛。“我一直很喜欢你的眼睛,好像里头有一汪海洋似那么辽远──”他顿一下。微笑起来。“有点肉麻、文艺腔是不是?” “欸,是有点。”她点头。从不知道,在他眼里,她有一双美丽的眼睛。 “我自己也那么觉得。”他又笑出来。“那时候我看到你,就很喜欢你的眼睛,简直被吸引进去了。然后,有一次,我听到一首英语老歌,‘别使我的棕色眼睛忧郁’,不知怎地,我就会想到你。” “你是说,你对我一见钟情喽?”他毫无保留,盛情满满,她一时难以完全接受住,开了句玩笑。 心跳、喜悦之余,甚至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 “也不是。只是对你有着深刻印象,一直没忘记。后来又遇到你,我觉得不能再错过了。要错过了,我怕我会后悔很久的时候。” 也是。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就对一个陌生、一无所知的人,一见就钟情起来。 “我要说是缘分这种东西,你会说我陈腔滥调吧?” 江明珠摇头。虽不尽然相信缘分那回事,但冥冥中果真是有情牵吧? “我很高兴。我会很珍惜的。” “谢谢。”他低头又吻了吻她。“所以,请你答应我,明珠,如果我要求你做一件事,请你一定要答应我。那件事也许会让我大姑不开心,但我希望你跟我站在一起。” “好。”她一口答应。 “谢谢你。” 低下头,又吻了吻她,再吻了吻。浓情蜜意关不住,一发难收拾。喜欢上一个人,总有太多的禁不住,不由自主,越陷越深,直到被那浓浓的情、蜜蜜的意完全淹没。 所以,人家说,爱情是盲目、爱情是陷落、爱情是身不由己、爱情是纠缠莫可奈何……太多了,种种的夸张形容、种种的心情写实、种种的经验想像。甜、酸、苦、辣;喜、怒、伤、痛,每个人尝到的,各自不一;经受的,各自不同。 所以,爱情啊,从来没有过一个统一的面貌。既能让人狂喜狂欢,也可以令人痛不欲生;既令人殷殷期盼,又使人悔不当初。 爱情啊…… 说宴无好宴,这未免太绝对。不过,从古至今,款待以宴,不管是什么名目,多半有个目的。 像他大姑今晚好说歹说硬要他非得出席不可的这席佳宴。 到了饭店,看到席间坐着的那一对陌生的长辈及一旁黑发乌亮、婉约盘起的女孩,何纪川心里便大概有数了。 “纪川,这是黄伯伯和黄伯母,还有黄伯伯的女儿佳芝。黄伯伯是魏阿姨的老同事,黄伯母跟魏阿姨也是老朋友了。” 对了,还有个魏阿姨,他大姑的好朋友,也是他大姑丈那边的亲戚。他们一家上牵下牵东牵西牵,还真可牵出不少亲戚出来。 “黄伯伯,伯母,您们好。”何纪川礼貌招呼,又对黄佳芝点个头微笑,客客气气地。 “你好。”黄伯伯点头回礼,一边笑说:“我听你魏阿姨说,她有个亲戚在国外工作,回来后与朋友合伙创业,有才干又有志气。何先生不仅学有专长,有本事才干,而且一表人才,有你这样的儿子,你爸妈一定替你感到骄傲。” “哪里。黄伯伯过赞了。” “哈哈!你这么谦虚。我可是实话实说。” 魏阿姨笑着接口,说:“纪川就是这样,谦虚又有礼貌,对长辈尤其客气。” 她这个中间人,总要负责说些场面话,活络气氛。何纪川保持微笑,就省得多说话。 “黄先生,你太客气了,纪川也不过就跟一般年轻人一样。”何纪川大姑居然也客套起来。 魏阿姨立刻说:“哪会一样,纪川比一般年轻人优秀多了,本事好,又有才干,又聪明,个性又好,懂礼貌,哪里是一般年轻人比得上。” 把他说得跟什么异宝似的。何纪川只得又笑说:“魏阿姨,我哪有你说的那么好,你这么说,我都觉得不好意思。” 魏阿姨还待说什么,幸好,服务生走过来。一桌人热热闹闹的点菜。有长辈在场,何纪川乐得清闲,让长辈决定、拿主意。目光不意跟黄佳芝碰个正着,他笑一下,黄佳芝也大方回笑一下。 这个“交眼”,不巧被魏阿姨捕捉到。魏阿姨便笑说: “纪川,佳芝是学艺术的,前两年才毕业。她打算到国外进修,你在国外念过书,有什么好建议没有?” “嗯,我学的是商业金融方面的东西,跟艺术搭不上边,不清楚那方面的情况。”顿一下,微笑一下。“不好意思,帮不上什么忙。” “没关系,这跟你学的本来就相差很多。”黄佳芝微笑。 “就算学的东西不一样,总有一些相通的。比如说,在国外要注意些什么、该怎么准备,你都可以给些意见。”魏阿姨居中牵线,硬是把他们两端连起来。 又趁机技巧地把黄佳芝的喜好、兴趣、个性介绍了一遍,最重要的,有意无意提及她的学经历、才华什么的。 何纪川微笑听着。几分钟内就知道,黄佳芝不仅有艺术修养,从小还学钢琴,对舞蹈也有兴趣等等。 黄佳芝倒不觉尴尬,大方坦然,保持可人的微笑。 那厢点完菜,重新加入谈话。何纪川适时的闭嘴收口,免得这话题直线延续下去,越扯越多。 “黄伯伯,听说你去年刚退休?”想想,主动换了另一个话题。 “是啊,一把老骨头了,不退也不行。” “哪里。黄伯伯精神奕奕,想做什么都不成问题。” “现在不流行什么‘退而不休’,退了不代表就什么都不做。”他大姑插了一句,算是附和。 今天他大姑的话不算多,并没有积极拉拢。何纪川心里多少觉得有些奇怪。大概怕太积极高调惹他不满吧。想想,他人到底是来了,不管情不情愿,跟黄佳芝也“相会面”了,他大姑的目的已算达到,何况,还有一个魏阿姨当中间人积极帮嘴拉线。 黄佳芝父亲呵呵笑,说:“我也是闲不住,所以才想找点事儿做做。” 魏阿姨接口,这才表明今天这场聚宴名目上的目的。说:“纪川,是这样的,你黄伯伯去年退休,有笔退休金想做些投资。刚好你是做这个的,想请教你的意见,或者,就把这笔钱交给你帮忙投资规画。” “嗯,我已经出让公司持分,现在不帮做投资了。不过,如果黄伯伯打算找专业人士管理的话,我可以介绍他到王建那儿。” “数目并不大,就几百万,加上其它零碎的钱,总共差不多一千万。”黄伯伯说:“我是想,也不必麻烦专业人士,就自己做些小投资。” “这样的话,我建议黄伯伯您就选些口碑好、公司业绩优良的股票做长线投资。这是最保险的,风险也低。现在股市情况低迷,美股指数这阵子变化多,短期炒作不小心的话容易被套牢。我建议您还是找几家名声好、情况稳定的上市公司。这些老牌公司制度健全,管理严格,属于可以永续经营型,把钱投到上头,回收率虽然不会太高,但安全保险可靠。最好别去抢那些热股,生手的话,容易追高走低,得不偿失。” 他建议的这些,其实都是最基本浅显的东西,即使不是专业人士,也都知道。但往往这些最基本的东西,一般知道归知道,真正操作时,一见股市上升下降的,头就热了,跟着去追所谓的热股,追高买高,即便能获利也是有限,如果运气不好,一个跌停,所有的心血都给套在那里。 “呵,你建议的很有道理,多谢了。”黄伯伯呵呵笑。 “黄伯伯不必客气。” 服务生适时出现,开始上菜了。热气腾腾,桌间气氛也热热闹闹。忙乱间,黄佳芝朝何纪川投去一眼;何纪川不偏不倚接收到,回她一个笑。 端上的菜,竟然有道麻婆豆腐。上了年纪的不宜吃辣,但几个长辈都不怕辣,结果竟点了一道辣味的麻婆豆腐。 “啊,没想到也点了麻婆豆腐。”何纪川若有一丝惊喜似,抬头笑说:“我女朋友也喜欢吃麻婆豆腐。”语气如常,态度亦轻松家常。 听到他提起“女朋友”三个字,黄佳芝父母对看了一眼,魏阿姨显得有点意外,看看何纪川大姑,何纪川大姑则狠狠白了侄子一眼。 黄佳芝倒没怎么样,脸色不变,优雅有教养地吃着饭。一时没有人说话,还是魏阿姨热络地招呼说: “这个鸡丁炒得不错。来,你们也尝尝,满好吃的。” 恭敬不如从命,何纪川从命吃了一口。笑说:“的确很好吃。黄伯伯,伯母,大姑,你们也尝尝,很好吃的。” 然后,若无其事又谈笑起来。还跟黄佳芝聊聊出国进修念书该注意的事,还说到天气、各国文化风俗等等。 又吃了几口鸡丁,说:“不好意思,我失陪一下。”藉口上洗手间,走到外头透透气。 风凉凉的,脸上燥热的气消退不少。拿出手机,拨了电话,很快有人接起。 “喂?是我。在做什么?”声音掺了水,一下子柔起来。 “正要吃饭。你呢?情况如何?晚宴好吃吗?”耳边传来江明珠略低、隐隐带笑的声音。 “鸿门宴呢。”他低笑。 “没事吧?尸骨尚全?” “嗯。”他又笑,为她那句形容。“要不,可要劳驾你来帮我收骨了。” 传来江明珠忍俊不住的笑声。低声笑语:“既然去了,就安心吃吧。好好吃饭,别饿着了。” “嗯。你也好好吃饭,别随便将就吃些没营养的东西,知道吗?” “嗯。” “要乖,要听话,早点睡觉,听到了吗?”当她是三岁小孩。“等回去了,我再打电话给你。” “好。”她又乖又温顺、又听话。 “晚安。”给了她一个隔空的吻。 晚安。夜正长着泥。 8 尖头细跟的高跟鞋在千变万化的时尚圈永不褪流行,在几季方头粗跟的鞋子当道以后,又流行回来。甚至小小复古了一下,这一季各大鞋品专卖店里,绒面绑缎带的细高跟鞋占了最显著的位置。 “我要这双。”叶婷婷指了玻璃架上那双紫色绒面缎带高跟鞋。坐下来,等着试鞋。 也许是经常在户外运动的关系,她的脚尺寸比一般相似身高的女孩大了半号。她让服务员换一双较大尺寸的。 她试穿上,站起来走了几步,停在镜子前,变换姿势,前照后看穿在脚下的高跟鞋。 “你穿这双鞋真好看。喜欢的话,表舅妈送给你。”何纪川大姑看了觉得鬹是不错。 “不用啦,表舅妈,怎么好让你花钱。”这一点,叶婷婷还是相当有分寸。 “不必客气。你陪表舅妈逛街,表舅妈送你些东西也是应该的。” “真的不用啦,表舅妈。”叶婷婷脱下高跟鞋,穿回自己的鞋子。“还是再看看吧,也不必立刻决定。”谢过服务员,挽着何纪川大姑走出去。 “你不是喜欢那双鞋子吗?真的不必跟表舅妈客气。” “我不是客气,还是再看看吧。既然出来逛街,当然要多看多逛喽!” “那好,你要是看到有什么喜欢的,尽管告诉表舅妈,表舅妈送给你。” “谢谢表舅妈。” 慷慨大方总是受欢迎的。叶婷婷甜甜一笑。虽然还没看上什么东西,心里倒已十分感谢她表舅妈的慷慨。 经过一家专卖电子产品的商店,何纪川大姑想起什么,随口似,说: “对了,上次你不是请纪川陪你去买电脑,买了没有?” “嗯。纪川哥哥帮我选了一款新型的笔记型电脑,还帮我讲价。” “那就好,我还担心他忘了。”刻意顿一下。“婷婷啊,表舅妈问你,你觉得你纪川哥哥怎么样?” “很好啊。聪明有才干,能力又好,而且,很绅士体贴,还长得帅,身材又好。纪川哥哥这种型的,在我们那帮朋友中,是最受欢迎的。”直接又大胆,一点都不扭捏。 “真的?”何纪川大姑笑咪咪的。 “嗯。我在大学时就是这样啊。光是成绩好、会念书,没有用,要是只会念书,什么都不会,没有人会看上眼。长得帅的话,当然比较受欢迎,但不够绅士体贴的话,女孩子也不一定会喜欢。像纪川哥这样又有才华又有本事,长得好,身材也很棒,重要的是,体贴又绅士,自然最受欢迎,可以得九十九分。” “九十九分?” “是啊。”叶婷婷笑。“本来可以一百分的,但纪川哥哥有女朋友了,所以扣一分,只有九十九分!” “哦。”何纪川大姑“哦”一声,没说什么。过一会觑一眼叶婷婷,若无其事,说:“婷婷啊,你喜不喜欢你纪川哥哥?要喜欢的话,就多找你纪川哥哥走动,互相联络,大家都是亲戚,不必那么生疏。” “那也要纪川哥哥肯跟我‘互相走动’啊!”叶婷婷毫不在意地笑着。“纪川哥哥好像很忙,我怕打扰他就不好。” “不会的。你要是去找他,他一定有空。” 叶婷婷转向何纪川大姑,眨眨大眼睛,笑睇着她说: “表舅妈,你是不是在怂恿我什么?我怎么觉得你在鼓励我接近纪川哥哥。” “表舅妈哪需要怂恿什么。你们年轻人年纪相近、兴趣相当,自然比较有话讲。难不成你喜欢天天陪表舅妈打牌或逛街?” 叶婷婷又笑,直率说:“陪表舅妈逛街当然没问题,至于打牌就免了,我坐不住。要我一坐几小时,简直是苦刑。” “所以喽,让你纪川哥哥陪你多在外走动,带你去一些好玩的地方。” 何纪川大姑说着,看看时间,说:“我跟你妈约好了一起喝茶,你要不要一块来?” “不了。”叶婷婷忙不迭摇头。“表舅妈你还是跟我妈一块喝茶就好,不必招呼我,我就不用陪了。” “那好,你再逛逛吧。要是逛累了,或是买了什么东西,一个人不方便,打电话给纪川,他就住在这附近,让他送你回去。” 这主意听起来不错。叶婷婷开心点头。“好啊,找纪川哥哥来当苦力。” 她又逛了一会,果真买了好些东西,拎了三个纸袋。何纪川住处就在附近,她干脆走过去,到楼下时打了电话过去。 “喂?”运气好,何纪川居然在。 “纪川哥哥,我是婷婷。” “婷婷,有事吗?” “猜猜我在哪里?” “我怎么猜得到。” “你不猜就说猜不到,”鼓鼓腮帮,也不说她就在楼下。“我就在这附近,我可不可以过去你那里?” “我正在忙,不太方便。” “我快到了……欸,到了,就在你楼下。你起码请我上去喝杯茶吧?我渴死了。” “过去不远有家便利商店,你等会去买一瓶水就是。” “啊,真冷淡,你不请我上去啊?” “不好意思,婷婷,我正在忙。”何纪川拒绝得很干脆。 人都到他楼下了,居然这么不近人情。叶婷婷有些不满,语带埋怨,说: “我拎了好几袋东西,一个人多不方便,纪川哥哥,你好歹也送我回家吧。我在旁边等,不会打扰你,这样总行了吧?” “不好。我跟明珠约好了,忙完手边的事,时间也差不多了,而且,不顺路,没办法送你。” 才刚说他好好先生、绅士一个,值个九十九分,一下子就贬得那么多,那扣掉的一分,霎时无限扩增,吃掉了原占大盘面的九十九分。 “反正你都要出门的,也不差那点时间──” “不好意思,婷婷!“何纪川态度很清楚,直接又坚持。“我现在没空,没办法送你回家,你还是搭计程车吧。” 叶婷婷碰了一鼻子灰,三分委屈、四分不满,把那温柔体贴的绅士分数扣光光。 “你太小器了,纪川哥哥。”她大声抱怨。 抱怨归抱怨,结果,她还是只能拦辆计程车,自己拎着三包大袋子回家。 至于何纪川那个“既绅士又体贴”的完美形象,一下子多了几个叉,而且还是黑叉叉。 下班后走出公司楼外,江明珠一转头便看到何纪川,他站在大门外几步远,半坐在人行道花圃的矮围墙上。 “你怎么来了?”江明珠走过去,有些意外,还有一些惊喜。她跟他说过,今天下班后会直接去运动,没想会看到他。 “我刚好有点事到这附近,看看时间差不多,你快下班了,就干脆过来了。”何纪川扬起脸,就笑起来。 “我──” “明珠!”江明珠刚开口,后头有人叫她。回头一看,是公司一个女同事。“男朋友?”盯着何纪川看好几眼。 “欸。”她大方介绍何纪川与同事认识。同事又寒唁一两句,便挥手离开。 “你第一次介绍我跟你的朋友同事认识。”说起来,江明珠似乎没有很亲近的朋友,即使是同性朋友,交情似乎也都泛泛平常,没有太深入到足以“干涉”到她生活的那种交情。何纪川倒也不以为意,甚至觉得理所当然,但她大方地对她同事介绍他,而且想都没想一口便承认他是她男朋友,他觉得很高兴。 “是吗?”江明珠倒笑,没觉得有什么。“遇到了就介绍啊,你也不是见不得人,我没必要藏着你。” “说得也是。不过,你有较好的朋友吧?大学同学什么的,什么时候介绍我认识?” “你是想我昭告天下什么是不是?”他语气有些兴奋,令她有些好玩。 “对啊,没错。” 她笑起来,摇头说:“没有,都没联络,要让你失望了。” “你是不是从以前就喜欢一个人独来独往?”很多人喜欢把所谓朋友这回事说得很重,说起来,个个知心、个个义气,好像有谁如果没这样一个知己的话,就有问题,日子就不该怎么过似。想想,他在国外读书多年,与其他人交往也是泛泛。与王建、田志升交情是要深很多,称兄道弟哥儿们的,但对那些习惯独自来往的,他倒从来也不觉得有什么异样。 那是一个个人的世界。每个人有每个人不必然与人分享的天地。 “我孤僻嘛。”江明珠笑着说。 也许她还不想多讲,轻描淡写带过。他看她也不是没朋友,但都没有他想像中女人友谊的那种“黏”。 “那好,我一个人可以独享。”不必跟别人分享。虽然口气半带玩笑、半有戏闹意味。 “我等会要上健身中心呢。” “应该还有一点时间吧。” “嗯,半小时吧。j “那够了。你可不可以请我吃饭?” “当然可以。怎么了?”根本没思索,只是笑。 笑容就是那样止不住,心海微波晃荡。 “出门时没注意,口袋里没半毛钱,只能请你救济喽。” “呵呵。”她笑仰起头。“救济当然是没问题啦,不过,我还没发薪水,身上钱不多,只能请得起客饭。” “有客饭吃,我就心满意足了。”他要求的不多;能饱肚就可以,不过,其它的要求可就多一点。他近前两步,几乎贴到她身前,狎昵地,笑得有些皮。“你喂我。嗯?” 她瞋他一眼,抬头说:“可以啊,如果你肯戴围兜的话。”自己先忍不住笑,一把推开他。 因为时间不多,两人各叫了一盘烩饭,快快吃完,甚至有点狼吞虎咽。那个狼狈相,看在彼此眼里,不禁又相对笑起来。 “我现在才知道,什么叫‘鲸吞’,还有‘血盆大口’的。你张得那么大的嘴猛吃,那么大──”还比个夸张手势,佩服得不得了。“足足可以吞下一颗鸡蛋。” 还说呢!江明珠笑打了他一下。 何纪川闹得兴起,作势又比起手势,江明珠停不住笑,干脆一把打下他的手。 “痛痛!”他叫痛甩了两下手。 她瞋瞋他,目光在笑,尽在说“活该”。 一路走到健身中心,他送她到大楼门外。“好了,快进去吧,好好动动你一身肥肉。” 惹得江明珠又瞋他一眼。他是越来越不拘束了,越说越随便。 没想到他有这样的一面。虽然一开始她就不觉得他会是一个严肃、事事一本正经的人,但他那样痞痞的笑,实在,形象落差太多了。 “那我进去了。”她摆摆手,转身走开。走了两步,突然想起什么,急急回身,叫说:“啊,等等──”小跑着到何纪川跟前。 “哪,这个。”从口袋里掏出刚刚吃饭后找回的钱,整钞有三佰块,统统塞给他。“你不是说口袋里没半毛钱吗?你不想走路回去吧。” 何纪川露出“感动一下”的表情,双手合十朝她拜了两拜,夸张的说: “太感激了!你真是我救苦救难的菩萨。多谢,多谢。” “讨厌。”她又拍打他一下,又被逗出笑。 何纪川大方拿了钱,才正经说:“我会还你。” “不用了。” “还是要还的。” “要不,那下次你再做饭请我好了。” “好啊,你就是想吃我也没问题。无限量提供。”没两句又暧昧起来,还作势要坦开胸膛。 这样不正不经、又暧又昧的话语,嘻闹中令人自感一番甜蜜,甜滋滋的,心田都是蜜,当然就关不住笑。 “好啊。”江明珠当真伸手捏捏他胸膛的肉。收不住笑。“不过,先说好,我可不要再吃苦瓜。” 他捉握住她的手。“可是我可只会做那一道。” “上一次不是做了很多道?” “上次是上次,下次归下次嘛,要不,来这道,纪川肚腩肉如何?你要清蒸还是红烧?还是三吃?” 再谈下去,真要收拾不了了。江明珠笑岔气,干脆伸手推他走开。“你快走吧!别再闹了。” 他还赖皮,又让她硬推着几步,才正经说:“好吧,我走了。要不要我等会再过来接你?” “不用了。晚点我回去会打电话给你。” “那好。我走了。”他俯身过去,亲了她一下,才转头离开,不再嘻闹了。 江明珠目送他背影一会,才转过身,嘴角仍带着笑,心里仍甜滋滋。 怎么说?偶然?还是不凑巧? 江明珠正想走进健身大楼,突然觉得侧旁似有目光在注视,怪怪的,便转头过去。 “明珠!”果然有人在看她。竟是姚莉! 姚莉就站在人行道上,一脸惊讶,甚至还有些目瞪口呆,不相信似,表情有丝古怪。然后──姚莉旁边,居然是──呃,姚莉居然与于菁菁在一起! “姚莉?”江明珠微楞住。姚莉跟于菁菁什么时候变成朋友,足以同行上街了? 想想,又怎么不?沧海都可以变桑田,何况只是人。 于菁菁死盯着她,江明珠扫过一眼,然后看着姚莉。 “真巧!你怎么会在这里?”姚莉说。 “呃,我公司就在附近。你呢?” “我跟于菁菁打算到‘saga’逛逛。”指着前方不远一家开幕不久的百货公司。 里面东西贵,江明珠没几样买得起,所以连逛都不去逛。 “刚刚那是你男朋友?”姚莉觑觑眼,有些试探。 “嗯。”刚刚她跟何纪川那一幕,不知道姚莉与于菁菁看到听到多少。江明珠也不在乎,这是她的生活、她的感情,她决定都不理会别人的想法目光。 “真的!”证实了,还是有些意外。“我好像在哪里看过你朋友,有点眼熟。”天有点暗了,刚刚她们离得有些距离,看得当然没有很仔细,姚莉也没认出何纪川。她之前也只见过何纪川几次,都快一年了,一时没能连到一块。 江明珠笑笑,倒不帮姚莉回想。 “原来你也交上男朋友了,我还以为你都不交男朋友了。”于菁菁一直死盯着她看,口气尖酸,带点讽刺。 江明珠与方立成的事,姚莉并不知情,但于菁菁可一清二楚,当初还制造那风暴。 ”交不交男朋友是我的事。”江明珠转头过去,总算正眼直视于菁菁。 失恋这回事,除了被抛弃的痛,觉得自己像破布,如垃圾一样不值之外,最不堪的,是识与不识的朋友之间,或闲言或同情或幸灾乐祸或议论或看笑话,只显得自己更凄惨。那种全世界都知道自己像垃圾一样被抛弃的不堪,显得失恋这回事更加凄惨,自尊一下子低了似,好像所有的人一下子都比自己高了好几级似,自己成了可怜被同情的对象。 尽管周遭几乎没有人知道她像破布一样被甩了,当初江明珠还是痛得不堪,自闭了许久。于菁菁是“胜利者”,面对她,不免就有几分优越吧。 “我们只是有点意外。”姚莉不明所以,说:“你有了男朋友,也不眼老朋友联络,真不够意思。”稍稍埋怨。“上次说要打电话给我也没打。明珠,你真不够意思。” “不好意思,我忘了。”环境变了,大家多少也变了。江明珠依然不是会露锋芒的那种人,仍是平凡得很,但再遇到姚莉,想想还不到一年前的事,恍如隔世。 于菁菁幸幸地,瞪着江明珠,很不以为然。 江明珠不理她。于菁菁开口又说:“那你没忘了打给立成吧,上次你跟他不是也遇到了。” 姚莉察觉不对了,惊讶地看看于菁菁,又看江明珠。 江明珠不理姚莉询问的目光,更懒得回应于菁菁的话,对姚莉说:“今天不巧,我刚好有事,不跟你多聊了,改天,我保证一定打电话给你。” 听到方立成的名字,她心头已经不会再觉得痛,奇怪的那感觉就那样消失无踪。但即使不痛了,她还是不想再听到这个人的名字或与他有关的事──也不为什么,就是不想而已。 也或许,她该庆幸,不管外型、条件,何纪川都是属于上乘的男人吧?──起码,看在于菁菁眼里,对她优越的胜利者狂气就消掉不少。 很多女人喜欢说,对负心的人最好的报复是“过得比对方好”。而所谓过得“比对方好”,不外就是指光鲜亮丽,工作顺利起色,最重要,有一个条件比对方好且出色的男友。 结果,还是得依靠另一个男人来达到那报复的快感,还是得依靠另一个男人来打击那当初伤害自己的男人。 结果,重点还是得有那样一个男人,有条件有成就,才能证明自己是“过得好”。 而在于菁菁眼里,显然就是这套“逻辑”,所以,想讽刺江明珠的话,都显得没有力度,气焰也弱七分。 江明珠突然觉得厌烦起来。她并没有比别人清高或超脱。她不想见到方立成,甚至于菁菁,也没意思去比较,就只是因为她觉得讨厌而已。 讨厌一个人了,还要去跟对方“证明”、“比较”什么?她只希望她的生活不要再被讨厌的人、事打扰。 “啊!”姚莉突然叫出来,合掌一拍,说:“我想起来了!是那个何纪川!明珠,你男朋友是不是就是那个何纪川?以前在某中心兼过课?”很兴奋的样子。 “对啊,就是他。”江明珠大方承认。 “真的是他!你怎么跟他在一起的──啊!”姚莉兴匆匆对略皱眉的于菁菁劈哩啪啦解释,说:“菁菁你不知道,那个何纪川──就是明珠的男朋友,以前在某中心兼过课,专讲金融投资理财的。他可厉害了……”从何纪川在国外哪家名校毕业,有过什么经历,到外型、长相,一一表述,不稍遗漏。 突然的,江明珠觉得几分虚荣的快感。 说到底,狐假虎威,女人最大的成就,还是依靠一个有成就的男人,来显示自己的成就。 于菁菁悻悻的,表情有些难看,轻哼一声,狠瞪着江明珠。略带不屑说:“哼!真有那么好,那当初干么还跟立成牵扯不清。” “啊?”姚莉错愕住,看看江明珠又看看于菁菁,再看着江明珠。 江明珠不痛不痒,对姚莉一笑,简单说:“姚莉,我以前跟方立成交往过,后来方立成跟于菁菁来往,我退出──不,应该说被甩了,我跟方立成分手,辞职,就这样。” “啊……怎么会这样?……”姚莉听呆了,讶异不已,实在不敢相信。“你……方立成……我都没听你说过……” “现在你都知道了。”如果刚刚他们没有看到何纪川,那现在,她一定会被看得或想得很凄惨吧?结果,所谓过得好不好,全得需要一个条件好的男人来衬底。“不好意思,我没时间多聊了,改天再聊,我再打电话给你。” “等等──”姚莉连忙拉住她,拿出手机。“我看你还是把电话告诉我吧,等你打给我,要等到什么时候!” 江明珠犹豫一下。算了,还是将电话告诉姚莉。反正姚莉也不至于会告诉方立成。退一百步,就算方立成知道了又怎么样。她不想再见到他,对这个人都无所谓了,什么也影响不了她了。 走进大楼,她仍可以感到于菁菁瞪着她的目光的那种刺感。 想想,于菁菁是胜利者,不是吗?但本来于菁菁可以以胜利者的优越态度高高在她之上,结果,一个何纪川,却让于菁菁的优越感不具任何意义,甚至不惜重提那段往事企图打击她。 江明珠扯扯嘴角,心生几分荒谬感。或许,她真应该感谢何纪川的存在,要不然,就算她即使对发生过的事已经觉得不关痛痒,她的“凄惨”或会有不同的解释,于菁菁的态度或就更令人觉得讨厌三分。 结果,她还是“超脱”不了。不管愿不愿意,情绪是一种牵扯,她觉得不关痛痒了,但整个情绪相关关连中的任一变化,最后还是会波及到她,让她觉得不痛快。 这也算是所谓的“蝴蝶效应”吧? 在一个动力系统中,最初的微小变化,足以引起影响那个动力系统中其后一连串的连锁反应与变化。套用在感情关系中,某段感情一开始的某些变化,可以影响其后那段感情关系中感情的反应变化。 她的物理乱糟糟,乱套乱用。 反正不管什么效应不效应的,有些事,就算她觉得不关痛痒了,还是会讨人厌的影响到她愉快的心情。 地球有磁场。人类,果然也有磁场的差别。 负负得负。还是负。相互排斥。 在人与人的感情关系与相处里,没什么所谓负负得正的。 负负,只能相互排斥。 9 就说是“蝴蝶效应”吧。还是倒楣、不凑巧,或者运气不好,什么都好,反正就是她不乐意遇到的。 “明珠。”方立成手提着公事包,穿着设计师时尚改良的西装,神采奕奕,一副城市精英白领的模样,走向她。 江明珠停下脚步。一点也没有欣逢的感觉。 避无可避,还是与方立成遇到了。 方立成是从前方走来的,与她迎面相向,不巧地就在她要转向健身中心大楼前,在大楼前方人行道遇到。 “好久不见。”方立成表露一副熟姿熟态。“听菁菁说,前几天跟姚莉在这附近遇到你。你在这里上班?” 原来,是于菁菁。 她跟姚莉通过电话了。她想,姚莉也不至于把她的电话告诉方立成,难保于菁菁不翻脸。却没想到,会不走运直接遇到。 不管方立成是有意无意,或是凑巧,或是有意等候,江明珠都不想遇到他。即使不痛不伤了,她还是不想再看到这个人。 有些女人喜欢说,可以笑着面对伤害过自己的男人,才是真正的不在乎了,真正的走出过去的阴影。 管别人怎么说,她就是不想再看到方立成。 好像大便大得很顺畅,没有人会希望长个痔疮卡在肛门口吧? 同样的道理,日子过得好好的,顺顺心心,干么去找事来麻烦自己! “你好吗?明珠。”表情语气态度显得那么关心。 “很好。”她不怀疑他表露的关心。但就像当初他口口声声说爱她的同时,还可以一边跟于菁菁上床,这个关心实在也太廉价。 经过这些时日,江明珠总算也看得更透了一点。要要求一个人永远不变心,是很难的。人既是感情的动物,感情又不是不会改变的东西,所以,要冀求人的感情天长地久,那也太为难了。 也所以,爱情才会那么不可测,未来显得那样不确定。今日的海誓山盟,很可能就成了明日黄花。所以,冀求一个人永远的不变心、永远的天长地久,似乎不切实际了一点。 但是,人之所以为人,之所以不像动物那样,发情期到了就交配,交配过后拍拍屁股就走,也因为尘世男女对感情有冀求。难求永恒不变心,但至少在相恋相守这一刻,全心以对。将来不爱了是将来的事,感情可以消褪,可以分手,但在这相恋相守的这一刻,所谓忠实承诺是有重量的。 爱情中,伤害的往往不是“分手”这回事,而是欺瞒背叛。是的,人不是货物,不是另一个人用“爱情”的名目定了,就永远拥有这个人。但至少,在爱情中有一种东西叫忠实与坦诚,不爱了,可以说不爱了,不肯说,不肯背负心的名,结果却将人伤得更深更彻底更痛。 一开始,江明珠并不明白这道理的。她只觉得,方立成既然说爱她,怎么可以那样对她。还在冀求一种“永远”,谴责他的变心。 经过了这些日子,她慢慢才明白,一个人的爱很难永远不变的,相恋这一刻全心的相对,才是最重要的。在一段感情结束之前,忠诚地对待这段感情。 可议的是,在一段感情关系中,同时牵扯着另一段感情关系,在欺瞒对方的同时又背叛。 明白后,想起过去是那么不堪,对方立成这个人,江明珠就不再觉得痛痒了。 但也许,她也许必须承认,也因为她遇到了何纪川吧。 新一段感情,或许有救赎失败的那一段感情的魔力。魔力。重重的两个字。这一点,她想她无法否认。 “你看起来气色不错。”方立成干笑一声。 “谢谢。”的确没有憔悴没有枯干没有暴肥更没有形销骨立。 相对的,方立成也健健康康、顺顺利利。他甚至更加神采飞扬,事业得意,生活也如意。一点也没有得到所谓负心的人应得的报应。 “好久不见,你变了一些,不过,更漂亮好看了。”以前方立成嘴巴就甜,甜言蜜语攻人心。 “谢谢。”江明珠不冷不热道谢。句句简洁。她是变了许多,外表也罢,内心也罢,虽然不至于所谓“再世为人”,但以前看不清的,现在可以看得相当清楚。 “那时候……”方立成语气忽然一转,低沉下来。“都是我不好……明珠,你一定很怨我吧?”看她消瘦的,不到一年,她一定很痛苦难过吧。 江明珠抬起头,直视方立成。“我们已经没关系了,所以过去怎么样,都无所谓了。” 她抬头直视他,方立成小小惊一下。他还以为……如果她垂着头,一直避开他的目光,他想她心里大概还没能忘掉……但没想到江明珠居然抬头直视他──他觉得有些不是滋味。 “听说你有男朋友了?”他忍不住追问,口气干干的。 “是的,我有男朋友了。”江明珠正面回答。“不好意思,我还有事。”不想再跟他耗下去。 “明珠──”她那么急着走,回避着,心里还是在意着吧。方立成追叫着。“我知道你怨我,我──但我们总可以做朋友吧!我一直很关心你、惦着你……” 朋友? 江明珠微抬了抬眉。干脆直视他,直接清楚说:“谢谢你的关心。不过,就说清楚一点吧,立成,我不想再跟你有任何牵扯。”连朋友都不想做。 方立成碰了一鼻子灰,简直自讨没趣,心里有些悻悻,却还是勉强笑着,说:“不管你怎么想,我心里一直是很关心你的。以后如果你有任何事情,尽管找我,不必客气。” “失陪了。”不会有以后的。 说她心情没受影响是骗人的,好心情变糟了,这就像遇到一件讨厌的事,坏了兴致。说什么只要走出了,遇到那个人都可以无动于衷什么的,简直是瞎说。她又不是木头人,没有神经没有情绪。过去的事即使影响不了她了,但讨厌的事还是会影响心情。 她吸口气,走进健身中心,与几个迎面走来的人打个招呼,直接走到更衣处。 叶婷婷在何纪川那里受到了“类路人”待遇,免不了向何纪川大姑诉苦外加抱怨一番。何纪川大姑听了几分来气,加上上次黄家的事,旧气加新怨,忍不住发起了脾气。 “纪川,你怎么那样对婷婷!竟然把她关在门外。明知道她拿了许多东西不方便,也不送她回家。” “大姑,”何纪川慢条斯理解释。“我那时正好有事在忙,不是故意的。婷婷也不是小孩子了,搭计程车很方便。” “一个女孩子搭计程车,那多危险!”越解释却让大姑越生气。“就算再怎么忙,就不能抽出一点时间吗?婷婷又不是外人,竟然这么对她!万一要是出了什么事,怎么跟她爸妈交代!” 扯得有点远了,但他大姑在气头上,何纪川聪明的不再多嘴,干脆保持沉默。 “好了,大姊,别再生气了。”也被拉来的小姑劝说:“纪川也不是有意的,下回多注意就是了。” 大姑丈说:“是啊。只不过是小事,何必生那么大的气。” 他大姑当然不是因为这样就生气,何纪川心里多少清楚,大姑不过是“借题发挥”,气他的“不受教”、“不听劝”罢了。 “他哪是无意,根本是故意的。”大姑气没消。“上次跟黄家吃饭时也是。人家请教投资的事,他没事提什么女朋友做什么,故意给我难堪是不是?” “大姑,我提起明珠的事,怎么会难堪,明珠又不是见不得人。”到底是自己的姑姑,总不能不尊敬,何纪川语气平缓,不含情绪,也不莽撞。 “你──”却惹大姑又撩起气。“你是故意气我,是不是?好说歹说你都不肯听,一定要等到将来后悔,把何家的脸丢光了才肯听是不是?” 如果说原先何纪川大姑对江明珠有三分不满意,那么,因种种安排不得顺遂的缘故,无辜波及到江明珠,也都算在江明珠头上,现在何纪川大姑对江明珠那不满少说涨到了八分。 可以说,何纪川处理的方式不够圆滑。如果他能够嘻皮笑脸,哄哄这个那个,嘴巴甜一点、姿态软一点,也许会比较顺利。但也可以说,何纪川大姑强势又决断了一点,不满意什么,就想改变什么,照自己的意思来。她觉得自己是好意,为对方好、为对方着想,理直气壮。 “大姑,我没那个意思。”何纪川也不顶撞。 “你没那个意思,那为什么明知道江小姐不合适,还不听劝,非跟对方来往不可!” “大姑,我并没有觉得明珠不合适。” “你──”大姑变了脸。 “你少说两句。”小姑拉拉何纪川,对他使个眼色。 “那好!”大姑大声说:“反正不管我说什么,你也不听,你的事我再也不管了。我会跟你爸妈说,我管不起你的事。以后有什么事,也别来找我!”气呼呼地甩身进去房间。 “大姐!”小姑追叫一声。 “没关系。”大姑丈起身,拍拍何纪川的肩膀,说:“你大姑就是那个脾气,过些时候就好,不必在意。你们坐,我去看看。” 大姑丈走开后,何纪川小姑忍不住埋怨说:“你哦,干么惹你大姑生气,又不是不知道她全是为你好。” 何纪川苦笑一下。“我不是故意的。” 小姑说:“纪川,你大姑是为你着想,所谓‘门当户对’还是有它的道理的。你现在身在其中,看不清,不管什么都觉得美好,将来发现不合适了,就太迟了。所以,你大姑才会想,趁现在你和江小姐认识不久,别再继续下去,也省得耽误人家女孩。”虽然觉得自己大姊管得有点太多了,但想她总是好意。 “小姑,我知道大姑是为我好,不过,总不能因为这样,就把交女朋友、选老婆的事全交给上头决定,全听上头的吩咐吧。”口气带几分戏谑,半开玩笑。 “你呀!这时候了,还有心情开玩笑。”小姑白白他。 不开玩笑,还能怎么? 看来,这事情可能会很麻烦了。他也不能为了爱情,就不要姑姑。再看看他大姑态度如此,如果他父母也反对,那就更麻烦了。 既然不能为了爱情,就不要姑姑,当然更不能为了爱情,就不要父母。但,他又不能因为孝顺父母,父母一句话说不能娶谁、跟谁交往,就不娶谁不跟谁交往,由长辈全权决定他的终身大事。 今天他毕竟是三十四了,不是十四,也不是二十四,没有十四少年时的听话怯懦,也没有二十四那青春叛逆不驯。他三十四了,成熟到可以以理性看待这问题。要他顺从全听长辈的,全由长辈决定,那是不可能的;但若因此跟家里翻脸,那也是太过了。到这年纪,他不怕父母高压逼迫,以断绝关系要胁,就怕他们一把鼻涕一把泪。 “小姑,你有没有什么好主意?”怎么办才好呢? “怎么倒问起我了。”小姑摇摇头。“依我看,你要不就听大姑的,要不就不管她说的。” 等于没说。何纪川好脾气笑说:“小姑,你这有说等于没说。” 小姑叹口气。“要不然,能怎么办?你当真要听大姑的?我看也不可能,要不,也不至于闹成这样。纪川,小姑也看过那江小姐,感觉是很不错,不过,梅姨、魏姨她们介绍的小姐,都不比江小姐差,连婷婷,小姑也觉得跟你很合适,你何必那么固执。该不是因为你大姑不满意江小姐,你才越固执吧?” “怎么会。”何纪川摇头。“我不会拿那种事当儿戏,意气用事的。只是,喜不喜欢这种事,又不是条件相当了,就可以。我不是因为是大姑安排介绍的,就拒绝。如果我喜欢对方,我不会在意是不是大姑刻意安排介绍。问题是,我对大姑安排介绍的那些女孩没感觉。小姑,这才是问题。” “就是说,你是‘唯心派’的。”小姑竟开句玩笑。 何纪川笑了笑。小姑看看他,说: “你啊,就是这样。你大姑考虑得比较实际,你偏想那些风花雪月,喜不喜欢、感不感觉的。” “小姑,”何纪川笑说:“你跟小姑丈不也是自己喜欢就在一起了。如果大姑当时不许你跟小姑丈来往,帮你介绍了另外对象,你肯吗?” 小姑笑了笑,没有回答。 很难说。女人的考虑跟男人有某种根本上的差异。如果今天她婚姻不那么顺利,她不敢肯定她会不会后侮当初的决定,没有听她大姊的话。 “好了,你要真是非江小姐不可,就先斩后奏吧,以后再好好跟大姑道歉。当然,你爸妈那里,你可要好好处理。还有,将来不管如何,不许说后悔,就是后侮了,也是自己要承担。”替侄子出了主意。 “这似乎是个好办法。要不,就干脆私奔去。”何纪川又笑。“谢谢你,小姑。其实,我跟明珠还没有想得那么远,我们认识不到半年,‘先斩后奏’,就算我觉得好,她也未必肯呢。” “你是说,你大姑在考虑门当户对,担心太多时,人家倒未必会巴着你,是不?不过,江小姐也快二十七岁了不是吗?她这样,会找得到好人家吗?” “这倒是大大有理,我得赶紧告诉明珠,让她有点危机意识,别错过我这么好的男人。”何纪川又笑起来,像想到什么好主意。 “你啊,还是先想好该怎么赔罪吧。”小姑笑着白白他,朝大姑房间方向抬抬下巴。 若他大姑生气不高兴,他可以赔罪;但是,虽然是自己的姑姑,他也不能让她作主决定他自己的事。何纪川打定主意,对他大姑的事并不那么 紧张担心。反正都得罪了,更不能放弃自己的坚持。 问题是他爸妈。 当天晚上,何纪川爸妈果然打电话给他,语重心长说: “纪川,你大姑是为你好,你怎么惹她生气了!你大姑考虑的自然有她的道理,‘门当户对’是很重要的。”对这个大姊的话,何纪川父亲多少听七分。 “我知道大姑是为我好,不过,爸,明珠跟我也不是天差地差,我是找女朋友,又不是找有‘条件’的。” “你大姑不是帮你介绍一些对像?你偏偏让她下不了台。”口气带几分主贝备。 “是我处理得不够妥当,我也跟大姑赔过罪了。我很谢谢大姑的好意,大姑介绍的女孩也很好,但我对对方实在没感觉,也没办法。” “你不交往看看怎么知道。” 何纪川很冷静,回说:“爸,我有女朋友了,怎么能再跟别的女孩交往看看。” 何父沉默一会。说:“你真的喜欢那位江小姐?我都听你大姑说了,你要是真的那么固执,你想那些亲朋友好友会怎么说。” 幸好,他爸妈没有高压强迫,也没有一哭二闹。何纪川也就平平静静,很有耐性,说: “爸,你儿子的快乐幸福比亲戚朋友怎么想怎么说重要多了。” 他父亲又沉默一会,叹口气,说:“爸不是不明白,但是,纪川,门当户对还是有它的道理的。” “爸,我记得你以前看过一些历史小说戏剧,现在还看吗?” 他突然改变话题,他父亲愣一下,说:“偶尔看一些。书本字太小,现在看书有些吃力。怎么?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只是突然想到,有句话说,‘王侯将相本无种’。” 他父亲又沉默下来。忽然一阵吵杂,他母亲在那边嚷嚷说:“让我跟纪川说话。” “喂!纪川,”然后,他母亲的声音窜进他耳里。 “妈。” “你身体好不好?有没有好好吃饭?”母亲关心的都是这些为先,儿子本身最重要。 “一天按时吃三顿饭,头好壮壮呢。” 他母亲似安心了,笑一下,才说:“爸妈也没见过那位江小姐,不晓得那位江小姐个性脾气如何。你大姑见过了,她觉得江小姐跟你不适合。你爸跟我是想,你大姑是为你好,替你着想,她的考虑一定有道理。纪川,你该听你大姑的话。” “妈,大姑的话,我能接受我就听。”言下之意,不接受的他就不听。 “你这孩子,你大姑是为你好──” “电话给我。”他父亲声音响起。“纪川,我打算跟你妈回去一趟,顺便见见江小姐,等我跟你妈回去后再说吧。” “也好。”既是父母生、父母养,他到底不能完全不管父母的意见感受。 在国外念了那么些年的书,所见所看,尽管西方许多父母不太会干涉子女的爱情婚姻,但他毕竟是在儒家文教环境下生长,这一点终究逃不过。 他只坚持一点,他要跟他喜欢的女孩在一起。 就是这一点,他绝不妥协。 漫漫人生──或许说,就只有这么一辈子,如果不能够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那又有什么意思呢? 他三十四了,成熟有理性,有能力本事,也有相当经济基础,自己可以决定所有的事。他不会因为别人怎么说,就放弃自己的坚持。 他大姑、他父母想的,统统有理,问题是,他考虑的恰恰不是那些。漫漫人生──他的人生,他希望在身边的,是他喜欢的人。 他喜欢的是江明珠。喜欢她那有着汪洋般辽远眼神的眼睛。 这样的理由就喜欢一个人,太风花雪月、太不可靠吗? 也许吧。 但而今,他更喜欢与她在一起时,那舒服宁心,却时而幽默风趣愉快开心的感觉。 他们默契那么好,能配合得那么恰当、那么契合,他绝对不肯放手的。 不肯放手,就必须抓得紧紧的,要不然,一松手,他怕再找不到这样的契合──而且,他又喜欢依恋对方的一份感情。 “订好了机票,通知我一声,到时我到机场去接你们。” 怎么样都好。不管怎样,他只坚持那一点。他要跟他喜欢的女孩在一起。 他喜欢江明珠。他想跟她在一起。 这样,其实也没有妥协的余地了。 他不禁微勾起嘴角。何纪川啊何纪川──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也会做这种轰轰烈烈的事── 轰轰烈烈吗? 他不禁对自己摇头。越禁越不断;没有阻碍就没有轰烈。 没想到,他都三十四岁了,竟还遇这种少年似的“传奇”。 啊!爱情啊…… 10 手机铃声响了又响,江明珠看一眼,便按掉,也不接电话,然后将手机丢进皮包里。 “怎么不接电话?”朱玉霞觉得奇怪,探了探身子过去。 江明珠笑笑,没说话。 “是不是跟男朋友吵架了?”朱玉霞了解似,对她挤挤眼。 几天前朱玉霞又开始到健身中心了,从袁绍玲跟邵婉君那里知道江明珠有男朋友的事。尽管出了那样的事,朱玉霞能说又能笑,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韧性十分强。 “没有。是打错电话的。”江明珠极佩服。也许年纪不同,考虑的层面不同,她一定没办法看得那么开。 袁绍玲说:“好像不少打错电话的。刚刚在健身中心,从更衣室出来时,我看到你也按掉电话没接。” 江明珠顺势笑说:“对啊。看到陌生的号码,我就不接,免得麻烦。”若无其事指指盘子中的蛋糕,说:“这蛋糕不错,我想再吃一块。” “啧啧,你已经吃那么一大块了,还吃!小心长肥肉。”袁绍玲“啧”两声。“婉君今天没来,要不,她看了不吓坏才怪。” 话题自然就扯到吃上头。江明珠又笑,说: “我记得绍玲姐你之前说过,什么──对了,有欲望不满足是很痛苦的事。想吃不能吃,百般忌口,不是很痛苦嘛。” “是没错。不过,等你腰部大腿多了一圈肥肉,你就更痛苦。”袁绍玲现在更注意身材的保持了。没有人明说,但自从知道朱玉霞先生出轨的事,下意识里,结了婚的袁绍玲跟邵婉君似乎更加注意身材保持,更勤于健身,少碰太多甜食。 “明珠还年轻,消化得快,要到了我这年纪,身上的肉甩都甩不开。”就连朱玉霞也更加注重身材保持,嚷嚷要去瘦身什么的。“光是这样跳几天操根本不管用,我看还是去美容减肥中心效果比较好比较快。或者干脆吃药减肥。” “吃药不好吧,对身体不好。” “我也知道,但有没有更快更有效的方法呢?”朱玉霞叹口气。“男人哪,就喜欢年轻的,身材啊什么的。” “玉霞姐。”袁绍玲拍拍朱玉霞。 “没事。”朱玉霞勉强笑一下,有些恨恨说:“要不是因为孩子,我早就跟他离了。哪需要忍这些气!”口气一变,眼发精光,说:“我是学乖了。现在我把家里的钱抓得紧紧的,他要去哪随他去,只要钱在我手上,看他能变出什么花样!差 像是看开无所谓中,露出几分凶狠,又几分无奈。 江明珠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想想,真要那么豁达,骨子里也有几分惨。 倒是朱玉霞自己想得开,以她自己的方式处理接受。事实就是那样,也已经发生,考虑在意的东西不一样,自然对结果的处理不一样。 “好了。”朱玉霞笑说:“好男人还是很多的,别被我的事情吓坏了,眼睛睁大一点,多留心一点就是。” 是啊,好男人还是很多的。 那么,为了抓住好男人,她还是别吃太多蛋糕好了。想着,江明珠不禁笑起来。 “怎么了?”袁绍玲问。 “没什么。我是在想,玉霞姐刚刚不是说好男人还是很多的吗?那么,为了抓住好男人,我想我还是别再吃另一块蛋糕比较好。” 朱玉霞和袁绍玲看看盘里吃掉一半的奶油蛋糕,自然的把盘子推到一旁,不吃了。 江明珠说:“那不是很浪费。” “等吃了这些长了一圈肉,再花钱去减肥,那更浪费。” 袁绍玲说:“我看以后跳完操,也别吃这些蛋糕了,顶多喝喝果汁或咖啡。” 女人啊! 不管时代怎么改变,男与女之间,还是跳脱不出原始的色相欲爱。女人费心那么多,禁这个忌那个,显露雕美自己的身,最终还是为丫抓住男人的心。 哎哎! “那我也不吃了。”江明珠也把自己吃剩不到三分之一的蛋糕推到一旁,不禁却笑起来。 她原也只是个女人啊! 出了咖啡店,江明珠手机又响了。她看一眼,便又将电话按掉。 “又是打错的?”朱玉霞问。 “欸。”江明珠含糊点个头。 结果方立成还是知道她手机的号码。她不知道方立成怎么知道的,也不想知道──大概是问姚莉吧──反正与她无关,她不想再跟他有任何牵扯就是。 她不认为方立成对她当真怎么旧情绵绵。他不过闲着无事,撒网捞鱼似,能捞到几条就是几条。他曾经像对破布一样对待她,也只会再像对垃圾一样对待她。她要都不回应,他觉得无趣,大概也就不了了之了,若她回应他,那就是她自己真是垃圾了,活该咎由自取。 “走吧。到百货公司逛逛,顺便消化一下,要不,又要堆积到下半身了。”不管怎么少吃,到一定年纪,臀部越来越肥硕,看了就让人泄气。 女为悦己者容、悦己者妍。这美丽的身躯更为自己喜欢的人修饰、展放。 何纪川在电话里留了言,他大姑找他训话去。听到“训话”那两个字,江明珠不禁弯弯嘴角。 方立成不仅电话,还传给她简讯,她全删了。不知道何纪川有没有传简讯给她,大概也被她删了。她一古脑儿全删了。 不过,大概没有吧。能用说的,何必麻烦地用写的。电话是用来联络的,即使用来谈心,听着对方的声音不更交心!这一点,何纪川直接干脆,不爱那么曲折。 刚听完留言,电话就响了。 “嗨。”何纪川笑里带点懒带点沉。 “嗨嗨。”江明珠心一甜。“刚听了你的留言。怎么了?有没有乖乖听训?” “有,当然有。不过,还是惹我大姑生气了。” “都乖乖听训了,怎么还会惹你大姑生气?” 说来就话长了。何纪川打住,说:“我可以过去你那里吗?” “来帮我煮饭的话,我倒很欢迎。” “好啊,你居心不良。” “有良心的都帮人煮饭去了。”江明珠掩不住笑意。 “那么,没良心的,你冰箱里有什么?” “没良心的我的冰箱里还有一些白饭、蛋、肉片,还剩了两根葱,将就着可以炒盘蛋炒饭,一人一半。” “听起来还不错,我三十分钟后就到。” 不到三十分钟,何纪川就到了。进了门,他先亲江明珠一下,然后挽起衣袖,洗手炒饭。 一盘蛋炒饭很快就炒好,也不分盘,一人一支汤匙,舀着吃着。江明珠倒了两杯水,一人一杯。 “一杯就够了。这样你沾我的口水,我吃你的口水,才能你侬我侬。”何纪川还有心情开玩笑。 看样子,天还不至于塌下来。 “好了。你大姑为什么生气?”江明珠吃口炒饭,再喝口水。 何纪川也如她吃口炒饭,再喝口水。瞧瞧,连吃饭都这么有默契,顺口气,才说: “气我不听她的安排。” “嗯,别一段一段说,还是一起说出来,让我心里有个底。” “我怕一次说出来,你会受不了,掉头就跑掉,那我损失就大了。” “你说说看吧。” ”你保证不走人?” “这是我的住处,我要走去哪里?” 何纪川咧嘴笑了笑。“也是,所以我才过来的嘛。” 江明珠又吃口炒饭,再喝了一口水。 何纪川也依样又吃口炒饭,再喝口水。 “我大姑对我们来往有意见,但她中意的人我不中意,虽然她是我姑姑,我也不能让她决定我的事,她生气了,说不再管我的事。”先保留了尾巴那一截。 江明珠安静又吃两口炒饭,才说:“你大姑有意见的是我,你真的没关系吗?”夹在当中,到最后,愉快不了。 何纪川舀了一口炒饭喂到她嘴边。“哪,把嘴巴张开。”喂她吃口炒饭。然后说: “这种‘喂饭’乐趣我才舍不得放掉。”事到如此,他已经很容忍。他三十四了,不是十四、二十四,就算是尊敬长辈,也是有限度。 “依我说,我干脆来个先斩后奏。” “怎么叫‘先斩后奏’?”江明珠依然慢条斯理吃着炒饭。 “就是给它来个‘生米煮成熟饭’,要不就跑到拉斯维加斯去注册。” 江明珠正喝着水,差点喷出来。好不容易咽下,平平静静说:“好啊,还可以顺便度蜜月。” “正经点,明珠。我是认真的。”何纪川摆出一脸正经。 “我是正经啊。没想到要当你的女朋友这么复杂。” “我也没想到,”何纪川笑一下,又舀口炒饭喂她。“哪,再吃一口。” 江明珠也舀了一口喂他。然后看看被他含过的汤匙,突然说:“其实想想,这样喂吃东西,挺不卫生的。” 何纪川正要把饭吞下去,差点呛到,连咳了几声,喷出大半饭粒。 好不容易止住咳,他抽出张卫生纸收拾残局,才喝口水顺气。不防倾身越过桌子,弹了弹她额头。 “嘿!”江明珠叫痛,抚住额。 “挺好玩的,再让我弹一下。”作势又要弹她额头。 江明珠当然不肯。何纪川干脆起身,将她抓在怀里。江明珠躲不开,笑伏在他胸膛上。 “就会欺负我。”她抬眼瞋他。 “没良心的,我是为谁辛苦为谁忙?”狠狠亲吻她额头。 “是是,大人你都是为了我这个没良心的。”她忍不住笑。跟着,敛住笑,说:“你大姑也就罢了。要是你爸妈也有意见呢?那你打算怎么办?” “那的确很麻烦。” “你爸妈要是反对,我们分手算了,各过各的日子──” “嘘,”他伸出手抚按住她嘴唇。“我爸妈要是有意见,我们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过,先要紧的是,我爸妈要回来了,想见见你。”总算说出尾巴那一截。 江明珠抬头望着他,没说话。 “你答应过我,如果我请你帮我一件事,你一定会帮我的,对吧?”他搂着她,脸庞低俯,两两相望。“我还没见过你父母,所以为了公平起见,明珠,你也该带我回去见你父母吧。” 见她父母? “可是……”他们认识不过四五个月,一切未免太快,昏了人眼。唉!“我可不想快快‘生米煮成熟饭’。” “那么,拉斯维加斯注册呢?你觉得怎么样?”二还一,应该很民主。 “听起来也不怎么样。” “那么……”他抱起她,快速转了两圈。“这样怎么样?” “啊!”江明珠不禁轻呼出来。 “就这么说定了。”趁她头晕,他自作主张,自下决定。 “你赖皮!” “啊,彼此彼此。比起你这个没良心的,我赖皮有理。” 啊──唉!甜甜蜜蜜中,江明珠却不禁叹起气。 “谈个恋爱这么辛苦,何必呢?”低低的,像说给自己听。 但她就在何纪川怀抱中,尽管低语,他听得清清楚楚。他亲亲她,笑笑,说: “太成熟有理性也是麻烦,顾全这个、考虑这个。若是十四、二十四,就不顾一切豁出去了吧。”或者反过来,屈服在家庭压力下。 谈个情、说个爱,都那么不由己。 不禁又叹口气。“何纪川,我想我爱你,但我不会为了爱你没有了自己。” 言下之意,他父母反对就反对,她也就算了。 何纪川略略紧张,稍微用力抓紧她,脸上仍笑着。说:“要是那样,我们就私奔去。” “私奔到哪里去?” “私奔到海角天涯去。” “听起来好像还不错。”她勾勾嘴角,隐隐起了笑。 何纪川手臂又紧了紧,将她揽得更密实一些,她整个人仿似都是他的了,没再放松过。 江明珠父母属于木讷不多话的人,所以十句话,何纪川说了六句,江明珠说两句,她父亲说一句,她母亲说半句,另外半句掺着笑。 只是时时劝何纪川吃饭和吃菜,两张朴实的脸,带着不惯招呼人的笑容。 何纪川也不客气,大口大口地吃,江明珠父亲扒两口饭,看着就笑笑。江明珠母亲挟一口菜,慢慢吃着,看得出来,很有几分拘束。 结果,多半的饭菜都被何纪川吃光,小半被江明珠吃掉。江明珠爸妈只是讷讷地笑。 “伯父,伯母,我跟明珠打算结伴一起旅行,想先征求你们的同意?”吃饱喝足,何纪川又提出要求。 什么时候要去旅行了?江明珠不解地看他一眼。 江明珠父亲还是讷讷地笑。“明珠喜欢就好了。” 也就是说,江明珠自己作自己的主,他们做父母的全没意见,不替女儿作决定。 由江明珠的脾性,何纪川多少也猜到三、四分大概会是这样的答案。在这样自由──或者说没“家教”的环境下长大,江明珠多少有些“无政府”的气息,没束没缚。但反过来说,什么事自己拿主意、作决定,也算另一种“负担一吧。自己作决定,对自己负责,然后后悔或不后悔,又谈何容易。 离开后,回程车上,江明珠问:“我们什么时候说要去旅行的?要到哪里?” 何纪川手握着方向盘,分心转头,嘻皮笑脸说:“到天涯海角呀。” 江明珠怔一下,抿唇笑了笑,没说话。 何纪川伸手去握她的手,她捉起他的手似要亲吻,顿了一下,突而咬了一口。 “啊。”何纪川叫痛,瞪瞪眼。“你什么时候有这种坏习惯的?” “我一直想咬人试试看。”盯着他的胸膛,还有脖子。 何纪川没漏掉她那搜索什么似的眼光,赶紧说:“先说好,咬胸膛可以,脖子可不行。” “为什么?” “要是留了印,不有点奇怪?” “我会轻轻咬的。” 何纪川看看左右。公路左右无人,只有前方来车错身而过,他出声轻笑。“在这里?不太好吧。” “我没说现在就咬你。” “我还以为你迫不及待了呢。” 又是那一副嘻皮笑脸,还故意压低嗓音掺进几分暧昧。忽地语气一转,也不看她。说: “明天我会到机场接我爸妈。后天晚上我们请我爸妈吃饭,怎么样?” “好。”饭总是要吃的,鸿门宴也是宴。 接下来两天,江明珠照常工作,还抽出时间去健身中心跳操运动。当天下班时,何纪川先来接她,然后他们才一起上何纪川小姑家接他父母。 “伯父,伯母。”江明珠没有特别准备,就平常上班装束。见了面,微笑礼貌的打招呼,没有特别的热络。 “江小姐。”何纪川父亲点个头。何纪川母亲倒比较热情,拉住江明珠的手拍了拍,笑咪咪的。 因为他大姑闹脾气,所以自然不出席,这顿饭也不吃了。何纪川父母住在小姑家,同时出席也就加上他小姑跟小姑丈。 到了餐厅,坐定了,点菜时,何纪川母亲说: “江小姐,你喜欢吃些什么?”要让江明珠点菜。 “只要不是苦瓜,其它的都可以。”江明珠老老实实的说。 何纪川柔声说:“不是说不可以挑食吗?怎么不听话。”拿她没办法似的。 何父何母互视一眼。何母说:“江小姐不喜欢吃苦瓜?” “我不怎么喜欢吃苦的东西。” “我倒是好,就是怕酸。” 何母显得相当亲切,找着话跟江明珠聊,江明珠便有一句答一句。她的话不多,有问才有说,就显得不太主动慇勤。 何纪川父亲问了江明珠一些工作上的事,也没有跟她有太多交流,多半由何母负责与江明珠聊天谈话。偶尔何纪川父亲想到什么问江明珠一句,江明珠便回答一句。何纪川与小姑及小姑丈时不时也插上两句,许多话说不完,一顿饭吃得倒也热热闹闹,并不冷清。 先从表情,看不出何纪川父亲对江明珠的观感如何。何母表现得友善又热络。儿子既然喜欢,又何必跟儿子不开心,阻挡他跟喜欢的女孩在一起。江明珠样貌不错,个性看起来也相当好,况且,儿子已经说得那么清楚,所以,又何必跟儿子过不去呢。 江明珠起身上洗手间后,何母拉过儿子,小声说:“江小姐个性不错,人也挺文静的,我看着挺好的,不知道你大姑为什么对她有意见。”他大姑为什么有意见,理由他们都知道的,这听似疑问,其实算是赞随儿子的表态。 江明珠是不算太活泼,但文静?这误解未免有点不小。不过,何纪川不急着澄清,笑问:“妈,你喜欢明珠吧?” “妈要是不喜欢她,你是不是真跟她私奔去?”何母瞅瞅儿子,有几分放纵。大姑的话是有道理,她也赞成,但想想,儿子都那么大了,有自己的主张,他们反对这、不赞成那的,又何必。 “大概吧。”何纪川似笑非笑,来个模棱两可。 小姑跟小姑丈本来就见过江明珠,见何纪川态度如此,小姑更知道何纪川的心意,自然不做“坏人”,做“中性”人,尽说“中性”话。 “大哥,大嫂,江小姐看起来很不错,很有礼貌。”小姑这么说。小姑丈同时附和,说: “女孩子个性、品德比较重要,其它什么倒比较其次。” 何纪川父亲抿着嘴,不忙发表意见。 当天夜里,回到何纪川小姑家,何父才找儿子单独说话。 “纪川,我看你都笼络好了是不是?你小姑、小姑丈,都帮着说好话。还有之前电话里,你大姑丈也替你说话。” “冤枉啊,爸,”何纪川却还一副不甚正经。“我哪左右得了小姑和姑丈他们的意见。” “正经点。”何父瞪瞪眼。 “我是很正经啊。”何纪川敛敛表情。 何父沉默一会,才说:“你要知道,不管怎样,你大姑都是为你好。” “我知道。我不是不领情,不过,关于这回事,我不能随便领情。” “你真的那么喜欢那位江小姐?” 何纪川没有直接回答,倒说:“爸,我都三十四岁了,不是那种十三、四岁的青涩少年,见了女孩就昏头转向、神丢意乱,一头栽进去。” “你大姑说,她介绍的那些女孩,条件就不必说了,样貌、个性、脾气也都很好,不比江小姐差。” “喜不喜欢一个人,又不是哪个条件好,就能喜欢得比较多。没感觉就是没感觉。” 喜欢一个人太多,眼光变狭窄,或许就错过太多。但也因为,喜欢一个人后,其他便尽不入眼中。也之所以如此,喜欢一个人,才能所谓“衷情”,才有所谓“意深”。 “说那么多,你就是非要江小姐不可。” “也不是‘非要’不可。如果明珠她不喜欢我,我再怎么喜欢她、感动不了她,最后也只能放弃。” “那是当然。我的儿子谁会不喜欢。” 何纪川不免笑。“癞痢头的儿子是自己的好。” 他父亲瞪瞪眼。“当然,我的儿子当然是最好的。”然后,表情松了松,说:“纪川,你一向聪明能干,爸对你一直很放心。爸相信你的眼光,你的事爸不会干涉。爸妈、你大姑,大家都是关心你,希望你明白就好。” “我明白。谢谢爸。” “不必谢了。你妈刚刚还跟我说,我们要是不答应,你就要跟江小姐一起私奔了。” 何纪川光笑,也不说话,不否认。 何父看看儿子,摇摇头,目光却十分包容。何父心里明白,私奔什么的,不过是玩笑话,儿子拐弯抹角在表示坚持。当人父母,何父自然希望儿子能照自己意思去做,但他转念一想,又何必!虽然是自己的儿子,但有他自己的人生,何苦逼得他与自己反目不愉快。 “爸,谢谢你。”何纪川正色说着。随即表情一变,嘻笑起来。“可惜了,我还以为能跟明珠私奔一下。” 何父不禁又瞪眼,瞪了儿子一下。 尾 声 结果,这就是“天涯海角”了? 落地窗窗帘拉开,高空一片蓝湛湛的天;白墙上贴了好大一幅辽阔的海洋,微起着白浪,波光潋滥,荡着悠悠的金光,角落凸出一块向天的岩礁。 “怎么样?有海又有天吧?”何纪川十分得意。 因为叫“天涯海角”,所以要有海又有天──哦,对了,又有“角”的。那块岩礁就是“角”了。 “这就叫‘天涯海角’?”江明珠不禁斜过脸庞,睨了睨何纪川。 “是啊。很漂亮吧?”何纪川仍大言不惭,走过去搂住她的腰。“你答应跟着我到天涯海角的。” 这个人是太赖皮还是太不正经?所以,她要跟他到天涯海角,就跟到这里来了。 “来──”何纪川拉住她,一古脑跳上床,一把扯开衬衫,露出胸膛,笑咪咪的。“你不是想咬咬看吗?” 江明珠先是一愣,然后忍不住勾起嘴角,猛不防扑向他。 “啊,等等──”何纪川坐起来,一双眼贼溜溜,想什么坏主意。“好像不够香艳旖旎刺激。” 惹她好气又好笑,瞅着他。 何纪川还一本正经注解。“哪,就是,好像蛇般,滑溜溜的爬到我身上什么的……” 这家伙! 江明珠猛不防一把推倒他,媚笑一下,双手搭在他胸膛上,一腿膝盖又在他双腿间,一腿抵着他小腹,身子曲弓着,又扭又滑,像条蛇一样,爬到他身上。 “这样,够香艳了吧?嗯?”舌头舔着他耳朵,滑下他脖子,一路舔到他胸膛。 “够香艳了。”这般,被咬被撕扯也甘愿了。 “我要咬了──” “啊!”他叫一声。 那哪是“轻轻”!他胸膛非留个疤不可。 “嘘──”她一把又将他推回床上,不让他起身。蛇般的身体爬缠住他。“还有更销魂的呢。” 又是一咬──这回是轻轻的。然后,又一咬,再一咬。麻酥微痒,有种啃啮般的快感。 不消多时,何纪川胸膛全是一圈圈的齿印。 “哎呀!这下我怎么去见人。”他低头看着那些齿印,伸手摸了摸,哎哎叫两声。 “你想去见谁,嗯?”江明珠跟着摸着她的杰作,笑吟吟的。 “没。我谁也不见。”何纪川举高双手,笑嘻嘻投降。“刚刚那个够香艳刺激,再来一次?这次来点火辣的……” “好啊,来个更火辣的。”江明珠一把扑倒他。涂了满嘴口红,在他脸上印了无数个红印。 “怎么样?又红又辣。”仍是笑吟吟的。 何纪川被她亲得无处躲,呼叫求饶,不再说要“更火辣”的了。双臂横伸,成个大字瘫在床上。 “算你狠。”认栽了。 她轻笑,趴在他身上,脸贴着他胸膛。 “重不重?”把全身的力量都放上。安安稳稳、放放心心。放心地趴靠在他身上。 “重,重得跟小猪一样。你今天吃了几碗饭?”故意地装着喘不过气的样子。 “两碗。” “才两碗。多吃一点。” “你不嫌我重。” “我喜欢猪,尤其是小猪,肥嫩嫩的,吃起来爽口。”又开始一副嘻皮笑脸,一语双关。 打情兼骂俏。啊啊,这爱情──两情相悦,胡说什么都开心、都心欢意喜。 她没想到,他也没想到,两个人会这么契合与合拍。他胡说些什么,她总能意会,也不会因害羞生出脾气,反而默契的跟着胡闹──哦,跟着“香艳刺激”起来。 他对她毫不保留,她对他何尝又有保留。 想到此,心中甜情蜜意,双手搂住她,温柔地吻了吻她。 “你不问我爸妈说了什么?”终于收起嘻皮笑脸,表情认了真。 “说什么?”她笑。问了。 “说随我们去私奔。”不过几秒钟,那眉眼又弯起来。 “那不太可惜,我还等着轰轰烈烈的反抗,或闹分手什么的。” “反抗?你当我是十几二十岁的毛头。”点点她额头。“分手,你更是别想了。” “可是,你大姑呢?” “那也没办法,只好得罪她。”嘻嘻又一笑。“瞧,为了你,我多么不惜一切。” 初识何纪川时,江明珠绝没想到他会有这样一种面貌。但相对的,她也没想到,她自己会有这样的一面。他轻佻时,随着他的轻佻,她也跟着轻佻,甚至享受那轻佻。开心而愉快。 “是是,我感激不尽。哪,给你一个感谢。”搂住他脖子,又在他脸印下一个大大的红唇印。 “这边再一个感谢会更好。”他指指嘴巴。 她搂着他,又给他一个深深的吻,他反手抱住她,又吸又吮,吃了也不知多少口红。 “上回我们说好去旅行的,对不对?”亲过吻过,仍舍不得放开手,牢牢搂着。 “怎么?又要去天涯海角了?”她忍不住笑。 “那个等下次。先去拉斯维加斯。” “做什么?” “注册啊。” “好啊,顺便度蜜月。”他竟还念念不忘这回事。 “这可是你说的哦!” “我说的可多着呢,我哪记得我说了什么。”她明眸斜低,瞅了瞅他,脸上要笑不笑的神气。 “你什么时候也学得这么赖皮了?”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啊。”她学他,点点他额头。 “你呀──”他夸张一吼,翻身跃起,将她压在身下。“瞧我不好好收拾你。” 江明珠哈哈大笑,左躲右闪,像蛇一样扭个不停。何纪川俯身在她耳畔,蜜语低低,充满蛊惑。 “怎么样?再来一个香艳热辣刺激的吧。保证让你销魂蚀骨……” 闹了半天都不觉怎么,此刻却一下子红臊起脸,江明珠只觉满脸热辣的感觉,对上何纪川的笑眼,脸儿更红三分。 何纪川坏坏一笑。“来,告诉我,你是要先销魂,还是先蚀骨?”还故意将脸凑过去。 “讨厌!”她将他的脸推开。 “要不然这样好了,你是要先到天涯,还是先到海角?天涯销魂,海角蚀骨……”越笑越低越引诱。 “讨厌!”她低低又笑骂一声。 窗帘竟没拉上,也不怕人偷窥。只是,窗外只有一片天,又怕谁人偷窥呢!除流云一脉、斜光几点。 而且,拉上了帘,没有天,“天涯海角”就不成篇。天涯销魂,海角蚀骨,没了“天涯海角”这洞天,又怎么销魂蚀骨得起来。 所以,天涯是愿,海角是缘,销魂蚀骨成章成篇。 爱情的第一篇。 后 记 这个故事在写爱情──有点废话,哪个故事不是在写爱情? 我的意思是,这故事写的,除了爱情的甜蜜,还有爱情的背叛、欺瞒、阻碍等等。我的野心不大,并没有企图讨论什么,只是情情爱爱中,这样的事有点不少。我们知道爱情总是那么美好,但我们总只想着那美好就好。算我心眼坏,忍不住就把爱情那黑灰的一面戳一戳,揭开一点真实的面貌。 但即使有阴有暗,并不表示就全然的不可信。故事只是故事,我没有企图想颠覆什么,就只是在说着一个故事,有甜、有苦、有酸、有痛、有真心、有背叛…… 如果能够,我但愿天下的爱情都美美满满,相守以终。 还是那句老话,故事就是故事,你看到什么就是什么。但请不要想得太严重、太悲观。爱情总有它美好的一面,甜蜜得足以令人心动。 我还是觉得,好好、放胆谈个喜悦快乐的恋爱吧。喜悦、快乐,那是最重要的。如果不能让自己快乐,谈那种苦苦的恋爱,让自己伤心难过痛苦得半死做什么?那就不是爱情的问题了,而是你自己的问题。 就这样。愿恋爱或没在恋爱的大家,都能有个美美好好的喜悦快乐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