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娇妻》 楔子 北魏中兴二年正月(西元五三二年) 冬去春来,万物复苏,韩陵山战火方歇,洛阳皇宫内笼罩著肃杀之气。 原为尔朱兆心腹的北魏大都督斛斯椿见尔朱氏大势已去,高欢将一战定乾坤,不由得惊惧万分。 为了保住性命,他率领残部逃离尔朱兆,赶回洛阳斩杀了留守的尔朱氏党羽,控制京都,囚禁由尔朱氏所立的北魏皇帝节闵帝,大开城门迎接高欢,以此向高欢邀功献媚。 “高统领会来抓我们吗?” 鸳鸯帐内,美艳多情的元明月依偎著平阳王元修颤声询问,即使在他们最欢愉的时刻,她也能感觉到他的焦虑,这更增添了她的不安。 见美人玉颜失色,元修不忍,却无语。此刻,他们正寄居在他的好朋友、散骑侍郎王思政家中。 波及皇族的杀戮让他整日惴惴不安,即便眼前的满园春色和宠姬爱妃的陪伴也无法消除他心头的恐惧。但面对美人,他还是打起精神说:“久闻高欢性沉稳,有谋略,但我与他从未往来,不知他将如何待我。不过你不要害怕,我会照顾你。” 说罢两人紧紧相拥,又是一番爱火缠绵…… “王兄,你又骗我!” 一声娇喝吓得床上的两人惊坐而起。只见低垂的鸳鸯帐帷已被掀起,榻前站著一个明眸皓齿的女孩,那圆瞪的双睛和涨红的小脸将她的不满与羞愤表露无遗。 “你答应过我不再与明月乱来的,可是你一直都在骗我,言而无信!”女孩的声音高亢尖锐。 “静宁,你不是随王夫人去庙会了吗?”元修故作镇定地转移话题,抓过被子盖在身上。 “如果不是王夫人身体不适,我们提早回来的话,我怎会知道你又在骗我?”静宁愤懑不平地瞪著他。 “你还小,不懂男女之事,我以后再跟你解释。”知道她个性倔强,元修息事宁人地说。 “我不想听你解释,只想知道你们难道一点儿羞耻心都没有吗?” 元修见她不离开,一迳指责自己,不由得恼羞成怒,板著脸喝道:“静宁,你只是我妹妹,我要哪个女人,是我的事,你管不著!” “可明月是我们的堂姊妹,是我们的血亲,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她?” “我喜欢她,她也喜欢我,我们为什么不可以?”似乎为了证明给她看,元修抱起明月亲了一下,明月笑盈盈地靠在他怀里。 见他们如此放肆,静宁的脸更红了。“你们这是……有违伦理,让人耻笑!” “耻笑?只要你不说,我们不说,有谁知道?” 听到他如此荒唐无知的回答,静宁只觉得胸口闷得慌。这就是她最爱的哥哥和堂姊吗?“你们这是掩耳盗铃,真以为别人都是瞎子、聋子吗?” 见元修脸色丕变,明月不高兴地对静宁说:“你快出去,我们要穿衣服!” 静宁失望得想对她大吼,可是,却只能忿忿离去。 稍后,元明月在花园里找到静宁。 “你为什么要这样?”静宁劈头就责问她。“你明明知道他是你的堂兄,就算你不与他这样,他也会照顾你的,你干嘛要作践自己?” 明月因她犀利的言词而噘起了嘴。“你还不满十五岁,懂什么……” “别找借口!”想起宫内许多人暧昧的眼神和言语,静宁恼怒地打断她。“就算我不满十五岁,都明白血亲私通是淫乱,十八岁的你为何不明白?天下那么多男人,为何你不好好嫁一个,偏要与我哥哥乱来?他有妻妾,你算什么?” “我不在乎。”明月任性地说:“只要王兄要我,我就给他。” “窝囊、没用!我不想再跟你说。”静宁连声骂著,跑离了让她失望的堂姊。 可是她的怒气再大,日子还是照样得过。哥哥拥有众多妻妾,却仍肆无忌惮地染指姿色出众的堂表姊妹,而无父无母的她,早已习惯与王兄相依为命,因此虽恨他的荒淫,却也改变不了什么。幸好自那日后,他们在她面前收敛了许多。 不久后的一天,得知高欢率大军返回洛阳,元修更加惶惶不可终日。 更糟糕的是王思政回府,带来了四百名官兵。 领军半跪于元修身前道:“臣尉景,今奉高统领之命,前来请平阳王入宫。” “入宫?为何入宫?”元修当即面如土色。人人皆知尉景是如今权倾满朝的高欢的心腹大将之一,这次带兵来传他,难道是要杀他的头吗? 可是尉景没有回答他,只是吩咐手下带点元修的行李。 找了个空档,元修将王思政拉进内宅惊恐地问:“侍郎把我卖了吗?” “不,属下不敢!”王思政立即跪在他面前。 “那高欢为何要我入宫?”听他否认,元修略感安心,但仍凄惶不安。 明月、静宁和几个妻妾都紧紧围著他,仿佛要保护他不被抓走似的。 王思政跪地谨慎地回答:“属下真的不知,高统领并未细说。” “完了,他一定是要加害于我!”元修跌足哀求。“侍郎,他们要带我走,我不想走,你能保我一命吗?” “不能啊!”王思政见他如此慌张,不免为他难过,遂宽慰道:“平阳王且安下心来随他们前往,我看高统领雄才盖世,不似滥杀之人,王爷入宫,谨言慎行,可自求平安。” “可是,万一……”元修神情凄凉,几个妻妾凄凄惨惨地哭了起来。 静宁单纯天真,却有勇气,又聪明过人,此刻劝住兄嫂等,对元修说:“王兄不必多虑,他不会杀你。若要杀你,他何必劳师动众派四百名精兵前来迎你入宫?我们且去无妨,看他到底有何用意,再做考虑不晚。” 妹妹一席话,虽不能安定元修的心,但给了他些许勇气,于是他随众人出门上车,忐忑不安地往洛阳王宫而去。 然而,出乎意外的是,高欢迎他入宫不是要杀他,而是要让他做皇帝。 当接过前任皇帝安定王亲手写的禅位表时,他大舒一口气。感恩戴德地签名易服后,坐上龙椅威严地宣布高欢为北魏大宰相,兼天柱大将军。 至此,一个由高欢宰制朝政的新时代──北魏太昌元年正式开始。 第一章 春日的关陇,乍暖还寒。寂寞的黄土地上,一马独行。 漫天风沙迎面而来,打在脸上如针扎般地痛,但骑者策马疾驰,毫不理会。 当马停于泾州关西大行台府前时,已有人在门前迎候。 “宇文将军,大人正在等你。”瘦削的都督赵贵迎了上来,一个马僮迅速接过马缰带马离去。宇文泰脱下头上的兜鍪,轻拍其上泥沙,跟随赵贵进入大厅,见才被新皇任命为关西大行台的泾州刺史贺拔岳与行台侍郎冯景都在那里。 “黑泰,你终于到了!”一身戎装的贺拔岳看到他十分欣慰,示意大家坐下,手抚长剑愤然道:“高欢不过一介府户游民,如今挟天子以令诸候,实掌王权,号令四方,我心有不服,欲在他立足未稳时与其一争高下,特招你们前来商议。” 贺拔岳出身将门,曾是尔朱天宝的大将。葛荣失败后,宇文泰归降尔朱天宝,被安置于贺拔岳部,后因骁勇善战而成为贺拔部的重要将领。多年来,两人建立了深厚的友情。此刻宇文泰见他冲动,当即提醒道:“新帝初立,高欢的势力正如日中天,大人此举牵一发而动全身,当从长计议。” 刚从洛阳受旨回来的冯景也反对。“行台大人不可急躁。属下此番在洛阳,亲见高欢心思缜密,深沉不露,他执意与属下歃血为誓,约与大行台结为兄弟,可见他对行台大人仍怀忌惮景仰之心,因此大人可虚与委蛇,静观其变。” “只怕树欲静风不止。”都督赵贵说:“高欢虽出身卑微,但素有远谋,如今他大敌已除,只剩行台大人雄踞关中,征西将军侯莫陈悦独占陇西,因此如果我们不归顺他,必将成为下一个打击目标。而侯莫陈悦为人奸诈,若他归顺高欢,那我们将腹背受敌,因此属下认为要对抗高欢,先得除掉侯莫陈悦。” 贺拔岳沉吟片刻后,转向宇文泰。“你说从长计议,究竟该当何为?” 宇文泰坦言道:“以我的观察,高欢一定不甘心久居臣下,他之所以至今还没有篡夺皇位,是忌惮行台大人的实力。至于侯莫陈悦,不过是个庸才,我们要取他并不困难,但如今关中各州刺史广招流民,自拥部众,手握兵力,各怀异心,如果我们对他出兵,不仅师出无名,还会引起大乱,给了高欢涉足关陇的借口。 因此属下认为,大人应该先要求朝廷授予更大的权力,将军政主力移向秦岭、渭水一带,扼住西北要害,控制关陇各州,降服各州兵马以充实我军。再西征氐、羌,北抚柔然,稳固长安,匡辅魏室,这才是明智长久之策。” 听他说完后,众人沉思片刻,随后贺拔岳朗声大笑,连声赞好,赵贵、冯景等也对他投予佩服的目光。 “如此甚好!”贺拔岳兴奋地卸下身上兵器,坐于首席,快人快语地说:“下月新皇帝登基,天下同庆。本行台授宇文将军关陇行台特使之职,命你前往京城面见皇上,亲贺登基,禀陈我意,以消除皇上对我的猜忌之心,以免小人挟天子之威砍我的脑袋。你意下如何?” 宇文泰虽然年岁不过二十五,但十分机敏练达,立刻起身谦让道:“黑泰资历浅,人缘薄,且常居边关,久疏宫阙,难担此重任,请大人另就高才。” “不必客气。”贺拔岳爽朗地说:“资历是靠时间和经历磨出来的,你跟随我多年,我相信你的能力足以代表我与皇上见面。” “行台大人识人善用。”赵贵表示赞同。“宇文将军有勇有谋,敏捷雄辩,而且曾在洛阳、晋阳居住过,熟悉皇宫和宰相府的情况,担当此任最是合适。” 其余诸将也纷纷表示赞同,宇文泰见状,拱手作揖,严肃地承诺道:“承蒙各位大人器重,黑泰定不负众望,面见圣上。” 如此,大家就细节再作讨论。 刚自王宫回来的冯景提醒道:“今日的朝廷实为高家天下,皇上不过是撑面子的料,行动上多受高欢控制。宇文将军入宫后要见机行事,提防高欢的耳目。我相信,一旦高欢发现你私下面见皇上,必定会对你下手。而且,他要换一个皇帝就跟换件衣裳一样简单,所以将军千万要留神。” 宇文泰连连点头,其余人也明白这是一趟冒险之旅。深入皇宫私见皇上,既考验著宇文泰的机智与胆略,也得看皇帝对高欢的态度,如果一见到心怀异志的特使就张口大喊的话,那么宇文泰铁定功败垂成。 *** 四月,天空晴朗,万里无云,皇宫后庭,几个女子正在放纸鸢。 巨大的彩色蝴蝶在女孩们的笑声中飘舞高飞,却忽然坠落,失去了影子。 “看吧,它被大树扯断了!叫你不要把线扯得太紧,你就是不听!”美丽的平原公主元明月皱著优雅的眉头指责她的堂妹。“那是我的礼物,你还我!” 元静宁看看手中软飘飘的牛皮线和空荡荡的蓝天,心里也很懊恼,再看到堂姊紧捏著裙摆,指节泛白,仰著头,肩膀绝望地起伏,知道她完美的红唇即将逸出丑陋的话语,赶紧眨眨生动的双眼,说:“别生气,我保证把它找回来!” 说完,她把线辘塞进堂姊手中,一步三跳地往大树所在的御花园跑去,几个宫女和她的堂姊看到她跑入的地方,都驻足不动了。 此时的御花园,蝶飞燕舞,绿萍浮水。不少前来庆贺新帝登基的文官武将正在高台芸榭、花林曲池间漫步,两个气宇轩昂、英气逼人的男子沿著林苑边的石径走到远离众人的人造石山前,在一棵枝叶茂密的大树下停住脚。 “这下他真的达成了心愿。” 俊美白皙的独孤如愿看著被人簇拥谈笑的高欢,对身边的好友、关西大行台府司马宇文泰说。 “是啊,昼夜之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确实不简单。”宇文泰浓长的剑眉高高提起,斜睇著远处的高欢。环抱胸前的双臂令他胳膊上的肌肉隆起,更显得肩宽膀阔,体型高大。他威严而黝黑的脸上带著一丝怨气,过了这么多年,他仍对高欢当年背叛齐王葛荣一事难以释怀。 “不过说到底他仍是个有情有义的人。”独孤如愿了解好友对新任大宰相所抱持的想法,轻声提醒著安慰道。 知道他暗示的是多年前葛荣夫妇的遭遇,宇文泰紧绷的双肩略微放松,咧嘴一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幸好他还有点良心,让我相信他还算个英雄。” “而且,他这次的韩陵山一战打得很不错。” “我承认。”宇文泰点头,公正地说:“确实不错。三万收编散军击败尔朱兆的二十万大军,就这点来说,我挺佩服他的。” 独孤如愿略一沉思,问他。“如今尔朱势力尽除,天下看似太平,实则暗潮汹涌,高欢已有意留你重用,你是否想来京城领兵呢?” “不。”宇文泰摇头,脸上出现与他的年龄不相符的凝重。“贺拔岳虽勇猛有余智谋不足,但为人忠厚,待我不错。更何况如今尔朱氏一倒,关陇只剩贺拔岳与侯莫陈悦两大军事集团,高欢素来志向高远,如今雄掌朝廷大权,究其所向,难以预测。正如你所言,天下暗潮起伏,因此我还是留在长安比较妥当。” 听他一席话,独孤如愿对这个多年的朋友更加刮目相看,笑道:“黑泰,我枉自年长你四岁,但与你相比乃井底之蛙。惭愧!” 宇文泰回他一笑。“错了,你是闻名天下的‘独孤郎’,美姿容,意洒脱,素有奇谋大略,只是久居皇宫生了锈,只要遣你去做一方镇将,定能大展雄才。” 两个少年时代的好友、战争中的伙伴无拘无束地说起各自有趣的事。 忽然,他们身边的石山“扑簌簌”地落下不少石子,有些碗口大的圆石甚至滚到了宇文泰的脚边。 两人神色一变,抬头看去,粗大的枝叶遮蔽了视线。 两人移近石山察看,霍然睁大了眼睛。靠近大树的石山上悬挂著一个巨大的蝴蝶,当然,那不是真的蝴蝶,而是一个蝴蝶形状的纸鸢。 令人惊讶的是那蝴蝶不停地扭动著,巨大蝶翅仿佛一只被套住脚的飞鹰急于挣脱枷锁般地扇动著。正待细看,一个东西坠落,打在宇文泰仰起的脸上,他俯身捡起,原来是一只蓝色缎面软底鞋。 带著一丝兴味再抬头,他终于看到在那巨大的纸鸢下露出小小的脚,正是那试图找到立足点的脚丫导致了这么多石子的滚落。 “吓,那儿有个孩子!”独孤如愿低声说。 “没错,被困在石山上放纸鸢的孩子,我去把他弄下来。” “可是,高欢好像要过来了。”独孤如愿低声说。 宇文泰往后瞟了一眼,把那只鞋插进腰带。“你先过去,别让他过来。” 说完,他转到石山背后,往上爬去。 独孤如愿如他所言,迎向正绕过人群向这边走来的高欢。 悬挂在石山上的元静宁正奋力地扣紧石壁往上攀援,她的十指和手臂已经酸痛得几乎麻木,可是她的脚怎么都踩不到稳固的地方。 现在可好,脚还没找到地方,她脚上的鞋倒先掉了一只,当那只鞋子离脚落下时,她惊吓得以为自己也会坠落下去。 幸好,她的手指扣住的地方并没有遗弃她。 再试一次!她对自己说,但脚下仍找不到立足点,这令她沮丧得想大叫。 也许我该大叫?她想,就算被皇兄和大宰相训斥一顿,也比吊在这里受罪强。 可是她看不到下面,缠在身上的纸蝴蝶和延伸到身边的粗大树枝挡住了她的视线,而且这会儿她听不到任何说话声,刚才还在大树下说话的男人一定是走了,她应该早点向他们求助的,现在,她该怎么办? 都怪这讨厌的纸鸢不仅落错了地方,还被树枝缠住,害她不得不笨手笨脚地爬石山、攀树枝,好不容易扯下了它,又倒楣地在石山上踩空一脚,现在,她就算不从这里栽下去摔死,也准会被人发现像壁虎般趴在这里的狼狈样。 当然,也怪那两个男人不好。 首先他们不该在她刚好把纸鸢抓到手,还没来得及跳到石山上时出现。 其次,偌大的花园,大家都站在有花朵池塘的园中,偏偏他们要站在角落处这棵歪脖子树下说话,害她因为怕惊动他们而心慌意乱地跳到石山上,结果脚没踩踏实,给吊在了半空中。 “孩子,你怎么挂在这儿啦?” 就在她怨天尤人,一筹莫展时,身侧传来欢快的声音,她回头,纸蝴蝶的大翅膀扑在她脸上,她什么都看不见。 “你是谁?”尽管手酸得快要断了,也渴望有人相救,但看不到脸孔的陌生男人让她觉得很不安全,于是她警觉地问。 一声低笑,那人说:“我是天神派来救你的小神。怎么样,是上?还是下?” 天神?静宁对著石壁翻白眼。“废话,你难道看不出这面石壁是凸出的,根本没路下去吗?” “喔,对啊,那你是想上去啰?我还以为你想学蝴蝶飞咧!” “既然是小神,你该知道我正试图不要飞!”她扣紧石缝没好气地说。 “是我的错,我早该看出这点来的。不过,我会纠正它。”话才说完,静宁的屁股就被一只温暖的大手托起,整个身子往上窜去。 来不及指责和生气,她已经被抛上了石山顶。 “吓,看不出你这孩子挺有份量的。”宇文泰随后也翻上石山,对著被大蝴蝶包裹著的小人儿说。 “我不是孩子!”静宁在纸蝴蝶中挣扎,用力解开缠绕在身上的线头。 “你说什么?”没听清她的话,宇文泰凑近,却被纸鸢的硬杆扎到眉峰,不由得皱著眉头掀开挡在眼前的蝴蝶翅膀,瞬间瞪大了眼睛。“噢,你是个女孩儿!” 纸鸢下的女孩纤细娇小,有张漂亮的小脸,此刻微红的脸蛋有几道泥迹,明亮的眼睛在长长的睫毛后审视著他。这真是个可爱又美丽的小姑娘,他想。 “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没见过女孩儿?”静宁被他看得很不自在,坐起身把纸鸢从身上取下,将剩余的线头缠绕在左手上。 “是没见过你这样的女孩儿。”他逗趣地说,正想问她是谁,静宁看到石山下走过的人,立刻抓著他的手将他拉趴在石头上。 “小声点,别让大宰相发现我们。”她低声警告。 宇文泰反手包裹著她的手,感觉她柔软的手又小又冷,不由得更紧地握住。 等石山前的高欢在独孤如愿的陪同下走向其他地方后,静宁吁了口气坐起来,看到他腰上别著的鞋。“噢,那是我的鞋。” “没错,是你的鞋。”她放开拉著他的手,想取回自己的鞋,可宇文泰再次将她的手牢牢握住。“先告诉我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 他的手劲好大,手掌好厚,而且很温暖,她无法挣脱,便按捺住脾气反问:“那你又是谁?是哪个将军的随侍?还是王宫的卫兵?” 宇文泰俊眉飞扬,暗想:这小妞竟以为他只是个随侍或卫兵?难道自己的外貌如此不像一个居高位、握权柄的将军吗? 隐忍住心头的不快,他淡淡地说:“我叫黑泰。” 见他不说自己的身分职务,静宁也不强求,可是他在干嘛?为何捏著她的手不放?她皱著眉头说:“黑泰,请你放开我的手,把我的鞋还给我。” 她的语气有种傲慢和不屑,但宇文泰只是咧咧嘴,仍然抓著她的手,笑嘻嘻地说:“为了救你,我错过了皇上和大宰相的召见,连美丽的花都没得好好欣赏,现在,要你回答几个问题都不行吗?” 面对他毫无芥蒂的笑容,静宁不由得打量起他。 他给人最深刻的印象就是黝黑、高大和粗犷。那黝黑的肌肤在阳光下泛著健康的光泽,黝黑的瞳眸闪动著快乐的神采,黝黑的面颊上有对迷人的酒窝,而当他笑时,双唇间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 此刻,当那对深嵌在他眉宇下的双目对她频频闪动时,她的心忍不住颤栗。 喔,这是怎么回事?她惊慌地转开眼睛,看著手里的纸鸢。“我很抱歉打扰了你。”她嗫嚅道:“看得出来,你是个好人。现在,请放开我,让我离开。” 宇文泰看著她,眼神深奥难懂,而他抓著她的手丝毫没有放松。“姑娘,谢谢你看出我是好人。不过在我放开你之前,你得告诉我你是谁?为何挂在石山上?又为何害怕大宰相?” 他的笑容开朗,模样年轻,可是却很喜欢命令人。 静宁心想,还有他眼睛的颜色和注视人的方式很特别,那眼珠是一种很深很亮的颜色,当他们的目光相遇时,他仿佛是用全部的心力注视著她。那凝神的表情令她感到不安,全身涌过异样的暖流。为什么会这样?她焦虑的舔舔下唇,敷衍地回答他。 “我是谁不重要,我绝不是故意跑到这里来的,而且我也不怕大宰相,只是如果他看到我在这里的话一定会不高兴。” “你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宇文泰故意加重手上的力道,让她感受到两人之间的那份亲匿。“尤其在我救了你的小命,帮你躲过大宰相之后。” “呃,你真够固执!”挣脱不了他,反而被他盯得浑身发热,静宁只能叹息。 “没错,所以想要摆脱我,就给我答案。” “我叫元静宁……” “元静宁?当今皇帝陛下是你何人?”宇文泰不笑了,打断她的话问。 “是我兄长。”静宁回答,看他还在等待她的回答,知道得不到满意的答案他绝不会放开她,只好继续道:“我与堂姊在后苑放纸鸢,纸鸢被这棵树缠住,我只好偷偷跑过来爬石山取下它。”说著,她的目光看向他们身边枝叶茂盛的老树。 “偷偷跑来?”宇文泰面色一凛。“难道你们没有自由?” 静宁急忙说:“不是!只因今日朝中有大礼,大宰相规定内眷不得入御花园,所以我不想让他看见我在这里。” 宇文泰终于将腰带上插著的鞋递给她,并看看四周。“那你要如何回去?” “谢谢你。”她接过鞋子穿上,指指石山后面的围墙脚。“从那儿。” 宇文泰顺著她的手势,看到一道窄门掩藏在一丛丛花木后,估计那是花匠出入相邻的两座花园所用的门,不由得笑道:“那么,让我帮你下去吧!” “不用你帮,我自己能下去。”静宁说著,屈腿沿著石山后面的斜坡攀下去,宇文泰不放心地抓著她的肩膀。 “我站稳了,你可以放开我。”确定踏在坚固的石头上后,她对他说。 “当心点,小公主,摔下去可不好玩。”他放开了她。 她往下一跳,落在草地上,仰头看著他。“谢谢你,黑泰。” 他对她挥挥手,颊边露出两个大大的笑窝,静宁被其吸引,情不自禁地回了他一个灿烂的笑容,然后绕过花木,消失在那道小门内。 等她消失许久后,宇文泰仍感觉到她甜美的笑容和芳香的气息环绕著他。 静宁,可爱的小公主! 下了石山,宇文泰一路微笑地回到他朋友的身边。 *** 金碧辉煌的洛阳王宫在寂静的深夜,宛若一位铅华尽褪的美妇,恬静温和地端坐于洛水之滨。 屋檐重重、帘幕低垂的后宫殿阁中,一个身著太监服,从上到下被捂得严严实实的身影在错落相交的回廊内快速行走著,他身形高大,却足下无声。 走廊尽头的柱子后闪出一人,挡在他身前问道:“更深?” “未静!”黑影低沉地回答。 一听暗号正确,那人侧身让道:“特使请直走左转,往前入殿等候。” 黑影一言不发,按照他的指引匆匆走进那间已经亮著灯的屋宇。 他看出这里既非皇上寝宫宣光殿,也非皇后妃嫔居住的嘉福宫,而是一处他从未来过的偏殿。宽敞的屋内垂门相连,间以雕花木屏,清静雅致,类似书斋。 条状书案上点了盏高脚凤烛灯,灯光将他的身影投射在窗户上。他谨慎地将灯挪至门边的灯台上,如此,不管是谁进来,身影都不会被投放在窗户上。 确定无误后,他拉落低垂的帽子,露出黝黑俊美的面庞,原来是宇文泰。他脱下皂色长衫环顾四周,正想四处看看,门外传来脚步声。 走到门边,见进来一高一矮两个身著官服,年纪在三十岁左右的男子,高者为散骑侍郎王思政,矮者是黄门侍郎杨宽。 “皇上驾到!”两人进门后,杨宽低声宣道。 看到一行卫士沿走廊而立,他立刻跪下迎接跨入门槛的皇上。 “特使快快起来,情势特殊,不必拘礼。”元修一进门就走到案前坐下,双眼惊惧地示意手下关门。 卫士将门关闭,王思政立于门前,杨宽站在元修身边,将手中帕子递给他。 “密函上说你是贺拔岳的特使,奉命前来见朕,那你何不快快说明来意,让我们早点结束这场让人紧张的谈话?恐怕高欢的耳目正在盯著我们呢!” 元修擦拭著因惶恐而不断冒出的冷汗,不安地催促跪在身前的特使。 宇文泰对他尊严尽失的惊恐状十分震惊和反感,但仍克制著鄙夷之心,依旧按君臣之礼双膝跪地奏道:“臣乃关西大行台府司马宇文泰,此番受行台大人委托担任前来面见皇上之重责,一表对吾王之忠心,二为贺拔岳大人请缨。” 随即,他刻意不去注意皇帝因紧张而频频扭动的身躯,和不时投向他身边侍郎以寻求意见的不安的目光,更不让自己失望与愤怒的情绪影响言语,他全心全意想著如今天下暗流涌动的局面,想著如何让无能的皇帝给他一纸通令,使贺拔岳拥有更大的,足以抗衡高欢的权力。 为了这个目标,他言简意赅,语气婉转地将他在关西大行台府,对贺拔岳等人分析过的情势完整地说了一遍,最后强调道:“得关中者,得天下。假如贺拔岳守住关陇,占据长安,即可与洛阳隔黄河相望,高欢就不能对陛下有任何不轨之举,陛下则可高枕无忧。” 一想到可以用贺拔岳之力牵制高欢,元修精神来了,冷汗不再狂冒,神情不再惊慌,甚至要杨宽取出地图,亲自搀起宇文泰,赐坐案边,听他细说周详。 宇文泰也不含糊,手指地图慷慨陈述,并针对皇帝目前的处境用心分析。如此这般,不仅释去了元修对贺拔岳的戒心,还为他带来了新的希望。 天底下有哪个皇帝愿意受制于人?何况元修本是有些个人见地的人,只因过于贪生怕死才会如此惶恐不安,如果有一个能与高欢平分权力的支持者,他当然胆子壮了许多。因此听完宇文泰的全盘计画后,他表示会立刻考虑对贺拔岳的授权。 “回去告诉贺拔岳,朕的诏令随后就到,要他好好领兵,尽心辅朕统四海,平天下,重显皇家之威!”兴致高昂的皇帝爷与刚进屋来时判若两人。他目光炯炯地看著气宇轩昂、镇定自若的宇文泰,对他实在是欣赏不已。转头对身边的杨宽道:“宇文将军人中豪杰,朕自当封赏。杨宽拟旨,自即日起,加封宇文泰武德将军之衔,另将公主静宁许配予他,朕与宇文将军结为永世姻亲!” “谢皇上隆恩!”面对意想不到的赏赐,宇文泰一阵错愕,但他绝对不想要皇家婚姻,尤其那个公主还只是个孩子。于是谢恩之后跪下恳求道:“臣只是一介武夫,婚配公主,非臣之初衷,恳请吾皇收回许婚圣谕。” 元修一愣:居然有人不要公主?“难道你已经娶妻?” 宇文泰呐言。“那倒没有,可是……” “免谈、免谈!”元修不喜欢自己的皇权受到蔑视,激动地挥手道:“君无戏言,无论你心中有谁,那个女人随你如何安置,男人嘛,多几个女人也是自然。但静宁公主是你的正室,婚书将与诏书同往关西大行台府,你等著娶妻吧!” “臣无意娶妻……”面对皇帝如此刚愎的“恩赐”,宇文泰不满,还想力争,但王思政轻触他的手腕阻止了他。 “将军俊伟有智谋,忠心为主,臣等感佩,然今夜已深,皇上该就寝了。” 听出他话里的深意,又见元修面带恼怒,宇文泰不再出声,默然无语地目送皇帝和他的心腹重臣及护卫们消失在回廊里。 面对一室寂静,他摇摇头,拾起那套长衫穿上。“娶个小孩儿做老婆?” 忽然,他听到极其细微的喘息声,不由得浑身一紧:屋里有人! “谁?!”他倏然转身,闪电般地扑向声源,一把扣住立于屏风后的人,本能地认定那是高欢安插在后宫的奸细,因此准备给对方致命一击。 “我不嫁给你!”细小的声音耳语般地传入他的耳朵,震动了他的心扉。 “静宁公主?!”他放松扣在她咽喉处的手,惊讶地退开。“你怎会在这里?你听到了什么?”今夜与皇上的谈话十分机密,若走漏风声,不仅皇上性命难保,就连贺拔岳也会面临危险。在皇上授权贺拔岳前,处于优势的军事力量是高欢,因此他不能让事情出现任何差池。 静宁揉揉自己的脖子,弄不清他是怎么知道自己在这里的。 自发现半夜闯入她寝殿的人是他时,她一直紧张地站在屏风后大气不敢出,此刻他还敢质问她? 她双手插在腰上生气地说:“你真野蛮!” 他转身,想把门关上,可是她以为他要离开,立刻抓住他。“你不要想走,我们先把话说清楚!” “我知道。”他指指门。“我只是想把它关上。” “不用,就让它开著。”她仿佛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退开。 宇文泰笑道:“如果是为了你的名节,我们就更得把门关上。” 说完,他迳自走过去把门关上,并捻灭了灯。 “干嘛弄熄它?”她的声音有点颤抖,特别是当他靠近时,她几乎是紧贴在身后的屏风。 不过,即便在黑暗中,他仍看得出来,她正努力地保持镇静,而且身子站得笔直。 就这点看,她可是比她的皇帝哥哥强多了。 为了减轻她的恐慌,他没再抓住她,只是靠近她,轻声说:“不要紧张,我把灯弄灭就是为了不让人发现我们,而我现在有重要的事跟你说。” “我不想听你──”她尖锐地说,忘记压低嗓门。他的大手立刻捂住了她的嘴巴,将她压坐在地上。 “小声点!”他在她耳边警告。“你想让所有人都知道我在这里吗?” 她瞪著大眼表示愤怒,可也知道在漆黑的屋内,他什么都看不见。 “你只要点头承诺不会大叫,保证安静地听我说,那我说完后就会马上离开,绝不碰你一下,可以吗?” 她扭动,但那让他的身体更加靠近她,于是她放弃,用力点点头。 “我能相信你吗?”他问,黝黑的瞳眸里有束惊人的火光。 再次点头。 “好,可是如果你违背承诺大吼大叫,我会让你后悔一辈子!”他的手略一用力以示警告后放开了,但他的身子丝毫没有退开的意思,她知道他还在防备著她的尖叫,因此她老老实实地坐著,甚至没有去摸摸被他压痛的嘴。 他似乎对此很满意,快速问道:“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干嘛?你听到了什么?” 她在黑暗中撇撇嘴,并不想告诉他,但他却准确的抓住了她的下巴。 “不要撇嘴,回答!”他的手轻捏著她命令道。 这么黑的地方,他怎么能看到她的小动作?静宁惊骇得瞪大眼睛,想看清楚眼前的男人,可是她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和闪亮的眼眸。 她拍开他的手,气呼呼地说:“我在这里是因为我住在这里,因为睡不著,我来书斋看书。是你莫名其妙地闯进来,打扰了我!” 宇文泰没说话,心里却对胆小的皇帝选择公主寝宫作为密谈地点大感不满。 “而且──”静宁继续压低嗓音鞭挞他。“我听到你跟我皇兄说的每一句话,怎么?难道因为这样你就想掐死我吗?” “如果你保证不把今晚听到的事告诉任何人,我就不会有那样的念头。” “如果我不保证呢?”她挑衅地问,下巴立刻传来剧痛,而他冰冷的声音更让她瑟缩了一下。 “那你就得后悔认识了我!” 她想挣脱他,但他的手似铁钳,她求饶道:“放手啦,我是逗你的。” “认真点!”宇文泰放开手,警告道:“你必须记住,无论你听到什么,都不能跟任何人说,否则你皇兄会第一个掉脑袋,知道吗?” “我知道!”她揉著下巴咕哝,不满地想:他以为我是傻瓜啊?看到他与哥哥神秘兮兮地夜半跑到这里来密会,再笨的人也该知道事关重大,怎么可能张著大嘴巴到处说呢?但因为她的脖子和下巴都遭到他的攻击,因此她不愿配合他。 知道她不服,宇文泰加重语气道:“你不要任性,皇宫里多的是监视你皇兄的人,稍有不慎,你会害死他,所以最好的办法是忘记今晚你所听到的一切。” 想到他也是为自己的哥哥好,她不再闹脾气。“我保证不会说!” “这样就对了。”得到她的保证,他松了口气。“好了,我走了。” 他站起身,随后房门被轻轻拉开,一缕月光倾泄而入,他走了出去。 第二章 “黑泰!”宇文泰刚走到庭院的甬道,身后传来她的低声呼唤。 “什么?”他回头,随即双足难移。 此刻她也走出了房门,站在台阶上,银色的月光笼罩著她,让她看上去与昨天上午趴在御花园石山上的那个小女孩有很大的不同。 那时的她充满稚气和叛逆,此刻的她却高雅圣洁。 美丽的眼睛熠熠闪亮,完美的五官挑不出一丝毛病,满头青丝披散在肩头,身上的素色长裙仅用一条白丝带在腰间系了个结,柔软的衣料衬托出她美好的身体曲线,让她具有一种成熟女性的娇媚。 呃,这是小孩儿吗?他急促地移开视线,望回她的脸,那里同样让他困惑。 “你几岁?”他问她,在记忆里她的眉毛没有这么黑,眼睛没有这么亮,而她的嘴,应该也没有这么红艳丰润。 “十五。”她回答后强调。“不要以为只有你不想要我,我也不想嫁给你!” “真的吗?”他轻声问,觉得她很有趣。从她的语气里,他知道自己的拒婚伤了她的自尊心,因此她要以不嫁给他作为报复。那么,如果他愿意娶她呢? “是真的。”她咬著红唇回答,被他似笑非笑的表情弄得心神不宁。 宇文泰乐了,此时此刻,他对皇帝轻率的指婚似乎不再那么反感和排斥。他抛给她一个温暖迷人的笑容,适度地提醒她。“可那是皇上的圣谕。” “我知道。”她细致的眉头皱起。“如果皇兄坚持,你会怎么做?” 月光下,一对明亮的眸子深深地凝望著她。当她的心开始不规则地跳动时,她看到他的嘴角扬起,脸上漾开迷人的笑靥。 “谨遵皇命,小公主。” 音落,他已消失在花木扶疏的夜色中。 “‘谨遵皇命’?这是什么意思?”看著空寂的庭院,静宁暗自思忖著,随即眉头一扬。那不就是按照皇兄说的做吗?那么说,他是想娶我的? 她的心一紧,再一松。我要嫁给他?她看著天边的月亮傻傻地问。不会的,他是说著玩的,因为他一开始就明确告诉过皇兄,他不想娶她。 是的,他最后那句话是逗她玩的,而且皇兄也是信口说的,她没必要当真。 就是,我可不想嫁人!她对自己说,如果不是今天偷听到皇兄与他的密谈,她脑子里根本就没出现过嫁人的问题,因此如果黑泰──哦,现在她知道了,他的大名叫宇文泰,而且他不是一个小士兵,而是将军! 如果他只是说来逗她玩的话,她也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 可当她回到寝宫,脱衣上床时,又对他不想要她而感到郁闷,特别是想起在屏风后听到哥哥将她许配给他时,他竟当即拒绝,她不由得感到很不甘。 “哼,这个自大、爱发号施令的男人!”她委屈地想,难道自己真的那么不讨人喜欢吗?昨天在御花园得到他帮助后,亏她还对他很有好感,可现在,她才不想再理他呢! 如此想过后,她很快就被睡意带走,忘记了那个恼人的男人和可笑的婚约。 当然,忘记这个突如其来的婚约的人,不仅仅是美丽的小公主…… 不过,元修没有食言。他授贺拔岳为大都督,统领雍、华等二十州军事行政的圣谕,与赐宇文泰婚娶静宁公主的诏书,两个月后被快骑送达关西大行台府。 随即,贺拔岳按照宇文泰的建议,以饲养军马为名,集中兵力于平凉,抚慰流民,结好异族,广施良政,并渐渐得到各州刺史的认可,先后收编了各州兵马。 随后,他又委派宇文泰前往边塞要地夏州担任刺史,以扼关陇咽喉。 在这一连串的行动中,宇文泰将所有精力都用在了安抚边民,平定骚乱和协助贺拔岳整军扩编之举上,那纸赐婚诏书被束之高阁。 而元修也忘记了一纸婚书后该有的纳娶婚典,他因皇位而终日忧心忡忡。 高欢对皇帝授权贺拔岳的举动从一开始就很反对,但元修有非常好的理由:柔然等族蠢蠢欲动,授其大权实为固守北方,如此才能保京畿平安。 另外,对将公主许配给宇文泰的解释也十分实际:年轻有为的宇文将军战功显赫,对朝廷忠心耿耿,至今尚未娶亲。以公主下嫁,正是对有功之臣的奖励。 因此,高欢无权干涉,但私底下,他却另有一番安排…… 到了第二年末,除灵州刺史曹泥依附高欢外,关陇各州都听命于贺拔岳。 贺拔岳决心来年开春攻打曹泥,但宇文泰反对,认为曹泥虽依附高欢,但灵州不过是孤城一座,不足为虑,侯莫陈悦反覆多变,势力更强,现在正是对付他的时候。可是贺拔岳没有接受他的建议,反而联合侯莫陈悦攻打曹泥。殊不知,侯莫陈悦早已得到高欢指示,在行军途中安排杀手,设计杀死了贺拔岳…… 春风吹过原野,山花迎风怒放。由夏州通往平凉的大道上,一队快马风驰电掣般地奔来,“哒哒”的马蹄声震碎了边塞的宁静。 身穿铠甲,外披锦缎斗篷的宇文泰策马狂奔,他锐利的目光注视著前方,在他二十七年的生命里,似乎从未经历过这样寒冷的春天。 从接到贺拔岳死亡的消息起,这样的寒意就穿透了他的身躯。 当清晨看到气竭力衰的信使出现在训练场上时,他就有了不祥的预感。 果然,他视为恩师益友的贺拔岳死了,被阴险小人设计谋害了! 如今,他已被众将推举为继任者,执掌帅旗,以稳定军心。 此刻他正在赶往平凉的路上,而他的心沉重得仿佛被巨大而冰冷的铁石镇住,充满了内疚、伤心和愤怒。他发誓,一定要报仇! 如果他当初能更坚持自己的主张,劝阻行台大人的话,大人也不会被奸邪小人谋害!为此,他深感内疚。他虽对侯莫陈悦早有戒心,却没想到那贼人竟敢以卑劣手段骗行台大人入帐,让预先埋伏的刺客杀死他。想到这点,他怒火填膺。 “大人,前面有队官兵挡道。”他的随从兼护卫队长巫蒙大声对他说。 他凝神,注意到前方有支数百人的军队,当看到帅旗上巨大的“侯”字时,心里发出一声冷笑:哼,高欢的动作可真快! 双方在相距不过丈余处停马,对方高坐马首的正是高欢旧交,身材短小,形象凶狠的侯景。侯景当初同样是葛荣部下,因此宇文泰早就认识他,深知其为人狡诈残暴。此刻见他横挡道上,自然十分不满。“本将正在赶路,狗子为何挡道?” 侯景听到他以轻蔑的语气直呼他的小名,不由得恼怒,但碍于对方兵强马壮,也不敢横来,便不屑的回道:“贺拔岳已死,我乃大宰相派往平凉招抚贺拔部的骁勇将军,宇文将军不过是夏州刺史,你我何不各退一步,让出道来各走半边?” 宇文泰将身上的斗篷角愤然一甩,厉声道:“狗子孤陋寡闻,本将不仅是夏州刺史,更是皇上亲授的武卫将军、关西大行台左丞,领府司马,光禄大夫。贺拔岳亡,我宇文泰在,你想怎么样?” 见他发怒,侯景见风使舵。“不想怎么样,我不过是受大宰相之命。” 宇文泰双手合抱向天一擎。“大宰相与本将同为吾皇臣子,当共扶王室,建大义于海内,奉戴皇上,精忠报国,怎可以大宰相之令凌驾于皇命之上?如此悖逆之言,人当可诛,若不速离,莫怪我剑下无情!” 见他义正词严,威风凛然,侯景知道自己失言落了把柄,于是不敢多说,让开道,看著宇文泰一行跃马扬鞭,往平凉飞驰而去。 *** 炎炎夏日,芳草萋萋。 元静宁独坐深草中把玩著一束刚摘来的花,而她的思绪却在千里之外的关陇。 如果说十五岁那年,因为一个有著迷人笑靥的男子忽然闯入,令她情窦初开的话,那么十七岁的她已是少女怀春的年纪。 整整两年又三个月了,自书斋一别后,她再没见过宇文泰。 最初几个月,她确实把婚约和那个短暂邂逅的男人给忘了,只在偶尔走过御花园那座石山时,心头会浮现他的身影和他轻快的笑声,但也仅是浮光掠影。直到皇兄告诉她,赐婚诏书已送去关西大行台府,并且宇文泰已经收下时,她才发现,原来自己并不讨厌嫁给他,反而还有一种期待。 期待什么,她并不清楚,只是一想到他面对那纸圣谕,果真做到“谨遵皇命”时,就很想知道他究竟是迫于皇威而不得不接受婚约呢?还是像她现在一样,也带著几分雀跃的心情欣然接受的? 谨遵皇命,小公主──每次想起这句话,他那夜在庭院里的笑容就清晰地出现在眼前,让她忍不住悸动,忍不住想笑,忍不住回想与他在一起时的点点滴滴。而所有回忆,包括在黑暗的书斋中他粗鲁训斥她的一幕,总能带给她快乐。 也就是从那夜起,她经常想起他与皇兄密谈的事情,不由得关注起朝廷大事,特别是关陇战事。她曾向皇兄打听,也常参与皇兄与亲信们的交谈,因对天下大事了解多了,她也慢慢有了自己的看法和主张。 元修知道妹妹不是个平庸女人,也很信任她,加上自从她关心朝廷大事后,对他荒唐的私生活干涉得少了,于是他乐得如此,也不时跟她谈谈时政或朝臣。 也因为这样,她清楚皇兄早已对做傀儡皇帝感到厌烦,尤其在贺拔岳死后,他想倚重宇文泰来牵制高欢,因此授宇文泰关西大都督之职,统领关陇各州。 如今,宇文泰已经消灭了侯莫陈悦和曹泥两大强敌,雄踞长安。可是他好像忘记了他们的婚约,就连皇兄似乎也忘了他亲自赐予的这门婚事。那么,她是否也该忘记呢?在寂静的花园里,她黯然地想。 身后有脚步声,她回头,看到堂姊明月正带著宫女面色不悦地向她走来。 “静宁,皇兄怎么还不回来?你不觉得他这次打猎的时间太久了吗?”明月站在她面前,习惯性地紧捏著裙摆,那是她正在闹脾气的征兆。 静宁看著她阴郁的双眼、不佳的脸色,安抚道:“其实也没多久。” “都十天了,还不久?”明月在侍女铺放于草地上的绣花垫上坐下,挥手让侍女离开,生气地瞪著静宁,好像元修外出迟迟未归全是她的过错似的。 看到两个侍女战战兢兢地退到花园外,静宁拧起了眉头。每次堂姊心情不好,身边的人都得受罪。 她们堂姊妹虽然个性不同,但一直很亲近,尤其在明月失去父母,久居平阳王府后,她们更加形影不离,直到元修与明月有了不伦之情,堂姊妹之间才开始龃龉不断。此刻见她又在为皇兄的事大发脾气,并迁怒于人,静宁很不以为然。“十天半个月算什么?皇兄是一国之君,怎可整日守在后宫?” “为何不可?主持朝政有大宰相,办事有大臣,打仗有将军,何须皇兄亲劳?以前不也是这样的吗?”明月同样皱起了眉头。 对她无知的言论静宁无法保持耐心,直言道:“皇兄是天子,天下事自当亲力亲为,怎可仰赖臣子?我倒希望他能远离你,那样起码能保住点帝王尊严。” 元明月知道她又在暗责自己与皇兄“淫乱宫廷”的事,立刻脸色一变,刻薄地说:“静宁,我早知道你嫉妒我,我同情你年过十七还未尝男女情爱,所以就算你说什么我也不会计较。” “嫉妒你?我为何要嫉妒你?”静宁被她过分的言词激得满脸涨红,更为她不知羞耻,将与皇兄的乱伦行为说得理直气壮而生气。 明月轻扯裙裾,摆出元修最喜欢的柔媚神态轻蔑地说:“你就是嫉妒我,因为皇兄说我比你漂亮、比你温柔。男人都喜欢温柔女子,可是看看你,浑身上下没有一根温柔的骨头,哪个男人敢要你?皇兄为你许婚,是人家宇文将军不要你,那又不是我的错,你不能自己得不到也不许别人得到。” 她的话直击静宁的要害,她的脸色转为苍白,但仍不服气地反驳。“你胡说!我是在可怜你,你知不知道?皇兄违背伦常将你留在寝宫,名义上封你为公主,实则待你如妃嫔,皇后和其他后宫早已不满,如此下去,你定害死自己!再说──”她喘了口气。“宇文泰并非不要我,我相信等他有空时,一定会来娶我!” “你吹牛!”明月多年来一直受到元修的宠爱,养成骄纵自私的毛病,加上静宁总是阻挠她与元修的关系,因此报复般地讥笑道:“他要是愿意娶你,为什么婚书都寄出两年多了,却连个回应都没有?” “我没吹牛!那是因为……”静宁生气地瞪著她,却一时想不出要如何解释。 “那是因为我在打仗!” 花丛边的树木后有个男人大声地代替她回答了。 静宁和明月同时转身,看到一个黝黑高大的男人正大步走来。 一开始,静宁并没认出他是谁,而他走到她们面前时,似乎也有点迟疑。 他谨慎的目光在地上坐著的两个美女之间徘徊,最后停在了静宁脸上,唇角一扬,露出静宁熟悉的迷人笑容。 “黑泰?!”她惊讶地手捂双唇,以为是在做梦。“是你吗?” 宇文泰毫不犹豫地伸手抓住她,将她一把拉了起来,笑道:“感谢老天,你没有忘记我。小公主长大了,差点儿让我认不出来啦!” 说完,他转向嘴巴惊得合不拢的明月,笑容一收。“你说错了。我要她,如果不是为了朝廷大事,我早就娶走她了。” “可是,我以为……”明月呐呐地不知该说什么。她从未见过宇文泰,想不到他是这么一个英俊魁伟的大男人。 宇文泰打断她。“不管你以为什么,都不重要。现在,请速随杨大人回去收拾行装,我们得尽快启程。” 说完他拉著静宁往他印象中的庭院走去。 对他粗鲁的动作,静宁并没有感到不悦,也没有反抗,因为她完全被他的突然出现弄糊涂了。除了盯著他看,她不知该做什么。他比以前更黑,也更魁伟,但他的笑容一点都没变,还是像她记忆里那样温柔动人。 明月木然地看著他们的背影,直到侍女扶起她,才惊讶地问跟随宇文泰同来的杨宽。“杨大人,那个男人真是宇文泰吗?” “正是他。”杨宽回答,以手引路。“平原公主请快收拾,时间不多了。” “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何我得收拾行李?” 几乎在同一时间,静宁公主和平原公主发出了同样的质疑。 不同的是,静宁的质问对像是宇文泰,明月质问的是杨宽。 杨宽的回答非常简单。“皇上在等你。” 仅此一句,明月再无疑虑,开心地指挥她的侍女收拾衣物细软。 而当她和其他妃嫔在宫女太监们的帮助下,登上宫门外的马车时,含章殿内的静宁还在与宇文泰纠缠不清。 “你得告诉我到底我皇兄发生了什么事,否则我绝不离开!” 当宇文泰带她回到寝殿,静宁一直固执地要求,可他好像没听见,要侍女收拾她的日常物品,自己则带她进了一间空屋,反身将门关上,手臂略微用力,她脚跟一旋,站在了他的正面,而他则托起她的下颏,眯著眼睛盯著她看。 “你干嘛?转得我头晕。”她不满地抱怨,看到他专注的目光时,她的脸像被火烧了似的。她缩回下巴,低声说:“干嘛那样看我?我的脸有什么好看的?” “有,有好多。”他的手轻轻划过她的脸。“你有好看的眉毛,好看的眼睛和好看的鼻子,还有好看的嘴……” 他的指尖轻如羽翼地碰触著她的五官,静宁觉得全身的毛孔都张开了,肌肤变得异常敏感,被他碰到的地方又痒又刺痛,身体还窜起一种说不上来的兴奋感,那感觉实在太美妙,太怪诞了,她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想躲开他的碰触。 “噢,黑泰,你到底在干什么?” 她笑靥盈盈,眸光闪闪,宇文泰恍若被定在了原地,心脏停止了跳动。他的双手情不自禁地捧起她的脸,双眼闪动著奇光注视著她。 这个美丽的女人真是两年前,他在石山上拯救的那个放纸鸢的小女孩吗?身高没什么改变,眉眼还是那样秀丽,可是体态比过去丰盈,神态也更成熟。 “你果真长大了!”他欣喜地看著她,陶醉在她悦耳动听的笑声里,迷失在她细腻的肌肤所带给他的悸动中。 “当然,我已经满十七岁了。”她自豪地宣布,因他火热的目光而双颊飞红。 门外传来说话声,他们同时向后退开,弥漫在两人之间的异样感觉顿时散去。 宇文泰打开门,门前站著几个士兵,宫女也收拾好了东西。他指指包袱,对士兵说:“把它们放到车上,准备启程。” 士兵们提起包袱离去后,他才转过身对红晕未褪的静宁说:“你快看看还有什么东西要带走,我想你大概没有机会再回到这里来了。” 这话提醒了静宁,她想起他带她来到这里的理由,立刻笑容一敛,问道:“你还没有回答我,你为何会出现在这儿?我皇兄出了什么事?” “皇上没事,只是他不愿再回来。”从乍见她的惊喜中清醒,他迅速看了看四周。“我是来带你们离开的。” “为什么要离开?不,不要敷衍我,告诉我实情!”看到他脸上那种淡漠的神态,静宁立刻阻止他。“我不是小孩,我知道皇兄与大宰相的关系最近有点紧张,可是他为何突然不回来了呢?” 见她态度坚决,宇文泰只好简单地告诉她。“没错,他们决裂了,皇上已调动河南各州的五万余兵马,假称要御驾亲征南朝梁国,实为攻打晋阳宰相府。而高欢获悉后立刻表示要出兵支援皇上,此刻已率二十万大军往洛阳而来。” 静宁大吃一惊。“他不可能是来帮助皇兄。” 宇文泰赞许地看她一眼。“是的,你很有头脑。他不是来帮助皇上,而是要对皇上宣战。见他来势汹汹,皇上派杨大人赶去见我,指示欲从洛阳迁都长安。” “因此让你亲自来护送我们这群女人西迁?”她惊讶地问。 “没错。”他轻描淡写地补充,暂时不想告诉她他此番前来的真正原因。“当然,除了女人还有皇宫其他重要的东西。” “可是,皇兄不该如此草率地与大宰相撕破脸。”静宁忧虑地说:“如此仓皇西奔,丢弃皇宫,不像深思熟虑后的行为,有损皇家威严!” 宇文泰震惊地看著她,难以置信一个久居深宫的小女人对朝政能有如此见地,而且还说出了他的看法。当听到杨宽告知他这事时,他真想给那个做事莽撞又懦弱无能的皇帝一记重拳。不过现在,他不想再增添她的烦恼。 “有些事没人能改变。”他平静地说,暗指皇帝的个性。“我们快走吧!” 静宁克制著心头的震惊,麻木地跟随他出了门,登上等待著她的马车。 元明月与皇后妃嫔、太监宫女们早已在车上,杨宽和近千人的护卫队均准备妥当。一走入军队中,宇文泰脸上不再有任何笑容,他威严地上马,发布号令,静宁在车内注视著他作为大将军的另一种风采。 车轮辘辘,战马跶跶,这支护卫著皇室马车的队伍,在一列写著「泰”字帅旗的指引下,浩浩荡荡地出了洛阳,往西而去。 车速不慢,左右护卫的马蹄扬起尘土,贴身侍女香儿想将窗帘拉下阻隔风沙,可静宁不愿意,她喜欢看到宇文泰在马上的雄姿。“别拉下,我要看外面。” 香儿笑道:“这么多的人,公主能看出谁是宇文大人吗?” 静宁红著脸否认。“谁在看他?” 香儿知道公主说谎,但也不点破,笑道:“公主是该把大人看仔细才对,这次前去,进门就拜堂,公主不认准驸马哪成?” “谁告诉你我们进门就拜堂的?”静宁好奇地问。 “杨大人说的。他说皇上已经下诏封宇文将军为关西大行台,兼尚书左仆射,还赐他即刻与公主完婚,他这是来迎亲的呢!” “何时下的诏?”静宁大惊,刚才跟宇文泰在一起,他什么都没告诉她。 “听说是昨天。” 昨天?想到皇兄目前的危机,她心一沉,一定是危机关头,皇兄想起了这门被遗忘的婚约,于是授官赐婚,这才是宇文泰不得不亲自前来的原因。 她深知皇兄对所有握有兵权的人都无法完全信任,对宇文泰亦然。现在,宇文泰成了平衡朝廷两大势力的重要一方,皇兄必须笼络他、倚靠他。 因此,在此时下诏要他们“即刻完婚”,完全是为了皇兄的需要。 想到自己成了皇兄巩固皇权的工具,她心头生出一股寒气。 那么宇文泰呢?她往车旁奔驰的队伍看去,毫无意外地看到了宇文泰矫健的身影。对他来说自己又算什么呢?如果不是“遵皇命”,他今天会来吗?他还记得她吗?在花园乍相见时,他似乎并不记得她了。 放下窗帘,先前与他重逢时的喜悦消失殆尽,她对窗外的景色也没了兴趣。 车队一直在不知疲倦地赶路,直到太阳落山、月亮升起,队伍终于在一处平坦的山谷口停住。 门一开,银白的月光洒满车内,宇文泰矗立在车前,当看到静宁瞪著两只大眼睛看著他时,他冷峻的脸上出现了笑容,对她伸出手。“来吧,下车休息。” 静宁身不由己地把手放在他的手掌上,所有愁绪都融化在他的笑容里。 可是他没有拉著她的手扶她下车,而是将她拉入怀里,抱她落地。 她只觉得头晕目眩,尚未站稳,就急著想推开他。 “我有没有弄错,勇敢的小公主是在害怕我吗?”头顶响起他打趣的声音,他的双手依然在她腰上。静宁的脸不由得又烫了起来。幸好山石树木挡住月光,没人看得清她的红脸庞。 “谁怕你?我只是不想让人看笑话。”她再次扭动身子想挣脱他的掌握。 这次他没再坚持,放开她。“好吧,小公主,好好歇息,晚膳会有人送来。”说完,他转身要走。 “等等。”她喊住他,想起心里憋了很久的问题,可是当他回头看著她时,她又没有勇气问出口,怕那答案是肯定的。 宇文泰俯身看她,看到她美丽的小脸满是忧虑,大大的黑眸充满犹豫时,不由得一惊。路上发生了什么?“怎么了?莫非你真的在害怕我?”他温柔地问。 静宁摇头否认,鼓足勇气问:“你是因为皇兄才来的吗?” 宇文泰一瞬也不瞬地注视著她,月光在他深邃的眼眸里闪烁,深深吸引著她。她屏住呼吸,等待著他的回答。仿佛过了一辈子那么久,她终于听到他的声音──清晰而坚定。“不,我是因为你才来的。” 静宁缓缓舒了口气,紧绷的双肩随之放松,而这细小的动作全然落在了宇文泰精明的眼中。他握起她的手,轻轻捏了一下,更加轻柔地说:“是我的错,我早该把你娶走的。不过,我会纠正它。” 听到这句自信又熟悉的话,静宁想起两年前在御花园石山上,他救她时也说过类似的话,不由得嘴角一扬,露出笑容,期待地想:也许他早先回答明月的话是真的!他要我,只是因为忙于打仗才没时间来娶我。 “这就对了,你不该有烦恼。”他放开她,深深看她一眼后离开了。 直到他魁伟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静宁才回头打量起四周,发现自己身后已经有顶小巧的帐篷,香儿正忙出忙进地收拾著,而峡谷中也有许多帐篷。 “呵,没想到他真的想要你呢!”元明月的声音从附近的帐篷前传来,静宁定睛一看,见堂姊正坐在树下看著她。月光透过枝叶洒在她身上,让她看起来像只蜷缩在草丛里的花斑兔。 她朝那儿走去,虽然堂姊骄纵任性,但仍是她的亲人。 夜深了,侍女早已呼呼大睡,可静宁仍瞪著帐篷顶了无睡意,并不是简陋的床铺让她难以入睡,而是有太多的心事困扰著她。其中不仅因为皇兄的轻率躁进,还因为他,那个明确无误地告诉她将要娶她,却总让她有若即若离之感的男人。 他身上似乎有股奇特的力量深深地吸引著她,可是她猜不透他。他的一切似乎都包裹得紧紧的,虽然他的笑容如同三月春风般令人感到温暖和舒适,但他的目光像谜一样,深不可测。就算她单纯无知得不懂得该如何了解男人,也知道光凭他愿意娶她,或者她对他印象不错的理由就嫁给他,是在拿自己的一生做赌注。 可是,她要如何才能了解他的心呢? 第二天启程前,静宁提出要骑马,但被宇文泰一口回绝,认为将她暴露在阳光下并不合适也不安全,于是她闷闷不乐地缩在摇晃的车里咒骂他的专横。 午后,队伍到达黄河边,由于马车需要靠渡船一辆辆地送到对岸,因此当最后渡河的静宁登上马车时,夕阳已染红天地。 香儿正准备上车,一个声音喊住她。“你等一下再上去。” 听到宇文泰醇厚的嗓音,车内的静宁一愣,而看到他进到车厢来时,更是大吃一惊。“你怎么上来了?” “我有事要对你说。”他对她微笑,顺手关上了身后的门。 他的笑容对她总能产生很大的影响力,此刻,她心跳加快。而当他坐下,膝盖顶著她的时,她被碰到的地方像被火烙著似的。她纳闷:跟香儿坐在一起时,这车内显得很宽敞,为何换成他,车子就猛地变小了呢? “你还为早晨我不让你骑马而生气吗?”他倾身向前,双肘撑著膝盖望著她。 “没有。”她摇摇头,不解他笑容里的那抹忧虑。 “真的?”他专注的眼神吞噬著她。 看著黑眸中的自己,她点头,又摇头。 他咧嘴,微笑变成大大的笑容。“你那是什么意思?” 静宁回过神来。“哦,我的意思是,我不生气,真的。” “那就好。”一抹忧虑消失,他的双眸充满了快乐。 他在乎我!不想让我生气!发现这点,静宁压抑的心情忽然轻松了。 第三章 她的情绪必定表现在她的脸上,因为,尽管她什么都没说,他握起了她放在膝盖上的双手,合拢在自己的双掌中,解释道:“过河前,我们与高欢遭遇的可能性很大,我不得不小心,不让你骑马也是为了保护你,你知道吗?” “现在知道了。”静宁慧黠地回答,暗中指责他那时的霸道行为。 “你就是不想让我好过点,对吗?”宇文泰笑著将她的手举到唇边亲了一下,这是个非常自然流畅的动作,可是却令两人仿佛遭到电击似的,静宁双眼大张,满脸通红,他的身躯则是僵住。 他的目光落到她的手背,看著他刚刚亲吻过的地方,再回到她脸上,最后定在她的红唇上,但随即又转开了。 “你亲我?”心脏狂跳间,静宁听见自己在问。 “是的,我亲你。”他再次举起她的手放在唇边,而他的眼睛在燃烧。 “只有对喜欢的人,才能这样做。”她再次在急促的喘息中听到自己的声音,并且很想用力踢自己一脚,可是她控制不住自己的舌头。 他笑了,表情扭曲、目光更加炽热。“我喜欢你,早就想这样做……” 一眨眼,静宁已经被拉到他的腿上,紧紧靠在他怀里,而他的唇像羽毛般轻轻拂过她的,静宁的身躯立刻燃烧起来。 当他的嘴再次回到她的唇边喃喃低语时,她本能的挺起身搂住了他的脖子,将脸贴在他粗糙的脸上。 喔,被他亲吻和拥抱的感觉真好,她不想结束它! 对她这个真情拥抱,宇文泰欣喜若狂,他紧抱著她,面颊贴著她,心里充满了快乐的激情。 他转过脸,用嘴继续摩挲著她柔嫩的面颊,耳垂和脖颈。 他在她面颊上的触感是静宁所曾经历过的最美好的感觉。 她合上了眼睛,任由感觉带著她漫游于她不曾体验过的情爱旅程。 当她偏过头,偎向他温暖柔软的嘴时,他张开双唇攫住了她。静宁颤抖地低喊出声,却也更用力地抱紧他,回应著他的吻。 他的唇温柔地分开她的,由慢而快地施压,饥渴地畅饮著属于他的一切。 静宁的意识模糊,除了急切的接纳他、汲取他所给予的一切,并付出自己的热情外,她不能思考。她把自己更加紧密地贴向他,尽可能地攀紧他。 可是突然间,他的唇后撤,离开了她。 静宁抓住他,试图让他回来,可他喘息道:“我不是为这个上来的。” “呃,对不起,我真丢人!”他的一句话打破了困住静宁心智的情网,想到自己不知羞地亲他、攀著他,她惊呼出声,满脸通红地缩回手,想跳离他的腿,但被他紧紧搂住。 “不要那样想!”他再次亲吻她,在她耳边说:“明天,明天到了长安,我们可以继续,那时没有顾虑、没有危机……” “不要说了!不要!”静宁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她心慌意乱地想离开他。 “停止!”他严厉地喊,试著要她安静。“听我说!” 静宁僵住,可是因为过于羞愧和慌乱,她的眼里盈满泪水。 “不要哭,我不是真的想吼你。”他笨拙地为她抹去泪水。 “我、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静宁用双手蒙在脸上。 宇文泰将她揽进怀里,轻声说:“你要相信我,我们做的事很美好,如果不是时间地点不对,我绝对不会放开你。下次,我会证明给你看。” 他温柔的声音和亲密的拥抱,安抚了静宁羞愧的心,她为自己刚才的歇斯底里感到不好意思。但还是低声问:“那你上来找我是要说什么吗?” “对,我要告诉你,今夜我会离开,见不到我时,不要惊慌,杨大人和其他将军会保护你们平安到达长安。” “你要去哪里?”一听到他要离开,静宁神色一紧:难道他又要扔下自己了? 仿佛能透视她的心,宇文泰笑道:“我永远不会再扔下你不管,放心吧,明天你到达长安时,我会在那里迎接你。” “真的吗?” 宇文泰抱起她,将她放置在对面她原先坐的座位上。“当然是真的,我发誓,我永远不会再扔下我的小公主。” 静宁看著他拉开车门,然后在他跳下车前的最后一瞬间,宇文泰在她嘴上留下一个烙印似的吻,让她直到很久很久之后仍难以平静。 那夜,虽然营地里不再有宇文泰,但她睡了一个好觉,因为他在梦中陪著她。 过了黄河就是宇文泰的辖区,遭遇高欢军队堵截的可能性大大减小,因此这队西迁人马不再拚命赶路,行程比前两天从容了许多。 晌午过后,正在车上打盹儿的静宁忽然醒来,因为车停了。 她掀开窗帘,见车外是处整洁的庭院。“香儿,是不是到长安了?” 车外传来杨宽的声音。“长安距此尚有二十里,请静宁公主下车歇息片刻。” 在香儿打开车门放好下车凳后,静宁拉著裙摆下了车。 车前已有一群穿著不俗的男女在等候,其中还有她的族亲,几个元姓王爷。 见到她,领头一个长髯美须的中年人立刻对她一俯身,恭敬地说:“关西行台侍郎冯景,今奉关西大行台宇文大人之命,特于家宅内迎候公主芳驾。” 旋又转身,指著身边女子和其他人逐一介绍。“此乃拙荆冯王氏,这位是雍州刺史汪凉及夫人,这位夏州刺史于谨,这位是大行台府领事兼护卫队长巫蒙……” 长长的介绍累赘又繁琐,静宁耐著性子站在那里,心却四处游荡。她很好奇为何只有她在这里和这些官场大人应酬,明月和其他人呢? 她很想问,可是碍于对方的慎重其事和杨宽的毕恭毕敬,她只好忍耐著。 除了注意到冯大人的夫人十分温顺美丽,她的堂兄们依旧健康外,对其他人她没怎么留意,不过当介绍到巫蒙时,她被他与众不同的表情吸引了。 其他人都低眉顺目,对她恭敬有礼,但这个年纪与宇文泰差不多的男人却瞪著双眼盯著她,好像想从她身上挑出什么毛病来似的。 面对这样的目光,静宁自然不肯示弱,立刻大眼一张,瞪了回去,用犀利的眼神做无声的警告:敢惹我?你试试看! 然而那男子不仅没有闪避她凶狠的目光,还对她露出赞许的微笑。 静宁弄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只是觉得他很怪异。可是忽然,有道锐利的寒芒自左前方射来,她转头望去,霎时僵住,忘了那个怪异的男人。 在长廊门边,站著一个身材高颀、美艳妖冶的女人。她的年纪应该比明月大几岁,身上穿了一套紫色银边的短褂长裙,发髻上插满鲜花,短窄的衣裙紧裹著她丰满的身躯,露出来的部分在阳光下闪著魅惑人心的光彩。而她的眼睛,那是最让静宁震惊的部分:一双充满仇恨和邪气的眼睛! 她确定自己从未见过这个女人,她的恨意从何而来?尤其当她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时,对方传递给她带著警告和威胁的讯息让她迷惑不解。 她在向我挑战?当对方冷酷又张狂地对她高昂起下巴时,静宁惊讶地想:这个女人是不是认错人了,不然她想干什么? 而这时,冯大人的介绍终于结束,她将目光转向庭院,坚决把那个女人逐出脑海,反正她们不会再碰面,她不需要怕她! “静宁公主,此地是否有何不妥?”因见她站在院内久久不动,也不说话,身为主人的冯景有几分担心,连忙问她。 “不,恰恰相反。”静宁指指长廊尽头立于江边的豪宅,赞叹道:“这里就像人间天堂,不仅花香水澄长廊美,而且连风也这么凉爽!” “多谢公主美言。”冯景闻言似乎放了心。 静宁转身看看身后的杨宽,再看看护送她来的几位宇文泰的属下,终于问出心里的问题。“可是,为何只有我独自前来贵宅停留,其他人呢?” 各位大人都笑了起来,冯景摸著胡须道:“因为今日成亲的只有公主,其他人自然就不在这里停留了。” 静宁大惊。“成亲?” 杨宽原以为宇文泰已经告诉过她,此刻见状急忙说:“公主忘记了,皇上赐公主为宇文大人妻已经两年有余,如今是举行大婚之喜的日子啦!” “大婚?在这里?那他呢?”静宁四处张望,她的脑袋“嗡嗡”地响,脚也仿佛踩在浮云上。原来离开洛阳时,香儿说她“进门就拜堂”的话并不是瞎说,而昨夜宇文泰会匆匆离开,一定也与今天的婚礼有关。 “宇文大人在长安等著迎亲,我们来这里是准备护送公主过门。”回答的人是她的堂兄广陵王元欣,他身边是另一位堂兄南阳王元宝炬。 随后,她被夫人们及她们带来的侍女丫鬟们簇拥著走过长廊,进了门,开始沐浴、熏香、更衣、梳妆……为晚上的婚礼打扮。 如果在进来前,她就知道她们要对她做什么的话,她发誓绝对不跟她们进来!两个时辰后,静宁身心俱疲地想。此刻,她最想要的是独自安静一会儿,可是,她却不得不用最大的毅力保持平静,面带微笑,任人摆布。 女人们热情地赞美著她动人的身躯、娇嫩的肌肤、美丽的容貌和柔亮的头发,甚至连她的小脚趾头都被赞美,但她一点儿都不高兴。在陌生的地方和陌生人面前宽衣解带让她觉得非常难堪,而她的身体因为想到即将到来的夜晚也越来越紧绷,忧虑渐渐地压上心头,强烈的不安让她变得脆弱。 她努力漠视伸向她的手,努力回想昨天当他亲吻她时的美好感觉,想著他对她说的那些绵绵情话。 可是,那些从昨天到今天一直让她感到温暖和甜蜜的感觉都消失了,她所能感觉到的只有孤独和惶恐不安。 就在她觉得自己快要承受不住时,一双温暖的手握住了她。 看清是她的侍女,她不由得可怜兮兮地向她求救。“香儿,我好害怕……” “别怕,握住这个。”香儿把一件东西塞进她手里。 “什么?”她展开手一看,是一个由两块晶莹的宝玉串成的配饰,其中一块是一对飞鸟,另外一块则只在玉面雕刻了一些精致的线条。“哪儿来的?” “宇文大人让人送来的,说让你握著,别放手。” 握著,别放手! 说来也神奇,握著这个玉佩,她真的不再感到害怕,不再感到孤单。 温润的玉贴著她的手心,她仿佛看到他的笑容,听到他的声音这么说:来吧,小公主,我正在等你! 带著一抹微笑,她伸展双臂让人套上喜服。 *** 傍晚,长安城外的建章宫张灯结彩,华车川流不息,人马络绎不绝,威严的大行台府今日添了喜庆之色。 当传讯官手持红色彩旗飞驰而来时,大家都知道新娘子到了。 顿时,鼓号齐鸣,锣钹同响。 宇文泰伫立在凤阁门前等待著,当看到描金绘彩的喜车出现时,他手心竟出了一堆汗,害他不得不在衣服上蹭了蹭手。 终于,车停人定,锣鼓安静,他们看到了彼此。 不仅观礼的人们被这对金童玉女吸引,就连他们双方也为对方的美所震撼。 卸去一身戎装的宇文泰,今天头戴玉冕,身穿玄端,一身按汉周礼法缝制的正式婚礼服饰──爵弁玄端装,让他除英俊威武、卓尔不群外,又多了些温文儒雅。 而新娘子一出现,她令人屏息的美丽立刻抓住了所有人,包括新郎的视线。 天生丽质的静宁公主穿的同样是按汉周礼法缝制的正式喜服,只见那红底银边的纯衣纁袡合身地套在她身上,端庄大方中尽展女子柔美的身体曲线和皇室公主的高贵气质。 他与她四目对望,时间仿佛凝固,其他人不复存在。 “吉时到──” 司仪官一声高呼,宇文泰暗赧,立刻大步走向她,对她一揖,伸手请她进门。 静宁晕乎乎地看著他,强烈的幸福感涌了上来,令她晕眩,不知该怎么做,她身边的送亲妇立刻捉起她的手放在宇文泰的手中。 两手交握,一股暖流飞窜进两人的心窝,他们顿时感觉发自内心的震动。静宁的目光从他的眼睛滑向他的嘴,立刻知道那是一个错误,因为当注视著那里时,那股澎湃于胸的暖流窜入她的腹部,让她遗忘了其他的一切,只想要他像昨天那样抱她、亲她,让她像昨天那样燃烧。 她明亮的眼睛坦诚地诉说著她的渴望,宇文泰稳稳地牵著她的手,用温暖的轻捏和微笑提醒她:现在还不行。 她蓦然醒悟,双颊晕红,垂下头跟随著他走进大堂。 大堂正中放置了一张长形桌子,上面有代表丰衣足食的酒肉瓜果,面对大门的墙壁上悬挂著象征男女双方信守爱情坚贞不渝的大雁。 代表新郎的两个伴郎一个捧盆,一个提壶走到静宁身边,让她洗手洁面;代表新娘的两个伴娘也同样招呼宇文泰清洗。 因为手里握著那块玉佩,静宁不想放开。伴郎正不知该如何做时,宇文泰握著她的手,替她完成洗手的动作。 随后伴娘和伴郎又递上用瓠瓢盛的新酒,让他们用酒漱口。 “同牢合卺,拜堂──”当表示纯洁的洗涤仪式完成后,司仪官再次高喊。 同样是伴娘伴郎捧著装了食物的盘子走到她与他身边。一盘是同一牲畜的肉,一盘是同一棵果树上的果,她与他得互相喂进对方口中,表示分享彼此的生活。 宇文泰轻松的把食物和果子喂进她嘴里后,望著司仪官,等他下一步的指令,心里急切地希望尽早结束繁琐的礼仪,让他与他美丽的新娘独处。 静宁抓著一块肉尴尬地等著,可他直挺挺地站著,既不面对她也不低下头,而他太高,她无法喂到他。观礼的人们发出轻笑,她羞窘地用力扯扯他的衣袖。 他惊讶地转过头来看著她。 “弯下身!”她举举手。 看到她手中的食物,他蓦然醒悟,为自己的粗心哑然失笑。他只想到喂她,却忘记她也得喂他。而她红彤彤的面庞十分诱人,于是他不顾周围人们的笑声,一把将她抱起,对她张开了嘴。 她把手中的肉塞进他嘴里,轻声吼道:“快放我下来!” 他用下巴点点另外一个盘子。“还没喂完呢!” 在又一波笑声中,静宁红著脸抓起一个果子塞进他嘴里。 因为这段小插曲,婚礼的气氛变得更活泼,就连严肃的司仪官也笑咧了嘴。 随后,两人用司仪官当众剖开的瓠喝了合卺酒,拜完天公地母,再夫妻互拜。 “洞房解缨,礼成──” 司仪官一声中气十足的呐喊宣告了娶妻仪式的顺利完成。 当即,丝竹锣鼓再次响起,新郎新娘入洞房。 静宁被一群女人拉进房内,还没喘过气来,就被她们七手八脚地脱去礼服,放下发髻,换上轻薄的衣裙,羞涩不安的她,昏昏沉沉中忽然感觉有人正试图抢走她紧握在手中的玉佩,她本能的抵抗,因此手腕上传来一阵刺痛。 那人为迫使她放弃玉佩,竟用力掐她,尖锐的指甲划破了她手腕的皮肤。 她抬头,看到一双充满恶意的眼睛,不由得身躯一颤,紧握玉佩僵坐床上。 是冯景家的那个女人!虽然此刻她换了一身绿色的丝绸衣裳,但一接触到她的目光,静宁就认出了她。 知道自己被对方发现后,那女人并不躲避,反而摆出一副亲切的笑脸,借故替她摘下发簪而凑在她耳边阴冷地说:“别以为你真能得到他!” 说完,她即退到人群后,但凶狠的目光仍盯著她。 她说那话是什么意思?她怎么会在这里?又为什么要像仇人似的狠命掐我? 静宁惊骇地想,下意识地拉下衣袖盖住手腕上的抓痕,并拉住自己的侍女。 因为太吵,香儿没听到那女人在静宁耳边的低语,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感觉到公主的不安,于是她保护性地靠近床边,不让那些女人再碰触公主。 外屋内的宇文泰就没有那么可怜,因为没有人敢扒他的衣服、扯他的手。早在清晨,他就下了极严格的命令:今夜所有官兵都可尽情吃喝、尽兴玩闹,但得远离天梁殿!因此,此刻除了贴身护卫兼队长巫蒙外,他的身边没有其他人。 “大人,属下还没恭贺你婚姻美满呢!”巫蒙边替他脱礼服边说。 宇文泰笑道:“这次你为我做了很多事,辛苦了。” “不辛苦,属下为大人高兴,夫人不光漂亮,而且还很风趣。” 宇文泰换上单薄便服,斜著眼睛看他。“你认识静宁公主?” “不,不认识。”他笑著把今天在冯景家初见公主,与她打眼仗的经过告诉了他。末了又道:“当初大人说要娶静宁公主时,我还以为那是大人为了扩充实力,掌握皇族,所以担心她是个丑八怪,没想到她美若天仙。于是又担心她徒有姿容,心肠歹毒。这一点,属下与大人不是早有共识吗?有美丽面孔的女人,大多有邪恶的心。不过这次我们错了,公主的心会和她的外表一样美,而且是个好斗士。” “没错,她是个斗士,所以我警告你,不要招惹她,不然,我第一个不会饶过你。”宇文泰把礼服塞进他手里。“去吧,今天晚上我不需要你。” 巫蒙抱起衣服,笑著跑了。 宇文泰走进里屋,立刻感觉到那里的气氛有点不对劲,但也没多想,只对女人们说:“庆典结束,感谢各位帮助夫人更衣,现在,各位离开吧!” 女人们自然不敢耽搁,行礼退去,除了静宁,还有两个女人留在屋里。 宇文泰先对静宁身边的香儿说:“你去休息吧,夫人今夜不用你照顾。” 香儿直起身,可是静宁抓住了她。 宇文泰皱眉:难道她想带著侍女过洞房之夜? 压下一股不耐,他转向绿衣美女。“你也走吧,这里没你的事。” “真的吗?”那个女人暧昧地笑著,目光不再凶狠,艳红的嘴唇诱人地噘起,扭动著妖媚的身子靠近他。“黑泰,难道娶了妻,你就不想理我了吗?” 她疯了?!一看到她那种轻佻的神态,宇文泰只觉得很无奈。 看到那个女人对她的夫君绽开绝对不纯洁的笑容,大胆的目光暗示著某种亲密关系时,静宁恍然明白了刚才她在自己耳边所说的那句话的涵义。顿时心头出现一个巨大的空洞,紧握在手中的玉佩似乎失去了给她安慰的功能,就连被她抓住的香儿也能感觉到她的颤抖。 “珈珞,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快出去!”宇文泰怒视著她。他不用回头看也知道静宁此刻的神情,如果不是尚存的理智提醒他,珈珞就是想激怒他、破坏他的婚事,而他绝不能让她得逞的话,他很想掐死她! 珈珞脸上挂著楚楚可怜的微笑,以一种亲匿又挑逗的眼神看著他。“哎唷,黑泰,我们这么多年的老交情了,你怎么能这样凶我呢?” 宇文泰双手因为极力克制著想掐死她的冲动而发抖,他的脸色铁青,额头青筋暴跳,心里一千次一万次地诅咒著这个可恶的女人。 “滚出去!”他一声仿佛来自地狱的怒吼,将屋内的三个女人都吓了一跳。 看一眼床上苍白如雪的新娘,珈珞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她懂得逗弄猛虎得适可而止,便装出惧怕的样子,惊叫一声,跑出了房间。 室内一片死寂,空气中流动著与不久前拜堂时截然不同的低沉寒气。 “还有你,香儿──出去!”他没有动,但他的怒气充斥于整个房间。 香儿拨开静宁的手往门口走去,可是静宁不想被单独留下面对宇文泰,她随即又抓住侍女,跳下床跟著她往外跑,却在门口被宇文泰一把抱住。 “你要去哪里,我的新娘?”他低沉地问。 “大、大人,让我、走……”她哆嗦著想逃避他的怀抱,此刻他不再是她以为自己认识并喜欢的黑泰,而是一个陌生的、让她害怕的男人,她得逃离他。 可是他将她抱得很紧,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紧紧抓住香儿,好像那是她的救命浮木。 看到宇文泰越来越阴沉的脸和眼里聚集的可怕怒气,香儿焦急地说:“大人,请不要怪公主,公主今天累坏了!”接著她拍著静宁的手安慰道:“公主,不要害怕,不会有事的,我就在外面。” 可是静宁被吓呆了,她的耳朵听不进任何话,她只看到宇文泰的冲天怒气,看到那个女人恶毒的目光,看到香儿急欲逃开的身影。 宇文泰的心像被铁矛钉住,他后悔自己没能克制住脾气,后悔自己吓到了她。 怀著忏悔的心情,他温柔地亲亲她的额头,说:“是我不好,我保证再也不大吼大叫。放开香儿,让她去休息,明天一早她会来陪你。” 静宁没有哭出声,只是流泪,但在宇文泰持续亲吻她的额头,在她耳边喃喃道歉后,她紧抓著香儿的手松开了,香儿满脸担心地看他们一眼,走出了房门。 宇文泰关上门,抱著她坐在床上。 她立刻推开他,翻滚到床的另一边。“大人,不……不要碰我!” “静宁,我……” “叫我公主,静宁公主。”她抽噎著纠正他。这是他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要是在昨天,她会很高兴听到自己的名字被他轻柔地呼唤,可是现在,她不要!她一边用眼睛瞪他表示不满,一边用手背擦去眼泪。 宇文泰僵住,因她毫不掩饰的厌恶和排斥而痛心,可是,他不能生她的气。 他看著她,哪怕在流泪,她仍然是最美丽的女人。她细腻的肌肤有如象牙,虽然面色苍白,但颧骨上有淡淡的红晕;细巧优美的鼻子微微上翘,显示出倔强的个性;她洁白的细牙紧咬著柔软的红唇,仿佛正克制著哭声;她的眼睛在烛光下呈现出深褐色,浸著泪的眼眸因为困惑和忧虑而迷蒙,多了种令他心痛的娇弱。 他对她伸出手,而她畏缩的目光像鞭子一样抽打在他心上。他无声地叹息,决心要对她更加有耐心,他要把错了的一切纠正过来。 “既然我们已经成亲了,我希望你能让我叫你的名字,我也希望听到你叫我的名字,就像以前一样,可以吗?”他对她微笑。 她停下擦泪的手,犹豫地注视著他。她的眼睛好圆、好亮,可是她眼底那抹对他的不信任深深刺痛了他。然而,她也被伤害了,现在他得先治愈她的伤。 “你答应吗?”他温柔地追问,屏息以待,非常害怕她拒绝,或者不回应。 但她回应了,虽然只是轻轻地点头,仍让他暗暗吐了口气,这算是个好兆头。 “她……珈珞是谁?”静宁深吸口气,既然没人可依靠,她得靠自己。 宇文泰心中略喜,因为她不再流泪,并且愿意开口。“她是个被有权势的男人伤害,进而想向所有有权势的男人报复的女人。” 他的解释很拗口,静宁皱起眉头。“我不明白。” 他拍拍身边的床。“那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你过来这里,我会告诉你。” “我就在这里,你说就是了。” 宇文泰看著她倔强的小鼻子,直起身来。“那我去你那边。” “不要!”静宁举起手阻止他。 衣袖滑下,露出洁白的手腕。当看到那条红色的抓痕时,宇文泰的脸色忽然变了,他拉起她的手,审视著伤口。“谁弄的?” 他的口气严厉,静宁抽回手。“是我不小心刮伤的。” 可是她无法骗过他。“说谎,这伤口分明是被人用指甲抓的,到底是谁?” 他的语气坚决,脸色阴沉,静宁冲口说出。“她,那个女人!” “珈珞!”他的脸变得阴郁而紧绷。“我早该想到她会做这样的事情!” 静宁困惑地注视著他的面庞,那里混合著坚毅及严厉。她为珈珞担心,成为宇文泰的敌人无疑是最可怕的事情。但是,这样的事能全怪她吗? “她因为嫉妒而疯狂,但那真的完全是她的过错吗?”强忍著内心的痛苦,她说出自己的想法。 “你是什么意思?”他的眉毛竖起,阴郁的脸就像一块铁板。 静宁垂下头勇敢地回答:“造什么因得什么果,你始乱终弃,她自然生气!” 宇文泰瞪著她的头顶,不敢相信她居然自以为是的给他安了个莫须有的罪名。始乱终弃?他这辈子还从来没有听过如此荒唐的指控。 “抬起头来。”他低沉地命令她。 静宁不动。 “抬起头来!”他没有提高音量,但强行压抑著怒火让他的声音有种难以忽视的威严和冷酷,静宁慢慢地抬起头看著他。 那双惊惧戒备的水眸令他心头的怒气顿时消融在深深的爱意里。他缓缓情绪,注视著她并轻柔地问:“小公主,在你心目中,我真是那么糟的男人吗?当你指控我时,可不可以先搞清楚事情的真伪?我没有抛弃她,珈珞不是我的女人。” 静宁的心因为听到这些话而忽然狂跳了几下,但她旋即责骂自己的天真,男人的话能相信吗?皇兄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你不相信我?”宇文泰看穿了她的心,并为此而失望。 “我凭什么相信你?”她不为所动地反问。 他看著她,心中充满了无力感和随之而来的怒气,他气自己笨得不知道该如何说服自己的女人,气珈珞蓄意破坏他的婚姻,更气静宁固执如牛不肯信任他。 静宁看到他眉宇间纠结的愁绪,看到他眼底积聚的怒气,也看到他的爱意,她的心有些软了,可是珈珞横亘在她与他之间,她无法全然放开,她不知道究竟该相信谁?他的解释?还是自己的直觉? 这真是见鬼的糟! 面对她迟疑的目光,宇文泰连声咒骂,感觉到自己的耐心正在丧失。 看到他严厉的神情和眼中跳跃的火花,静宁知道他在生气,而她觉得最该生气的人是自己,因此也不甘示弱地看著他。 第四章 他们对峙著,忽然,宇文泰跳下床走到墙边的兵器架前,摘下宝剑回到床边,把剑举在她面前,脸上毫无笑意地吼道:“我无法给你证据,只能用自己的宝剑发誓,我与珈珞没有任何关系,如果我撒谎,愿死在自己的宝剑之下。而你只能选择信任我,否则你会让我们俩都活在痛苦里!” “不要那样咒你自己,我信你还不行吗?”听他用那样残忍的誓言咒骂自己,尤其在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里,静宁绷了很久的神经断了,她哭倒在床上。 她很难过自己的婚姻以这样不幸的方式开场,好难过自己和他都被逼到了这个局面。不管他说的是真还是假,不管他对她的感情到底是什么,他这个带煞气的诅咒都已经为他们的婚姻生活蒙上了不祥的阴影。 一声巨响,沉重的宝剑落地,宇文泰失神落魄地注视著强压下悲伤的妻子、他过门不到两个时辰的妻子,然后像个醉汉般,踉踉跄跄地逃出了房间。 站在寂静无人的大殿前,他对著星光灿烂的夜空无声地呐喊。 老天,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我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他从来没有惹女人哭过,但他安慰过不少因战乱、失亲、贫困而伤心哭泣的女人,可今天,他惹哭了他最疼爱的女人,却不知道要如何安慰她。 许久之后,仿佛从梦中醒来,他发现自己坐在大殿的台阶上。 看著空寂的四周,他暗自苦笑。今夜他下令撤走所有的卫兵,不准人进入天梁殿,原是为了保证自己的新婚之夜有足够的隐私,如今,这安排倒为他免去了足以令天下人说上好一阵子的糗事:堂堂关西大行台宇文泰,居然在新婚之夜逃离洞房,让新娘独卧空房! 今夜是他一生中输得最惨的一次,他输给了一个心肠歹毒的女人,输给了不谙人世险恶的纯洁娇妻,输给了自己愚蠢的自尊! 但是星月在,夜未央,他还有希望。 挺身站起,他遥望夜空,发誓绝不放弃。他是能征善战的大将军,赢得起,也输得起。不管他的新娘有多么固执,他一定要赢得她的芳心,因为她是属于他的,而他也是属于她的。 他绝不让她将他排斥在她的生命之外,也绝不再因为莫名其妙的人或事与她争吵,他要有耐心,要像对他的牝马那样有耐心,像对他的宝剑…… 宝剑?! 想起他留在屋内,床边地上的心爱宝剑,他头发都竖了起来。 天哪,绝望伤心的女孩、锋利无比的剑,他在做什么?! 喘息之间,他已经奔回卧室。 喜烛仍然欢跳著照亮宽大的洞房,可是里面岑寂得只有风吹动布幔的声音,他的心揪成了一团。 撩开帐帷,床上空荡荡的,她不在床上!地上的宝剑也不见了踪影! 看看空荡荡的剑架,恐惧感紧紧扼住他的喉咙,他来晚了! “静宁──”他跪在床上,紧紧抓著她先前抱著哭泣的被单。 窗下有动静,他倏然回头,那儿有一团黑影。 眨眨眼,他看到正趴在窗下茶几上睡觉的她,长长的黑发垂下肩头。 “静宁!”他呼唤她。 她被吵醒了,抬起睡意蒙眬的眼睛,不甚清醒地望著他。“黑泰?” “你……”他跳下床,双腿却因心情骤然放松而发软,幸好床柱提供了支撑。“宝剑呢?”他倚著床柱问。 “那儿,它太重,我放不回去。”她看著身边的案桌,想起他跑出房间后自己独坐在这里渐渐感悟到的东西;她已经出嫁了,今后无论幸与不幸,她都得跟这个与她成亲的男人过一辈子,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因此她得掌握自己的命运,不能因为一个女人恶毒的言行就放弃自己的婚姻。 珈珞对宇文泰有企图,那是肯定的。以前他们是什么关系她不想管,但如今既然她嫁给了他,就一定要赢得他的心,要像他说的那样信任他,因为不这样的话,他们将生活在痛苦中。 顺著她的目光,他看到心爱的宝剑正横躺在墙边的案上,剑柄上缀著的翡翠正在灯下闪著碧绿的光。 “啊,你把它放在那儿。我真担心,我以为……”他转向静宁,声音消失在口中。因为她惊讶的眼神告诉他,她正想起不久前发生在他们之间的争吵,也明白他脑子里的想法,并为此而震惊。 “你以为什么?以为我会因为那个女人而拿著你的宝剑自尽吗?”她站起来大声地说:“告诉你,我才不会做那种蠢事呢!” 她生气地看著他,不再哭泣和恐惧,这就像暴风雨后太阳忽然破云而出,宇文泰的心里充满了光明和感动。他想走过去抱起她,大声赞美她,可是他的虚弱竟超过了他的想像,当他举步时,身形摇晃。 “你怎么了?”静宁赶紧跑过来用双手扶住他。 “我想,是你吓坏了我。”他为自己的虚弱感到羞愧,也因她仍然关心著自己而感到高兴。 “胡说!我怎么可能吓坏你?”静宁错愕地看著他,他的手指冰凉,而且,他真的在微颤!可是那怎么可能?他,高大强壮的男人,叱吒风云的将军,实权在握的大人,居然怕她? 他对她绽开个小小的笑容,可是面色灰暗。“是的,我被你吓坏了,小公主,你得补偿我。”他坐在床沿,双手来到她的背上,将她拉向他宽阔的怀抱,而他的脸则偎进她柔软的胸前。 静宁僵硬地站在他面前,他热热的呼吸像火苗一样在她胸口蔓延,燃烧至她的腹部,乃至全身。她呼吸加快、皮肤发烫,双手不知所措地搭在他肩上,好像想将他推开,最后却双臂交叉,紧紧环住了他,随著他的力量,更紧地贴向他。 火焰在燃烧,激情在澎湃,过热的身躯在颤抖。 他忽然抬起头来看著她,他的眼眸变暗,仿佛午夜的天空,她心头有丝恐惧,也有丝渴望,她忽然很想逃开,但念头才动,身子就被他的铁臂紧紧箍住。 “静宁。”他的声音沙哑,目光火热。“放轻松,今夜是我们的洞房夜,我要你,而且我相信你会喜欢。” “我不知道。”她轻笑,笑声里有丝紧绷,她的粉颊红似火焰,握成拳的双手在他的肩上摩挲著,尽管他们的视线持平,但她的目光始终不看向他。 “看著我,小公主。”他柔声要求。与她这样亲密地抱在一起,呼吸著她甜美的气息,要克制住从昨天在黄河边亲吻她后就一直存在的渴望变得很困难。但是为了弥补今夜的错误开头,他必须付出全副毅力抗拒著体内奔腾狂啸的情感,漠视内心对她的强烈渴望。 静宁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看著他英俊温柔的面容和盛满感情的黑眸。 他不再微笑,眼里的光芒变得更加明亮闪耀。然后,他喃喃地说了句什么便捧起她的脸,将自己的嘴贴在她柔软的唇上,狂猛又温柔地亲吻著她。 静宁先是僵住,任他的嘴肆掠。可是,当他的吻变得急切而细腻时,一种炽热的感觉贯穿了她的身心,唤醒了她昨天在黄河边曾与他分享过的美好情感。她轻喟一声,整个人偎向他,用同样的热切回吻他。 激情拥吻使得胀痛的肺部需要更多的空气,他不得不放开她的嘴。 “不要走!”静宁立即拉回他,她的唇狂乱地捕捉住他的。 他笑了。走?此刻就是千军万马也难把他拉走,他为自己终于点燃了她的热情之火而欢喜不已。 不需要更多的鼓励,她笨拙的亲吻,急切的拉扯,和醉人的嘤咛就是最好的催情剂。他的手环住她的腰间,紧紧地抱起她,用温柔的诱惑分开彼此的唇。立刻,灼热、温润、热情的渴望吞噬了他们,他抱著她倒在柔软的床上。 静宁贴向他,迎合著他的索取,著迷于他所带给她的新鲜感受,她将他更紧地拉向自己,用力回吻他,跟随他的步伐纵容自己沉溺于被他唤醒的情感中。 她的反应比他预期的更热烈,她全身颤抖地抱紧他,让他也颤栗起来。 当他压向她时,她不再反抗,而是全然地放松自己。她是仙女、精灵与魔魅的混合体,她的付出干扰了他的感知,他因她的热情而欣喜万分。 在蒙胧的意识里,她听到他亲匿的低语,感觉到他们的衣服正被除去。当她紧握在手中多时的玉佩被取走时,她呜咽著发出抗议,而他立刻给了她替代品──他结实温暖的身体。于是她用力揉捏著他的肌肤,享受著他给予她的一切新鲜感觉。 所有的疑虑和误会都在忘情的拥吻中冰释。她从来没有想到,与他合而为一的感觉是这么的美好。 好像过了永恒,又好像只是一瞬间,她由他引导著,由火花飞溅的灿烂云端回到人间。随后,赤裸的他们拥抱著彼此,在激情欢爱的满足中沉入梦乡。 然而,不知是何原因,静宁忽然醒来,感觉到四周的静谧,她睁开眼睛,迎上一对明亮深邃的黑眸,她立刻感到脸庞灼热难耐。 她的心思总是清楚地写在脸上。 宇文泰黑色的头颅俯向她,饱满的双唇轻轻拂过她,那轻轻的碰触中充满了怜爱和宠溺。 静宁一动也不动,甚至不敢呼吸,害怕破坏了甜蜜的感觉。 “我说过的,你会喜欢我们的亲热!”他的唇再次拂过她,轻声说。 她点头表示同意,偎向他要求更多。 他的唇再度有力地攫住了她。她紧紧地搂著他,感觉到他身上光滑的皮肤所散发出的热量,她的身躯仿佛化成了一滩水,唇间逸出细小的呻吟。 “我们得先停一下。”他突兀地抽离,但双臂仍紧紧环著她。看到她迷蒙般的双眼时,他低头轻吻她的眼皮。“不要那样看我,不然我无法把话说完。” 此刻的她,黛眉轻蹙,双颊嫣红,檀口微启,秀目蕴烟,更加娇弱可人,美不可言。 宇文泰克制地把视线从她姣美的脸上移开,经过刚才的激情欢爱,他更加确信他与她彼此相属,因此他一定要把她心里的疙瘩解开,否则,他们的婚姻难以保持长久的平静和快乐。 “我要你相信我告诉过你的话,我与珈珞没有关系。”他开门见山地说,感觉到怀里的娇躯一震,似乎想退开时,他更紧地拥抱著她。“是真的,我很久以前就认识她,她死去的姊姊和姊夫是我很尊敬的人……” 接著,他将多年前尔朱天宝在怀朔作恶,珈珞失身并因仇恨而变成一个邪恶女人的经过讲给她听。 听完他的叙述后,静宁对珈珞那仇恨的目光及残酷的个性有了认识,释怀中带著不平地说:“她原本是很可怜,可是后来就很可恨。她怎能因为受到了伤害就去害别人呢?想想冬雪与齐王何辜,得承受她的报复?” “你说得很对,她是一个心灵扭曲、失去理智的女人。” 她扬起脸,困惑地问他。“既然她跟了尔朱天宝,又怎么到了你这儿呢?” “相州之战后,我成为贺拔岳关陇守将,尔朱天宝死后,她从晋阳来投靠我,我看她孤身一人无依无靠,便收留了她。”他揉揉她的眉心,笑道:“那时独孤如愿就告诉过我她有多麻烦,所以我从来不去招惹她。” “你真是个好心人。”静宁的语气里带著讥讽和醋意。 宇文泰知道她并没有生气,亲亲她的唇角,说:“对我来说,提供她一个能遮风避雨、吃穿不愁的地方并不难,而这也算是我对她姊姊、姊夫的回报。” 静宁不再说话,她在设身处地想著珈珞的遭遇。 如果换作她,她会拒绝收留一个曾是好友亲人的孤独女子吗?不,她不会,她一定也会收留她。 “喂,小公主,你神游到哪里去了?” 他的呼喊唤回了她的注意力,她坦率地告诉他自己刚才的想法。 他紧紧抱著她,满怀爱意地吻她,为她的通情达理和纯洁善良而欣喜万分。 他的唇强硬而需索,他的动作狂猛而热烈,他的大手游移过她的肩膀。被单滑下,他顺著那光洁的曲线抚遍她全身。 但即便在这样的时刻,他仍未忘记最重要的叮嘱。“既然我们不能赶走她,我只能要求你今后少跟她来往,不要相信她的话,你能答应吗?” “我答应,只要你爱我像我爱你一样多。”情到深处,爱语自然流出,静宁对他的爱不仅浓浓地表现在行动上,此刻也清清楚楚地表现在语言里。 宇文泰定住,粗重的呼吸悬宕在他们之间,他抬起头看著她,他的眼眸是两泓深潭,他的呼吸盈满渴望。“你爱我?” “当然,不然我怎么会嫁给你?”她理所当然地回答。 他先是一愣,离开她的身子,脸上露出怪异而热切的表情。“小公主,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我要你认真地再说一遍。” “我爱你,我是认真的。”他的表情让她费解,她抓起被单一角想盖住自己。可被他阻止了。 “什么时候?”他不肯放过她。 他那是什么表情?难道她爱他不对吗? 静宁生气地推他。“你真是个怪人,真不知道我为啥爱上你。可是从那天你托著我的屁股把我丢上石山后,我就忘不了你,我想,那应该就是爱你的开始吧!这个回答你可以接受吗?” 他目光闪亮地看著她,脸上的肌肉因专注而紧绷,随后一松,露出灿烂无比的笑容。一向对他的笑没有抵抗力的静宁,立刻因那迷人的笑容而浑身酥软。 “喔,老天助我!”他笑著覆在她身上,连连亲吻著她,快乐地说:“我还在发愁我得花多长时间才能让你爱上我呢!” “那你爱我吗?”静宁用手盖住他的嘴,不让他雨点般的吻继续。 “爱,很爱,爱得让我害怕。” 她的脸垮了。“为什么这样说?爱我会很可怕吗?” “噢,不是。”他不得不停下来,看著她的眼睛,认真又懊恼地说:“我想当我揭开那只纸蝴蝶,第一眼看到你时就爱上了你。可是,发现自己爱的女人只是个孩子,而且还对那个孩子有著非分之想时,那感觉真不好受。” “所以你害怕了?”她的眼里有份喜悦,因为他竟然早就爱上了她! “对,我害怕。”他坦承,不再有顾虑。 “所以你两年多不来看我,对我不闻不问?”喜悦的眉眼多了一抹幽怨。 他的唇立刻吻去那抹幽怨。“我在等你长大。” “你就不怕我爱上别人?” “皇上已经将你赐给我为妻,没有人敢娶你,所以我不怕你会跑掉。而且,杨宽不时会送信告诉我你的近况。”他闪亮的目光毫不掩饰得意和自信。 静宁无语,难怪过去每当她询问关陇或宇文泰的事情时,皇兄和杨大人总是很乐意告诉她。 “老谋深算的刁狐狸!”她轻声啐著,拉下他的头,用一串炽热的吻回报他对她真诚的爱。 “是的,我是。”他欣然接受了她的献吻,耀眼的黑眸更加明亮。 接著他压向她,用盈满激情的回应,将她带往又一个美好的爱之高峰。 喜烛轻舞,长夜将尽,而他们的美梦才刚刚开始…… *** 次日清晨,静宁醒来时发现自己独自一人躺在凌乱的床上,清晨的阳光穿透红色帷幔,眼前是一片斑烂彩霞。 她闭上眼睛慵懒地伸展四肢,回味著昨夜发生在她与他之间的一切,让幸福的余韵环绕著她。 脑海里飘过的回忆和他动人心弦的爱语温暖了她的每一寸身躯,她仿佛再次感觉到她的夫君强壮的大手正游移在她身上……喔,她真的嫁给他啦! 一声轻响,她张开眼,看到帐幔被掀开,彩霞消散,满眼是金灿灿的阳光,而她俊美的夫君正站在金光里注视著她,他充满爱意的眼替代了她的想像,爱抚著她的全身,引起她一阵阵的颤抖。 意识到他衣著整齐似要出门,而自己则未著寸缕,她羞窘地钻进被窝里。可是一双强健的大手将她从柔软的被褥中捞了出来,抱在怀里。 “你还好吗?”他轻笑著吻她的鼻尖。 她双颊飞红地细声说:“我很好,可是如果你陪著我,我会更好。” 他双眼发亮,灼热的目光贪婪的欣赏著她绝美的五官,真想抱紧她,重新回到床上尽情品尝她的温软与甜蜜,不过他只是轻吻她的唇,笑著说:“我很乐意陪你留在床上,可是快正午了,你难道不饿吗?” “快正午了?”她吃惊地想推开他,羞愧地说:“我是个懒惰的新娘!” 他没放手,对她邪气地笑笑。“那不是你的错,是我没让你好好睡觉。” 她的脸更红了,双手摩挲著他刚刮过胡须的脸,感觉到温暖的肌肤在她手中紧绷,嗔道:“是的,昨夜都怪你没让我好好睡觉,不过,我喜欢。”说完,还在他嘴上亲了一下,眨眨眼睛,魅惑地说:“要不,我们别去吃饭了?” 她的双颊粉嫩红润,眼中闪著调皮的光芒,乌黑的秀发披散在肩头。他的目光变得氤氲,呼吸粗重急促,但他克制著,只是俯身给了她一个轻柔缠绵的吻,促狭地说:“我还以为你也许想吃过饭后,跟我去认识你的新家呢!” “新家?”静宁眼睛一转,看向窗外明亮的阳光,顿时兴趣高涨。“没错,你说对了,我早想看看这个大宫殿,昨天进来时,我在车上只看到一点点,今天得看个仔细……哦,我的衣服呢?” 看到她的兴趣如此快地转移到了床以外的地方,宇文泰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他抱著她急欲获得自由的身子,轻咬她的耳朵。“你不想要我陪你留在这儿了吗?” 她因为痒而笑著躲避他的嘴。“要,当然要,不过等晚上吧,以后的每一个夜晚我都要你陪我,现在嘛,你先带我去看宫殿,早在洛阳时我就听说长安有‘汉三宫’,我们这里是未央宫吗?” “不是,这里是建章宫。”见她如此兴致勃勃,宇文泰也不忍扫她的兴,拿过搁在床边的衣服替她穿上。 看到他笨拙的动作,静宁好心建议道:“我自己来吧,要不你喊香儿进来,她今天怎么到这个时候了都没进来呢?” “她来过,我让她离开了,今天你不需要她,我会照顾你。” “行台大人替女人穿衣服?”静宁很高兴他喜欢与自己独处,因为她也有同样的渴望,但仍忍不住调侃他。 他正经八百地纠正她。“行台大人替他的夫人穿衣服。” 静宁感动得没说话,直到他替她穿好鞋子后,她才挂在他的脖子上开心地说:“能嫁给你是我最大的快乐!” 他亲匿地目光锁住她。“能娶你为妻,也是我最大的快乐,小公主!” 当饭后去参观宫殿时,宇文泰没让侍女、护卫们跟著,独自带他迷人的小夫人参观这座庞大的宫殿群── 建章宫建于汉武帝太初元年,原是专供休闲游憩之用的宫苑,因此除东边围墙与长安宫墙相邻外,其余三面均与上林苑相连。这里虽在城外,但为了皇帝及其后妃们来往方便安全,专门修建了飞阁辇道可直通未央宫、长乐宫。 当年的建筑规模远比如今大,可惜数百年来因朝代更替和战乱,大部分宫殿池苑都成了废墟,尚存建筑以正门圆阙、迎客殿玉堂、议事厅建章前殿和寝宫天梁殴形成一条中轴线,其他宫室则分布在左右,形成紧密又独立的宫殿群。 当来到天梁殿后那处只剩两层半倾颓楼的废墟时,静宁站在高大的石台上,看著依然清晰可辨的“凉风台”三个字,好奇地问:“这里的石壁墙垣都没有火烧的痕迹,而且距天梁殿不远,为何这座宫殿坍了,天梁殿却依然完好无缺呢?” “它不是‘坍’了,而是被拆了。”宇文泰拍拍笔直的石柱告诉她。“王莽篡汉后,下令拆除建章宫,要用所得木石材料在城南营建新朝九庙,可还来不及拆完就被灭了,东汉时皇帝下令重修被毁宫殿,可是工程浩大,战乱不止,因此就这么一代又一代,建建毁毁,成了这样。” 静宁看著西北边大片杂林中的废墟,不由得感叹曾经盛况空前的上林苑如今竟如此残败。 忽然,一点水滴落在她脸上,她仰头,更多的水滴落下。 “下雨了,我们快回去。”宇文泰喊她。 可她兴奋得不予理会,伸出双手接住在阳光下坠落的雨水,惊喜地说:“你快看,好美的太阳雨哦!” 雨点越来越急,宇文泰将她抱下石台。“走吧,我可不想要你淋雨后生病。” 两人手牵著手往下跑,被雨水淋湿的石头泥路不好走,静宁蓦地一滑,要不是宇文泰脚步稳,他俩都得摔跤。 宇文泰干脆像抱孩子似的抱起她,继续往下走。 “不要,我不想害你摔跟斗。”静宁大叫。 “想让我摔跟斗?你等下辈子吧!”宇文泰亲亲她的鼻子。 两人笑著跑过阁道,雨下得更大了。 “算了,我们先在婆娑殿避避雨吧!” 宇文泰抱著她进了附近一座小宫殿,把她放在廊檐下。 “喔,这雨像闪光的银线,我从没见过这么大的太阳雨。”静宁兴奋地说。 宇文泰撩起衣襟替她擦拭脸上的雨水,疼爱地问:“冷吗?” “不冷,阳光下的雨水一点都不冷,飘洒在身上很好玩。” “公主好福气,嫁为人妇还那么贪玩!”一声冷冷的嘲讽让静宁一僵,她在宇文泰怀里转身,看到一身绚丽华服、浓妆艳抹的珈珞正站在门口睨著她。 虽然知道这个女人的底细后减轻了对她的惧怕心理,但见到她,静宁仍很不舒服。 宇文泰用力抱抱她的肩,用微笑提醒她:我们说好的,不要理她。 静宁想起昨晚答应过他的话,也回给他一个微笑。 两人亲密的对视与会心的一笑让珈珞又是嫉妒又是生气,知道自己昨晚的那一记狠招没起作用。 自从几天前获知宇文泰要娶静宁公主起,她对这个幸运的小公主就有股难掩的妒恨。 话又说回来,在她的一生中,又有多少时间不是生活在妒忌和仇恨中呢?这还是四年前她被迫离开晋阳城时,高欢骂她的话。 那时,尔朱天宝刚死,她以为终于熬出头的高欢会需要她的侍候,没想到她不过是一时忍不住亲了他、说了些真心话,就被他大骂“淫妇”,还被无情地赶出晋阳大宰相府,幸好宇文泰收留了她,让她衣食无忧。 可是,她心里的不平之恨却无人能消。 她愤怒,为什么她这么漂亮多情的女人,得不到一个好男人真正的疼爱呢? 在她真心喜欢过的好男人中,宇文泰对她是最温和、最有耐性的一个,他从来不像葛荣那样爱训斥她、不像高欢那样鄙视她,也不像独孤如愿那样避瘟疫似的躲著她。 他一直像她当初在怀朔认识时那样开朗随和,而且随著年纪的增长,他越来越有男子气概,让她每次见到他,都忍不住怦然心动。 这几年她跟随他从陇西到关中,一直刻意在他面前保持乖巧的好形象。只要他在府中,她绝对是个好女人,她替他缝补衣服,整理和打扫寝殿,就连那个爱挑剔的护卫队长巫蒙都对她改变了态度。 她以为她最终会获得宇文泰的心,不料半路杀出个公主,让她眼睁睁地看著好梦再次幻灭。 最让她愤怒的是,若非巫蒙无意中说溜嘴,她根本不知道宇文泰已在两年多前就与该死的静宁公主定了亲,让她辛苦多年却只落得一场空,她绝不甘心! 她已经二十六岁了,再不找个好男人,下半生可怎么过?就算宇文泰娶妻已无法阻止,但他仍是目前她所能依靠的男人,她不能失去他! 因此见他们不理她,她仍忍住内心的愤恨,做出温顺模样对宇文泰笑道:“下雨了,大人何不带夫人进来喝杯茶,擦擦雨水呢?” “这主意不坏。”宇文泰看看静宁淋湿的头发,赞同地拉著她进屋。 这是一幢精致小巧的寝殿,虽然不像天梁殿那么宽敞,但十分华丽。入门的厅内有香炉、绣榻,玉凳、木几,布置得温暖舒适。 一进门,宇文泰即放开她的手走开,静宁吃惊地看到他走到门边的柜前,从里面取出布巾,转回来为她擦拭头发和衣服。而紧跟在他们身后的珈珞也不慢,但她不是用布巾,而是用双手在宇文泰身上替他做他正替自己做的事,嘴里还亲热地叨念著。“看你,都湿成这样了,让士兵们看到哪还有大人的尊严?” 宇文泰笑著说:“这是什么话?大人就不会被雨淋吗?” 静宁目瞪口呆地看著她的手在他身上欢快地移动,他不仅没有拒绝,还很自然地与她聊天,静宁恍惚觉得他们才是一对夫妻,而她则是闯入的外来者。 感觉到静宁的异样,宇文泰似有所悟地移开身子,对身侧的女人说:“珈珞,你去准备热茶,我自己会弄。” “急什么,快低下头,让我替你擦干头发……”珈珞抓著他的肩膀靠近他。 然而,静宁忽然拉过宇文泰,瞪著珈珞大喊一声。“你不要碰他!” 珈珞和宇文泰都吃了一惊,没想到她会有如此激烈的动作。 “你疯了!”珈珞情急之下露出本性,凶狠地说:“我与黑泰认识时,你还不知道在哪个角落呢,敢威胁我?” 静宁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转过身想离开,可是在门口被宇文泰拉住,而真正留住她脚步的不是他的手,而是他瞬间充斥于全身的那股骇人张力。 “珈珞,你也许忘了你在跟谁说话,可我要提醒你,她是我的夫人,是你必须尊敬的人。”他冷然注视著她。“至于说到威胁,我要你记住我的威胁。” 他握起静宁的手腕,轻轻掀开她的衣袖,露出那道抓痕。“如果你的手敢再伸向我的夫人,那你就准备另外去找新的庇护所,我这里不欢迎你!” “黑泰,求你──”珈珞气焰顿消,露出可怜相。 静宁不想听,也不想看她的哀求模样,转身跑出了婆娑殿。 第五章 太阳雨仍然美丽,但雨点洒在身上不再温暖。她才转过殿翼就被宇文泰拉住。 “静宁,我已经警告过她了,你还在生气吗?” 她不想回答,心里乱糟糟的。 “她是很讨厌,可是她刚才那样碰我并没有恶意。”他努力安抚她。 “当然没有恶意。”那是爱意。她了无生气地回答,用力挣脱他的手,继续往前走。 他没有强拉她,但他的身子快速挡住了她的路,解释道:“我告诉过你,我与她认识很多年,我们曾经像一家人一样亲近……” “我们?!”静宁的眼睛在雨水中眯起,冷然看著他。 知道她误会了,他忙补充道:“是的,我们──怀朔时的葛荣、我、高欢、独孤如愿,还有她和她姊姊。我从十七岁就认识她,相信我,就算我与她彼此照顾,那也只是出于兄妹般的感情,绝对没有其他关系。” 雨水洒在脸上,像眼泪般滑落,她转开脸,淡淡地说:“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我喜欢太阳雨。”然后静宁绕过他继续往前走。 从昨天午后得知自己要嫁人,到婚礼,到洞房,再到现在,短短时间里发生了太多的事,对于单纯的她来说,复杂的男女关系是这些事中最困扰她的部分。 没有其他关系?他的解释并没能说服她。虽然她说过要相信他,可是绷得太紧的神经,稍遇刺激就会断裂。 她无法不去想:如果珈珞跟他没有亲密关系,那她为何要用那种时而仇恨、时而嫉妒的奇特眼神看她,为何要用那样毫不避嫌的亲匿行为对待他?而他,又为何对显然属于珈珞的那座寝宫如此熟悉?一个男人熟悉女人的寝殿,那应该是什么关系? 所有想不通的问题困绕心中,让她难以释怀。 看著她在雨中孤独的背影,宇文泰感到十分彷惶,他们昨夜才对彼此说出了爱的誓言,难道今天她就可以这么不信任他?难道他真的能容忍她背对著他走开? 不,他不能,他如果让她这样误会他,那他就该死了! “静宁!”他大喊一声,静宁站住,慢慢地回头看著他。 他大步走过去,不管是否有人在看,一把抱住她,俯身攫住了她的嘴。 看著他绷著俊脸抱住她时,静宁以为他会以粗暴的吻惩罚她。可是他紧拥著她的双臂虽然很有力,但落在她唇上的嘴却格外轻柔。在那辗转缠绵的温柔碾压中,她屈服了,分开唇瓣回应他,展开双臂抱住他。 太阳雨停了,天边出现一道七色彩虹。 他们的吻就像彩虹一样绚烂动人,也像彩虹那样短暂。 宇文泰带她回到天梁殿,要仆佣准备洗澡水。 热热的洗澡水准备好后,他将所有人赶得远远的,亲自伺候她洗澡。 她太安静了,安静得让他很不安。好在他能看出她的心思,知道她被什么事困扰,因此尽管从回到寝殿后她没说一句话,但他仍自信地带她进沐浴房。 可是当他脱掉她的衣服,把她放进澡桶,甚至脱光自己的衣服加入她,她除了满脸羞红外,仍是一句话也不说时,他心里有点发毛了。 “嗨,小公主,你闻闻这个澡豆香不香?”(注一) 看了眼凑到鼻尖的粉色澡豆,她简单回道:“香。” 听到她开口,他略松一口气。一边帮她洗头,一边没话找话地说著,试图逗她说话,可她只是温顺地配合著他笨拙的动作,安静地听他没有重点的絮叨。直到洗完后,她终于有了反应。 “你是因为愧疚,在向我道歉,对吗?”当他将她压进暖暖的水中,抱坐在他强壮的怀里时,她抬起头来看著他,平静的眼波里有著愠怒。 他一愣,随即明白了她的指控,但他没有动怒,轻声问:“为何这样说?” “不然你干嘛这样?” “怎样?” “你知道的。”她不驯地瞪著他。 他看她一眼,抱起她踏出木桶,拉过方巾包住她潮湿的身体,然后穿过过道走进他们的卧室,将她放在床上,擦擦她的头发后将她塞进被子里,俯身看著她,严肃地说:“你错了,我没感到愧疚,也毋须向你道歉。” “那你为何要那样做?” “怎样做?” 她结巴了。“伺候……我……帮我脱……洗……” “伺候你脱衣洗澡?”他流畅地帮她说完。 她点点头,尽管羞涩不已,但下巴仍倔强地扬起。 他深深地看著她。“如果你不知道那是因为我爱你的话,我无话可说。” 说完,他不在意自己赤裸著身体,大步从她面前走过,回到沐浴室去。 因为我爱你! 他的背影消失了,可这句话久久不去。他爱她,是啊,从昨晚到今晨,他不是用行动和言语告诉过她,而她也分明感受到了这份真情吗?难道,是自己错了? 也许他与珈珞真的是因为太热悉彼此,才会那样不拘小节,而宫殿是他提供给她居住的,因此他熟悉那屋内的摆设;也许只是个巧合,他刚好知道布巾放置的位置,因此信手去取来帮她擦头;更也许,是自己对人情世故了解得太少。 思前想后,她决定不管多么难过,都要相信他,不能再像个孩子似的发脾气。 当香儿进来为她更衣梳头时,她已经想好要去跟他解释,告诉她自己的困扰。 可是,她暂时没机会了。 当她穿著完毕走出卧室时,看到巫蒙正从前厅走来。 “夫人,大人让我代他向你辞行。” 她一惊,忙问:“辞行?他要去哪儿?” “信使送来皇上讨伐高欢的御诏,大人前往护驾。” 静宁闻言,转身往前殿跑去。不理会身后巫蒙的喊声。“大人已经走了。” 走了?不!他怎能离开她? “那你为何还在这里?”她站住问他。 “这次大人要我留下保护夫人。” 不,我不要保护,我只要他!她再次转身跑向前殿,成亲第一天,他就得奉诏离去,而召唤他的人正是自己的皇帝哥哥,再有难解的心事,她也知道国事第一,可是,她不能让他就这样离开。 “黑泰!”刚跑过殿门,迎头撞进熟悉的怀抱里,她气喘吁吁地抓住他。 “干嘛跑那么急?”一身戎装的宇文泰抱著她,担心地问。 她也抱著他,喘气道:“我真怕你走了。” “我是走了,可出了宫门才想起这个还没给你,就赶回来了。”他将手里的东西举到她面前,那是昨天成亲前,他送给她的玉佩。 “我喜欢它。”她握著玉佩,眼睛则定定地看著他。 “我知道。来吧,我替你系上,以后不要取下,这个玉佩能带给我们好运。” 静宁没说话,看著他蹲下身,将那个双玉玉佩挂在她的革带上。 “好啦,现在有玉佩陪著你,还有巫蒙保护你,我可以放心了。”确定玉佩挂稳当后,他站起身,对她微笑,可是静宁没办法对他笑。 “明天一早走不行吗?”她含泪看著他。“我不要你在生我气的时候离开。” 她的眼泪粉碎了他刻意保持的平静。他抱起她,把她放坐在大殿的案桌上,双手托著她的脸庞,温柔地说:“我永远不会生你的气,而且,如果可能,我不想离开你,一天都不想。现在皇上已征召十万军队驻扎洛口,而高欢的二十万大军也到了洛阳,还发了许多封奏表请皇上南回,我若不去,于君不忠、于国不利。可是我向你保证,我会尽快赶回来,也会把皇上安全地接来。” 静宁点头,忧虑地说:“那你要当心点,不要出事。” “只要你信任我、爱我,我就不会有事。” “我爱你、信任你,刚才是我不对,我吃醋,因为你让珈珞摸你……” 他炽热的吻堵住了她的忏悔,而所有的言语和情爱都在那一吻中。 *** 就在宇文泰抛下新婚娇妻连夜快马加鞭前往兵营调集军队,赶赴洛口时,从晋阳出兵的高欢昼夜赶路,也已逼近黄河。 元修面对高欢的兵进不止既感惊惶失措,又举棋不定。司马府内,他正与自己的亲信分析前景,商量对策。 中军将军王思政说:“皇上,斛斯椿派人传信说高欢的先头部队已抵达黄河,请求给他三千轻骑,趁高欢立足未稳之时偷袭大营。臣以为此计可行。” 元修不放心地说:“可是斛斯椿心机深沉,当初高欢韩陵山大捷时,是他杀我皇族,引狼入室,如今,朕恐怕他会卖主求荣,趁机取我性命!” 刚从长安赶回来的杨宽立刻赞同。“没错,斛斯椿是易变之人,如果将兵权交给他,他击败高欢后,定会成为第二个高欢!” “是啊,是啊,朕讨厌这样的情势,不要理他!”元修点头如捣蒜,提振余勇说:“下令各部将士,沿河据守,不得让高欢渡过黄河。朕要亲自率军击败高欢,显神威于天下,服众臣于战场!” 面对他的这番豪言壮语,众心腹大臣都深知皇上是有此雄心而没那魄力,可是也只能抱持姑且听之的心情,寄希望于老天的神助。 然而,神灵永远不会帮助懦弱的人。 *** 次日,高欢在黄河边集结成军,立刻渡河向洛口发动进攻。 闻报此讯时,宇文泰正在半路上,当即对手下大将遗憾地叹息。“皇上畏战错失良机!高欢数日内赶路千里,疲军迎敌,当是兵家大忌。可是皇上竟放弃主动出击的好机会,沿河布军更等于以卵击石,长河万里,一点崩溃,全局皆散,皇上此举必败无疑,我不必再去河洛了。” 中军侍郎冯景明白了他的意思,道:“大人所言不错,等我军赶到也只能收拾伤兵残将,毫无意义。那我们下一步该往何处去?” 宇文泰看看深沉的夜空,坚定地说:“高欢过河后必定乘胜追击,他要‘请’回皇上以平天下悠悠之口,表示他并无逐君篡位之意。我绝不让他得逞,更不能让他把手伸到关中来。赵将军──” “属下在。”都督赵贵立刻应道。 “我料皇上在战败后会另找避难之地,你速带五千人马前往护驾,其余诸将随我陪高欢玩一玩,让我们探探他的实力究竟如何。” 各位将军领命而去。 高欢大军在河边站定后,双方还未交战,元修手下已有贾显智等要臣暗中与高欢约降,于是,未经交战,缺口已开,高欢大军迅速渡过黄河。 乍见高欢大旗在眼前飘舞,元修惊吓得失了方寸,在王思政、杨宽等人的保护下逃出军营。群龙无首,他的军队立刻溃散投降。 “这下怎么办?朕该往哪里去呢?”面对大军压境,皇帝勇气全失。 杨宽立刻安慰他。“皇上莫慌,我们可以去找宇文泰,他不仅是皇上的臣子,也是姻亲,如今他为关陇将士信服,据守长安,实权在握,定能保护皇上。” 元修却白著一张脸道:“可是朕觉得他过于强大,恐怕避汤而入火啊!” “那也是。”王思政想了想。“我手上的兵力并无什么伤亡,既然与高欢相战有立至之忧,西奔宇文泰有将来之虑,那我们不如先到关右去避一阵,看看情势再做决定。” “那平原公主……” 元修话未说完,杨宽劝阻道:“皇上毋须多虑,臣自会替皇上打点一切。” 元修悻悻然不再开口,在他们的保护下往关右逃亡。 然而,就连这样的逃亡也只维持了不到半天,高欢的队伍就追来了。 高欢深知只有追回皇帝,才能稳定朝廷,可是这个皇帝治国不行,理政不行,打仗也不行,逃跑却特别行,而他又不敢伤了皇上,因此从洛口追到关陇,一路追得好辛苦。 两日后,王思政和其他保护他的大臣们都被高欢的军队冲散,当元修发现连紧随自己的贴身侍卫也在关键时刻逃离他后,只能连呼。“天亡魏王也!” 可怜他单骑逃亡不久,即被几个叛变的士兵认出围住,想抓他去献给高欢。 危机时刻,一个单枪匹马的将军舞著长刀杀人阵中,护著他的坐骑往西狂奔。 等甩掉追兵后,元修才认出这个救他一命的男人,正是他留守洛阳皇宫的将军独孤如愿,不由得大感欣慰。 “独孤将军,众将皆弃朕而往东行,为何独独你往西而来?” 独孤如愿道:“臣得知皇上失利后,即一路紧随,幸好今日在此遇见皇上。” 元修一时感动,竟孩子似的哭了起来,弄得独孤如愿当即下马跪于他的马前安抚道:“皇上不必悲伤,臣听说宇文大人已经率军困住高欢,前面就是长安,高欢追不上了,而长安臣民定会恭迎陛下圣驾莅临。” 此后,元修由独孤如愿护送至长安,并在东阳郡遇见宇文泰派来迎驾的赵贵,于是欢欢喜喜地被迎进了长安皇宫。 *** 次日下午,当静宁听说皇兄已经来到未央宫时,不由得欣喜万分。 “大人呢?大人回来了吗?”她拉著前来报信的巫蒙问,在这段没有宇文泰的日子里,与她接触最多的人就是巫蒙和香儿。现在她一点都不觉得巫蒙怪异了,还很喜欢他的活泼、机敏和忠诚,如今,他们不仅是主仆,更是朋友。 “没有,大人还没回来。” 她的快乐骤然降低,把玩著腰上的玉佩失望地问:“还在跟高欢打仗吗?” “是啊!”巫蒙逗趣地说:“夫人别失望,我相信大人也天天想念夫人呢!” 她不好意思地笑道:“如果那样,他还能打败高欢吗?” “当然能,想著夫人,大人才会更加勇猛打胜仗,以求早点回来呀!” 这话她爱听。“那就让我们好好等他回来吧!现在,我得先去看望我皇兄。” 说完,她拉著香儿往通向未央宫的飞阁辇道走去。 这是她出嫁后首次与皇兄相逢,她想这门亲事是皇兄亲手促成的,他一定很关心她婚后的生活,她有好多话要告诉他,还要谢谢他的赐婚。 皇兄是她在世唯一的亲人,她渴望见到他! 这几天,她常去陪明月逛宫殿花园,因此对未央宫内的建筑和道路早已熟悉。可是,当她兴冲冲跑进皇宫时,却被挡在皇帝寝宫的麒麟殿外。 “公主不能进去,皇上已经就寝了。”立在门外的御前内侍郝大人恭敬地说。 “就寝?现在这时候就寝?”看看日头,静宁不信。 “皇上连日鞍马劳顿,累了,有平原公主侍候,早歇了。” 好色的皇兄!她恨声暗骂,她真想闯进去,敲敲皇兄的头,责他一不问国事,二不理家事,只知道与美人厮混,如此定误国!可是看看郝大人身边的小宦官和他们身后紧闭的门,她知道这里不再是王思政家的私宅,她不可能进得去。 落寞地走回天梁殿,出乎她意料的,独孤如愿和巫蒙正坐在天梁殿前的石桌前聊天,那个让她既讨厌又害怕的珈珞居然也在座,三人正说得高兴。 “静宁公主,喔,不对,该称‘夫人’了。”一看到她,独孤如愿即刻起身向她行礼,朗声道:“祝贺夫人与宇文大人大婚之喜!” 静宁忙说:“独孤将军不必客气,我知道你与黑泰亲如兄弟,请随意。” 独孤如愿俊美的脸上出现快乐的笑纹。“夫人说的是,我与黑泰情同手足,但与他相比,我只是小鸟,他是雄鹰。”说著,他还展翅比画了一下。 静宁在洛阳时见过他,但从来没有交谈过,现在一跟他说话,立刻就喜欢上了他,觉得他不仅容貌俊秀,而且性情温和。因此当他邀请她参与他们的闲聊时,她欣然同意,坐在他与巫蒙中间。 珈珞看到对自己一向冷淡的独孤如愿与静宁一见面就说笑得那么自在开心,不由得心生不满,故作亲密地拍拍独孤如愿放在石桌上的手。“夫人也许不知,我与独孤大哥和黑泰可是相交多年的老朋友呢!” 静宁淡淡地看她一眼,想起夫君告诉过她的往事,不由说道:“你很幸运。” 珈珞愣了,一时弄不清她这话是讽刺还是真心。而其他两个男人都知道静宁这话是发自真心,因为身为公主,她身居宫室,也许从来就没有什么朋友。 静宁见空气有点沉闷,忙补充道:“能有那么好的朋友,你不觉得幸运吗?” 听了这话珈珞面色略微放松,僵硬地说:“是啊,我很高兴。”而她心里面却在想:你把他们都夺走了! 但其他三人都没注意她,静宁忙著问独孤如愿。“你怎么到长安来了呢?” “他是护送皇上逃脱追击的功臣呢!”巫蒙很高兴有个机会谈别的,便将独孤如愿单人独骑护送皇上西奔,如何遇到赵贵将军回返长安的经过说给她听。其间她也不时问独孤如愿一些问题,独孤如愿均如实回答,因此她对皇兄仓促行事,狼狈西迁的事总算有了完整的了解,也因此对皇兄充满了失望。 但是再怎么失望,哥哥还是哥哥。 *** 第二天,她再次去未央宫。因为知道皇兄贪恋床笫之欢,为了避免大家难堪,她故意选在午饭后才去。 可是,她受到了更大的打击。 今天,麒麟殿门户大开,美妙动听的丝竹声伴著呢喃说笑声传出,郝大人仍像昨天一样立在门前,这次他对她微笑行礼后大声向里面通报,她缓缓走进去绕过帷帐,眼前的景色差点气得她掀桌子。 宽敞的殿内,她看到几个乐师坐在铺了柔软毛毡的地板上弹唱著,铺设著绣花丝褥的巨榻上,皇兄衣衫不整地半躺著,身边全是穿红系绿的女人,其中除了明月和妃嫔侍女外,她看到一张令她吃惊的面孔。 珈珞?! 这个女人怎么会在这里?很显然,她已经是皇兄的女人! 而看看四周,这哪里还像皇宫?哪里还有丝毫帝王的尊严和道德的约束? 所有血液往上冲,她的脑袋要爆炸了。 “皇兄!”她大喊一声,可是没有获得反应,丝竹照样响,美人照样笑。 她抓起乐师放置在案桌上的拍板,“啪”一声巨响后,厉声大喝。“停!” 这下惊了乐班子,琴声消失,丝竹不响,所有的人都震惊地看著她。 “静宁!哈哈,是静宁,你快进来,让皇兄看看。”只有元修照样乐著。 “皇兄,叫他们统统出去!”静宁沉声说,她的脸上没有丝毫笑容。 元修眼睛一瞪。“朕好不容易拚万死、熬万难逃出火坑,正该好好享乐,为什么要赶他们走?” “因为我有话跟你说。” “你过来坐在朕身边说,不然,就等会儿再说……” “不行,我现在就要跟你单独说!”静宁跟他卯上了。 “大胆!”元修猛地挺身,趴在他腿上的女人吓得退开,明月想起身来阻止静宁,却被他反手抱住。“不要离开,朕是皇帝,自可享受天下美女,没人能管!” “皇上息怒。”珈珞依偎在他的另外一侧,小手轻揉他的胸膛,安抚著他。 元修转怒为喜,放开右边的明月,改将她揽入怀中,当著众人在她面颊上亲了一下,啧啧道:“还是小美人会疼朕,朕真是捡到宝啦!” 当珈珞得意的目光向她发出示威的信号时,静宁觉得自己的头真的爆炸了,这个女人竟敢厚颜无耻地爬到了皇兄的床上,还明目张胆地挑逗他? 她想怒骂,可是珈珞无耻的行为和皇兄色眯眯的双眼让她无法再继续留下。 她猛地甩开大殿帷帐,气冲冲地跑离了皇宫。身后的丝竹声、说笑声如影随形地跟著她,让她不由跑得更快,守候在宫外的香儿只能一路紧追,跟著她跑。 “不要脸!下流!该死的他们!”在飞阁辇道上,她无声地咒骂著。 “夫人,发生了什么事?”独孤如愿迎面走来,看到她满脸怒气,双眼含泪时十分震惊,以为什么人冒犯了她,而那是他绝不会袖手旁观的事。 “没有,没有什么。”静宁强忍怒气继续往前走。 独孤如愿什么都没问,安静地陪她走回天梁殿。 一路急走后,她的怒气散了些,不由笑道:“你真是有好脾气,没有好命。” “夫人为何如此说?” “你护送仓皇逃亡的皇上,陪伴失意呕气的公主,可却什么好处也没得到。” 独孤如愿咧嘴一笑。“对我来说,做正确的事就是好处,别的就看天意啰!” “你是个真君子,超然潇洒。得你为臣真是幸运,可惜我皇兄……” 她突然住口,说不下去。 独孤如愿看看她,再指指昨天他们坐过的石凳。“到那儿坐坐吧,如果夫人愿意说,我愿意做个好听者。” 静宁真的希望能有个人听她倾诉,独孤如愿正是最合适的人,他用他的行动证明了他对皇上的忠诚,又用他的诚恳赢得了她的友情。 于是她走过去坐下,将在皇宫内看到的事一股脑儿地说了出来。 她原以为独孤如愿在听完之后会吃惊,会像她一样气愤焦虑,可是不然。 他平静得好像什么都没听见,他的眼神依然澄明,他的微笑依然和蔼。 这让静宁倍感失望。“你都不觉得吃惊吗?我皇兄如此惊世骇俗的浪行不久后必定传遍天下,忠臣会进谏,佞臣会作乱。你不阻止他吗?而且,他居然勾搭上了珈珞,对不起,虽然她是你的朋友,但我还是要说,她是个不安好心的荡妇!” 独孤如愿收起了笑容,对她说:“夫人忧国爱兄,其心可佩。对皇上的品行,明白人自然明白。但是为臣者,尤其似我这样的微臣,能说什么?后宫的事,更无权置喙,不过夫人放心,只要有机会,我独孤如愿自当尽为臣本分。” 静宁看著他的眼睛,虽然他没有特别表示,但她知道皇兄在他眼里并不值得尊敬,然而,仅仅因为他们是君臣关系,因此他仍倾全力帮他。 “而且──”他继续说:“我完全赞同夫人对珈珞的看法,她是好树上结出的烂果子,烂到心肝,没救了。不过黑泰能对付她,只有他能压制她的邪气。” “我很高兴听你这么说,如果黑泰也如你一般认清她就好了。”静宁想起宇文泰容忍珈珞,还与她说笑自如的那些事,不由得更加消沉。 “不,夫人错了,黑泰什么都明白,这也是他绝对不会碰珈珞的原因。” “你相信他没有碰过她?”静宁毕竟年轻,心里藏不住话,加上与对方投缘,不由得说出了心里的忧虑。话一出口,脸早已红到了耳根。 独孤如愿没有笑,很严肃地说:“当然,我相信,夫人难道不相信?” “我没那么说。”静宁苦恼地否认,却知道自己心里仍有个角落藏著怀疑。 独孤如愿理解地看著她,没有追问,只说:“等你多了解他后,你就会知道,他是你可以放心信任的人。当然,有时他很霸道,很固执,很让人气恼。” “真的吗?他有让你生气过吗?”静宁好奇地问。 “有,不过我现在要走了,等我回来再告诉你那些旧事吧!”他笑著站起身。 “你要去哪儿?”静宁发现自己不希望他走。 “皇上要我去接王思政、杨宽和其他大人,我刚才就是想找你辞行的。” “喔,是吗?看我耽搁了好多的时间。”静宁不好意思地站起身。 “没事,能听你诉说心事的机会可不多喔!你现在心情好点了吗?” “好多了,谢谢你。”静宁真心地说:“我希望能早点见到你回来。” “会的,放心吧!”他与她互道珍重后大步离去。 看著他的背影,静宁觉得他真像个大哥哥,跟他说话感觉很舒服、很自然,如果皇兄也像他那样该有多好! 那天傍晚,她意外的迎来了皇兄。 当看到规模不小的皇家仪队出现在殿门口时,她很惊讶,忙按照皇家规矩跪于辇车前迎驾。 “起来起来,朕可没说要你下跪。”元修下了辇,立刻要她起来。 她没起身,低声说:“皇兄浩浩荡荡前来,不就是要臣妹如此迎驾吗?” 元修的脸红了,走过来一把拽起她轻斥道:“你这丫头,干嘛总是那么聪明?就算是这样,也是为了让你明白君臣之礼,少成天窜进宫里对著朕喳呼。” “如果你不给我机会说话,我还是会那样。” “谁不给你机会?朕这不是来了吗?” 为此静宁倒是很乖巧,立刻对他行了个半礼。“谢皇兄!” 元修见她不再瞪眼睛,心中高兴,对身后的人说:“在这等著。” “宇文泰对你好不好?”元修进门就问,随后四处看看,还到卧室转了一圈,坐下后不满地说:“他也太草率了,朕将公主嫁给他,封了他的官,他居然就这么简单地娶你进门,明日朕让人给你送些东西过来。” “不要,我不要你的东西。”静宁立刻摇手,再次恳切地说:“臣妹与夫君感谢皇兄赐婚,臣妹只希望皇兄能听我几句劝,就心满意足了。” 元修脸色微变,僵硬地说:“感谢就不必了,这样的联姻也是为了让他助朕逃离高欢。你要说什么就说,就算报答你吧!” 听他果真将自己当作贿赂宇文泰的工具,把自己的婚姻大事说得那么轻率,静宁心里很不好受,暗自庆幸宇文泰是她喜欢的人,否则自己不是被毁了? 她耐著性子说:“皇兄,国难当头,你得整肃后宫,不可乱了纲常啊!” 一听又是老生常谈,元修失了耐心。“后宫是朕的后宫,关别人什么事?” “你是皇帝,一举一动皆攸关国体,后宫不检,淫侈之风更甚,会危及朝廷,有损皇兄声誉,臣妹恳请皇兄深思。” 静宁的苦口婆心只换来元修的怒气。“不要以为你嫁给宇文泰就可以对朕指手画脚,既然政事我管不了,打仗也插不上手,难道让我在后宫寻点乐也不行吗?” “寻乐为何要找珈珞那样的女人?”静宁同样为他的执迷不悟而恼怒,可是她的话却让元修转怒为喜。 “你有所不知,那女人美丽、香艳,又善解人意,她知道男人要什么,可以解人烦恼……”他双颊肌肉因骤然而至的兴奋感而抽动,可忽然意识到听者是自己的妹妹时,有点困窘,红著脸起身往外走。“行了,朕得回去了。” “皇兄怎么认识她的?”静宁跟在他身后。 “昨日傍晚在御花园无意碰上。”元修随口说著,匆匆上了车辇离去。 “无意?”静宁冷笑,那个女人绝对不是无意。 注一:“澡豆”是魏晋南北朝时,富贵人家用的一种以猪苓、豆粉和香料混合调制,并自然风干的沐浴皂。 第六章 八月,元修的几个心腹,如杨宽等先后来到长安,但他器重的独孤如愿和王思政仍跟随宇文泰打仗,让他的心略有所失。 不久后,高欢率大军攻克潼关,进逼华阴,直接威胁到关中的安危。 面对这样的危机,元修仍旧沉溺于酒色,将心中的恐惧和对未来的不确定感全都寄托在女人和狂欢之中。 珈珞已被收入宫中做了有实无名的嫔妃,而静宁此刻不再关注皇兄的私生活,她每天都担忧著战场上的宇文泰。 九月末,当宇文泰重新夺回潼关的捷报传回长安,朝廷上下大为欢欣鼓舞。元修在众臣的奏请下,趁兴颁旨,历数高欢罪状,诏告天下北魏皇廷迁都长安,并加授宇文泰大宰相、雍州剌史,兼尚书令等职。 危机缓解,战场东移,长安呈现歌舞升平的景象。龙心大安的元修常在风和日丽之时,携美人同辇出行游山玩水。 珈珞和明月是他最宠爱的女人,但她俩都不是按宫廷礼法明文册选的嫔妃,明月与皇上还是血亲,因此他们的放纵行为在朝廷内外皆引起诸多非议,可是无人敢直言规谏,就算是静宁对皇兄、堂姊除了忧虑外,也无力劝阻。 深夜,沉睡的静宁被轻微的打火石声音惊醒,她睡得并不好,梦中的影像因为突然醒来而中断,只留下淡淡的忧伤,那不是一个好梦。 张开眼看到灯台上闪动的火叶和灯前巨大的黑影,她本能的问:“谁?” 可是她并未听到自己的声音,只看到那个身影走近,像大山一般倾倒在她身上将她紧紧抱住,毛茸茸的嘴毫不迟疑地贴在她的嘴上。 惊恐之下,她扭动身子反抗,双脚乱蹬想将他踢下床去。可当熟悉的亲吻持续深入时,她发出惊喜交加的呻吟,放弃反抗,伸出手将他死死抱住。 “黑泰,真是你回来了!”当他抬起头来看她时,她捧起他的脸,一边说一边急躁地拉下他,亲吻他满是胡须的脸和嘴。 “是的,我回来了。”他回应著她急切的吻,凝视著她的眼睛似墨一般乌黑,似火焰一般灼热,他的目光严肃,在如此充满快乐的时刻也没带一丝微笑,仿佛正因某事的困扰而紧绷,可是静宁没有注意到这点,她实在太高兴了。 在她的热情攻势下,他终于抛开了一切,用力抱住她,狂热地吻她。当吻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时,他忽然翻身下床。 “不要离开我!”她大叫著坐起来。 他赶紧安抚她。“我不会离开,只是要除掉这身讨厌的衣服。” 静宁放了心,痴迷地看著他在灯光下渐渐赤裸的身体。自新婚夜后,这是他们第一次重聚,她几乎已经记不起他有多么壮美。 当他回到床上,跪坐在她身边时,他黝黑、光滑的皮肤散发出的热力让她忍不住抚摸他。 当他性急地脱掉她身上单薄的衣服,抱著她一同倒回床上时,她兴奋地舒了一口气,甜蜜的、醉人的感觉传遍了全身。 “小公主,我好想念你,想念这个……”她的柔软和芳香令他深深迷醉,他将她的脸拉向他,用力的、急切的吻不断由她的嘴向其他地方扩展,缠绵悱恻的亲吻和碰触夺走了她的呼吸与力气,她无法说话,只能紧紧依偎著他。 而他的大胡子摩擦著她娇嫩的肌肤,搔挠著她敏感的躯体,每一个轻刷重抚都带给她陌生的感受。 她身子往后一仰,发出欢快迷人的笑声,随后她热情奔放地用四肢缠住他,感受著他身上的热气和强劲的肌肉,她喜欢与他这种完全的接触。 他紧紧地抱著她,手滑下她的腰,抚过她美丽的身躯,随后,他覆盖住她,在深情的爱语和颤抖中,他们付出全部的自己。 稍后,当她均匀地呼吸著进入梦乡后,他仍躺在那里久久不能入睡,他注视著她,幽邃的目光中有浓浓的忧愁。 他爱恋地抚摸她的头发,在饱尝了相思之苦后,在经历了一番惊心动魄的爱恋缠绵后,在体会过这种依偎在一起生死难忘的甜美滋味后,他如何能伤她的心?可是,身为朝廷倚重的大臣,他又怎能因儿女私情而置国事国法于不顾? 想到早晨起来后她将得知的事和她的反应,他心里有著深层的恐惧和担忧。 “原谅我,小公主!”他低声说著,俯下头亲吻安睡的她。 被他的胡子刷过,她动了动,喃喃道:“我爱你……”但并没有醒来。 宁文泰看著她美丽的睡容,显然她正在做一个甜美的梦,他再俯身在她翘起的嘴角亲了一下,结果他的胡须再次令她皱著眉头把头转开。他扫兴地摸摸满嘴的大胡子,决定立刻解决它,因为他想要亲她,但不想伤了她娇嫩的肌肤。 轻手轻脚地下床,他从挂在门边的腰带上取出自己的匕首,然后走向沐浴室,那里有巫蒙给他准备好的热水。 拂晓时,静宁在夫君温暖的怀抱中醒来。在习惯了每天清晨独自在清冷中醒来后,忽然有了温暖的依靠让她很开心。 这个雄伟的男人是她的夫君!她安静的躺著,享受著这份甜蜜的认知。 悄悄抬起头,她热情的目光爱抚著他出色的五官。昨夜扎痛她的大胡子已经被清除了,战争和岁月的风霜刻蚀在他英俊的脸上,而他眼睛四周的线条和眉宇间的深沟,无不述说著他此刻肩上的担子有多沉重。 她仰慕的注视著他,浓浓的爱意在心头堆积著,让她无法克制地倾向他,噘起嘴轻轻落在他饱满而坚硬的唇上。 可是光这样碰触还不够,她张开嘴,用舌头描绘著他的唇线,用味觉品尝他的力量…… 忽然,一声几不可闻的呻吟中,他紧闭的嘴张开,将她的唇舌吞噬。 于是,唇舌间柔情的舞动,将他们之间的爱情之火再次点燃。 她的思想停止了活动,只是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他的爱不同于昨夜及新婚之夜,充满怜爱和不舍,仿佛他又要远离似的。 然而,她来不及细思,就被他时而温柔,时而狂猛的激情带入节节高涨的快乐中,随后她立即沉入了睡梦中。等再次清醒时,他已经离开了,但他的气息仍紧紧包裹著她。 整个上午她都很快乐、很平静,尽管宇文泰没有陪她,但她知道他就在离她不远的前殿,正与各地应召而来的将军们讨论治军之策。 可惜,她的快乐好心情在午饭后不久,即因元修的到来而被彻底破坏── “静宁,静宁,你帮朕去找他,要他还我明月!” 披散著衣衫,头发凌乱的元修脸色苍白,眼睛红肿地独自跑来,拉扯著她的手狂乱地要求她。 见他大失帝王之尊严,静宁非常吃惊,也非常不满,将他带进殿内连声问:“皇兄,你到底在做什么?为何如此仪容不整地出宫?” “去找他。让他交出明月,不然朕杀死他!”元修双目大睁,气喘吁吁地说。 “找谁?明月去哪里了?”静宁强压下不满,让香儿过来替他梳头,可是他竟一脚踢到香儿身上,目露凶光地瞪著她。 “滚开,贱婢,你若敢动朕,朕定杀了你!” 香儿吓得不敢动,被他紧紧抓住的静宁气得将他用力推倒在椅子上,怒吼道:“皇兄,你要是不冷静下来把话说清楚,我就找人把你送回去。” “不要,朕不回去,朕要明月……”元修威仪尽失地哭了起来。 “皇上!皇上!恕奴才候驾来迟!”就在静宁苦恼之时,宦官郝大人和几个侍者急匆匆地进来,脸上都带著汗。 “说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严厉地问这位内侍大人。 “这、这……”郝大人吭半天不敢吐实。 元修猛地一拍桌子,瞠著眼睛大声喊道:“就是你的夫婿,朕的好妹夫干的好事!明月昨晚身体不适,朕没召她侍寝,可是宇文泰居然指使我们的那几个族兄弟悄悄潜入后宫偷走她,把她杀死了!坏蛋,朕要明月啊!” 一声号叫,他又开始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起来。 静宁的脑袋“嗡”地一响。 不可能,他不可能做那样的事,明月虽然行为轻浮,但她是她的堂姊,是她自小的伙伴,他不会狠心杀害她。 “去啊,你还愣著干什么?快去找他要回明月,朕不能让她死啊!”元修疯了似的推她,将她推得几乎倒地,香儿和郝大人扶住了她。 “是真的吗?是宇文泰做的吗?”静宁手脚冰冷地抓住郝大人的手,希望从他的嘴里得到否定的回答。 可是她看到郝大人黯然垂下的头点了点。“是宇文大人责令元姓诸王做的。” 静宁的心冻结了,只有一个念头盘旋在脑海中:明月死了,被宇文泰杀死了! 她转身跑出天梁殿,绕过皇兄华丽的车辇,往前殿走去。 “夫人?”带著卫兵守在殿门口的巫蒙见她脸色不对,急忙上前询问,却被她一掌推开。 “走开,别挡我道!” 她冷傲的公主架式让已经与她相处融洽的巫蒙心头一凛,本能地退开,看著她大步闯过两道门卫,冲进大人的议事堂。 她的突然闯入让正在议事的大人们个个吃惊得大张著嘴,杨宽甚至差点儿将手中的茶碗坠落地上,所有的人竟没有一个想到该给她行礼问安。 只有站立在大桌前的宇文泰神色未变,平静而镇定地看著她。 静宁望著他,心想:若不是他善于掩饰,就是他早已料定她会来,否则怎能如此坦然?而相对自己的惊慌失措,他那副成竹在胸的模样惹恼了她。 “明月的事是你做的吗?”她当众质问,没有给他一点退路。 宇文泰看到她气冲冲地出现时,惊讶度绝不低于其他人,可是从小的经历早练就了他处变不惊和掩饰情感的本领,因此他克制著不走向她,不试图将她带到无人的房间去解释或安抚。 在现在的情绪下,她不可能听他的,况且,他还有要事待商,在座多名将领得赶回驻地,大敌当前,国难当前,他无暇顾及她的脾气。 “对。”他严厉地回答。 “为什么?她只是一个女人,没有作奸犯科,你为什么要杀她?” “她违反伦常,迷惑皇上,骄纵跋扈,淫乱宫廷,这就是罪!”他冷静地回答她。“这里是国事会议,夫人请离开。” 他锐利的目光不带一丝感情,她从来没见过他如此严厉又冰冷的表情。 他不是她挚爱的夫君吗?昨晚的缠绵柔情到哪里去了? 一种受到漠视与欺骗的屈辱感袭上心头,她以公主的尊严厉声道:“把我堂姊元明月交出来!” “不可能!”他的回答斩钉截铁。 静宁失去了理智。“你没有权力这么做,你只是皇上的臣子!” 他的脸色愈趋严峻,眼角的线条愈加深刻,而他的声音也愈加坚定。“没错,我是皇上的臣子。圣贤有训,君臣之道,在于明德、明事、明理、明心。眼下我所行正是此道,难道夫人认为不对吗?” 对,道理上他说的都对,可是,在感情上,她接受不了! 她觉得心中对他的爱正在崩塌,眼泪坠落脸庞,她毫不退让地说:“她是我的姊姊,你不可以杀她,我无论如何都会找到她!” “你不会。”宇文泰的眼睛暗如子夜的天空。 “你快告诉我明月在哪里?”她忽然忘记了这里是哪里,冲动地扑向他。 但他的动作更快,在她打到他之前抓住了她的手,将她送到他的随从手中。“巫蒙,送夫人回天梁殿!” 静宁盯著他,在他眼里看不到丝毫她所熟悉的温柔,于是她只好转头离去。 *** 天梁殿内,元修还在眼巴巴地等著,看到静宁沮丧而归时,当即暴跳如雷。 “他算什么东西?竟敢偷走朕的爱妃……” “明月不是你的爱妃,是你的堂妹。”静宁痛苦地提醒他这个可耻的区别。 他一拍桌子。“她就是朕的爱妃,从十三岁起就是!” “皇上,祸从口出啊!”郝大人连忙掩住他的口。“不伦之爱,不说也罢。” 元修还想仗著皇帝架子怒斥内侍官,可是看到静宁冷冽的目光时,顿时灰心丧志,一把拉住她的衣袖哀求。“静宁,你是朕的亲妹妹,你最懂朕,没有了明月,朕的心就死了,你要帮朕找回她,一定要找回她啊!” 他的样子气得静宁一甩袖子,大声说:“明月死了,你不要再想她了!” “死了?她真的死了?”元修一愣,忽然伏在案几上痛苦哀号。 郝大人皱眉,将香儿和其他两个内侍赶出门去。 静宁又痛又恨地拉起他,厉声斥道:“皇兄,你是皇帝,是一国之君!以万乘之尊,为一个小女子哭哭啼啼,成何体统?快振作起来!” “不要!朕不要做皇帝,如果朕还是平阳王的话,明月就不会死,她会和朕恩恩爱爱地生活在一起。朕要明月,你给朕把她找回来。” 说著喊著,他竟然用头撞案几。 “安静!” 一声厉喝,元修蓦地停住哭喊,抬起脸看到门外走来的高大身影时,立刻脸露喜色,急巴巴地说:“哈,宇文泰,朕知道你会来,知道你没有杀死她,你只是想吓唬吓唬朕,对吧?你把她还给朕,朕保证听你的话好好做皇帝,或者你不喜欢,朕可以不做皇帝,也不再贪恋酒色,只要你把明月还给朕。” “停!”又是一声厉喝,元修冻住,静宁也僵住。 “拿去,替他把眼泪鼻涕擦干净!”一块帕子被甩进郝大人手中。后者立刻握著帕子小心地走到皇上面前,像帮小孩子洗脸似的擦著他的脸。 脸擦干净了,元修看著站在窗前,面色严厉的宇文泰,再次哀求道:“宇文将军,朕把心爱的妹妹给了你,你怎能夺走朕心爱的女人。” “住口!”宇文泰腰背挺得笔直,反感地盯著他训斥道:“身为皇帝,蓬头垢面、不修边幅,有失国体君威,为臣不愿对你行礼;身为男人,哭哭啼啼、作娘儿态,有失人格尊严,本将不层与没骨气的人交谈。等弄干净后,你再说是否要做这个皇帝,届时本将自会以适当的礼仪对待你。现在,请离开。” 他的声音平静低沉,却像一股寒风,直冷进元修的骨髓里,他垂头丧气地站起身,在郝大人的搀扶下走出了天梁殿大厅。 一场风暴在宇文泰的三言两语中被平息,静宁既惊讶,也有说不出的失落感。 她讨厌皇兄的懦弱无能,也不满宇文泰对皇兄的轻蔑态度,她不想留在这里,可是刚往门口走去,她的胳膊就被宇文泰抓住。 “放开我。”她低声命令,为的是不让刚走出门的皇兄听到。 宇文泰没有放开,反而将她拉得更近。他深奥的双目睇著她,身上的热量灼烧著她,昨夜他与她温存时的感觉笼罩著她,让她既甜蜜又痛苦。 她冷漠地迎视著他。“他是皇帝,你怎么可以那样对他?” “如果我不那样对他,他现在会在你的脚下哭得像个丢失心爱玩物的孩子,而那,只会给世人带来更多的笑话!那是你想要的吗?” 不,她不想要。想起皇兄丢人的哭闹,她胸口闷得慌;可是想到宇文泰对她做的事,她的心如刀割般地痛,但她不会让他知道她被伤害得有多深。 她奋力挣脱了他的手,往门口走。 “你想去哪里?”他身形极快地站在她面前。 她抬头看著他。“在你对我的亲人做了这些事后,你还想留住我吗?”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的家族荣誉。” 她嗤鼻。“少把我当孩子耍著玩,我有自己的感觉。” 他忽然将她抱住,温柔地亲她,对她耳语。“你不是孩子,是我的夫人。” 他的靠近会令她窒息,他的温柔会让她屈服。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不要让他靠近。当他弯下身吻她时,她立刻别过脸去,可是他用双手固定住她的头,他的唇坚定地覆盖住她的,并立即在她体内激起暖暖的热流,她的呼吸变得急促。 她为自己对他有此惊人的反应感到生气和绝望,她恨自己! 他的嘴轻轻抽离她,他洞悉一切的目光望进了她的心底。 她推开他,感到胃肠纠结成团,她强忍著泪水警告他。“不要再碰我,在你对我做了那些事后,你不再有资格碰我!” 他直视著她的泪眼,硬挤出一个冷酷的笑容。“你错了,从我们在神灵面前结为一体起,我就有资格碰你,而且我会一直那样,直到我生命结束。你不要尝试躲开我,也不要尝试在你我之间引起战争,因为,我不会跟你交战。” “那你何不试试?”她用眼睛向他挑衅,可是他在她的眼睑上亲了一下。 她发怒了,厉声道:“我是认真的,不要碰我!” 他缩回手,两手环胸,黑眸闪闪发亮,那眼神告诉她:她是他的,而她所有的威胁对他都没有用。 她泄气了,她斗不过他!他是对的,就算他放开她,她又能去哪里?走多远? 冷酷的现实让她沮丧地大吼一声,竭力控制在眼眶里的眼泪倾泄而出,她挥手往他胸膛打去。“混蛋,别装出爱我的样子!如果爱我,你怎么可以杀死我唯一的姊妹,你为何要这样残忍?” 她的身子再次被他拥入怀中,他的手轻柔地摩挲著她的背。“我爱你,如果可能,我不会选择那样做,可是除了那样,我们还有什么办法让他们分开?” 想起自己多年的经历,她知道他是对的,可是她不能接受他这么激烈的做法。“那你何不放过他们呢?” “不是我不放过他们,是他们不放过自己。” “你在推卸责任!”她推开他,而这次他放开了手。“如果你有心,完全可以好好解决这件事。就算你要动手,也应该提早告诉我。” “告诉你有什么用?你能阻止什么或改变什么吗?” “起码我可以试著警告他们,让明月离开他!”她激动地双眼发红。 “过去几年,你难道没试过?”他的话像一记重拳打在她心上。 她怔住,眼前出现无数次她为此事与哥哥和堂姊的争吵,不由得痛苦地想:是不是她试的还不够?如果她再努力一点,再坚持一点,是不是能将他们分开,让堂姊继续活著呢? 她的心情全写在脸上,她的痛苦撼动著宇文泰的心,他安慰她。“那不是你的 错,你已经试过。” “是的,我试过。”她虚弱地回答,转而指责道:“是你的错,你有能力不让他们见面啊,为何偏要杀她呢?” 他脸上掠过一抹犹豫,似乎想说什么,可转眼间,眸光一黯,又恢复了冷硬的神情。“你明明知道要想分开他们,那是唯一可行的办法。” “你──”她深吸一口气。“我现在才知道自己嫁了一个冷酷无情的人!” 他脸上的肌肉猛然收缩,眼眸似两泓深潭,呼吸盈满欲望。语气听似平淡,却蕴含著千钧之力。“怎么,开始后悔嫁给我了?” 她想说是,可是看著他灼热的眼睛,她身上的每一根汗毛都立了起来,皮肤滚烫,心里充满了对他难忘的情感,她无法违背自己的心。 “看来你还不确定,是吗,小公主?”他的手指温柔地抚摸著她的面颊,指尖传送的热量顿时穿透了她的身体,她开始颤抖。她想逃离,门就在身后,可是她的脚步沉重,身子仿佛失去控制似的僵硬。 “很好,让我们一起确定。”在她能够移动前,他的手环在了她的身上,他的热力将她融化,她感觉自己像一片羽毛一样被他轻轻抬起,放到了床上。 “不要。”她推挡他,用残余的力气反抗他的温柔,反抗她所渴望的真情。 “要,你需要我,我也需要你,不要再推开我。”他的眼睛变得深幽、蒙眬。最后,她赤裸而颤抖地躺在他熟悉的怀里,看著自制和渴望撕扯著他英俊刚硬的脸庞,感觉自己的身体正以充满热情的力量和需要回应著他无声的呼唤…… 她不能!他蔑视她的存在,无礼对待她的哥哥,任意杀害她的堂姊,她不能、也不该原谅他!可是,他力气太大,要想与他以力相搏,无疑螳臂当车。因此她冷然看著他,以一种高傲的姿态问:“你想对我用强迫的吗?” 他猛然一僵,火热的身躯僵硬地悬宕在她的上方,紧盯著她的瞳眸里跳跃著逼人的火光。“我需要对你用强的吗?” 她不说话,以沉默表示抗拒,这极大地挑战著他的自制力。 “你是我的女人,我不许你用我对你的爱来惩罚我,不许你把怒气带到我们的床上,更不许你掩藏对我的感情!”他的声音里难掩怒气。 “不许?!”这专横的言词同样激怒了她,她忽然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一拱身将他推倒,翻身跨骑在他腰上,怒气冲天地说:“你以为我嫁给了你就得服从你的一切吗?你这个冷酷自大的混蛋!” 宇文泰可以毫不费力地将她压倒,可是她此刻的神情深深吸引了他,而她坐在他身上的方式也带给他意想不到的刺激和快乐。他不理会她正火冒三丈,伸手抚摸她,被她一巴掌打开。 “不要碰我!”她严厉地说:“你给我听著,我不许你把我当孩子看,以为只要随便哄哄就能打发掉;我不许你在我面前耍大将军的威风,命令我这样不许那样不能,我不许你……” 她就像一团正在燃烧的火焰。她的双目闪烁著火花,她的全身放射著火光,她用纯真和无知诱惑著他,让他在烈火中燃烧,可她该死地却什么都不明白,还骑在他身上阻止他碰她。 强烈的挫折感令他气得想对她大吼,可是,当与她四目相对时,他想起自己在洞房之夜曾发誓要对她有耐心,不再对她吼叫,于是他改变了主意。 静宁的“不许”还没说完,就被拉倒在他身上,嘴巴被他温柔而坚定地封住。她强烈的反抗很快就在他的柔情抚慰下软化,忘记了自己正在说的话。 等她不再抗拒时,宇文泰放开她,托起她的脸,深情地注视著她。 她恼怒地迎著他的视线,恨即使在对他生气,他的目光仍令她心荡神驰。 “静宁,相信我,那是我不得不做的事……你听我说完。”他以眼神阻止她插嘴,继续道:“高欢已在洛阳立你的族亲清河王幼子元善见为帝。” “善见?可他还不满十一岁啊!”静宁惊呼。 “是啊!”他决定将实情告诉她,从而求得她的谅解。“高欢不仅另立幼主,还下令迁都邺城,这更说明他有篡位之心。如今东、西两魏各奉其主,南边又有萧梁虎视眈眈,天下三分格局已定,其中高欢对我们的威胁最大,而我们双方力量悬殊,东魏地广民富,人口众多,兵强马壮;而我西魏地狭人贫,军力有限,在此生死存亡之际,皇上若不励精图治必将为高欢所噬。” 说到这,他陷入沉思,对国家前途的担忧让他浓眉深蹙。 静宁本来对天下事就很关心,听了他的话,自然明白他的忧虑。她忘记了要掩饰感情,用手抚摸著他隆起的眉头,担心地问:“情势很险峻,是吗?” “非常险峻。”他握住她的手,放在嘴边亲了一下。“我们需要君臣一心,发愤图强,才能与东魏对抗。” 见她似有所感,他进一步道:“皇上的放纵在朝廷内外引起很大的不安定,他与你堂姊的乱伦之举被传得沸沸扬扬,不堪入耳,就连军营内也议论纷纷。为消弭流言,重振君威,稳定人心,我不得不采取激烈手段,你应当理解我才是。” “可是,你非得杀死她吗?”他的真情表白破坏了她的控制力,可她无法忘记明月已死的事实,她抽泣般地叹息著伏在他身上,双手抱住他宽阔的肩,渴望用两人间纯然的爱来洗去各自心头的无奈和忧伤。 他毫不犹豫地满足了她的渴求,将她紧紧抱住。 “别动,就这样。”当她想滑下他的身子时,他阻止她,火热的嘴攫住她,用全新的方式带她投入只有欢乐和甜蜜的情爱中。 卧室内除了令人心醉神迷的呻吟和喘息外,不再有抵抗、责备和争吵。 *** 冬日的晚霞染红了天边,寒风中,静宁穿过林苑,沿著青石铺设的甬道走向麒麟殿,那里是她这几天最常来的地方。 失去明月一个多月了,这段时间大家都不好过。 元修虽不再披头散发,哭闹抱怨,但脾气十分暴躁,加上在朝政军事上缺乏魄力而不能树威,因此更加愤怒,身边的内侍和亲信大臣成了他的出气筒,就连他最亲近的杨宽都战战兢兢。 静宁自己也好不了多少,虽然因理解了国难危机,她不再与夫君争吵,可是心里的疙瘩始终难解,那给两人的关系带来了灾难性的影响。 他们每次的欢爱仍然甜蜜激烈,可是激情后她的冷漠则像锋利的双面刀,切割著他们的心。 有时,她真的希望他不要再碰她,可是又害怕他不再爱她。她厌恶自己矛盾的心理,又无法摆脱。因此,她越来越烦躁,也越来越害怕夜晚的到来。 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她叹息著踏上麒麟殿的台阶,走进殿内。 守在门口的内侍对她行礼,告诉她皇上在习武厅。于是她让香儿留在这里跟另外几个侍女说话,独自往皇兄设于宫中的习武殿走去。 才进门,就看到皇兄手持弓箭,往墙上的箭靶乱射,郝大人为他捧著箭囊,而珈珞身穿一袭袒胸露肚的艳丽绸裳,风情万种地躺在专供皇上休憩的木榻上鼓掌娇笑。 “皇兄,你在干嘛?”看到元修步履踉跄,她忽略珈珞惊讶地问。 “朕射他,朕要他死!”元修双目通红地回头望著她。“不过你不会当寡妇,朕早想好了,把你许配给独孤如愿,他是朕的忠臣,当初千万人往洛阳逃,只有他单枪匹马追随朕,他会要你的。” 静宁震惊地听著他的这番骇人之语。“皇兄,你在胡说什么?” 第七章 “朕没有乱说。”元修将手中的弓箭摔在地上,踉跄了一下,忙把双腿分开站稳,厉声吼道:“他杀朕的爱妃,掌朕的朝政,夺朕的妹妹,朕与他誓不两立!” 他虽摇摇晃晃,嘴里有酒气,但神态严肃,双目还算清明,不像喝醉的样子,可是他的话丝毫没有理性,静宁问郝大人。“皇上又喝酒了吗?” “不多,就几口。”郝大人用手指比画出一个小圈,表示一点点。 但静宁还是担心地看著皇兄,因为她知道哥哥酒量极差,酒品也不好。 “皇上快来歇歇。”珈珞招招手,元修竟听话地走了过去,与她并排斜躺在榻上,而她抚摸著他的胸。“皇上没事,只是有点胸闷,骂骂人、出出气就好了。” 静宁看著她,不得不承认这女人确实很美丽,这身华服更是将她的妖媚和狂放烘托出来,加上她无可挑剔的好身材,难怪哥哥无法抗拒她的魅力。 她冷然对她说:“珈珞,你出去!” “我为何要听你的?是皇上召我来的。”珈珞显得很有自信,神气地看了元修一眼,但后者并无反应。 “出去!我有话跟我皇兄说!”静宁再次命令。 “皇上──”珈珞娇声倚著元修,以为能从他那里得到支持。 “皇兄,让她出去。”静宁看著她又在施展媚功,心中堆积已久的不满、愤懑和伤心一齐涌上心头,转向她道:“不要脸的女人,皇上的尊严,皇宫的规矩就是被你这样的荡妇给糟蹋了!你要是不出去,我会让人把你拖走!” “你不敢。”珈珞得意地笑道:“皇上不会让你这么做。” 静宁冷然一笑。“要不要赌一赌?” 珈珞的自信消失,露出一丝惊慌,向元修求助。“皇上,她对我放肆。” “出去,你们都给我出去!”元修捶打著木榻。“烦死了!” 郝大人立刻过来拉起珈珞,将她带出门去。 静宁没出去,而是在一把椅子上坐下,看著元修,觉得他真的醉了。 “我没醉。”元修在她犀利的目光下渐显局促,他抬起头来偷看她一眼,再对她皮皮地笑笑。“得了,别盯著我看,她被赶走了,你要说什么就说吧!” “你到底要留她到什么时候?”静宁终于开口。看著他顽童式的笑容,她对他不再有气。与宇文泰相比,他从来不是个成熟的男人,可是他永远是她的哥哥。 元修脸上的笑容消失,颇为紧绷地说:“你是什么意思?” “你真的想封她那样的女人为妃吗?” “不,我没那么想过。” “那你为何还让她住在你的寝宫里?” 他白净的脸上出现红晕。“唉,静宁,你也嫁人了,该知道男人需要女人,特别是心情烦闷时,女人的身体能提供安慰,这就是我留她在身边的理由。” “王后和其他嫔妃不行吗?”对他的坦白,静宁无法苛责,只好改用他法,目的就是想让他远离珈珞。 他咧开嘴,邪气地笑道:“她们也行,可是比起珈珞就没什么味道了。” “皇兄,你真是厚颜无耻!”静宁也笑了,现在的哥哥才是她熟悉的,胆怯中不失冒险精神,呆板中不失风趣乐观,狡猾中不失单纯天性。 “是啊,这一生,我爱女人,可是最爱的只有一个。”他坐起身来,在亲妹妹面前不再把自己当皇帝看,因此没用“朕”自称,而他脸上的笑容使他看起来更加年轻俊朗。可是他的笑容渐渐消失,目光变得飘渺温柔,仿佛回到了很久以前。 静宁相信他在想明月,想他们住在洛阳平阳王府时的快乐日子。 然而他的眼睛忽然看向静宁,温和的目光变得可怖,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憎恨、痛苦和愤怒。“但她死了,被人杀死了!” 面对他骤然改变的神态,静宁一时无言,她为他爱上不该爱的人感到悲哀,也为明月短暂的一生悲哀,可是,在这场爱与死的竞争中,她又能真的责怪谁? “皇兄,往事已矣,不要再想……” “我怎么能够不想?死的人不是你心爱的人,你自然可以这么说。”元修跳下木榻,踱了几步后忽然停在她面前。“我绝下放过他,我要他为明月抵命!” “不要那样,皇兄!”静宁发现他是真的有此意图,不由得惊骇地阻止他。“宇文泰那样做是为了你的前途和社稷,你不该仇恨他。” “不要替他说话,他比高欢更恶毒、更阴险,我出了虎口入狼窝,如今他们会帮助我扳回一城!”元修激愤地说著,忽然抓起兵器架上的大刀,猛烈地砍在木椿上,仿佛立在那里的不是木桩,而是宇文泰。 他们?!静宁浑身一颤。难道皇兄有支持者?他今天的反常举动并不是随意说说,而是已有预谋?她冲动地说:“皇兄,他是我夫君,你可不能干蠢事啊!” “你的夫君?哈,你少哄我,珈珞告诉我,你与他吵架了,而且你也恨他,不是吗?”元修不介意地说:“你不要怕,独孤如愿比他俊,也比他温柔……” “不,你不要听珈珞胡说八道!”静宁急切地抓住他。“我不恨他,我爱他。而且我既然嫁给了他,就不会再有他想,我不准你伤害他!” 元修看著她,不动也不说话。兄妹就这样眼睛对眼睛,鼻尖对鼻尖地对峙著。 最后,元修先退却了。他将手中的刀扔在地板上,无力地说:“我恐怕真是喝醉了,不要理睬我说的话。我要去睡觉,也许明天,我会后悔今天的想法。” 说完,他大声唤人,在匆忙赶来的两个内侍扶持下,摇摇晃晃地走了。 静宁也带著香儿离开了未央宫,可是回到天梁殿后,她的心情始终无法平静。 今晚在皇兄那里的见闻给她极大的刺激,过去她认为宇文泰的危险只会来自战场,可如今,她不再那么单纯地如此以为。 皇宫才是真正的险地!战场上的危险可以预见,皇宫里的危险却难以预料,它可能来自你的君王,也可能来自你的同侪,甚至可能来自你最熟悉的人──在你猝不及防之时。 她相信哥哥是酒后吐真言,可是凭她的了解,他虽有这样的想法,但绝对没有足够的胆量去实施。杀宇文泰需要很大的勇气,而她一向懦弱的皇兄忽然变得这么强硬,甚至信心满满地想杀死他,这样反常的勇气很令人怀疑。 可是,从他与高欢撕破脸,仓促弃洛阳等来看,他做事鲁莽,欠缺瞻前顾后,更没有谋略,因此,如果有人鼓动他,那他很可能受感情驱使而被有心人利用。 现在的问题是,她得找出那些有心人,确定皇兄并不是在空口恫吓。 首先她想到的是珈珞,因为那个女人的凶狠和阴险早在她来此之初就了解。看看手腕上残留的指甲抓痕,她丝毫不怀疑珈珞有这个动机。她喜欢宇文泰,而且她相信只要一逮到机会,她仍然会用她的女色去勾引他。 杀一个人,必须有很深的恨才能下手,而珈珞对宇文泰可能是因爱生恨。想想看,如果她竭力勾引他,可他从来不为她的美色所吸引,她能不恨吗?也或许,他与她曾经有过一段关系,后来因为娶了妻而疏远她,那么她难道不会因为嫉妒和失意想杀他吗?她手腕上的疤痕足以说明她嫉恨的程度。 香儿告诉她,麒麟殿的侍女说,珈珞现在几乎每天都在皇兄寝宫内,皇上自从明月死后就独宠她一人。 那么,她对静宁的嫉妒加上对宇文泰的失望,是否刚好与皇兄失去明月的恨不谋而合,让他们为了报复而合谋杀他呢?这很有可能。 另外,还有一股力量也不容忽视,那就是皇兄的亲信和妒忌宇文泰的权臣。 自从那夜得知西魏目前面临的困境后,她就很关心朝政,并从皇兄、杨宽和巫蒙等人口中得知宇文泰正采取一系列强国治军的措施。 例如:改革军队统辖权,恢复鲜卑旧日的八部之制,把分散的乡兵武装收归中央军队,由朝廷选择有名望的军事人才统领,加强中央对军队的控制;在政治上倡导以德治教化为主、法治为辅的统治原则。用人奉行唯贤是举,不限门第资荫和出身,以保证统治阶层的清明。 这些改革必然损及部分人的私利,因此尽管宇文泰在朝廷内外广受拥戴,但树大招风,嫉妒羡慕和仇恨他的人肯定不少,如果那些人串通起来鼓动皇上除掉他,那不正迎合了皇兄想为明月报仇的心吗?他很有可能会藉助这些人的力量,再做一次如同贸然与高欢撕破睑而导致逃亡的傻事。 最让她担忧的是一旦上述两股力量合起来,宇文泰所处的环境将更加险恶。 她知道自己该做点什么,但不知该如何做才好。 她坐立不安地在房内踱步良久,很想去找宇文泰说说,听听他的分析。可是, 多日来她与他几乎没有言语的交流,就连身体上的接触也是由他来找她,因此她不知该如何去找他。 忧虑中,她决定去找一个能给予她帮助的人。 香儿已经睡了,她不想惊醒她。宇文泰还没有回来,他最近大多数时间都在建章前殿忙碌,即便回来,也都在午夜之后,因此,她不能等他。 当巫蒙看到她这么晚还来找他时,十分惊讶,但仍请她进屋说话。 “不了,太晚,我就不进去了。”她心神不宁地搓著自己的手臂,因出门时太匆忙,她忘记多穿件衣裳。 巫蒙也不好坚持,就请她坐在廊檐下的木凳上。 “你知道朝廷内有谁恨宇文大人吗?”因为太过焦虑,她开门见山地问。 巫蒙一愣,随即笑道:“恕小的斗胆,恨大人的恐怕只有夫人您啊!” 见自己与宇文泰的不和连侍卫都知道,静宁不禁面颊一热,幸好天色暗,对方看不见。“我是认真的,眼下大人面临危机,你少贫嘴。” 见她急了,巫蒙不再逗她,正经地说:“就小的来看,朝廷内恨大人的人是有几个,但还不至于造成危机。” “是吗?”静宁相信他,转而又问:“那珈珞呢?她会想杀他吗?” “大人对她有恩,她为何要杀大人?”巫蒙再次被她突兀的问题问住。 “那还不简单,凭他们以前的关系,现在大人娶了我、放弃她,她难道不会因爱生恨吗?” 巫蒙想了想,说:“那倒是可能的,珈珞是个好妒的女人。不过,她与大人从来没什么关系,那是她犯单相思,凭什么恨大人?” “你如何能确定呢?他们认识时,你并不在……啊啾!”正说著,一阵凉风吹来令她打了个喷嚏。还没来得及擦擦鼻子,就听到身侧的门“嘎吱”一声开了。 看到站在门边的人,她怔忡无语。 “这些事你何不直接问我?”宇文泰看著她,声音听不出任何起伏。敞开的屋内泄出的灯光只照射出他的身影,却照不到他的脸。可是静宁知道他在生气。 怎能不气呢?自己的夫人私下打听他的私事,还是在这样的夜晚,虽然她并无不良之心,可是感觉上总是难逃鬼鬼祟祟之嫌,为此,她觉得很尴尬。 感谢冷风袭面,又一个响亮的喷嚏及时解救了她,而静宁忽然难以控制的颤栗也令他有了足够的理由关心她。 “这么冷的天,为何不多穿件袍子?进来!”他走过来一把抓起她冰凉的手,将她带进屋。 静宁投给身后的巫蒙一个责怪的眼神,怪他没早点给她暗示。 巫蒙抱歉道:“别怪我,如果夫人接受邀请进屋的话,自然会看到大人。” 哦,说得可真好。静宁懊恼地想,自己真的无法怪他。 屋子里很暖和,一张大方桌置于屋中央,上面铺著巨大的地图。 “坐下,把你的问题说完。”宇文泰将她按坐在椅子上,自己拉过她对面的椅子,靠近她坐下。对巫蒙说:“你也坐下。” 静宁脸上又开始发烫,她低声说:“你不是都听见了吗?干嘛还要问?” 他身子往前倾,大腿不可避免地碰到了她的膝盖,黑漆般的眼睛专注地看著她的眼睛。“因为我不懂,关于珈珞,我不是早已告诉过你所有细节了吗,为何今晚忽然怀疑起我与她有染?难道你从来没有相信过我,还是你有了什么值得深夜探访我侍卫长的新证据?” 听他当著外人将他们之间的矛盾说出来,静宁又羞又气,她往后缩回腿,冷冷地说:“我不关心你的过去,也不在意什么证据。只想知道谁想要你的命!” 两个男人相互看了一眼,宇文泰往身后椅背上一靠,双手环胸,道:“否诉我你问这个问题的原因。” 话到口边,静宁又开始犹豫,她不想把皇兄牵扯进来,可是,如果不把实情告诉他,他又如何防范? “很为难吗?”她的心思总是那么明显,看著她年轻的脸上纠结著苦恼,宇文泰心里充满怜爱。“如果那样的话,你可以不用说。” “不,我要说,那样你才能提早防备。”她抬起眼看著他,因他眼中的关切而下了决心。“不过,在我告诉你之前,你得答应不会杀我皇兄。” 他看著她,随后点头道:“我答应。” 她的双肩放松,随后把在皇兄那里看到和听到的事都告诉了他们,同时,也把自己的分析一并说出,当然,她对元修憎恨宇文泰的程度有所保留。 在听她叙述时,宇文泰一直保持著双手环胸的姿势安坐著,双眼没有片刻离开过她的脸,等她说完后,他站起身,对她伸出一只手。“来吧,我们回去。” “回去?”静宁惊讶仰起脸看著他。“你不准备查出是谁想杀你吗?没有人撑腰,我皇兄绝不会有此念头。” 他对她微笑。“巫蒙知道该怎么做,我们走吧!” 见他如此有把握,静宁犹豫地站起来,并没有看他伸向她的手。 巫蒙取来宇文泰的斗篷,感激地对静宁说:“夫人,谢谢你及时告诉我们这件事,它很重要,不过你放心,我会保护大人的安全。” “我也要谢谢你,夫人!”宇文泰接过斗篷,披在静宁身上。 “你的,还是你穿吧!”静宁想拿开斗篷。 “外面冷,我的身体比你强,不要争了。”宇文泰为她绑好系带。穿在他身上不过到膝下的斗篷,在她身上则长及脚踝。 巫蒙为他们打开门。“大人,我随你们过去。” “不用,这点路还需要保护吗?”宇文泰拒绝他的提议。 机灵的护卫队长立刻笑道:“好吧,大人、夫人慢走,小的不打扰了。” 走进寒冷又寂静的庭院,宇文泰不容分说地将她冰凉的小手握在手中,她没再拒绝,因为他的手是那么温暖,而说出了隐忧,解除了心头的重负,她很开心。 这是他们第一次并肩漫步在冬夜里,静谧的夜色令人陶醉,柔和的星月照耀著他们,在他们四周形成朦胧的暖流,他们心里都有种难以抑制的感动。 发现他并不是带她回天梁殿,而是绕到西面废墟时,她诧异地拉他的手。 他转头回她一笑。“来吧,我带你去个地方。” 他的微笑吸引著她,此时此刻,她愿意跟随他到任何地方。他们在庭院中不时遇到巡夜的士兵,但看到是大人和夫人时,没人干扰他们。他带著她在宫殿之间穿梭,经过一道矮墙来到一个空旷平坦,连棵树都没有的空地。 “这是什么地方,我从没来过。”静宁好奇地问。 “很多人都不知道这个地方,我早想带你来。”他拉著她转身,走上他们身后一座被毁坏的高台。“这里从外表看只是一堆碎石头,可是上来就不同了。” 静宁正有此疑问,听到他的解释不由得再次惊讶他总能立即看穿她的心思。 到了台顶,她果真看到一尊在夜光下闪闪发亮的铜雕像。 “这里是汉代皇帝祭祀神明的地方。”他指著雕像告诉她。“这个铜仙人手里捧著的是铜盘玉杯,据说是专门用来承接雨露的。” “喔,我听说过,‘承露台’对吧?可是我听说已经被烧毁了。” “没错,外表看是那样,其实雕像铜盘还在,只是很少有人一探虚实罢了。” “而你探究了虚实,也让我开了眼界,这座雕像很美。”她凑近观赏铜仙人精致的面容,虽然有铜绿和损坏,但仍可看出其精美。伸手抚摸仙人捧著的铜器,那份寒冷让她瑟瑟发抖。 他立刻将她搂进怀里,轻声问:“这里很冷,想走了吗?” “再等一会儿。”她在他怀里转身,指著远处的一片亮色。“那里有湖?” “太液池,可惜也被战乱毁了。”由于地势高,风很冷,他用斗篷将她裹紧,抱著她靠在铜像上,看著深邃的天空。“要下雪了。” “你怎么知道?” “星星告诉我的。” 她仰头看著漫天的星斗,反驳道:“你乱说,星星才不会跟雪扯上关系呢!” “小公主,你总得学著相信我,对不对?”他意有所指地看著她,让她垂下了头,他拥紧她,下巴贴著她的头发说:“星星在天上,有时也想体验人间生活,于是年尾时,会偷跑来人间。失去了月亮的光,星星变成白色的花儿,所以每逢下雪夜,我们看不到星星,只看到与星星长同一个模样的雪花满天飘舞。” “好美的故事,是谁告诉你的?”静宁仰起脸看著天上的星星。 “我古老的匈奴祖先。”他说,俯身亲吻她冰凉的额头和鼻尖,饥渴地搜寻她的唇。她立刻忘了一切,朱唇轻启,屈服于他的需索,回报予她的热情。 她如火焰般的回应燃烧著他对她的欲望,令他的脉搏加速,身体紧绷,他深深地品尝著她,他的手隔著斗篷环绕著她,将她紧密地烙进自己的身体里。 当他的嘴离开她时,她靠著他平息著自己的心跳,然后抬起头望著她高大俊美的夫君。他的眼眸和黑发在星光下闪耀著光芒,他的脸上盈满对她的渴望。 “我们回去吧!”他的声音沙哑。 她点点头;他拉著她的手,小心地走下承露台,沿著来路回天梁殿。 一走进卧室,他便急切地解下她身上的斗篷扔到台子上,没扔好,斗篷滑落地面,烛台上的火苗因气流的改变而扑闪著,屋子里有点冷,但他们什么都不在意,只是急切地撕扯著对方的衣物,此刻,除了拥有彼此,他们不想其他的事…… 很久之后,当静宁在他怀里熟睡后,宇文泰仍然清醒地睁著眼睛。 这段时间,他深知她矛盾的心情,知道她爱他,却不敢太靠近他,让他感到很难过,可是他不能急。因为她仍在为她堂姊的事生他的气,而他不知道该如何去化解她心中的怨气,他唯一明白的是,他不能失去她,不能纵容她以冷淡的态度对待他们的感情。 因此,一个多月来,尽管她多次暗示,他可以到另外的房间去睡,但他故作不知,而且只要有机会就与她亲热,不给她逃避他的机会。让他宽慰的是她的热情还在!当她在他的怀里像火一般燃烧时,当在激情中,她喃喃说出对他的爱意时,他清楚地知道她仍旧属于他。他相信只要有耐心,他总有一天会消除她的冷漠。 今夜,她带给他极大的惊喜,他没有想到尽管她刻意表现出对他的愤怒,但一旦得知他面临危险时,仍不顾黑夜与寒冷地去找巫蒙寻求帮助。 他并不惊讶有人恨他,乃至想杀他。 不久前,当他委任王思政为桓农郡丞,负责看守粮仓;委任独孤如愿为荆州刺史,把守通往南梁要地时,皇上就公开表示过不满,认为他是有意将其心腹调离皇宫。那时皇上怨毒的目光已经露出杀机,但他不在乎,国难当前,一将难求,他不能让足智多谋的良将蜗居皇宫。 而斛斯椿一向自认资格老、功劳高,对位居他之下早有不满之论,因此很可能会蛊惑皇上艇而走险,制造内乱,对此,他也许得多加注意。 至于珈珞,他根本没当回事。 那个女人除了对男人卖弄风情外,绝不会有胆杀他。 不过想到他的小公主质问巫蒙的问题,他仍皱起了俊美的眉头:她怎么可以还在担心自己与珈珞有暧昧关系呢? “小傻瓜,我宇文泰可不是没眼光的男人!”他轻吻熟睡的娇妻,拥紧她。既然口头上的解释与保证没有用,那他不会再解释,但他会用更多的行动证明对她的爱与忠诚。随后,他沉沉入睡,享受一个多月来第一个宁静的睡眠…… 而就在宇文泰对自己的安危不当一回事时,珈珞却另有一番盘算。 她喜欢宇文泰,但恨那死不开窍的男人从不正眼看她,还娶了傲慢的公主,让她深感挫败。如今总算勾上皇上,该死的公主又想插上一脚,她绝不答应! 既然皇上恨宇文泰,想除掉他,她愿意全力相助,谁教那个男人不识好歹,一再拒绝她的好意,伤她的心呢?她要让他死,让公主心碎,那是他们活该! 不过,在确定皇上要怎么做之前,她得步步留神。首先,她很清楚目前自己还没完全掌握住皇上的心,尚需仰赖宇文泰的庇护。而这两个对她至关重要的男人又都极其维护那个傲慢的公主,因此她还不能公开对抗元静宁,否则得罪了这两个男人,她将连留在宫里的机会都没有,更别说做贵妃,做皇后了。 她很庆幸皇上初到长安的那段时间,宇文泰一直在外领兵,让她有机会施展魅力迷住皇上。与皇帝相比,宇文泰算什么?他不过是皇上的臣子! 同时她也很高兴那个敢跟皇上乱伦,挡在她皇后宝座前的刁蛮公主元明月被宇文泰杀了。 虽然皇上因此而哭天抹泪,但她很高兴不仅消除了绊脚石,还狠狠打击了傲慢的小公主。 如今,看著他们夫妻窝里斗,她真是开心得不得了。 天助我也,皇上失去心爱的美人,现在夜夜要我侍寝,讨厌的公主忙著跟夫君吵架,再也顾不上盯著我的后背,这正是我的机会啊! 她兴奋得浑身发热,相信独得皇上专宠的她,即将被册封为贵妃,然后,她将名正言顺地永居皇宫,慢慢将那个没用的皇后除掉,后宫就掌握在她手中啦! 越想越高兴,她似乎已经可以看到自己的皇后之路。 *** 下雪啦!当洁白的雪花飘飘洒洒由天而降时,静宁正乘著软辇前往皇宫。 今天是冬至,朝廷按照惯例百官绝事,帝不听政,皇族男性及朝廷重要大臣众于承明殿,祭祀先祖先帝,随后设晚宴同庆大节。 傍晚时,宇文泰派车辇接她进宫,而他自己早在上午就到了皇宫,主持祭拜、参省等宫廷活动。 当辇外传来侍女车夫们的欢呼声时,静宁掀开帘子,欣喜地看到漫天飞舞的洁白雪花,不由得想起宇文泰说的星星的故事。一时兴起,要车夫停车,走出车外,用双手捧著越飘越大的雪花。 “星星落下人间,多美啊!”她用手追逐著雪花,可是在空中飞舞的星状雪花落在她手上迅速融化,她忘记了寒冷,只想看仔细那冰凉的雪花。 “夫人,时辰到了,我们走吧!”香儿催促著她。 可是她不想走,直到她的头顶、肩头落满了白雪,她才极不情愿地上了车,让侍女们为她扫净身上的积雪。 “夫人,这样在雪地里玩耍会生病呢!”香儿很高兴看到她再次露出灿烂的笑容,可是也很担心她受寒生病,不由得责备起来。 “我可没那么娇气,碰点雪就生病。”她开心地说:“‘冬至雪,过年晴’,今天下雪了,过年时就是个大晴天,我们可以去赶庙会,多好啊!” 见她如此高兴,侍女、车夫们自然没话说,而风中传来的羊肉香味也振奋著大家的心情,于是他们说笑著继续上路。 可是,此刻皇宫中当作晚宴场地的宣室殿内气氛异常低沉。 皇后和最得宠的嫔妃们已被带走,剩下的十余名大臣个个神情凝重。 元修静卧在铺著白布的木板上,呜咽低泣的杨宽跪在他身边,正擦去他嘴角因剧毒导致的出血。 宇文泰仿佛木雕似的僵坐在元修对面,双眼紧盯著他沉寂的身体,难以相信前一刻还在咄咄逼人,不断挑衅他的人,转眼间就气绝身亡。巫蒙带著四五个侍卫持剑站立在他身后,他们面前的矮桌上放著酒盅和散发著热气的羊肉。 “静宁公主到──”门外传来报信声。 冯景走向宇文泰,急切地说:“大人,夫人到了,要不……” “不,等她来,这事瞒不住!”宇文泰的声音如同濒死的老人。 静宁一进门就感觉到气氛不对,好心情霎时消失无踪。她缓缓走近,越过那些回避她目光的大臣们,看到坐得直挺挺的宇文泰。他背对著她,但她从他僵硬的双肩看出他的紧绷,尚未来得及询问,她的视线落在了那块木板上。 “皇兄!”她奔过去,跪在板子上抱起毫无生气的元修,摇晃著他连声喊著。“皇兄起来!下雪啦!” 随著她的摇晃,他的头软软地垂在她胸前,口中流出的血污染了她的衣服。 看著殷红的血,她抚摸他的脸,他沉寂不动,肌肤传来淡淡的余温,再探他的鼻息,冰冷无气,她悚然一惊,望著杨宽。“皇兄他……死了?” 杨宽低头不语,但他的眼泪回答了她。 她回头看著宇文泰,眼神狂乱而凌厉。“他死了,是你鸩杀了他?” 宇文泰看著她,眼里有忧伤、有愤怒,也有说不清的情绪,但他什么也没说。 “你说过不会杀死他的!你答应过我的,你欺骗了我,我恨你!”她嘶吼著伏在元修身上发出凄绝的哭声。 第八章 天气越来越冷,可再冷也冷不过静宁的心。 她坐在安静的屋内看著炉子里的火苗,元修下葬后,除了每天在屋内独自哀悼和忏悔,她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远处传来钟鸣,她知道那是宣告新皇帝即位的钟声。 新皇帝还未登基,就已经诏令天下,封宇文泰为西魏大宰相、大行台。如今,西魏军政大事尽出他手,他大权在握,没人再敢跟他争,他应该满足了! 她恨恨地想,他真够聪明,也真够狠的。杀死明月,立明月的亲哥哥元宝炬为帝;杀死元修,还想与元修的亲妹妹琴瑟和鸣。如此玩弄权术,操弄人命,戏弄感情,她绝对不会让他如意! 钟声悠扬,融入长空,她的恨也在堆积,形同高山。 她很惊讶宇文泰居然没有被她的仇恨所激怒,甚至没有阻止她的任何行动。 从冬至那天起,她就拒绝他的亲近,搬离他们的卧室,选择这间远离他的小屋居住,甚至不再与他共餐说话,开始时,她相信他会采取他最拿手的诱惑手段迫使她回到他的身边,过去他也那样做过,在明月死后,他不就是用那套手段把她迷惑住,让她继续留在他身边吗?而且她也知道他有多么喜欢与她亲热,但这回她绝不妥协,绝不再信任他,绝不向欲望屈服! 可是令她意外的是,对她的种种行为,他只是沉默,甚至没有试图阻止她。 她纳闷了。难道自己对他来说真的只是一件获取权位的工具?就像当初皇兄将她许配给他,是为了笼络他一样?而如今目的达到,他便不再在乎她? 如果是这样,她为皇兄悲哀。同样是用她作为工具,皇兄失败得赔上了性命,而他却成功地得到了所要的一切──权力。 想到两个男人这可笑的不同,她的心充满了恨意和哀伤。 皇兄傻,她更傻,傻得被他虚假的温柔迷惑,为他包藏祸心的微笑动心,傻得付出她的心! 她从没想过自己会这么深地恨他,而这种恨正吞噬著她的生命。 夜半人静时,她常从噩梦中醒来,瞪著黑暗让悔恨把她淹没。 她无数次地想,如果她能预知将要发生的事该多好,那她就不会有如今这样椎心泣血的痛苦! 如果她没有背叛哥哥的信任,把他憎恨宇文泰的事说出来该多好,那他如今还会好好地活著! 如果她不要爱上宇文泰该多好,那她就不会轻信他而背叛自己的亲人,失去自己的心和所有的一切! 眼泪无数次打湿她的面颊,可是失去的一切都无法挽回,她的自责和悔恨让她渴望死的人是她自己。 “大人……”香儿惊慌的声音让她暂时放下悲伤。 “走开!” 宇文泰低沉而熟悉的声音传来,她的心顿时失序乱跳,身上也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还来不及厌恶自己,她的房门已经被用力推开。 她抬起头,看到他高大的身躯靠在紧闭的门扉上,子夜般的黑眸如以往般凝望著她。“我已经给了你足够的时间平息情绪,现在,是时候终止一切了。” 看著他,她腹中的某一部分也异样地骚动起来,那种感觉让她吃惊,也让她迷惑。她不仅,为什么他明明是她的杀兄仇人,而她明明在恨著他,可是他的声音和他的眼神,甚至他的气息都还能那么强烈地影响著她? “你是什么意思?”她克制著心里的不安,冷冷地问。 “意思是现在是你恢复理智的时候了,跟我回去。” “回哪里去?” “回我们的卧室去。” “你做梦!”她愤怒地回应。 他的眉梢一扬。“我不是做梦,我要你回到我的身边来。” “你简直欺人太甚!”因为气愤,静宁满脸涨红。“你怎么可以认为在你杀死了我的亲哥哥之后,我还会跟你上床?” 他的下颚紧绷,额头青筋跳动,但神色始终不变。“是的,我可以这样认为。如果你不上我们的床,那我就上你的床,你是我的夫人,你不能拒绝我。” 他的自负、他的冷静、他的不容抗拒无不摧毁著她的自制。望著他俊美而冷硬的面容,她想起在洛阳王宫的御花园初次见到他时,他亲切快乐的模样;想起黄河边第一次亲吻时,他带给她的喜悦;想起在她因为出嫁而惶恐不安时,他送上玉佩抚慰她的贴心之举;想起他的温柔爱抚和呢喃爱语;更想起新婚之夜他以宝剑诅咒自己的冷酷;利用她的信任杀害她的堂姊和哥哥的无情…… 爱与恨纠缠,她的心在怒火焚烧中裂成无数碎片。 “滚出去,你这个冷漠残酷的凶手!”她抓起身边的铜镜向他扔去。 铜镜在他闪开后砸在门上,坠落在地,发出极大的声响。 “我不是凶手,我没有杀你的堂姊和哥哥!而且我不会离开,无论你用什么方法。”面对她的失控,他仍然不失冷静,这是对静宁最致命的打击。 “我不相信你,骗子!”她明亮的眼睛因为极度的愤怒而眯起,她憎恨失控的感觉,更恨他害死了她的亲人却不承认。所有的痛苦、失望和愤怒都化成了尖刻的语言。“卑鄙下流的魔鬼,你要是敢碰我,我以神灵的名誉发誓,我……” “不要!不要发你我都不可能遵守的誓言!”他锐声阻止她,并向她扑来。 当静宁感到危机时,已经落在他手中。 “滚开,我讨厌你的碰触!”她又踢又抓,想挣脱他的双臂。 可是他没有,他紧紧抱著她,从她的目光中看到了愤怒、傲气、迷惑和一点点脆弱。 他抗拒著体内奔腾的情感,漠视内心对她强烈的渴望和怜惜,对她说:“我说的是真的,那毒酒不是我准备的,是你哥哥自己!你想怎么骂我都行,可是不要以为你能激怒我,小公主。” “不要那样喊我,你就是骗了我,我恨你!”她在他怀里像只被困的小鹿般蹦跳,可是那更加让他们的身体紧密相贴。 “我没有骗你!”她的不信任刺激著他,将他体内压抑已久的情感忽然引爆。他出其不意地俯向不断扭动的她,将自己的嘴贴在了她柔软的唇上。 因为他的举动始料不及,她先是僵住,任由他的嘴在脸上唇上肆掠,随后才反应过来而奋力反抗。可是他身高力大,无论她怎么挣扎,始终处于下风。恼怒中的她忽然提起膝盖朝他的下腹狠狠撞去。 正在随心所欲地亲吻她的宇文泰毫无防备,受此重创后放开她跪倒在地上,嘴里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吼。 他的脸色苍白得吓人,急促的呼吸像拉风箱似的,静宁有点害怕,可想到他的所作所为,更是又气又恨,大声骂道:“你不要再碰我,否则我就让你变成阉人!” 说完,她转身跑出去。 当她猛地拉开门时,站在门口的香儿和巫蒙被吓得往后一跳。 她肯定他们听到了屋里的争吵,但她不想解释,只对巫蒙说:“照顾他,以后不许他到这儿来!” 巫蒙愣愣地看著她跑过走廊消失在拐角处后,才摸摸鼻子走进房间。 宇文泰已经从地上移到椅子上。他的身体半屈,呼吸急促,面色还很苍白。 巫蒙围著他转了一圈,小心地问:“大人,你还好吧?” “好?她差点儿踢断我的命根子,我能好吗?”他声音虚弱地回答。 巫蒙同情地蹲在他面前,皱著眉头道:“夫人这招自卫术很绝妙,只是她也许不懂,伤了大人的命根子,她也得不到好处。” 宇文泰咬牙切齿地说:“她要是懂,我就不必这么受苦。” 巫蒙看著他,忽然笑起来。“老天爷呀,铁将军宇文大人真的在受苦啊!” “你给我闭嘴!”宇文泰小心地站起来,缓缓直起腰,吐了口气后,往门口移步,嘴里碎碎念著。“小公主,等著瞧,我不会放过你!” “下次大人得先护好男人最脆弱的地方。”巫蒙好心提醒他。 “当然,今晚我会先给自己套上铁护档。”他想著不久后将与夫人的另一番较量,信心满满地回答,不理会自己走路的步子仍不太自然。 可是,事情并非都按人的期望去发展,那晚,宇文大人没空去套铁护档。 夜晚降临前,信使来报关中因天灾而遭大饥,民心浮动,有士兵暗投东魏,抢劫粮草。 得此急报,他丝毫没有耽搁,让侍卫转告静宁后,立即启程赶去处理。 对他的突然离去,静宁感觉松了口气。 能骑马,说明她那一踢并未对他造成伤害,她悬了大半天的心稍稍安稳了,罪恶感也消除了。 现在,她唯一希望的是他不要再来招惹她,因为她也不想再伤害他。 *** 寂寞忧伤的日子慢慢过著,没有了宇文泰的干扰,她的心境较为平静。 这天,天气不好,无聊的她去皇宫看望新皇帝,可是见到他,令她想起死去的哥哥,不由得更加引起悲伤。 而且新皇帝也让她感觉到无趣,虽然同样出身皇族,但元宝炬的个性与元修大不相同。 元修好酒色,遇难胆怯,处事莽撞,但多少还有点愚勇和风趣,可是元宝炬完全就是个没有脑子的木偶。 他谨言慎行,沉默寡言,那座皇宫就像座冷宫,才跟他在一起待了一会儿,静宁就差点儿被憋死。 她相信,在危机四伏的宫廷内,在宇文泰那样的铁腕人物手中,她的这位堂兄会比她的哥哥更适合做皇帝。 离开皇宫后,她缓步回返天梁殿,苦寒的心情就像今天雨雪交加的天气。 进殿后,香儿去取木柴,她则往北角卧室走去。穿过过道时,听见沐浴室内有女人的说话声,不由得探头看去,好奇哪个女人会躲在这里? 从半开著的门缝里,她看到自从皇兄死后又回到建章宫居住的珈珞。 “来嘛,转过来嘛!”珈珞的声音令人肉麻。 静宁厌恶地皱眉,不知她用那样恶心的腔调是在跟谁说话,一定是男人吧? 她再走近点,想看清楚那人是谁? 这时珈珞移开,静宁看到那人的部分侧影,当即如遭雷击,僵立当场。 宇文泰!他回来了,而且一回来就赤裸著身体跟这个女人厮混! 无法克制的怒火在她胸中燃烧,她双眼如剑地刺向里面坐在水桶边的男人。 珈珞一手撒娇地抚上宇文泰结实的胸膛,柔媚地说:“黑泰,你还是像以前那样壮美,我真的好喜欢你,不过有哪个女人不喜欢呢?既然那个傻气的小公主不在乎你,你何不让我来伺候你呢?” 没有回应,他保持沉默。 静宁不知道他在干嘛,猜想他正享受著珈珞的抚摸。 “怎么了,干嘛不说话,我吓著你啦?” “没有。”他终于开口了,似乎压抑著呻吟。“不过,我对你不感兴趣,你何不拿开你的手,离开这里,去找愿意接受你伺候的男人玩那种游戏?” “你真是无情,可是我就是喜欢你。”珈珞的手从他的胸膛往上,抚过他的脖子,再往上……她的身子挡住了静宁的视线。 不知羞耻的狗男女!挟著万丈怒火,静宁一掌推开门。 门砰然一声打在墙壁上,将屋内的人吓了一跳,一齐转头看著她。 而静宁自己也吓了一跳,因为在宇文泰的身后,忽然站起了巫蒙,他也几乎半裸,手里握著一卷布团。 静宁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的眼睛从巫蒙脸上转向半躺在长凳上的宇文泰,再转到珈珞仍放在宇文泰裸胸上的手,他们以一种奇怪的方式紧靠在一起,从这里看去,就像……就好像她从前在皇兄处见过的淫秽图,难道他们…… 她脑子如浆,觉得身上的血忽然被抽干,胃部翻腾欲呕。 她靠在门上瞪著宇文泰,再转向其他两人,咬著牙说:“你、你们真龌龊!” 说完,她转身想离开,但宇文泰忽然大喊一声。“静宁,你错了!” 而他的喊声惊醒了巫蒙,他急忙解释。“夫人,大人受伤了,我需要助手!” 他受伤了?静宁止步,回头正好对上珈珞不怀好意的眼睛,不由得心一沉。“你不是已经有助手了吗?” 巫蒙瞟了珈珞一眼。“她呀,在这里只会干扰我,什么都帮不上。如果夫人不怕血,就快来帮忙吧,我不知道伤口会这么大。” 血!他流血了? 静宁不再迟疑地走过来,这才看到宇文泰的右臂有很长一条血口子,伤口已经被清洗过,巫蒙正试图给他缝合伤口,可是做得并不好,难怪他会那么紧张,宇文泰会那么虚弱苍白。 她忘记自己正在生气,蹲下来检视他的伤,觉得那刀似乎砍在了自己的心上,她把他的手移到自己的膝盖上,命令道:“巫蒙,取点酒来。” 她的手虽然稳定,但十分冰凉,宇文泰安慰道:“别紧张,只是皮肉伤。” 静宁看他一眼,问:“怎么弄的?” “被人用刀砍的。”因为她用酒冲洗伤口,引起他剧烈的疼痛,他的声音不太平稳,但依然坐得稳稳的。 “会很疼,你能忍受吗?”静宁捏起针线有点犹豫。 “能,如果真恨我,你就当是惩罚我,用力缝吧!”他鼓励她。 “好主意。”她低声回应,双手专注于伤口的缝合上。此刻,她感谢珈珞的絮絮叨叨和不规矩的手,只要能分散宇文泰疼痛的感觉,她什么都不在乎。 “巫蒙,去把湿衣服换下,顺便带她离开!”宇文泰对巫蒙说。 护卫队长立刻拉著珈珞走了,房间里十分安静,静宁可以听到针线穿透皮肉的声音,而那让她十分痛苦。 “谁教你做针线活的?”看她持针线动作熟练,宇文泰问她。 此刻,她很愿意让他继续说话,这样可以转移或减轻痛感。“我的乳娘。她出身绣坊,小时候,我和明月喜欢比赛做针线,看谁缝的布娃娃又多又漂亮……”也许是说到明月,想起了伤心事,她的话停了。 “你也缝过伤口吗?”他也知趣地转移了话题。 她摇摇头。“这是第一次。” “第一次就做得这么好,以后我就靠你了。”他头上冒冷汗,但仍在开玩笑。 她猛然摇头,瞪著他。“以后不要再受伤!” “是我说错了,我不会再受伤。”明知是假话,他也愿意说,只要让她安心。 此后,他们没再说话,静宁缝好后,再次用酒清洗伤口,然后用干净布条将伤口包扎起来。 “你们淋雨了?”眼睛余光看到他的裤子是湿的,她随意问道。 “淋得像落汤鸡。” 喔,这就是他和巫蒙衣衫不整的原因。静宁看了水桶一眼。 “受伤后,我没让他们知道,进来洗澡更衣时巫蒙才看到伤口,吓坏了。” 知道又被他看出心思,静宁有点难堪,转而问道:“珈珞为何在这儿?” “巫蒙去找针线,她就跟来了。”宇文泰看著她在包扎好的手腕处打了个结,试探地问:“你刚进来时以为我们在干啥?” 静宁的脸发烧了,低著头说:“是我误会了。” 这已经很接近道歉,宇文泰好久没这么开心过。“你不喜欢她碰我?” 她不回答,把他被包扎好的手从自己膝上移开,轻轻放在他的腿上。 “我也不喜欢。”他看著她,灼热的目光似乎要在她脸上烧个洞。“我要你碰我,我要你回到我的床上,我想你!” 静宁倏地站起身,背对著他鄙弃地说:“真无聊,你这种男人也不过如此,成天只想著跟女人做那种事。” 他面色一沉,看著她的背脊严肃地回道:“我这种男人只想跟自己的女人做那种事,因为我爱她!” 呼吸一窒,静宁转过脸看向他的眼睛,立刻发现这是一个错误。他的眼睛依然深沉黝黑,充满了感情,而他身上永远有股神奇的力量深深吸引著她,她明白自己仍然爱他,想得到他。可是,她不能! “一切都没有改变,你不要再对我说这种话。”她绕过他,往门口走。 “等等。”他用没受伤的左手抓住她。“我受伤了,你得帮我洗澡。”看到她惊惶失措的样子,又退让道:“起码帮我换上衣服。” 他的要求不过分,可是静宁不敢答应,怕一亲近他,自己的意志就会崩溃。她坚决地说:“那是巫蒙的事。” “不,那是妻子的事。”他猛地将她拉倒在他腿上,用力吻住了她。 静宁没想到受了伤的他还有这么大的力气,而以这样不雅的姿势躺在他腿上,又被他吻住,让她倍感羞辱和愤怒,因此张嘴就咬了他一口。 他痛呼一声将她推开,一缕血丝出现在他的嘴角。 “老天,你真的很喜欢看到我流血,是吗?”他摸著被咬破的嘴,愠怒地看到手指上的血。“你……别跑,回来!” 静宁被他嘴上的血吓坏了,颤抖地站起身像被饿鬼追赶似的往门外跑。 换过衣服的巫蒙就站在门外走道上,她看著他说了声。“他需要你。”然后不理会身后宇文泰的呼喊,头也不回地跑了。 巫蒙对著她的背影摇摇头,走进去帮助他那位在夫人面前连番受挫的大人。 *** 虽然恨他、恼他,还咬伤了他,但静宁无法不关心他。 她找来生长在山坡林缘的木芍药花,熬煮成汤药让香儿送去给他,这是具有消炎散瘀、祛疤消肿的良药。 以后几天,她躲著他,而他也没有再来找她,听给他送药的香儿说,他并未好好休息,总是在前殿忙。 几天后,宇文泰的伤逐渐痊愈,不再服药,因为静宁拒绝靠近他,所以拆线的事是由巫蒙完成的,她只从巫蒙口中得知他的伤口愈合得很好。 一天夜里,静宁忽然从睡眠中醒来,发现屋里的灯被点亮了,而宇文泰全身戎装地站在她的床边。 “你……怎么进来的?”她抓著身上的被子坐起,惊讶他真是无所不能。因为怕他夜里会来找她,她的门每晚都插上了锁,而且香儿就睡在门外。 “没有锁能挡在我们之间。”他定定地看著她,脸上的表情很奇怪,说话的声音也哑哑的,好像生病了似的。 “你还好吗?”她关心地看了他的手臂一眼。从她替他缝合伤口后,他们没有再单独见过面。 “我很好。”他低沉地说,可是以静宁来看,他一点都不好,但她来不及问。他忽然伸手摸摸她的脸,轻声说:“我来是要告诉你,今夜我得离开。” “你要去哪里?”静宁惊讶地问。 “解救独孤如愿。侯景围攻穰城,那儿是关中要地,我得赶去。” 静宁为他和独孤如愿担心,抓著他的手提醒道:“那你要多小心。” “有你这句话就够了。”他绽开一个浅笑,俯身吻她,但最后一刹那她偏开了头,让他的嘴只碰到她的面颊。 他眼眸一黯,往后退开。 随即,灯火熄灭,门传来轻响,她知道他走了。 躺在寂静的黑暗中,她再也没了睡意…… 原以为这次离开,他会像以往每次出行一样,起码得十天、半个月才能回来,没想到五天后的下午,她得知他们回来了。 “夫人,你去看看大人吧,他很难过。”通报消息的巫蒙站在门口忧虑地说。 “为什么难过?发生什么事了?”静宁关切地问。 “穰城失陷,独孤将军被南梁俘走,大人三晚没睡。”巫蒙的眼里泪光闪闪。 独孤如愿?!静宁眼前出现那位温文尔雅、俊逸非凡,又风趣可爱的美将军。他离去前还答应她,下次再见时要给她讲他与宇文泰的故事,可如今,被掳去南梁会有什么结局呢?她的心像失去兄弟般地疼痛。 “怎么失守的?”她失神地问。 “穰城近东魏,靠南梁。独孤将军自去年十月从高欢手中夺取后,就将荆州府衙移到那里。半月前,高欢派他的战将、定州剌史侯景趁风雪夜突然围攻穰城,独孤将军派出三名信使前来长安求援,可惜,两信使半途遇拦截身亡,最后一人因路途难行,求援信未能及时送达。大人接信后虽立刻出发,可我们还是晚了一步。”巫蒙深吸口气。“大人自责甚深,想夺回失地,救回将军,可是如今天寒地冻,关中大灾未解,粮草准备不足,要想攻城并不容易。” 静宁沉默了。她明白,当不得不放弃一座重要城池,放弃解救好友时,宇文泰的内心必定承受著难言的煎熬。“他在哪儿?前殿吗?”她听到自己在问。 巫蒙摇摇头。“不,凉风台。” 静宁的心一沉,凉风台是座废墟,他去那里干嘛? “我去找他。”未经深思,她往那儿走去,只知道这个时候他需要安慰。 因为有积雪,前往废墟的路并不好走,她跌跌撞撞地滑倒了几次,等她在凉风台的半截颓楼里找到他时,他的头上、脸上沾了不少雪花。 他站在颓楼顶,单肩靠著石垣,从残败的断壁中望著远方。 寒风吹拂著他,他凌乱的头发和身上的斗篷随风飘飞,覆盖万物的白雪和试图穿破厚厚云层的阳光映照著他,让他显得朦胧而哀伤。她站在他身后注视著他,第一次感到他并不是战无不胜的神只,不是无坚不摧的铜铁,他只不过是一个善于掩藏脆弱和哀伤、孤独和寂寞的男人。 发现了这点,她心里充满未曾预期的柔情。可是,她并没准备宽恕他,因为哥哥死了,再也回不来了,这是他与她共同造成的结果,作为赎罪,她不能原谅他。 他忽然转过身来,与她两两相望,但谁都没开口。 他的脸比她五天前的夜里看到时瘦了一圈,而且充满疲惫、自责和痛苦。 对望良久,他向她伸出双手,但很快又垂下,他的眼睛再次转向楼外。 “黑泰……”她走近他,想安慰他,可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回过身,举起手轻轻擦掉她脸上的雪,然后再别开脸,不去看她充满丰富情感的美丽眼睛,怕自己克制不住,再次对她做出让她逃离他的事来。 可是,她熟悉的体香盈满他的鼻息,她柔软的身体就在他眼前,他无法漠视她的存在。而此刻,在他沮丧失意的时候,他需要感觉她的存在! 他再次转过脸来望著她,用越来越炽热的目光爱抚著她秀丽的五官。 静宁被他饱含激情的黑眸看得有些不自在,低下头想退开。 当看到她又想逃离时,他的自制崩溃,他一把擒住她。“不要,不要再逃了!我爱你,不管你怎样鄙视我、不信任我,我还是爱你。老天,你是燃烧在冰雪中的烈火,是足以让圣贤失控的磨人精,可是我要你!” 凭著身高和体力的优势,他将她紧扣在怀里,大声地喊著,并俯身倾向她。 他的话震慑了她,在他还没付诸行动之前,她已知道他要做什么,她想躲避,但他的双手坚定地捧著她的头,他的十指在她发间缠绕,嘴巴坚定地朝她吻下。 她怔住,心中千万种情感在交战。而趁此时,他继续以极细致的方式亲吻她、抚摸她。此刻就算她再咬他、踢他,他发誓再也不会放开她。 稍顷,她口中发出一声啜泣般的嘤咛,展开双臂抱住他、回吻他。 受此鼓励,他更加投入地将她拥在怀里,她再也发不出任何抗议的声音,她想要融化在他怀中,渴望碰触他每一处。 她热烈的反应使他毫无保留地亲吻著她。他的唇是那么强悍,燃烧著征服的索求;可是又那么温柔,温柔得让她想哭。她根本无力反抗,瞬间就屈服了。她的两只手紧紧搂著他,有一个声音在提醒她;她不该那么做,因为他是她的杀兄仇人。 是的,她应该放开他,抗拒他,今天来,她只想安慰他,并没有想要这个,更没有准备就此屈服。 感觉到她的退缩,宇文泰抱紧她,在她耳边轻声哀求。“不要放开我,抱我,摸我,我需要你!”他确实需要她,跟她在一起,他只有快乐和安宁。他不仅需要她的身体,需要她的亲吻和碰触,更需要她的感情和她的爱,因为只有拥有她,他的生命才能真的感觉到完整。 他的脆弱撼动了她的心,恨与爱纠结在一起撕扯著她的感情,她的手指在他肩上痉挛,她不知道自己是要推开他,还是要拉住他。这一刻,她多么希望自己是聋子、瞎子和没心肝的人。她仰头看著灰蒙蒙的天空,眼泪无声地滑落。 捧起她的脸,他吸吮著她苦涩的泪,亲吻著她颤抖的嘴。“别哭,宝贝,我不会再逼你,如果你坚持,我会放开你。可是老天知道,我有多么爱你!” 她知道他正在给她逃离的机会,可是,他拥抱著她的感觉是那么美好,当他充满珍爱和怜惜地抚摸她、亲吻她时,要继续对抗他和自己的感情是如此地困难。 “不要……不要放开我!”她抽泣地抱住他,而他则以万千柔情迎接她。 突如其来的欢愉让她完全失去了自己,只想跟随他沉入那股在体内萌生的热情之海。 她情不自禁地分开唇瓣,而他立刻小心翼翼地探入,柔情蜜意地品尝著他久违的圣地,当他终于得到了令他欣喜的回报时,令人难以置信的,他的膝盖竟感到一阵虚软,他赶紧松开她,往后靠在墙壁上喘息。 “你为什么停下?”她紧紧攀在他身上,急切地想找回失去的温暖。 他低嗄地轻笑。“再不停下,我会当场要了你。” “我也要你!”她用力拉他,忘记了仇恨与忧伤,一心只想在他的碰触中感受他的爱,也倾泄她的爱。 他的目光转黯,她美妙的声音将他早已汹涌澎湃的心海掀得巨浪滔天,竭力压抑的血液奔腾咆哮,难以克制的情欲似猛兽出笼。他抓起她的手贴在脸上,渴望她的触摸。“小公主,你是认真的?” “是的,我是!”她将身体靠向他。 “你保证不再咬我?” “我不咬你。”她急切地保证。 “不再踢我的命根子?” 她的身体立刻感觉到来自受伤者的抗议,便红著脸说:“我很抱歉。” 他发出压抑的笑声。“那还等什么呢?抬起你的腿夹住我,抱住我的脖子。” 随即,腰带落下,衣襟散开,废墟中传出动人的爱语。 苍天为证,在这一刻,所有的失意、伤痛和仇恨都暂且被遗忘,只有发自内心的真情挚爱环绕著他们。 第九章 春天来了,积雪未化的树上长出了鲜嫩的绿芽。 经过漫长的冬天,沉闷的皇宫也热闹起来了。各座宫殿都在为迎接元辰日(注二)而忙著写桃符、立神像、挂苇索、请门神,内侍官员和仆佣奴婢们忙得不亦乐乎。可是静宁的心情并不愉快,因为宇文泰又要出征了。 虽然他什么都没说,但她猜这次他是去攻打穰城,不仅因为那里是关中要地,更因为他惦记著独孤如愿。她相信若非寒冬难敌、兵马未就,他恐怕早就发兵了。 与以往每次一样,他的离开总是很突然,直到启程前才告诉她他要走了。他这样做是基于大局考虑,为了作战时出其不意、攻敌不备。然而,就算是深明大义的静宁,对他的忽然离去仍很难受。 “昨天晚上你没有告诉我你要走。”在卧室告别时,静宁指责他。 “昨夜我们的嘴可没有说话的工夫,难道你忘了?”他意味深长地暗示她。 她的脸滚烫,想起昨夜他一回来,他们就陷入了热情的缠绵中,之后,她很快就睡著了,听起来是她的错,但都是他的预谋,因此她继续怪他。“都是因为你回来得太晚,让我们没时间说话。” “是吗?那么说是为夫的错。”他抚摸著她娇艳的脸庞,很不诚恳地说:“下次我会记得早点回来,在你精疲力尽前告诉你。” 静宁知道他在敷衍她,生气地说:“你又在把我当小孩子耍!” 他赶紧抱住她,发誓赌咒地说:“没有,我保证没有,何况我俩都清楚你不是小孩子,是成熟美丽的女人。” 分别在即,她知道留不住他,伏在他怀里长叹一声。“你走吧,别再受伤了。” 一句短短的叮咛,温暖著大将军的心,他俯身用一串轻柔的吻,将他的爱和保证无言地传递给她。 他走了,率领著许许多多希望在战场上建立功业,获取财富和权力的男人走向充满流血和死亡,也充满无数奇迹的战场。 自她懂事起,战争就是她听得最多的事,与他成亲以来,他们分开过很多次,每次分离,她都相信会很快重来,但这次她却感觉到从未有过的恐惧和忧虑。 唉,别多想了!她安慰自己,一定是他们最近相爱的方式影响了心境。 自那天在凉风台和好后,她搬回了他们的卧室,两人的感情更是如胶似漆,好过从前。但是他们都小心翼翼地避开明月和元修的名字,死掉的那两个人成了他们的禁区,如果谁不小心碰到禁区,两人的感情就立刻陷入僵局。因此,虽然她总能很快地融化在他的柔情蜜意里,但内心的痛苦依然在,她无法忘记心底的痛,这也使得他们的心灵无法真的相通相属。 她知道宇文泰对此十分苦恼,她自己也深感痛苦,可是哥哥惨死的那一幕不时出现在她眼前,有这个阴影存在,她无法超然地爱他。 他一直试图要她相信他,毒死哥哥的酒不是他下的,而是哥哥为他准备的,那是真的吗?懦弱的哥哥真的有胆量鸩杀他最有权势的大宰相吗? 宇文泰走后,她在孤独中反覆思考著这件事,决心要去找出真相,否则,她的婚姻生活无法平静,她与他将没有未来。 “杨大人,当时你在场,请告诉我实话,毒死我皇兄的人到底是谁?”这天,在承明殿她找到杨宽,直接道明来意。 杨宽在元修还是平阳王时就侍候他,是他最信任的心腹,与静宁也十分熟悉。他不想隐瞒她真相,可是碍于宇文大人无意让更多的人知道皇上要他死的内幕,而宁愿天下人相信是他鸩杀了先帝,因此面对她的疑问,他很犹豫。 “他们一个是我的亲哥哥,一个是我的夫君,我需要知道真相。”看出端倪的静宁追问道:“宇文大人说,那毒酒是皇兄为杀他而准备的,是真的吗?” “是,是真的!”公主的哀求终于打动了他,他不想再隐瞒真相。“都是那个叫珈珞的女人,是她害死了先皇。”他愤怒的说。 “珈珞?她参与了这件事?”对这个意外发现,静宁震惊不已。 “正是她!如果没有她的主意,就算先皇想,也不致贸然动手。是她让先皇趁冬至宴饮时,以毒酒杀死宇文大人。而先皇因朝政大权皆出他手,又失去平原公主,所以恨宇文大人,连那杯毒酒都是那个女人准备的。” 说到这,杨宽长叹。“唉,那也是命啊!先皇不听微臣劝导,执意激将,要与宇文大人对饮一盅,可是临到头了,他又慌张失态,弄翻汤钵。后来臣下想,宇文大人也许早有察觉,因此趁大家忙著替皇上整理衣衫时掉换了酒盅。于是。该入宇文大人口中的毒酒,进了先皇的腹中……” 杨宽的叹息对静宁失去了意义,因为那盅毒酒的存在,无论是她哥哥,还是宇文泰,必定有一人死亡,而失去其中任何一个,她都会痛苦,甚至,她不敢想,但的确知道,如果失去宇文泰,会更让她心碎! 许久没流的眼泪再次顺著她的脸颊流淌,此刻她心里已经没有仇恨,只有说不尽的悲哀和自嘲。 那两个男人──皇上与宰相、就这样在色与权之间,被一个微不足道的荡妇玩弄,而她,竟看不清其中的真伪,自以为是的错怪了他。 她相信,就算没有自己预先的警告,机警过人的宇文泰也能从哥哥执意要与他对饮,而后又惊慌失常的表现中做出判断,从而偷偷对换酒,让哥哥自食其果。 唉,愚蠢的哥哥!可恨的女人! 怀著难以释怀的愤懑,她离开皇宫,但没有回天梁殿,而是转向婆娑殿。 毫不意外地,珈珞正忙著与男人同欢。 早就耳闻,只要宇文泰离开,婆娑殿就是“逍遥宫”,只是她一直以来都明白宇文泰任其所为,不过是求其“不要惹我”,因此她自然也从不予理会,不过今天她没有耐心等她完事。 守在殴外的侍女不敢阻挡夫人,也来不及传讯,因此当静宁忽然出现在罗帐低垂,红褥翻浪的绮阁幽台前时,淫语荡笑骤然消失,珈珞睁著迷蒙媚眼瞪著她,光条条的男人泥鳅似的滑到帷幔后,抱起一堆衣物缩著身子跑了。 “夫人难道不知入门问道之礼吗?”回过神来的珈珞不满地说。 静宁对她的出语不逊轻蔑一笑。“入你这门有什么礼可言?你这里只要是公的都可入得,我为何入不得?” 珈珞脸色变了,但忽然又忍住,冷笑道:“我可不曾跟男人在废墟乱来,那日驰骋,夫人定有所获吧?” 静宁的脸色先如火烧,再似冰冻,这卑鄙的女人居然偷窥了她与宇文泰在“凉风台”的欢爱!虽然羞愤,但她可不会任她羞辱,当即严厉痛斥道:“卑鄙无耻!你是个荡妇,更是个变态的偷窥狂。我与我的夫君愿做什么,或在哪里做,是我们的事。我相信你的偷看已经满足了你的好奇心,我不层与你讨论我的感觉!” 珈珞恨得咬牙,自那日尾随静宁到废墟,躲在断壁后偷窥到她与宇文泰的激情一幕后,她一直处于嫉妒和饥渴中,她渴望那天被宇文泰抱在怀里,融化在他强壮身躯里的女人是自己…… 可是她失望了,自那天后,宇文泰又与假正经的公主好得分不开身,而且他们不再分居,她更没了机会。 她本想发泄恨意和妒意,却发现自己正面临危机! “我来此并非为了你的烂事,而是警告你,一盅毒酒没害死宇文泰,却害死了我哥哥,毁了你的皇后梦,这是你的报应。但是,如果你再敢谋害我夫君,我绝对不会放过你!”说完,她离开了这个令她反感的女人。 一席话如惊雷,直打得珈珞头晕目眩,她真的害怕了。 如果让宇文泰知道那毒酒是她亲自为他准备的,那个毒杀他的计画是她替元修出的,那她的小命绝对玩完。而现在,那个秘密已经无法保守了,除非…… 她的眼睛闪动著狠毒的光。 *** 正月初三逛庙会,静宁带著香儿到长安城里看“行像”,这是最隆重的迎春仪式。城里到处是人群,处处是笑声。人们把神佛塑像装上彩车在大街小巷巡行。队伍中以避邪的狮子为前导,宝盖幢幡紧随其后,然后是穿红扎绿的赶牛者,他们鞭牛迎春,祈愿风调雨顺、五谷丰收。 静宁和香儿跟随著热闹的人群往前走,忽然,她听到一阵熟悉的笑声,顿时,她毛骨悚然,回头张望。 明月的笑声,绝对不会错,那是她到死都不会错认的声音! 她忘记一切地拨开人群,寻找声音的来源。一对男女挡在眼前,她毫不客气地将他们推开,笑声逐渐消失,她不能让它溜走。终于,穿过人群,她惊骇地看见了她──元明月,那个她以为已经死掉、并一直为其哀悼的堂姊! 明月正依偎在一个粗犷雄壮的男人怀里,对著走过眼前的队伍比手画脚地说笑著,而她看起来跟从前一样美丽。满脸笑意和一身的珠宝玉翠、绸裳锦裘显示她生活得相当快乐富足。 “夫人,等等我!”香儿气喘吁吁地追著她,而看到她震惊的目光时,也跟随她望去,当即大抽一口气。“天哪,平原公主!” 她的声音不大,但因距离近,明月听见了,她转过身,立刻欣喜地扑了过来,而她身边的男人立刻追上她,在男人身后又有一大群家丁、奴仆之类的人紧跟著,于是,她们身边形成了一个紧密的包围圈。 “静宁,怎么是你啊?我好想你!”明月还是和以前一样骄横,推开那个男人就抱住了静宁,那男人讪讪地站在原地。 “找个地方说话吧!”想到自己要说的话并不适宜有外人旁听,静宁要求道。 “我也有好多话要告诉你,我们到车上去吧!”明月立刻赞同,并转身对那个男人说:“王爷,我要我的车。” “行!行!”男人立刻对身边人扬手。立刻,一辆高大的描金马车被牵来,在拥挤的街道上十分显眼,静宁忙指指路边小树林。 “到那儿去吧,那里清静好说话。” 明月一声吩咐,车夫立刻将车牵到那里,明月和静宁也被扶上了车。 关车门前,明月对那男人说:“我要跟我堂妹说话,你和他们都别跟著。” “好好,我们就在树林外等著。”男人温顺地回应。 车边只有香儿守著,她用眼神向静宁保证,没有人能偷听到她们的谈话。 “他是谁?你的夫婿吧?”关上车门后,静宁问她。 明月喜孜孜地说:“是啊,他是柔然王的弟弟阿鲁达王子,四个月前,宇文泰叫我哥哥和广陵王、广阳王把我从皇宫偷出来,逼我嫁给他,还要我发誓从今往后不准进皇宫、不能见皇兄。那时我又哭又闹,可是宇文泰说,我如果不答应就只能死。就这样,我答应了。 随后,他们把我以公主身分送到凉州。阿鲁达的迎亲队伍已经在那里等候,他知道我是皇上的女人,但还是要我。成亲后,他对我很好,直到前不久我才知道,皇兄死了……”明月低头哭泣,静宁也双目发热,但她没有哭。 “你在凉州生活习惯吗?开心吗?” “嗯,我很开心。”她收住眼泪,满意地说:“阿鲁达虽是粗人,但真的对我很好,如今我是王妃,要什么有什么,不再像以前跟皇兄时连个名分都没有。” 随后,她又告诉她,这次是她吵著要来看庙会,所以阿鲁达带她来了,还特意为她在长安城外搭建了营地,明天他们就要回凉州去。 与明月的相见时间不长,但带给静宁极大的快慰,她为明月还活著,并幸福快乐地活著感到高兴。 当目送她在阿鲁达的细心呵护下驱车离去后,静宁心中最后一个结被打开了。 “黑泰,你没有伤害我的家人,是我错怪了你。” 她喃喃自语,又抓住香儿激动地说:“明月没有死,大人没有杀死她,而是把她偷出去嫁掉了!他为了断绝皇兄的念头,才故意让我们都以为她死了。” “是的是的,大人如果告诉夫人平原公主还活著,夫人一定会告诉先皇。夫人想想,那会是怎样的情况呢?” 静宁笑道:“皇兄会不顾死活地去找她,然后闹得天下不宁。喔,我好笨,居然以为他会杀死明月,我真的好笨!” 香儿开心地安慰她。“夫人不要责怪自己,以后与大人好好过日子就成。” “是的,我要好好跟他过日子,他是好人,我好爱他!”静宁开心地在小树林里奔跑跳跃,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轻松过,她对著树木发笑,对著天空自言自语,香儿也受到她快乐心情的影响,跟随她奔跑欢笑。 此刻,静宁好想他,她一直都爱他,可是从来不敢大声承认,如今,她知道自己早就深深地爱著他,她爱他在太阳雨中给她的轻吻,爱他用温柔的怀抱教会她情为何物,爱他星星变雪花的故事,爱他坚毅挺拔的身躯,爱他醇厚低沉的声音,爱他的一切。 她听到身后有人走近,可是因为太高兴,她没有注意,直到香儿的惊叫传来,她才停止奔跑,回头看到她的侍女满脸是血的倒下,而她来不及喊叫,就被巨大的黑影蒙住,她失去了光明的同时,也失去了知觉…… 很久之后,寒冷和湿气将昏迷的静宁唤醒。 她睁开眼,眼前一片黑,她转动头颅,可是头好晕,她不敢动,闭上眼睛等那阵晕眩略微消失后才再次睁开,这次,她看得清楚了一些,这里像是马房,因为她听到附近有马噗鼻的声音,也看到一些草料堆。 从屋里的光线和温度,她猜测此刻应该是深夜。 动动僵硬的身子,她发现全身被捆绑得死死的,除了指尖可以动外,其他地方都不能移动,连嘴也被布条勒住,难怪她感到全身麻木。 是谁把我捆起来的?他要干嘛?她想起在失去知觉前,她正与香儿在长安城赶庙会,结果见到死而复活的堂姊,然后被人打晕…… 呃,香儿?满脸是血的香儿,她死了吗? 她挣扎著转头,忍受著头晕欲呕的感觉寻找。光线太暗,她什么都看不见,她默默地呼喊她的侍女,可是除了马的移动和噗哧声外,她只听到风的低鸣。 在这春寒料峭的季节,夜里温度很低,她的手脚早已被冻僵,为了寻求温暖,她紧咬著牙,费尽全力滚到草堆旁,从干草中汲取暖意。可是随著夜的加深,她越来越冷,不久就在晕眩与寒冷中沉入迷迷糊糊的睡眠中。 不知过了多久,她再次被冻醒,感到口干舌燥,喉咙如同被火烤炙,身上时冷时热,可是她无法移动,无法呼喊,随后再次昏睡。 忽然,一种令人骇然的感觉惊醒了她,她猛地睁开眼,屋子比原先亮了,从那些漏进的光线中,她知道天已经亮了,可是室内依然很暗、很静,但她有个奇怪的感觉,她并不是独自一人。 忍著强烈的不适感,她费力地转头,环视室内,于是她看见了他! 一个身形瘦短、身著黑斗篷的男人正伫立在看似门的木栅前瞪视著她。 看到她醒来时,他大步走来。他行走的方式给人一种怪异的感觉,仿佛随时会跌倒,但实际上他走得很稳健。 当他的脚尖碰到她的身躯时,静宁以为他要一脚踩死她,可他没有。他只是在她的面前倏然止步,瞪著一对红眼俯视著她。 尽管头晕目眩,无法坐起,但她仍以一贯的傲气迎视著这个丑陋的男人。他长相凶恶,宽额头高颧骨,赭红脸,没胡须,目光十分诡异和邪气。 看著他,一股寒意由静宁心底升起,冰冷的汗水渗透了她的额头和四肢,她觉得血液疾窜、心脏狂跳。但为了不让对方看出她的恐惧,她的目光毫不畏缩地注视著这个矗立在她眼前、威风凛凛的男人。 “哈,小女人,你果真不同凡响,黑泰那小子真好命!”那人忽然蹲下,身体卷起的寒风渗入静宁的骨髓,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别,可别说你怕我。”那人扯下绑著她嘴的布条。“我侯景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女人敢像你这般跟我对望呢,就凭这点,你注定是我的女人!” 原来他就是东魏定州刺史侯景!听他自报家门,想起关于这个人嗜血残暴的传闻,静宁一凛,开口道:“若敢碰我,你就死定了!” 她沙哑的声音连她自己都吃惊,那完全不像她平常的声音。 侯景一听,不气反笑。“呵呵,敢威胁我?有点胆量,那就让侯大爷我看看夫人你有什么能耐吧!” 说著他俯身就往静宁亲来,静宁想避开他,可是脑袋忽然像被人一剑刺人,痛得她直抽搐,她几乎要因此而尖声大叫。 而侯景也未能得逞,因为就在他的嘴凑来时,身后有人一把将他拽开了。 “侯狗子,你别吃著碗里的,看著锅里的!”珈珞尖锐的嗓音让静宁忽略了剧烈的头痛,她惊讶于在这里见到她,可是随后,她明白了,绑架自己的人是她! 侯景回头,对身后的女人皱起倒立的眉。“珈珞,你这个小骚货,昨夜景哥哥没伺候好你吗?就连偷个美人香吻都不行?” 珈珞抓著侯景提醒他。“她是我帮你抓来的,如果不是我,你休想得到她!” “可现在她在我手里,你想怎样?”侯景无赖地说。 “我们事先说好的,你娶我、保护我,我帮你抓到元静宁让你去跟她的男人换回失城,你不能变卦!” 原来她是为了逃避罪责而想嫁给他,并用自己作筹码。静宁明白了,不由得更加鄙视她。为了追求荣华富贵,她是什么廉耻心都没有了。 “没问题,早在怀朔我就喜欢你,这几年你是更加有味道了。”他轻浮地拍拍她的脸。“去吧,床上等我去,现在先让我玩玩黑泰的女人。” 珈珞不放开他。“你为何一定要玩她?你抓她来是要跟黑泰交换城池的,你已经送她的侍女去传信了,他任何时候都会来,你若玩了她,黑泰饶不了你!” “放屁!”侯景烦了,厉声骂道:“你再纠缠,我就收回娶你的承诺。” 珈珞愣住,侯景是她的最后一条生路,如果没有他的庇护,宇文泰绝对不会放过她,于是她破釜沉舟,忽然抽出一把刀,横在静宁的脖子上,盯著他。“你如果不马上娶我,我就杀死她,反正我早就想要她死!” 侯景见她不是在开玩笑,立刻心软。杀死人质,他不仅失去夺回穰城的希望,还得面对黑泰和主子高欢的双重怒气,他瞻怯了。“好好好,我娶你,马上!” 就这样,侯景拉著珈珞走了,当门开合时,静宁看到了阳光,也看到珈珞投向她的阴毒眼光。随后,在散布全身的疼痛中,她再次陷入黑暗的世界。 又一个夜晚到来,在寒冷、饥饿和疼痛中,她模糊地听到门上传来的响声,接著一串重重的脚步走近,睁开眼,一个身材高大、四肢奇长的男人停在她身边。 当那人俯身解除了她身上的绳子,再为她盖上厚厚的斗篷,抱起她走出寒冷的房屋时,神志恍惚的她偎向他温暖的胸口低声呼唤。“黑泰……” “夫人放心,不会再有人伤害你,我这就送你去见黑泰。”那人亲切地说著,把她放在暖暖的毛毡上。 “照顾她,谁要是敢碰她,我就杀了他!”茫然间,她听见那人说。 随后,许多人在她身边晃动,可是她看不清他们是谁,当一碗温热的汤喂进她的嘴里时,她干涸的喉咙得到了滋润,冰冷的身体渐渐回温。 她张大眼睛想看清这个带给她温暖的人,可是黑暗不放过她,她再次昏迷。 *** 深夜的穰城一片宁静,三丈多高的城墙上海隔数尺就有一个士兵在守卫。 宇文泰身披锦袍,独自徘徊在白霜点点的城楼上。 这是他夺回穰城的第五个夜晚,侯景虽已退兵,但并未远去,仍在距此不远的灵谷河一带扎营,而高欢正率军越过黄河,似有夺城之意。 为了保住刚取回来的城池,他已传令赵贵速来增援,估计天亮前他就会到。 他还派巫蒙率人察看各烽火台,随时掌握高欢的动向。 可以说,所有的安排都已就绪,他有足够的能力可以击败高欢和侯景,可是,为何他始终有种不祥之感呢? 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穿越寒风冷月直贯他耳鼓。 “宇文大人──” “打开城门,快!”一听出巫蒙的声音,他立刻大声命令,并迅速奔下城楼。 城门一开,一骑快马奔踏进来,骑在马背上的巫蒙翻身下马,但因怀里抱著一个人而未能站稳,翻滚倒地,那人也跌落地上。 宇文泰立刻跑过去扶起他。 “大人,她独自走来,夫人……”巫蒙急促喘气,而宇文泰已经翻过那个被他抱回来的人,认出满头血污的女人是香儿时,他二话不说抱起她跑进城内。 香儿醒来后,虚弱地说:“夫人被劫,侯景让我给大人传讯……交换城池。” “你们是何时被劫的?夫人呢?”宇文泰焦虑地问,听说静宁落到那个没人性的狗子手里,他急怒交加,但仍稳住情绪。 “三天前的上午,在长安庙会。被劫后,奴婢没见到夫人,两个男人骑马带我到附近,扔下我就跑……”香儿吃力地说著,泪流不止。 “他要如何交换?” “灵谷河,明日午时。” “你别担心,好好休息,我会救回夫人!”宇文泰安慰她。 随后,他调兵遣将,在城内做部署。 幸运的是,都督赵贵率领的援军提前到达,这让他大大松了口气。 于是他命令赵贵死守城池,自己则带著由他直接统帅的两万精兵和巫蒙率领的侍卫队往灵谷河赶去…… 黎明前的灵谷河,幽暗而寒冷,令宇文泰惊讶的是,当他的大队人马在河边刚布阵完毕时,对岸亮起了一支支巨大的火把,火光中,一面书写著「高”字的长形帅旗迎风招展,而傲立旗下的不是别人,正是高欢。 宇文泰大吃一惊,想不到高欢的大军尚在路上,他本人却到了这里。他当即毫不示弱地命令自己的鼓手点亮火把。 霎时,河两岸的火把与天上的月光相融,将河面照得明晃晃的。 宇文泰首先开口。“高欢,穰城如今在我手中,你若欲夺回,得等明日再战,今晚,我来此不为挑战,请你速速退开,让侯景出来说话!” 高欢道:“黑泰,你我为争夺穰城必将有番苦战,但我今夜前来并无意与你一争高下。” “那你为何而来?”宇文泰警觉地问。 “解你忧虑,还你至宝。”高欢向后一挥手,一辆带篷小船缓缓从河边的芦苇丛中驶出,行至河中。 注视著那艘小船,宇文泰的心忽然狂跳,手不由得握住了剑柄。 “不要紧张,我相信你正为尊夫人而忧,今夜特完璧归赵,并代我的部下向阁下和尊夫人致上万分的歉意。” 宇文泰一听他提到夫人,再看到船篷内毫无动静,不由得怀疑其中有诈。因为如果是静宁,她绝对不会听到他的声音而无声无息;如果是她,而又沉默无声,那只有一个可能…… 心头猛沉,他当即大怒。“无耻小人,你竟敢加害于一个无辜女人。” “黑泰,休得侮辱我高欢!” 立于河畔的高欢大声阻止道:“大丈夫争天下,以谋略天运决胜疆场,绝不以女人为器!” “既然如此,何不让船夫撑船过来?”宇文泰决计一赌。 高欢说:“我特为送夫人而来,就不会让你空手而归,但为避免伤及无辜,你我得保证今夜不开战、不伤人,若你部首开第一弓,则夫人必死无疑;反之亦然,我部若有人首开此弓,当斩无赦!” “可以,我保证今夜不开弓、不伤人!”宇文泰当即表态。 高欢再挥手,停在河中的小船缓缓向宇文泰驶来。 小船一靠岸,宇文泰即不顾众人反对跳上船,即便有陷阱,他也得闯。 护船的士兵看到他,立刻让开了道,他理都没理他们,掀开帘子进了船舱。舱里点了灯,他娇小的夫人静卧在船板上,身上盖著锦裘。 “静宁!”他跪下呼喊她,可她紧闭双眼如同熟睡的孩子,他拉开那件锦裘抱起她亲吻她的嘴,而那里滚烫的热度和浓浓的草药味把他的心扯痛。他解下身上的斗篷小心地包好她,对著她沉睡的脸发誓。“有我在,谁也不能伤害你!” 他抱著她走出船舱,阔步上岸后对高欢严厉地说:“贺六浑,今夜你送回我的夫人,我感谢你。但她昏迷不醒,绝非毫发无伤。我发誓,今晚且如此,但我黑泰必报此仇,你告诉侯狗子别让我遇到他,否则我剑下誓不留人!” 高欢护将心切,回道:“错了,祸首非狗子。” “是谁?” “珈珞。” “是她?!” “没错,遗害无穷的女人,但如今她不能再祸害你,她已经嫁给狗子。” “嫁给狗子?”宇文泰一愣,随即冷然大笑。“真是老天有眼!” 对岸的高欢也咧嘴一笑。“绝配!” 随后,他转身上马,对仍然立在河对岸的宇文泰说:“天冷夜凉,尊夫人感染风寒,玉体微恙,为了顺利将她送还给你,我给她服了药,并无害处,只是让她沉睡。等她醒来,你自可得知真相。今夜你我这里别过,后会有期!” 说完,他策马离去,毫不担心身后虎视眈眈的宇文泰会下令杀他个措手不及。因为他相信宇文泰的保证,更因为他知道,他那位强悍的对手此刻心中无战争、无成败,只有一个女人。 女人,若是真爱,那她将是一个男人生命中的一切,关于这点,他深有体会。 目送他远去,宇文泰低头看著怀里安静沉睡的宝贝,不由得百感交集。 敌人?朋友?有时是个难解的谜── 今夜,他与高欢再次成为朋友,但是明天,他们又将成为战场上的对手。而在那个生死决战的战场,他们注定要厮杀一生,至死方休! 注二:元辰日即春节。 尾声 风和日丽的三月末,晴朗无云的天空中,一对对春燕、纸鸢凌空翱翔。 静宁和香儿带著一群侍女手执线轴控制著它们,承露台前的草地上围著许多侍卫、杂役和工匠在观看。 人们的笑声与天上翩翩飞舞的双燕构成一幅动人的景象,宣告著寒冷冬日的真正退场。 宇文泰站在承露台上注视著绿草间奔跑的妻子,心里充满柔情。 他曾经差点失去她,如果不是高欢及时赶到,愚蠢的侯景和凶狠的珈珞难说不会杀害她…… 一想到那时的情景,他还心有余悸。 在穰城,他是那么害怕失去她,忧虑得几乎让他发狂,但迫在眉睫的战争逼著他不得不把重病中的她交给巫蒙,把她送回长安救治。 如今,度过数十个激战的日夜,带著无尽的思念和爱,他回来了! 看著她富有朝气地奔跑在草地上,他心里充满快乐;听见她银铃般的笑声,他的血液在沸腾。 “夫人,大人回来啦!”有位侍女首先发现他,大声告诉欢笑中的夫人。 静宁定住,回过头来,当越过众人与他四目相接时,立刻展开美丽的笑靥。 她扔下线轴跑来,没有理会受她支配的纸鸢正因失去控制而在风中乱舞。 他跳下承露台的基座,穿过人群向她走来。 两人在半路上相遇,他凝视著她的眼睛。那明亮美丽的眼眸充满真实的爱,所有的仇恨、防御、掩饰和误会都已冰消瓦解。 “黑泰,你回来了!”她快乐地问。 “对,我回来了!”因为在室外,他克制地问:“你的病好了吗?” “早就好了。”她因见到他而激动得颤栗,可是身边有太多的眼睛,她不能尽情展现自己的快乐,只好指著天空。“我们在放纸鸢,那是‘百燕闹春’。” “我看见了,它很美。”他望了天上的纸鸢一眼。 她决定结束这个无聊的话题。“黑泰……” “嗯?” “带我回去!” 他看著她,脸上露出饱含激情的笑靥。“正合我意!” 不在乎人们热情的目光,他带著她穿过矮墙,而她的眼睛一直看著他。 当高大的殿门终于将他们与所有人分隔开来,他转过她的身子,迫不及待地捧起她红扑扑的脸蛋用力亲了一下,再一把抱起她。“快点,我等不及了!” 说完,他抱著她冲回他们的卧室。 情急的手、炽热的情,久别重逢的喜悦让他们情不自禁地颤抖。 “我好想你,小公主。”他抱著她走到床边,将她放下来。 而她立刻跪起身,大瞻的扯下他的革带、脱下他的衣服。 当他伸手拉她的衣服时,她拨开他的手不让他碰。直到他完全赤裸地站在她面前,她才张著迷蒙般的水眸,以敬畏和赞美的目光注视著他精壮完美的躯体。 “这样不公平,夫人。”他低声抗议著抓过她,快速脱去她的衣物。 当他伏在她身上,与她赤裸相依时,她发出欣喜的喟叹,接受他温柔而彻底的亲吻。 这个深长而醉人的吻饱含了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思念、歉疚和爱,它深深地震撼著彼此,开启了爱的序幕。 随著序幕的延伸,他们深陷情爱的迷雾里,在强烈的饥渴和焦灼的喘息中全然付出与获取。 事后,他们从飘浮的云端降落,他眷恋地搂著她,揉抚著她丝绸般光滑柔软的肌肤。她贪恋地摩挲他棱角分明的脸庞,面带愧疚地说:“我好想你,我的夫君。我爱你,在穰城时,我病得很重,可是我那时就很想告诉你,我很抱歉错怪你,我知道你说的是真的,哥哥不是你杀的,而且我遇见明月,她没死……” 他用一个甜蜜的吻中断了她的话。“不要道歉,香儿把一切都告诉我了,我很高兴你终于明白了一切,可是,我不要你歉疚,只要你爱我。” “我确实很爱你,即便在生你的气时也如此。”她柔柔地说:“很小的时候我就梦想有个强壮、勇敢又高大的男人能爱我、保护我,而我也爱他。现在,我知道我的梦想成真了。” 他低下头看著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你是真的这样想的?” “是的。”她吻他一下。“我就是这样想的,而且已经很久了。黑泰,我的大人,也许在你忽然出现在石山上救我一命时,我就已经爱上你,只是后来发生太多的事,让我的感觉迟钝了。” 盯著她的黑眸变得更加黝黑深邃,而后他绽开一个温柔的微笑,一如当初在石山上打动她的那个微笑。 静宁的心立刻狂跳,接著她握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狂跳的心上。 抚摸著她凝脂般的胸部,感受著她有力的心跳,他知道他真的拥有了她,他再也不会失去她的爱。 “谢谢你,小公主,谢谢你的爱……”他低哑地说,声音里似乎带著哽咽,但静宁无法确定,因为他随即吻住了她,立刻点燃了她的情爱之火。 此刻,除了爱他,她再也不去想其他的事! 【全书完】 编注: 欲知拓跋圭与王若儿的爱情故事,请看表现爱047、048──【天若有情】之一《魅眼王妃》(上)、(下)。 欲知葛荣与尔朱冬雪的爱情故事,请看表现爱060──【天若有情】之二《素馨佳人》。 欲知高欢与娄昭君的爱情故事,请看表现爱077──【天若有情】之三《狂情郡主》。 敬请期待华甄最新力作! 乱世英雄 华甄 呜啦!铁汉将军宇文泰和他的烈火娇妻元静宁,他们的故事终于写完了! 余兴未尽、余情未了,要写后记好无趣! 有时好希望雇人帮我写后记,哈哈,那个人在哪里呢? 期待奇迹! 最近真的很乱!真的很忙!真的很想睡…… 工作、家事、心情、梦想……不由得常想,人为什么要跟自己过不去?可是也明白,这就是生活,普通人的普通生活,所以,我在忙碌中快乐,在疲惫中欢笑。 最烦人的事,莫过于搬家! 为了搬家,最近这一个多月,我的写作空间被压缩得只剩蜗居角落的一张写字台加一部电脑,可是,即使在这样简陋的条件下,如有必要,亲亲老公一声令下,我还是得“卷铺盖走人”──挪地方! 没办法,谁教人家是大爷,搬家、打包、洗刷、收拾全靠他,外加还有一大堆说不清的外勤、内务要打理,所以能始终保证我有这张写字台和电脑,该知足了,借他的话说:该“乖乖地消声”了。 可惜,我天生是个不安分的人,只要有人在身边晃荡,我的大脑就无法回到古代,眼睛总会跟著他转,嘴巴总会习惯性地发表意见。 于是乎,随著家里的乱象升温,我的大脑也越来越乱,估计还得乱上一阵。 今天,在大乱特乱中我完成了《烈火娇妻》的写作,就要跟我的柔情铁汉宇文泰说再见了。从此,他将走出我的视野、淡出我的记忆,我将把他小心地放回纷纷扰扰的历史尘埃中去。 然而,放手之际忽然觉得很不舍,故事似乎完了,对人物仍余情难了,顺著感情,在乱糟糟的情绪和乱糟糟的屋里,我再次翻看为写这个故事整理的史料,从中寻找宇文大人高大的身影,追寻他不凡的足迹,再次体会这个一千五百年前的古代将军风起云涌的人生。 以当今的观点来看,宇文泰活得并不长,四十九岁就英年早逝。可是,他的一生却过得多彩多姿,颇为壮丽。 他所生活的年代,刚好处在北魏衰落,东、西魏并列,社会由乱到治的历史转折点,在这个乱世中,群雄并立,强者为大。 俗话说:“强不过三代”,北魏末期的皇帝,一个赛过一个懦弱无能,简直不能跟他们的祖先拓跋圭、拓跋宏等相比,这样的弱君,必然给有谋略、有智慧的英雄提供了用武之地。 远祖为匈奴人,后来鲜卑化了的宇文泰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出现在历史舞台上,并凭借不凡的表现成为杰出的军事家、政治家而名垂青史。 他之所以成为英雄,就在于他能在纷扰复杂的条件下,顺乎历史发展的潮流,观时而变,终于取威定霸、转弱为强,南清江汉,西克巴蜀,北控沙漠,奠定了北周王朝的基业。 他在位时所颁行的兵制、选官法等,是隋唐政治制度的渊源,可以说,后来的隋、唐王朝都是在北周基础上孕育发展的。由此可知,宇文泰的历史功业旷古宏今,堪称是一位少数民族杰出的领袖人物。 他与高欢历时二十多年的军事对决,更是古今军事家津津乐道的精采传奇。 他们两人的军事才能难分高下,都是足智多谋、都是有很强指挥能力的军事家。两人的多次交锋中,互有胜负,而他们为人类军事史留下了许多经典战例。比如“背水一战”、“玉壁之战”就是宇文泰的杰作,而“氓山之战”则是高欢的精品。 对宇文泰这样一位十八岁即成为将帅的英雄,华甄早已敬爱有加,不写写他的爱情故事实在可惜。于是费尽心机,从史料不受注意的偏僻角落里寻寻觅觅,追逐著点点蛛丝马迹,将他为了政治目的而娶的异族女子换成美丽动人,有著火焰般热情的北魏公主,这样的虚构只是为了展现他的铁汉柔情。 据史书记载,宇文泰身长八尺,英俊有容,美须髯,轻财好施,颇山三国刘玄德之风范。 想想看,这么一个美男子,若没有幸福甜蜜的爱情,岂不可惜?所以,且让我将静宁公主许配给他,让他得此良偶,九天仙境也不孤单。 呜呼,千年前的乱世已矣,华甄眼前的乱事正兴,容我暂且搁笔,余言容后再叙。 祝朋友们万事皆安!我们下本书中再见啰,而在那个故事里,我们将与大帅哥独孤如愿来段艳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