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狼》 第一章 北方二月雪下得绵密,整座华宅全覆于一片皑皑皓色之间。 内院几株依着木廊而栽植之紫薇、芍药、牡丹全覆上了一层薄棉,以防冻伤。长廊下一处灰白奇岩异水庭园,此时瞧来也格外地让人觉得严寒。只有北方主房外那排松柏,无畏冰雪地矗立于门廊两道,成了雪地里唯一的颜色。 松柏一路由主房栽至边厅外,鲜灿姿态正巧与里头几个烧红炭盆相映成趣。 华泽兰、华紫蓉与叔父华永清正分坐于红木长榻两方,两名小婢则站在一旁伺候着。 几只青釉茶碗置于各人手边,桌几上搁着一盘玫瑰瓜子及一只红陶多子盒──盛着城里着名之“桃铺”所买来的各色小点。 华泽兰一身玉色狐皮袍子,姿容雅致,低头正品着香茶。 华紫蓉一身俐落银红小袖袄,坐在大姊身边,圆润唇儿嗑着玫瑰瓜子,偶尔也拈来几块糕点入口,对于被冬日大雪困在屋里一事,觉得有些无趣。 “泽兰、紫蓉,叔父有事想与你们商量。”华永清说道。 “叔父请说。”华泽兰轻启朱唇,白净脸上淡然如风。 “去年哥哥、嫂嫂去世之后,我便深恐对你们两姊妹有照顾不周之处……” “叔父多虑了。自从爹娘相继辞世之后,您对我们之照顾,我们姊妹一直感念于心。”华泽兰冰雪明眸望着叔父,诚恳地说道。 华紫蓉附和地点头,拿了几块橘皮扔入火盆里,炭火“嗤”地一声,缓缓燃出阵阵橘香。 “你们也别嫌叔父多虑,我昨日到庙里烧香时,顺道去找了吴半仙。”华永清绞着双手,压低了声音。 “叔父怎么又去找那个吴半仙了?”华紫蓉红润唇儿噘着,飒亮双眸不悦地眯起。 “我不过是去探问一下你们姊妹婚嫁之事。毕竟,吴半仙之前说过哥哥、嫂嫂有劫难一事,结果不也全都应验了──” “那只是巧合!”华紫蓉大叫一声,打断了叔父的话。她不相信那些灵异灾祸之事。她娘是因病而终,爹爹则是马儿突发野性,将整辆马车翻覆至山谷下,虽是悲惨,却也并非什么罕见之事。 “紫蓉。”华泽兰皓白手腕往妹妹手上一搁。 华紫蓉紧闭双唇,唇边小涡因为压抑着骂人冲动而频频颤动着。 “紫蓉啊,你甭怪叔父瞎操烦,实在是因为叔父只剩你们两个亲人了,再怎么小心也不为过啊。”华永清愁容满面地长叹了口气。 “叔叔,吴半仙说了什么吗?”华泽兰皓腕一扬,让小婢为叔父斟茶。 “吴半仙说哥哥、嫂嫂在生前替你俩订好之婚事,当保你们富贵一生、衣食无虞。只是,在出嫁之前,你们姊妹都各有一大劫。若是待在家里,劫数难逃。最好是一个往北,一个往南行,方能安全。”华永清激动地说道。 “叔父的意思是?”华泽兰问。 “你们将来之夫婿──刘家位于长安城郊、胡家则在苏州,正好是一北一南。我想不如就安排你们到他们家里去走走看看。你们姊妹意下如何?” “好主意啊!”华紫蓉一双圆眸开心得发亮,大声地附和道。她待在家里可闷坏了,正愁没机会出门走走呢! “叔父预计何时让我们出发呢?”华泽兰想到即将与情同兄长般之未婚夫婿相见,雅致眉眼也染了几分笑意。 “这几日大雪落得凶,你们出门我也不放心。不如选在三月初成行吧,我今天便写封信给未来亲家。”华永清认真地说道。 “那便有劳叔父了。我们姊妹这一来一往之际,家里大小事就麻烦您多担待些了。”华泽兰微笑地说道。 “自己人哪用得着说这些客气话呢?倒是叔父无能,华家布庄生意全都帮不上一点忙。”华永清懊恼地颓下了肩,摇了摇头。 “叔父,布庄那些琐事,您就别担忧了。我与紫蓉出门前,会让管家先将三月初该结之帐,提前两日拿给我过目的。”华泽兰说道。 华家布庄是三代生意,在这福州城内,谁人不知华家布样新、料子好,绝不偷工减料,连所取得之域外软毡都较之别家柔软许多。 而在华泽兰双亲未遭遇意外之前,便已将部分生意交给了他们两名女儿,而非弟弟华永清手上。华泽兰爹爹曾于私下交代过不许华永清管事,却也不许她们亏待了他,姊妹俩始终将这事记在心里。 “泽兰亲侄说什么便是什么吧。叔父不过就是年纪虚长了些,对生意之事却是远远不如你们。” “叔父客气了,您另有大用处呢。爹娘过世时,要不是有叔叔帮衬着处理,这家早也不像家了。”华紫蓉笑着说道,红唇边两道小涡瞧来甚是可人。 “您还费心安排我们两姊妹到外地去散心,这般心思我们姊妹也是感恩于心的。”华泽兰恬净脸庞透着聪慧,气质全是一派大家闺秀风范。 “叔叔就只有你们两个亲人,我不为你们着想,又为谁费心呢?” 华永清一笑,垂眉敛目喝起了茶来。 “姊,我觉得布铺此月营收较之去年此时差了些,我想再去书房瞧仔细些。”华紫蓉说道,灵活大眼在提及生意时,倒是一点也不含糊。 “去吧。”华泽兰自怀间荷包拿出一串铜制锁匙交给了妹妹,好让她去开启书房大柜拿出帐本。 华永清目光在那串象征当家主事之钥匙上,停留了一会儿后,他低下头喝茶,茶汤影里映着唇边一抹没被发觉之笑意…… 三月初积雪正融,空气里虽是春意峭寒,然则几株新芽已在山路两侧冒着嫩绿,瞧来亦是清新可喜。 华泽兰坐于马车内,倚于车窗边,望着外头苍山山径间一排未受前月风雪影响之阴郁绿树,呼吸着山间微凉空气,清雅唇边不禁漾出一抹微笑。 她身子骨不算太好,便是这般天候也得披着薄裘。不过,能出来走走,总是好事。爹娘相继辞世之后,她们姊妹接手了布庄生意,再无心绪游山玩水了。 紫蓉所乘之船只,现下应当已经抵达大运河附近了吧。那丫头片子向来一刻都闲不住,现在好不容易有了个理由,应当是已经在路上热热闹闹地玩开来了吧……这多亏了叔父之提议啊! “好了,大伙脚程快一些,快些经过苍山,别惹麻烦上身。”领队车夫大喊了一声,催促着要大伙加快脚程前进。 华泽兰闻言,看了红嬷一眼。 红嬷虽才新来府里半年,却是十分懂得小姐心思,先捧上一壶参茶到小姐手边让其暖手后,便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说道:“不瞒小姐,这条山路这些年来总不平静。有位苍山之狼,终年一袭短衫黑衣,满脸耥髯似野人,右耳上有道狼咬般深茶色印子、武艺高强、生性残暴,经常下山强掳貌美少女为妻。偏偏这条路是捷径,大伙要北行,还是得通过这里。” “如此掳人之大事,官府岂能置之不理?”华泽兰柳眉微拧,啜了一小口参茶。 “那些女儿被掳走之爹娘,个个都生怕报官之后,官兵没捉着人,苍山之狼却反倒前来寻仇,因此全都噤若寒蝉哪。” “荒唐!如此纵容那苍狼,他岂不更加目无王法?而那些被掳走之女子,又岂不都白白牺牲了?”华泽兰雅致面容覆上一层薄冰,白皙脸孔益发如同玉雕人儿一般。 “小姐,你别动怒。总之万般皆是命,那些女人──”红嬷说道。 “留下命来!” 一声厉吼后,马车辄然而止,华泽兰和红嬷在马匹嘶鸣声里撞成一团。 红嬷一听外头遇劫,浑圆身子频频发抖着。 华泽兰面不改色地坐在车内,反手将坐垫下一柄护身小刀握在手掌里,缩进淡黄狐裘间。 她微撩起一方帘布,看向窗外──但见数名黑衣蒙面人手拿大刀,正团团围住他们一行人。 “各位大哥,有话好说、有事好商量……”领头车夫说道。 “去死!” 一名黑衣人抡起大刀,倏地砍掉了带头车夫的头。 车夫鲜血从颈间瀑布般地喷洒而出,湿了黄土地、洒于轿身,溅入轿窗之内,泼上华泽兰裘篷。 红嬷放声尖叫,华家壮丁则是开始和黑衣人对打了起来。 华泽兰瞪着身上怵目惊心之斑斑血迹,一时之间四肢冰然,整个人动弹不得。 莫非这便是那位吴半仙所说之劫数? 不,她不能就此认命。华泽兰握紧拳头,身子往后一缩,偎在窗帘边观看外头的局势── 黑衣人之狠刀不长眼,转眼间已撂倒了四、五个华府壮丁。 轿门之外,顿时成了杀戮战场、人间炼狱。刀刃被捅入人体之声,刀刃相击之金石之声,人们受创时所发出之惊叫声,像一道风暴将华泽兰团围住。 她想移开眼,但她的眼却连眨都无法眨一下。 “待会儿无论发生什么天大的事,你都不许出声。若有人掀门帘,你便拿这热炭往他们头上倒,接着便拚命逃走,谁也不用顾,千万保住命去唤人来帮忙,懂吗?”华泽兰抓住红嬷的肩膀,低声命令道。 红嬷脸色苍白地点头又点头,牙齿打颤之声在轿内回响着。 华泽兰撩起车门布帘,缓缓地步下车厢…… 红嬷捂住一声惊呼,不能置信地看着小姐步出车外。 华泽兰站在车厢外,眼睁睁看着最后一名华府壮丁倒在血泊中。她双唇毫无血色,四肢发软,纤弱身子猛烈颤抖着,却依然挺直背脊,没让自己退缩。 黑衣人共有八名,全踩在尸体血泊间,恶眼瞪着她。 “诸位也有亲人,滥杀无辜,岂不怕报应于家人身上?”她声音清亮,目光无惧。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裘篷内那双握紧匕首的手掌,已颤抖到无法制止。 她已经做好最坏打算了,一待该说之话说完,便要自刎以求个痛快解脱。既然劫数难逃,至少得走得有尊严些。 “就凭你这女娃娃,也想教训老子!”一名黑衣人大刀霍霍向前,目光在她清丽面容上溜了一圈。 “诸位所求无非是财富,何苦杀人?”她说。 “少啰嗦!”黑衣人大吼一声,大刀一扬,就往华泽兰头面劈去。 华泽兰一个侧身闪躲,左肩却没逃过刀子。 一股椎心之痛从肩膀火般地燃起起来,她身上狐裘迅速地被染红。她的身子摇晃了几步后,便像一株被砍倒之梅树,缓缓地卧倒于雪地血泊间。 好痛……华泽兰痛得睁不开眼,半边肩臂的痛苦火烧油灯似地洒遍全身。 “兄弟们,这娘儿们美得让人心痒难耐,想上她的就趁现在,大伙痛快之后再补给她一刀,如何?”一名黑衣人淫笑地吆喝着所有人围住华泽兰。 不! 与其被众人凌辱而亡,她不如亲自了结自己生命。 华泽兰右手握紧匕首,右肩上刀伤却千刀万剐般地痛了起来。她咬着唇,微张开眼── 山崖边,一个跳跃黑色身影,正朝着这里疾奔而来。 又来一个黑衣人,她命绝矣…… 华泽兰举起匕首,用力往自己胸口一刺。 说时迟,那时快。一记长箭倏地射中她手里匕首,她的虎口传来一阵剧痛,手掌往右一偏,又折腾了伤处,顿时又是血流如注。 她惊喘一声,脸色一白,就这么痛昏了过去。 “是谁偷袭──” 带头黑衣人才开口问了一句,一记鸣箭便在同时射入了他心窝。 一箭毙命! “大哥!”其余黑衣盗匪惊慌地抬头。 山脚下几方灰白落石边,不知何时已立着一名魁梧汉子── 男子满头乱发,胡髭满面、眼露凶光,满脸戾气,强弓硬箭搁在肩头,耳上两丸红痕在太阳下闪着干涸血色般之深褐。 “苍狼!” 黑衣盗匪惊呼出声。 莫稽眼眸一眯,右手运劲,再度拉满弓弦,簌簌两记快箭疾射而出。 “啊!”一名黑衣人被刺中咽喉,倒地而亡。 一名黑衣人甚至还来不及开口,额间便插入了一记长箭,笔直倒下,断了呼息。 其他数名黑衣人吓得转身就跑,却是没人能逃过利箭之追击,一个个地全都命断于鸣箭之下。 苍山脚下,再度恢复万籁俱寂。 莫稽将射弓斜背回肩上,走到她身边,锐利眼瞳在看清楚她的容貌后,整个人霎时怔愣在原地,半分都动弹不得。 是她! 果真是她! 他书房里那位画中女子真的存在。 方才远远瞧见她面貌,一度以为他视力模糊了,瞧得不真切了。此时走近一瞧,方知她之雪貌红唇竟较之画卷更加绝色动人。 但,她受了重伤! 莫稽粗犷脸庞不悦地板起,恨不得在那几具尸体上再补上几记长箭。 他弯身屈膝于地,以指探着她的脉象,浓墨粗眉拧得更紧了。 他忙褪去她身上裘篷,飞快点了她肩臂上止血大穴,再用刀子迅割下一片衣服裹住她伤处,取出一颗止血紫香丸喂入她唇间。 “你是我的,不许你死!” 莫稽粗声宣告,声震苍山壁岩。 而她,蹙了下眉。 他满意地弯身抱起她的身子,肩臂上斜背之弓箭袋,正好抵着她腮边,羽毛在她颊边扎出了红印。 怎么会有人皮肤细嫩地如同雪做的一般,一丁点碰撞都禁不起啊。 他着迷地瞧着,舍不得眨眼,直到她身上的血腥味提醒了他,她伤得不轻。 莫稽用嘴衔住弓箭袋,低吼一声。 “喝──” 他搂着她身子,一跃而入山壁,黑色身影走于险壁恶石间却如履平地毫不费力。 此时,捂着耳朵躲在轿内的红嬷,在外头静得能听见山崖上乌鸦叫声后,这才浑身发抖地溜下了轿。 满地的尸体让红嬷定在原地,完全不敢动弹。 “小姐……小姐……小姐您快出来啊……”红嬷干呕地在几具不全尸体间,寻找着小姐的身影。 没有! 红嬷慌乱地抬头左右张望,峭陡山壁上之一道黑影,引起她注意。 她眯眼而视,却只依稀见着一个单肩赤裸的黑衣人,怀里抱着一团淡黄裘篷! “苍狼……”红嬷吓得整个人往地上一跌,染了一身血渍。 小姐被苍狼带走了! 红嬷硬是撑起身子,连滚带爬地往前奔驰,惊惶地离开了这座开始为乌云所笼罩之苍山…… 苍山之顶,终年云雾缭绕,乱石岖岩间毫无路径可言。 这般环境原不该有人居住,但便在山区几堵巨石之后,竟矗着一方以巨石架构而成之四方抹圆方楼。 几名仆佣站在大院子里铲雪,却无一人开口说话,只是大伙好奇的目光总不时地看向后堂主屋。 主子带回那名女子已有两日了,若是再不醒来,会不会有生命危险哪? 一阵冷风扫过,自一株巨松间吹落一捧雪。 仆佣们抬头一看,只见到一记黑影横过眼前,他们还未瞧清楚黑影模样,主屋大门便被踢开,又再次阖上── 莫稽走入屋内,屋内几个火盆所烧出之热度,让他即刻卸去上半身衣物,不耐地往地上一扔。 他大步地走向榻边──那画中女子还在沉睡,石松正在为其把脉。 石松见到他来,只是点了点头,便又继续闭眼把脉。 “她怎么还未醒来?”莫稽不耐烦地开口催促,声震屋檐。 “主子这般雷吼都没能吵醒她了,我又有何能耐啊。”石松慢条斯理地说道。 “少啰嗦!”莫稽刚硬脸庞一沉,横眉竖目地瞪着人。 “伤口复原状况不错,高烧也已退,应当该醒来了才是啊……”石松摇头晃脑地说道。 “你的话还能听吗?你昨日也如此说!” 莫稽一把拎起石松领口,石松缺了双腿之身子,于是整个儿被拎在半空里。 “昨日、今日皆如此说,代表我困惑了许久。”石松说道,对于莫稽的力大无穷已经习以为常了。 莫稽把他往榻上一放,目光马上又回到了她憔悴脸庞间── 她这般瘦弱苍白,真能撑得过生死这一关吗? 慢着! 莫稽蓦地眯起一双能够看过一座村庄之利眼,紧瞪着她的眼。 她适才是否眨了下眼? 床上人儿像要呼应莫稽心里疑惑似地,蹙起淡淡蛾眉,羽睫轻扇了几下。 莫稽僵住身子,石柱般地矗于榻前,心跳咚咚咚地狂击着他胸膛。 “红嬷……”华泽兰柔声低唤着,缓缓睁开了眸。她眉头蹙得更紧了,无力双手仅抬起了半寸,便又虚软地落到了身侧。 莫稽瞪着她,与她之目光交会了须臾。 “红嬷?为何不点烛?”她说。 莫稽瞪着她那双柔润眸子,他张开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肌垒分明之壮硕身躯剧烈地抖动着。 她看不见! 而且是突然看不见了! “姑娘……”石松身为医者,首先开了口。 “你是谁!” 华泽兰惊呼出声,连忙撑起双臂想坐起身,却不慎扯痛了肩膀伤口,痛得蜷成一团。 突然,那段杀戮不堪之回忆进入她的脑子。 “不……”她的泪滑出眼眶,清雅脸上失去惯有平静,恐惧地像个迷路孩童。 她身子摇摇晃地往旁一滚,落下了长榻。 莫稽一步上前,双臂一伸,将她揽入怀里。 华泽兰突如其来被一具坚硬男躯给牢扣在怀里,恁是她平日有多冷静,此时也是六神无主了。 她要被凌辱了!华泽兰脑间一闪而过这个念头。 “放开我!”她抬高手臂想逃离,却再度扯裂了伤口,疼到掉下一串泪水。 莫稽看着她肩上伤口,在她的挣扎下又渗出血来,他气得一脸胡髭皆像是要焚烧起来一般。 “你再敢乱动,我就点你睡穴!”他出声咆哮,眦目欲裂地凶恶瞪着她。 华泽兰全身一僵,不敢动弹,一身颤抖却完全没法子停止。 她睁着水凝大眼,用力地望着、盯着、瞧着前方。可无论她看得多使劲,眼前却仍是一片阒黑…… 她慌了、怕了,手足无措了,一颗悬在眼眶之泪珠,颤巍巍地滑下了脸庞。 莫稽低头瞪着那颗泪水,骇然地后退一步。 他的胸口有股莫名火焰在灼热,烧得他六神无主,逼得他只能将怀里的人儿拥得更紧。 “放开我……”她薄弱嗓音说到后来竟整个儿破碎了。“求……你……” 莫稽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孱弱姿态,屏气凝神地以极轻手势将她放回榻上。 华泽兰身子一接触到长榻,便摸着墙面,惊弓之鸟似地想将自己缩到最角落,肩上鲜血于是顺着她雪白衣袖滑下,流出一道怵目惊心之红痕。 “叫你别动,你还动!你找死吗?”莫稽气急败坏地大吼道。 华泽兰咬住唇,身子因为失血过多而摇晃了一回。 “姑娘,你别慌。说话之人是莫稽主子,是他将你救回山上的,你已经没事了。”石松用双臂撑着自己上前,尽可能柔声地说道。 “要我如何相信你们,二位若是光明正大之人,为何不燃烛点灯?”华泽兰哽咽地说道。 莫稽和石松互看了一眼。 “为何不燃烛点灯?”她又问了一回。 “现在是白昼。”莫稽粗声说道。 华泽兰柳眉一拧,玉容完全冻结。 她举起没受伤之左手,伸到自己面前,又倏地抽开,却仍然看不到任何事物,感受不到一丁点明暗之感。 她──瞎了。 第二章 “早知那些强盗伤了你双眼,我方才就该剐出他们双眼,好替你报仇。”莫稽虬髯怒飞着,怒目含戾地咆哮着。 华泽兰没将他的话听入耳里,她紧掐着双手,脑里轰轰地回响着── 她瞎了、盲了、瞧不见了! “请姑娘安神坐好,容小的再为你仔细检查、把脉一番。”石松双手撑住他缺了双腿之身子,挪近榻边小阶,进而坐至榻边。 华泽兰毫无生气地倚着石壁,一动也不动地坐着,像被人施了失魂咒一般。 她不知道与双目乍然失明相较之下,死了会不会还一了百了些。 “失礼了。”石松倾身,撩起她眼皮观看,既而再为她把了回脉。“姑娘双眸可曾感到有任何异状?” 华泽兰微乎其微地摇了头。 莫稽站在一旁看着,指节发出筋骨欲裂般爆裂声。 “姑娘双目脉象正常,眼神亦能左右移动,应当能看得见才是……”石松不解说道。 “你扯的是什么鬼,她明明就成了个瞎子!”莫稽狮吼出声。 华泽兰咬着唇,身子瑟缩了下,只觉伤口再度热辣辣地疼了起来。她用力睁大双眼,努力地想看清楚前方,可眼前还是── 一片阗黑。 “我曾于一册武林医书中见过这般症状,说是患者目睹到过于残忍或是无法承受之事时,双目便会于瞬间失明。”石松说道。 “要如何治好?”莫稽又是一阵雷鸣大吼,随意扎于脑后之乱发,亦随着怒咆披散了满肩。 石松摇头,不语。 “红嬷呢?你们也救了她吗?”华泽兰白净额间因为强忍着伤口疼痛,而沁出点点冷汗。 “除了满地的死男人,我没看到什么女人。”莫稽粗声说道。 “我现下人在哪里?”她不自觉地拥住双臂,整个人都在晕眩着。 “你在我家,在苍山附近的一座藩山。”莫稽紧盯着她,绝口不提这里便是苍山,自己便是众人口中恶名昭彰的苍狼。 他不在乎山下之人对他之评语,但他怎能让她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小女子于此谢过恩公救命之恩。能否麻烦恩公,替我带封信给我家人?”她脸色惨白地像是随时都要昏厥过去一般。 “不!”莫稽斩钉截铁地说道。 “不?”她一怔。 “如果我没救你,你早死在那群强盗手中了。我既救了你,你的命便是我的了,我要你留在这里,你就得留。”莫稽语气铿锵,目光霸气地看着她。反正,她既目不能视,寻不着路下山,那么她就得留在他身边! “我要求你救我了吗?”慌乱心绪让她失去一贯闺秀风范。她扬高音调,字字刺人。“你可知情,我而今尝到的是生不如死的滋味?” “你给我闭嘴!”莫稽几时碰过女子敢反驳他的话,他暴吼一声,双掌直击上硬榻,整座硬榻剧烈地晃动了一回。 华泽兰揪着双手,不是不怕,只是仍然力持镇定地挺直背脊,盲眼直视着前方。 莫稽瞪着她,他如雷呼息成了屋内唯一声响。 石松目光在他们两人之间轮流移动着── 莫稽主子今日说话次数,该是他平素一个月之总和吧!这小娘子上苍山,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哪? “我去找几个婢女过来伺候她。”石松不想膛浑水,用手撑着身子下了榻。 “伺候不敢,我不过是一名囚犯罢了。”华泽兰冷声说道,存心要作对。 “你想流血至死,想死在我房里,再也没机会回到家里,一切随便你!你不想要婢女替你更衣、沐浴、解手,我也可以代劳!”莫稽怒目相对,暴吼音量几乎掀了屋顶。 华泽兰秀气杏眸覆上一层火焰,白皙脸孔因而染上一层鲜红。世上怎么会有这般可恶男子! “我需要一个婢女。”华泽兰咬牙切齿地说道。 “没听到她的话吗?还不快去找几个手脚伶俐点的。”莫稽头也不回地大吼着,大跨步地走到角落,一声不吭地盘腿坐下,发亮利眸依然直盯着她。 石松点头,迅速地衔命离去。 榻上华泽兰在听见门被打开又关上之后,她蹙着眉,侧耳聆听着屋内是否仍有其他人在。 在确定四周静谧得只有她的呼吸声之际,她忽而捣着疼痛双肩,偎在墙边,脸颊贴着壁面,红了眼眶,悲悲切切地啜泣了起来。 人生怎么会这般无常?!一夕之间,她双目失明、回不了家,往后人生又该如何走下去。 华泽兰哭得心碎,哭到全然无法自制,哭至丝毫未曾察觉角落一隅── 有一名正为她眼泪而心碎之男人…… 莫稽站在书房门口,锐利黑眸于黑暗间瞪着墙上画卷。 黑夜与距离不曾减弱他视力,他依然能清楚瞧见画中美人脸上若有似无笑意、端丽秀眼,以及那一身有别于小家碧玉之出众气质。 这幅画是几年前,他自市集间一名老书生手里所购得。 他爱着她这面貌,将之挂在书房里日日夜夜瞧了许多年。 孑然一人的他,当这画中人儿是他唯一亲人。心里有事,就到这画卷面前倾诉终夜。铸出得意剑柄时,亦要到画卷之前狂舞尽兴一番。 正是这般日夜相对害惨了他,让他如今落到只要华泽兰一落泪,他便要六神无主,心绪大乱之地步。 可恶! 莫稽凶恶地拧起浓眉,自门口疾冲至离画卷一寸之前打停,黑眸恼火地眯起。 华泽兰醒来已有七日,除了知道她的名字之外,他并未曾知道更多关于她之事,她甚至连“正眼”都不曾瞧他一眼。 他知道她眼盲了,心情不好也是应当的,可她为何偏偏只对他“视若无睹”! 她一条命是他救回的,她就该是他的人,这又有何不对? 莫稽忿然转身定出书房,屋外黑云蔽月,阗空无星,整座苍山之上便只有莫宅之烛火燃出点点红光。 他走进书房边间一处暗无天日之密室,扯掉上身衣裳。 巨臂捞起几块未锻铁锹,以泥涂盖,扔入大盆之间,再以掌抓起人头大小巨铲,以土末、松木、木炭,慢火熬炒着。 一时之间,锵锵锵之金铁交击声,于密室之间轰隆地响着。 他肩臂肌肉僵硬,满身愤怒全化成无数热汗,雨般纷然而下。 因着他的名号惊人,苍山脚下从不曾有任何烧杀掳掠之事,怎么有人胆大妄为到敢犯上他的地盘? 除非有人蓄意要谋杀她!莫稽炒铁之手势,缓慢而下。 他当初该留下活口,好生拷问一番的。他要是能为她查出凶手,她便不会这般镇日闷声不吭,饭食、汤药也总是勉强吃个几口,便应付了事,整个人薄得像张即将飞走之薄绢。 再这样下去,她会死在苍山上。 莫稽将铁铲往旁一搁,他怒板着脸,大跨步地走出密室。 “你过来!”莫稽粗声唤住一个走在两道庭院外的新来婢女。 “主……子……”七巧儿头上盘着圆髻,一看到主子那张蓄满了虬髯之蛮横脸孔,心里就发毛。 传言主子在晚上会化身为狼,在苍山巡视地盘,没想到却让她给遇上了。主子会不会兽性大发,一口咬死她?听说先前有个试图逃跑的女子,被咬得四肢残断,扔在山崖边,听说石松那双腿便是被主子用刀切断的,听说…… “去熬些鸡汤。”莫稽粗声说道。 “是是是。”幸好主子今天不好人肉。 七巧儿自觉捡回一条命,飞快衔命往前疾奔。 “不要鸡汤!去摘些鲜笋,加些香菇、姜丝炖汤。”华泽兰口味嗜清淡,身子却性寒,这样料理应当适合她。 “是是是。”七巧儿猛点头。 “告诉厨子,她要是没喝上几口,就叫他提着头来见我。” 七巧儿倒抽一口气,跌了一跤,又哭着往前走。坏爹爹干么把她卖到这里啦! 莫稽大跨步走过女人们所住之耳房,脚步未曾停留半分。 “莫爷!”两名妾室一看到他,立刻冲出房门,扑了上去。“你这几日怎么都不来咱们姊妹房里了?奴家好想您……” 两人四手在他魁梧胸前,一个劲地揉搓着。 “滚。”莫稽粗喝一声,大掌不耐地一推。 两名妾室哪挡得住他的力大无穷,顿时被推倒在地上。 莫稽一座山似地矗立在她们面前,毫无怜香之意地瞪着她们。这几名妾室只是他为了父亲临终前一句“别让莫家断后”而买来之女子,竟也敢挡他的路。 “莫爷──你不来找我们,我们怎么帮你传香火啊?新来的那位泽兰妹子,浑身上下没几两肉,那种身子在苍山上是待不了几个月的……”一名妾室娇嗔地说道,若有似无撩露出一方香肩。 莫稽蓦一回头,黑亮眸子被长廊边灯烛一映,顿时明亮如鬼魅。 妾室们一见他那双恶狠兽眼,马上后退一步,再不敢胡乱吭声。 谁晓得莫爷一发起火起来,会不会把人直接吞食入腹啊!传言惹了莫爷的人,总是没好下场。 莫稽无视于身后妾室啜泣声,继续往自己房里疾奔。他无声地进了门,和石松打了个照面。 “华姑娘,您好歹喝一些米粥吧。你这身子若是堪不住,我就算有十条命也不够赔给莫爷啊。”石松朝莫稽苦笑了下。 “我的身子状况,我自己知情。”华泽兰坐在榻边,今日除了解手之外,竟不曾离开过长榻一步。 “你若不喝下这米粥,我就叫人把石松扔到湖里。”莫稽忍无可忍地巨吼一声,冲到榻边怒瞪着她。 “你!” “主子饶命啊──”石松故作惊惶地大叫出声,脸上却是带着笑意。主子若是要他的命,当初便不会在山下救了他这个被人砍了双腿之废人。 华泽兰一听石松叫得凄切,以为莫稽真的动手了。她急红了眼眶,扶着石墙就想下榻。 只是,她如今孱弱身子哪堪她这般移动,她才下榻,便如同被折断之兰花,摇摇欲坠地倒向地面。 莫稽一个箭步上前,铁腕锁住她纤腰。 “别碰我。”华泽兰脸色惨白,用尽全力挥开她腰问大掌,整个人亦随着过大力道而整个伏卧在石板地面上。 她握着拳头,觉得这般姿势太卑微,却虚弱地没法子撑起自己。 “你是嫌自己身子还不够差吗!”莫稽单臂一捞,不费吹灰之力地便抱起了她。 “放开我!”她气喘不已地说道。 “如君所愿。” 莫稽故意恶狠狠地将她往榻上一搁,为的就是逼出她火怒神态。她恼他也好、气他也罢,总胜过她方才半死不活之模样。 “卑鄙小人。”华泽兰自齿缝间狠狠逼出话来,双唇如纸,脸庞毫无血色。 “把药喝掉,否则我便让人将石松扔到冰湖里!”莫稽强拉过她双肩,扯到矮几边。 “好痛……”华泽兰身于蜷成一团,尚未痊愈之右肩疼得像被人出拳痛击一样。 莫稽瞪着自己的手,倏地抽回搁到身后。 “把药喝掉!”他胡髯下脸庞胀红一片,又是一阵石破天惊大吼。 石松见状,叹了口气,先行离开房间。看来主子又有一场硬仗要打了! “你视人命为草芥,真当天下没王法了吗?”华泽兰捣着受伤双肩,虽是气若游丝,可一双目不能视之明眸却尽是不平。 “王法是个屁!”莫稽黑眸冒出熊熊怒火,他粗犷脸庞一凶,脸颊两侧飞扬发髡则像是奔腾怒焰。 华泽兰为他突如其来之滔天巨吼一惊,双唇紧抿,无肋地怔在原地。 “当年山下百性,当我们莫家是妖孽,放火烧山,毁我全家,逼死我莫家数十条人命,难道就不是视人命为草芥?我们不过是视力过人,能看能听得比常人更远,那又何错之有!何错之有!”莫稽嘶吼出声,一掌飞向几案。 坚硬花梨木应声四分五裂,木屑细尘于空中飞舞着。 华泽兰听见他声音里的痛苦,胸口也随之一窒。 “你给我喝药!”他咆哮着,靠在石壁边粗喘着气。 “我很遗憾你们遭受了那般不公平对待,但那与我今日喝药一事无关。如同我不喝药一事,亦与石大夫无相关一般。”她嗓音如雪,尽可能地想和他说理。 “在这座山上,我的话便是王法!”莫稽气红了眼,怒声一扬。“你还是不喝药吗?来人,把石松给──” “慢着。”华泽兰扬声说道,雪色脸庞漠无表情,只有微红眼眶泄漏了她的怨恼。“药拿来。”她伸出手掌,无神地望着前方。 “你自己去拿。”莫稽往后倚着石壁,因为她的妥协而心情大好。 排山倒海之屈辱与悲怆,顿时朝着华泽兰袭来,她紧握着拳,唇瓣微颤地说道:“我是个瞎子。”一颗晶莹泪水滑下玉容。 “药碗在你前方五步之处。”莫稽望着她绝雅面容上之颓丧神色,心如刀割。 华泽兰依然一动不动地伫在原地。 这几日,她不是没尝试过要走动,身上大大小小伤痛便为其证。只是,她向来仪态优雅,怎有法子忍受自己而今必须在他人面前踉踉跄跄呢? 可她能不走吗?石大夫的命就握在她手里啊! 华泽兰睁着无神双眼,慢慢地踏步而出,在黑天暗地里迟疑地前进了几步。 “再往你的右手边移动一步。”他说。 华泽兰依言而行,果然碰着了一方几案。她拧结眉宇此时渐渐松开,以指尖抚过几案,一处一处搜寻着,果不其然摸到了一只陶碗。 当冰冷指尖整个贴住碗,她双唇微扬,心窝也随之漾出一阵热气。 她办到了哪! 莫稽见她笑得这般开心,明明模样脆弱,却又坚强地让人望之我见犹怜,目光又怎有法子从她脸庞上挪开呢? 华泽兰没察觉到身边那道灼热视线,她捧起陶碗,一小口一小口地啜着汤药。 莫稽胸膛剧烈地伏着,见她的苍白双唇因为汤药灼口而染上了鲜红,粉嫩地如同初绽花芯。 他用力地别过头,拳头上之青筋因为强忍情绪而激动地贲张着。 “药,我已喝完。”华泽兰将陶碗摆至桌上,神态又恢复了冷然。 “你日后最好每回皆乖乖喝完汤药。”他想不出其他方法逼她吃药,只得继续出言威胁她。虽然他不懂她为何要为了一个素不相识之人,而受制于他。 “若我不依呢?” “石松没了双腿,再断条胳臂也不是什么大事。”他沙嗄之声,原就容易将话说得凶狠无比。 华泽兰娉弱双肩气得直哆嗦,她握紧拳头,只想给这个男人一巴掌。 “你恨我。”莫稽脸庞闪过一阵苦笑,恍若一切早在他预期之中。 “我只是不明白你留一个瞎子在身边,意欲为何?”她问。 “你不会懂的。”他配不上这般冰清玉洁的她,可能够留着她在眼前看着、瞧着,总也是好的。 “我确实不懂。让别人恨你,有何益处?欺负一个目不能视之弱女子,莫非是件乐事吗?”她咬牙切齿地说道,冷冷口气里之怨恨连她听了,都不免一惊。 她咬住唇,蓦垂下眼儿,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变得这般刻薄。 “你为何恨我?恨我救了你?还是恨我不让你回家?”他问。 华泽兰一怔,她揪着衣裙,双肩颓然地落下。 是啊,她恨他什么呢?她该恨的是那些杀人不眨眼之强盗,她该恨的是自己而今失明之落魄下场啊! “请让我捎信回家。”她低声说道,黯淡地如同一抹即将消失之芳魂。 “不。”他坚定地说道。 “我不是你所豢养之动物,我会逃走的!”华泽兰乍然失控地哭喊出声,小手愤怒地捶打着石壁。 谁来救救她!她不要自己这副德行!她不要被关在这个地方啊…… 华泽兰心头一乱,顾不得肩上还有伤,一迳疯狂地拍击着石壁。 “住手!”莫稽牢牢地扣住她的双腕。 “放开!”她拚命挣扎,白玉手腕被他勒出一道红圈,气虚之身子也因此而晕眩不已。突然,她感觉到有一柄冰冷短刀被塞入她手里。 “刀子在你手里,你有本事就杀了我,从这里逃走啊。”恨,是让人最快自跌倒处爬起之方式──这点,他比谁都清楚。 华泽兰倒抽了一口气,握紧了短刀。 “来啊,我就站在你前方一步之处。”他墨玉亮眸锁着她脸庞,嗄声说道。 她用尽全身力气,往前一奔,她举刀便刺── 刺中了。 华泽兰感觉刀刃陷入一处骨肉里,她脸色突然一阵惨白。 只是,她还不及放开匕首,一股力道便在瞬间反冲回她手掌里。她虎口一痛,刀子便被弹开。 铿锵!刀子落在石面上,发出击玉般清脆声音。 “你凭什么逃走?你甚至连杀我力气都没有!”莫稽无视于右臂之皮肉伤,依然圈住她不盈一握腰身,轻而易举地将她带回榻边。“你这几日给我吃好、睡好,等你身子调养好些,我教你些功夫。只要有朝一日,你能动我一根毫毛,我便放你离开。” “为什么要挑衅我对你动手?”她紧握着仍在颤抖之指尖。 “我高兴。”他粗声说道。 华泽兰还来不及对他的喜怒无常说些什么,她病弱身子突然涌过一阵迷眩。她一身翩然白衣就这么落躺在乌木大榻上,像一名像受困于凡间之天上谪仙,美得脱尘,却也极度地落寞无助。 “主子,您吩咐之笋菇汤已准备好。”门外传来微声呼唤。 “进来。”莫稽沈声说道。 七巧儿端着一方檀木香盘进入,手上除了一碗热汤之外,遗摆着几颗馒头。 “那馒头是谁放的?”莫稽问。 “是……是小的多事。”七巧儿一看主子沉着脸,马上吓得牙齿直打颤。“我怕华姑娘饿肚子,所以就要厨子多蒸了几个……” 莫稽回头望着模样惆然之华泽兰,粗声地对七巧儿说道:“你以后就专心伺候华姑娘,一会儿去跟石松多领一份赏钱。” “谢谢主子、谢谢王子。”七巧儿一连迭地鞠躬,却还是不敢直视主子。 “你的汤该喝多少,东西该吃多少,该怎么做,不用我多说吧。我过几日再来看你,若你身子已有起色,我们便开始习武。” 华泽兰没应声,冰人儿似地坐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莫稽看了华泽兰一眼,沉着脸走到七巧儿面前。 “她若是再不吃不喝,我就把你及外头那一班人全扔到山里喂狼!听见了没?” 莫稽大吼出声,七巧儿吓得抱头痛哭。 他拂袖而去,石门发出惊天动地一击。 华泽兰捣着耳朵,凄切地落下泪来。这种日子,要她如何过下去啊…… 第三章 华泽兰经过几番思索,决定相信莫稽的话── 只要有朝一日,她能动他一根毫毛,他便会放她离开。 这个男人虽古怪,但她却没理由不相信他。 轻诺者寡信──他可以欺骗她,说他能代为向她家人报平安。但,他没有。 况且,他有何必要骗她?她已经没什么好失去了。即便是他对她身子有兴趣,他甚至不消使出诡计,便能对她得逞啊…… 恁是她平时多少自觉聪慧,也猜不出他的心思。但他之提议,多少总是留给了她一个机会。 在心里渐渐笃定之后,华泽兰这阵子开始能吃能睡,也多少恢复了一些精神。 “华姑娘,白粥在你右手边,约莫一个手掌距离,干净布巾搁在你左手边。”七巧儿说道。 “谢谢。”华泽兰柔声说道。 雪白柔荑端起白粥,举箸优雅地抿了一口。贝齿粉唇,对映于丹红木筷,竟也让人瞧到挪不开视线。 七巧儿站在一旁,便看得合不拢嘴。 主子身边那些夫人,样子虽也不难看,不过和这华姑娘相较之下,不提容貌之别,光是这举手投足,便完全没法子与华姑娘相比啊。 “今日外头天气如何?”华泽兰柔声问道。 “雪停了,出了太阳呢。我陪姑娘出去走走可好?”七巧儿笑嘻嘻地说道。 “麻烦你了。” “华姑娘,您别对我这么客气。”七巧儿抓发挠腮,憨憨笑着。 “应当的。”华泽兰抚着石壁,缓缓地下了榻。 “我扶您下榻。” “我自个儿来吧。总不能日后抬腿举手,事事都差人帮我吧。” 华泽兰一手抚着墙,在心里默数到十,就差不多该是下榻时刻了──她这些日子摔了几回之后,已经摸索出一些心得。 她下了榻,弯身拿起搁在下方的绣鞋。 “姑娘,您真的瞧不见吗?”七巧儿站在一旁,一脸赞叹地说道。 “我若瞧得见,今日便不会坐在这里了。”华泽兰笑意微苦,穿好鞋,翩然立于榻前。 “我扶您。” “我在屋内还行。到了外头你再扶我,告诉我外头哪些方位,有哪些东西。” 一、二、三……华泽兰在心里数数儿,数到三十时,她伸出手,果然碰到了门板。 “您往右手边走个三步,便是大门口了,门前有道槛子,您小心些。” 七巧儿猜出了华姑娘想自个儿行走之心意,便拿着狐裘斗篷,随行在一旁,一待华姑娘走出门,便立刻为她覆上。 华泽兰深呼了一口染着霜雪味道之空气,心情自然地平静了许多。 “您住的地方是正房,前头是一处大院子──” “我……住在正房?!”华泽兰心一慌,扬声打断了她的话。 这莫稽对她究竟是何打算? 他日日来探望她,纵然是回回言语相逼、怒言相向,每每恼得她性情大变。可细细斟酌起他的用意,却是千金不换之真心关怀。便连七巧儿都因为能够劝得她用餐,而多领了好几回赏哪。 莫稽究竟想要她什么?华泽兰玉白脸容陷入一片苦恼。 “主子从没让其他几位夫人进过主屋,您这一来,大伙儿都道说这大夫人位置,非您莫属了。”七巧儿笑着说道。 “我不想听这些。”华泽兰抚住一道石柱,石柱被冷风冻得彻心寒,她倒抽一口气,手掌缩进斗篷里煨着暖,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告诉我,这儿可有村落吗?你们长居这山上吗?” “这整座藩山上,只有莫宅一户,约莫有三十多人。我们这些人,都是主子买来的。”七巧儿答道,可没忘记主子交代过众人,不许说出此处便是“苍山”一事。 华泽兰听得有些心酸。她已逝之爹娘心慈,从不时兴买什么丫鬟长工,是故她听到这般事,便分外地感到同情。 “买来的人多吗?你们都很怕莫稽吗?”华泽兰轻声问道。 “怕是一定得怕的,他是主子,大伙儿吃穿全靠他,得罪不得哪。不过,主子赏罚分明,差事若做得好,他一出手给的赏钱,便抵得过一个月工资了。”七巧儿说到这里,开心地像个孩子。 华泽兰脚步一顿,黯然不语了。她自小衣食无虞,听见这些事,心里又怎能没有感触呢? “若是你没将我照顾好呢?”华泽兰柔声问道。 “谁准你带她出来外头吹风的!” 平地一声雷鸣大吼自远方而来。 华泽兰惊跳起身,七巧儿吓得偎到她身边,和她抱成一团。 “主……主子……”七巧儿身子抖得厉害,连话都说不好了。 “他在哪里?”华泽兰低声问道,指尖也变得冰冷了。 “只瞧得见前方有些烟尘……” “他若不在附近,怎有法子瞧见我们?”华泽兰蹙起眉,不解地问道。 “主子有些异能……站在山上,也能将山下一块石子儿瞧得一清二楚……旁人都说是鬼儿附身……”七巧儿愈说,身子抖得愈是厉害,眼泪也流了下来。 一阵冷意窜过华泽兰身子,她贝齿咬住唇,忍住一阵轻颤,却不许自己流露出丝毫恐惧。 她现在目不能视,剩的只有这一身骨气了。 随着跶跶马蹄声由远而近地传来,华泽兰眉头拧得更紧了。 这人怎么连马也骑到内室来了,一点礼仪教养都不懂! “小姐,主子快来了──” 七巧儿声未落定,莫稽便与一匹枣红骏马如风般地飞过了几道矮墙。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带她出来外头吹风!”莫稽对着七巧儿大吼道,黑眸一瞪,脸上乱胡在寒风间益发地张牙舞爪起来。 七巧儿挨在华泽兰身边,哭得涕泪纵横,一句话也不敢吭。 “是我要七巧儿陪我出来散散心的。”华泽兰把七巧儿推到她身后,轻声说道。 莫稽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华泽兰那张细致如雪之面容。 她是一日比一日有精神多了! 莫稽乌发之下一双墨眸璀亮起来,眼儿热得像是一把正在过火之铁剑。 他开心地只想捶胸狂喊一番,可又怕惊着了她。 于是── “你想散心是吧,喝──”莫稽拉起马缰,让马首转了个方向。 赤马嘶鸣一长声,华泽兰一惊,身子退一大步,可她动作还是太慢── “华姑娘!” 七巧儿惊叫了一声,什么都来不及阻止,华姑娘便已被主子捞上马背,消失在前方尘土之间。 赤红骏马于冬雪上飞驰而过,马匹每一次之跃动、落地,都让华泽兰脸色惨白。 明知道如今之睁眼闭眼,不会有任何差别,她却仍不由自主地紧闭双眼,生怕自己会在下一刻被抛空,摔得身首异处。 她不能往后,因为身后便是莫稽灼热如火、坚硬如石之男躯。她只好被迫往前,抱住马首,避免与他有任何碰触。 可无论她身子往前倾得多低,他却总是在下次马匹奔腾时,紧贴回她身后。 冷风刮过脸颊,她缩着身子,打了好几个哆嗦。 “冷吗?”他问。 华泽兰别过脸,一语不发。 莫稽瞪着她毫无血色小脸,受够她这般毫无反应。黑厉兽眸一眯,方正脸庞怒戾一生。 他从不想从任何人身上求得什么,可她不同。他在她身上投入的──是他的心啊! “你不冷,那咱们就再骑快些。喝──”他扬起马鞭,刮来一阵冷风。 “不要!”华泽兰蓦然回眸,眸子里漾满水气。她一向怕高,现下却被载在快马上于山间狂奔,光是想像这画面,便足以让她腿软哪! “不要吗?”莫稽以马鞭挑起她如冰尖巧下颚。 一颗泪珠从她眼眶里被摇落,碎在他掌心里。他心一悸,胸腔里被人燃起一把火。 “求我。”他命令道。 华泽兰倒抽一口气,纤弱身子摇摇欲坠地倚着马首。她是华家大小姐,父母之掌上明珠,她几时曾经求过谁。 “我可以骑得比方才再快两倍。”莫稽目光炯然地瞪着她,就是要她服从于他。 华泽兰泪水落得更凶了,但她却不曾哭出声来。 “驾──”莫稽拉起缰绳,马匹前腿高扬而起。 华泽兰吓得双手在空中漫抓着,身子在瞬间向后倒入他怀里。 “求你……” 莫稽听见她微乎其微的低语,他扬唇微笑了。 这可是她第一回顺着他哪! “你吓坏了。”他一掌捆住她纤腰,将她往后牢牢揽在胸前。 “放手。”华泽兰想扳开腰间那只勒得她喘不过气的铁掌,却连他一根手指都掰不动。 “别动,当心掉下马。”他低声说道,放缓了马速。 华泽兰恼他随意轻薄人,用力推着他手臂。 他眉头一皱,微松开手臂。 她没料到他松了力道,推人手臂失去了准头,整个人蓦然飞了出去。 华泽兰感觉自己凌空飞起,她吓到连尖叫力气都没有,只能蜷住身子等待着落地之重击。 倏地,一阵热风朝她脸面袭来,一股干稻草味道扑入她鼻间,她整个人被搂进一道坚硬怀抱里。 砰! 她被搂着在雪地上打滚了几圈,却是除了头晕之外,身上并未感到任何不适。 “伤了哪里吗?”他单臂拎起她身子,将她置于身下,双手胡乱地在她身上寻找着伤口。 “我没事。你别碰我!”华泽兰才回神来,便气急败坏地想拨开身上之大掌。 莫稽一反掌,轻易反控住她双腕。 此时,她身下雪白裙摆被撩起,露出了一对白皙小腿──上头为数不少之大小瘀紫,看得他沭目惊心。 莫稽握住她纤细脚踝,粗声问道:“这些伤哪来的?” “你放开──” “刚才叫你别动,当心掉下马,你是听不懂人话吗?现在可好了,搞出一身伤!你是豆腐做的吗?” “我听得懂人话。但你趁人之危,轻薄一个无缚鸡之力的女子,竟也敢自称为人!”被一个男人撩高裙摆,握着脚踝,她所受到之屈辱,早让她顾不得教养地大叫出声。 “你──”莫稽一个出手,牢扣住她尖尖下颚,狠眼瞪人,口气阴森地说道:“从来没人胆敢在我面前,说我不是人!” 华泽兰虽是看不见,但莫稽那欲置人于死地之恶狠低吼,仍让她打了个寒颤。 莫稽卧蚕眉攒成死紧,瞪着她强忍恐惧之倔强小脸。 谁都可以怕他,但她不许! 可她又真的怕他吗?这苍山之上,也只有她胆敢当着他的面骂人了。 “哈哈哈──” 莫稽忽而仰头豪迈地大笑出声,一时之间,天地全都被他的笑声所占据。 这人真怪,被她骂不是人,他怎么还能发笑呢?这人莫非是傻了?还是疯了?华泽兰不解地眨着眼,粉唇纳闷地微张着。 莫稽笑声渐歇,低头一望,瞧见的便是她一脸疑惑之娇美模样。 他情不自禁地吻住她的唇,撬开她冰冷唇办,强行将他的火舌喂入她唇间。 华泽兰感觉他的味道浓冽地进了她唇间,甚至还吮着她的舌尖不放,她吓傻了,纤腕推不开他,只能屈辱地落下了泪。 他尝到她的泪水,却舍不得放开她软绸般唇舌,只是慢缓了吻,再轻尝了几回,记住了她味道,才肯松手。 华泽兰一得了自由,马上抱着双臂,翻滚至一侧。 “你还滚!嫌自己身上伤口不够多吗?”莫稽一掌便制住她未受伤之右肩。 华泽兰感觉到他的气息逼近,身子一僵,即刻低喊出声。“你若再轻薄人……我便咬舌自尽!” “你敢!”莫稽大怒,大指攫住她下巴,怒声咆哮道:“你信不信要是你再说一句轻生话语,我便在这处竹林里要了你!” “你禽兽不如!”她急得泪水直流,全身无法自制地颤抖着。 莫稽不答话,屈膝跪于她面前,打横抱起她身子。 “你放开我……”她脸色惨白,双唇毫无血色,只怕他会乱来。 “我说过要教你武功的。” “我能自己走──” “我不想让你自己走。你若是再挣扎,我就再吻你。”他朗声宣布道。 华泽兰闻言,即刻僵住身子,冰柱一样地凝在他怀里,脸色亦冷得如同山顶上之积雪。 莫稽咧嘴一笑,内劲一提,脚跟一踮,揽紧她身子便往前疾奔。 华泽兰怕摔着,更怕她若是再挣扎,他真会再度轻薄她……她顾忌得太多,于是什么也做不了了,只得乖乖地偎在他怀里。 感觉他身轻如燕、迅捷如狼地前进着,他的怀抱也像一毯毛皮,温热地裹着人……华泽兰想着想着,不觉地慢慢合上了眼。 莫稽感觉到怀里人儿呼吸变得平稳,姿势亦变得柔软了,他好奇地低头一瞧── 她羽睫已合,在他怀里睡着了。 他眼神一柔,旋即放轻脚步,将她拥入一处盖于竹林边之小座石屋。 将她放上湘竹铺席,推开西窗一寸,让外头带着绿竹淡香之风徐徐吹入,撩动她发梢。 才定神凝望她,他心头便不自觉地抽紧了。 他希望她这辈子别再有能看见之一日,那么她便能够一直这般偎在他膝上──他孤单得太久、太久了。 莫稽犀利眼神一黯,孤傲脸庞闪过一丝落寞。 他闭着双眼,回想着书房里的那方画卷。画中人儿手执紫兰,出色绝尘之眉目、容貌,他无一不熟悉。 画中人如今正在他怀里安眠哪! 莫稽睁开眸,咧嘴一笑,却因为不熟悉这样举止,很快地便又再度抿紧双唇。 他痴望着她,只盼得时光能就此暂停。 “泽兰……”他情不自禁地唤出了她名字。 “唔。”华泽兰眉头微蹙,羽睫微颤了几回,当鼻尖呼吸到淡淡竹叶清香,她唇边先是扬起一抹笑,脑子却又很快地想起方才发生之事。 “啊──”她惊呼一声,急忙地便要起身。 “给我躺好,不许摔到榻下。”一声怒吼自她身后传来。 华泽兰贝齿陷入唇间,这才惊觉到她正被他环抱在怀里。那些亲吻回忆在脑间闪过,让她脸色再度变得青白。 “此处石屋是我铸剑之处,旁边这处竹林隐蔽,冷风灌不进来。明儿个开始,咱们就在这里练功,你今儿个先多走些路,把气给调顺,听懂了没!” 莫稽双手撑在她腋下,轻而易举地将她揽下床,不由分说地便握着她手腕往石屋外头走。 华泽兰还来不及多想,足尖便已踩上了泥上。竹叶被风吹动之簌簌沙声,滑过她耳边,让她站在原地。 “我原来住的屋子旁边,种着几捧七弦竹。”她哑声说道。 “现在你有一整林的竹子──刺竹、七弦竹、桂竹都有。你若还想要什么竹,只要开口,我便全都给你找来。”莫稽折了一段枯竹放到她手里。“拿着。走路前,先以竹杖在身前左右摆动,便可知前方是否有障碍。” 华泽兰握着竹杖,呆愣在原地,用她的方式静静地“看”他。 这回,他不是要强占她身子,他是真心要教她武功的。 莫稽明知她瞧不见他,可被她一双清澈眼儿这么瞅着,心里也不禁激动了起来。 “我在里头铸剑,你在外头冷了就进来,有事便唤我,我一定能听见。”莫稽粗声说道,耳根子火辣辣地红着。 华泽兰听着他斩钉截铁地保证,她心窝顿时一暖。 “你真好。”她脱口说道,浅浅一笑。 莫稽倒抽一口气,不能置信地瞪着她。 华泽兰很快地别开头,白玉脸颊染上一层桃红──她怎可说出这般轻佻之言呢? “我进屋了。” 莫稽蓦地逃难似地冲回石屋内,生怕自己一个定力不够,便又轻薄了她,惹她发火。 他拿起石缍用力地敲向一把磨了一半的剑,好发泄胸口那股激荡情绪。 铿锵一声,那把他锻了几日的长剑,霎时一分两裂。 他瞪着断剑,却是── 咧嘴笑了。 目光看向半阖之门外,只见她正抚着一方竹叶,低头于其上深吸了口气。 她唇边噙笑,那抹满意轻笑绝色到足以夺走他心魂。 他如今哪有心思锻铁,哪有心思削平剑身。偶尔响起之金石相击声,不过就是不想她起疑心,知道他正在窥看她的掩饰之举罢了。 他不敢奢望她会像他买回来的那些女子一样,为了财富而对他百依百顺、极尽谄媚能事。 他只希望她能够偶尔如同今旦样地对他微笑;他只希望她能够偶尔靠在他怀里歇息;他只希望有朝一日,她能抚着他的发丝,对他轻声细语;他只希望── 她永远陪在他身边。 第四章 上山数月,华泽兰肩上伤口已完全复原。当初因为受伤而憔悴之脸庞,已渐渐恢复了丰腴。因为失明而总显得愁苦之双眉,也由于释怀与习惯,而逐日增添了笑意。 华泽兰知道她或者一辈子都没法重见光明,但她晓得自己得坚强地活下去。 失明并不影响她写字、失明并不曾让她拨算盘之技能变缓、失明亦不影响她练功──这些日子以来,每日傍晚被莫稽带着一同到竹林里练功,她早已练出了一些兴味。 莫稽要人替她裁了一套扎脚裤子,她初时穿着挺别扭,现下倒也甚是习惯这般能够随意坐卧之感觉了。与现下相较起来,她过去日子倒像都在恪守一些什么前人规范,如今方算是得了个大自在一般。 虽说如此,她想回家、对家人之思念,却是不曾因此稍减。 因此,每回才惦念起他对她之千百般好,心里便又立刻怨起了他。 这般矛盾情绪,如同她对他之情感一般。他限制了她,但他又总是尽可能地给她自由,带着她在这座藩山里四处徜徉。 她不敢问他,若她这辈子武功都伤不了他一分一毫,他难道就留着她在身边一辈子吗?她是看不见了,但这男人待她之用心,她却是瞧得分明哪! 可她对他,真动心了吗? 华泽兰站在竹林,手握着竹枝,怔怔地发起愣来。 “你分神了!”一记大掌倏地抽走了她手间竹枝。 华泽兰一惊,这才赫然想起自己正在习武。莫稽要她练习以竹枝连捥十个剑花,可她却老是练不好。 “再让我试一回吧!”华泽兰朝前方伸出手,想讨回竹枝。 “今日练习得够久了,进来屋内吧。”莫稽把竹杖递给她,大跨步地往前走。 华泽兰握着竹杖,缓步地往前行。 她每一步都走得很放心,因为她知道莫稽并非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好几回,她险些跌倒时,总是他适时地扶住了她。 “到榻上坐着,几案上有个东西要给你。”他说。 华泽兰依言而行,在几案上抚到了一把古琴。 她搂着古琴,久久无法言语,再抬头时,已是眼眶泛红。 “你怎么知道我会弹琴……” “你若不会,我便找人教你。”他知道她不喜欢无所事事之日子,便尽力为她寻觅她能做之事,免得她觉得生活无趣。 华泽兰知晓他心思,心窝一暖,眸光也变得柔和了。 住在这里,穿的是绫罗绸缎,裹的是狐裘暖衣,日常饮食虽只是寻常,但城里一些时兴点心总不时出现于桌几之间。一时用心容易,但日久则见人心。莫稽真是时时刻刻都费尽了心神想让她觉得自在哪! 可她真正想要的,他能允她吗? “真的不能让我送封家书回家吗?”华泽兰仰头看他,轻声地说道。 “不行!”莫稽一声火暴怒吼,打乱所有平静。 他怎能冒险让她的家人将她带走?更不能冒险让她知道他就是苍狼! 她若知情了一切,她待他便不会是这样温柔姿态了。 她定然会像其他人一样,对他露出惊惧眼神。也许只要他再出声大吼,她就要吓得以为他要噬人骨肉了。 知道他在气头上,华泽兰侧过身,也不与他争辩。 她抚着古琴,静静盘腿坐正,闭着眼回想着古调。指尖才一拨弄,曲调未成便已先带出了哀情。 她指尖拨得飞快,弦弦声声都是她这些日子内心说不出之苦痛。泪水湿了整脸,滴在琴弦上弹出另一种心伤。 “不要再弹了!”莫稽重重一拍桌子,脸色一沉。 华泽兰一惊,指尖多施了几分力。 当地一声,断了琴弦,她的手指被割出一道血痕。 “我把这琴拆掉当柴烧了。”莫稽伸手抢过古琴,往旁边一摔。 “别这样!”华泽兰低喊一声,双手才触着古琴一分,手腕便被他给攫住,重重地拖到他面前。 鲜血染在皙指上,有种近乎诡媚之艳色。 莫稽握住她手腕,放入唇间吮住了那道口子。 “别这样!”华泽兰一手推着他肩臂,卯足全力想抢回她手掌。 他没松手,直到唇间血味淡了,才将她指尖挪到眼前细看。 那一道血痕有她小指头那么长,割得颇深,红线一样地横在她掌间。 “我去叫石松来替你上药。”他拧着眉,觉得那伤像是割在他心口一样,虫啮似地螫着。 “那不过是个小伤口。”她想握紧拳,可他不许。 “你不能有伤口。”他强硬地说道。 “我已经瞎了,一丁点小伤口又如何?”她低声说道,一抹苦笑漾上唇边。 莫稽身躯乍然僵住。 “谁允许你这样说自己!”莫稽一臂搂过她纤腰,一手握起她下颚,黑眸紧锁着她脸庞。 “不要碰我!”华泽兰推着他肩膀,眼缝里沁着泪,手臂使劲地要将他往外推。 莫稽瞪着她,见她用纤细手腕拚命地抗拒他的逼近。 他恼了,蓬乱乌发下那张犷野脸庞变得凶霸,张牙舞爪地像是要毁人一般。 他反掌圈住她一双细腕,瞬间将她推平在长榻之上。 华泽兰娟容惨白,细弱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她最痛恨这种即便她费尽全力,也没法子动摇他一根毫毛之无助。她不愿一次又一次地卑微于他的身下啊。 她怕……怕自己挣不过他。 她也怕──怕自己有天不再挣扎,便这么屈服于他身下,任他予取予求啊! “不要!”她啜泣出声,螓首摇落发簪、发丝凌乱地披了一肩。 “为何一直都在对我说‘不要’!”石屋里轰轰轰地全是他狂暴低吼。 “因为你总一意孤行,总听不下别人意见。”她大声地说道。 “你知道你说这些话是在找死吗?”莫稽大掌陷入她肩头,知道他只要稍微用力,便能拆了她肩臂。 “有家归不得,与死又有何差别。”她今日铁了心要替自己挣得一线生机。他若真对她好,便该知道她如今最渴望之事便是回家。 “我说过只要你能伤我一分一毫,我便让你回家。”莫稽咬牙切齿地说道。 他付出了这么多,她难道就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动心吗?她难道就不曾动过念头,想留在他的身边吗? “你明知道,我伤不了你。”她微声说道。 “你没动过,怎么……” 听见他又在大吼,华泽兰柔荑忽而摸索地覆上他脸庞,静静地仰头瞅着他。 莫稽一愣,望着她泛红双颊,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他面颊上扎人胡须,刺痛了华泽兰手心,可她却未抽开手。 她劫后余生,为他所救。他不介意她失明,依旧这般狂热地想要她,依旧这般守护她,她心里多少有了谱,多少认定了他。 说她未曾动心,那是自欺欺人。 华泽兰一念及此,她白嫩脸庞染上樱花淡粉,一双氤氲眼眸虽是目不能视,却是娇媚得足以夺人心神。 莫稽瑟缩了下身躯,胸口像被人掐住般地抽痛着。除了儿时,亲眼目睹丧家之痛后,他的心从没这么难受过。 “你……我……”他脑中一阵乱,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若真要我待在这山上,就该给我一个交代。”华泽兰低声地说道,脸颊烧得更火了。 “你……什么意思?”莫稽胀红了脸,心脏狂跳。 “我在你屋里住了这些时日,即便我们之间仍是清白,别人也不会作如是想。你若要我,便得明媒正娶地迎我过门,总不能让我一辈子偷偷摸摸地和你在这里过日子啊。至少得带我回家,解除了我先前的婚约。” “你已有婚约!”他怒霸五官全覆上一层火,气得连颈间青筋都浮动了。 “是。但我现下在意之人,不是他……” 她耳根子辣红,却感觉到有一股更灼热呼息贴近了她。 “你别……”她话没说完,双唇便已陷入他的唇间。 华泽兰没力气反抗,这男子太狂,他的气息总是罩得她不能呼吸,可她已将他放到心里哪。 华泽兰心一乱,他缠密的吮吻便趁隙而入,把她气息也搅乱了。她揪着他手臂,觉知到一股不知名的酥麻灼热在体内蔓延开来。她柳眉微蹙,不知道自己是想推开他,还是希望他能将她搂得更紧…… 她怎能这般恬不知耻! “不能这样。”华泽兰蓦地低喊出声,推着他的肩。 “你未婚夫婿也曾这般碰过你吗?”一道怒火自齿缝间冲出,灼热拇指滑过她的下唇,他双目火爆地瞪着她脸庞。 见她绢白小脸被他面颊刮出几许红痕,莫稽真想给自己一拳。 她绢丝般皮肤根本禁不得碰,他怎么就不能再细心一点呢。 “他不会对我做出这般惊世骇俗之事。”况且,她与未婚夫婿只是兄妹情谊,她也从不曾因为他而脸红心跳过。 “你不如直接说,我这般荒野粗人配不上你!” 莫稽一掌勒起她腰身,让她坐直身子,雄犷脸庞则直逼到她面前。 她不过是说了句她现下在意之人不是她未婚夫婿,他就自作多情地以为是自己了吗? “傻子。” 莫稽听见有人骂他,他直觉地点头。 咦! 华泽兰正红着脸蛋儿,愈垂愈低,一副新嫁娘娇羞模样。 “莫非……你心里认了我吗?”莫稽揪住她,心跳再度咚咚咚地狂击了起来。 “说啊!”他拽过她肩头,着急地问道。 “若是不认,岂会要你一场明媒正娶呢?”她已经说得够坦白了,没想到这傻子还是猛担心哪! 她心窝一暖,半仰螓首说道:“我只求你允了我,给我家人带个讯,这样我才能真正地心甘情愿哪。” 莫稽心里飘飘欲仙,两道浓眉却是揽得不能再紧了。 真要替她回家报讯吗?真要上门提亲吗?谁会把自家闺女嫁给恶名昭彰之苍狼? “你不允吗?”她秀眉一拧,脸蛋儿渐渐惨白起来。 “我会好好想想。”莫稽别过头不看人,怕一瞧之下,就马上被牵着鼻子走了。“我不爱下山,不爱与山下人打交道。” “你不爱下山,与你提过的那场儿时大火有关吗?”她倾身朝他温度靠近,柔声问道。 莫稽半天不语,只是握着她那双奶油桂花手,再瞪住自己一双因为磨石、炼刀冶铁而千疮百孔之粗厚大掌。 “那场火烧了三天三夜。我被我娘藏在一处石窟里,这才幸活了下来。”他哑声说完,继而低笑出声──每一声笑都低沉地像是一场嗄声恸哭。“那百来名山下之人,满口仁义。不过,趁人之危,以多欺少,抢夺财物这些事,却做得不遗余力。” “你家人都不在了吗?”她牢握住他冰冷更甚于她之手掌。 “三十余名家人、家丁,不敌数百人烧杀掳掠,一把火全给烧个一干二净。我莫家人不杀不抢,没犯人惹人,不过是因为家族怀有异能,引来诸多耳语……”莫稽声音至此破碎成粗重喘息,像是串串幽魂哀怨之声。 华泽兰偎在他身侧,咬着唇,哽咽地说不出话。 无怪乎他不愿下山,无怪乎他要怨恨山下之人哪。全家被诛灭,是何种残酷之事,更何况他们并不是什么十恶不赦之人啊。 “无怪乎这儿房子全用石头砌建,你是怕旧事重演,对吗?”她轻声说着,极力平抚着情绪。 她不哭,不想自己落了泪,惹得他也跟着再次伤心。 “旧事不会重演,他们现在上不来。”他在山路上设了重重机关,除非有武林高手率领,否则总得费个十来日方能上得了山。 “幸好。”她放心地柔叹了口气。 莫稽望着她水凝双眸,僵凝面容也随之软化不少。 “这里屋舍全是你一手所建?” “是。”他傲然地说道,眉目间尽是自满。“就靠我这两膀子力气,一块一块敲着巨石,花了十年重新盖回了家园。也凭着我爹传给我之打剑功夫,揽了许多银子,买了山下人上山当奴婢,莫宅早已在这座山上重新恢复原状。” 华泽兰脸儿发着亮,她开心地扯着他手腕,灿笑如花迎人。 “你爹娘在九天之上,一定会很欣慰。”她说。 莫稽望着她满脸温柔,他倏地拥她入怀,放肆地将脸颊偎入她滑腻颈间,磨着蹭着。 “你……你不该这样啊……”华泽兰羞红了脸,瑟缩了下身子,推不开他身躯不打紧,她倒是先忍不住地轻笑出声。“会痒……” 那水面涟漪般漾开之笑声,自她身子传到他身上,他不解地抬头── 她米粒般雪白牙儿正咬着粉色唇儿,娇憨地笑着,煞是动人。 可她雪白颈项却刷红了一片──看来是因为他方才那一埋首而惹来之后果哪。 “莫稽?”她不解地唤了一声。 “看来我得赶紧把这满脸胡髯刮除干净,别让它们日后再有机会扎疼你一丁点。”莫稽粗声说道,指尖滑过她颈子,非得引来她一记娇喘,他才肯松手。 “你别再逾矩了,先替我捎个讯儿回家才真是急事哪……”她低语着,心里记挂的就总是这事。 她声未落地,莫稽身子便是一僵。 他挺直背脊,专心地聆听着远方一声极轻微之放肆狂笑。 “有人来了。”他脸色一沉,瞬间起身下榻。 他的凝重口气让华泽兰不安地往石墙边一靠,水眸不安地眨动着。 莫稽见状,搂过她身子,密密将她搂在其间。 “别怕,有我在,谁也伤不了你。”他说。 她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指尖全是冰冷的。 她也不想如此容易惊惶,可打从那场意外后,她往昔之冷静自持全给吓到了九霄云外。加上目不能视,总是一阵风吹草动,便要让她有如惊弓之鸟啊。 “华姑娘,我来了。”门外传来七巧儿清脆呼唤。 “原来是七巧儿哪。”华泽兰松了口气,笑容这才重新回到脸上。 不!来者此时正于山腰处第一道暗器关口附近,正试图要强闯上山。 不想吓着她,莫稽只是撩起她发丝,为她系紧了裘篷。“我下山去办些事,你乖乖让七巧儿陪你回石堡里。”莫稽语气虽柔,眼里却没有一丝笑意。 他要下山去瞧是哪方大胆狂徒,竟敢闯他苍山! “你……”可是要替我回家报讯? 莫稽在她唇间印下一吻,不让她将话说完。 “放心吧,我总不忍心你受到一丁点委屈的。”他不由分说地搂住她纤腰,将她搂在身侧带往石屋门口。 “顾好她。” 莫稽朝七巧儿瞟去一眼,七巧儿只敢用力点头。 待七巧儿再抬头时,莫稽早已不见人影。 “华姑娘,你的脸蛋怎么这红啊!是不是碰着了什么?会疼吗?”七巧儿回头看着华姑娘,忍不住哇哇大叫了起来。 华泽兰想起方才与他亲热之种种,不免又飞红了双颊。 “我没事的,咱们快些回到石堡吧。”华泽兰说道,不能视物之双眸却不由自主地跳望着前方。 希望他此行下山,回来后会有好消息告诉她哪…… 莫稽离开小石屋后,斜背上长弓,飞快游走于树荫之间。迅捷影子如同阳光洒在树叶间之阴影,才被风吹动,便已晃动到下一处。 玄色皮袍短衣被他自右肩扯落,麦色魁健肌理在跃动间,如同一块块能呼吸之岩石,刚健地让人惊叹眩目。 如果有人能看得清他身影的话! 莫稽往前低跃过几丛树林,足尖凌空地点在一棵巨松之顶。 远远两座树林之外,有两个鬼鬼祟祟男子正不知死活地胡言乱语着。 “苍狼抢了那么多个女人上山,咱兄弟俩若是也能分得几个,那滋味不知有多销魂啊。”黑衣男子挥着长剑,砍开眼前荆棘。 “听说他每晚都要奸淫所有女人一回,真狠哪……嘿嘿嘿……”蓝衣男子咽了口口水,一脸垂涎地说道。 “说起狠,这回的委托也够狼心狗肺。要我们若是寻着那位大小姐,便在苍山解决了她,再把罪名赖给苍狼。”黑衣男子拿出长剑,厌恶地削开一旁碍路木头。 “华泽兰这名字,一听便是个千金小姐,不如咱们先试试千金小姐滋味,再把她……嘿嘿嘿……”蓝衣男子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地说道。 找死! 一座树林之外,莫稽在一棵被雷劈枯之巨木上低身箕踞,自箭袋里挑出一根鸣箭。 鹰眼一眯,拉弓破空。 鸣箭射破林箭宁静,两名男人还来不及惊惶失措,一记长箭便已射中蓝衣人面颊。箭矢穿破肌理,在蓝衣人再没法闭拢之唇边晃动着。 “啊……”蓝衣男子痛得在地上打滚,难受到只想鬼吼鬼叫。可偏偏伤口就在颊上,每回哀嚎都得再扯痛嘴边伤口一回,只得在心里哭爹喊娘地闷声喊痛。 黑衣男子见状,立刻拔腿想跑。 另一记鸣箭射出,瞬间射中黑衣人小腿,当场便让他倒地不起。 两名男子缩畏在一起,左右张望着。 “谁叫你们上来杀人的?”凌空一记长声,吓得两人又是一霞。 “组织让我们拿钱杀人,压根儿不知道背后主子是谁。”黑衣男子惊慌地说道,却找不着人。“苍狼大爷饶命啊!” “今日留你们一条活路,你们回去禀告,就说你们已杀了华泽兰,尸体已弃于苍山间。”莫稽说。 “若是组织知情我们欺瞒……” 咻── 长箭挟带尖锐风声,吹过黑衣入耳边。箭劲刮得黑衣人脸颊发痛,继而射入他后方树木里。 “想死的话,任何时刻都能死。”莫稽冷冷说道。 树林里刮起一道寒风,几片枯叶刮得雪地发出刺耳尖声。 “滚!” 擅闯苍山之两人,被这记叫声吼得惊跳起身,不由得往前狂奔起来。 黑衣人偷偷回头,远远地看见一棵浓密大树间似乎藏着一记玄黑色壮硕身影。 那可是十箭射程之距啊! 十箭之距,竟还能射出这样伤人之箭。 阳光在树荫间一闪,绿丛里闪出一道兽眸冷光。 苍狼果然不是人哪! 黑衣人头皮发麻,半扶半推地拖着同伴逃离开苍山。 莫稽将手中那支被阳光反射出光芒之铁箭,扔回箭筒。 在确定了那两人已滚出苍山之俊,他这才自高树间跃下。他眼神阴郁地瞪着远方,黝黑脸庞染着怒火。 看来,原先让华泽兰失明那场意外并非意外。有人想要她的命,急迫到没见着她尸首都不放心。 而在他尚未调查完这事之前,他不能让华泽兰冒险回家!但他也不忍心让她失望,让她怨恼他迟迟不让她捎信回家报平安。 他要她像今日这般含羞带怯地“望”着他,恍若他便是她寻求了一生一世之良人。 莫稽心窝一疼,他蓦地长啸出声,咆哮之声吼得树上小鸟、丛间小兽全都逃窜了。 他抽出腰间大刀,狂乱地朝着周遭野木枯石狠狠猛砍,肩臂肌理随着激动情绪而起伏着,杀气腾腾地如同杀人不眨眼之厉魔。 他发誓他会毁了那个胆敢想伤害华泽兰之人。 只是,在他尚未能确定凶嫌是谁之际,他绝对不许她下山! 莫稽无声地上山,找着了正在采药之石松,交代了些事情之后,他便飞也似地下了山,为缉凶一事打探消息去也。 第五章 莫稽这一下山,便是七日。 华泽兰一来心系着他,二来却也暗暗认定他八成是为她回家报讯了。 因此,这几日以来,她总是春风满面,镇日便忙着想她还能为他再多做些什么。 “七巧儿,你会做菜吗?”这日午后,华泽兰喝完了一盅参茶,忽而开口问道。 “会。” “灶房现在有人使用吗?” “姑娘想吃什么吗?”七巧儿连忙问道,开心着姑娘今儿个食欲好。 “我只是想念家里味道,想让你帮我做几道菜。” 她不以为自己嘴刁,可这几个月吃下来,口味腻了总是真的。 住在山上,生蔬野味倒是没少过。只是,这些食物要不便是大火一炒,要不便是热水一烫,每回送上之菜盘全是一模样。 她猜想莫稽应该也吃厌了吧。因此便想趁着他尚未回山前,教教七巧儿一些新菜肴,好等他回来之后尝鲜哪。 “家里味道是什么味儿?我来这山上,有菜有肉有米食,比我在老家时吃的萝卜干味道好上许多了。”七巧儿不解地搔搔头。 “一会儿我说什么,你便在一旁做什么吧。”华泽兰笑着说道。 “姑娘现在就要去吗?” “也好,老是在屋内坐着,也闷得慌。” “现在外头太阳正晒人,您要不要缓半个时辰再去呢?”七巧儿看她点了头,马上又笑盈盈地说道:“姑娘要是闷得慌,要不要将石松大哥昨日代替主子,送来给您裁夏裳的那些衣料,拿出来瞧瞧呢?” “好啊。” 七巧儿蹬蹬蹬地跑来跑去,将布疋一疋一疋地往华姑娘身边送。 华泽兰拿起布疋,一寸一寸地仔细碰触着。 “这──可是蚕丝细帛?香云细纱?还有水纬罗?”她口气激动地说道。 “对对对,您说的这些名字,石松大哥都说过,偏偏我都记不得啊。”七巧儿一脸佩服地说道。“姑娘果然好本事。” “那些衣料……”全都珍贵异常啊。 一户养蚕人家一年只能产得三疋蚕丝细帛,贵重更甚金帛。上等香云细纱若裁成单衣,重量不足半两,故有云朵之称。一块水纬罗,亦可抵得寻常人家一年税收。即便连一般富豪人家,也不见得能阔气到买得下这么多疋啊…… “那些衣料全都美得不得了,其他夫人嫉妒得很,都到外头来探头探脑呢!” 华泽兰手抚柔布,眼色却突然低沉了。 她怎么糊涂了呢?这些时日,就记得他待她千百般之好,镇日陪伴着她,却忘了他身边还有为数不少的女子等着他宠幸…… 她可以目不能视,但她不能自欺欺人哪。 “那几位夫人在这里待了多久?”华泽兰哑声问道。 “我来得晚,并不知情她们待了多久,只晓得她们若是待了一年,还没产下子嗣的话,便会被送离开。”最后一句,七巧儿压低了声音。 “被送到哪?”华泽兰心情一沉,懊恼地咬住唇。 “没人问过主子。”传言会被丢到雪地里喂狼,还有人说听见过号哭声。七巧儿压低声音,左右张望着,生怕主子突然出现。 “你们很怕莫稽?” “不瞒小姐,我刚来这里时,每晚都哭着入睡。主子一瞪人,我就全身发抖,主子只在姑娘你面前,脾气才会好些。石松大哥也说,没看过主子为谁这么牵肠挂肚过……”七巧儿说道。 “他在我面前脾气好?”华泽兰苦笑地摇着头。 他今日倾心于她,对她千百般好。万一,他哪日心思又转,她自云端跌入谷底,又该如何自处呢? 偏偏她脑子里仍一迳想着,他是决计不会对她无情无义的──这才是最糟糕之处哪。 况且,即便她愿意相信莫稽,可他身边那些莺莺燕燕,又怎么有法子让她放心呢?待他回山,她便该和他谈谈这事了。 但她又有何立场呢? 一阵冷风自窗户吹入,华泽兰捣着唇,轻咳了几声,柳眉拧揪着。 “我前几日听见夫人们提过竹林附近有一处山岚温泉,说是对肌肤、气管都极好。姑娘您一吹风便要干咳,那儿应当极适合您。”七巧儿说道。 “以前我爹娘还在世时,每年总会带我们姊妹到江南暖泉散心。” 华泽兰想起当时,玉容染上一层轻笑与眉宇轻愁相映,如花蕊上染了露珠,美得不似凡人。 “姑娘应该多笑的,您笑起来,连我都会看得失神呢!”七巧儿直勾勾地望着,连嘴都合不拢了。“唉……真美啊!” 华泽兰被七巧儿的叹息逗得笑出声来。“你还真会让人开心。走吧,我不怕热,咱们早些去灶房吧。” “是。”七巧儿一手扶起华姑娘下榻。 两人才走出房门,一阵胭脂香气便扑鼻而来。 华泽兰停下脚步,玉容因为不知即将要面对什么而微凛着。 “唉呦,这不是主子日日搁在心上的宝贝儿吗?怎么今日竟有幸在这里遇见哪。”一阵娇声闹嚷嚷朝着华泽兰头面逼来。 这几日,主子下在山上,她们好不容易才等到这个机会出来下马威哪。 “各位夫人好。”七巧儿大声地说道,好让华姑娘心里有个底。 “瞧瞧她身上穿着这一身锦服,倒显得我们身上乞丐似地破烂不已啊。”赵春花凑得最近,还伸手摸了摸那料子。 华泽兰挥开她的手,后退一步,双唇抿得更紧。 七巧儿见状则张开双臂,挡在华姑娘面前。 “各位夫人,我们姑娘看不见,请别吓着她。”七巧儿大声说道。 “华姑娘果然是名门之后哪,我们才说几句话,便有奴婢出来护驾哪。”钱夏兰冷哼一声。 “想想她被带回山上时,那身绫罗绸缎也只有名门后代才穿得起。我那丫头还裁了她几块旧衣做成帕子,当成宝收着咧。”孙秋云瞪着华泽兰一身在阳光下花纹流转之缭绫衣衫,巴不得伸掌给扯下来。 “主子爷真偏心,白天要这丫头作陪,晚上就到咱们四姊妹那儿去折腾咱们。”李冬舞说话声音高亢,说话语气更形尖酸。 华泽兰心口被那些话狠狠刺了一回,痛得她只得将指尖全陷进掌里好忍住心痛。 “各位夫人有何事指教?”华泽兰有礼但冷淡地说道。 “咱们哪有什么事,不过是想过来跟妹妹打声招呼。看看是何方神圣,把莫爷迷得神魂颠倒。”赵春花说道。 “你要真有本事,就把爷晚上也拴得紧一些嘛。省得他每晚都来到我们房里,折腾我们四姊妹。”李冬舞欺她是个瞎子,便放肆地睁眼说着瞎话── 其实,打从这妖精来了之后,主子便没找过她们了。 华泽兰眼眸闭得极紧,娉细身子因为那些不堪言语而颤抖,脸色也变得惨白了。 “爷每晚可磨人了,奴家夜夜承恩,每每腰酸背疼哪。”钱夏兰一看得逞,更加唉声叹气地说道。 “是啊、是啊……爷每次总是要惹咱们四个全都喘不过气,才肯……”孙秋云也忙着凑上几句。 “够了。” 华泽兰蓦地睁开眼,那双水眸虽不能视,却湛然地让人无法逼视。 她身形傲然,一身雪裘净衣在冬风里轻扬,如同不染纤尘之仙子,看傻了一帮女子。 “我会将诸位夫人这番话,转告给莫爷,要他日后别再去叨扰各位。”华泽兰朗声说道。 “不行!” 一群女人惊叫出声,急得冲上前,将华泽兰团团围住。 “唉呀!帮爷分忧解劳原本就是我们应做之事啊。”女人们惊呼。 她们上山已半年,谁也不知道若是半年后生不出子嗣来会被带到哪里?况且,若是不奋力一搏,眼前这般吃穿无虞、有仆佣可使唤的日子,该怎么维持下去。 还有,莫爷于床笫间的那身蛮劲,光想起来便让人腿软,她们早上了瘾,哪舍得放手。 “我们那些话,不过是说笑罢了。”赵春花讨好地摸了下华泽兰。 “放手。”华泽兰冷喝一声,表情益愈冷凝。“七巧儿。” “姑娘,我在这──”七巧儿上前握住她的手。 华泽兰附耳对她低声说了几句话。 “各位夫人,我们姑娘还要到山岚温泉那儿去,择日再与各位长叙。”七巧儿陪着笑脸地说道。 一时之间,空气骤然凝结。几名女人互看了一眼后,突然间全都噤了声。 华泽兰在七巧儿撑扶下,再度转身离开石屋。 几位女子在确定她们已经走到看不见之处时,便开始交头接耳了起来。 “她们真朝那座山岚温泉去了?”赵春花问道。 “咱们那日故意说给七巧儿听的话,她果然全都当真了。”李冬舞冷笑了一声。 “要是莫爷知道了是我们……”赵春花不安地绞着衣带。 “七巧儿有嘴说,我们没有嘴辩解吗?况且,是我们要七巧儿带她去的吗?是那奴婢听到我们说话,告诉那女人有座山岚温泉的。”钱夏兰手绢掩薄唇,得意地笑着。“况且,她们两人这一去,谁知道还能不能回得来呢!那里毒貂的嘴可利了,而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几名女人彼此对看了几眼,全都不约而同地转身回到了自己房里。 在情况尚未明朗前,明哲保身方为明智之举哪! 华泽兰这一对主仆走出石屋后,顺着东北方位而行,穿过一处竹林,走了约莫半个时辰,这才进了一座树高蔽空、绿云满天之山岚温泉。 “七巧儿,麻烦你了。”华泽兰解开斗篷上系带,柔声说道。 “不麻烦的,只是您原本不是想去灶房吗?”七巧儿为华姑娘卸下斗篷,奇怪地问道。 “我不想听她们说那些荒唐话,到灶房,她们不也会跟得紧吗?” “华姑娘,您千万别把她们的话放在心上。主子定然是因为你身子虚弱,所以才会不敢打扰你……”七巧儿小声地说道。 “我不想听这些话,扶我试试水温吧。” 华泽兰靠在七巧儿身边,以指尖试了下水温,点了点头。 她褪去衣衫,在七巧儿帮忙之下,走入水气氤氲之温泉里。 七巧儿后退一步,偷偷地盯着华姑娘那一身水滑肌肤。 无怪乎主子会对华姑娘着迷,华姑娘丝缎般乌发,衬着那一身玉脂般肌肤,加上失明之后那一脸我见犹怜神态,任谁看了,都要着迷的…… “我想一个人在池子里好好静静。”华泽兰更往乳白暖池里沉入了几分,让温热泉水拥抱着她全身肌肤。 “那我到外头坐着,您一唤,我便过来。” “嗯。” 华泽兰掬起一掌水,泼向颈间,全身却还是冷得不住地轻颤着。 她咬着唇,不许自己落泪。 知道他待她千百般之好,千百般之不同,她因此才愿意松口许诺,认了他。没想到他竟仍然与那几名女子夜夜做着那番不堪之事…… 华泽兰强压下恶心感受,抡起拳头,忿然地朝水间一拍,激出水花阵阵。 突然间,一种被窥视的感觉,让她后背顿起一阵鸡皮疙瘩。 “谁?”华泽兰双臂紧拥住身子,低声问道。 嘶── 一道奇异呼吸声,教华泽兰蓦打个冷颤。 “七巧儿。”华泽兰低声唤道,身子往后退了几步。 嘶!吐气声朝她更逼近几分,她全身寒毛都直竖了起来。 “七巧儿!”华泽兰高声唤人,脸色已是惨白。“这儿有其他人──啊!” 华泽兰言未尽,便感到一道闇影挡住光线,她肩头蓦地便传来一阵剧痛。 那刺及骨肉间之强大酸痛,让她额冒冷汗,痛得掉下了泪。她慌乱地伸手想去拨开肩上东西,不料──触手所及却是一团毛茸,她吓得猛缩回手。 肩膀伤处此时被咬得更紧,发狠似地要啮碎人骨肉一般。 “七巧……”华泽兰痛得身子站不直,尽往温泉里头沉落。“咳……” 温泉水呛入华泽兰的鼻尖,她低咳出声,却又无力爬起。 苦……好苦…… “华姑娘!”当七巧儿冲到湖边时,她被眼前景象吓得哭出声来── 一头紫貂正咬着华姑娘肩膀。 汩汩鲜血从华姑娘肩上滑落至温泉里,怵目惊心地染成一汪红晕。 七巧儿捡起拿一根竹棍,走进水里。她用力打着那头紫貂,紫貂闷哼一声,利牙却是愈益衔得紧密。 华泽兰慢慢沉入湖底。 “救命啊!”七巧儿大声哭喊着,只盼着有人能够听见。“救命!华姑娘有危险啊!” 七巧儿叫得惊天动地,扔开棍子,上前抱住华姑娘身子,一手猛推着紫貂的头。 “救命啊!华姑娘有危险啊!” 几个箭步之外,正回山之莫稽听见了这样呼喊。 他浓眉一皱,几个跃步,跳上了一块最高的石头,登高一看── 他黝麦色脸庞一沉,强健身子蓦地一震。 “七巧儿,站到她右边!”莫稽巨吼出声。 七巧儿听到主子声音,马上站到华姑娘另一边撑住她身子。 莫稽弯身屈膝,抽出一支长箭。 他眼也不眨地看着前方,箭应该在下一刻便要射出。 可他魁健右臂却突然颤抖了下。 他没失手过,但是若这一箭射偏了,射中了她── 莫稽不敢再想,他深吸一口气,咬紧牙根,长箭疾射而出。箭身划破空气,撞击出嘶嘶巨鸣,箭头直中毒貂双眉之间。 紫貂头一偏,尖锐银牙还是紧衔着华泽兰肩头不放。 莫稽飞快地往前奔驰,冷风刮痛他脸颊,枯木利叶刮痛他手臂,在他脸上及唇间划出血口,但他毫不以为意,只一心系念着她。 不一会儿,他便冲入温泉池里,撞出一声巨响。 华泽兰闭着眼,脸色发白,早已人事不醒。 莫稽冲入温泉里,扯开紫貂往旁一扔,打横捞抱起华泽兰,快步走到池边。 莫稽点住她身上几处穴位,缓住她血行速度,拿出丹药喂入她唇间。 这毒貂拥有剧毒,内功深厚者或者还可以挡个一时片刻,像华泽兰这种原本就不甚强健之身子骨能撑得几刻? 莫稽后背闪过一阵凉意,他抓过华泽兰衣裳,将她裹在其间。 他抽出利刃往她肩上一割,紫色血液倏地从伤口流出,白裘之上染了点点鲜血,煞是触目惊心。 怕毒血流得不够快,他低头在她肩上用力吮出毒血,往旁边一吐。 七巧儿一见毒血才沾上一旁绿草,绿草旋即枯萎,她急得大哭了起来。 “我去叫石松大夫过来。”七巧儿突然往外跑。 “叫他到我房里待命。”莫稽头也不抬地说道,感觉嘴里血液已经不那么苦涩了,却还是不敢大意。 “是。”七巧儿边哭边跑着离开了山岚温泉。 莫稽在经过几次吸吮,确定了毒血已完全被吸出之际,他解了她穴道,撕了一块布压住她肩上刀伤。 他将她身子密密地牢拥于怀里,再喂她吃了一颗半年方能炼得一颗之紫香丸。 正拥着她站起身时,他的脑门突然袭上一阵晕眩。 他的指尖在发麻,视线变得稍模糊,整个人亦无力地晃动了一下。 不!他现在不能倒下,他需要清醒! 莫稽抽起身后一支长箭,往大腿用力一插。 受伤之剧痛让他闷哼一声,再度提起力气用双臂捆拥着她,用一种千军万马也难匹敌之速度疾奔而前。 她不会死! 因为他不允许! 她好难受! 火般高烧在周身肌肤流窜着,连喉咙都像被烈日晒得发烫之石子一样干涸。 “水……”华泽兰低吟了一声,白皙脸上一双眉锁得极紧。 “水来了、水来了……”七巧儿捧着水杯坐到华姑娘身边,急忙喂着她喝。 华泽兰抿了几口水,虽是泰半都流到唇外,却也悠悠地睁开了眼。 “谢天谢地,你总算醒了!”七巧儿边哭边笑地说道。 华泽兰一手捣着黥痛肩头,勉强坐起身。 “我……被什么咬了?”她哑声问道。 “你在山岚温泉那儿被毒貂咬了。石松大夫说若不是主子及时将毒血清除得一干二净,你现在已经上西天了。”七巧儿一想到那日情景,还是泪流满面了。 “七巧儿,华姑娘状况如何?” 石松话才问完,便已推门而入。 “华姑娘,你醒了。”石松惊喜地以手快走到榻边,替她把脉。“身子还是虚,体内也还有些余毒。不过,再吃几帖药逼出来即可。” “主子醒了吗?”七巧儿连忙问道。 莫稽怎么了?华泽兰胸口一窒,病弱双眸蓦地睁大。 “唉。”石松长叹一声,眼眶也红了。“主子这回凶多吉少,醒不醒得来还不知道,而外头那些女人就只会鬼吼鬼叫──说他要是醒不来,石堡下山路的那层层机关,根本没人能破。” “他怎么了?”华泽兰微声地问道。 “莫爷为你吸出毒血,可他唇上原本就有伤口,帮你清毒之后,毒便自他的唇间渗入体内。他强忍着毒发之苦,抱你回到石屋后,就在榻边昏倒了,至今没醒来过。要是这阵高烧,再烧下去的话,后果……”石松哽咽地说不下去。 莫稽为了救她,命在旦夕? 华泽兰孱弱身子风中残烛般地晃动一下,脸色惨白地偎在石壁边。 他强壮得像山一样,她以为他永远都不会倒下啊! 她咬着唇,痛苦泪水一下子从心里冲出喉咙,汩汩涌出眼眶。泪流满面,湿了颈间,可心酸却没有半刻稍缓过。她揪着衣襟,轻捶着胸口,觉得喘不过气来。 “姑娘,你别这样,快躺下……”七巧儿红了眼眶,上前要扶她躺下。 “他在哪?”华泽兰抓着七巧儿手臂,努力想再坐得更高一些。 “主子在书房。”石松说道。 “带我去看他。” “华姑娘,你这身子……”七巧儿摇头。 “让华姑娘去唤唤他,兴许莫爷会有些回应。”石松期望地看着华泽兰,当她是最后一丝希望。 “姑娘,我背你。”七巧儿坐上榻边,抓着姑娘手臂搁到自己肩臂上。 “谢谢。”华泽兰挪动自己在七巧儿背上趴好,却不争气地连气都快喘不过来。 石松用双臂撑住身子,飞快地往门口移动着。 三个人才跨出房间,立刻被赵春花一群七嘴八舌女人所包围。 赵春花第一个张牙舞爪地大声说道:“莫爷要没醒来,就把你这扫把星扔到山下喂狼。” “让开。”华泽兰冷幽地朝发声处瞪去一眼,一群女人全噤了声。 “摆什么姿态,莫爷要是死了,看我们怎么对付你。”钱夏兰刻薄地说道。 “若不是你们在七巧儿耳边说嘴,提到什么山岚温泉多好多好,她岂会傻傻地带着华姑娘去闯那泉毒窟。若是莫爷醒来,你们就有得瞧了。”石松气忿地说道。 “我们可没说过什么山岚温泉……”女人们嗫嚅地说道。 “明明是你们……”七巧儿急得直跺脚。 “七巧儿,别同她们争论,我相信你。我也相信莫稽醒来后,自会有所公平判定的。”华泽兰气若游丝地说道。 七巧儿点头又点头,瞪了那群夫人一眼。 “话别说得太满,莫爷这一回凶多吉少,你还是先为自己打算吧。”李冬舞冷哼了一声。 “他会醒来的。” 华泽兰一双晶眸往前一看,像是能瞧见人似地,让所有人皆不由自主地随之点了头。 第六章 华泽兰走进书房,一室药草味儿直冲入她鼻尖。 “姑娘小心别跌下榻,这里榻儿不大。”七巧儿将她放到榻边,将她往榻内推近了一些。 “怎么不找个大点的床榻,让他好睡一些?”华泽兰问。 “你来到苍山之后,主子便一直睡在这里了。”石松说道。 华泽兰心疼地咬着唇,若她心里对他与那群女子之间还有任何芥蒂,现下也全都烟消云散了。 那些话定然都只是她们在造谣生事。他待她,好到这般不顾一切,她怎有法子不相信他呢? 华泽兰身子挨着莫稽身侧,伸手摸索到他的手掌,牢牢地捧握着。 他指掌间冰冷教她蓦地打了个寒颤。怎么会这样?他身躯不是永远火炉似地暖烫着吗? 华泽兰眼眶一热,心急如焚地顺着他手臂,抚上他坚硬胸膛。掌下那微弱心跳,吓得她屏住呼吸。 华泽兰将脸庞偎入他冰寒颈间,只盼得自己能分予他一些暖意。柔荑顺着他颈子抚上他长满扎人胡髭之脸庞,抚过他坚硬刀凿般的眉眼、鼻梁及刚硬下颚,泪水如泉地湿了他颈间。 “我这么拥着你,你怎么连句话都不对我说呢?快醒来、快醒来哪……”她双唇贴着他颈间微弱脉动,哽咽地说道。 七巧儿看得心酸,当下就掩面大哭了起来。 “石松,你快救救他啊。”华泽兰张口尝到自己泪水,哽咽地说道。 “我已替主子将大多数毒血排出,只是他失血过多,又吞不下补血增气之紫香丸。加上他又怕苦,药汤才到他唇边,他牙根便咬得死紧,一口也灌不下去,所以才会一路高烧到今。”石松悲惨地说道。 “他现下正昏迷,你们怎么可能会扳不开他牙根呢?”华泽兰摇着头,十指揪紧莫稽手臂,心疼得紧。 “主子即使昏迷了,那力气也不是寻常人能对抗的。”石松苦着脸,束手无策地说道。 “七巧儿,替我扶起他,我来喂他喝药。”华泽兰擦干泪水,坚定地说道。 “姑娘,你怎么喂啊?” “你们扶起他坐在榻上便是。”华泽兰说道。 “让华姑娘试试吧,或者总有转机啊。” 石松爬上榻边,和七巧儿合力撑起莫稽身躯,让他靠在石壁边。 “姑娘,药来了。”七巧儿捧来药汤,随侍在一旁。 华泽兰一手抚过莫稽冰冷脸庞,柔柔地说道:“乖乖把汤药喝完,日后你要如何,我都依你。我只求你快些好起来啊……” “七巧儿,喂我喝一口药。”她说。 “姑娘,你怎么能喝主子的药呢?”七巧儿惊呼出声。 “我说什么,你照做便是了。” 七巧儿喂了华泽兰一口药汤。 药汤极苦,华泽兰含在嘴里,胸腹间一阵作呕,几乎要吐出唇间。 华泽兰拧着眉,低头以唇在他唇边厮磨着。 七巧儿倒抽一口气,脸颊儿羞红了,却挪不开视线。 是我啊!是我啊!华泽兰双手捧着他脸庞,双唇偎得更紧了。 你不喝药,难道真是要狠心断了咱们之间缘分吗? 汤药嘴里苦得紧,苦得她双眸泛着水气。华泽兰等得急了,泪水不由自主地滑下脸庞,滴落他唇间。 “主子嘴巴张开了!”七巧儿惊呼出声。 感觉到他的唇微张,华泽兰心一喜,密密地将药哺喂入他唇里。 “喝了、喝了!有救了!”石松激动地大叫着。 华泽兰喂完了一口药,抚着他额头,柳眉这才松懈了些。 “七巧儿,再喂我一口汤药。”她说。 “是。”七巧儿急忙再喂了华泽兰一口。 华泽兰再度低头,缓缓地将药汤哺入莫稽唇间。 一碗汤药费了她一刻钟时间,总算让他喝进了七、八成。 “紫香丸呢?”华泽兰问道,已是气若游丝。 石松连忙送上一颗到她掌间。 华泽兰在嘴里嚼匀了,依着方才法子也全喂进了莫稽唇里。 她接过手绢拭着他双唇,粉唇至此才淡淡勾出一抹笑意。她咬着唇,低喘着气,此时只觉得倦,脑子也不由自主地晕眩了起来。 她揪着莫稽衣襟,身子一偏,倒伏在他胸前,一下子便人事不醒了。 “华姑娘!华姑娘!”七巧儿急得伸手去摇华泽兰肩膀,大叫了起来。“石松大哥,华姑娘怎么又昏过去了?” 石松连忙上前再为她把脉。 “不碍事。只是华姑娘甫醒来,身子正虚弱,又被主子之病危吓得心惊,现下心一安,便昏了过去。”石松说道。 七巧儿看着华姑娘和主子相倚偎模样,红了眼眶。她拿过毛毡,密密地为他们两人盖上,再多燃了一个火盆好让石屋更暖和些。 “但愿他们都早些醒来才好啊!”七巧儿说道。 “若是两人都能平安醒来,咱们这苍山,便要有大喜事了。”石松说道。 “是啊、是啊。” 七巧儿用力地点头,跪在榻边,对着窗外用力地磕头乞求老天爷。 都说主子穷凶恶极,但他对华姑娘的那番心意,却是无人能敌哪!现下只希望他们尽快有情人终成眷属啊! 莫稽作了场恶梦,梦魔压得他连爬都爬不起来。 梦中的他,骨子一阵阵怪寒,让他冷得牙关直打颤。明明身上毯毡已厚得让他喘不过气,他却还是凛得频频发抖,直到── 华泽兰来了。 她用柔细小掌抚着他脸庞,对他温言软语,说她日后事事都依他。 他冷,她便用她暖馥身子偎在他身侧,为他取暖。 他痛到呻吟,是她拿着手绢,为他拭去额上冷汗。 他厌恶苦药,可她用唇相喂,苦药也变成了甜…… 莫稽蓦然睁开眼,一阵剧痛亦在同时奔窜于气血之间,他刚毅脸庞顿时拧皱成一团,酸痛肌理让他想起一切。 她被毒貂咬了! 莫稽倏地坐起身,脑中一阵天旋地转,胸腔里激荡着一股拉扯痛苦。 他咬紧牙根,巨大身躯摇晃地坐起,正准备要下榻时,他却怔愣在原地── 华泽兰正趴在榻边,揪着柳眉,沉沉地睡着。 那不是梦境,这几日陪伴在他身边之人,真的是她! 莫稽胸口剧烈地起伏了起来,他伸手去碰触她更形瘦削的脸蛋,只怕她像雪一样地融化。 华泽兰抿了下唇,觉得脸上有种小石子刮过一般的刺疼感。 “我又忘了你这肌肤禁不得碰……”莫稽嗄声说道,黑眸定定地望着她,眼里宠溺几乎能融化万物。 华泽兰身子一颤,她慌乱地张开眼,但眼前一片阗黑,让她分不清真实与梦境。 “莫稽!”她双手在空中胡飞舞着,眼眶急得泛出了水气。 莫稽忍着全身扭绞般剧疼,紧搂住她的身子,往他怀里一抱。 “你……你……”华泽兰激动地说不出话来。 那有力臂膀牢牢搂着她,捆得她有些发疼。可她欢迎这般疼痛,那代表他真的醒来了啊。 “你醒了……”华泽兰仰起脸庞,双手颤抖地抚着他粗犷脸庞。 莫稽眼也不眨地凝望着她着急神态,一股暖流冲击着他胸口,他不能置信地摇着头,双手覆住她冰一样柔荑。 “我好担心、好担心好担心哪……”华泽兰扑入莫稽怀里,颤抖双手其实没法拥住他,却又拚命地不愿放手。 莫稽拥着她,喉咙里像塞入了一颗大石子一般,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他从没想到此生会有人如此为他担心,她像风中飞樱一般抖栗着,就因为── 他醒来了。 莫稽捧起她脸蛋,狂喜得说不出话来。 他粗喘着气,黑眸湿润,巴不得能将她看入他心里。 “我在作梦吗?”他嗄声说道,大掌握得更紧了,发现她脸蛋被刮红了,急得缩回了大掌。“我又伤了你……” “我不痛。”华泽兰捣住他大掌,不许他缩手,眼泪珠玉般地滑落眼眶,全数揽聚在他掌心里。 “你别一迳地哭啊!我醒来了,可不是死了啊!” 见她哭得凄切,他怎么安抚也止不住泪水。莫稽先是手足无措地搂着她后背,继而皆目大睁,大吼了起来── “你是不是伤口痛了?” 华泽兰摇头,只是还哭得伤心,一时还没法子说话。 “一定是伤口痛了,让我看看你的肩膀。”莫稽愈说脸色愈着急,大掌一翻转,便将她整个人压平在榻间。 “我没事哪……”华泽兰颊边颈间都是他灼热呼吸,耳根子也辣红了起来。 “我不信,我得看清楚才能放心。” 莫稽虽在病弱中,右掌却仍然有力到足以捆住她双腕,另一掌则是飞快地撤去她腰间白绸系带。 “莫稽,你别这样──” 华泽兰扭着身子、手腕,拚命挣扎着,羞人红晕自脸颊一路灼烧至颈项之间。 “别动,我不想弄痛你。” 莫稽命令道,一手宽开她衣襟,露出她玉脂般锁骨。 当他掀开她衣服,她感觉肌肤一凉,不由得惊呼一声,耳根子轰地焚烧了起来。 “放开……”她既要赶人,又要屏住呼息,一口气于是呛在咽喉里,剧咳了起来。“咳……咳咳……” “不是要你别挣扎吗?” 见她咳得难受,莫稽大吼出声,大掌一掬,便自她身后捞起她纤腰,揽进他臂弯里,拍抚着她后背。 “好些了吗?”他问。 “嗯。”她哪敢再说什么,被他这么一揽一抱,肩上衣裳落得更低了,只敢一动不动地怔在他怀里哪。 莫稽皱着眉,低头往她伤口俯得极近── 她伤处外那一圈牙痕还泛着红,伤口已经结痂。 “还疼吗?”莫稽低头在伤处吹了口气。 华泽兰紧闭着眼,羽睫颤动着,双颊粉红地几乎快冒火。 “幸亏你没事,否则……” 莫稽突然止住了话,目光停滞在她珠色抹胸之上那片玉润肌肤。 那纤细锁骨、那滑腻纤巧肩头,让他心跳如雷,一时气血直涌上脸面。 莫稽目光一扬,但见她小巧贝齿正衔着唇,姿态娇软,让人挪不开视线,气息自然也随之粗重了起来。 “你休要乱看!闭上眼睛哪!”她低呼出声,小脚在空中蹬着。“你甭闹了,你伤得比我还重啊!快让我去叫石松过来──” “我既然醒来,便不会有事了。现下看到你没事,我更是没事了。”莫稽粗声说道。 “你担心我,我也会担心你哪。”华泽兰伸手捣住他的唇,柔声说道:“我去叫石松过来,好吗?” 她俏颊生嫣模样,让他忍不住低头用双唇在她粉唇上厮磨着。 “兰儿……兰儿……”莫稽在她唇上,放肆且亲密地喊着她名字。 他干涸唇瓣枯木般地刮着她双唇,刮出了轻微摩擦声,而他多日未曾整理之胡须更像针般扎入她皮肤里。 华泽兰脸颊其实被刺痛了,可她伸出双臂,揽住他颈子,怎么样也不肯松手。 如果她先前回应予他之爱意,是因为被感动了。她现下则是已经身不由己地爱上了他。这男人对她如此情深意重、生死相许,她又岂能不倾全力回报呢? “姑娘,主子该喝药了。” 七巧儿推门而入,看到的正是两人相拥于床榻间、亲密相吻之模样。 “啊!”华泽兰惊呼一声,羞得把脸埋进莫稽胸前。 莫稽望着怀里人儿,叫髯脸庞上尽是温柔,他粗指厚掌轻抚着她柔细发丝,生怕多用了一分力气都会捏碎她。 七巧儿站在门边,还来不及害羞,便已开心地大叫大嚷了起来。 “我这就去叫石松大哥过来!”七巧儿把药碗往榻边几案上一搁,眉飞色舞地就往外头跑。 “我怎么会在主屋?”莫稽这时才发现异状。 “书房那榻子太窄,你睡在上头,怎么有法子好好养病。” “你进去书房了?”黝黑脸庞闪过一阵暗红,他只能暗自庆幸她目不能视,看不到他此时窘状。 “是七巧儿背我进去的。” “七巧儿背你进去?” 书房非经他允许,谁都不许擅入。石松曾被交代过进了书房后,便不得偷窥墙面。他是绝对信得过石松,可七巧儿…… “我那时急着去看你,偏偏又没力气。”华泽兰扶着他身子起身,揪着他手臂催促道:“啊,你别尽说这些,快些喝药才是啊。” “我一会儿便喝。” 华泽兰轻捶了下他肩臂,柔声说道:“不许嫌药苦。” “主子。”石松在外头唤了一声,打断了莫稽的话。 “进来。”莫稽粗声说道。 七巧儿推开门,石松首先进入。他一看主子气色,脸上便挂满了笑容,再看了一眼几案上药汤,便低声说道:“主子,您要是再不喝药,又把华姑娘急出病来,那可就不妙了。” 莫稽闻言,立刻拿起药汤,一饮而尽,连眉头也没皱一下。 “喝完了吗?”华泽兰着急地问道。 “一滴不剩。”莫稽说道。 “你昏迷时,要是也这么合作,我就不用每回都喂得筋疲力竭了。你像个孩子似地……”华泽兰掩唇,垂眸浅笑了起来。 “你如何喂我?”莫稽挑眉问道,想证实他的梦境。 华泽兰自觉说错了话,一双柔荑连忙捣住唇,小脸飞红一片。 “石松,还不快点为你主子把脉。”华泽兰羞得只想找个地洞钻下。 石松上前到榻边,瞧了主子一眼,暗示地指了指双唇。 莫稽看着华泽兰羞态,他眼儿发亮,咧嘴一笑,笑意便这么一直停在唇边了。 石松和七巧儿一时傻了眼,怀疑自己八成眼花,否则怎么会看见主子在── 傻笑! “不是要替莫稽诊脉吗?怎么大伙儿都没动静呢?”华泽兰不解地问道。 石松连忙上前,握住了莫稽手腕。 “主子体内多少还有些排不出之残毒,可能得花一些时间运功将毒化散。内力必然会耗损一些,不过身子是没大碍了。我一会儿就去熬药汤,助您气血运行。” 莫稽点头,利眸忽而朝七巧儿看去。 “你为何领着她到山岚温泉?”莫稽声音变冷,厉眼像两支铁箭射向人。 “奴婢是听说山岚温泉泡了对气管、皮肤都好,所以才会带着华姑娘去……”七巧儿眼眶发红地说道,双膝直打颤。 “你听谁说的?”莫稽大吼了一声。 七巧儿一听主子发起火,整个人便哭哭啼啼了起来。 “哭个什么鬼!再不说,我打断你一双腿!” “莫稽──”华泽兰轻抚着他手臂,眼神柔柔地瞅着人。 莫稽纵有再大火气,面对她之柔情万种,也只能深吸了口气,压低了声音。 “说吧,发生了什么事?” 七巧儿很快地将几位夫人所说关于山岚温泉之种种好,事后却又翻脸不认帐之情况,全都说了个一清二楚。 “敢在我背后搞鬼,分明活得不耐烦。”莫稽指节喀啦一紧,颈间青筋全都暴露毕现。“石松!” “小的在。” “吩咐下去,让她们几个一步也不准出房门。待到我身子痊愈时,自然会对她们有所处置。”莫稽看向七巧儿,粗声说道:“你护主心切,我待会儿便让石松把你卖身契给撕了,以后发给你双倍月俸。但是──此事若宣扬出去,你这辈子便休想再出我苍……” 莫稽硬生生打住了话,很快地看了华泽兰一眼,见她没听出异状,这才放了心。“休想再离开我这座山!” “谢主子、谢主子。”七巧儿连连磕头,急得跑到华姑娘身边,拉着她的手,雀跃地嚷嚷着:“姑娘,您听见了吗?我是自由之身了……” “真好、真好。” 莫稽一听,便知道这两人感情甚笃,脑中念头旋即一转。 华泽兰从未向他求些什么,他想要她向他讨些人情,想要她把他当成自家人一样地求着他…… “七巧儿,我还有一事要审你。”莫稽说道,疾言厉色了起来。“谁许你进去书房的?你难道不知道书房非经我允许,不得擅入吗?” “主子,您就饶了七巧儿这一次吧!若是当时华姑娘没进书房唤您,您现在也许还在昏迷间呢,七巧儿也算是有功啊。”石松帮忙说着话。 “闭嘴。”莫稽怒斥一声。 七巧儿马上双膝落地,咚咚咚地磕起头来。 “书房不能进吗?”华泽兰拧着眉,知道情况不对。 “主子说过,若有人进了书房,便要刨了那人双眼。”七巧儿强忍着泪说道。 “当时情非得已啊……”华泽兰握着莫稽手臂,急着帮七巧儿求情。 “规矩便是规矩!”莫稽推开她的手。 “书房为何不许旁人进入呢?”她的手握了个空,心口一慌。 因为她的画像只许他一个人瞧见! 莫稽耳根子红了,说话嗓门也大了。“我定下的规炬,难道还容得别人挑衅?” 他从几屉里抽出一柄短剑,扔在地上。 金铁碰击地面,发出锵铛一声。 七巧儿跪在地上,吓到连逃走的力气都没有。 “你若伤了七巧儿,我便不嫁你!你要罚人,便罚我,是我让七巧儿进去的!”华泽兰大声嚷道。 “我饶过她,便是乱了规矩,这山上如何管事?” “以后我帮你管,我保证不会再让大家误事!”华泽兰急着说道。 “你帮我管?”莫稽挑起她下颚,发亮黑眸锁住她的脸庞。 “我……我是说……我们成亲之后,我帮你分摊……”华泽兰愈说,脸庞愈垂愈低,洁白耳廓也染了粉。 她今儿个的脸红次数,怕是她一生总和吧。 石松朝七巧儿使了个眼色,笑着说道:“谢主子不杀之恩,谢夫人保命之思。我们这就先行告退,准备餐食去也。” 石松一句“夫人”,让华泽兰的脸蛋又辣红了。 “待我伤口全好,咱们便马上成亲。我要先到山下去买些绫罗绸缎,我要替你准备凤冠霞帔、珠宝玉翠,好让你风风光光地成亲。”莫稽握着她手掌,大声说道。 “我不要什么珠宝玉翠,我只想知道你上回下山是否捎了信息给我家人呢?”她着急地问道。 “是。”他说谎,因为不想让她为这事操烦。 “这样我就放心了。”华泽兰捣着胸口笑了,却又慢慢揪起了眉。“只是……你真想娶我吗?我这双眼睛可能一辈子都看不见啊。” “谁说你看不见!我就要你看着我──”莫稽握起华泽兰小手,往他头面上一摆。“这是我的额、我的眉、我的眼。” 华泽兰指尖被他粗厚皮肤灼热,掌心被他满脸虬髯刺得热辣,眼眶也不自觉地红了。 “这是我的鼻、我的唇……你看得真切了吗?”他紧望着她脸庞,慎重地说道。 她的手被拉着碰触到他高挺鼻梁及长着胡髯之丰厚双唇,他的模样像火般地渗入她脑子里。 她知道他有一张威猛方正脸庞,两道浓密剑眉、一对炯然大眸,是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啊。 “你瞧真切了吗?”他粗声问道。 华泽兰点头,指尖再度抚过他刚硬脸庞,泪水纷纷滚落眼眶。 “日后我便是你的眼。”莫稽牢牢握着她手,搁在胸口。 华泽兰抚着他脸庞,感动地轻笑着,那笑容较之初冬绽放之雪梅还清艳动人。 他痴痴瞧着,全然忘了今夕何夕。 “那么日后……”华泽兰倾身向前,将双唇偎上他的唇,柔柔低语着:“我便是你的人了。” 第七章 莫稽清醒之后,体内貂毒在他能吃能睡能练功之情形下,不过才十余日便全数给祛除。 倒是华泽兰身子底子差,某日被他带至山顶受了风寒,几日来总咳个不停。 莫稽盯她身子盯得紧,嗓门自是不免又大了几分,可这回倒没人真把他的怒气放在心上了。 这半个多月来,莫稽雄浑笑声不时在苍山之间响起。只要是身在莫府之人,便都将主子之改变看在眼里,个个不知所措了起来。 十多年来,他们早习惯了主子怒板着脸,大吼大嚷地摔砸物品,随便一瞪眼、一举手,便像要撕裂人一般。所幸,现下来了一个华姑娘,让主子多了几分人味。 不过,谁也没法确定,主子这份人味会不会延伸至旁人,只能暗自安慰自己,若真惹恼了主子,至少还有个华姑娘能代为求情哪。 这日,莫稽一早便进了小石屋,不许任何人打扰。 他明日便要下山,和山下探子联络,看看是否已有谋害她凶手之消息,并想顺道为她采买一些东西。 因此,他想赶在下山之前,为兰儿制出一把匕首。 虽说在这苍山之上,没人敢动她一根毫毛,可他心里总想着要给她一只定情物。 而这定情物若能由他亲手所铸,便是再适合不过了。 莫稽自夔纹浅铸模间拿出匕首,放到火坫之上,拍击出他要的薄度。 在经过了过火、冷却后,匕首已闪着明光。他反掌再抽出一把利刃,压于匕首上反覆地磨平、抛光…… 自早至晚,莫稽眼睛酸了,全身肌肉也因为持续同样姿势而紧绷酸痛着,可他并未歇息,只侧身燃起台边灯芯,非得熬到匕首完成,他才愿意直起身。 他握着匕首仔细打量着,见那白银光泽在烛光下闪着绝色剔亮后,他才满意地点了头,并拿过一只羊皮软套,将匕首置于其间。 成了!这匕首小巧轻盈,即便是她那双玉般细掌也能轻巧地使用哪。 莫稽跨出小石屋,夕阳正西下,晚风徐徐送来倦鸟归巢时之翅膀拍击声。 他竖耳一听,远远便听见在那座新栽之百花园里,兰儿正与七巧儿说话的声音── “这桂花真香。” 华泽兰声音含笑,莫稽一听,双唇也不觉微扬了。 “姑娘,你的脸儿最近怎么老是红红肿肿的,像被什么东西螫到一般?”七巧儿大声问道。 “我……没事……” 莫稽咧嘴低笑,一听兰儿这声音,便知道她必然是又羞红了脸。 她小脸上那些红肿,全是因为他。 这些时日,她的柔情万千总让他情不自禁,吻得深了,搂得紧了,她一身雪般肌肤便要遭殃。 得想个法子才是啊,他可不想洞房花烛夜之际,把她全身折腾得青青紫紫的。 “姑娘,你怎么又脸红了啊?”七巧儿又问。 “咱们快到灶房吧,我想去瞧瞧我给他炖的那盅汤好了没。” 一待那阵细碎脚步声远去,莫稽将那把要给她的匕首收入腰间,他起身飞步地跃向石堡,不消一会儿功夫,便已抵达。 “去给我拿盆水过来。”他粗声向仆佣交代着。 他进了书房里,不过几步时间,仆佣们已备来了一盆冒着热气之温水。 “怎么这么快?”莫稽奇怪地问道。 “华姑娘吩咐,下午过后,每隔一个时辰,便烧壶热水。一待您出来,便即刻给您送上。” “你们出去吧。” 莫稽看着那铜盆里的热水,心满意足地一笑,继而抬头看向铜盆上那方铜镜。 铜镜映出他模样── 满头满脸墨胡在忙碌一天之后,杂乱自是不可言。身上衣物也早在铸剑之际,早早便褪至腰间。魁梧肩臂下之黝麦肌肤,一看即是干粗活之人。 他这副野人模样,若是兰儿双目能视,想是早早便要退避三舍了。会不会有朝一日,她若复明,便要嫌弃他的鄙野,配不上她那般清雅哪? 莫稽恶狠狠地瞪着铜镜里的自己,用力地摇着头。 不,他相信她不会以貌取人,但他这满脸大胡子,也确实不该再伤她了。 莫稽不舍地抚着胡髯,自腰间拿出一柄薄如蝉翼利刃,下定决心地刮下了第一刀。 年少的他,武艺虽然惊人,样貌却因过分年轻而显得不够骠悍。他于是蓄起了一脸虬髯,配合着高大身量,总要在第一眼便将他人震慑在原地。 莫稽几回刀起刀落,铜镜里露出了一张俊挺性格脸庞。 他瞪着自己久违脸孔,一时之间竟感到难以适应。 舀起温水很快地洗了把脸,简单擦洗了下身躯,换了件衣裳,便走出了书房。 门外,石松正提着一篮药车经过。 “主……子!”石松手里药草“咚”地一声掉落,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 “再看一眼,就把你的眼刨出来──”莫稽怒咆一声,板起脸孔。 “您早该把胡子给剃了,您这副模样相貌堂堂、挺拔如松……”石松看着主子脸庞,怀疑自己看花了眼──主子莫非脸庞泛红吗? “你是嫌舌头太长,还是活得不耐烦了?”莫稽大吼一声,转身就走。 没了胡子之第一坏处,便是任何一个人都能将他表情看得一清二楚。可恶! 莫稽转身大跨步地走向主屋,一路施展着轻功。 无奈是,这一路上锅碗瓢盘落地之声仍然不绝。有人捣着嘴,有人惊呼出声,有人则是猛揉眼睛,不能置信眼前面容阳刚且好看之男子,竟是── 主子? 莫稽被大伙看得恼了,不禁怀疑起自己模样是否像鬼,否则怎么所有人表情全都失常。 幸亏他的兰儿看不见。莫稽心里如此忖道,才踩进主屋院子,心情便好了起来。 “兰儿!”他推门而入,粗唤了一声。 “主子,您来了……”正在替华姑娘梳妆之七巧儿一听门被用力踹开,马上抬头招呼着。 门口站着一伟壮男子,眼神带杀气,面容却极有男人味,甚是好看。 “华姑娘……正在……”七巧儿看着来人,结结巴巴地忘了自己想说什么。 “怎么了?”华泽兰一听见七巧儿声音不对劲,她立刻看向门口方向。“莫稽,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莫稽瞪了七巧儿一眼,目光再回到华泽兰脸上时,却再也挪不开视线。 她穿了件葱白衫子,柳绿青裙,肩搭松花绿披子,略施了薄妆。她模样原就秀雅,现下于眉心之间又缀了一抹金钿,唇上也多抹了胭脂,整个人于是平添了几许清艳,像个新嫁娘一般。 “莫稽?”华泽兰低唤了一声。 “你真美。”莫稽一个箭步走到她身边,挑起她下颚,痴痴瞧着。“你美得像画卷里走出来的仙子……” “我哪有那么美。”她羞红了脸,微声地说道。 “有有有。”七巧儿在一旁帮腔,目光却还是停留在主子脸上。 华泽兰习惯性地伸手去碰他的脸庞,只是── 触感之光滑,让她倒抽了口气。 “你……你剃掉胡子了?”华泽兰捧着他脸庞,惊诧地低呼出声。 “我不想老是扎疼你的脸。”莫稽在她掌心印下一吻。 华泽兰羞红了双颊,一旁的七巧儿先是不解地皱着眉,继而吐着舌头,也跟着红了脸蛋。原来姑娘脸上的伤,是这么来的啊! “七巧儿,他模样瞧来可年轻了些吗?”华泽兰迫不及待问道。 “主子爷剃了胡须,是我见过最好看的男子了。”七巧儿大声地说道。 华泽兰感觉在她指掌之下,他面颊温度正升高着,不禁低笑出声了。 “去叫灶房半个时辰后,再送晚膳过来!”莫稽瞪着七巧儿,大吼地说道。 华泽兰听见开门声之后,便笑着将脸颊埋入他颈间,柔风般笑声便洒落他皮肤上,惹得他身子不禁颤抖着。 “你脸红了,对吗?”她说。 “要是再有人敢当着我的面,说我剃了胡子之后如何又如何,我便点了他们哑穴,让他们全都说不出话来。”莫稽恼羞成怒地低咆着。 “别老是这么凶神恶煞似的,你瞧着我,便该知道身子有残疾,是多么不方便之事哪,你怎么忍心折磨他人呢?”华泽兰伸手抚着他脸庞,不自觉地揪起了眉。“我真想看看你啊。” “我这回下山,会在天下广求名医、能人异事,以求能早日治好你的眼睛。”莫稽望着她水秀双眸,嗄声说道。 “那你下山时,千万记得去看看我家人是否已回覆了讯息……” “你为何要频频交代此事?莫非不相信我?”因为心虚被她发现他其实不曾送讯至她家,他说话语气便刻意地张牙舞爪了起来。 可实情是,在还没调查出真凶之前,他怎么舍得让她活在提心吊胆之间呢? “我怎么会不相信你,我只是害怕我妹妹、叔父因为不知道我的下落而担心啊。”华泽兰仰头,纤细小脸乞求地看着他。 莫稽紧闭双唇,依然不语。 他知道自己不是想不出法子,一边让她平安回家,一边又为她缉凶。他只是仍然害怕,怕她一回到家,知道了他的背景,他们之间,便不会再有将来。 华泽兰将身子缩进他胸前,柔声地说道:“你别恼我,你明知道我早把你当成了我的夫婿啊。” 莫稽低头凝望着她,她依赖模样引起他心头强大保护欲。他握住她娉弱肩头,粗声说道:“你现下身子已无大碍,不如我们先在山上成亲。” “我此时还不能嫁你。”她低声说道,柳眉倏地拧得更紧了。 “为什么不跟我成亲?”莫稽握起她冰凉下颚,咆哮出声。“这段期间,你陪着我睡、喂我吃药,这还不算认了我吗?难道真要我使强,让你成为我的人,你才肯……” “你忘了你还有四位夫人吗?”华泽兰打断他的话,懊恼地别开了头。 “我明天就让人把她们扛下山。” 莫稽扳正她的脸庞,见她樱唇紧抿,小手紧握着拳,一脸难受模样。他雪白牙齿在烛光间一闪,无声地笑开了怀。 她现在气得圆鼓鼓之面颊,是表示了她在吃醋吗? “她们是人,不是牲口。”她说。 “她们是我买来传宗接代的女子,我放了她们,她们只会感到快活。况且,她们害你中毒,如今怕极了我对付她们,巴不得能插翅飞离这里。”莫稽愈说,黑眸愈发冷了起来。“若不是你替她们求情,我早就将那几人全扔到荒郊野岭去。” “若她们不愿意离开莫府呢?”她们若是不在意他,便不会到她面前耀武扬威。 “难道你要我留着她们?”莫稽眯起眼,狠狠瞪着她。 “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她们比我先进莫府……”她告诉自己不该介意这事,可一提到她们,想到她们皆曾与他有过肌肤之亲,她的心头就直发疼。 “你是最先到我莫府之人,你的画像在我莫府里已有数年。”他一臂擐住她腰身,灼热呼息暧昧地吐上她唇边。 “什么画像?”她惊喘出声,小手推撑在他胸前。 莫稽将得到画像之经过简单提了一回,并老实地坦诚他出手救了她,不是因为什么侠义精神,而是因为看见了她面貌。 华泽兰听得入神,双唇不禁微张了。 “画像是谁画的?”她问。 “落款之人叫做曹同。” “啊,曹先生曾经教导我两年书画哪。”她与他之间的缘分原来竟牵扯得如此漫长哪。 “总之呢,你比那些女人早到我莫家,确实是事实,你就甭再为什么先来后到之事而牵挂了。”莫稽命令地说道。 “但我看不见,她们能够帮你更多。”她不免记挂着这事。 “我就要你一人!难道要我杀了那几个女人,以明我心志吗?”莫稽没耐性,一把揪住她的肩,却因力道太大,而将她整个人从地上提了起来。 “不许!”她博浪鼓似地摇着头。 “那你就给我一个方法啊!”莫稽大吼一声,吹胡子瞪眼睛地发着狠。“告诉我,你想怎么处理那几个女人,你怎么说我便怎么做。” “厚礼相待,送她们下山。”她说。 “你!” “她们好歹曾经是你妾室,现在被你休了回家,你照顾她们后半生也是应该的。只不过一下子要你拿出那么多银两,手头可能不大方便,要不咱们婚礼就别太大费周章了……” “锦衣玉食捧着你,我都嫌不足了,又怎么可能在婚事上亏待于你。我铸一把剑可得报酬是寻常家庭一年收入之数倍,金银财宝我多得是,你想怎么用便怎么使。”莫稽紧紧捧着她脸庞,粗声说道:“不过,她们害你险些丧命,我不再多关个她们几日,我心头怒意难消。” “成天关在屋里,谁也受不了啊。” “那屋里有天井,闷不死人!”莫稽一脸没得商量姿态。 她挨得更近,小手搂着他颈子,柔柔地说道:“再关三日即可。” “十日。”他总不能事事都让她吃得死死。 “五日,否则我便不嫁你了。” “你敢──” 莫稽低头吻住她的柔唇,她甘美味道是他百尝不厌之佳酿。他激切地吮着她舌尖,总觉得她柔软地几乎要在他唇间化为一滩春水。 她纤臂勾着他颈子,虽已被他吻过多回,却还是乱了气息。 莫稽的唇自她芳馥颊边滑落颈间,密密吮着她细颈,大掌也随势滑至她腰间,松开翠绿色腰带,滑入她衣襟间,解开淡绿抹胸,指尖抚揉住她柔软胸芯…… 华泽兰弓起身子,咬住唇忍住体内那股啮咬般痛麻感受。 “别……七巧儿……一会儿便要过来了……”华泽兰无力手掌有一下没一下地推着他肩臂,羞得连话都说不好。 “现下都依你,成亲那一日,便让你三日下不得榻。”他吮着她耳垂,缠绵的威胁直接流入她耳边。 华泽兰红着脸,由着他将她自榻上抱起身,靠在他怀里,让他为她整理着衣衫。 莫稽大掌抓住她抹胸上头一对粉色丝绳,他浓眉苦皱,十指全打成了结。 “这带子怎么如此难搞……”他诅咒一声,额冒热汗。 入眼所及都是她雪肌玉肤,实在是恨不得马上将她压在身下,偏偏还得帮她将这些碍眼布料全数穿回她身上。 “我……自个儿来。”华泽兰玉臂微扬,灵巧地在颈后系了个结。 “对了,这给你。”莫稽掏出他为她打制之匕首。 “这是什么?” “我为你做的匕首。这刀削铁如泥,薄如蝉翼。” 他从小羊皮袋里拿出匕首,将刀柄置于她掌间让她牢牢握着。薄薄刀刃上银光一曝了光,耀眼地如同一道银河。 “为何突然给我一把匕首?我不会使刀。”她手心冒着汗,感觉匕首寒气正在掌里漫开来。她现在目不能视,任何尖锐东西对她而言,都不免让她有些恐惧。 莫稽一见她戒慎模样,他沉下脸庞,像是被人甩了一巴掌。 “我没什么能给你,这匕首是我自个儿做的,你若不要……”莫稽取走匕首,别开了脸。 “谁说我不要的!你给我的定情物,我自会时时贴身收好。”华泽兰急得伸手想拿回匕首。 胡乱摸索之间,她的指尖触着了匕首刀锋,瞬间被逼出一颗血珠。 莫稽瞪着那一抹鲜血,他低吼一声,以指尖吮去那一抹猩红。 他吮得极重,华泽兰指尖痛到有些揪心。 他自怀里拿出最后一颗紫香丸,揉碎后涂于她指尖,漫了一室梅兰冷香。 “我这只是小伤,不打紧的。” “你日后再不许碰到任何刀刃!我不许你受一点伤!懂吗?”他霸气拽着她肩,粗声命令道。 “把匕首给我。”她忽而坚定地抬头,朝前方伸出手。“教我如何使用,我不想永远都只能做一个被你保护的瞎子。” 莫稽握着她的手,却还是没把匕首放到她手里。 “我因为瞧不见,性子较之以前柔弱胆怯了不少,但我仍然不想也不愿事事依附于你。倘若我依赖成性,见不着你便要心慌,那往后日子该怎么过呢?”她水眸坚定地看着前方,低语说着。 “那么,打明儿个开始,我们再继续练功。等你基本功再扎稳一些后,我便教你使刀,我相信你一定能够保护好自己的。”他知道她想好好过日子,而他乐于助其一臂之力啊。 华泽兰闻言,愁容渐敛,笑偎上他身侧。“还记得你那时说过,只要我能伤了你,你就放我下山吗?” “你还想下山吗?” “我想。”感觉他气息再次变得粗重,她浅浅一笑,轻握了下他的手臂。“但我希望身边有你相伴。” 莫稽咧嘴一笑,百般怒火也化成了绕指柔。 “我明天便下山,顺道为你采办嫁妆。”如果能提前迎她进门,那么他便能光明正大地陪伴在她身边。如此一来,他就不必那么担心她的安危。 “我得先跟家人……” “好!一旦得到你家人回覆之讯息,我们便先在山上成亲,好吗?我不想被山下那些繁文缛节延迟了你嫁予我之时间。好吗?”莫稽牢牢地握着她的手,口气急促地直逼到她面前。“好吗?” 华泽兰抚着他脸庞,沉吟了一会儿。 私自成亲,对她而言,着实有些惊世骇俗。但如今生死关头走过不只一遭,况且,她也早已将自己当成了他的人,家人若不应允,她也是要嫁给他的,不是吗? “都依你吧。”她将脸颊贴在他心跳上。 莫稽松了一大口气,低头抚着她发丝,长叹了口气。有她相伴,便是皇帝老子拿天下来换取,他也不屑一顾。 “主子,晚膳来了。”七巧儿在门外轻唤着。 “一会儿再进来。”莫稽命令道。他低头为她将衣领再度拢齐,再将她耳鬓发丝全拨到耳后。 “替我将匕首放至枕头之下。”她说。 莫稽依言而行,起身便打横抱起她走到餐桌边。 “孩子的娘,你太瘦了,得多吃一点,否则哪来气力替我生个孩子。”莫稽说着说着,忍不住大笑出声,像雄霸天下之王,得意之情尽于其间。 “谁……谁是你孩子的娘……”华泽兰结结巴巴地说道,捶他的肩膀,脸上很羞,心里其实却很开心。 失明或者是遗憾,却也意外地让她拥有了这般爱她之夫君! 这一晚,莫稽心情大好。他喝了些酒,也喂了她几口,只为贪看她被酒意染成桃颊之娇模样。 她不胜酒意,娇憨地笑着偎在他怀里,听他在酒意里纵声吟唱着曹操之短歌行──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惟有杜康……” 夜深了,莫稽拥着华泽兰至长榻,让七巧儿替她更衣歇息。 他步出她房外,月儿早已高升至天空之央。 毫无睡意的他,在院子里练了一回功,让身子真得倦极了,才有法子入睡。 只是,莫稽这一晚睡得并不沈。 睡梦里,他的爹娘正被山下恶人所害,陈尸于山边。 “不!” 莫稽一睁眼,便疾冲出书房。非得亲眼看着这座他一手砌盖而成之石屋仍然完好,他才放心地回到书房内。 他坐在榻边,心里闪过一阵慌乱。 这回下山,他为了娶回兰儿,势必得与她家人联络。只是,他上回所聘之探子能不能找着书她凶手,还不知情。 八成是他因为害怕失去兰儿,才会作出这般恶梦吧! 反正,一待她家人那边捎来了回应讯息,他便要与兰儿成亲。届时,即便她家人赶王山上来反对,也是木已成舟,他还有何惧怕呢! 莫稽强迫自己躺回床榻上,但却依旧辗转难眠。 他大吼了一声,烦躁地一跃起身,习惯性地想去搓揉满脸虬髯,却只摸到了一手光滑。 他皱起眉,索性跨下床榻背起简单行囊,在远方才露出一丁点鱼肚淡白之际,便踩着暗沈天色下了山。 第八章 莫稽下山五日,两道浓眉竟是再也不曾松开过。 探子回报说,在华泽兰出事隔日,她的妹妹华紫蓉亦在往南边路上遭到盗贼袭击。一时之间,华家遭人诅咒之谣言纷纷不断。 莫稽不信什么天人灾异之说,他只觉得这里头有阴谋。华家若不是得罪了什么人,便是有人想将华家财产纳为己有。 若是华家姊妹都不在人世,得利者会是谁?他已经砸下重金要人去追查华永清及近日内才回到华家之华紫蓉。 此时,莫稽正踩在苍山小径间,他跃上一道草径,在一处隐密处找着了他的弓箭,将硬弓及箭袋背回肩上,并扯下遮盖他耳上胎记的那块假人皮。 每回下山,他不想多事惹来猜疑目光,总是极力让自己看来像个寻常猎户,以免有人将他与苍狼形象画上等号。 莫稽走在草径间,看着两侧已成白骨之江湖侠客、盗匪尸骨,他不悦地抿紧双唇。 他不犯人,人却总是要犯他啊! 人人都道这苍山之上有个武艺高强的苍狼,人人都道这苍山之上有个富裕的苍狼,却不知在莫家被毁,苍山荒废了十多年之后,毒蛇猛兽顿时繁生。那些不自量力上山之人,多半因此丢了性命,多事地再为苍狼之“传说”血腥事迹再添上一笔。 莫稽凌空一跃,踩入一处崎岖石区,避开千百毒蛇窝藏之平静草皮。他脚步未曾缓慢,浓眉却是愈锁愈紧。 他该不该告诉兰儿关于她老家之事? 一旦说出真相,她必然归心似箭。可若是不提前告诉她,事后她若知情,也必然会对他有所埋怨。 还是等到他们在苍山成亲之后,再告诉她吧。毕竟,他那时已有足够资格陪着她回家了。 莫稽加快脚程,盼得能早些见着她。 有人! 莫稽蓦地定住身子,眯着眼侧耳聆听着── “姊姊,你在山里面吗?你听得见我在叫你吗?” 莫府石堡最外层的一道防卫,便是一座他利用苍林特性而造成之巨林迷宫。一入巨林之间,若未依着五行方位轮流走,三天三夜都走不出树林。 此时,女子叫唤声,正是从巨林迷宫里传出。 “泽兰,你在里头吗?叔父和紫蓉在找你哪!” 是华永清与华紫蓉?可他前日才捎了讯息到华府,他们至少还得花上七日才能抵达苍山哪。 莫稽快若飞鸟地钻入巨林迷宫,以声音辨识方向,一阵黑风似地闪至两人面前。 “你是谁?”华紫蓉拔出腰间长剑,置于身前防身。 她瞪看着眼前身背硬弓,雄壮过人之高大男子。只见他面貌粗犷,一双黑眸冷如铁又烈似火,带着一股蛮味与惯于下令的气势。虽然他实在不似传言中面目似猿、长了三头六臂之苍狼,但能在这苍山里来去自如者,又能有谁。 “苍狼!”华紫蓉看着他耳上血丸般胎记,惊呼出声。 华永清倒抽了一口气,后退了一步。 “你们已接到我捎去之讯息了?”莫稽没否认,粗声问道。 “我们没接到你的讯息,但我们知道姊姊被你抓走了!”华紫蓉长剑簌簌挽了两个剑花,直击到他身边。 莫稽冷笑一声,往后一跃,健臂同时一抬,硬弓一举,铁箭瞬间击至剑身之上。 华紫蓉手中长剑,瞬间撤手。 莫稽收回硬弓,冷冷地看着他们。 他是万般不想让这两人在他与兰儿未成亲之前坏了好事。只是,这两人都找上苍山了,他又岂能不领他们上山?总不能让兰儿的亲人丧命于此吧! 但是,这两人一上了山,兰儿势必会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啊。 莫稽心头一恼,瞪人目光更加凌厉如刀。这两个碍事的家伙! 华永清额冒冷汗,脸色苍白,一句话也不敢吭。 “我泽兰姊姊呢?”华紫蓉强压下恐惧,大声地问道。 “在山上。” “你强掳民女,必遭报应。”她说。 莫稽瞪着她,面容狰狞地上前,逼得他们踉跄地后退。 若是杀了这两人,那么兰儿唯一的亲人就只有他了。莫稽举起长弓,肩臂却突然颤抖到几乎握不住弓。 若是杀了这两人,他会一辈子没脸面对兰儿。况且,他比谁都深知丧亲之痛啊! 莫稽放下长弓,后背渗出点点冷汗。 他紧咬着牙根,决定赌上这一回! 赌──他的兰儿知道真相之后,还能相信他一颗真心。 睹──天下之人皆冤枉他,可他的兰儿,必然会站在他这一方。 “跟我来。”莫稽转身往前走。 华紫蓉前一刻还在提防他出手伤人,万万没预料到下一刻,他便决定要带他们去见人了,不免怔愣了一会儿。 “叔父,快来啊。”华紫蓉拾起长剑,回头催促着叔父跟上。 只是,华紫蓉虽是学过几年武,但苍狼脚步迅捷,左拐右转地让她跟得头昏脑胀,一个分神便要重新寻觅他身影,更别提后头连滚带爬之叔父了。 “跟着我走,一步也不能少看。否则中了圈套,丧命于此,老天也帮不了你们。”莫稽冷冷地说道。 华紫蓉扶起腿软之叔父,跟着莫稽钻入一处枯木小径。她一见路边两侧白骨,恁是瞻识过人,脸色也不免凝重。 “这些人都是你杀的?”华紫蓉脱口问道,心里直发毛。 “他们死有余辜。”这座山乃为私人产业,擅闯者原就该死。 “我姊姊还好吗?”华紫蓉担心地问道。 “她瞎了。”他头也不回地说道。 “瞎了?!”华紫蓉停在原地,瞪着他巨硕身影。 “你……手段怎会如此狠毒!”她抽出长剑,恨恨地指着他身后。 “她的眼瞎与我无关。”莫稽没把她的花拳绣腿看在眼里,他往前跨了两步,避开一处能射出干百细针之草丛。“她正要和我成亲。” “不可能!”她温柔聪静的好姊姊,怎么会愿意嫁给苍狼!华紫蓉脑间一阵晕眩,不自觉地便要倚向一旁巨松。 “别碰!”莫稽粗喝一声,狠狠瞪她。“如果你想被利箭穿心而死,在夜里与这堆尸骨相伴共眠!” “你说你即将与我姊姊成亲,此话当真?”她现下只记挂着这事。 莫稽懒得与她应对,身子一跃,便又往前奔出了几寸。 而华紫蓉此时也无暇再多想了,只能推扯着叔父尽快跟上脚步,盼得能与姊姊早点相会啊。 收到莫稽即将回山之讯息,华泽兰一整个下午便领着七巧儿,在灶房打理了一桌她猜想莫稽会喜欢之吃食。 所有饮食备妥之后,她在七巧儿服侍之下,沐浴完毕。一身以彩缎制成之凤尾裙,更显其气色合宜,出众动人。 她坐在榻边,抚着古琴。 古琴悠悠奏着古曲,在入夜的苍山里响起,分外地有种空谷幽兰般雅致情怀,却也不免带些淡淡轻愁。 “兰儿。”主房大门被用力地踹开来。 “你回来了。”华泽兰起身,盈盈眉眼里有着笑意。 莫稽看了七巧儿一眼,示意她别告诉兰儿,门边尚有旁人。 他大步走到地面前,揽住她腰肢。 华泽兰自然而然地偎入他的肩臂里,笑着仰头问道:“累了吗?” 华紫蓉站在门边,看着姊姊温婉笑容,眉头却拧得更紧了。 “你捎信给我家人了吗?”华泽兰从腰间拿出巾帕,摸索着轻抚上他的额间。“山上夜里偏凉,我如今还穿斗篷,你却还冒汗呢!” 莫稽望着她唇边笑意,倏地便将她整个儿牢牢搂进怀里。 华泽兰感觉到他胸膛剧烈震动,她羞红着脸,轻捶了下他肩臂。“你别胡来……” 可这一声又娇又软,任谁都知道她只是羞涩,而不是真心不允他的。 “我替你带来了两个人。”莫稽粗声说道,瞪了门边一眼。 “姊姊。”华紫蓉唤了一声。 “紫蓉!”华泽兰惊呼出声,双手激动地摸索着向前。 “姊!” 华紫蓉泪流满面地上前抱住姊姊,两人相拥而泣。彼此都在生死关头走过一遭,此时不免有种恍如隔世,分外珍惜之感受。 “紫蓉、紫蓉。”她哭得无力了,却还是频频唤着妹妹名字。 华紫蓉举起袖子为姊姊拭泪,只是一见着姊姊那双水凝眸子竟然再也瞧不见,她的眼泪却是掉得更凶了。 “你的眼睛怎么看不见了?”华紫蓉问道。 华泽兰简单将那日被劫情景说了一回,说到她再睁眼双目便已失明时,两姊妹又是一阵对泣。 “你既然是因为那场意外而失明,那么你们即将成亲,又是怎么回事?”姊姊难道不知,苍狼便是杀死那些人,害她失明之罪魁祸首吗? “我失明与成亲有何关系?”华泽兰不解地皱着眉。 “没有任何关系。我们即将成亲,就是这么一回事。”莫稽瞬地将华泽兰搂回身边,知道华紫蓉定然是将当时山下华家仆佣数条人命,全都归到他头上了。 “泽兰姊姊,你知道他是谁吗?”华紫蓉咄咄逼人地问道。 “他是莫稽啊。”华泽兰柔声说道。 莫稽胸口一窒,将她搂得更紧了些。 “姊姊,他是……”苍狼啊! 莫稽霸戾怒眸瞪着华紫蓉,狠眸如两道置人于死地之利箭,等着她若是敢说出一句让华泽兰伤心的话,他便要出手擒人。 华紫蓉声音顿时卡在喉咙里,只觉得后背发麻。苍狼杀人如麻绝不只是传言! “姊姊,叔父也来了。”华紫蓉不想与苍狼正面交手,于是转身扶起叔父,走到姊姊面前。 “叔父。”华泽兰低唤出声。 “泽兰亲侄!”华永清一看到苍狼,便又脸色惨白地往后退了一步。 莫稽唇边扬起一抹冷笑,握住兰儿冰冷柔荑,一迳走向门边用膳之方榻。 华紫蓉站在一旁,将姊姊依偎在苍狼身边的样子打量了个一清二楚。她从没见过姊姊这般柔情万千、小鸟依人的模样哪。 “你若是敢让姊姊伤心,我绝不饶你。”华紫蓉扬声说道。 “这事不用你交代。” 华泽兰感觉到他身子之僵硬,也多少听出了妹妹与他的相处并不融洽。她于是用了很重力道握住他大掌,表示她对他绝不松手之心意。 “兰儿……”莫稽心窝一暖,低头望着她,心里仍是忐忑。他相信兰儿会相信他并非如外界传闻般之十恶下赦之人,可万一兰儿被她家人打动了呢? “我们用膳好吗?我教七巧儿做了几道菜,你尝尝看喜不喜欢?”华泽兰语气温柔地说道:“你在山下忙了这些时日,紫蓉他们奔波到山上也辛苦了,大伙都先坐下来吧。” 莫稽没接话,将她抱至用膳长榻上。 “叔父、紫蓉,你们也过来哪。”华泽兰唤道。 “二位,这边请。”在一旁站了许久之七巧儿,连忙上前招呼道。 华紫蓉和华永清于华泽兰对面落坐,因为她身边座位,早被一名霸主所占。 华泽兰因坐得较近石壁,身子微颤了下。 莫稽见状,马上移近了一个火盆。 华紫蓉瞧着,心里却是一酸。不久前,有个名叫西门豹之男子,宠她宠得无法无天,竟要得罪她之婢仆跪在一旁端着火盆…… “去让灶房上菜。”莫稽命令道。 七巧儿衔命退下。 “紫蓉、叔父,你们如何知道我在这山上?莫稽不是才下山传讯给你们吗?”华泽兰问道。 因为红嬷见到你被苍狼掳上山,并见到苍狼杀了车队随行之人!我放不下心你,所以才上山来寻人的!华紫蓉瞪着莫稽,虽想如此大声喊道,却怕他一时怒火攻心,对他们不利,因此只能紧闭着唇,什么也不说。 “我听见他们在山下喊你名字找人,便将他们一块带了上来。”莫稽简单说道。 “上菜了!上菜了!” 七巧儿领着几个佣仆,在榻上布满了菜肴。 “这道茶香豆腐,以乌龙茶叶细末、花椒子细炒,味道香浓,适合下饭。这笼三色包子,是以红曲之红、栀子花之黄、松汁之绿所制,里头馅儿各色不同,紫蓉爱尝新,一定喜欢。还有这道冰糖炖肉……”华泽兰开心地说着。 莫稽与华紫蓉见她这般神采奕奕,谁也不忍心打断她兴致,于是各自板着脸,瞧都不瞧对方一眼,闷声吃起饭来。 而华永清因为饿极了,手里筷子倒是忙碌异常。 “多吃点。”莫稽将银箸放到华泽兰掌里,在她碗里布满了菜。 华紫蓉看着姊姊那只堆得山高似的银碗,她眉头一皱。 “我姊姊吃东西精细,每味都只尝一些。你堆了这么一大碗菜,牛嚼牡丹似地,让人瞧着都食不下咽了。”华紫蓉不快地说道。 “他是为我好,镇日呼前吆后的,不外乎就是希望我身子好些。”华泽兰身子微向后,靠在莫稽身上,故作不经心地化去了莫稽即将和妹子对冲之怒气。 莫稽看着华泽兰,拳头喀地紧握成拳,一颗心拧痛了起来。 兰儿啊兰儿,你可千万得相信我啊! 他揽过华泽兰腰身,在她额间印下一吻。 “别这样,这儿还有人在哪。”华泽兰羞红脸,推了下他手臂。 莫稽矍铄双眸瞪了华紫蓉一眼,是警告,也宣誓着他要华泽兰之决心。 “你们两姊妹许久未见,想来有许多心事要谈,我先回房。”莫稽沈声说道,大掌抚着华泽兰长发。“还有,咱们俩明日便成亲,别谈得太晚。” “明日便成亲,会不会太匆忙了些?”华泽兰水眸惊讶地大睁,惊呼地握住莫稽手臂。 “择期不如撞日,你妹妹、叔叔恰巧到了山上,正是好时机。”不管她之后心意是否会动摇,她是他莫稽的人,总是不变事实。 “不成!”华紫蓉大声反对。 “这事不妥啊……”华永清瞄了苍狼一眼,嗫嗫嚅嚅地说道。 “哪里不成?哪里不妥!”莫稽粗声问道,根本没将人看在眼里。 “婚姻大事,自当禀告家中长者,依礼而行。”华紫蓉说。 华泽兰不解地拧起眉,妹妹一向自由不羁,怎么而今却重视起这些繁文缛节了呢? “你们双亲已逝。”莫稽步下长榻,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叔父还在,我们姊妹视之如父。”华紫蓉说道。 “是吗?”莫稽黑眸一眯,回头瞪向华永清。 “这这……”华永清顿时僵直如石。 “兰儿,你明日嫁我不嫁?”莫稽目光落在华泽兰身上,只在意她之回答。 “我早允了你,不是吗?”她说。 “好!有你这句话,我便是现下死了也无憾了。”莫稽仰头大笑出声,雄浑笑声在屋内回响着,有种千军万马也难匹敌之气魄。 “别胡说,我不爱听你说那些不吉祥的话。”华泽兰感觉到不安,她倾身向前紧抓着几案边,指节都泛了白。 “你不爱听,我便不说了,早些歇息。咱们明日就做夫妻!” 莫稽在大笑声中离开了主屋,砰地一重重阖上了门。 华紫蓉揣测着莫稽应当已经走远了之后,她立刻坐到姊姊身边。 “姊,你不可嫁给他。你莫非忘了爹娘已经将你许配给刘大哥了吗?”华紫蓉拉着姊姊的手,急切地说道。 “是啊、是啊。”华永清举袖拭着冷汗,这时才敢大声说话。 “我被莫稽救到这山上来,共度了这许多时日,虽是两厢清白,不过刘家想来也容不下我这样一名儿媳了。况且,莫稽待我极好,我也是真心在乎他,我不知道你何以要反对呢?”华泽兰柔声说道,安抚地拍拍妹妹手臂。 “即便莫稽生性凶恶,在外头胡作非为,你仍要嫁他?”华紫蓉问道。 “你也误听了什么谣言吗?”华泽兰着急握着妹妹的手,慌得揽紧了眉。“莫稽嗓门大、脾气坏,旁人难免对他有所误解。我听七巧儿说过,山上原本传言莫稽炼铁之处,因为怕仆役受不了炼铁之炽苦而逃跑,便施毒弄聋逼哑工人,好让他们有口难言……” “那确实像是他会做之事。”苍狼罪大恶极,普天皆知。 “但那只是误会一场!我问过他此事,他说那些聋哑之人,是他下山时见他们于街边乞讨,无家无亲邻,便将他们带了回来,好让他们在这山上自食其力,有一口饭吃。”华泽兰说到最后,双眼发亮、胸口激动不已。 华永清左右张望着,根本没把她们的话听进去,满脑子只想着要如何逃离这处地方。 “他随口说说,你便信了他?”华紫蓉不能置信地摇了摇头。 “我为何不信呢?”她让七巧儿去问过那些聋哑之人,其中有人能识字,确实写道他们是为莫稽所救上山。 华紫蓉望着姊姊脸上一派信任,她既是心疼又是不忍心。 她若不将实情告诉姊姊,难道真要看着她跳入火坑吗?可苍狼若真如传言般恶劣,为何又要领他们上山?直接杀了他们,他的秘密岂不是能更保全吗?华紫蓉秀眉不解地打着结。 八成是这苍狼爱极了泽兰姊姊,满脑子都是要讨好姊姊的念头。男人在倾心于一名女子时,可以多么不顾一切,她也曾经在西门豹身上见识过的。 “紫蓉,为何不说话?”华泽兰感觉到妹妹此时之心慌,也随之不安了起来。 “我只是无法置信,你竟会随意相信苍狼的话。”华紫蓉脱口说道。 “苍狼传言甚多,与莫稽又有何干?”华泽兰眉头揽得更紧,不愿去细想妹妹话中涵义。 “因为莫稽便是苍狼。” 第九章 “莫稽便是苍狼……” 华泽兰松开妹妹的手,焦急地后退。慌乱双掌一个不小心,便将几案上银箸、杯盘,全都当啷地尽摔落于地。 不可能! 华泽兰紧拥住双臂,一股寒意从骨子里爬出,冷得她全身不得不剧烈地颤抖着。 “你在苍山之上,怎会一切都不知情,除非他有心隐瞒。”华紫蓉拥住姊姊,哽咽地说道。 “这里是藩山,不是苍山啊!莫稽也不会是苍狼,苍狼杀人无数,可莫稽救了我哪!”华泽兰仰起梨花带雨的脸庞,泪流满面地将莫稽先在山下救了她,又于其后山岚温泉毒貂处舍身救她二事,全说了个仔细。 “毒貂那事,谁知道是不是他串联旁人欺瞒于你,所演出的一场戏。”华永清接口说道。 “不会的。”华泽兰脸色霎时惨白,脑问闪过一阵昏胶,勉强咬紧下唇,才没倒了下去。 “你瞧不见,他随便放只东西咬你,再假意舍身救了你,这也不是难事。”华永清压低了声音,只想着如何与她们商量离开一事。 华紫蓉惊讶地看着叔父,万万没想到他竟有法子说出这番想法。 “不会的,他不会做出这般阴险之事……况且,他在山下救了我总是实情哪。当时黑衣人正在杀人之际,我不曾见过他啊。”华泽兰哭着想尽法子要为莫稽平反。 “可红嬷看到的却不是那么一回事,她说你昏迷之后,莫稽黑吃黑杀了所有劫财黑衣人,再扛了你上山。”华紫蓉急红了眼眶,心里也迷惑了。 “不……他和黑衣人不同伙,他是最后才从山上下来救我的……”华泽兰啜泣着紧握着妹妹的手,只盼得能说服他们一丁点。 “那你当时车内财富全都被洗劫一空,又如何解释呢?”华永清说道。 “兴许是别的盗贼所做啊!他若是苍狼,直接要了我即可,为何要用上这么多心思?” “也许他对你动了真情。”华紫蓉脱口说出不久前,西门豹用一双妖媚双眸看着她时所说的话。“也许他可以负尽天下人,却绝不负你。” “别说了。”华泽兰捣耳,不愿再听。 华紫蓉看着姊姊,如同见着了当时自己允了西门豹一颗心之后,那般痴傻神态。 她们姊妹同样遇难,同样同为人所救,亦同样受制于被救男人之下,同样爱上了恶徒…… “姊姊,你三思吧,这苍山小径间白骨无数……”华紫蓉抱着姊姊,泪水汩汩而落。 “别说了!别说了!”华泽兰大喊出声,推开了妹妹,摸着石壁下了榻,她慌慌张张地走到睡榻边,自枕下拿出那把他为她而铸之匕首。 匕首裹在小羊皮袋里,被暖炕烘得热暖了。那热度偎得她如冰柔荑,阵阵刺痛。 她把刀刃贴在胸口,全身不住颤抖着。要她如何相信,对她千般柔情、百般疼爱之莫稽,竟会是杀了她莫家车队,且背负着天下恶名之苍狼呢? “姊姊,你千万别做傻事。”华紫蓉冲至姊姊身边,想抽回她手里匕首。 华泽兰摇头,将匕首当成性命一般护着,怎么样也不肯放手。“我已是死过一次之人,不会再做傻事。只是,你又何苦告诉我这些呢?倘若他便是那匹恶狼,我们也没有机会下山啊……”她宁愿被蒙在鼓里啊。 “不!我们有机会下山。”华永清冲到她们身边,以耳语音量说道:“你将这瓶暗香洒在苍狼身上,不消半个时辰,他便要沉睡,趁他似睡非睡之际,你在他唇间喂入几滴鲜血,让他闻得你味道,他便能供你驱使一日,醒来亦不能记得这一日之事。我这儿有迷香解药,你先吞服而下。” “叔父,你自哪学到这等怪法?”华泽兰倒抽一口气,紧揪着妹妹的手。 华紫蓉亦是一脸不能置信地看着叔父──她还以为这等妖法,天下只有西门豹那种人才会使得。 “这事说来话长,我们还是先想想如何下山吧。”华永清一见姊妹俩神态大惊,掩饰地轻咳了两声,又恢复了一惯低头颓肩模样。 “这事儿太大了,让我好好想想吧。” 华泽兰别开头,身子一软,握着匕首滑落至榻下,两道清泪顿时滑落眼眶,久久仍无法自已…… 兰儿在门外。 莫稽黑眸望向门外,高大身躯巨石似地定在床榻间。 她在外头至少坐了一个时辰,却迟迟不肯敲门人内。想来地叔父与妹妹已经将他是苍狼一事,尽数告之于她了。 兰儿没有逃开,反而走到他门外──这事使他甚为宽慰。 可她走到了他门外,却又不曾入内──这事却使他心碎。终究,她还是不够信任他…… 可她还打算在外头坐多久,山里夜深露重,外头没炕无火,她身子骨又薄弱,难道真要把她自己给冻坏了,急死他,她才开心吗? 莫稽忿然起身,在屋内踱步数圈。 啾!一声微细喷嚏声击破了他理智。 莫稽用力拉开门,大吼出声。“你是嫌自己身子太强健吗?给我进来!” 他低头一看,她缩在墙边,小脸被冻成僵白,双唇已是毫无血色,而她甚至连斗篷都未曾多加一件! 莫稽脸色一沉,打横抱起她冰柱一般身子,快步走回屋内。 他一脚踹上门,三步并两步地将她抱到榻上。自柜里拿出一件暖裘,密密将她裹得密不通风。 “别对我这么好……”她红着眼眶,哑声说道。 “你以为我想吗?”莫稽扯开衣领,将她手放进胸膛里。 她小手似冰,让他一震。 华泽兰泪水被他体温融化,霎时滑出眼眶。 “莫稽……”她伸手勾住他颈子,小脸全偎上他颈间,哭得肝肠寸断。 “你光是哭有什么用,告诉我你相信谁!”莫稽捆着她纤腰,一手霸道地抬起她的下颚。 她双眸迷蒙,泪儿直流,话却怎么样也说不出口。 “兰儿,你相信谁?”莫稽失去耐性地扣住她肩膀,剧烈地摇晃着她身子。 “我相信你。但我现在双眼不能见,所有真相于我心里都像蒙上一层灰啊……” “你不相信我。”莫稽捆紧她柳腰,钢铁黑眸瞪着她泪汪汪脸庞。他千疮百孔的一颗心,被她的泪水这么一浸,刺痛像是千刀万削一般。 华泽兰揪着他坚硬双臂,身子既想偎入他怀里,又想逃离他的怀抱,痛苦到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将脸庞埋入双掌之间。 “我不知情哪一个方是真的你。是外头传言暴虐成性、杀人无数的苍狼;还是呵护我无微不至,总是让我心悸的莫稽。”几声破碎低喃,伴着泪水,缓缓流出她的双掌之间。 “你心里的我,便是真正的我。”他扯下她手掌,不由分说地捧住她脸庞。 “我心中的你,自是无人能比拟之好。可我又怎能接受一个只待我好,却视人命如草芥的莫稽?”华泽兰崩溃低喊出声。 莫稽身子如遭雷击般地蓦然一震,他倏地将她身子霍然往后一推。 她哪禁得起他这般蛮力,整个后背撞上了石壁,闷哼了一声,吃痛地咬住了下唇。 此时,一个拇指大小般松绿瓷瓶从她腰间荷包里滑了出来。 莫稽瞪着那只瓷瓶,旋风般地卷起,灼热气息直逼到她面前。 “这是什么?”他从齿缝里进出话来。 华泽兰不解地皱着眉。“什么?” “从你身上落下来的这只瓷瓶是什么东西!”他咆哮出声,声音在石壁问回响出惊人轰然声。 “是……”华泽兰脸色愀然一变,瑟缩了下身子。 “这是毒药,对吗?你相信了他们的话,拿了毒药,准备要来害我!”莫稽气得没了理智,忿然将瓷瓶往地上一扔。 啪地一声,瓷瓶裂了一地,炸出阵阵青草香味。 “你给我说话!”他急火攻心,一掌便掐住她咽喉。 她吃痛地揪了眉,他立刻松了手,瞠瞪着自己大掌。 “你给我滚!” 他这一声,叫得惊心动魄,像是有人活生生地将他的心脏扯了出来一般。 “你这傻子!”华泽兰痛极地揪着衣襟低喊出声,全身下住地颤抖着。“这确实是毒药,但我若是存心要害你,又怎会如此不小心地露出毒药呢?我难道是傻子吗?” “但你没拒绝拿了那毒药。”他瞪着她,粗壮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这药若是不留在我身边,万一别人拿着这药害了你,那该如伺是好!”华泽兰用尽力气地回叫着,难得大吼之嗓门频频颤抖。 “你──” 莫稽感动莫名,只得牢牢捆住她身子,双唇灼热地吻住她冷软双唇。 她纵使还对他有怀疑,但她一颗心却是早早便偏向他了。他的兰儿是真心在乎着他啊! 华泽兰勾着他颈子,也热烈地回应着他。 她怎么有法子不相信自己的心,怎么有法子不相信莫稽呢?外头那些关于苍狼之传言,一定只是误会啊…… “地上那是什么药?我觉得有些无力!”他在她唇间揉碎了话,觉得有些昏沉。 “不会的,那药还需其他药引,方能生效……”她的唇被他这般吮着,娇喘吁吁地说不出话。 “那就别管它了。” 莫稽舌尖撬开她双唇,缠绵吮着她,却舍不得使出太多力气伤了她唇儿。 这样的兰儿,他含在嘴里怕融了,捧在手里怕化了哪。 他激动地吻着她柔软舌尖,大掌在她一边柔凉如缎身子上加薪添火,惹逗得她不住嘤咛,硬是折腾到她全身都泛了烫,他才松了手。 她今日已受到太多震惊,他实在舍不得再累着她。 “天一亮之后,你便与我成亲!”他的唇贴在她耳边,大掌不住地抚着她细致锁骨。 “即便我心里仍多少猜忌着你是苍狼,你亦无妨?”她轻喘地说道,脚趾用力地蜷着,免得自己又因为他之抚触而羞人地呻吟出声。 “你总会信了我的。”莫稽粗声说道,继而浓眉一皱,粗声说道:“不对,你怨我也罢,恼我也罢,你总归早晚都得成为我的人,我此生此世是不会对你撤手的,除非要了我这条命!” “嘘。”华泽兰小手抚着盖住他的唇。“我不是说过我不爱听这些死啊活的吗?况且,你还要我说多少遍──我……我早就把自己当作是你的人了啊。” 华泽兰垂眸,贝齿咬着唇,唇边乍然漾出一个楚楚动人笑容。 莫稽瞧得痴了,紧搂住她身子,巴不得将她整个人都揉进心里。 “苍狼传言既多,为何不向大家澄清?”她柔声问道。 莫稽胸口感动地一窒,一股热气直窜上鼻尖。 “当年,天下人因为视我莫家人为异类,夺走无数人命。只是,这天下人不怕神怪,却是极怕恶人。苍狼穷凶恶极、武功高强之名愈是四播,便愈无人敢欺犯至苍山。”他嗄声说道。 “可我不希望我家人以为我嫁了一个刽子手啊。”她抚着他胸膛,轻声地说道。 “你家人对我有什么疑惑,你问吧!”如此拥着真心人儿,便是天上人间。她想他如何,他哪能不全然依从呢。 莫稽黑眸微闭,双唇不自觉地微扬着。 “石松是怎么来到苍山的?”临出门前,妹妹问过这事,说是山下谣传苍狼掳入之后,必断其双腿,使人无法再离开此处。 “石松医术天下人称神医。某日患者无力回天,家属急火攻心,砍了他双腿,扔在苍山下,要由他自生自灭。我将他带上山,横竖苍山正好少个大夫。”莫稽简单地说道。 “明明是肋人,却还要嘴硬。若是有旁人当着你的面,问起你石松双腿是否为你所斩,你恼火旁人误解,也硬是会说是你断了石松一双腿,对吗?”华泽兰叹了口气,拍了下他肩臂。“你怎么这么沉不住气呢?” 心里想法全被她洞烛,莫稽激动地睁大眼,胀红了脸,却又扯不下面子,只得低吼一声。 “我就是这副脾气!” “你这副脾气,我要如何放心将自己交给你呢?兴许别人一激你,你便将我拱手让人……” “谁要想带走你,除非踩过我尸体!”莫稽啪地一掌打上自个儿的嘴。 “我是不爱听你说这些。可你也不用这么用力地打自己哪,疼吗?”华泽兰急得坐起身,摸索抚着他方正脸庞。 莫稽覆住她的手,只觉得她这么一摸一抚,他的四肢百骸里竟有股说不出舒缓之力,他闭上眼,将脸庞靠在她肩颈处,呼吸愈来愈慢、愈来愈慢…… 他勉强抬头,觉得一阵晕眩穿过脑子。 “兰儿……那迷药发挥作用了……”他倚着石壁,粗喘地说道。 “不可能的,我叔父明明说……”华泽兰眉头一拧,马上做出决定。“我去叫石松。” “柜子里有一味石松所制之万用解药,能解普通之毒。柜子在你右手五步方向,里头正中央抽屉里有一只圆形瓶子。”莫稽说道,勉强使力盘腿坐在榻边,开始运气与体内那股昏沉相抗。 华泽兰滑下了长榻,扶着石壁,一路仓皇地摸索向前,好不容易才碰到柜子,找着了他要的药瓶。 再度摸索着走回榻边,她急出一背冷汗,恨不得伸手去戳自己那对不争气的双眼。 “莫稽,解药来了,你快些服下……”她说。 莫稽抿着唇,没回话。 华泽兰连忙倒出一颗药丸,从他肩臂一路摸索至他唇间。 莫稽张口,重重咬下。 华泽兰的指尖,被咬出鲜血伤口。 她痛得倒抽了一口气,想抽回手指,但他咬得更紧,迟迟不松手。 莫稽半张着眸,诡亮双眸定定看着她,只觉得唇间有一股血腥香气在口里蔓延开来,让他舍不得松口。 “放开。”华泽兰扬高音量,用力抽了手。 莫稽起身站到她面前,黑眸眨也不眨地看着她。 华泽兰心里闪过一阵不安,她看不见他的异状,却感觉到他异于平常之安静。 “我去叫石松。”他一定是中了迷药之毒了。 “叫石松。”莫稽重复了一句。 “你等着。”她下了榻,拎起裙摆飞快地往前跑着。 “等着。”莫稽点头,木愣愣地坐在榻边。 华泽兰摸到门扇,好不容易才推开门。 “泽兰,事情成功了吗?你让他闻到你的血味了吗?”华永清一见华泽兰跨出门,便迫不及待地问道。 “他咬破了我手指。”她说。 “好好好!干得好!”华永清往书房内一看,马上发了现莫稽之异样── 他目光凝滞,瞪着前方,一副傀儡模样。 “快让莫稽带我们下山。”华永清欣喜地说道。 “他中了迷药之毒,我得先去找石松。”华泽兰心急如焚地说道。 “我陪你去。”华紫蓉上前说道。 “这迷药之毒,乃是毒王所炼,寻常大夫、解药全都无济于事。他这一日之内都要由着你驱使了!”华永清得意地胀红了脸,连口气都兴奋了起来。 华紫蓉一听,总觉得不对劲,这般邪术使毒手法,实在太耳熟哪! “咱们快点趁此机会下山哪!”华永清催促道。 “莫稽会带我回家的。”华泽兰皱起眉,对于叔父害得莫稽中毒一事,心里总是不免怨懑。 “他会带你回家,但谁说得准他会不会一刀劈了我们呢?”华永清板着脸,瞪她一眼。 “姊姊,既然莫稽已中了毒,不如就趁现在让他领着咱们下去。待他回到咱们华府之后,人也清醒了,还能顺道让他在爹娘牌位前上香,禀明你们婚事啊。”华紫蓉说道。总之,现下得先将姊姊带出苍山。之后,再让苍狼与红嬷对质一番,找出事情真相。 “这……”妹妹此言亦有理啊。 莫稽虽是极度宠爱她,却也固执异常。万一他那牛脾气真拗起来,不许她和家人一同下山,那事情岂不更加麻烦吗? “快点叫他带我们下山。”华永清疾声命令道。 “叔父,莫稽现在伤不了你,你口气不必如此恶劣。”华紫蓉看了他一眼,对于叔父表现出之焦虑,实在甚感不解。 “我只是担心我们回不了家。”华永清低下头,勉强挤出一笑。 “莫稽,带我下山吧。”华泽兰倚在门边,回头柔声说道。 “下山。”莫稽黑旋风似地站到她面前,拉住她的手便往前疾冲。 “啊……” 华泽兰被莫稽拖着往前走,脚步踉跄地绊了个跤。可他没停住脚步,仍然是拖着她继续往前走。她半跪于地,膝盖很快地便被冷硬地面擦出血丝来。 “停!”华泽兰痛得低呼一声。 莫稽旋即停下脚步。 “莫稽,你背我吧。”她忍痛说道。 莫稽骤停下身,走到她面前,双膝一曲,华泽兰还没看清他是怎么使力的,便教他给背了起来,闪电般地往前疾奔。 “等等我……”华永清跟不上,跑在后头狂喊着。 华泽兰俯身在莫稽耳边说了几句话,他身形便在瞬间徐缓了下来。 “这是怎么回事?主子怎么了?”石松拖着药篮,正巧要入门时,却见着了这般奇怪景象。 一瞧莫稽那对木然双眼,石松便知事情有异。 “慢着!你们对主子施了什么迷药?”石松厉声说道。 “泽兰,没时间解释了。”华永清眼色防备地说道,目光惊惶地在石松缺了双腿之身子上流连着。 “石松,你相信我,我宁可自己受伤,也不愿让他受到伤害。”华泽兰搂着莫稽肩膀,虽是目不能视,但眼里真诚却不曾因此而减少。“我现下和莫稽一块下山,数日后便会返回。这段期间,府里大小事依然由你处理。你得记得要让那几名夫人离开房里,知道吗?” “你可千万顾好主子啊。”石松看着华泽兰,担心地交代道。 “他比我的命还重要。”她低语着。 华紫蓉将石松对苍狼之关怀看在眼里,多少也知道了天下传闻果然有误。 “泽兰,咱们快下山吧。”华永清在一旁,再度出声催促。 “莫稽,我们走吧。” 石松看着那四人身影消失在黑夜树林之间,心里不安像浓雾一样地散开来,可却又无力阻止什么。 事到如今,他也只能选择相信华姑娘了。她与主子那般相爱,断然是不会加害于主子吧…… 第十章 一行四人在夜里风尘仆仆地赶着路,寒风刮过华泽兰脸颊,刺得她脸庞发疼。 “紫蓉,他还好吗?累吗?他衣服穿得少,可冻着了吗?”华泽兰一路上频频地问道。 “姊,他若有任何不妥,我第一个告诉你。”华紫蓉气息微乱地说道。 “这野人连汗都没滴上一颗。”华永清脸色青白地说道,举起腰间葫芦喝了一口水。 “叔父,他日后是我夫婿,您说话别这样。”她柔声说道。 “你真信了他没做那些事儿?”华紫蓉问道。 “我当然信他。”华泽兰的手扶着莫稽肩膀,明知他感受不到,却还是以巧劲替他按揉着,只盼着能为他褪去些许疲惫。 “紫蓉,回府之后,你便帮我将红嬷找来,好让我将事情再问个清楚。若他真是被冤枉的,那我就替他平反。倘若不是……” “那又如何?”华紫蓉问道。 “我会劝他回头是岸。”华泽兰说道。 “万一他被官府捉住,送入大牢呢?”华永清问道。 “若他能对我不离不弃,我未何不能呢?”华泽兰说道,将脸颊贴紧莫稽湿透的后背,长叹了一声。 “同命鸳鸯吗?亲侄此心,当真可敬可佩啊。”走在最后方之华永清脸上浮出一道贼贼冷笑。 华泽兰不想再起争执,而华紫蓉也累得没有力气接话,一行人便因此而陷入了沉默赶路旅程里。 几声鸟啼声之后,远方天色开始亮出一道橘黄。 当天际成片云朵都被映得刺目时,他们四人总算是到达了山脚下,脱离了苍山那几道危险路径。 “莫稽,放我下来。”华泽兰才站到地面,便回身抚着他胸口,拿出手绢替他拭汗。 “前面怎么这么吵?”华紫蓉踮起脚尖,眯着看着前方一阵黄沙烟尘。 “不会是碰到了盗贼吧!”华永清突然大喊出声。 “莫稽,护着我们后退。”华泽兰急忙说道,提心吊胆地揪着他手臂。 莫稽往前一跨,像座石堡般地伫在他们三人面前。 华紫蓉抽出脰间细剑,随时打算与来者对抗。 只见──前方黄沙滚滚问,渐渐出现了几名骑马蒙面大汉。 “姊姊,来者不善。”华紫蓉低声说道,将姊姊推到身后。 华泽兰伸手到腰间紧握住匕首,紧偎在莫稽身后。 “你小心,这刀交给我保管!”华永清抽走华泽兰手里匕首,后退了一步。 “叔父,把匕首还我。”华泽兰低呼出声,却没法子抢回匕首。 “唉呀,果然是早起鸟儿有虫吃。这两个水嫩嫩的小姑娘,看得老子我心痒痒啊!”为首男人一瞧两位姑娘姿色,便嘿嘿直笑着。 “大哥,这男人身着黑色短衣,身材高大,左耳之上还有两丸胎记──莫非就是苍狼?”盗匪间有人大叫出声。 “管他是不是苍狼,挡了我快活路──”为首盗贼一看那个巨人双眼发直,一副木头模样,自然不将他放在心上。“便是苍狼也要他变成死狼,动手!” 一声令下,盗贼们在瞬间朝着苍狼一拥而上。 “别让他们伤了人!”华泽兰急忙对莫稽说道。 莫稽猛虎出柙地直攻向那几名马贼,他虽是力大又身形敏捷,但他手里没兵器,空手白刃地对上那些长枪、利矛、大剑,很快地便被砍伤了好几处。 华紫蓉一手使剑,护在姊姊前方,看见了莫稽身上伤口,不敢惊呼出声,就怕姊姊听出她的担忧。 “啊!” 突然之间,一声痛苦嘶吼,从莫稽口中惊天动地响起。 “叔父!你──”华紫蓉回头一看,几乎魂飞魄散。 叔父手里的匕首,竟笔直地捅入了莫稽后背。 “莫稽,你怎么了?受伤了吗?”华泽兰双手慌乱地摸索向前,脸色惨白地问道。 华紫蓉扶住姊姊手臂,目光发直地看着莫稽血流如注的后背。 “他刚才一个转身,朝我逼近,我以为他要杀我啊!”华永清跌坐在黄上上,害怕地颤抖着。 “他怎么了?”华泽兰揪着妹妹手臂,急得泪眼汪汪了。 “哈哈!天助我也!”盗贼长剑一挥,在苍狼肩上划出一道深深血痕。 “啊!”莫稽狂啸出声。 一道腥热液体喷上华泽兰眼睛。 “莫稽!” 华泽兰蓦睁开眼,她看见── 莫稽一双犷野黑瞳正痛苦地怒瞠着,那岩石般坚硬脸孔正因为痛苦而扭曲着。 她,看得见他了! “不!”华泽兰看见他口吐鲜血,全身沐血── 她惊呼向前,众人却抢先她一步,长枪、棍棒全都纷纷落在他身上。 莫稽以臂挡剑,血光乍爆,飞溅黄土。 “不!你们别伤他!”她拚命地想往前冲。 “姊姊──”华紫蓉揽住姊姊的腰,只怕盗贼刀剑无情。 “你别挡着我,我得去救他,他全身都是伤。”华泽兰拨开她的手,无视于刀剑纷落地直冲向莫稽。 “你看得见了!”华紫蓉惊呼出声,也跟着姊姊往前冲。 “放开他!” 华泽兰之大叫声掩没于黄土间,盗贼不耐地朝她挥出一刀,刺中手臂。 “姊姊!”华紫蓉反手一刀,杀得盗贼后退一步。 她搂着姊姊身子,尽力地想将人藏到身后。 可华泽兰不肯后退,也顾不得自己伤口,她一迳地捣着莫稽身上喷泉般的血柱,恨不得能代他受伤。 “姊姊,你快松手啊!”华紫蓉急得大喊。 华泽兰抬头望着四周逐步逼近之盗贼,她紧紧抱住莫稽身子,心碎地哭喊出声:“莫稽,快逃!逃回苍山,逃到没人找得到你的地方──快跑……” 莫稽听见她声音,大吼一声后,一个跃身而起,巨硕身影旋即往山上树荫间疾奔,闪电般地消失在树丛之后。 鲜血洒在他跃过之黄上地间,像落了一场红雨。 “我该叫他忘了我的,是我害他受伤的……”华泽兰瞪着那些鲜血,再也承受不住这番痛苦。她纤弱身子摇摇欲坠地瘫倒于地上,双眼一闭,昏厥了过去。 “碍事的大个子走了,咱们现在好好快活吧!”盗贼举起长剑,划破华泽兰身上衣袍,露出那雪白肌肤。 “放开我姊姊!”华紫蓉倏地击出柳叶剑,挥开盗贼的攻击。 她伤了一、两名盗贼,但毕竟寡不敌众,很快地便被几柄长剑伤到被迫缩在姊姊身边。 华紫蓉看着不知何时已卧倒在一旁,生死未卜的叔父。 她举起长剑,打算给姊姊和自己一个痛快解脱。 “敢动我西门豹的人,你们找死!” 平地里,突然响起一声冷啸长吟,音声未毕,几名盗贼已在瞬间口吐白沫地倒于黄地之间。 华紫蓉蓦然抬头一望,只见西门豹手执长鞭,坐于骏马之上,正用他那双似笑非笑妖眸直锁住她的眼。 “只要你开口,我便出手救你。”西门豹说道,一双媚眸直勾勾地瞅着人。 华紫蓉心头一凛,感觉自己再度踏入地狱流沙之间── 为什么她就是逃不开这个男人哪…… “莫稽!快逃!” 华泽兰从梦中惊坐起身,绣花锦被自她身上落下,露出一身纱罗单衣。 她心魂未定地抬起水眸一望──琉璃屏风依旧搁在床榻边,边柜上那盏青釉灯盏里之灯捻,也如同往日夜里一样地燃得明亮。 这是她居住多年的房间。 但,方才之梦境,却不是一个梦! 半个月前,莫稽负伤逃回苍山,她和妹妹及叔父则为西门豹所救。 华泽兰移动身子,想要走下床榻,一阵头晕却又使她坐回了床榻上。 她捂着头,只觉得回家之后,老犯头痛,莫非是她在夜晚总不得安寝,身子才会日益虚弱吗? 可她怎么有法子入睡呢?一想到莫稽伤得那么重,她便心痛到辗转反侧啊。 紫蓉告诉过她,说是莫稽回山几日后,苍山脚下出现了几名女子,个个哭天抢地叙说她们被苍狼掳上山、被囚禁于石屋间之惨状。可她们却又个个绫罗绸缎,手戴金银珠宝,丝毫没有一点可怜样。 她知道石松不敢私自放了她们下山,那必然是莫稽所下命令。此举代表了莫稽身子已无大碍!但她没有亲眼目睹,她又怎么有法子安心呢? “姊姊。”门被轻敲了两下。“我和叔父带着大夫来看你了。” “我……”我没事。 腹间一股剧痛感觉,让华泽兰咽下了话。她忍住痛,想拿过斗篷覆住自己,却惊恐地发现自己竟无力拎起衣裳。 妹妹和叔父请大夫来看过她几次,都说她惊吓过度,体虚欠调养。可即便是惊吓、即便是体虚,她又怎么会如此力不从心呢? “进来吧。”华泽兰咬紧牙根,费尽全身力气,勉强以斗篷覆住自己。 “你睡了一日,身子还好吗?”华紫蓉急忙坐上杨边,握住姊姊双手。 华泽兰摇头,气息微弱。 “大夫,你快瞧瞧我这侄女啊。”华永清说道。 头发花白之大夫才上前一把脉,便皱起了眉头。随着把脉时间愈长,他脸上皱纹也就拧得更深了。 “敢问姑娘是否经常腹痛、头痛?”大夫问道。 华泽兰点头,贝齿陷入唇间再忍住一阵腹间剧痛。 “姑娘肝气阻滞,五脏六腑蒙灰,血液有毒在体内四窜。再如此下去,不消多日,便会形同死尸,甚至身亡。”大夫此话一出,所有人皆是惨白了脸孔。“老夫曾经诊过这种脉象,当时那人身中剧毒。姑娘莫非得罪了什么江湖人士?” “一定是苍狼搞的鬼。”华永清大声嚷嚷着,一边着急地踱着步,一边以眼神偷窥着姊妹俩表情。 “不是他。”华泽兰摇头,缓缓合上双眼。她不在乎自己身子,她只是想他想得心都快碎了,可偏偏又无能为力上山寻他哪。 “大夫,我姊姊这种毒该如何解?”华紫蓉问道。 “解药并非老夫专长,老夫只能开些祛毒药汤暂时缓住毒势,你们可能得另请高明。” “我立刻去找城内解毒最高明之大夫。”华永清快步跨出门外。 而华紫蓉送走大夫之后,再度回到姊姊身边。 “紫蓉,你雇顶轿子带到我上苍山找他,好吗?我不想死不瞑目啊……”华泽兰握着妹妹的手,几句话也说得断断续续。 “你不会有事的!我会去找人来帮你解毒!”华紫蓉眼眶泛红,紧握着姊姊双手,脑中已然浮现一名人选。 “要解毒又何须外求呢?” 说话声音未落,一名身着明黄丝衫、莺黄绣边,身形高大挺拔,细亮黑发未绾,双眸亮若冰珠子之男子,推门翩然而入。 “西门豹,你为何来此!”华紫蓉低喊出声,防备地瞪着他。 “我以为你昨日便知道我在此。”西门豹斜倚着墙,睨了华紫蓉一眼。 华紫蓉耳根乍然一红,却也狠狠瞪了他一眼。 “西门公子,谢谢您当日于苍山下之大力相救。”华泽兰听妹妹说过先前脱难过程,此时便勉强倚着壁面,柔柔地一颔首。 “华姑娘雅致有礼,令妹当真无法比拟啊。”西门豹笑着,缓步上前。 “你滚出去。”华紫蓉恼红了双颊,不自觉地噘起唇儿。 “我出去了,谁替你姊姊解毒?”西门豹以手间长鞭把手挑起华紫蓉下颚,目光灼热地看着她。 华紫蓉皱着眉,推开他的手。 “不求我替你姊姊解毒吗?”他反掌再度擒住她下颚,冰珠眼瞳逼到她面前。 华紫蓉紧闭着唇,内心天人交战。若是姊姊身上之毒连西门豹都解不了,那天下便无人能解了。只是,若是再欠他一回,她当真要在这男人底下匍匐称臣了啊。 “倘若西门公子一定得轻薄舍妹,方肯为我解毒,那么请您离开。”华泽兰眼神凛然地看着西门豹。 “两姊妹一般有骨气。”西门豹大笑着放开华紫蓉的手,心情大好地坐上榻边握住华泽兰手腕。 他的指尖凛寒若冰,华泽兰身子蓦然一震。 “我向来冷血,请华姑娘见谅。”西门豹说道。 华泽兰望着他修长美眸,竟觉得其间染了些异国之黄澄。可再定神一瞧,便觉得只是他一身绸黄衫子作祟。 “华姑娘中毒已有十来日,中的是种铉毒,此乃一种藏于金属间之毒。”西门豹挑眉说道,眉宇间染上些许兴味。 “中毒十来日?”华紫蓉心里闪过一阵不好预感。 “你也伸出手腕来。”西门豹说道。 华紫蓉不情愿地伸出手腕,西门豹指尖一扣上她脉门,他修目玉眸旋即闪过一阵怒意,却又很快地覆盖于笑意之间。 “我的宠奴儿,体内也有些毒性哪。”西门豹似笑非笑地一挑眉。 “谁是你的宠奴儿!”华紫蓉怒斥出声,气得只想给他一记耳刮子。 “乖,别闹。”西门豹不与华紫蓉争辩,笑笑地说道:“咱们现下应当讨论之事,便是──究竟是谁对你们两姊妹下了毒手。而在尚未找出凶手前,你们两人休莫碰这屋内所有饮食,懂吗?” “若是饮食出了问题,何以我没事呢?”华紫蓉皱着眉问道。 “我在你身上用了太多灵药,现下毒药要伤你身,也不是那么容易之事。”西门豹说道。 “把解药给我姊姊。”华紫蓉说道。横竖她什么便宜都让他给占光了,讨起东西来,也就分外地不客气了。 “我只使毒,我不救人。要我救人就得付出代价。”西门豹笑着挥起长鞭,长鞭在华紫蓉周身绕了一圈后,便又无事人一般地缠回他腕问。“代价,你很清楚。” 华泽兰看着妹妹与西门豹,不明白他们之间卖的是何种关子,却瞧得出这两人之间情潮暗涌。 “我答应你。”华紫蓉从齿缝里迸出话来,拳头握成死紧。 “乖奴儿。”西门豹大笑出声,长鞭一出。 “小心──”华泽兰惊叫一声,眼睁睁地看着长鞭捆住了妹妹身子,将人给带到了西门豹身边。 “这药丸,让你姊姊一日依三餐服下,连服十日,便会无事。”西门豹自腰间掏出一罐白瓷圆罐。“至于你,吃上两日便会无事。” 华紫蓉推开他的胸膛,拿着药丸很快地跑回姊姊身边,喂她服下。 “西门公子可知这毒药自哪处购得?”华泽兰心里已隐约有想法,只是总需要个源头开始追查。 “前些时日,我府内出了个叛徒,偷了我一瓶迷香与一瓶毒。”西门豹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鞭子,懒洋洋地掀眸看了华紫蓉一眼。 迷香?毒药?姊妹两人四手紧握在一起,彼此眼里都有着不敢置信。 “卖给了谁?”华紫蓉问道。 西门豹一挑眉,薄唇微启说道:“华永清。” 一日后── “叔父!叔父!” 华永清正弯过一道廊子时,华紫蓉突然满脸是泪地冲至他身边。 “怎么了?”华永清扶着侄女问道。 “姊姊断气了。”华紫蓉忽而捣着脸面,大哭了起来。 “怎……么……会这样?”华永清怔在原地,脸色通红地问道。 “宅子里的人都去布铺帮忙盘点了,我现下就出门去请大夫,您再帮我去看一次姊姊,我没有勇气哪……”她哭着说道。 “你快去请大夫,叔父这就去看看泽兰。” 华永清一见华紫蓉走远,他快跑冲至华泽兰房内,只见── 华泽兰平躺在床杨上,脸庞与身上牙白色衫子一般毫无血色。 他双眼发起亮来,兴奋地走到华泽兰榻边探了探她鼻息,按住她脉搏。 “泽兰侄女,在你服毒之后,还能熬了这些时日才到天上去见你爹娘,也算你命大!” 华永清弯身到床榻下,拿出一支华泽兰当时在苍山遇难时,苍狼在盗匪身上留下之铁箭,打算要嫁祸给苍狼。 “你既然对那苍狼那么死心塌地,那么便让这支弓箭送你最后一程吧!”华永清低笑出声,右手旋地举高,铁箭闪出一道致命冷光── “该死的人是你!” 第十一章 大门蓦地被踹飞。 一巨大黑影鹰般地疾冲而入,一只蒲扇大掌倏地扣住华永清喉咙,将他整个人从地上提了起来。 “苍……狼!”华永清暴突着眼,从喉咙里进出声来。 “你害死了她,我要你在她面前一点一点断气,偿她的命!”莫稽拎着华永清,双眼看着床榻毫无生气之华泽兰。 “啊!” 莫稽忽而狂啸出声,屋内椅榻窗梁全都因此而剧烈震动着。 半个月前,他背后被砍了致命之一刀,靠着石松妙手,从生死关头里捡回一条命。 他不相信兰儿会用他送给她之匕首伤害他,于是伤口才稍愈合,他便不顾石松反对,凭着意志力下山赶到了华府。 下山第一日,他便在屋檐上见着了兰儿。他知道她如今双眼能视、听见了她哭着向妹妹说着──若是她不带着匕首,叔父便不会在混乱中以为莫稽有敌意而杀了人。当然,他也瞧见了,她连在梦里也皱眉唤着他的名字。 之后,他开始跟踪动手杀他之华永清,亦开始叫探子更费心地寻找这人可疑之处。 谁知道,他不过是因为追查消息而两日未到华府,兰儿便被华永清毒死了! “啊──我要你偿命!”莫稽低头怒瞪着华永清,双手更加施力。 华永清舌头吐出,瘦削脸孔开始变成紫青色。 “掌下留人!” 华紫蓉领着几名官兵冲入屋内,西门豹则是悠哉地走在一名面色青白的男子身边。 “救命……”华永清用尽全力,也只喊了这一声。 “富江吾徒,你可是把为师的迷药及毒药卖给了这人?”西门豹笑着问着身边男子,狭长凤眼因此变得更加冷凝。 “是……”朱富江发抖地说道,根本不敢看师父脸上笑容。 “华永清,这还真巧啊,这铉毒和华姑娘体内之毒不谋而合呢。”西门豹边说着话,冷不防地长鞭一扬便击上了朱富江之太阳穴。 朱富江当场昏厥于地。 “莫兄,若是不将此人罪行公诸于世,就这么让他死了,未免便宜了他。”西门豹说道。 莫稽闻言,右掌一放,左掌一推,华永清整个人飞了出去,撞到了墙面上,呕出一口血。 “叔父,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华紫蓉冷着脸,恨不得立刻将此人鞭出家门。 “西门公子,这是天大的冤枉。我怎么会对自己侄女下毒呢?”华永清捣着喉咙,跪在地上嗄声求饶。 “就凭着你在外头那一身赌债,你自然得铤而走险。就凭着你和那位预测你兄嫂、侄女有难的吴半仙,根本是狼狈为奸!”莫稽磨牙霍霍地说道,朝华永清逼近一步。 华永清缩在墙角,全身不停地颤抖着。 “你贿赂红嬷,要她告诉众人,说她亲眼看到我杀了整车队之人。至于被抢的那些布疋财宝,自然是全被你卖进邻县当铺里,这便是那时你在当铺画了押之收据!”莫稽拿出一叠纸往华永清脸面击去。 “你……胡说!”华永清看向那叠收据,发疯似地全都拾了起来,撕成了粉碎。 莫稽瞪着华永清胀红双眼,粗犷脸庞毫无表情,一双黑眸却闪着地狱之光,那眼神阴寒刺骨,瞧得一旁官兵也不寒而栗地后退了一步。 “还有,你半个月前花钱找了一群盗贼,要他们奉命在苍山附近等待,要他们杀了跟你一起下山的姑娘,对吗?”莫稽走到榻边,握住了华泽兰的手,痴痴地瞧着她毫无生气之玉容,他的声音哄人似地变得低柔了起来。 “兰儿,那几个盗匪已经被我捆到了宫府,待会儿便让他们出来指认你叔父,你听到了吗?”他说。 “我查了这么多,又有何用……竟救不着你的一条命啊。”莫稽抚着她脸颊,胸口一疼,突然一个转身跃出,大掌再度掐住华永清颈子。 华永清双手垂落身侧,脸色转紫,双眼翻白。 “姊夫……有官兵在此,姊姊决计是不希望你闹出人命的。”华紫蓉说道。 “姊夫,我若是早来几步,或者还能担上些称谓。”莫稽脸颊一阵抽搐,黝亮黑眸滑下了一滴泪水,落在地上发出惊人声响。“我一心只想揪出凶手,我一心只想依你所愿,让天下人知道,那一切坏事不是我做的,你嫁的绝非是个无心无肺之徒……谁知道……” 莫稽的泪水模糊了视线,他大吼一声,大掌再度施力,华永清顿时痛昏了过去。 西门豹见状,突然一个箭步抢到莫稽身边,低语了数句。 莫稽瞪着西门豹,胸口剧烈地起伏不已。 他松开手让华永清掉到了地面,自个儿则冲回榻边,紧紧地搂住了华泽兰。 被摔醒的华永清猛咳出声,狼狈地爬到墙边,缩着身子,嗄着怪声喘息地说道:“我……不公平……为什么只因为哥哥是老大,便能继承这一切……为什么他就连死了,也不把布铺交给我……” “我爹每晚辛勤工作到深夜,才能守住这番家业。而你嗜赌一事,我爹甚至不愿再提,甚至要我们不得亏待你,但你却为了财富,让吴半仙假造谣言,害死了我爹娘!你的良心何在!” 华紫蓉恸声指责着,想起西门豹所查出之她爹娘之冤死点滴,她手里小剑激动地直指向华永清。 “有官爷在此,你强出什么头呢?”西门豹揽住华紫蓉纤腰,手指却在同时弹出一只米粒般大小毒丸到了华永清身上。 华永清已中了他蚀骨化筋丸,全身血肉与五脏六腑将会一点点化为血水而亡。这人好祈祷老天爷让官府早点砍了他的头,以免活受罪。 “烦请官爷们捆他进宫府,替他所害死之人命偿罪吧。”西门豹说道。 “走!”衙役们上前,押着华永清走了出去。 屋内只剩下他们四人。 “你还不快给她解药!”莫稽瞪向西门豹,爆出一声惊天动地巨吼。 西门豹笑着自腰间拿出解药,上前便要喂入华泽兰唇间。 “闪开。” 莫稽夺走那颗解药,揽起华泽兰纤腰,将药丸放入她唇间,让她含着。 “她为什么还不醒?”莫稽回头质问道。 “她吃了毒药以抑制呼吸,心跳,总得给她一刻钟时间,好让她恢复正常吧。”西门豹笑揽住华紫蓉腰肢,便要往外走。 “我要等姊姊醒来。”华紫蓉扯着他的手,频频回头。 “她醒来时,第一个想看之人又不是你。你何必如此不识趣?”西门豹撩起长发拨至肩后,妖媚杏眸勾魂地一笑。 华紫蓉狠狠瞪他一眼,飞也似地跑离房间。 莫稽完全没空理会他们两人在做什么,他只是专心一意地跪在榻边,眼也不眨地看着华泽兰。 他将耳朵俯到她胸前,屏着气听她的心跳── 她的心跳弱得像一缕丝,可它确实是在跳动着。 莫稽松了口气,紧搂着她,呼吸着她身上朝露般地淡淡香气。 “快醒来吧!兰儿!”他一手握着她纤手,双唇在她颈间喃喃低语着:“你知道我有多想念你吗?兰儿、兰儿……” 莫稽就这么一迳地唤着她名字,他不知道自己唤了她多久,只感觉到她的心跳正在他耳边渐渐、渐渐地澎湃了起来。 “莫稽……”华泽兰微吐了一声气息。 莫稽忽而弹跳起身,双手捧住她脸儿,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她一对羽睫轻颤地眨动了一会儿,这才徐徐地睁开了水眸。 “莫稽。”华泽兰一看他粗犷脸庞近在咫尺,她伸手抚住他脸颊,水眸蒙上了一层水雾。“你……你来带我回苍山了吗?” “兰儿!”莫稽紧紧搂起她身子,顿时哭喊出声。“你差点吓死我!我才到府外,就听见你妹妹大喊着你已死的消息!我当时以为自己会心痛到跟你一起死去!”他粗喘着气,蓦地闪过一阵冷颤。 “那只是个让叔父提前承认罪行之计谋,我没事了啊。” 华泽兰见他硕健身躯不停颤抖着,小手连忙不停地轻抚着他,还在他唇边印下了几个吻,这才使他激动心情逐渐地宽慰了下来。 “你没事你没事你没事了……”他捆着她身子,嘴里就不停地叨念着。 华泽兰落下两行清泪,尽管仍旧四肢无力,却依然用了全身力气拥抱着他。 再度重逢了、终于能厮守一生了哪! “你胡髭又长出来了,好扎人哪。”她与他耳鬓厮磨着,笑着将泪水都揉碎在他的面颊之上。 “我马上去刮掉。”莫稽一翻身便要下榻,百般不愿伤了她。 “不要,我要你陪着我,我想要好好看看你。”华泽兰搂着他手臂,怎么也不肯松手放人。 她捧住他脸庞,用力眨开泪珠,睁大双眼好看清楚他模样。 “眉毛好浓、眼睛好深、脸庞像石头一样坚硬、就连唇都是硬的,莫稽、莫稽──”她开心地不知道如何是好,只好如此频频唤着。 “你真的能瞧见我了。”莫稽痴望着她那双水光流连的眸子,还是有些不能适应。 “当时在山下被你的鲜血一溅,我连心脏都快跳出来了,又岂能再对你视而不见呢?”她将双手更贴近他脸庞,仅管掌心被扎疼了,也坚持不松手。 “还习惯吗?”莫稽粗声问道,心里其实不无担心。 他从没在乎过这张皮相,可如今下了山,见着了城里许多风雅男子,心里总难免感到忐忑。 “我当时瞧不见你,都喜欢上你了,现在看到你,当然觉得每一寸样子都是好的。这宽挺前额,这挺拔鼻梁,这耳朵上之逗人胎记,这一对神气招子……唉……”她情不自禁地柔笑着,小手勾住他的颈子。“我不知有多欢喜哪!” 华泽兰小手勾住他颈项,吻住他的唇,冰冷唇瓣因为害羞而轻颤着。 莫稽低咆一声,扣住她的后颈,激切地回应着。 所有相思之情,所有这些时间经历之苦难心痛,都在彼此缠绵吮吻间烟消云散了。 四唇辗着彼此泪水,有她的、也有他的,当热泪都被彼此激情吮干之际,两人衣衫皆已半敞。 他俯首于她胸前,以唇灼热着她被吮烫之胸芯。 “要我……”她水眸半睁,樱唇微启,搂住他身子娇喘着。 莫稽双手撑持在她脸颊两侧,唇间那道属于她之淡淡药香,以及她那较之在苍山时更加孱弱身子,在在都让他心疼不已。 “你身子还虚,我不想这么折腾你。我一旦与你欢爱,总得几天不让你离开榻上……”他俯身而下,轻咬着她洁白耳珠子。 华泽兰脸颊大红,伸手掩住脸庞。 莫稽低笑着将她抱起身,搂着婴孩似地,让她蜷在他胸前腿窝之间,就这么轻轻摇晃着她。 华泽兰偎在他胸口,满足地长叹了口气。 两人之间便这么静静地依偎着,没有人舍得移动,只是缓缓地让两颗心跳渐渐地成了相同快慢。 许久后,她先开了口。 “叔父……他……”她低声问道。 “他被带到官府了。”莫稽简单地答道,不想再提这事。 “你来福州多久了?”她问。 “来了十日,忙着追线索。” “来了十日,竟忍心不来看我。”她咬着唇,哀怨地瞅他一眼。 “你不也忍心没上山找我吗?”他握起她下颚,锁着她一双秋水眸子。 “我甫回家时,出去过两次,总是还没离开过大门,就被带了回来。后来中了毒,身子就更加无力外出了。你的伤呢?好了吗?”华泽兰一念及此,心乱如麻地急坐起身。 莫稽未答,一手扯起黑色衣衫,露出半身肌理,只见── 他浑厚胸肌、肩臂上尽是一片大大小小狰狞结痂伤痕。旧疤已变灰白,对映着新增猩红伤痕,怎么看都显得沭目惊心。 “他们怎么把你伤成这样呢?可恶!可恶!”华泽兰抚着他每一道伤疤,气到连眼眶都红了。“可恶!” 莫稽从没听过华泽兰口出恶言,这回意外地见她气到连嗓门都大了起来,他粗犷眉眼霎时漾满了万千柔情。 “我一路失血回到山上,五脏六腑都伤了,失血过度,躺了至少四、五日。”他故意把伤势详实地说了一回。 华泽兰咬住唇,不受控之泪水如珠,一颗颗地滑下脸庞。 “对不起──”她吻着他伤处,以泪水为药抚着他伤口。 “我受一回伤,能换得你这么多怜爱,以后便是多受几次伤,我也无妨!”他满足地长叹了口气。 “你要再这么胡言乱语,我便不睬你了。”华泽兰捶着他肩臂,目光一瞅着他伤口,心里便直发疼。“你吃了紫香丸吗?石松说过那可是止血仙丸哪。” “最后一颗紫香丸,在你拿匕首刺伤指头时,就给用掉了。” “你糊涂了吗?我那只是微不足道小伤,怎么值得浪费那颗紫香丸呢?”华泽兰低喊出声,拳头猛捶着他肩膀。 “为了你,什么都不糊涂。”他抚着她发丝,咧着嘴直笑道。 她长叹了口气,将脸颊偎入他大掌之间,猫儿似地揉蹭着。 “我们什么时候回苍山?”她问。 “待你身上的毒全都解了之后,我们便回山上。”莫稽抬头看着这屋内摆设,浓眉又拧成两座小山。“你不后悔吗?山上毕竟没有你这府里舒服。” “傻子,这府里有你吗?”她抬头瞅了他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那华府的布庄生意呢?” “你愿意日后每个月都陪我进城吗?”她才说着,便忍不住低笑出声。“苍狼名声如此响亮,想来日后必定不会有人敢上我华家布庄找麻烦了。” “原来你竟怀着这般利用我之心思哪。” 莫稽故意伸手挠着她痒,看着她笑倒在他怀里,轻柔笑声不绝,他不禁低头在她唇间偷了个吻。 “今后再也不分离了。”华泽兰凝望着他,柔声说道。 “再也不分离了。乌莫稽黑眸紧锁着她,沈声说道。 两人相视而笑,紧紧相依──再也不分离了哪…… 一个月后── 夏季日头毒辣,黄土大地被晒得冒出腾腾热烟。 只是,这烈日才移到苍山,便多少被消去了炎势。 满山绿树浓荫,挡去日头火气。山径之间,满是太阳晒着绿叶之清香。山径之上,随处可见太阳自绿叶隙缝间洒落之点点金光,美不胜收。 若是再沿着苍山后方一处溪畔而行,垂杨处处,碧水春波,莺声花啭,竟像是人间仙境,宜于情人相依相偎、喁喁细语。 瞧,此处溪流大石边,不正依偎着一对交颈鸯鸳吗? “累吗?”莫稽低头问着华泽兰。 “这话该是我问你,一路上都是你背着我呢!”华泽兰将巾帕放在冰冽泉水里拧凉了,再为他拭去一脸夏热。 “你轻得羽毛似的,我不累。”他说,眉眼一瞧着她,总是要笑的。 “苍山真美。”华泽兰赞叹地看着满山碧色,顿感胸襟开阔了起来。 “你更美。” 他低头在她花瓣唇儿上吮了一回,许久才不舍地放开了她。 “咱们快回石堡吧。我想念七巧儿和石松,更想快些瞧瞧他们模样呢!”华泽兰说道。 “我亦想快些回到石堡。” 莫稽黝热黑瞳直盯她瞧,眼里爱恋灼火不言而喻。 果不其然,他的小妻子飞红了颊,别开了眼,惹得他大笑出声,非得再度将唇印上了她的娇容,才有法子稍平胸口悸动。 都当了夫妻,欢爱过那么多回了,她却仍然像个小媳妇似地容易脸红。让他每回见着她这般羞人答答模样时,总要像个毛头小子似地为之心跳不已啊。 “别闹哪,不是说要快点回到石堡吗?”华泽兰娇喘地捶了下他肩头。 “上路!” 莫稽雀跃地大吼一声,再度将她背上身后,于山里疾奔驰行着。 跑了约半个时辰,跃过一座绿林后,石堡赫然出现于蓝空白云之间。 “到了。” 莫稽将她从身后拥至地上,华泽兰抬头一望,倒抽了口气,水眸睁得极大。 “这石堡……居然如此高大。” 石堡外壁一堵堵巨大灰白石块,铜墙铁壁般地层层叠起,扎实得便连关外防御城墙都未必有如此这般气势。 此时,七巧儿正拎着一只药篮,走出石堡。 “华姑娘回来了!”七巧儿一看到他们,马上大呼小叫地冲了过来。 “七巧儿,没想到你模样竟生得这么可人。”华泽兰亲热地拉着脸蛋、嘴儿都圆得很富泰之七巧儿,笑着说道。 “您的眼睛能看见了啊!”七巧儿红了眼眶,抱着姑娘大叫了起来。“真是老天有眼啊!” “我们已经成亲了。”莫稽说道。 “恭喜主子、恭喜夫人!”七巧儿破涕为笑,又是一阵兴奋嚷嚷。“我回石堡里去叫石松大哥,他整天眼巴巴地盼着你们回来呢!” 华泽兰笑着被莫稽搂回臂弯里,与他一同仰望着巍巍石屋。 “我没想过石屋竟也有如此热闹一日。”莫稽不可思议地听着七巧儿开怀的嚷嚷声在石壁间回响着。 “日后若咱们有了孩子,这儿会更热闹。”她柔声地说道。 “你这身子,我怎放心你生育呢?”他黑眉一皱,第一个不允。 “西门公子不是说过我没事了吗?”华泽兰安抚地拍拍他手臂,要他别再把她当成一碰便要融化之雪人儿。 “西门豹与你妹子两人何时成亲?”他随口问道。 “他们之间,我总瞧不真切。西门公子像是对妹子有意,却又夜夜笙歌,左拥右抱……”华泽兰柳眉轻拧,轻叹了口气。 “若他没能善待你妹子,我背长弓找他算帐去。”莫稽粗声说道,安抚地拍拍她的后背。“西门豹若不是在意你妹子,你们家这事,他便不会花那么多心血,五湖四海地逐一找出当初袭击你妹子那帮恶匪啊。” “是啊。”华泽兰看着他,目光含笑。 不知他是否察觉到,这些日子以来,他的话多了些,也比较容易便说出心情了呢。 莫稽低头一瞧,但见妻子正双眸含笑地看着他,他眸光一热,打横抱起了她。 “啊──” 华泽兰之低呼声,被莫稽这一吻给结结实实地堵住了。 “主子、夫人!”石松跟着七巧儿一同跑了出来。 “啊!”华泽兰惊呼出声,脸庞埋入了莫稽颈间,颈子也飞红了。 “主子、夫人如此相爱,看来咱们莫府很快便要有小主人了。”石松大笑地说道。 莫稽闻言,也仰头豪迈地大笑出声,笑声从胸膛震动至全身,一时之间,整个天地都充斥着他的笑声。 华泽兰悄悄抬眸看他,但见他犷狂脸庞闪着笑,那眉眼晴朗得恍若往昔之悲欢离合都不曾发生过一般。 她心窝一暖,仰头看着上天,感谢老天爷让他们遇到了彼此。 人生至此,夫复何求啊! 后记 首先,一鞠躬,跟大家说声抱歉。 在上一本《无艳》第16至17页间,有一段“死前若怀有憎恶之心,将会落入畜牲、饿鬼、阿修罗三恶道间。”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打错,也不明白我怎么会鬼遮眼,看稿时也没注意到这项错误,直到某天脑子突然想起,一翻《无艳》之下,这才绿了脸。 总之,错了便是错了,我于此致歉并更正如下── 六道轮回中之“三恶道”指的是“畜牲、饿鬼、地狱。” 希望看了《无艳》的读者,也都看了这本书,知道这项错误。 (附带补充,六道轮回指的是天道、人道、阿修罗道、畜牲道、饿鬼道、地狱道。) 好了,现在来谈谈《苍狼》吧! 记得曾经在某本后记里提到,想写这样一个故事,是源起于唐传奇“补江总白猿传”。 “补江总白猿传”故事大意是说── 粱朝有位名叫欧阳纥之将军,某曰携妻驻扎于长乐,妻子却被一名白猿掳至山上。欧阳纥费尽力气,好不容易才寻着白猿踪迹,但见其居所“嘉树列植,间以名花;其下绿芜,丰软如毯。”、“有妇人数十,帔服鲜泽,嬉游歌笑,出入其中。” 欧阳纥寻得其妻之后,与其他妇人合作,杀死了白猿。白猿死前叹曰:“此天杀我,岂尔之能。然尔妇已孕,勿杀其子,将逢圣帝,必大其宗。”其后,欧阳纥妻子果生下一子,“及长,果文学善书,知名于时。” 我在看这篇故事时,觉得里头有很多冒险犯难的部分,读来颇过瘾。对于力大无穷,寿命已千年,喜饮狗血,且被形容为“美髯丈夫长六尺余,白衣曳杖”之白猿,感到甚有趣味,且私心总为白猿感到惋惜。 作者为什么没多写些白猿心态与其妻妾们对其之爱怨情仇呢?白猿明明是主角,怎么连个名字都没帮他取,老是在写欧阳纥呢?(补充一下,不少学者以为,这篇故事其实是在讽刺现实中欧阳纥之子──欧阳询貌丑如猿。) 这超不公平的!故事篇名明明就是“白猿传”嘛! 所以,我开始动手写《苍狼》。 不过,“补江总白猿传”只是一个动机,《苍狼》仍是一个全新的故事。且因为是想写的故事,一提笔便觉得兴味盎然。 只是,我写啊写地,蓦一回头细看时,自己倒起了一臂鸡皮疙瘩。 华泽兰和莫稽两个人,是在何时变得那么缠绵悱恻啊?原本以为我会写得仙风道骨、云淡风轻之类的,怎么会变成这样?会不会太浓烈了? 可我有法子吗? 没有! 毕竟,当主角两人个性开始成形了之后,我唯一能做之事,便是依照他们性子把故事呈现而已。 那么关于西门豹与华紫蓉的故事,我原本是打算要设计出几场暧昧氛围的,届时会不会突然写成清新小品啊? 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啦! 我现在刚交稿,满脑子空白,不如待我上床好好想一些,兴许他们会托梦给我,也说不定。 咱们下回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