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怪爱整人》 第一章 亮晃晃的阳光将柏油路蒸出一层热气,马路上的行人纷纷走避到骑楼下,炙热的高温让每个人脸上都透出一股烦躁。 寂静无人的巷道内,一间门口堆满了电脑荧幕、报废主机的两层楼老旧水泥建筑物里,一个发色微褐的年轻男子,坐在布着铁锈的工作台前,埋首于杂乱的电脑零件、电线、检测仪器里。 在年轻男子的身后站着一位穿着邋遢,戴一副黑色胶框眼镜的中年男子,屏气凝神看着年轻男子维修摆在桌面上的主机板。 “好了……”左桀放下手上的工具,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清俊干净的脸。“组装上去,测一下,应该可以开机了。” 戴光荣将主机外壳搬上桌,俐落地一一装上其他零件,插上电源,按下开关。 两人都盯着那个随手拿来用的十五吋老旧电脑荧幕,看着一行行英文字幕往上跑,最后,终于等到windowsxp的开机画面。 “成功!”左桀咧开嘴角。 戴光荣不可思议地点头又摇头。“阿桀,真有你的,我搞了一个晚上,就是找不出原因。” “瞎猫碰上死耗子吧!”左桀不以为意地笑笑,站起身来。 “你这只瞎猫也碰过太多死老鼠了吧!”戴光荣是这间中古电脑家电维修站的老板,从小就喜欢拆解各种电器产品,最后迷上不断更新、充满挑战的电脑硬体,他技术不差,但发现左桀这个年轻人简直就是天才。 一年前左桀经过他店门前,问他那些淘汰的零件要怎么处理,其实能用的零组件都拆得差不多了,最后剩下的东西也只能送去资源回收场。 左桀居然有办法从那些垃圾中,当着他的面东凑西凑又拼装出一台虽然速度不快但堪用的主机出来,把他震傻了。 左桀还说那台电脑是要送给一个原住民小朋友练习打字用的,绰绰有余了。 从那次起,只要遇上什么疑难杂症,他就call左桀来,从未失望过。 “我说阿桀,你就来我这里工作吧!那些我没办法处理的零件全部归你,你爱送谁就送谁,薪水虽然不比大公司,起码也稳定。” 左桀皱起眉,敬谢不敏。“我说戴光荣先生,你愈来愈像老头子,见一次说一次,改天我拼一台录音机给你,省得你老说同一句话。” “就是说了没用我才要再说嘛……”戴光荣捶他一拳。“你是怎样?嫌我这又脏又乱又没冷气,待不住啊!” “你少在那里装可怜,又不是没去过我住的地方,好不到哪里去。”左桀回敬他一拳。 “不然是怕我欠你薪水喔?”戴光荣用脏污的手捏捏他白净的脸颊。 “不想太有钱还犯法咧!”左桀拨乱戴光荣那一头原本已够乱的头发。“你call我就来了,啰嗦什么啦!” 戴光荣没辙,这些话若是录在卡带上,播放这么多次,磁带也早该磨坏了。 “喏,技术支援费。”老板从口袋掏出两张千元纸钞给他。 左桀又抽出一张还他。“你也搞了一个晚上,不用工钱喔!” “你弄好的,当然全给你,喂──” 他话还没说完,左桀已经拔腿溜了。 “这家伙……啧!可惜。”望着左桀的背影,他也只能叹气,明明就有天分,为什么要这样放弃自己? 左桀潇洒地举起右手向后方的戴光荣挥别,将钞票随意塞进口袋里,走回住处。 这里离他住的地方仅距离两百多公尺,是同一时期完工的房子。 而他住的房子,一楼是店面,他住二楼,出入都从后方加盖的铁制楼梯。 还没走到楼梯底层就听见二楼窗户传出的麻将声,他长腿一跨,两步并作一步,跳上楼去。 打开门,里头的人看见他回来,只意思意思打个招呼,根本已经把这里当自己的第二个家。 左桀也很习惯朋友在这里自由出入,他二楼的门从来不锁,像间简便旅舍,不必登记,不必通知,朋友想来就来,爱待多久就待多久,一切自便。 走进浴室洗个澡,才出来便有人向他告状。 “阿桀──我一家烤肉三家香啦!他们都胡我的,你快来帮我报仇。” “谁胡你胡最多?”左桀走过去,站在那人身后。 “他!”哭诉的人指向对家。 “好,我帮你报仇。”左桀盘腿坐下,加入麻将战局。 其实,这只是朋友间的消遣,输赢顶多一、两千元,不过,左桀牌技惊人,所有人都想赢他,不为钱,而是一种光荣战绩。 “嘎吱──嘎吱──轰轰轰──” 外头还是高温炎热,老旧电风扇无力地送出一点也不清凉的热风。 一圈下来,局势已经改写,左桀成了最大赢家。 “靠!阿桀,你这台古董电风扇可以送进博物馆了吧,吵死了。” “我就爱它吵,不爽的话多贡献点,帮你装冷气,呵……”左桀曲起一腿,唇角叼着烟,眯起眼,笑着将桌上的钱拢至桌角。 “要胡你的牌还真他妈的难,真会闪,你神算啊!”牌桌上另一名男子懊恼地说。 “不是神算,要靠这里算。”左桀指指脑袋。“想胡我的,回家再练个十年。” “你脑筋这么好,又不像我们,找个正经事做不早飞黄腾达了,干么还窝在这个破地方?” 朋友们都知道左桀的能耐,偏偏他又是凡事都无所谓的调调,虽然很喜欢混到他这儿来,可是更希望他有非凡的成就。 “飞黄腾达干么?饿不死就好了。”左桀扯着笑,瞄一眼自己这活像难民营的住处,又将视线摆回牌桌上。 他就喜欢这样清贫的感觉,豪宅华厦又如何?像他老爸那个家,由一堆“高级建材”、“尊贵摆设”堆砌而成,缺少了温暖,犹如帝王陵寝,说穿了,不是活人待的地方。 “对嘛……桀,装一台冷气啦!你看,我脸上的妆都快糊了,丑死了。”一名冶艳女子前胸贴着左桀手臂,嘟起红唇抱怨。 “冒点油,顺便卸妆多好,你的美丽与否跟妆没关系,乖。”左桀好笑地说,抬起大手揉揉女子的头发。 “厚!你的嘴巴还是这么贱。”女子佯怒,往他细瘦紧实的腰间一扭。 “好、好、好,不打牌了,我们去撞球,撞球场有冷气,我请客。”左桀将麻将往桌面中间一推,站起身来,问道:“阿达咧?” “还在厕所里蹲着,不知道又吃了什么,拉了一整个早上。” “这个‘屎王’……”左桀走到厕所前,敲敲门,朝里头喊话:“阿达,我们到楼下等你,拉快点。” 转身,将阿达脱在门外的垮裤拾起,往肩上一甩,冲着其他人贼笑,用唇形无声说:“走喽……” 所有人捂着嘴笑,这个左桀,就是爱整人,不过,他天生拥有聚集人气的魅力,大家倒也被整得心甘情愿,开心就好。 一群人浩浩荡荡从后方阳台加搭的铁梯走到楼下,楼下是一间花茶专卖店。 蓝白相间的遮雨篷底下摆着两张白色塑胶桌椅,简单的不锈钢茶摊,摊位后方的隔墙上贴着一张大尺寸薰衣草花田的图片,门口摆着几盆波斯菊,虽然店面不很起眼,位置也在小巷口,但因为附近住了不少实践大学及德明技术学院的学生,生意还不错。 “十杯绿茶,正常──”一群人抵达一楼时,左桀朝茶摊喊了声,懒得算有多少人,直接取整数。“还要一杯柠檬草,温的。” “桀,我不要加糖。” “我想喝柠檬多多,酸一点。”几个女孩子怕胖,揪着左桀的衣角,撒娇要他重新点一次。 “啧,啰嗦。叫什么喝什么,每个人都点不一样,记不住啦!”他皱起浓黑的眉毛,以食指轻戳那些撒娇的女孩额头。 没多久,便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二楼冲下来。 “我的裤子被偷了── 这时,一个染成金色头发的瘦小男子在腰间围着一张薄薄的麻将纸,神情慌张地冲向左桀。 “唷!这样搭配不错嘛……”左桀勾着唇角,颇欣赏地打量阿达的新造型。 “别啦……阿桀,拿件裤子借我,这样很难看。”阿达苦着一张脸,丝毫没怀疑自己被整,以为裤子真的被偷了。 那是阿达唯一一件没有破洞的裤子,宝贝得很,生怕弄脏,更别说发现不见了有多紧张。 “阿达你个子那么小,穿阿桀的裤子都可以拉到腋下啦,我看连上衣也省了。”旁边的人起哄,笑着。 “是说……阿桀,这么热,你干么还披着外套?”阿达看向左桀的肩上。 “喔……”左桀瞟一眼,将裤子扯下。“不然这件‘外套’让你围着好了。” 阿达接过“外套”,翻了翻,愈看愈奇怪。“这件是裤子,而且,跟我不见的那一件……好像……” “哈──你真的是阿达咧,就是你的裤子啦!”左桀将小个子的阿达揽进臂弯里,扒扒他的一头金发。 阿达这才恍然大悟,也跟着大笑。 “咯咯……咯咯……咯咯……” 忽然一个奇怪的“间歇性倒抽气式笑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大家纷纷寻找笑声来源。 来源就在花茶店里。 “新来的?”左桀走向茶摊,手肘靠在台面上,注视着那个笑个不停的女孩。 “咯咯……嗯……咯咯……”许树茵从这群人走过来时就不自觉地聆听他们的对话。 没办法,这群人太张扬、太耀眼,旁若无人,青春恣意。 一个人只身从嘉义到台北念书的她,看到他们就想起家乡的玩伴,羡慕他们有伴同行的幸福。 “你怎么黑得像巧克力?”左桀盯着许树茵的脸,没看过女孩子的肤色像她这样“阳光”的。 “呃……”笑声乍停,许树茵指指自己的脸颊。“褪色了吗?” “什么意思?”褪色?难不成她还是故意涂黑的。 “前阵子我妈说我黑得像煤炭。”她笑着解释。 “哈哈,如果跟煤炭比起来的话,的确是褪色了。”左桀捧腹大笑,笑得左耳上的圆环一闪一闪的。 “因为帮忙采茶……就晒黑了。”她尴尬地吐吐舌头。 “采茶?采茶姑娘来卖茶?”她的“工作经验”让他觉得很新鲜。 “采茶姑娘?”许树茵听到了,又“咯咯”地笑了起来。 “不然要怎么说?”他挑眉问她,这女孩这种笑法,他很怕她断气。 “怎么说……?”她侧了侧脸,认真地想了想。“这样说是没错,不过姑娘很少,都是欧巴桑、欧里桑啦!” “你几岁?” “二十二岁。” “那你还是姑娘嘛,以后我就叫你采茶姑娘。” “欸──不要啦──能不能换一个好听一点的?” “不然……就小煤炭。”左桀换了一个,逗她。 她犹豫片刻。“还有别的好选吗?” “没了。”他想大笑,却板起严肃正经的表情。 “噢……”虽然沮丧,但也没再抗议,将封好的饮料杯装进塑胶袋里。“你要的茶好了,柠檬草的做了记号。” “喂──”左桀回头喊了声。“来拿自己的茶。阿达,这杯你的。” 他将柠檬草递给阿达,自己则拿起吸管随手挑了杯绿茶戳进去,喝了起来。 “为什么阿达喝柠檬草,我们就只能喝绿茶?”女孩们抗议他偏心。 “他‘锉赛’,你们也‘锉赛’吗?” “你很恶心咧,什么‘锉赛’”他一句话引来一阵围攻。 “咯咯……咯咯……”许树茵听了忍不住又笑出来。这个人说话好好笑喔! “小煤炭,我们走喽!”左桀将钱摆在台面上,勾起剩下两杯饮料的大塑胶袋在手上晃啊晃的,一群人就这样又浩浩荡荡地走了。 “慢走……”许树茵将钱收进底下抽屉,不自禁地踮起脚尖探头出去,看向那个高高瘦瘦,说话很好笑的男生,阳光在他身上的白衬衫上闪烁。 “阿桀来过了?刚听到他的声音。”一名女子从后方走出来,将落在颊边的发丝往后拨,是这间店的老板娘温怡芬。 “我不确定那个人是不是。”许树茵回答。 “高高瘦瘦的,褐色头发,叫十杯绿茶?” “对、对、对,他刚刚还加了一杯柠檬草。” “嗯,那就是阿桀了,住我们楼上,柠檬草是给阿达的,他肠胃不好,好像是以前经常饿过头,饿坏的。” “是喔……”许树茵听了很难过,因为她刚刚竟然还笑了。 “树茵,红茶我泡好了,后天小尧生日,我想上街帮他挑个礼物然后直接去保母那里接他,你一个人有没有问题?”说到她的宝贝儿子温礼尧,温怡芬瘦削的脸颊光亮了起来。 “没问题,各种花草冲煮的时间我都记起来了,有问题的话我会打电话给你。”许树茵微笑道,露出可爱的小虎牙。 “谢谢你,你很努力,学得又快,帮了我不少忙。”温怡芬很喜欢许树茵笑起来憨憨的模样。 “别夸奖我,我会不好意思……”她说着说着就脸红了。 “那我走喽,晚上我会过来关铁门。”温怡芬脱下围裙,收进置物柜里。 “拜拜,路上小心,要带小尧来喔!”许树茵奋力挥手,满脸笑意。 许树茵目前是服装设计系大四生,和另外两位同学合租一间小公寓。 从小,她就喜欢缝缝补补,车车枕头套、桌布,帮邻居小孩做衣服,她的梦想是成为一个童装设计师,她爱小孩,从孩子身上,总能感受到单纯的快乐和无限可能的希望。 为了不增加家里的经济负担,她瞒着家人偷偷打工,加上沉重的作业压力,每天都累得像狗一样,要不是浓厚的兴趣支撑着,恐怕早就放弃了。 不过,她很幸运,总是遇到好人、善良的老板。 她现在的老板温怡芬,文文弱弱的,二十八岁,独立扶养一个两岁大的孩子,知道她白天还在上课,给她弹性的上班时间,平常晚上六点半到九点半,假日下午两点到晚上九点半,让她留点时间做作业。 这时,她脑中闪过刚才那个身影,高高瘦瘦的,左耳穿着一个小圆环,穿着薄薄的白色衬衫,看起来有点邪气,嘴巴有点坏,可是笑起来的时候,又像阳光穿透连日的厚重乌云,让人也跟着心情明亮起来。 “阿杰、阿杰、阿捷?”许树茵猜想着他的名字怎么写,也纳闷他明明就住在楼上,上班五天,却到今天才遇见他。 他是学生吗?还是已经在工作了? 那个瘦小的阿达,怎么会把肚子给饿坏了? 这些奇奇怪怪的问号使得许树茵对那群人多了几分好奇,也开始期待未来还能再遇见“他”。 左桀与一群朋友走出巷口,突然有人冒出一声讥讽── “你们看,那辆车的车牌号码,四个九,要一、二十万吧!” “凯子。”另一个人回应。 这就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看待上流社会生活的眼光,一块废铁,居然要一、二十万,比他们全部家当还值钱,世间还有公平吗? 左桀瞥了眼,脸色沉了下来,向其他人说:“你们先去吧!我去买包烟。” 待所有人走远后,左桀斜靠在电线杆上,从口袋里摸出烟,点上。 一位穿衬衫打领带、年纪约三十出头的男子,从那辆车牌四个九的高级房车走出。 “少爷。”男子对着左桀说。 左桀仿佛听而不闻,视线落在远方,继续抽他的烟。 “老爷想约你吃晚饭,让我来接你。”男子面无表情,转述老板的话。 他是左桀的父亲左康生的私人司机,因为左康生对他有知遇之恩,所以左桀的浪荡与不孝在他眼中简直罪无可赦。 男子不知道他们父子之间的问题,主观地将左桀想成败家子,左康生辛苦一辈子建立起的事业,累积的财富,总有一天会被这个败家子坐吃山空。 “他没空来?”左桀轻蔑地挑了挑眉。 “老板还在开会,大概五点结束。” “唔……”左桀点点头,将烟踩熄。“那麻烦你转告他,我也很忙,没空陪他吃饭。”他脸上仿佛带着笑,眼中却只有冷漠。 男子这次任务又没达成,一时气急,忘了左康生说过不要勉强他,脱口说:“老爷最近身体不大好,至少,你也该回家看看他。” 左桀朝他笑了笑。“很抱歉,我不是医生。”话一说完,便转身离开。 这半年来,老头找他的次数愈来愈频繁,超越过去二十年的总和。左桀不想见他父亲,像他这样低贱的人,是不配跟那种尊荣高贵、处在上流社会的家庭有任何关联,这点,他在很小的时候,便牢记在心了。 “约瑟芬花茶专卖店”这间两层楼建物,已经是三十几年的老房子,粗糙龟裂的白色水泥墙面,隐隐可见里头的红砖块。 左桀就住在这栋建筑的二楼,老房子格局狭长,采光不足,正好符合他昼伏夜出的习性,白天,只要在窗户上挂上一块黑布,阳光就完全被隔绝在外了。 二楼有两间房间,一间是左桀的房间,后方另一间则做为麻将间兼朋友随时来睡觉的客房。房间里很空荡,一支铁杆挂衣架、一张折叠方桌、一床放在地板上的双人弹簧床和一个三层置物柜,置物柜里塞满泡面、零食,角落几个堆叠散落的纸箱,塞着连他自己也忘了有什么的杂物。 “唔……桀……现在几点了?”一名女子从左桀身畔起身,摇晃仍熟睡的他。 窗户黑布外面,天色已经暗下。 他微微转醒,一手在地上摸索,抓起手机递给那女子。“自己看。” “哎唷──已经快七点了,又要迟到扣钱了,你这支烂手机,调了闹钟也不叫!”女子大叫,将手机塞还他。 “烂就扔了……”左桀拿起手机就往墙上一甩,机壳当场四分五裂,他翻个身,继续睡。 “厚……你这个牛脾气……”女子口气软下,扳过他的肩,在他唇上落下好几个吻。“我去上班了,晚上要不要来找我?” 女孩在ktv做外场,左桀经常带一群朋友去唱歌,因而结识。 她不知道他们这样算不算交往,她迷恋他,但是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表示,他们就上床了。 他的态度不冷不热,不管到哪里身边也总有女孩围绕着他,不知道为什么,女孩直觉,一旦她开口问他“爱不爱我”,他会立刻翻脸走人。 “会吧……”他闭着眼,随口回答。 “嗯!那我等你。”女孩顿时心花怒放,起身穿衣服。 他又高又帅,勾起促狭的唇角,漫不经心的模样,令他们店里的女服务生为之疯狂,即使不知道他爱不爱她,但能站在左桀身旁、挽着他的手,对女孩而言还是骄傲的事。 女孩离开后,左桀又眯了一会儿,突然像想到什么,朝门口大喊:“阿达──阿达──你在吗?” “我在──”阿达从隔壁房间跑过来。 “肚子饿了,去买吃的回来,顺便帮我挑支手机,随便挑支你觉得顺眼的。”他拿起扔在地上的牛仔裤,从里头掏出一叠钞票塞给阿达。 “吃羊肉烩饭好不好?”虽然左桀说随便,阿达还是习惯问。 “都好,还要饮料。” “好,我很快就回来,你先洗个脸。”阿达像怕他饿着,冲着出门。 左桀从床上坐起,扒扒一头乱发,一把扯下用麻将夹夹在窗缘的黑布,窗外看得见稀疏的星光。 摸来烟和打火机,点了根烟,打火机的火光在黑暗中十分刺眼,映亮了他直挺的鼻、细长的眼和薄薄的嘴唇。 靠在墙边,缓缓地吐出白色烟雾,将未喝完的饮料杯封口挖出一个洞,烟灰就往里面弹。 他老妈“又”要嫁人了,呵,四十五岁的女人嫁一个三十五岁的男人,只比他大十岁。 那个笨女人,赚的是卖笑钱,拿来倒贴小白脸,被骗了几次还是不死心。 不过也好,笨一点,天真一点,傻傻地相信那种已经没人相信的真爱,复原能力强,日子也会好过一点。 将烟蒂丢进饮料杯里,他起身走到浴室刷牙、洗脸、刮胡子,再洗个澡,而后回到房里。 亮起灯,打开窗户,正巧听见阿达叫饮料的声音。 “小、小姐……我要两杯绿、绿茶……” “呵……”左桀轻笑。这小鬼,遇到女孩子就口吃。 “糖跟冰都正常吗?”许树茵亲切地问。 “正、正常……”阿达傻傻地笑。 “你肚子好点了没?” “喔……那个喔……好、好了……乱吃辣,就会拉肚子。” “我帮你去冰好不好,比较不刺激肠胃。” “好、好……谢谢……”阿达没想到许树茵会这么关心他,一时感动万分。 许树茵微笑,低身从底下拿出两个杯子。 “除了阿桀,你对我最好──”阿达突然对许树茵说。 “啊?”她惊讶抬头。 想起温怡芬说过的话,阿达是经常饿过头,肠胃才饿坏的,她对他这样就算“好”?那么,过去,他过的是怎样的生活? “我以前很饿……偷了一粒馒头,被老板抓到,打……阿桀救我,跟我说,没饭吃就来找他,不要再、再偷了……”阿达说。 “嗯……”许树茵瞬间红了眼眶,不知道怎么接话。 “我姑姑、姑丈是、是坏人……不给我饭吃……打我……打我的头……” “嗯……”许树茵的眼泪瞬间涌出,眼泪、鼻涕直流。 “阿桀对我好,你也对我好。”阿达笑着说,很开心。 “嗯……”她抹去眼泪,想着,以后要对他更好。 “别哭,我有饭吃。”阿达拿起手上的便当纸盒给许树茵看。 她吸吸鼻涕,笑说:“要吃慢一点,吃饱一点。” “好!” 站在二楼窗边的左桀尴尬地抓抓头发,这个笨小子,逢人就说自己救过他的事。 左桀离开窗边,弯身拾起烟盒,又点上一根烟。 再过两天,就要二十五岁了,退伍后一直混到现在,算算,整个青春岁月都用来对抗世人遵循的“光明路途”。 当四技的同学开始准备报考研究所的资料,他却成天泡在校外附近的网咖,泡到莫名其妙地变成网咖的硬体维修人员,学校枯燥、进度温吞的课程已经吸引不了他,最后索性连学业也放弃,当兵去。文凭于他如同垃圾,他用不到。 这是个没道理的世界,用钱、用身分地位衡量一切的世界。 他呢,偏偏有一个矛盾的身分,一个足以嘲讽这变态价值观的身分。 父亲外遇,生下了他这个“私生子”,两岁时被带离母亲身边,就再也没有和家人一起生活过,从此一个人,孤独地长大。 一个做酒家女的母亲,和一个拥有一间数百名员工的大制药厂、财源滚滚的凯子生父,世人喜欢用哪一个角度看他,他都无所谓。 他的生命史不过是一张废纸罢了…… 第二章 九点多,左桀从楼上走下来,点了一杯绿茶,就坐在店门口的白色塑胶椅上。 “怡芬还没来?”他问许树茵。 “嗯,今天小尧生日,温姊打电话来说小尧喜欢坐摩天轮,她让他多坐几次,会晚一点过来。” “喔……”他应了声,点起一根烟,转头朝外喷出白色烟雾。 许树茵一边清洗着煮茶锅具,一边悄悄地打量他。 此时的他,跟前天见到的他又不大一样。 冷冷的,一个人静静地吞云吐雾,像世界与他无关似地淡漠,害得她想跟他聊几句却又不敢打扰这份宁静。 “你上次说──” 眶啷── 由于左桀突然转过头跟许树茵说话,她来不及收回注视的眼,一时紧张得将手上的锅子打翻了。 “噗……笨手笨脚的。”左桀笑了,又是那个很好亲近、很阳光的大男孩。 “哪有……我很俐落的……”许树茵拾起锅子,又重新洗过一遍,微微抗议。 “你说你帮忙采茶,去哪里采茶?” “阿里山,我们家是种茶的,在嘉义石桌。” “so……这绿茶你泡的?” “嗯。” “比怡芬泡的好喝。”他朝她眨眨眼。“不过别告诉她,她会翻脸。” “真的?”她很开心,开心他喜欢她泡的茶。 “还在念书?” “嗯……念服装设计。”他一问,她一答。 “看不出来。”她不怎么打扮,没化妆,将直发往后梳,东了个包包,上半身是一件略有腰身的粉绿色短袖衬衫,下面……“你走出来我看看。” 她听话地从餐台俊方走出来。 “你的腿还满细长的。”牛仔短裙,不过,不够短。 被他这样盯着光洁的腿,令她一阵紧张,很快又缩回店里。 “你……全身都这么黑?”他眼里带着笑。 “肚子是白的。” 她好老实,老实到左桀忍不住大笑,被烟呛到。“咳……咳……” 她很快冲出来,拍他的背。“你不要紧吧?喝茶,喝口茶──” 他握住她左手,仰脸看她,眼中因呛到而闪着水光。“为了证实,我看一下你的肚子。” 他的眼睛细细亮亮的,很深很深的黑,会攫夺人心似的,被他这么一瞅,她的心也跟着揪成一团了。 “不行──”抽出被他握住的手,许树茵捣着肚子,像怕被他看透似的,两手覆得严严密密。 “小气。”他吸了口茶,没勉强她。本来,也就只是逗她而已。 “这个真的不行……”她反倒像辜负了他的好意,语气很弱,很抱歉。 “你说你二十一岁还是二十二?”他又燃起一根烟,眯着眼问她。 “二十二。” “没遇过坏人吧?”他身处的环境复杂,除了阿达,没见过像她这么“好骗”的女孩。 “不知道……好像没有。” “唔……”他喷出一口烟。“那要小心,你眼前刚好就有个坏人。” “你吗?可是……我觉得你是好人。”她想起阿达说的话,还有他给她的感觉,因此认定。 “坏人不会在这里刻字。”他抬起手戳她的额头。 许树茵愣住了,他指尖的触感停留在她的额头,不痛,却像被电电到了,连带着心脏也大力地跳了一下。 她应该回去继续整理店面,可是她的脚被黏住了,她的人被吸住了,动弹不得。 “叔叔!叔叔──”一个童稚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是温怡芬带着小尧回来。 小尧踩着还不大稳的步伐奔到左桀身旁,抬高双手,要他抱抱。 “叫哥哥,不然不抱。”他沉着脸,装出凶恶的表情。 “叔叔!”小尧再叫一次。 “你这个小恶魔……比我还倔。”左桀咬牙说,还是将小尧抱到腿上,抬起头问温怡芬。“你都怎么教他的,为什么到现在还叫我叔叔?” “小孩子很真,怪你自己看起来太‘臭老’。”温怡芬微笑道,望着腻在左桀身上,展示新玩具的小尧。 许树茵也注视这一大一小两个男人,她更加确定,爱孩子的男人,一定是好人。 “树茵,一起吃蛋糕,今天是小尧的生日,也是阿桀的生日。” “咦……同一天?好巧。” “是啊,就是这么巧,两年多前还是阿桀送我到医院生产的,比预产期早了两个星期,把我吓坏了,第一次生孩子,只知道哭,什么都忘了。” “嗯……”许树茵又望向左桀,一种暖暖的、甜甜的感觉息底流过。 “喏,给你的生日礼物。”左桀从口袋里拿出一颗金元宝,放到小尧手上。 “欸──就跟你说别送礼了……”温怡芬忙着要还给他。 “啰嗦,给小尧玩的,又不是给你。”他搭开她的手。 “哪有人送金元宝给孩子玩的。”温怡芬皱起秀眉。 “懒得挑礼物,就在大马路上那间银楼买了,省事。”他漫不经心地回答。 温怡芬沉默了,她了解这是左桀不愿承认的温柔。 两年多前,结束一段失败的婚姻后才发现已经怀了小尧,她一个人带着孩子,要付店租、要付沉重的房屋贷款以及孩子的保母费、生活费,虽然店里收入稳定,经济上还是紧得让人喘不过气。 左桀总是这样默默地帮她,她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他,那份感激……还有掺杂着的感情…… “我也有礼物送给小尧喔!”许树茵从身后拿出一个印着小熊的包装袋,用缎带松松地束着袋口,放到孩子怀里。“小尧,你拉这一条线。” 小尧照着她的引导,细嫩的小手将缎带拉开。 “锵锵──”许树茵自己配音效,将袋里的礼物拿出来。 “哇!好可爱的围兜兜。”温怡芬笑了,将粉蓝色绣着小熊的长袖围兜兜套到小尧身上。“这样我就不必老是担心他吃得全身都是,树茵,谢谢你。” “谢谢姊姊……”童稚的声音,软软黏黏的,听得心都暖和了起来。 “没什么啦!我自己做的,没花什么钱。” “唔……脸红了。”左桀盯着许树茵瞧。“这么黑也能看出脸红,那就真的很红了。” “喂──”许树茵尴尬地往他肩上一拍,撇过脸不让他看。 “那我的礼物咧?”左桀问。 “啊……我不知道今天也是你的生日……所以没准备……” “那看一次肚子。” “不行──”哪壶不开提哪壶,她赶紧又把手盖在肚子上。 在这一笑一闹,无形中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近了,这气氛……好快乐。 “我来切蛋糕。”温怡芬不去看他们之间无忧的嬉笑,将桌上的蛋糕盒打开。“阿达呢?叫他一起来吃蛋糕。” “去上班了。”提到阿达,左桀脸上的表情特别柔和。 “上班?”温怡芬很惊讶。阿达的脑筋不大好,又瘦弱,高中念一年就辍学了,平常只能找些临时工做。 “我们常去吃宵夜的那个面摊老板让他去帮忙洗碗,他今天可开心了,说要去上班,还说领到薪水要请我吃面。”左桀轻轻地笑。 “你帮他找的?”温怡芬问。她猜,连薪水也是左桀付的。 “小尧,吃蛋糕喽──”左桀没回答她的问题,低头问小尧。“告诉哥哥,过完生日,你几岁了?” “三岁──”小尧嘴里说三岁,手指还是比两根。 “要比三。”许树茵蹲下来,教小尧正确比法,眼角瞥见左桀那俊俏的脸,只觉耳根发烫,八成又脸红了。 许树茵的生活因为左桀的出现变得有趣许多,即使学校、工作两头烧,难得休假的时间还要搭长途火车回嘉义以免双亲生疑,整个人像陀螺转个不停,但是,内心是愉悦的。 她期待左桀三不五时经过摊位,买杯茶,跟她哈啦两句,虽然他吊儿郎当的不正经话老是害她又窘又紧张,她还是喜欢他的笑容、他的眼睛。 “绿茶一杯──”他总是人还在阶梯上,声音就先从后方传到店里。 “喔──”许树茵也总是很认真、很大声地回应他。 她低头温吞地拿出杯子,舀一匙糖水,加入冰块,再冲入热茶,心脏扑扑跳着,知道他很快就会走过来。 “小煤炭,什么时候跟我约会?”他来到店门口,斜靠着餐台,抽出一根黑色吸管,等待他的饮料。 “没时间……白天要上课,下班还要赶学校作业。”她的巧克力肤色慢慢变淡,淡成一种健康的金黄胚芽色,不过,左桀还是一直叫她“小煤炭”。 “跷课啊,不然叫怡芬放你假。” “放假要回家……”虽然知道他的“约会”只是随口逗她,她还是会心跳加速,老实交代不能答应他的原因,语气中带着浓厚的惋惜。 “唔……”他接过杯子,插入吸管,把零钱摆在台面上。“走喽!” 果然,没有一次是认真的,只是等饮料时瞎聊。 望着他的背影,许树茵轻轻地叹口气,今天的交集……就这样结束了。 他晚上只要一出门,直到她下班,都不会再遇见他。 她知道他没有工作,自嘲游手好闲、混吃等死,但是,他又很忙,朋友很多,睡醒了就出门。 即使他的生活看来是那样的颓废、漫无目的,她还是偷偷地喜欢上他了。 “咦……怎么又回来了?”她看见左桀才走到大马路边又折回来,在他身后跟着一辆黑色宾士车驶进巷子。 “忘了带什么吗?”左桀经过面前时,许树茵问他,但是,他像没听见,漠然地走向后门。 黑色轿车就停在店门口不远处,接着,从车上下来一位雍容华贵的妇人,也走向后门,似乎,还上了楼梯。 许树茵很纳闷,来这里打工快一个月了,没见过这样的人来找左桀。 她不禁抬头望向天花板,觉得他像个谜,就连温怡芬似乎也不大了解他的过去。 左桀步上铁梯,打开门,后方跟着的妇人随他进入房间。 “什么事?”他背对着妇人,低头点了根烟。 “你爸想见你。”这妇人是左桀父亲的元配崔宛慈,因为无法生育,才勉强接受丈夫“认领”左桀,给了左桀的生母一笔钱,立下切结书,不得再与她丈夫有任何瓜葛,也不准探望孩子。 不过,左桀的母亲是那种傻大姊性格,想见孩子还是会跑到学校去找他,要儿子跷课陪她到校门口吃碗刘冰,管他什么狗屁切结书,他们母子一直都有联络。 “想见就叫他来啊!”左桀嗤笑了声,转过身面对崔宛慈。“你不是不准我踩进你们家那间豪宅?” “他住院了,在台大。” 左桀手上的烟顿了顿,随即走向窗边,吐了口烟。“喔,还没死吧?” “你──你这个畜牲──”崔宛慈怒斥。“也不想想谁把你养得这么大,你现在居然咒他死,你有没有一点良心,要下是我,你──” “什么病?”左桀冷冷地问了句,不想再听她说“如果不是她好心,他现在还跟他的妓女妈妈过着低贱的生活”的那一套。 崔宛慈倏然停嘴,说了也是白说,低贱女人生出来的孩子,跟畜牲没两样,听不懂人话。 “肝硬化……已经是末期了……”提到丈夫的病,她的声音明显颤抖,毕竟做了三十几年的夫妻,丈夫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她一个女人,膝下无子,未来还不知道会受到什么欺压,那时,就再没有人替她出气了。 “我知道了,你可以回去了。” “你……算了!”崔宛慈本想马上载他到医院,但是,看着他冷漠的背影,她决定放弃。 老实说,她有点怕他,这个孩子很怪异,两岁时接他回来,安排他住到郊区的一间公寓里,请了个保母带他,保母说他从来不哭。 国中时,左桀变得很叛逆,每次崔宛慈到学校、警局带他回来,拿起棍子往他身上打,他总是站得直挺挺地任她打,死死地盯着她的眼,一声不吭。 后来,她收敛了,只是嘴上念念,她怕左桀有天会杀了她。 她挟紧皮包,扭身走下楼梯,如果可以,她真希望一辈子都不必跟他碰面。 崔宛慈离开后,左桀关上屋里的灯,坐在墙边,一根烟接着一根烟抽。 他爸? 黑暗中,他咧开嘴角,国小毕业后,他就没再叫过左康生爸爸。 若是跟崔宛慈比起来,左康生对他算不错了,供他吃住,每个月汇十万元给他花用,补偿他因为忙而无法尽到父亲的责任,不过,也因为对自己的妻子有着愧疚,默许崔宛慈暗地里恶言、棍棒侍候他。 除了会赚钱之外,左康生是个失败的丈夫、失职的父亲,一个令所有人都痛苦的始作俑者。 手指伸进烟盒里掏了掏,没烟了。 他将纸盒捏扁,扔向墙角,起身走向一楼。 “阿桀──”温怡芬唤住他。 刚听许树茵提到的那辆黑色宾士车和贵妇,温怡芬猜想是左桀的家人,她不知道他的家庭背景,只知道他跟家里的人闹得很僵,每次那辆宾士车出现,左桀的心情就会变得很糟。 左桀停下脚步,挑眉问:“什么事?” “你……还好吧?”温怡芬谨慎地问。 “什么好不好?”他佯装不懂她的问题,拿出手机看看时间。“小煤炭,下班喽,走,唱歌去。” 许树茵也看看手表。“还有十分钟。” “没关系……你们去,店我来收。”温怡芬因左桀明显地拒绝她的关心而有些落寞,硬扯出微笑,让许树茵提早下班。 “可是……”许树茵接过温怡芬塞到怀里的包包,又被推出店门口,可是……她要参赛的设计图还没…… “走吧!两个小时后放你回去赶作业。”左桀大手往她肩上一揽,刚好一百六十公分的她在他臂弯里像只被老鹰叼住的小鸟,只得往前走。 ktv包厢里,左桀根本不唱歌,将两支麦克风都塞给许树茵,自己一迳地闷着头喝酒。 “点歌啊!”他将遥控器、歌本全都推到她面前。 许树茵再怎么粗线条也知道他心情不好。 她不敢问,知道他也不会告诉她,他像是那种什么事都往心里藏,包得密不透风,可以接近他的人,但走不进他的心。 她无意识地翻着歌本,一页翻过一页,一页又翻过一页。 “找不到想唱的歌?”左桀移到她身畔,也盯着歌本。 “没有山歌……”她没精打采地说,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让他开心一点。 “啊?”他以为自己听错。 “采茶姑娘都嘛要唱山歌。”她随口胡谑。 “哈哈──”他被她的无厘头给弄笑了。“唱阿妹的‘站在高岗上’啊!” “你确定想要听?阿妹的key我唱起来会像杀猪的喔!”他终于笑了。 “我尽量忍耐。” “好吧!既然来宾那么热切地希望我唱,我就勉强献唱一首。”她找到号码,拿起遥控器输入。 只要他开心,她是可以不顾形象的,反正,在家里,她也是负责扮开心果的,朋友说她有天生的喜感,意思是,她整个人很好笑就是。 歌曲播出,许树茵拿着麦克风站起来,对左桀说:“来宾请先掌声鼓励──” 说完,她自己也拚命鼓掌助阵。 “哈哈──”左桀一边大笑,一边鼓掌,这小煤炭原来这么会耍宝。 “连绵的青山百里长呀!巍巍耸起像屏障呀喂──摇铃、摇铃!”她将摆在桌边的摇铃递给他,要他打拍子。 “青青的山岭穿云霄呀!白云片片天苍苍呀喂──还要合音──” 她唱得很忙,左桀也很忙,忙着配合她宛如巨星登台的各种要求。 她pose很多,一会儿仰首望向天花板,一会儿超低音低到要蹲下来,不时还伴着很“耸”的土风舞,内心却哀鸣着,真的形象全无了啦! 唱到最后一句时。“我俩相爱在高岗──来喽,高潮来喽……”她预告。“在──高──岗──”咚!尾音失败,严重破音,许树茵摆出跌跤的样子。 “好啊!”左桀够意思,很捧场,站起来用力鼓掌叫好。 “献丑、献丑……”许树茵弯身致谢,在喜欢的人面前如此耍宝,内心其实紧张得都快吐出来了。 坐回沙发后,她将歌本推到左桀面前。“一人一首,换你唱。” “你点啊,点什么我唱什么。”他的心情确实因为许树茵的牺牲演出而转好。 “唷,这么臭屁,那我点杨培安的,也让你破音。”她嘟起嘴巴找歌,心情不好时就是要靠鬼吼鬼叫来抒发。 “随便。” 音乐自音箱流泻而出,左桀将烟按熄,拿起麦克风。 许树茵没想到左桀的歌声这么好,好到她为他疯狂,忘情地拚命鼓掌,忘情地叫:“安可──安可──” “难得来宾的叔叔也来了,那我就再‘沙毕思’一首。”他拿起遥控器输入几个数字。 “咯咯……咯咯……你这个‘菜英文’,我叔叔哪有来!”许树茵的独门笑声又出现。 两个人在包厢唱歌,也能唱到疯掉,这是左桀始料未及,他望着许树茵笑得前俯后仰的模样,唇角绽出一抹打自内心而来的笑容。 有她,真好。 第三章 两人在ktv唱了三个小时,虽觉意犹未尽但喉咙已经唱到沙哑,左桀送许树茵回住处,搭车前往台大医院。 15c头等病房里,躺着一个头发已掺着花白,脸色暗黄,腹部肿胀的老人,左桀静静地在病床旁坐下,注视着老人的面容。 现代人注重养生,六十五岁实在还不算老,只是,人一旦病了,整个气势、精神都迅速凋萎,再怎么能呼风唤雨的强人,也无法阻止死神一步一步地靠近。 左桀不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他和左康生虽然是父子,但一年见不到几次面,硬要说有什么亲情,是太牵强了。 他早就不在乎有没有父母,有没有家庭温暖这种鸟事,在离开那间囚禁他十八年的小公寓时,他也连带着放弃了自己的人生。可是,面对快速衰老的生父,突如其来的震撼,令他感受到自己身上确实与这个人有着相同的血缘。 坐了一个小时,他悄悄起身,准备离去。 “阿桀……是你吗?” 背后虚弱的呼唤拉住了左桀离去的脚步,他转身又回到床边坐下。 “找我什么事?”他低头妪着自己的指缝,不愿正视左康生。 “我每个月汇给你的钱,够不够用?要不要再多汇点?” 左桀顿了顿,扯开嘴角笑。“当然愈多愈好,有人嫌钱多的吗?不然你干么那么拚命赚钱。” 一句话,不小心流露出他的关心,他一直不知道累积那几辈子花不完的钱,赔上健康,忙到没空享受,有必要吗? “这是我的命……”左康生茫然地望着天花板说:“我们每个人的命,从出生时就注定好了……” 左桀没有接话,他想反驳却无话可说,他自己的命不也是任由这些人随意地决定了吗? “也不知道还能活多久……”虽然妻子瞒着他,但是左康生很清楚自己的身体。“我希望……你到公司上班。” “不要。”他断然拒绝。 “如果你是担心你大妈……” “我没担心什么,就是不想。” “你这样每天浑浑噩噩过日子,真的好吗?” “那你这辈子够忙了吧,你觉得很好吗?”左桀呛他。 话说完,两人都沉默了。 是啊,到底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要用什么标准来断定呢? “我不勉强你,你想来的话,告诉我,我会帮你安排。”左康生无法拿出父亲的威严命令儿子,因为他确实没有尽到一天父亲的责任,他甚至不知道左桀是怎么长大的,只知道学期末学校寄来的成绩单底下,加注的评语通常是──“成绩优秀,操行不佳”,从妻子口中听见的是左桀又闯了什么祸,记了几支过,他们父子,一直不曾坐下来好好聊聊。 以前是因为逃避家庭的争吵将心思全放在事业上,后来,是儿子不愿再给他机会。 “没事的话,我走了。”左桀起身,这种父子间的谈话,他很不适应,对左康生迟暮将至才想修补两人的感情也不领情。 “阿桀……”左康生又唤他。 “你快睡吧,肝不好还那么啰嗦。”他不耐烦地回嘴。 “你大妈……从小娇生惯养,没吃过苦,她对你,没有恶意的。” “我无所谓。”他耸耸肩。 “以后,万一我……帮我多照顾她……” 左桀吸了一口气,梗住,没有答应他,拉开椅子就走了。 左康生失神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他这辈子一直很忙,做了很多事,匾额、感谢状摆满了整间办公室,到头来发现,最重要的……他却忽略了。 一个月后左康生出院回家了,左桀也就不再半夜到医院看他。 他的生活依旧放浪、我行我素,平日靠打麻将、玩柏青哥、撞球,偶尔帮戴光荣修修电脑,虽然颓废却也不愁吃穿,再怎么穷,他都不想用左康生的钱。 父亲汇给他的钱,他大都以左康生的名义捐给慈善团体了,他是这么想的──老爸奸商干久了,帮他做点善事,免得祸延子孙,他不幸的刚好是他唯一的儿子。 “喂……小煤炭,等等下班去吃宵夜,阿达今天神秘兮兮地,要我一定得带你去吃面,又想请客了吧!”左桀近来愈来愈喜欢耗在花茶店前找许树茵聊天。 她的笑点超低,随便胡诌两句就能引出她的独门笑声,笑到左桀也忍不住跟着笑,真的很宝。 “不要吧……人家辛辛苦苦赚一点打工钱,还让他请客,上次他领薪水已经请过了。”许树茵摇摇头。 “他难得请,而且很想请,捧个场吧!” 阿达每天晚上要去面摊前都会先买个便当放在他房里,如果他在睡觉就下楼来找许树茵聊天,好几次他都听见许树茵鼓励阿达的话── “阿达,你们面摊的碗是我见过最干净的,你很认真洗,对不对?” “阿达,我听老板说你们面摊生意愈来愈好,我猜一定是你都笑脸迎人的关系!” 许树茵笑起来笨笨的,眼眸清亮正派,说的话就给人一种诚恳、真实的感觉,阿达愈来愈有自信,现在说话也不结巴了。 “那不能叫小菜喔!”她警告左桀。每次跟他去面摊吃宵夜,他总是叫一堆卤菜,最后吃不完都让阿达包回去。 “你很小气巴拉欸……”明知道许树茵是想帮阿达省钱,故意闹她。“加卤蛋可以吧?” “一颗,我们一人一半。” “感情才不会散。”他邪气地挑着眉,瞅着她的眼。 “才不是这个意思──”她被瞧得心慌慌。“那我吃蛋白,你吃蛋黄。” “呵……怪胎,有这种吃法的吗?”他伸出人手,茌她发顶上揉啊揉的,这女孩怎么这么可爱。 许树茵一颗脑袋就随着左桀的手前点后仰,可是……好高兴。 只是这样跟他说说话、看他勾起的笑容、听他带点宠爱的口吻念她,她就觉得开心,那是任何一种物质享受都无法取代的感觉。 比考满分还雀跃,比作品被老师称赞还感动。 “欸……这里黏到什么了?”左桀的拇指拂过她的左眼下方。 “不是黏到什么啦……是爱哭痣。”那是一颗小小的、淡褐色的痣,大家都笑说那是爱哭痣。 “你很爱哭?又爱笑又爱哭?”他唇角微扬,宠溺地看着她。 “小时候吧……我妈说我想睡就哭、没睡饱也哭、肚子饿的时候哭得更厉害,我哥说我是跟屁虫,每次跟同学去钓鱼不让我跟,我就躺在地上边哭边滚……我都不记得了,一定是他们乱说。” “哈,还边哭边滚咧!”他想像她小时候的模样,不知怎的,好希望那个时候他已经认识她,可以在一旁安慰她。 她不好意思地抓抓脑袋,又嘟起嘴巴说:“最近常吃宵夜,我胖了两公斤。” “是吗?你过来我看看。”他们总是隔着不锈钢台聊天。 许树茵从后方走出来,拉拉上衣的下摆,盖住小肚肚。 左桀两只手搁在她的腰间,量了量。“好,我记住你的腰围了,以后变胖我会提醒你,现在才二十四腰,刚好。” “欸──好神!”她瞪大眼睛,昨晚自己才用布尺量过,从二十三半胖到二十四,他居然用手就量出来了。 “要不要顺便量胸围?”他张开大手。 “不用!”她赶紧护住自己的胸前。“这边不会变大,不用量。” “噗……”左桀笑得弯下腰去,她可爱得让人忍不住想将她抓到怀里,朝那像蜂蜜般甜甜的脸颊揉捏几下。 “聊什么这么开心?”温怡芬骑车过来,停在门口。 因为晚上想多陪陪孩子,加上对许树茵的信任,渐渐地,温怡芬将店里的事交给许树茵,只在打佯的时间过来关门。 “这个天兵……”左桀笑着指指许树茵。 “温姊,小尧怎么没来?”许树茵看看温怡芬的身旁。 “玩到睡着了,不忍心吵醒他。”温怡芬从皮包里拿出一把新打的钥匙。“树茵,以后打烊可能要麻烦你关门了,小尧现在活动量大,玩累了就睡。” “没问题。”许树茵将钥匙收进口袋里。 “怡芬,等等要不要一起去吃宵夜?”左桀问。 温怡芬看向他,脸上闪过一丝复杂情绪。“小尧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要赶回去。”她虽然才二十八岁,但是,感觉青春、玩乐的岁月已经离她很远了。 “喔……那你先回去,我会帮这个天兵把门关好的。”左桀要温怡芬放心。 “谢谢,那我走了。” “不用你帮忙我也能关好。”许树茵对左桀哼了声,心里却很甜。 “那铁条那么重,你搬得动?”左桀捏捏她手臂那几两肉。 “别小看我,我可不是弱女子,温姊搬得动,我当然也搬得动。” 温怡芬发动机车,身后是他们嬉笑的声音,心头是压得喘不过气的重石。 她有个可爱的孩子,店里的生意也稳定成长,实在不该再有什么奢侈念头,况且,她是个离过婚,带着小孩的女人,比阿桀还大三岁…… 花茶店打烊后,许树茵骑她的五小绵羊载着左桀到面摊。 左桀总是说他没有机车驾照,非要许树茵载,每每他的长腿踩在机车踏板两边,大腿内侧不经意地触碰到她,她就会心跳加速小鹿乱撞,差点忘了怎么加速。 幸好,他没把手扶在她腰上,否则,她肯定当场手软摔车。 面摊在热闹的马路与巷口交接处,小小的推车,旁边摆了四张折叠方桌,面摊老板是个外省老兵,浓重的口音,脾气古怪,但面很好吃,卤菜更是一流。 机车停妥后,左桀长腿一跨,翻下车。 “老板,干面一大一小,一颗卤蛋──”他总是人没到,声先到,每次出现气氛就变得热闹滚滚。 “阿桀、小煤炭你们来啦!”阿达听见声音,高兴得从面摊后面冲出来。 “你叫我们来,敢不来吗?”左桀将阿达揣进怀里,刷刷他头顶上的金发。 “呵、呵……”阿达很开心,连忙招呼。“坐这边,帮你们留了位子。” 许树茵坐到左桀帮她拉开的椅子上,发现一件事。“阿桀,你看……阿达在煮面欸……”她推推左桀。 “唔……神秘兮兮的,原来是升迁啦!” 两人不约而同地都盯着专心煮面的阿达看,脸上尽是为他高兴的喜悦。 没多久,阿达端来两碗面,额上热汗直流。“吃吃看,我煮的。” “变大厨了溜!”左桀抽出筷子,挟起一大口面,呼噜呼噜塞进嘴里。 阿达立在一旁,紧张万分,不时拭汗。 “赞啦!” “好吃!” 左桀和许树茵同时比出大拇指。 “嘻……”阿达傻笑。“那你们慢吃,我去忙了。” “喏,你的一半卤蛋。”左桀将半边卤蛋分给许树茵。 一人一半,感情才不会散……许树茵低头咬了口,脸红了。 “阿桀──”面摊老板突然出现,一屁股坐下,推了一个信封给左桀。 左桀纳闷地看看老板。 “收回去──”老板将信封往他怀里塞。“阿达是俺的得力助手,薪水俺会付。” 左桀笑了笑,将信封收进牛仔裤的后方口袋。 “以后俺这面摊会交给他,不能很有钱,不过,生活够喽!” “嗯……”左桀点点头,吸了口气。“谢啦!” “谢啥,吃面、吃面──”老板拍了拍他的肩膀,害他差点呛到。“这兔嵬子煮面比俺还计较,少一分钟都不成,客人全都得等他。” 老板口气像骂人,说完却哈哈大笑。 “跟你一样,硬脾气,你老了,脾气收敛点。”左桀勾勾嘴角。 “呿!别像个娘儿们啰哩叭嗦的。”老板啐了一口,其实很高兴左桀的关心。撑着桌面站起来。“换我去洗碗了。” 左桀继续吃面,发现许树茵一直盯着他。 “看什么,看我就会饱啊?” “我觉得你有一种魔力。”她微笑,露出可爱的小虎牙,她终于了解左桀是怎样地在照顾阿达,让人无从察觉的温柔。 “嗯?”他挑起一边眉毛。 “会让人变得很幸福的魔力。” 他愣住。没有人这么对他说过…… 许树茵惊觉说了很不好意思的话,害羞地低头挟起一口面。 左桀一直觉得自己令身边的人痛苦,他活在社会边缘,不负责任、颓废地过活,尽量不麻烦任何人,也让自己变得冷漠无情。 他的肩扛不起任何人的期待,也承载不了任何感情,对他而言,什么都可有可无,但是……他却因许树茵一句不经意的话而动容了。 他能让人幸福吗? 他望向许树茵,心柔软了起来。 不是的,是她,她太单纯了,太相信人性的美好,将他归于善心人士,是她,让他对生活不知不觉中有了期待,凡事不再往阴暗里头钻,因为有她,所以,他变得更常笑,因为笑,所以变得快乐。 “笨蛋……”他揉揉她的发。“没头没尾的,讲什么。” “真的嘛……”她抬起脸抗议。“跟你在一起,真的觉得很幸福。” “欸?” “啊……”许树茵皱起一张脸,后悔说出这句话……这下更糟,更不好意思了。 “吃面……”看着满脸通红的许树茵,左桀才意识到她对他的感情,突然之间,两人都有些尴尬,左桀手长脚长的,换了几次姿势,仿佛怎么摆都不对。 刚刚她那句话,听起来,会让人胸口,咻地……热了一下。 这不是他第一次被告白,却是第一次认真地思索要如何回应。 一个晚上,左桀想着许树茵满脸通红、羞涩的表情,睡不着觉。 他不认为许树茵喜欢他是件好事。 左桀没去考虑自己对她的感情,只想着,不能让她愈陷愈溧。 像他这样的男人,没有未来,玩世不恭,不想负担也负担不起任何情感,不值得她如此看重。 他起身,望着月光,叼着烟,任烟薰疼了眼。 怎么会不知不觉地就走到这里? 想着明天以后的事,他的世界仿佛一瞬间从阳光明媚转成乌云密布。 星期六下午── 许树茵仰头看向二楼,从二楼窗户传出熟悉的麻将声和男女嬉笑的声音。 一个星期过去了,自从上次到面摊吃宵夜,之后,她便没再见过左桀。 她知道他在,也听过他踩着铁梯下楼的声音,但是,他从另外一头离开了。 她不明白为什么他突然躲着她了? 是她说错了什么,还是做错了什么? 每天,都侧耳倾听二楼的声响,一次又一次看着手表,期待他像往常一样,点杯饮料,在店门前和她聊上几句,用玩笑的口吻问她:“小煤炭,什么时候跟我去约会?” 她愿意陪他去吃宵夜,愿意跟他去约会,当他心情不好时愿意陪他去唱歌……但是,他不再见她了。 一想起左桀可能讨厌她,她的心就好痛,像挨了一棍,却无处诉说这股疼痛。 “怎么了?在想什么?”温怡芬见她直发呆,关心地问。 “没什么。”她摇摇头,低头整理已经擦得发亮的不锈钢台面。 “怡芬──送十杯绿茶上来──” 突然,左桀的声音从上方传下,许树茵的心脏陡然漏跳了一拍。 “好──”温怡芬抬头应了声。 许树茵俐落地算好十个杯子,一一添入糖水、冰块,等温怡芬注入茶水后,封上封口,再均匀摇晃,装入塑胶袋里。 “温姊,我送上去。”她好想见他,好想、好想。 “好。”温怡芬从她热切的眼神中看出了点什么,轻轻点头。 许树茵手提十杯重量杯饮料,走上后方楼梯,随着阶梯一步一步往上踩,她的心脏愈跳愈加剧,短短的一段楼梯,几次停下来调整呼吸。 到了。 通往二楼住处的大门就在眼前,她练习笑容,练习见到左桀时要摆出的表情,也许再说几句搞笑的话,她想念他的笑容,想念他的大手揉着她的发,轻笑她:“笨蛋。” 想念得眼眶几乎要泛红。 叩!叩!她敲门。 “自己进来──”左桀在门内喊着。 她吹吹被紧张的汗水濡湿的手心,旋开门上的把手,走进去。 这是她第一次踏上二楼,踏进左桀的房间。 屋里,烟雾弥漫,她咳了两声,挥开眼前的白烟。 几个人围在方桌前打麻将,有的坐在后方观看,有的躺在木地板上睡觉,也有人无聊地翻着最新一期的八卦周刊。 她看见左桀了,他叼着烟,坐在牌桌旁。 “喂,去拿饮料,钱在这边。”左桀用脚踢踢坐在一旁的人。 他头都没抬,连一眼也没瞧过她。 饮料被拿走了,钱也握在手里,她的双脚却还黏在原地,无法动弹。 她希望,一眼也好,他能看她一眼,让她知道一切都没变,是她多想了,他只是刚好没有经过店门前,只是刚好没空下楼找她聊天…… “这把自摸给你吃红。”左桀将身旁的女孩揽进臂弯里,调笑着。 “那我摸……用我的奶油桂花手帮你摸一张。”女孩偎着他的胸膛,软若无骨。 “ya──真的自摸了──”女孩放下手上的牌,勾住左桀的脖子,亲吻他的唇。 “收钱、收钱──”左桀按熄手上的烟,露出微笑。 他,始终像似没注意到站在正前方的许树茵。 泪珠悄悄地涌上眼眶,许树茵一咬牙,转身下楼。 在她转身的同时,左桀微微一抬眼,望向她的背影,不过,很快视线又回到牌桌上。 许树茵冲下楼梯,泪水早已经布满了脸颊。 左桀讨厌她了,不想理她了…… “树茵?!你怎么哭了?发生什么事?”温怡芬被她的眼泪吓了一跳。 所有人看见的许树茵总是笑容满面,无论客人再多,工作再忙,课业再沉重,她还是不变的乐观开朗,带来笑声,连小尧也老是念着要去找姊姊。 “不是……屋子里都是烟,呛到了……”她很快拭去泪水,挤出笑容。 “喔……”温怡芬松了一口气,拍拍她的背。“他们那些人都是老烟枪,下次我去送好了。” “嗯……”许树茵再也不想上楼了。 若是再见到冷漠的左桀,她怕自己会在他面前崩溃。 原来,一个人的表情,就有摧毁世界的威力。 第四章 转眼间,寒假到来。 只剩半年就要毕业,下学期的毕业展是服装设计系大四生最重要的演出,辛苦了四年,为的就是这一场展演,大部分的学生从寒假便开始规划主题,因为关系着未来的工作,大家莫不绞尽脑汁,力求表现。 许树茵没有辞掉工作,留在台北,只趁过年时回家一趟。 寒假期间,她仍按平常的工作时间,晚上六点到九点半,假日从下午两点到晚上,其余时间大多留在宿舍与同学讨论毕业展的设计。 她和左桀便这样形同陌路了,突然之间的,毫无预警的。 他们每天共处在同一个屋檐下,一个月过去,居然能够连一次面也碰不着,很明显的,左桀不想见她。 每每想起这件事,都让许树茵心如刀割。 她无法忘情,她的感情从一开始便投入得很深、很深了,在无法见面的日子里,只是愈来愈浓稠、愈来愈无法自拔。 但是,她没有勇气要一个答案,因为,自始至终,都是她的一厢情愿。 阿达会来店里买饮料,现在他一早要去菜市场买菜,卤晚上要用的食材,晚上要顾面摊,日子过得很充实,虽然他也问为什么不跟阿桀去吃面,但是,许树茵不知道如何告诉他,不是她不想去…… “树茵,我去接小尧了,今天气象预报会有豪雨,晚上你看情形,早点打烊,以免回去路上危险。”温怡芬脱下围裙,叮咛许树茵。 “看不出来会下雨。”许树茵看看天色,云层并不很厚。 “还是小心点。” “我知道了,你也路上小心。” 温怡芬走后,许树茵走出店门外,抬头看向二楼的房间,灯是暗的,左桀不在家。 可能因为天气预报,不少附近的住户及学生个个手上提了超市的袋子,装满火锅料;有的买了一大包盐酥鸡,有的租了一堆漫画小说,全都来买饮料,许树茵意外地手忙脚乱。 待稍喘一口气,竟已过了打烊的时间,十点了。 “咻──咻──”屋外突然刮起一阵强风,把店门前的塑胶桌子给吹跑了,椅子也翻倒在地,接着,雨落了下来,一下便是豆大的豪雨。 “惨了……”许树茵赶紧冲出门外追桌子,她往东追,桌子便滚向西,好不容易将桌子追回来,她的衣服也全淋湿了。 “啊──”回头一看,已经卖光的绿茶桶居然也从餐台上滚下来,满街跑。 “怎么会突然风那么大……”她拨开不断淌着雨水的发丝,先将桌椅全收进店内,又急忙去追饮料桶。 “雨这么大,你在干么?”一个声音在她背后响起。 她抱着圆滚滚的塑胶桶,回过身来,赫然发现竟是左桀。 她有多久没见到他,没听到他的声音了?瞬间,她的眼泪混着雨水,冒了出来。 “桶子……跑了……”她结结巴巴地说。 “抱着。”左桀从t恤底下抱出一只小狗递给许树茵,将她的塑胶桶接过来。“进屋去!” 许树茵手中抱着的是体温温暖的小狗,眼中冒着的是烫人的泪水,胸中沸腾着无法言语的情感。 “还愣在这里干么?”左桀手一揽,将她带进屋里。 他很快将遮雨篷收进来,把铁门的支架架起来,拉下铁门,只留下半人高可以出入的高度。 怪风和豪雨被隔绝在外了。 许树茵抱着小狗,从头发到裙子全都在滴水,呆呆地看左桀拉下铁门、清洗桶于、擦拭喷进屋里的雨水,雨水将他的衣服黏贴在紧实隆起的背肌上。 他的动作很俐落,像训练有素,比在这里打工的她还熟练。 望着他的背影,她眼睛里积满了来下及排出的泪水。 “有没有牛奶?”左桀忙完了,回头问她。 “喔、有……”她避开脸,不让他看见泪,打开冰箱,拿出牛奶。 “倒一些在杯子里,我要喂小狗。”他从她手上接过小狗,指尖微微碰触到她的。 她全身的细胞同时颤栗起来。 “好……”她将牛奶倒入小杯子。 “到二楼洗个澡,换件干的衣服。”他接过牛奶,将小狗又塞回衣服里,说完便钻出铁门。 许树茵将灯关掉,锁上铁门,冒着雨,冲上二楼。 这是她第二次进到左桀的房间。 她站在门口,迟迟不敢往前踏一步,她的心跳很快,快到像要贫血昏倒。 这一切都让她措手不及──他的躲避、他的再次出现……和他那明明关心却表现冷漠的表情。 所有被禁锢在心底,压抑着不能溢出的情感在此时汹涌暴涨,淹没了她。 “进来啊!”他拿了一叠衣服给她。“浴室在那边。” 她悬空捧着衣裤,怕沾湿了,缓缓地走向他指的方向。 浴室镜台前,有左桀的牙刷、牙膏,还有一支刮胡刀、洗衣服的水晶肥皂。 他用男仕专用的洗面乳和沐浴乳,墙边的横杆上挂着毛巾和浴巾。 一条晒衣炼条从上空横过两侧墙面,挂着他的……彩色内裤。 许树茵脸一红,不敢再乱看,赶紧脱下湿淋淋的衣服,旋开热水,踏进浴缸里,开始冲澡。 她用他的沐浴乳,身上有着和他相同的气味,她洗得很慢,希望留住这一刻,她和左桀最亲近、最亲近的这一刻。 过了今晚,他们又将形同陌路。 洗完澡后,她用清水将衣物冲洗一遍,衣服、裙子就挂在他的内裤旁边,手上还拎着自己的贴身衣裤,不知道该摆哪里…… 最后,她烧红着脸,挂在最墙边,用自己的衣服挡着,希望不会被他看见那纯白,太幼稚的内衣。 略微压掉发尾的水珠,身上穿着左桀拿给她的衣服和短裤,里面什么也没有,她拉了又拉就怕曝光。 踏出浴室,结果,他没开灯,只有窗外透进微微的光线。 她温吞地走到他待的那个房间,不知所措。 屋外,强风呼呼作响,雨水使劲地拍打着玻璃窗,屋里,除了小狗舔着牛奶的啧啧声,一片寂静。 “够了、够了,别一下喝太多。”左桀对小狗说,接着将它抱进怀里,用干净的衣服擦干它的短毛。 许树茵悄悄在墙角坐下,就着很暗很暗的光线,望着他隐约可见的身影。 小狗狗好幸福……她羡慕地想。 左桀抬头看向缩在墙角的许树茵,一副被虐待,不敢吭声的模样,想笑。 “饿不饿?”他突然问她。 “不、不饿。” “头发有没有擦干?” “有、有稍微、稍微擦一下……”她以前不口吃的。 头发未干的水分顺着发尾滴到她的手臂上,凉凉的。 “嗯……”左桀应了声。 又沉默了。 许树茵很想说些什么,但是,她太紧张,太在意左桀讨厌她、躲她这件事,以至于脑袋全部打结,呆呆地等待,等待他再开口。 黑暗中,左桀轻轻叹了口气。 虽然很轻,但是她听见了,整颗心又揪成一团,她想,她是不是该告辞了。 “过来。” “啊?”她听见“过来”,不是“出去”? “过来。”他重复一遍。 “喔……”她很快起身,走过去,站在床边。 他一把将她拉下,拿起干毛巾,盖上她的发。“自己擦干。” 她机械般地听从指令,擦干头发。 他用衣服包着小狗,放到另一间房间,走回来,将窗户推开一小缝,点了根烟。 “雨太大,今晚就先在这里睡。” “好……”左桀就近在眼前,她完全没法思考,只记得出声。 抽完烟,他进浴室洗澡,这时,许树茵才感觉能够顺畅呼吸。 但是,很快她又开始紧张。 她今晚要睡这里?跟他睡在同一个房间?! #s%@……哇,这会不会太刺激了?她的脑袋纠成一团。 在一切都还没想清楚前,左桀洗完澡了。 “你睡里面。”他高大的身影伫在床边,罩得她又开始呼吸困难。 她挪动位置,移往墙边,左桀坐了下来。 “阿桀……”她小声地唤他。 “嗯?”他背对着她。 “我很紧张。” “呵……紧张什么?”好久没听到她这种无厘头的说话方式,一听就想笑。 “不知道……”她咽咽口水,鼓起勇气问:“你之前……不理我?” “嗯。”他承认。 “你讨厌我了?” 他沉默,无法说出违心之论。 他想看她,却不能转过身去,怕自己自制力不够,怕自己冲动。 “睡觉吧!”他将棉被塞给她,躺下。 许树茵盯着他冷漠的背影,心好痛,眼泪又开始奔流。原来,她左眼下方的那颗痣,真的是爱哭痣。 她躺下来,却怎么也闭不上眼,多希望他能转过身来,不要这样背对她。 听见她带着水气的呼吸声,他要自己硬着心肠,不要回头。 “桀……”她怯怯地伸手拉拉他的衣角,带着哭音说:“不要讨厌我……” 左桀捣住自己的眼,揉着太阳穴,手背因压抑出力而浮现青筋。 “我……我喜欢你……”她说了,因为这可能是她唯一一次机会。 “我没什么好的,别浪费你的感情。” “可是……已经……”可是,已经收不回来了。她被拒绝了。 “你没看到我怎么过生活的吗?整天打牌、撞球、游手好闲,这样的人你也喜欢?自找麻烦啊!”他自嘲,也是事实。 “我知道,我不在乎,只要能跟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在乎──”她挪向前去,抱住他,脸颊,紧紧地贴着他的颈边。 那禁锢许久的情感,一旦道出,如洪水奔腾,收势不住。 当那柔软的胸脯贴上他的背,当下,他倒抽一口气。他不敢动,也不能动,感觉她环住他腹部的手正在发抖。 “我……真的不行吗?”她又哭了,今晚,她好爱哭。 在爱情之前,她只看见他刻意隐藏的温柔,只感觉自己一颗为他颤动的心,看不见其他。只能是他,无论他贫穷富有,无论他健康与否,爱了就是爱了。 她的声音很绝望,让人听得心酸,她为什么这么笨?是他不好,不是她啊── 面对他依旧沉默的背影,她的勇气用尽。“我知道了……不为难你……”她收回手,想说的已经都说了,所有的尊严已经一滴不剩了,她不后悔,她不要在什么都不确定的情况下与他告别。 但是,现在她明白了,爱情不能勉强,她能爱他却不能强迫他接受她的感情。 “我回去了,不会再见你了……”她坐起身,说完告别的话,一寸一寸地往床边移,疼痛由心窝渐渐蔓延至四肢、全身。 突然间,床的另一侧凹陷下去,接着一双手臂由后环住了她的肩。 “阿桀……”她颤抖着、期待着、又害怕再一次失望。 左桀只是抱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是他要的结果,可是……他却有如千万只蚂蚁在心窝里啮咬,他不想让她走,一点也不。 “阿桀?”她抚上他的手臂,唤他。 他的脸埋在她的后颈发间,时间在此时静止,他贪心地想,再一下,再一下下就好…… 许树茵缓缓转过身,她想看他。 “别动……”他按住她的肩头,声音泄漏了他的挣扎与痛苦。 她这次没听话,扳开他的手,转身向他。 他微抬起头,四目相交,微光中,看见他深黯的黑瞳里埋着太多太多无法说出的感情,她心融了,走不了了…… 她爱他,无法自拔地爱他。 她打定主意了,只要他不赶她走,未来,无论发生什么事,她都不离开他。 “我是一个烂人。” “没关系。”微笑自泪光中绽放。 “还有一堆关系暧昧不清的女人。” “我知道。”她的微笑中透着坚定。 “日子过得浑浑噩噩,不求上进,没有未来……” “我不在乎。” 他静静地凝视她明亮纯净的眼,最后,扯了扯笑。“你是个笨蛋。” “咯……不是现在才笨。”她把笨当夸奖。 他将她揽进怀里,揉着她的发,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他拿她没办法,也拿自己的心没办法。 如果不是喜欢她,他不必刻意避开她。 如果不是在乎她,他不会在意自己是个怎么样的男人。 他一点也不想爱上她,一点也不想眷恋她的笑容,一点也不想依赖她给的温暖,只是,一回神,已经来不及了。 幸福,无预警地降临,降临这个空荡、简陋的房间,抵挡了窗外的寒冷。 他的世界乍然变得明亮,只因为她在。 她这娇小的身体里,为什么会有如此惊人的力量? 被拥在怀里的许树茵,因为爱变得更坚强,她不管自己是不是冲动,是不是盲目,一旦她决定了,便会坚定地守护他们的爱。 她告诉自己,幸福会这么一直延续下去的。 “睡吧。”他放开她。 “你……没吻我……”她害羞地说。 左桀笑了,低头覆上她的唇,吻,停在她的唇上,轻轻柔柔地,不带任何情欲色彩,如春风拂上含苞待放的花蕊。 他又将她抱紧,一种缺乏真实的车福,填满了他的心。 “就这样?”虽然甜蜜,却稍嫌不足。 他捏捏她小巧的鼻头,将她按向枕边。“我可是正常男人。” 再多,就会超出她能承受的。 “睡觉。”他抚着她的脸庞,哄着她。 许树茵霎时脸红,她已经二十二岁了,当然知道他的意思。 “我可以……” “笨蛋!别乱想,快睡。”他也躺下,将她勾进臂弯里,闭上眼。 因为幸福来得太突然,因为太珍惜她纯然的情感,他不愿这个时候要她。 “喔……”她嘟囔一声,调了调位置,环着他的腰,钻进他的颈窝。 因为累了一个晚上,很快,她便睡着了。 一直闭着眼的左桀,搂着她温热柔软的身体,眼眶突然发热。 幸福,会让人变得软弱,一旦拥有了,便开始害怕失去。 天亮了,外头阳光普照,一扫昨日的阴霾。 睡梦中,左桀一直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他肚子上滚来滚去,压着他的腹部又压上他的胸膛。 他睁开眼,看见一截不停左右摇晃的尾巴和两只短小的“狗腿”,想起昨晚离开戴光荣的维修工作室,在路上捡到一只缩在墙角直发抖的小狗。 这整个月他都躲在那里,找零件,拼装电脑,藉由那堆散乱需要耐心测试的零件消去精力,不去想许树茵的事。 和戴光荣送了九台老旧电脑到偏远的山区,居然还被迫接受一张村长给的感谢状。 这感谢状很令他别扭,那热烈隆重且个个带着真诚的孩童笑脸让他想起了许树茵,想起她说过的话,他有让人得到幸福的魔力。 结果,他还是没法忘记她。 那只狗踩在左桀的肩膀上,不雅地用屁股对着他,粉红的小舌直舔许树茵的脸颊。 “你这个土匪,居然跟我抢女人……”他圈起食指,往它屁股上轻轻一弹。 许树茵也被小狗狗叫醒了。 转头发现左桀和小狗都在看她睡觉的模样,一时胀红了脸。 “早、早……”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睡在左桀身旁的事实,对她而言是太惊心动魄了。昨晚之前,她还在为他不理她而沮丧呢! “早。”左桀扬起笑,要命地迷人。 “好可爱的狗……”她心脏扑扑狂跳,只好抱起小狗挡住发烫的脸颊。“它叫什么名字?” “土匪。” “啊?”她移开小狗,望向左桀。“这是名字……” “是啊。” 她又看看小狗。它的毛色是上黄色的,左眼下方刚好有一撮黑色,弯月形的毛,看起来真的很像“土匪”。 她噗哧一笑。“小土匪,初次见面,请多多指教。” 小狗拚命地摇起它那截短尾巴。 左桀一直看着许树茵,眼神好温柔,好宠爱。 她原本是很大方、很自然的女孩,却被他瞧得心神不宁,一张脸不知道该往哪搁,索性塞进他的颈问。“别一直看我,我会害羞。” “呵……”他亲吻她的额。“不能看,那能干么?” “什么都不行。”她的脸更烫了。 这个人,调戏都不用打草稿的,随便一句话、一个笑就像麻药一样,让人全身无力。 他太坏、太邪恶,她这只小白兔算误入丛林了。 不过,她好爱他。 “啊──现在几点?”她惊问,急忙看向自己手表。“十点半了?!” “不是下午两点才上班,急什么?” “我约室友十一点要去挑布,我得走了──”她坐起,又俯身在左桀脸颊亲了一下,然后跟狗狗说:“小土匪,拜拜!” 左桀仍躺在床上,看着她冲进浴室,换上还没干透的衣服,抓起包包就要离开。 “等等──”他唤住她,起身从衣杆上扯下一件外套,递给她。“穿上。” “嗯……”她甜甜地笑,将他宽大的外套穿上,又万般难舍。“走喽……” “嗯。” “下午见。” “嗯。” “你会下来吗?” “会。” “一定喔!” “再不走,我就把你压回床上。”他将她锁进臂弯里,恐吓她。 “好啦、好啦!”她赶紧挥挥手。“真的走了。” “拜。”他在她唇上落下一吻,松开手。 她已开门离去,左桀还一直望着她离去的方向。 是甜蜜,也是一种沉重的责任。 他的未来,他和她的未来,会如何呢? 第五章 下午两点,许树茵到“约瑟芬花茶专卖店”上班。 经过昨晚,她的心境全然不同了,左桀就在这栋房子的二楼,光想,就足以令她心跳加速。 她恋爱了,犹如昨夜的狂风暴雨,她坠入情网的速度又急又快。 “树茵,早上我来开门的时候看到你的机车还停在店门口。”温怡芬觉得奇怪。 “嗯……”许树茵蓦地脸红。“昨天风雨太大,在阿桀那里……过夜。” “喔。”温怡芬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很不自然,不过,很快便恢复正常,淡淡地问:“你们……交往了?” 许树茵偏偏头,吐吐舌头。“也、也不知道……”她是跟左桀告白,但是,他没说喜欢她,不过……他吻了她,抱着她入睡。 “啊……我去检查一下存货。”温怡芬急背过身去,走往后方。 一离开许树茵视线范围,她停下步伐,扶着放置干燥花草的铁架,心,沉入了海底。 虽然,她不敢奢望自己还能再次获得爱神的眷顾,对左桀的那份情也一直深埋在心底,但是,看见许树茵脸上可爱的表情,记起左桀和她两人之间那份融洽愉悦的气氛,还是令她痛苦。 她无法勉强自己挤出高兴的笑容,无法勉强自己欣然接受左桀与许树茵的恋情,即使,她喜欢他们。 “小媒炭──送十杯绿茶上来──” 左桀的声音乍然从二楼传下,那熟悉沙哑低沉的嗓音,抚慰她多少寂寞的夜晚,她曾幻想着他修长细瘦的指尖抚过她的身体……温怡芬的泪进了出来。 “喔──”许树茵回应,声音中有一种属于阳光、属于青春的雀跃。 她很快做了十杯茶,朝后方的温怡芬喊道:“温姊,我送茶上去。” “喔……好……”温怡芬拭去不能被看见的泪水。 许树茵提着沉重的袋子,跳上后方的铁梯,打开二楼大门。 左桀依然坐在面对门口的位置,盘腿将“土匪”塞在怀里,她一开门,他便抬起脸,冲她笑了笑。“走慢点,别把我的楼梯给踩垮了。” “我哪有那么重……”她嘟起嘴,将饮料提到左桀身旁,低头逗逗小狗。“阿桀自摸,记得叫他给你吃红。” 左桀另一只手将她勾进怀里。“那你等等,这一把肯定自摸。” 许树茵没料到他会做出这么霸道的举动,一下子愣住了。 左桀身畔的女孩不满地盯着她。 “啧!胡了,不过没自摸。”左桀惋惜。他看向怀里呆呆的许树茵,捏她的鼻尖。“只能给土匪吃红,没你的。” 这么近距离,这么多人面前,和左桀如此亲密地对望,许树茵早就从脸红到脚底板。 她挣扎起身,摊开手掌。“胡了还不付我饮料钱?” “钱嫂。”他从桌上拿起两张百元钞票放到她掌上。 她冲他扮鬼脸,撑起腿软的自己,口干舌燥走下楼去。这么靠近左桀,她迟早会因血液凝结而中风。 走回店里,将钱收进抽屉,她对温怡芬说:“温姊,我现在放寒假,如果白天你有事或者想带小尧出去玩,我可以早点来上班。” “谢谢。”温怡芬将刚做好的玫瑰花茶递给客人,没有看许树茵。 许树茵是个贴心的女孩,像一张白纸,单纯而美好,让人无法讨厌她,而这美好,成了温怡芬痛苦的来源,成了她无法解脱的困境。 在许树茵面前,她就像干燥、颜色暗淡,已不再新鲜的花朵。 一个婚姻失败,带着孩子的女人…… “温姊,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许树茵揉揉温怡芬的肩膀。“你太累了喔!肩膀好硬,休息一下,店我来顾。” “嗯,是有点头晕……”她忍着不拨掉许树茵的手。“昨天没睡好,我回去补个眠,六点过来。” “好!”许树茵点头。“啊──对、对,我织了一个小背包,等等……”她从后方柜子拿出一只小小的彩色绒线背包。“要送给小尧的,老板说这种绒毛线是日本进口的,不会伤害小朋友的皮肤。” “谢谢你……不过,你不是要开始准备毕业展的衣服,别再花时间弄这些东西了。”温怡芬轻斥她。 “是自己想玩啦!半天就织好了,花不了什么时间。”许树茵喜欢孩子,更疼爱小尧,亲手做这些可爱的玩意,自己也很开心。 “那我回去了,忙的话就打电话给我。” “我知道,你好好休息。” 许树茵站在店门口目送温怡芬离开,直到她的机车从巷口右转,消失不见。 抬头望向二楼,里头有着笑声,她的心也跟着愉悦起来。 她希望左桀一辈子都这么快乐,她也跟自己说,要记住此刻爱的幸福,不要为小事吵架,不要闹别扭,不要让左桀难过。 吸一口冷冽的空气,进到胸口,是暖的。 冬天来临,喝热饮的需求增加,花草茶又都需要现煮才能煮出花叶的香气和精 华,连续几通打电话来预定的客人,每杯饮料都不同,或半糖或不加糖,一叫就四、五杯,许树茵忙得分身不暇。 忽地,听见一群人笑声从屋后传来,她没来由的一阵胃缩,像临要上台表演般又期待又紧张。 “小煤炭。”左桀来了。 “有!”她抬起头,对上了他带着笑意的眼,一阵温暖流经心底。 她像小学生的反应让左桀又笑了。看着她,他总会莫名地就生出快乐的感觉。 “我们要去吃饭了,要不要帮你买晚餐?”左桀问。 “不用了,温姊等等会过来。”她笑得很呆,因为左桀的一句关心。 “嗯,那走喽!”他说完转身走向等待他的朋友。 一位女孩故意揽上左桀的腰,表现亲密。 左桀没有拉开女孩的手,倒是回头看了许树茵一眼,仿佛要告诉她,他就是这样一个槽透的男人。 许树茵朝他皱皱鼻子,很快又笑着挥手,一点也没有吃醋、生气的表情。 她不介意,也不要介意,就算是她单方面的喜欢,单方面的付出,她也无怨无悔。 左桀轻笑,转过头大步一跨,钻进前方两个朋友的中间,勾住左右两边肩膀,迫使女孩不得不松开手。 许树茵痴痴地望着他的背影,她不知道竟然可以这么爱一个人,为了他,无论要付出多少、牺牲多少,要忍受多少辛酸、寂寞,她都心甘情愿。 她明知道这条情路,不好走…… 但是,她会支持他,只要他快乐。 打烊时间,许树茵清理水槽、台面,左桀不知何时回来了,就坐在店门口的白色塑胶椅上,交叠着腿,听她心情很好地哼着歌。 她个性乐观,有点傻气,单纯地让人想欺负她,又想保护她。 此时,他仍矛盾着。喜欢一个人是无法阻挡的感觉,但是,感觉之后伴随而来的是现实。 他性格中悲观的一面与自我放逐,不是三两天养成的,他有自己的价值观,用消极反叛的态度对抗任何人想为他安排的人生。 知道自己颓废,却不需要任何人的救赎,但是,让她跟着这样的自己,他为她感到委屈。 他这个人,从里到外都烂透了,有一天,她会后悔爱上这样的一个男人吧…… 真到那一天……想到这,左桀一阵胸闷。 许树茵收拾完店内的器具,准备出门收桌椅时才猛然发现他。 “阿桀?!”她吓了一跳。 他站起身,走向她,大手一揽,将她拉进怀里。 远处巷口是汽机车飞驰而过的引擎声,巷里安安静静,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人。 她是他的阳光,照亮了他心底又湿又暗的角落,他以为已经习惯阴暗,现在却贪恋起她身上暖烘烘的味道。 许树茵靠在他身上,安静地不发一语,她感觉他有好沉重的心事,因为爱,所以接上了一条通往他内心的感觉线,这样靠着他,她便可以清楚地感受到他的感受。 “你晚餐吃什么?”他抚着她的发,轻触着她柔软的耳骨。 “面包。”她听着他的心跳,好安心,好安心,收到了他传递出来的情感。 “带你去吃宵夜。”他下巴摩挲着她的发丝。 “不行再吃了。” “为什么?”他低头看她,近得害她想吻他。 “我太胖了,昨天穿你的短裤,居然没有掉下来?!” “噗……”他笑得弯身趴在她肩头上。“谁说你胖了?” “你呀!说我会把楼梯踩坏。”做贼的还喊捉贼。 “是吗?我这么恶劣?” “你才知道……”她噘起嘴,却不是认真的抱怨。 “不吃宵夜,那你载我去兜风。” “好啊,我收一下桌椅,写个进货memo给温姊就下班了。” “嗯。”他放开她,从口袋里掏出烟,点上,帮她把铁门的支架架上。 好像一靠近她,那些在脑海里盘旋的问题便会被她的光和热给蒸发了,一瞬间,所有烦人琐事都被隔绝到另一个世界。 “好了!”她锁上铁门,走到机车旁。“我帮你准备了一顶安全帽喔!” 她从坐垫下拿出一顶和她自己一模一样的安全帽,这是她跑了好几间店才买到的。 “什么时候买的?” “上次去阿达那里吃面隔天……”后来,他就不理她了。 “心机这么重,那个时候就准备情侣安全帽了?”看见她眼中一闪即逝的失落,他故意取笑她。 躲着她的那一个月的时间,他也不好受。 结果……还是回到了原点,避不了。 “被你发现了。”她笑,露出小虎牙。“上车。” 她坐上机车,踩着地面,等他坐上来。 左桀扣上安全帽的带子,跨上车,双手环住她的腰。 他的手长,将她整个人纳入臂弯里,闻着她的发香,感觉手臂肌肉下柔软的身体。 她几乎要瘫在他怀里,这样的姿势,会害她忘了怎么骑车。 “可以走了。” “嗯……”她猛吸几口气,加加油门,机车缓缓地蛇行前进,很不稳。 “你技术很烂欸。”车行五十公尺,他一双长腿遗留在地面支撑平衡。 “谁害的……”她低语。 “什么?”他贴紧她的背,说话时,气息轻拂过她耳边。 心荡神驰,一种自然的生理反应自她腹间直抽心底。 机车骑出巷口,凉风袭来,两人都希望能吹熄体内的那一股燥热。 只是……愈是这样想,便愈感受到身体接触时产生的悸动。 他的大手贴在她平坦的腹部,指尖因机车行进而偶尔微微施力,隔着衣物仍能感受到衣物底下光滑的肌肤。 他的手臂不自觉愈缩愈紧,指腹轻揉着她的腰,冲动地想要她…… “桀……”许树茵几乎要呻吟出声,未经人事的她被体内这股莫名的骚动给撩拨得不知如何是好。 “嗯?” 她在路边停下车,转头看他,眼中漾着迷蒙的水光,欲言又止。 他未经思索,低头吻她。 她揪着他的衣袖,忘情地仰头迎向他。 街边,人车往来,他们却丝毫感受不到心跳以外的声音。 他离开她的唇,她仍急喘着,捣着自己的心窝。 “坐好。”他从后方握住机车把手,转了一个弯,骑往来时的方向。 左桀牵着心跳如雷的许树茵上到二楼住处,破天荒地锁上了门。 一进屋里,他一把将她横抱起,走向卧室,放下她,帮她把外套脱下,随之,身体覆上她的…… 他抽出手,迅速卸下自己的衣物,再覆上她,让她感觉自己已经坚硬如钢的欲望。 她感觉到了,那划过大腿的黏稠,她好害羞,她也想要他,却怎么也放松不下来,根本不知道怎么告诉他。 怯怯地,她稍稍移开两腿的距离,纳入他的欲望。 当他抵着她时,她那紧绷太久的身体突然间放松了,没力了。 他弯起她的腿,很慢很慢、很轻很轻地…… 他猜,她是第一次。 她的眼角有泪,他心疼地拭去它。 她双手勾住他的脖子将他拉下,脸埋在他颈窝,可怜兮兮地说:“好痛……” “嗯……” “结束了?”她不懂地问。 他笑了笑。“还没开始。” “啊?”她诧异的表情好可爱。 “眼睛闭上。” 她听话。 然后,这次,她才真正懂了性爱怎么样才算开始,她哭得更惨。 两人结合为一的感觉是那样幸福得无法言喻,而她,被太多太多的感动及爱包围,她哭,是因为发现,她真的好爱、好爱、好爱……好爱左桀。 爱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土匪”又踩过左桀的肚子叫许树茵起床。 当她醒来,发现自己的嘴唇竟然贴在他的乳头上,一种奇妙的尴尬混着好奇,她悄悄地吐出一小截粉红舌尖,轻触那跟自己构造相似,但扁扁的圆头。 “喂……”左桀被那会起鸡皮疙瘩的刺激感给惊醒。 “啊……你醒了?”她仰起天真无辜的大眼,一副不打算认帐的表情,甚至想必要时嫁祸给“土匪”。 “别一早就引火自焚。”他伸直长腿将她夹住,低下头可以看见她温润美好的胸线。 昨晚太暗,又没开灯,只有感觉,什么都没看到。 察觉他的视线,她脸一红,拉高棉被。 黑夜的遮蔽让人勇气倍增,天亮了,她就变卒仔。 “现在,我相信你的肚子是白的了。” “哎呀!你怎么还记得这件事──”她遮住肚子就忽略了胸前,春光乍现。 “不过……我还是再确定一下好了。”他说完掀开棉被一角,往里钻,惹得许树茵又叫又笑。 “咯咯……咯咯……不要啦……我怕痒……”他抓着她敏感的腰际,她像只跳上岸的虱目鱼,不停扭动。 忽地,感觉他的脸颊轻贴在她的腹部,她停下来,抚着他凌乱的发,就如母亲安抚着自己的孩子。 两人都没有出声,静静地感受这份亲密,这份渐渐无法分割的情感。 左桀闭上眼,感觉她的指尖一下一下地轻刷着他的发,好舒服,好温暖,好怀念…… 这在他梦境中出现过吧!母亲的手。 当他感觉孤单时,当他受伤时,投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撒娇,母亲会微笑地揉揉他的发,告诉他,男孩子也可以哭喔,不勇敢也没关系…… 此刻的感觉将两人紧紧系在一块,她想保护他,不要他的脸上再出现那疏离冷漠的表情;他想保护她,让那单纯开朗的笑容永远留在脸上。 “呜──呜──”土匪饿了,被冷落,不满地踩上左桀的背,朝许树茵撒娇。 她抱起它,心疼地问:“饿了哦?等一下开罐头给你吃嘿。” 左桀也从棉被里钻出来,侧躺在她身旁,土匪似乎很高兴终于被注意到了,爬到两人中间,眼一眯就打起盹。 “臭小子,把我们吵醒,自己倒睡着了。”左桀伸出指头,捏起土匪短短的尾巴,晃来晃去,吵它。 土匪呜咽一声,想要将尾巴藏进腿间,不让左桀玩,无奈太短,老是又弹出来。 “咯咯……”许树茵笑得好开心,土匪就像两人的孩子,躺在父母中间,害得他们两个没法“办正事”。 左桀摸起放在地上的手机,看了看时间。 “你今天有事?”许树茵抚着土匪,好奇地问。 “嗯,下午两点有场比赛。” “比赛?什么比赛?” “撞球比赛。” “欸……撞球协会办的公开赛?”许树茵突然眼睛发亮。 “不是。”左桀对她的问题感到奇怪,问得太内行了。 “那是球场的会员赛?” “也不是,是赌赛,一个甲组的选手找我单挑,不少人下了注。” “你是哪一组的?” “什么组都不是。”左桀笑了笑。“我从国中就在撞球场混,纯粹打发无聊,顾顾场子,对那些业余赛没兴趣,不过,很多人找我单挑就是。” “我跟你去。” “你有兴趣?” “我想看你打球。”她眯起眼笑。 他考虑了一下,最后揉揉她的发,点头。 这是他,他的生活,别人口中浑浑噩噩、不求上进的生活,虽然不想让许树茵涉入太多,但是,如果她能及早识清他,对她或许是好的…… 第六章 “肯”撞球运动馆里,近四十桌球台,平常日子,平常时间居然已经开了八成。 干净的浅灰色地毯,苹果绿的塑胶皮沙发,擦得光可鉴人的金色灯杆,挑高的天花板吸纳了人声鼎沸,球场里的男服务生穿着白衬衫、黑西装裤、黑背心,也有几个着运动背心、迷你裙的女服务生穿梭其中,有别于一般人以为撞球场总是烟雾弥漫、狭小、出入份子复杂的印象,客人也多是大学生和摸鱼的业务员。 许树茵跟在左桀身后走进撞球场里,不少人放下球杆跟他打招呼。 他是这里的常客,也乐于教新手,老板一直要他来驻场,他却不想受束缚,最后老板只好换个方式,要他常来,开桌不收费。 “阿桀,等等比赛完教我们打球。”几个女孩见了他立刻围过来。 “明天吧!”他淡淡地笑,将还在好奇张望的许树茵抓往臂弯里。“待在我身边,不要乱跑。” “好……这里好大,好漂亮。”她仰头望他,显得很兴奋。“我一直想来撞球场,不过都没机会。” 他笑着戳她额头,这个人哦,什么东西到她眼里都变得新鲜有趣。 左桀走到柜台拿他的专属球杆。 “帮你保养过了,加油,我赌你赢。”柜台人员朝他比比大拇指。 “输到倾家荡产可别要我养你。”他总是一副漫不经心的轻松,旋好球杆,开了一桌试试球感。 许树茵坐在一旁的沙发上,咬着可乐吸管,着迷地看他弯身打球的专注模样。 他的腿好长,姿势好帅,好迷人…… 额前滑落一绺发丝,他不受影响,稳稳地冲出第一杆,排成菱形的九颗球瞬间进开,两颗球滚进洞口。 “啪!啪!啪!阿桀好棒喔!”许树茵十分捧场,用力鼓掌。 他朝她勾勾唇角,这个啦啦队会不会太夸张了,不过,因为她在,他心情显得十分愉快。 接着他又连进四球,许树茵激动地站起来,球桌旁也愈来愈多人围观。 许树茵紧张地盯着下一颗贴近台缘有些难度的号码球,不知道他是不是能顺利进袋。 左桀朝左方走了两步,又回到白球前,甩开额前的发,弯身,往后拉开球杆,一颗星,入腰袋。 “漂亮──”许树茵情不自禁叫出声,四周的人也给予热烈的掌声。 左桀扬起笑容,许树茵看得忘了呼吸。 接下来,剩下两颗球也轻松入袋,掌声再度响起,不断有人为他今天的比赛加油。 左桀走到许树茵身旁,低身含住她可乐的吸管,喝了口饮料,纳闷地问她:“这是你第一次来撞球场?” “是啊,怎么了吗?” “没什么。”他笑。“你比我还激动。” “因为你打球真的太帅了,看得我小鹿乱撞。”她兴奋到脸颊都泛起红晕。 “你应该小鹿乱撞的时间好像搞错了。” “欸?”她眨眨眼,一会儿才意会到他的双关语,羞得直捶他。“人家比赛前不是都要禁、禁……那个,你昨天还……” “秀色可餐,控制不了。”他吻上她的发,被她可爱的表情逗笑了。 “最好有秀色可餐啦……”她不觉得自己美,黑噜噜,身材也没有凹凸有致。 “我不喜欢大餐,路边摊就很美味。” “厚……原来我是路边摊喔!”这次她反应很快,气得鼓起脸颊。 左桀只是笑,仰头大笑。 “阿桀,卢明峰来了。”一位服务生前来通知他,是那个准备参加国手选拔的甲组选手。 “唔,来了。” “要比赛了?”许树茵万分期待。 “嗯,记得不要乱咆,待在我的视线范围里,知道吗?” “知道。”因为了解左桀不是个啰嗦的人,他的一再叮咛,让她感觉好甜蜜。 这场比赛采世界大赛的抢九局制,整间球场里的客人几乎都围过来观赛,球桌旁围起了分隔线,以防观赛者影响比赛。 许树茵站在最前排,紧张得手心直冒汗,左桀每进一球她就握起拳头,无声地喊着“yes”、“好球”! 时间飞快逝去,因为比赛太精彩,所有人聚精会神,站了几个小时却丝毫不感觉腿酸。 终了,左桀以九比四赢得比赛,球场里顿时爆出欢呼声,当中也夹杂着下错注的懊恼声。 两位参赛者握手,卢明峰甘拜下风,拉近左桀,低声问他:“为什么不参加选拔?” 左桀笑了笑。“没空。” 卢明峰也笑了。“幸好你忙。” “有时间就来,我陪你练球。”左桀说,这下,他又有空了。 “先谢了,我会来的。” 比赛结束,左桀拿了丰厚的奖金,问许树茵:“想吃什么?我请客。” “你陪我撞球好不好?”许树茵乞求。 “你想学撞球?”他觉得不妥,虽然撞球本身没有不好,但再怎么说,一般人仍存在偏见,他不希望许树茵因他被归类。 “一局就好,好久没打了,好怀念。” “啊?”左桀傻了,他刚才是不是听错了什么? “来嘛……”许树茵拉着他走到球台,自己挑了一支球杆,还像似内行人检查球杆直不直。 “呵……”左桀见她兴致浓厚,将已收起的球杆又拿出来。 “我们玩‘14-1’,你开球,要让我喔,不能先得分。”许树茵将15颗球排好,耍赖说。 “好……”他没认真想她为什么连“14-1”这种玩法都知道,用力冲球,将球撞开,然后一球不进。“换你。” “先说赌注是什么?”她问。 “赌注?”这小女子口气倒不小,居然想跟他比赛。“那就答应对方一个要求,无论如何都要办到。” “你说的喔……进一颗球一分,不指定号码,一局定输赢。”她狡黠地笑。 “好,你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他走向她,准备教她怎么拿球杆,没想到他还没开口,许树茵已经撞进一颗球了。 他再度愣住,应该是巧合,因为那颗球离洞口很近,只要白球能碰到肯定能进。 但是……接下来就不可能是巧合了吧?! 左桀拿着球杆,从头到尾一直站着,眼睛愈瞪愈大,嘴巴不自觉地也张开了。 十五颗球,许树茵竟然……竟然给他连进十颗! 她看着他目瞪口呆的表情,乐透了,践践地走到他面前,将食指抵在他胸口,宣布:“很抱歉,你输了,不过要有运动精神,还是得打完。” “许树茵……”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你从哪里蹦出来的?” “噗……”她笑,其实这场比赛不公平,因为他在不知情的状况下帮她开了一局很漂亮的球,几乎没太大的难度。 “你球打得很棒,怎么会的?”他还没见过女孩子打得像她这样好,当然,除了职业选手。 “我小舅舅以前是撞球国手,家里就有球台,我们家所有小孩都会撞球。” “你小舅舅叫什么名宇?” “林顺发。” “是那个左脚有点问题……”左桀吃惊,比意外还要意外。 林顺发是他撞球的启蒙师父啊!世界居然这么小,是怎样的因缘际会让她来到他面前? 国中时,左桀经常跷课泡撞球间,抽烟、喝酒样样来,球打得不怎么样,架倒是打得很凶,成天惹是生非,是林顺发教他打球,开启他封闭的心。 那个时候,他什么人的话都听不进去,除了林顺发,在师父面前他甚至不敢抽烟,只因为林顺发说:“喜欢撞球不是坏事,要做好榜样,不要害了其他想要好好撞球的孩子。” “他的脚是小时候被我外公打断的,为了不让他再撞球,所以有点跛。”许树茵说:“不过,他很坚持,听我妈说他身上带着五百元一个人就跑到台北拜师,一直到摘下亚洲花式撞球锦标赛金牌才回家。” 左桀不可思议地看着许树茵。“他现在人在哪里?” “在嘉义啊,开了一间球馆,他还说我最有天分喔,不过,我爸说如果我敢去撞球场,也要打断我的腿。噗……” “下次你休假,带我去见他。” “好啊,我知道你们喜欢撞球的,一听到高手就手痒。” 左桀将许树茵揽进怀里,心里好激动,找了林顺发好多年,台北各个球馆都跑遍了,一直想再见他。 “怎么了?”她被抱得好紧。 “没事。”他放开她。“对了,你今天不用上班吗?” “要啊……”许树茵愣愣地说,然后看一看手表。“糟了──迟到了!” 下学期开学,开始服装设计系大四生最重要的课题──毕业展。 设计图画了又修,修了再改,翻阅大量书籍,确定最后素材,从各个展场吸收经验,挑选模特儿,所有人陷入兵荒马乱的战场中,许树茵也不得不辞掉花茶店的工作。 不过,只要一抽出空,她还是会绕到店里,看看需不需要帮忙。 她和左桀的恋情持续加温,不过,温怡芬仿佛因为她的离职而冷淡许多。 “温姊,我来了!”许树茵骑着她的小绵羊,停在店门前,用力挥手。 “喔……”温怡芬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煮花茶。 “静宜呢?今天休假?”许树茵问,静宜是接续她工作的工读生。 “请假,说是感冒。”温怡芬看来十分疲惫,这工读生三天两头就请假,她的作息被打乱,几次临时还要拜托保母再多带几小时,最近又发生了一件大事,她焦头烂额。 “我帮你吧。”许树茵将车停好,走进店内。 “你不是要找阿桀?” “没关系,晚点再找他。”说到左桀,许树茵还是忍不住红了脸,有些害羞。 “不用了,我以前也是一个人这么过来的,你上去吧!” “让我帮你吧。”许树茵迳自拿起围裙准备套上。 “我说不用──”温怡芬抢下她的围裙,突然察觉自己的语气太尖锐,又隐了下来。“只有两杯饮料,我自己来就好。” 许树茵虽被吓到了,还是关心地问:“温姊,你看起来好累,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事。”她不想谈,她不认为沉浸在幸福里的许树茵能懂。 事实上,她的前夫发现了小尧的存在,现在想跟她争取监护权,律师说若无法私下协调,就得上法庭解决。 “嗯……”许树茵看出她并非真的没事,但是,不知如何是好。“那我去找阿桀了。” 她走出店门,踏上通往二楼的阶梯,打开大门。 还没天黑,屋里却一片昏暗。 许树茵帮左桀做了遮阳力十足的双层窗帘,取代他那条克难式的黑布。 走向里面那间房间,窝在床尾的土匪知道是她,冲过来扑到她身上,拚命摇尾巴,舔她。 “土匪……”她低声轻说:“你知道我来啦!” 土匪长大了,站起来有半人高,左眼下方的黑毛比幼犬时更明显。 “嘘……要安静喔……”她叮咛土匪,揉揉它的头。 转过身蹲坐在床前,低头俯视睡着的左桀,所有的爱意便一点一滴地涌现,直至泛滥。 她很轻很轻地抚过他微乱的发,抚过他单薄俊逸的脸,为他掖掖被子。 只是这样看着他,她便觉好满足。为了毕业展,他们已经两个星期没见面了,偶尔通通电话却纡解不了思念。 或许是因为太爱他,或许是因为总感觉不到他深切的情感,许树茵变得很害怕改变,仿佛一旦脱离了学生生活,她和他之间也会产生变化。 恐惧是莫名的、没来由的,每到夜深入静,每当想念他却无法见到他的时候便会浮上心头。 她很小心地隐藏那些不安,要自己乐观,只要她够坚定,什么困难都会迎刃而解的。 左桀翻了个身,面向她,将被子踢到脚边。 她笑他像孩子,又小心地将被子拾起,覆到他身上,三月底,天气还凉着呢! 虽然,她想保持安静,也要土匪安静,不争气的肚子却在这个时候咕噜咕噜地叫了起来。 她赶紧按住肚子,不过,左桀已经醒了。 他睁开眼,仔细一看,发现她。 “来了怎么不叫我?”他大手一抓将她拉到床上,翻个身,大腿夹上她的。 他打了个哈欠,昨晚跟戴光荣彻夜研究几台中了新病毒的电脑,上午又陆陆续续几个学生抱着有相同问题的主机过来求救,这种像流行感冒一样利用信件传播的病毒,一忙起来就是没日没夜,直到中午两人才全部搞定。 “想偷听你说梦话。”她的头顶抵着他的下巴,心悸依旧。算算,他们交往快三个月了,见到他仍教她意乱情迷。 “我说了什么?”他磨着她柔细的发。 “还没听到就把你吵醒了。”她还是很老实。 “忙完了?”拥着她,才发现思念的浓度。 “嗯,接下来就是复赛,如果能顺利进入决赛,就要开始忙了。” “复赛什么时候,我去看。” “真的?!下个月十三号。” “嗯,去帮你贿赂评审。” “咯咯……”她笑了起来,虽然知道他是开玩笑,可是还是觉得窝心。“阿桀……” “嗯?” “我好爱你……” “嗯。”他搂紧她,又甜蜜又沉重。 他不想未来,也看不见未来,她坦白的爱堵得他胸闷。 继续下去,可以吗?他经常这样问自己,跟他在一起,她真的能幸福吗? 这样无忧的日子,还能持续多久?现实的一切,不能不想清楚。 “想吃什么?”左桀问。 “去找阿达吧!好久没看到他了。”她不问他爱不爱她,只要她爱,就够了。 “好──”他松开她,起身。“我去洗把脸。” 许树茵跟他走到浴室。“阿桀,温姊好像有什么心事。” “是吗?” “嗯,不过她没跟我说什么事。” “唔,有时间我再问问她。” “如果有我能帮忙的,要告诉我喔!” “嗯,你晚上在这里过夜吗?” “好……啊……”她垂下脸,因为脸红了。 这表情,可爱极了,左桀忍不住伸手捏捏她发烫的脸颊。 “笨蛋……你想太多了……” 左桀隔了好几天才想起许树茵跟他提过的事,趁着晚班工读生还没来的时候,来到店里,想知道温怡芬怎么了。 “听小煤炭说你精神不大好。”他走进店里,站在温怡芬身旁。 “有吗?”温怡芬低着头,不去看他。从他口中听见许树茵的昵称,总教她不是滋味,尽管,她也希望他快乐。 “好久没看到小尧了,怎么一直没带他来?” 提起她的宝贝儿子,温怡芬顿时变得软弱,抓着围裙,双手微微颤抖。 离婚后她才发现怀孕,决定独自生下孩子、扶养孩子长大,不再与前夫家有任何瓜葛,因为是在婚姻关系存续时怀孕,户政事务所在办理小尧的出生登记时,必须在生父的户籍里记载孩子的资料。 温怡芬抱着侥幸的心理,只要他不去申请户籍誊本,就不会发现了,就算发现,他也找不到他们母子。 没想到……前丈会找征信社,找到她的店,没想到他不要妻子却坚持要孩子。 “怎么了?”左桀搭上温怡芬的肩,发觉真的不对劲。 “小尧他生父……要把小尧抢走……”压抑了许久的恐惧,瞬间溃堤。 “怎么会现在才来抢?”左桀没有探问过温怡芬的婚姻,所以并不清楚详情。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律师说我前夫……说我当初刻意隐瞒……”她已泣不成声,说不下去了。 “你过来,”他将她拉到后面。“什么样的情形,你好好说,先别哭。” 温怡芬擦掉眼泪,在左桀关心的语气下,娓娓道出她过去那段失败的婚姻。 丈夫在新婚之夜发现她不是处女,耿耿于怀,而后竟然将这么私密的事告诉她婆婆,同样是独自扶养孩子长大的婆婆从此后经常对她冷言冷语,开始干涉他们夫妻间的感情。 夜晚,她婆婆会站在房门外偷听他们夫妻俩的房事,白天,骂她不知羞耻,叫那么大声,她很难堪,几次拒绝丈夫的求欢,最后引来暴力相向,小尧便是在那样不堪的婚姻暴力下怀上的。 “靠──变态母子──”左桀气愤地往墙上一槌。“不能让小尧在那种环境长大。” “我也不想……但是,我前夫他的经济状况强我太多,毕竟是一间公司的老板……我很害怕……我不想失去小尧……” “发生这么大的事,怎么不说?”左桀怪她。 温怡芬抬起泪汪汪的眼,原本就瘦削的脸颊因为这阵子吃不下、睡不好,整个人又瘦了一大圈。 “你已经帮我太多……我不能再麻烦你……” “说这什么混话?”他看她一眼。“别担心了,这件事我会帮忙想想办法。” 这些年,温怡芬一个人坚强地面对困境,其实内心渴望有个厚实的肩膀可以依靠,她望着左桀跟自己一样担忧的神情,隐藏许久的情感瞬间冲出,她往前一步,抱住他,所有委屈与难堪,随着眼泪奔出。 左桀任她抱着,轻拍她的背,安慰她,而他的安慰却引出她更多的泪水。 她想,也许左桀对她不是没感觉的,否则,他为什么那么关心他们母子…… 温怡芬沉浸在被保护的感动中,没注意到身后出现的人影。 许树茵刚好来找左桀,走进店里想跟温怡芬打声招呼,哭泣声将她引来后方,意外看见两人相拥的画面。 左桀也看见许树茵了。 许树茵连忙朝他比了比噤声的手势,又比手画脚,要他安慰温怡芬,她会到楼上等他,然后悄悄退出店里。 从头到尾,温怡芬都不知道她来过。 左桀却暗自叹息,这个笨蛋,男朋友可以借人的吗? 第七章 “发生什么事了,温姊哭得好伤心。”左桀一回到楼上,许树茵便急忙问道。 “小尧的事。”左桀略过温怡芬的婚姻状况,只提到孩子监护权的官司。 “怎么可以这样──好过分!”许树茵握起拳头,忿忿不平地说:“小尧一出生就跟着温姊,温姊那么疼小尧,那个人怎么能说抢就抢?!” “这就是法律,有钱人设计的游戏规则。”左桀撇撇嘴角。 “不管,阿桀……你要帮温姊,要帮小尧,小尧也一定不想离开妈妈,我可以作证,告诉法官大人温姊把小尧照顾得很好。”许树茵不懂法律,只想到万一温怡芬失去了小尧……自己也红了眼。 “你跟着哭什么呀?”他将她按进怀里,揉揉她的发。 “没有人有权利把小孩从母亲身边抢走……”她爱孩子,设身处地,如果有人想剥夺她做母亲的权利,她一定跟对方拚命。 “是啊……”想起自己两岁多的时候,也是被迫离开母亲,被关在一间小公寓里,大人以为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其实,内心所受的伤,造成的阴影,可能跟着他一辈子。 “阿桀……你有什么办法吗?”她抬起红鼻子红眼睛问他。 “嗯……要想一想。”他能有什么办法?没人脉、没关系、没钱、没地位,过去他不屑的一切现实条件,在遇到了这种事,便显现他的无能为力。 若是自己的事,他不在乎,是生是死、拥有失去,他都无所谓,但是,他不想让许树茵难过,也因为真心疼爱小尧而不能不管。 到头来……只能欠那个人一个人情吧…… 有钱人设计的游戏规则,还是得由有钱人去改变它。 一个月后,温怡芬与前夫在法院达成协议,温怡芬拥有小尧的监护权,但每月一次假日,必须让小尧跟父亲住,前夫也愿意支付温怡芬扶养小尧的生活费。 离开法院时,温怡芬前夫的母亲突然指着她的鼻子骂贱女人,勾搭有权有势的男人来欺压自己的丈夫。 “人在做,天在看,像你这种人尽可夫的女人,一定会遭天谴!” 温怡芬没有理会那难听的当街护骂,只要小尧不离开她,再怎么恶毒的话她都受得了。 当晚,她店里休息一天,请左桀和许树茵吃饭,谢谢他们的帮忙。 “阿桀……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谢谢你……还有树茵,你课业这么忙,还抽时间来帮我顾店。”这谢谢,她已经不知道说了多少遍,太开心,喝了不少酒。 自从有了小尧,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放松自己。 “你很啰嗦饮,我都不知道你在谢我什么。”左桀什么也没说,表示他并不知情。 “我知道是你……你总是默默地帮我,跟房东调高了自己的房租,减轻我店租的负担,每次都叫一堆喝不完的饮料,你对小尧的好、对我的好……我都知道……”温怡芬说着说着便哭了。 许树茵偷瞧左桀一眼,她也猜是他,虽然不知道他是如何办到的,不过,左桀绝对不会承认。 她好喜欢他那酷酷的表情,喜欢他帮了人却不张扬的性格,他是她见过最温柔的男人,真正温柔的男人。 “叫你的温姊别哭了,怎么看都像我在欺负她。”左桀塞了几张卫生纸给许树茵。 “温姊……”许树茵帮她拭去眼泪。“你再哭,阿桀要脸红了。” “我干么脸红?又不是你。”他将许树茵拐进臂弯搔痒,竟敢笑他。 “咯咯……咯咯……你那么白,很容易看出脸红的……”许树茵直笑,情不自禁环上他的腰,只觉对他的爱就要灌满胸怀。 温怡芬回避视线,又灌了一大口酒,心,还是感觉痛,得到小尧监护权的快乐也掩盖不了看见他们亲密的痛苦。 “喂……女人,喝少一点。”左桀阻止她再点酒。 “我开心嘛……让我喝,好久没这么痛快地喝酒了,小尧今天有我妈照顾,没事的。” “开心是不是?要喝,我陪你喝。”他爽快地跟温怡芬碰杯,一口气灌下一杯啤酒。 许树茵喝可乐也喝得脸红红,身边的人快乐,她也就跟着快乐,她单纯地希望,这份快乐可以持续下去,直到永远。 今晚,他们喝了不少,很尽兴,很开心,一个悬宕多时的问题终于解决了。 “咚……”温怡芬支着下巴的手一时不稳,翻倒了一个空酒瓶。 “够了,够了,别再喝了,回去了。”左桀移开她面前的杯子。 “好……那我去结帐……别跟我抢──”温怡芬隔开他们两个,踩着不稳的步伐走向柜台。 “阿桀,温姊醉了,你载她回去,我宿舍离这很近,我自己回去。”步出店门,许树茵说。 “嗯,晚点我打电话给你。”他在许树茵额上亲了一下。 许树茵害羞地捣住脸颊,低着头快速骑车冲走。 左桀扶着真的喝到醉醺醺的温怡芬,将她扶上机车。 “坐稳喽,我可是很少骑车。”他出门不是走路就是朋友载,不然就搭计程车,真的很少骑机车。 当他坐上机车,催下油门时,温怡芬的双手突然从后面环住他的腰,环得牢牢的,身体紧紧紧地贴着他。 左桀坐直身体,没表示什么,只想着快点送她到家。 两人认识两年多,他当然感觉得到温怡芬对他那份特别感情,但是,他无意,也不想戳破它。 以前,他浪荡成性,不想负担任何人的感情,有了许树茵之后,尽量避免再与其他女人有什么嗳昧不清,他不能给许树茵生活上的保障,至少,在情感上,他可以做到不让她委屈。 不过,那个笨女人,似乎对他也放心过了头。 “阿桀……”温怡芬唤他。 “怎么了?想吐吗?”他偏过头问她。 她在他背上摇摇头,又缩紧手臂,然后,左桀感觉背上有些凉凉的。 她哭了。 “阿桀……”她只能痛苦、无奈地唤他,一次又一次。 左桀用冷漠包覆自己的脸部表情,什么都可以帮她,只有这件事,他无法回应,无能为力。 许树茵的设计进入毕业展决赛,全家人,包括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爸爸、妈妈,叔叔、小舅舅、哥哥、还有小时候的玩伴,特地包车来帮她加油,当然,左桀也来了。 当六位天真活泼的小模特儿走上伸展台时,台下响起一阵“好可爱喔──”的呼声,小朋友脸上彩绘原住民图腾,身着色彩鲜艳,披挂式的童装,手上拿着土锹、玩具推上机、抱着小狗,主题是“妈咪,我又弄脏了”,有两个孩子被眼前一大群人给吓哭了,擦完鼻涕眼泪就往身上抹,可怜兮兮的模样让所有人都笑了。 最后,许树茵得到第二名,两间到场参观的童装厂商立刻找机会与她接洽,都计划将这一系列“不怕弄脏”的童装推出市场。 她的努力得到了肯定,同时,也得到了工作机会,踏出校门,便要实现她的梦想,成为童装设计师了。 所有人都为她高兴,她在人群中寻找左桀,左桀远远地朝她竖起大拇指,她咧嘴一笑,恨不得当场扑进他怀里,分享她的喜悦。 透过小舅舅林顺发的介绍,左桀和许树茵一家人见面了,他们都是草根性很强,很直爽的性格,不过,林顺发略过了两人目前正在交往的事。 他担心,这消息对这群宝贝女儿、宝贝孙女的长辈太过刺激,可能会把左桀团团围住,拷问他祖宗十八代。 动态毕业展结束后,一群人阵仗惊人地逛了一圈士林夜市,这对鲜少离开嘉义县市的长辈而言已经够热闹了。 左桀熟门熟路地带他们一连吃了几摊小吃,个个手上提了大包小包战利品,俨然是一团瞎拼团。 许树茵不时冲着左桀笑,偶尔趁所有人都不注意时偷偷牵一下他的手,其实她好想让所有人都知道她有多幸福,因为有他。不过,小舅舅要她稍安勿躁。 左桀脸上挂着浅浅的笑,任由她做这些顽皮的小动作,但是,内心却有一股无法释放的沉重感。 这就是他必须面对的现实。 现在的他自然没有条件让许树茵的家人放心将她交给他,然而,未来的他又如何? 因为她,他的生命多出了一条岔路,他必须在这两条路做出选择,选择继续过去颓废的生活,或是背起这甜蜜的负担,改变自己。 他没有把握,对幸福恐惧,二十多年来,他一直以为那样不切实际的名词跟他沾不上关系,然而,它无预警地到来了,他握得住吗? 晚上十点,大家都累了,也吃撑了,准备回嘉义。 许树茵挥别踏上小型游览车的家人,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上车前还不断叮咛她:“阿茵啊,放假要回家啊──” “知道了──星期天会回去──”她用力挥动手臂。与家人别离,好难过,虽然再过一个礼拜就能见面了,但是,还是好舍不得。 毕业,踏入职场,从可以耍赖的小女孩蜕变成独立女人……仿佛就要将一切切割成两个全然不同的世界,内心其实是惶恐多于期待。 车子开远了,她仍挥着手,左桀轻轻将她搂进怀里。“爱哭鬼。” “哪有哭……”她吸吸鼻子,将脸埋进他胸口。 “你们家人感情很好。” “嗯……上大学之前,我们都没有分开过。” “毕业后不回去吗?” 她摇摇头,嗫嚅说:“我想留在你身边……” “果然女大不中留。”他笑。 “喂……”她捶他,一时害羞,耍赖说:“我的未来你要负责喔!” 这句话切中了他一直搁在心头的担忧,以至于顿了一下。 许树茵见状,急忙说明:“不负责也没关系,我没有要逼你的意思……” 她最不希望的就是给他任何压力,虽然她很传统,也希望能跟相爱的人结婚、生子,共组家庭,但是,那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察觉自己这么说可能会造成左桀的困扰,急得不得了。 “傻瓜,”他轻弹她的额。“你是在教我要始乱终弃吗?” “如果……”她垮下肩膀。“如果有天你不喜欢我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我没关系的……”说着说着,她又红了眼眶,最近,真的愈来愈爱哭了。 “你敢给我没关系看看……”他轻斥她的胡言乱语。 她垂着眼角,不敢看他。 其实……如果阿桀不要她了,她一定会躲在棉被里哭上一辈子。 “回去吧!”他牵起她的手。 未来的事,他已经考虑够久了,是该做个决定了。 毕业典礼结束后,许树茵回嘉义一趟向家人报备未来的工作,家人虽然不舍得她一个人在台北生活,但是为了她的梦想也只能忍痛放手。 她还是和原来的两位同学住在当初合租的公寓里,没加班的假日偶尔到左桀那里过夜。 左桀突然到一间制药公司做起业务,这件事,跌破了他所有朋友的眼镜,就连许树茵也很诧异。 “唷,穿衬衫打领带……这是谁啊?”在阿达的面摊里,朋友挑挑他松开的领带,很不习惯他这副“菁英份子”的模样,不过,口吻是调侃,心里却很为他高兴。 “你不是说你这辈子绝对不会干那种上班打卡的事,受到什么刺激了?” “阿桀,你一定要为我们争光,好好干,以后我们都靠你了!”朋友一个接一个发言。 “你们怎么愈来愈像娘儿们,啰嗦!”左桀啐了一声,将整条领带扯下收进口袋里。 许树茵坐在左桀身旁,闷闷的,一直没说话。 她觉得他没有以前快乐,经常一个人站在窗户旁,一根烟接着一根抽,一、两个小时都不说话。 他有心事、有烦恼也不会让她知道,就连他为什么会突然去工作,也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朋友介绍就去了。 他人在她身边,但是她却觉得他离得好远。 吃完面,一群人吆喝去唱歌,包厢里左桀也是喝酒多,唱歌少,只有被朋友硬拱出来才勉强唱一、两首。 他不快乐,许树茵也跟着不快乐了。 凌晨一点,从ktv出来,左桀载许树茵回住处。 他考了驾照,机车、汽车驾照都拿到了。 “阿桀……明天放假,晚上到你那里,好不好?” “嗯。”听许树茵这么说,左桀转了个弯,骑向另一个方向。 许树茵环着他的腰,耳朵贴在他背上,天真地想,不知道这样能不能听见他的内心话。 左桀上班的那间制药公司的负责人就是左康生,这是当初为温怡芬的监护权官司求左康生帮忙的交换条件,到公司上班一年。 主要的原因却是为了许树茵,过去,他一个人生活无所谓苦不苦,但是,不能让她受委屈,不能让她过那种不安定的日子。 只是,他不想靠父亲的关系,但答应了,无论如何他会待满一年的,一年后,他会凭自己的实力,找个稳定的工作,然后到嘉义登门拜访,得到师父的认同,也让许树茵的家人放心将她交给他。 同期进去的五个业务光是记那些药品名称每个人就唉唉叫,面对总是摆高姿态的客户也是抱怨连连,再加上老鸟拗菜鸟的不公平对待,两个月过去,居然只剩他一个。 业务的工作对他而言根本是小菜一碟,只是颓废自由的生活过惯了,突然进入鸟规定一大准的公司,绑手绑脚的让他有种被紧紧勒住脖子的窒息感,但是,他知道,要照自己的游戏规则走,就得先拿出本事,他不会让自己困住太久的。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这硬脾气正好符合了左康生的期待,他来日无多,过去未能尽到父亲的责任,没有教他学会一个字,没有为他签过一次家庭联络簿,现在,打算将在所剩的日于里,教会他所有生存技能。 “阿桀……”回到左桀住处,许树茵想跟他谈谈。 “嗯?”门一开,土匪冲过来迎接他。“别急,帮你带一堆骨头回来了。” 现在阿达都会把客人啃完的鸭脖子、鸡翅、熬汤的大骨留给土匪。 “你是不是工作上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 “为什么这么问?”左桀勾勾唇角。 “感觉你……好像不大开心。” “呵……”他坐到床上,将她圈在两腿之间。“你看过哪个上班族工作很开心的?” 他的住处依旧家徒四壁,除了工作,什么都没变。 “如果不开心就不要做了。”她很心疼他,知道他肯定无法适应那种拘束的环境。 “不做你养我?”他挑眉,玩笑问。 “可以啊,我有工作……”在许树茵眼中,她的就是他的,不假思索便点头。 左桀的眼神黯了下来,松开她,燃起一根烟。 “阿桀?”她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你想养小白脸?”他淡淡地笑,笑中有着嘲讽。 原来,她是这么看他?她对他这么没信心? “不是养小白脸,我只是希望你快乐,不要勉强自己,如果不喜欢上班,做做小生意也可以,你想做什么我都会支持你的,我会认真工作。” 他皱起眉头。“我钱不够花你去赚,我想鬼混一辈子你也支持,我喜欢跟别的女人乱搞也没关系,万一我做生意失败欠债,你是不是要去酒店工作来还钱?” 有个女人打算一辈子无怨无悔地为他付出,他应该高兴,但是,他却冒出怒气,他就这么不值得依靠,得让她费尽心思来安排他未来的路? 既然对他这么没信心,又何必跟着他? “不是这样……阿桀……”面对左桀的冷嘲热讽,许树茵慌了。“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 “你知道我是怎样的人?你知道我以前过的是什么生活?身边的女人多到你无法想像,这你也知道?你以为我跟你一样单纯,有爱情就够了?” 许树茵哭了,因为她不知道阿桀在说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生气,只是被他那种摒弃的口吻给伤了。 “不要哭──”他抓抓头发,被这莫名其妙燃起又压不下来的怒火给搞烦了。 现下,是他的生活模式产生变化的转折处,他是不习惯,是烦躁,但是,他正在克服,需要的不是她来告诉他,要他放弃。 这辈子,他最会的不就是放弃吗? “我是想了解你……但是你愿意让我了解吗?”许树茵说出了搁在心头许久的不安。“你什么都不说,什么都闷着,我不知道我到底算什么──” “不高兴就滚!”他将烟蒂扔进饮料杯里。“我不需要任何人了解,你要怎么想就怎么想。” 许树茵一时感到万般难堪,一直是她眼巴巴地巴望他的青睐,他从来就没说过喜欢她,他也是无法拒绝才勉强跟她交往的吧! 她拾起地上的皮包,冲向大门,哭着离开了。 这是他们第一次吵架。 为了莫名其妙的原因,她哭,但是,她还是不懂,不懂左桀。 许树茵离开后,一阵凉风灌进屋内,左桀的怒气顿时冷了下来。 他怎么了?! 怎么会把过去那些压抑、不平的情绪全掺杂在一起了? 她成了他宣泄情绪的出口,她的关心被他下意识的抗拒给扭曲了…… 土匪缩在墙角,用乌黑圆滚滚的眼珠子望着他,似乎也在责怪他的不是。 他又点起一根烟,懊恼着。 算了……他弹弹烟灰,如果她因此而看清他是怎样的人,想离开他,也好。 他揉着酸涩的眼窝,觉得好累。 他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符合所有人的期待,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让大家都开心,他天生带塞吧! 总是让身边的人痛苦,总是让人失望,所有人都应该离他离得远远的,让他一个人自生自灭算了…… 左桀到便利商店买了几瓶威士卡,将自己灌个大醉,他知道自己说错话,伤害了许树茵,压抑下找她的冲动,心想也许她也需要好好思考,他想给她时间,让她想清楚她爱他什么? 想清楚未来还愿不愿意跟着目前尚看不到什么成就的他,想清楚跟他在一起究竟快乐多还是痛苦多。 或许,她内心也有冲突,也有挣扎。 让她决定吧!如果想走,他不会拦她…… 无力的手拿起玻璃酒瓶,灌下最后一口,左桀倒向床面,脑中只剩晕眩,他不后悔过去选择背离世道的人生。 这是他的决定,他能承受,只是……他正在改变,却不知道许树茵愿不愿意等他。 他没有权利要求她,但若真的放开手让她走……他可以预见有多痛苦。 醉了,睡了,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吧! 烂醉如泥的左桀在一片混乱中睡着了。 夜半,有抹身影顺着铁梯登上左桀二楼住处,轻轻地打开门,走进他的房间。 土匪闻到空气中的气味,微微抬眼,是熟悉的味道,呜咽了一声,又趴下睡觉。 那身影蹲在床边凝视左桀,许久,才缓缓地躺上床,挨向他。 蒙眬中左桀察觉身旁有人,接着触碰到了柔软的身体,却无力起身。 勉强抬起手将身旁的人搂进怀里,内心感动莫名。 “笨蛋……还回来干么……”他干哑地发出声音。 许树茵并没有放弃他。 他赶她走,是因为对生活的不安,对自己的缺乏自信,然而,这样的他,她却依旧回到他身边。 这份爱,是对他最大的鼓舞。 喝得太醉的他并没有发现那人其实不是许树茵,而是温怡芬。 温怡芬在理智与情感冲突中忐忑不安,低声地啜泣起来。 闻到空气中的酒气,知道左桀醉了,将她误认为是许树茵,她该离开,却忍不住又想再多留一会儿。 她是恶女,做了不该做的事。 “别哭了……是我不好……对不起……”他拍拍她的背。 怀里的人摇摇头,还是伤心。 “睡觉吧……别胡思乱想了,我没事的……”睡意掺着醉意,左桀又陷入沉睡。 夜,又归于平静。 第八章 许树茵还在哭,从左桀住处回家后,一直躲在房里,捣着棉被痛哭,哭了将近四个小时,还断断续续地抽泣着。 她觉得左桀变得好陌生,这两个月来,两人都投入新环境,她可以理解那种不适应的感觉,她会将工作时遇到的问题告诉他,但是他却从来都不曾在她面前谈过自己的事。 包括他的父母,他家里还有什么人,他内心的世界,他快不快乐,有没有什么事心烦,她很想了解却无从了解。 左桀对她很好,很温柔,陪她逛布行,几个小时也不会皱一下眉头,陪她吃喜欢的食物,甚至陪她去游乐场,玩那些小孩子玩的游戏,耐心地倾听她的胡言乱语,在朋友面前也总是护着她,不让他们开她玩笑,交往至今也半年了,她一直觉得甜蜜的热恋期还没过去。 但是……他究竟是怎样看待他们的感情? 她知道他过去有很多女朋友,交往时间都不长,他朋友也曾开玩笑过,说没见过左桀这么久还没换女朋友的。 是不是他厌倦她了?新鲜感过了? 她被自己内心那些反覆不安的情绪给困住,她猜他或许想分手,为想分手而困扰着。 哭累了,眼酸了……她开始回想两人最初认识的那段时光,她偷偷地暗恋他,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她向他告白,当他从身后抱住她,不让她走时的悸动,至今仍鲜明着。 她对他的爱丝毫未减,他对她的爱却始终不明。 但是……她曾对自己说过,只要她爱他就够了,只要他不赶她走,她会一直留在他身边,无论发生什么事。 “呜……可是,阿桀赶我走了……”他叫她滚。 她曾告诉他,如果有一天他不喜欢她了,她不会缠着他,那时,她以为自己可以因为爱他而祝福他,可是…… “呜……不想走……不想离开阿桀……”她根本做不到。 阿桀没说要分手,也没说喜欢上别人了,所以不算── 她后悔刚刚那么冲动地离开,现在该用什么借口再回去找他? 许树茵在床上翻来翻去,又起身检查手机有没有开机,期待也许左桀会打电话来。 她没有跟人吵架的经验,除了小时候兄弟姊妹的闹别扭,通常晚饭时间一到就又和好了,所以,想不出来该怎么跟左桀和好。 天色渐渐转为灰白了,她眼角的泪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想到左桀就心痛得不得了,怎么也无法入睡。 “买早餐!”一个念头闪进脑海,她从床上蹦起。 就像平常假日那样,带早餐去找他,两人和土匪一起吃过早餐再继续赖在床上补眠,闹来闹去。 许树茵跳下床去,身上的衣服还未换下,直接拿着机车钥匙冲出门去。 买完早餐,她立刻骑往左桀的住处。 手上提着热腾腾的包子和豆浆,许树茵告诉自己不能哭,左桀不爱她哭,她得笑。 悄悄地打开二楼的大门,她想,偷偷地钻进被窝里,醒来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然后就耍赖,说想睡觉,硬巴在他怀里赖床也不错。 终于想到好办法,许树茵心情轻松多了。 她踮起脚尖走进屋里,还是被土匪发现了。 土匪嗅嗅她袋里的食物,轻咬她裤脚。 “这不是给你吃的……乖……”许树茵弯下腰,摸摸土匪的头。 转过身,小声走近床边,却看见一个令她太震惊,震惊到动弹不得的画面── 温怡芬睡在左桀怀里! 她捣着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哭出声。 为什么?为什么温姊会在这里?而且,阿桀还搂着她的肩…… 由四处涌向她脑海的各种可能性不受控制地闪过,阿桀喜欢的是温姊?温姊也…… 不行了……眼泪已夺眶而出,她的双腿打颤,握紧塑胶袋的提耳,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一步一步,困难地退出房间。 直到踩下最后一个阶梯,坐上机车,她才让泪水滑下脸庞。 原来是这样……原来阿桀真的喜欢上别人了…… 她懂了,却无法接受,他们这样瞒着她多久了? 阿桀的闷闷不乐,是因为想分手却开不了口吗? 不──她不要再想了,她想忘掉那个画面。 “我在梦游……我在作梦……我太累了,是幻想……”她失神地启动机车,拎着还温热的早餐,骑车回家。 二楼的土匪突然狂吠起来,惊醒了左桀和温怡芬。 两人同时睁开眼睛,四目相望,接着左桀猛然抽手,坐起身来,温怡芬也一副惊恐,无法解释的表情。 她原本想在清晨时悄悄离开,却不小心睡着了。 昨晚,小尧让她前夫接回家住两天,一个人待在空荡的屋子里,一时寂寞,来到左桀的住处。 她真的只是想看看他,哪怕只是一眼,可是,被拥在怀里的感觉是那样的温暖,是那样的幸福,她又贪心地想,一、两个小时也好,让她感受这种被爱的幸福,哪怕她明知道左桀错认她是许树茵。 但是……她睡着了……现在怎么办?! “我去吃早餐。”左桀起身穿上衣裤,招了招土匪,冷静地走出房子。 温怡芬感觉羞愧,胀红了脸。 这时,她惊觉自己犯下多大的错……以后,她如何面对他和许树茵…… 左桀漫无目的地走在清冷的街道,土匪一直紧跟在他哪边。 他没多想什么,因为早知道温怡芬的心情,只猜她或许是一时冲动,此时,他脑中所想的全是许树茵。 昨晚,酒意未退,以为她回来了,那一瞬间的感动说明了他有多在乎她。 旁人看来,或许以为许树茵爱惨了他,绕着他打转,不管什么时候,循着她的视线看去,末端一定是左桀。 她爱他,爱得全世界都看得出来,他却没有表露出太多内心的感情,或许是从一开始便悲观的认为,有一天,她会离开他。 他不要她走的时候,对他有任何愧疚。 他不要她走的时候,感觉世界末日。 其实,离不开的、放不下的,是他。 他并不感到自卑,金钱、社会地位对他而言毫无意义,更不认为需要为那样放荡的日子感到罪恶,但是,当角色考量放在“许树茵的男朋友”上,他便又觉得全世界任何一个男人都比他好,比他更合适她。 是这样的内心挣扎,是想要改变却没有自信真能改变,是想握住幸福又怕自己太贪心到头来落得一场空,所以烦闷,最后,发了脾气,伤害了他爱的女人。 他走了好久,走得好远,走到街上的车子渐渐多了起来,人潮也逐渐涌现,他发现,自己站在许树茵的公寓门前。 是他的错,他该道歉,如果他想改变自己,首件事,就是要改掉在努力之前便先放弃的性格。 从口袋拿出手机,他拨给许树茵。 电话响了很久,他想,她还在睡,或许,还在生气。 他忍着不按结束键,指尖却微颤着。 “喂……”终于,听见了她的声音,很细很小声,像猫一样。 “是我。” “嗯……” “我在你楼下。” “啊?!”她吓到了,无声了许久。“我、我下去……” 许树茵挂断电话,心脏扑扑地直跳,这一整晚实在太难熬了,她还未从之前看见的画面中回神,左桀居然先打电话给她,而且人就在楼下。 他是来谈分手的吗? 她踩出房门一步,又缩回来。 如果是,她怎么办?她能忍着不哭,看他从眼前离去吗? 她能祝福他们,然后,彻底埋葬这段甜蜜的日子吗? 她突然好害怕,怕得不敢再往前踏一步。 当她骑车冲回家时,曾一度决定放手,成全他们,只是,一旦真的面临分手却又开始退却。 “卒仔……”她承认。 平常好像很勇敢,不怕蟑螂、不怕蛇、不担心晒得黑抹抹、经常像个神力女超人一肩扛起重物,面对情感……她只是一只缩头乌龟,很想躲进龟壳里,无论左桀说什么,她都要假装听不见。 犹豫了快二十分钟,又舍不得他在楼下干等,只好硬着头皮再次踏出房门。 打开一楼铁门,土匪就热情地扑上来,许树茵真的很孬,死巴着上匪,仿佛二十年未见,又搂又抱,拚命摸它的头,说它好乖。 就是不敢看左桀。 “树茵……” 听见他喊她的名字,她的心跳得更厉害,他干么那么严肃,她真的好怕。 “对不起……”左桀走近她说。 许树茵才刚收势的眼泪一瞬间便飙了出来,他真的是来谈分手的。 “昨晚不该乱发脾气,是不是吓到你了?” 她猛一抬头,看向他,开始不那么确定他来的目的。 他走近,将她拉进怀里。“别生气了,跟你赔不是,要怎么惩罚我都没关系。” 这是左桀第一次对女人如此摆低姿态。 她眨眨被泪水蒙住的眼,掌心中触碰到的是他真实温热的身体,耳边听见的是他沉稳的心跳,他不是来谈分手的? 像从绝望的山谷哩射进一道耀眼的阳光,她的心又活过来了。 “我没有生气,不用惩罚,只要你不赶我走……”她说得好委屈、好心酸,像只被抛弃的宠物,哀求主人的疼爱。 “不会了,不会赶你走,那不是真心的。” “嗯……”她含泪点头,相信了他。 清晨看见的那个画面……只要他不提,她就决定忘掉它,虽然像针刺,但比起跟他分开的痛不欲生,她宁愿忍受那酸涩的刺痛。 左桀松了好大好大一口气,他何德何能,能够得到她的爱。 没放弃是对的,认错是对的,他无法形容此刻满足的感觉,幸好,他来了。 “阿桀……我们没有分手对不对?”她不安地想确定。 “你听到我哪个字提到分手?”都是他不好,让她担心了。 “那就好……”她搂紧他的腰,安心了。 “走了好远的路,脚酸了,我们去吃早餐。” “咦?你走路来的?”这距离他的住处,至少有五公里吧! 当许树茵抬起头,他才发现她眼睛肿得像什么似的,还有未干的湿痕。 “唔……小煤炭变身大眼蛙。”他想逗她笑。 “吼……”她当然知道自己现在一定丑死了,但是,左桀的玩笑让她生出信心,相信一切还能够一如从前。“你又要帮我改绰号了?” 他其实很心疼,轻抚她的眼。“不要为我掉眼泪,不值得……” “是我自己爱哭,不是你害我哭的,而且,我不爱听你说什么值得、不值得的话。”她嘟起嘴。 他都不知道在她心中,他是世界上最重要最重要的人,怎么会不值得? “是,以后不说了。” “嗯,等我一下下喔。”她露出微笑,上楼拿车钥匙。 忘了,她会忘了那令自己心碎的一幕,催眠自己,假装一切都没改变。 为避免温怡芬难堪,左桀还是如往常一样,到温怡芬的店里买茶,那一夜的事,三个人都刻意忽略,也都小心翼翼地避免触及敏感话题。 温怡芬知道左桀不会将这件事告诉许树茵,也想尽量表现自然,但是,并不成功,她有太多的懊悔、太多的自责。 许树茵虽然决定将那件事忘记,但是,每次见到温怡芬,见到她和左桀说话时不自然的表情,她只能选择回避视线。 她没有问,也不敢多想,她太懦弱、太害怕了,宁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催眠得了记忆,却麻痹不了心痛的感觉。 因为爱、因为不安、因为害怕,她变得消瘦了、憔悴了。 “你怎么吃的这么少?”左桀见她将餐盒里的炒饭大半都拨给他。 “天气热,不大吃得下。” “那我去叫饮料给你。” “不要──”许树茵大叫,左桀纳闷地看她一眼。 “不用了……”她嗫嚅说:“有汤……我喝汤就好。”她讨厌自己这样小心眼,总是害怕左桀和温怡芬见面。 “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他关心,发现她瘦了很多。 “可能……最近工作比较忙,有点吃不消。” “那晚上要早点休息,饭不能吃那么少,会没体力的。”他又将饭拨些回去给她。 “阿桀……”她想微笑,让气氛轻松一点,可是一出声,就很没自信。 “怎么了?” “我们搬家好不好?找个房子一起住。”她试探地问。 “想一起住的话,你可以搬过来。” “我、我想……找间好一点的房子,离我们上班地点方便一点的。” 他沉默了,像在思忖什么沉重的问题,眉间锁了起来。 “不搬也没关系……”她赶紧否决自己的提议,就怕他为难。 “我现在……还没有能力住好一点的房子。”他苦笑。 “在这里也很好,我只是随便聊聊。”许树茵赶紧笑,笑得很勉强。 事实上,左桀向房东调涨自己的房租以减轻温怡芬店面的租金,同样的房租绝对足够住更好的房子。 许树茵不免猜想他不希望加重温怡芬的负担,但是,一这么想又觉得内疚。 她喜欢左桀不为人知的温柔与善良,为什么一牵扯到温怡芬她却又变得不公正了。 温姊现在对她比以前还要更好,看见她和左桀在一起一定也很痛苦,自己怎么可以冒出这么卑鄙的念头? “你喜欢小尧,住在这里可以常看到他,不是很好?” “嗯……也对……”她沉默了。 她很挣扎,也很痛苦,反覆煎熬。只有和左桀单独相处时才能安心,晚上,她渐渐常往左桀的住处跑,一待就是一整晚,左桀当然很高兴,她却清楚自己狡猾且小人的心理,她不快乐,因为心头的那片乌云而变得快乐不起来。 究竟是太爱他而产生不安全感,或者因为缺乏安全感而将她的感情、世界更往他靠拢,她不知道,但,这一切变化只在她心头辗转,只在她心中折磨,左桀不会知道。 三个月后,左桀的业绩在业务部门冲到最高,开始受到主管重视与重用,那些只会以年资、经验欺压新人的老鸟只有闭嘴的分。 当左康生看见儿子的成绩,看见他的冲劲,听见主管对他的赞赏有加,知道他未来的路会愈来愈宽广,总算稍稍抚平了这些年来的遗憾。 渐渐地,左桀对未来的生活多了一分踏实的感觉,所有不适应的窒息感已经消失,虽然一切才刚起步,但是他开始相信,自己是真的可以给许树茵幸福的。 “阿桀,你喜欢孩子吗?”有天,许树茵突然这么问,脸上是小心翼翼的表情。 “还好,小孩子哭的话就很受不了。”他在房里整理客户资料,随口回答。 “可是你很喜欢小尧。” “小尧不一样,他刚出生的时候我就抱过他了,而且,他也很乖,不哭不闹。” “是因为他是温姊的孩子吗?”她突然冲动地问。 “嗯?”他抬起头看她,不明白她的意思。 “没什么……因为相处久了,自然生出感情,对不对?”她想哭。 “喔……是吧,我也没跟别的孩子相处的经验。”左桀又低下头处理手边的工作。 “那如果是……是我们的孩子呢?” “呵,想这个会不会太早了?”他知道她喜欢孩子,但是,以目前的生活状况,他没把握能给孩子一个完整的环境,况且,他也还没考虑到结婚的事。 “太早了吗?”她眼神一黯,低下头去。 “你啊……是不是整天设计童装,就开始幻想自己的小孩穿起来有多可爱?” “这样不好吗?小孩子又可爱又好玩。” “呵……”左桀摇头。“我们还是再多过几年耳根清静的日子吧!” 他每次拜访小儿科诊所,都会被那些横冲直撞的小霸王给气得半死,那些做妈的,也只会嘴上随口喊一下“别跑,小心”,转过头又跟隔壁的妈妈聊起来了。 他想,没有足够的经济能力,不能全心全意地教养孩子,对孩子的未来是不公平的,对社会也是一种负担。 这点,他自己感触很深,如果没有遇到林顺发,现在的他不知道还蹲在哪一座监狱里。 养育下一代,真的是一件要严肃看待的重要课题。 左桀的话充分地表达他现在不想结婚,不想有孩子,但是…… 许树茵悄悄地抚上自己的肚子。 她怀孕了,也到医院证实了,一个多月。 不敢告诉左桀,是因为每次她描绘着两人未来的生活蓝图,总感觉他眼神会忽然一黯,好似她在向他逼婚。 如果他生气了,如果他不要她生下孩子……那她该怎么办? 日子继续在过,许树茵成天惶然不安,想告诉左桀,却害怕他出现什么她不想看见的表情,她怕自己会崩溃。 她绝对不会牺牲孩子,但是,她更不想离开左桀。 不知道为什么避孕了却还是怀孕,可是,这是上天赐给她的宝贝,她还是很高兴自己怀了左桀的孩子。 转眼,又一个月过去。 左桀的父亲在主持会议时因食道静脉曲张破裂,当场吐了好多血,紧急入院了。 在公司里没人知道左桀与左康生是父子,左桀更不准左康生透露两人的关系,他只打算待一年,约定期满,他会另外找工作。 当左康生开始陷入长时间昏迷时,所有公司主管、亲戚纷纷守在病房外,有的是担心没听到遗言,自身利益受损,有的是担心老板病危将影响公司未来运作,崔宛慈则每天以泪洗面,六神无主。 左桀每日上班只能从同事口中约略得到一些不确定的消息,他当然牵挂,但是,他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帮不上忙。 这半年来在同一间公司上班,左桀才开始认识他的父亲。 年轻时,左康生也只是一间药厂的业务员,提着一只公事包,整天几乎都泡在医院和各大诊所里,像个杂工般任人使唤,任劳任怨;仁慈宽厚,体恤员工,经常跟基层的生产线同仁一起吃便当,闲话家常…… 左桀从熟识父亲的医生口中,从一些老员工谈话间听见关于父亲为人的点点滴滴,软化了他那颗原本顽抗的心。 左桀曾半夜到医院探望,但是,崔宛慈一直都在,他不想在她心力交瘁时再增加她情绪的负担,最后总是又默默离开。 也许,他将见不到父亲的最后一面…… 他愈来愈沉默,内心的苦闷无处宣泄,又不想让许树茵担心,有时泡在阿达的面摊,一待就是整晚。 许树茵怀孕初期,身体倒没明显不适,只是情绪上的焦躁让她担心对宝宝不好,左桀又愈来愈忙,愈忙愈晚,她只能藉着织小孩的衣鞋平抚内心的不安。 公司传言着,左康生的状况很不好,可能撑下了几天。 左桀回到家,坐立难安,无暇感受到许树茵几次欲言又止的神情。 “嗯……”闻到烟味,许树茵突然一阵恶心。 “怎么了?”他见她捧着胃。“胃不舒服?” “嗯……烟味……” “喔,”他赶紧熄掉烟,打开纱窗,挥走空气中的烟雾。“这样好多了吗?” “嗯……阿桀……”不能再拖下去了。 “什么事?” “我、我……” “怎么吞吞吐吐的,有事就说啊。”他坐到她身旁。 “我怀孕了……”她说得很小声。 他听见了。 呆住了,他没有任何心理准备。 许树茵揪着心注视他的反应,而他的反应如她预期……并没有欣喜,眼泪就要夺眶而出。 如果他不要,她还是会把孩子生下来,她绝对、绝对不会抛弃她的孩子。 这时,左桀的手机突然响起,他呆愣地看着许树茵,接起电话。 “左桀──你爸、你爸快不行了──他要见你,你快到医院来──”是崔宛慈的声音。 顿时,左桀只觉整个世界好像全扭成一团,他爸…… 许树茵见他将手机放下,看着自己,却迟迟没有回应。 “阿桀……你听见了吗?我怀孕了。”许树茵握住他的手臂,要逼他给个答案,然而,他的无动于衷令她心……碎了。 没有一丝欣喜,没有问她怀孕多久,他的表情是无法接受的一片空白。 他没听见许树茵的话,看不见她的表情,恍惚地拨开她的手,套件衣服,拿起机车钥匙,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门。 这时,许树茵早已声泪俱下,放声痛哭。 这是他们的孩子啊──比起小尧,跟他还要更亲、更亲,是流着他的血的孩子啊── 他不要吗?她该怎么办……难道非要她在两个最爱的人中间做出选择? 为什么…… 为什么── 第九章 当左桀赶到医院时,医生正在进行急救,左康生一度失去心跳。 “阿桀……”崔宛慈看见他来,哭着抓住他的手,支撑自己就要昏厥的身体。 从左桀脸上看见与自己相同的悲恸,她忘了过去是如何憎恨他和他的母亲,如何害怕看到他,这个时候,竟然只有左桀能够依靠。 左康生救回来了,但情况十分不稳,医生从加护病房定出来,告诉他们──“可以进去了,有什么话……把握时间……” 左桀扶着崔宛慈走进病房,左康生略有意识,但发不出声音,他干枯的手握住左桀的,眼睛直直地看着他,像有千言万语,却无从说起。 他又看看崔宛慈,眼角落下一滴泪。 “爸──”左桀喊他。 多年来,第一次喊他。 左康生眼角流下更多泪,想用力抓住他的手,却力不从心,他的嘴微启,从唇形中读出像“儿子……我的儿子……” “爸……”左桀瞪着眼,不让眼泪落下。他不哭的,再怎么痛苦,再怎么难熬,他从来不哭。 左康生看着他的眼睛,唇角颤抖着,要交代他什么。 “爸……我知道……我会照顾大妈的,不要担心……”他知道左康生放心不下什么。 崔宛慈听见左桀的话,震惊地看向他,她没想到他会许下这样的承诺。 后悔,油然而生…… 打从两岁将他接回来,她从来没有真心接纳过他,然而,他却说要照顾她…… 左康生像终于了却一桩心愿,点点头,微笑了。 在微笑中,他咽了气,平静地过去了。 “老公──”崔宛慈崩溃了。“你醒醒──我还有话要告诉你──老公──” 左桀只能扶着疯狂摇晃左康生的崔宛慈,将她带离病房。 病房外一些亲属及左康生生前好友见到她的样子,也都纷纷抬手拭泪。 “你说……你想好好放个假……我陪你去……我们好多年没出国玩了……”崔宛慈将左桀当成左康生,抓着他的手臂,喃喃自语。 “大妈……”崔宛慈的眼泪,说明了她多爱他的父亲。 这时,他的手机又响起来。 是温怡芬,他看了一眼,将电话切断。 隔不到两秒,又响起,他只好关机,这个时候,他已经无心、也无力再理会任何事了。 不久,医院人员将左康生的遗体送往往生室,左桀始终陪伴在崔宛慈身旁,沉重地不发一语。 太多的过往此时清晰地浮掠眼前。 左康生没有抱过他,因为他在年幼的时候便失去双亲,他也没有享受过家庭的温暖,他得拚命赚钱养活弟妹,或许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做一个父亲。 但是,左桀记得他那笨拙的语气,只会问:“钱够不够用?” 只会叹气说:“别再惹你大妈生气了……” 他们有缘成为父子,却始终没有真正成为父子。 忿恨、误解、扭曲,让他们一再错失了认识彼此的机会。 现在……什么都来不及了。 短短一星期的时间,左桀必须应付家族里不满律师宣布的遗嘱而前来争吵的长辈,必须安排左康生的后事,必须看护精神状况一直处在混沌不清的崔宛慈,还要面对公司高层主管对他从一个基层业务,突然变成公司负责人的错愕与不信任。 没想到……左康生过世了,所有问题才一件一件地浮上台面,左桀从未同时面对这么多棘手的事,这就是世间冷暖。 那些厚颜无耻却拿不到任何好处的人,只能用更恶毒的话加诸在左筑身上。 骂他私生子、杂种、小混混,还说他气死了左康生还好意思回来争遗产。 然而,他的无情、他的冷汉、他的顽劣、他被扣上的一切负面评价,正好给了他一层防护罩,他用过人的意志,挡掉了这个只剩崔宛慈的家被四分五裂的可能。 送走了左康生,他将崔宛慈暂时安置在近郊的一间私人疗养院,回到住处,准备打包行李。 他得搬家了,搬去那间他过去没资格踏进去的豪宅里,照顾崔宛慈,这是他答应父亲的事,他会做到。 人生呐!变化永远超出你的想像。 才刚停好机车,卸下安全帽,温怡芬便从店里冲了出来,气愤地往他脸上甩了一巴掌。 “你跑到哪里去了──”温怡芬掌心发麻,眼中蓄着泪。 左桀没有反应,没有感觉,他太累了,累得就要倒下。 “为什么不开机?!你知不知道我找你找得都快疯了,树茵她……她……”温怡芬泣不成声。 “树茵她怎么了?”左桀的脑袋里一片空白,忘了他父亲过世那一晚,许树茵对他说的那件事。 “她……她流产了……” “什么意思?”他还是空白,无法吸收温怡芬话里的意思。 “她骑车回住处时出车祸……流产了……” “流产……” “她说你不要孩子……你怎么可以干这种事?!怎么可以一走了之──你,你太可恶了!”温怡芬拚命捶着一脸呆滞的左桀。 左桀握住她的拳头,轻轻将她推开,茫然地走上楼。望着他的背影,温怡芬才觉得他怪怪的──他冷静得太超乎常理。 左桀走入房间,将自己抛到床上。 这是一场梦,一场可怕的恶梦,他要快点醒过来…… 瞬间陷入昏睡的他恍然不知,同一天里,他失去了这个世上最亲最亲的两个人,父亲和自己的孩子。 左桀这一觉睡得很不安稳,如在汪洋之中浮浮沉沉,想醒醒不来,想逃逃不开,许多碎裂的片段在梦境中不断出现、消逝、又出现…… 他看见母亲对他摇头,父亲感到失望,大妈朝他咆哮,许树茵手中抱着一个婴儿含泪转身离开。 “不要──”他朝前跨出一步想留住许树茵,但是她化作了一缕烟,在他眼前消失了。 左桀张开眼睛,汗流浃背,口干舌燥。 他昏睡了足足二十五个小时,天色由亮转暗,又由黑暗转为刺眼的艳阳天。 “呜……”土匪站在床边,摇着尾巴,对他呜咽,像是担心他。 “土匪。”他将上匪抱进怀里,他需要一点温暖,需要一点安慰,他感觉内心好空虚、好无助。 抬起脸,他才发现房间里有什么不一样了。 许树茵的衣服不见了,她的那些制图的工具、笔记、杂志也全不见了。 流产! 这个字眼此时清晰地蹦进脑中,他才明白了这两个字的意思。 倏地,他站起身冲到一楼。 “怡芬──你说树茵流产──是什么意思?!”他紧抓着温怡芬的肩膀。 “阿桀……”温怡芬被他吓到了,他怎么了?她不是都告诉他了? “快说!” “树茵出车祸,流产了。” “在哪里?哪间医院?” “阿桀,那已经是一个多星期前的事情了,我找不到你,树茵哭得肝肠寸断,可是我打电话给你,你不接,然后就关机了,你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当温怡芬接到许树茵的电话,知道她出车祸,跑出巷口看见沿着她小腿淌下的血水,差点没跟着晕过去,幸好旁边那名只受轻伤的机车骑士已经叫了救护车,将许树茵紧急送到医院。 她才知道许树茵怀孕了……也流产了。 直到现在,想起许树茵痛哭到嘶哑的绝望,仿佛失去了生存意志的模样,她忍不住又心酸地涌出眼泪。 左桀震惊地倒退了两步,是那个时候,他没接,他父亲过世的那个时间点…… “我去找她……”他转身就走。 “等等──阿桀──树茵回家了,回她嘉义老家了。”温怡芬唤住他。 “地址给我,我现在去。” “阿桀……你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你现在看起来像鬼一样,一点血色也没有。” “地址给我──”他是疯了,他没用,他什么人也保护不了,他的存在确实只会带来痛苦,让所有人痛苦。 “我不知道地址,树茵不肯告诉我,她说她死心了,放弃了……” “没关系,我知道怎么找到她。”左桀从口袋里掏出车钥匙。 三个多小时后,左桀来到许树茵的小舅舅林顺发位在嘉义市的撞球场,踩上阶梯,推开玻璃门。 当林顺发看见来的人竟然是左桀,死死地盯着他。 等左桀走近,正好迎上他挥来的一拳。 那拳好重,顿时,鲜血自左桀嘴角流下。 “你还来干么?”林顺发瞪着左桀。 “我来找树茵。”左桀抹去鲜血。 “你还有脸来?你把她折磨成这样子,你怎么还有脸来?!”林顺发又往他胸口猛掼一拳。 左桀退了几步,撞上撞球台。 是林顺发到车站接许树茵的,看见一个开朗活泼的女孩子,他最疼爱的甥女变成一具行尸走肉,万念俱灰的模样,说有多心疼就有多心疼。 他问起左桀,许树茵却开始尖叫,情绪失控。 他不知道他们俩发生什么事,许树茵不说,回家的这整个礼拜,她没开口说过一句话,每天躺在床上掉眼泪,她母亲好说歹说才勉强吃点东西,吃完又缩在棉被里哭。 全家人都担心死了,却束手无策。 “让我见树茵。”左桀不放弃,坚定地说。 “我不会让你见她。” 咚── 左桀双腿一跪,林顺发不可思议地瞪着他。 当年,认识左桀的时候,他才十四岁,一个国中生,尽管被五、六个大个子围着打,他也从来没求饶过,他的硬脾气林顺发是知道的。 “你这是在干什么?!起来。”林顺发走到一旁去,太过震惊,当左桀膝盖着地时,他已经心软了。 “求你……让我见树茵。” “你们发生了什么事?”林顺发抹抹脸,挣扎着。 “树茵怀了我的孩子。” “什么?!” “又流产了……”左桀低下头,红了眼眶。在她最无助、最脆弱的时候,他却不在她身旁,如果她恨他,那也是他罪有应得。 “你这该死的家伙!你到底是怎么照顾她的?!”林顺发一把揪起左桀的衣领,握住的拳头眼看又要再一次落到左桀脸上。 左桀没有闪躲,林顺发却在这一瞬间清楚地看见他眼中的痛苦,他的疲惫不堪,他脸色苍白,眼中泛满血丝……他的手又放下了。 左桀一直跪着,林顺发心烦地在店里走来走去,那失去的孩子……对树茵而言,多残酷,他不确定树茵想不想见左桀,见了他会不会又崩溃。 “我先问问她。”最后,林顺发说。 左桀只能接受。 林顺发载左桀上阿里山,让他在马路旁约树下等,然后车子驶进一条田边小径,停在一座三合院的门前。 林顺发敲敲许树茵的房门。“阿茵,是我,小舅舅。” 半晌,没有回应,他迳自推开门,看见许树茵趴在窗台,呆呆地望向灰暗的天。 林顺发好心疼,坐在通铺旁,叹了一口气,内心还在犹豫。 许树茵回过神来,看见林顺发,不由得又红了眼眶。 家里唯一知道她和左桀的事的,只有小舅舅,她还记得第一次带左桀到嘉义来,才知道他们两人早就认识,而且感情好得超乎她想像,当时,她好高兴,高兴小舅舅喜欢左桀。小舅舅带他们到市区吃火鸡肉饭,两个男人不断绕着“撞球”这件事聊,聊到欲罢不能。 那些画画……近得像在眼前,又远得像上一个世纪的事,为什么成长就必须经过这么多折磨,这么多考验? 也许,是因为她的小心眼,破坏了左桀和温怡芬的感情,明知左桀没那么爱她却一直自欺欺人,最后,老天爷用这么残忍的方式,让她清醒…… “阿茵……有个人……来找你。” 许树茵很快联想到是谁,慌张地摇头,迅速缩进被窝里,盖住脸。 “阿茵……我了解阿桀……你们,你们要不要再谈一谈?” 在他决定带左桀上山的同时,他的心已经偏向了左桀,知道他总是把感情藏得太深,猜想他和甥女之间或许存在什么误会。 躲在棉被里的许树茵依然不说话,可是已经哭了起来。 她不恨他,尽管他在知道她怀孕后什么也没说就走了,尽管她心碎地躺在医院病床上,始终等不到他出现,她也不恨他。 但是……世界在那一刻间已经变了,失去联系着她和他的那个孩子,她突然清楚地看见两人之间的问题,她的爱再多也化解不开存在心中的不安,走不进他封闭得太紧的心扉,他们之间有太多地雷,她走得小心翼翼,走得辛苦,走得愈来愈迷惘,愈害怕。 他究竟如何看待两人的情感,如何看待两人的未来?交往快一年,她一点也不清楚。一直到他消失,她才明白这是他的答案,她该离开了。 “阿桀他……在路旁的树下等你,我会劝他走,但是,我想他不会走的,你自己决定吧!”林顺发叹口气,走出房门。 当林顺发将许树茵的答覆告诉左桀,也告诉他这阵子她的痛苦,左桀静静地听,轻轻地点点头,吐不出一个字,他的胸口被重石压得无法开口。 “有什么事再打电话给我。”林顺发拍拍他的肩膀,开车回店里。 左桀背靠着树干坐下来,视线直盯着那条田中小径的尽头,等待许树茵的身影。 这时灰暗的天际突然劈出一道闪电,直直地由云端划至田里。随后轰隆巨响,震得地面微微颤动,仿佛地面就要裂开。 其实,他不知道真的面对许树茵时能说些什么。说什么也不能抚平她内心的创伤,他只是想见她,陪她,若是她能对他拳打脚踢,破口大骂,减轻她的痛苦,那他愿意承受。 因为牵挂着父亲的病情,他竟没有察觉到她的不安与痛苦,听完温怡芬的话,他才知道许树茵的内心承受多少恐惧,她居然以为他不要他们的孩子…… 他是个懦弱的男人,在一切还没有十足把握时不敢承诺,而自己吝惜给的承诺,竟造成了她的不安,现在的他,再没有资格乞求她的原谅,只能等待她的决定,她的宣判。 雨,落了下来,打在树叶上,雨水顺着叶缘落入地面,代替他的哭泣。 他眼前一片蒙眬,全身力气尽失,已经两天未进食,内外的煎熬夺去了他的体力,他靠着树,用意志力撑着,等待再见她一面。 很快地,他浑身湿透,地上的黄土与雨水融为泥浆,自脚边一点一点流逝。 忽然,雨雾中出现一抹白,他撑着树干站起来,努力挥去眼前的水,努力地往远处望。 那抹白愈来愈近,愈来愈放大,是许树茵吗? 他不确定,那人的脸被雨伞挡住,那身影,太瘦了,太弱不禁风了,不像他总是充满活力的小煤炭。 白色身影定到他面前,将手上的另一把伞递给他。 他接过伞,那人便要走了。 “树茵……”他唤她。 背影顿了一下,颤抖得像下一刻便要在雨水中消融。 “树茵……” 听见他声音中的痛苦,许树茵才刚止住的泪又落了下来。 爱情,为什么这么痛苦?为什么不能无忧无虑地长大?为什么要有那么多的折磨? “让我看看你……树茵。” 许树茵摇头。“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当初的我们了……” 那个相信爱能冲破一切难关,满足于爱他,不求回报的许树茵,已经变了,回不去了,当他离去时,她就知道,再也不能自欺欺人下去了,他一直不谈未来,不就是因为他想给承诺的对象不是她吗? 留得住他的人,得不到他的感情,只会造成三个人的痛苦。 “树茵──”左桀扔下伞,从背后抱住她,湿透冰冷的身体浸凉了她的心。“我不求你原谅我,但是,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你好过一点?” 她只是一迳地哭。 如果可以不爱,那该多好。 如果可以恨,那该多好。 如果可以不想念,那该多好。 但是,她长大了,懂了,光有爱是不够的。 他们没有足够的互信,没有为对方打开心房,没有对等的爱,就没有幸福的未来。 “让我走……求你……”她说。只有他放手,她才能不再身陷泥沼,只有他转身离开,她才能真正死心。 左桀愕然。 他们的路,还是走到终点了,他曾抱着一丝希望,他以为已经愈来愈安稳,结果,他还是没能握住手上的幸福。 他松开手,垂下脸。“对不起……遇上了我……” 他没有解释那一晚他为什么离开,他从来都不擅解释,抛下受着煎熬的她是事实,他如何都无法为自己开脱。 真的……只能放手。 没有他,她的未来会比较幸福吧! 许树茵吸吸鼻水往前走,步伐却沉重不已,拖鞋被泥泞给吸住,每一步都困难重重,一不小心拖鞋陷在土里,赤脚踩进泥浆中。 “厚……”她很尴尬,赶紧倒退一步,套进拖鞋,用力将拖鞋“拔”出来。 “噗……”左桀见她狼狈的样子,虽然心里难过,却忍不住笑了。 他的树茵,总是这么可爱。 望着她的背影,想起好多两人相处的片段──她捣着肚子不给他看、无厘头的反应、倒抽气的笑声、跟土匪的搞笑对话…… 就这样让她走吗? 心头突然冒出这句话。 真的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解释,只带走遗憾吗? 另一句话又强烈地在脑中向他抗议。 你是真的爱她,你可以给她幸福的! 不要放弃,不要还没努力过就放弃── “树茵──”脑中纷乱回荡的杂音迫使他喊出声。 “啊……”许树茵停下来。 很好,现在双脚都陷进去了,动弹不得,她必须很糗地蹲下去,将拖鞋拿在手上才能开始狂奔。 “树茵,不要走!听我说──”左桀冲过去搂住她。 “拖鞋……”她的胸口被他挤压得喘不过气。 “拖鞋怎么了?” “站住了,拔不出来。”她指指地面。 “呵……”左桀边笑边冒出泪来,抱紧她。“树茵,我爱你,真的爱你,给我机会,不要离开我……” 许树茵瞪大眼睛,仰起脸望着他。 左桀说…… 他说……他终于说了…… 他爱的人……是她吗? 第十章 左桀进到许树茵家中,把正坐在客厅看电视、嗑瓜子的一大群人全吓到了。 “阿茵……这不是上次……那个士林夜市?”许树茵的爸爸立刻敏感地察觉到有人要跟他抢女儿了,瞅着左桀。 “嗯……”许树茵红着脸低下头,拉着左桀湿透的衣角,小声地说:“跟我来。” 这是许树茵第一次带男人回家,这对许家人、林家人,还有整个左邻右舍都是天大的大事啊! “孩子的妈……”许爸爸推推坐在旁边的老婆。“阿茵怎么把他带进房间去了?” “哎唷……孩子都长大了,你管那么多做什么!”许妈妈回过神,拍掉老公的手,见到许树茵终于开口说话,松了一口气。 没多久,许树茵又走出来。“哥,你拿套衣服给我。” “喔……好。” 许树茵拿到衣服又钻进房里。 “孩子的妈……”许爸爸又推推老婆。“那个……他换衣服,阿茵怎么也进去了?” “吼──嗑你的瓜子啦!”许妈妈抓了一大把瓜子塞进老公手里。 许树茵面对窗户,等待身后的左桀换上干净的衣服。 “好了吗?”等很久,她不敢贸然转过身去,尽管他们过去是情人,但是,现在正处于尴尬的阶段。 左桀走向她,拥住她。 她敏感地拨开他的手,往前挪一步。 “你、你要说什么,就、就说……”她还是不敢看他。 原就不是硬心肠的人,一见到他憔悴的模样,她比他还痛。 内心很多挣扎,爱与不爱,实在不是理智可以控制,回家的这段时间里,她想了很多,反反覆覆,始终无法下定决心。 就在刚刚拿伞出去时,她也警告自己,交给他之后就立刻回家,结果远远看见他被雨淋的模样,她就哭了。 爱情好难懂啊……好想拥有超能力,好想看清他内心的想法,好想知道那一夜他为什么走开,好想知道为什么他要把手机关掉,让她一个人在痛苦中渐渐绝望。 想恨他恨不了,想怪他也只能找些自己也没有证据的理由怪他,最后,是等到万念俱灰,心力交瘁,跟公司请了假,选择暂时离开台北。 “树茵……你……那一晚……”提起那个如恶梦般的夜晚,他心揪痛了。“我父亲过世了。” “啊?”许树茵惊讶地转过身来。 “对不起……我把你的事忘了,整个星期都在处理我父亲的后事。” “为什么现在才说?”许树茵瞪着他。 左桀看了她一眼,为难地低下头。 他一直如此,将真实的自己隐藏起来,不想麻烦别人,不想让她担心。 “你知道我最、最、最气你什么吗?”她抓住他的手。“你一直把我当外人,有什么心事都不告诉我,我们交往快一年了,我对你一点也不了解,我甚至想过,你是不是孤儿,为什么从没听你提过家人,一句话,只要一句话……” 眼泪自她瞪大的眼中落了下来,要指控他,又心疼他一个人承受丧父的痛苦。 “你离开的时候,只要告诉我……就一句话,或许我就不会失去我们的孩子了……” 那一夜,她哭着骑车回家,不断冒出的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骑到巷口时没注意到右方出现的机车,发现时,已经来不及闪避。 那一瞬间,她只记得护住肚子哩的孩子,放开了握着把手的手,机车倒下,连人带车,滑了一公尺远,下腹一阵剧痛后,一股温热漫过她的大腿,她忍着撕裂的疼痛,拚命爬去捡起袋子,翻出手机,打电话给离她最近的温怡芬。 唯一的念头就是想保住孩子,保住她和阿桀的孩子── “来不及了……一切都来不及了……没了,我们的孩子就这样没了……”她哭倒在左桀怀里,无力地槌打着他的胸膛。“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现在才说……” “树茵……”她哀恸的控诉酸了他的眼,后悔的眼泪自他以为早已干涸的眼中溢出。 “是我不好,是我不对……”后悔改变不了事实,想像那一夜许树茵面对失去孩子的痛苦,再怎么做都无法弥补他犯下的错。 应该加诸在他身上的痛苦,为什么让她来承担?是他害了她。 “我连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男的叫左皓,女的叫左欣……我还去裁了布,粉红的、粉蓝的,白的,红的……” 左桀只能紧紧地抱着她,任她发泄,从林顺发知道这件事的反应,他知道许树茵一直独自承受这些痛苦,什么也没说。 “阿桀……我好痛苦,一直梦到孩子,是个男孩,他问我,为什么妈妈没有保护他,他讨厌妈妈……” “是我没有保护好你们,是我的错,树茵,别自责……”他捧起她的脸,不断拭去她拚命冒出的泪水。“树茵,别哭了,那孩子会再来做我们的小孩,会再给我们一次机会补偿他,他会知道你有多爱他,不会讨厌你的。” “会吗?他还会愿意做我们的孩子吗?”她抬起泪汪汪的眼看他。 “会的,一定会的,你是个好妈妈,我会尽力做个好爸爸,相信我,我们一起努力。” “阿桀,可是我害怕……” “别怕,我会陪着你,一直陪着你,不再让你受任何伤害,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证明我的心。” 许树茵眼泪渐收,看着和她一样眼泪早已泛滥成灾的左桀,她停止了哭泣,拭去他的泪,知道他和她一样痛苦。 他有不得已的苦衷,他不是故意要丢下她,他的父亲过世了,他受到的打击不亚于她啊! 两人凝望着彼此,看见悲伤,看见后侮,看见浓得化不开的情感,这一刻,爱又将他们的心系在一起了。 两人的混乱才歇,门外却出现吵杂的争吵声。 “你放开──让我进去──” “你别冲动……” 砰!砰!“阿茵──开门──” “哎呀,这个时候你别再去刺激阿茵了……” 砰!砰!“那个谁──有种就给我滚出来──” 门外,几个人架住许爸爸的手,许爸爸用脚踹门板。 许树茵要走去开门,左桀挡住她,担心门一开会伤到她。 他将门闩拉开,一刹那,门果然就被踹开了。 “你这个家伙──”许爸爸一见到左桀就把脚抬高,准备踹过去。 “求你答应让我跟树茵交往。”左桀请求。 “别想──”许爸爸黑黑瘦瘦的,手劲却很大,几个架住他的人被他拉得同时往前走。 “你这家伙把我女儿弄哭了,还想要叫我答应你们交往,你作梦──”听不清楚他们的对话,只知道女儿哭了,许爸爸心疼不已,就算左桀没有把许树茵弄哭,他也不会同意的。他的宝贝女儿,才二十三岁,起码三十五岁才能谈恋爱,四十岁才能嫁人。 “爸……” “别哭,我帮你把这家伙赶走。” “爸……我爱阿桀……我们已经交往一年了……”许树茵小声地说。 女大不中留,居然帮外人说话?!许爸爸瞠目结舌,潸然泪下。 “好、好……只要你幸福,爸妈不会阻止你的……”许妈妈从她这整个星期失魂落魄的样子,早就知道女儿一定是为情所苦,既然谈开了就好。 “谁说我不会阻止──”许爸爸被拖到后面,大吼。 “你爸就那一张嘴,不用理他。我去多准备几道菜,你叫……”许妈妈看向左桀,心想,这男孩好俊啊! “叫我阿桀。” “好,阿桀,晚上在这里吃饭,哦!” “不准吃,不准吃我家的饭,米是我买的──”许爸爸努力做最后的抗议。 原来,许树茵固执直率的性格,是源自于许家血统。 隔天,两人回台北,火车上,左桀将自己的过去,认识林顺发时的叛逆,自我放弃的人生观,全告诉许树茵。 失去孩子的打击与教训太深、太沉重了,他牢牢记在心里,这代价太大了,再不要重蹈覆辙。 过去,他从不在乎别人误解他、扭曲他,也不让自己有太多感受,假装他也可以不在乎全世界,但是,许树茵不同,她全心全意,毫无理由地爱他,他发誓再不让她受一点委屈,再不让她感到不安。 “所以,你会去做业务是因为温姊的那场官司?” 许树茵终于了解为什么他那么照顾温怡芬,疼爱小尧,因为他知道单亲妈妈的辛苦,了解孩子在一个不健全的家庭中长大的痛苦。 “嗯……我父亲开出来的条件,我原本打算一年的约定结束后再另外找工作的,不过,我父亲过世了,我得对那间公司的员工负责,至少得找到最合适的管理者。” 这件事对许树茵而言还是很错愕──一个业务,突然之间变成一间公司的负责人,左桀的身世与人生际遇的变化实在太戏剧化了。 他肩上承受的压力一定很大。 她已经开始工作,知道公司里人多嘴杂,她一进公司就担任设计师,惹来不少闲言闲语,何况是他的状况。 “我了解,只是……你搬回去照顾你大妈,以后我就不能随便去找你了……” “你也搬来跟我们一起住。”左桀原本就这么打算。 “不行啦!”她红了脸。“有长辈在,怎么可以……” “还是你想先结婚?” 她摇摇头。“太快了,我爸短时间内可能还无法接受。” 她当然高兴终于从左桀口中听见两人的未来,只是……她的心里还有一层阴影在。 虽然左桀就要搬离现在的住处,跟温怡芬的接触会减少许多,但是,这并不能减轻她胸口的沉重感。 她太善良,仍为自己曾私心地想隔离他们而耿耿于怀,她希望大家都幸福,而不是将自己的快乐建筑在另一个人的痛苦上。 因为喜欢温姊,也喜欢小尧,如果他们过得不好,她的快乐减半了,幸福感也消失了。 “原本,我想找到另一份稳定的工作之后再考虑结婚的事,我一无所有,不想让你委屈,但是,我现在只想早点把你据为己有。” “嗯……”她懂了,全懂了,左桀一直将她放在心里,只是不说。她偎向他怀里。“其实,我不怕吃苦,只怕让你为难,怕加重你的负担,怕你心里有事不让我知道。” 他搂紧她,微笑了。 因为都为对方着想,差一点,他们便要错过了。 走出台北车站,骑车回到左桀住处,温怡芬一见到他们回来,立刻从店里走了出来,担心地摸摸许树茵的脸颊,捏捏她的手臂,见她瘦多了,频频摇头。 “才一个多礼拜,瘦成这样?!不准再瘦了,多没精神,让人担心。”她的责怪包含着浓浓的关心。 为此,许树茵更内疚,抱着温怡芬,像个小女孩似地撒娇。 出车祸那几天,温姊把小尧送到前夫家,从早到晚照顾她,陪伴她,这份温情,她只能牢牢刻在心上。 “回来就好,未来一定会有更美好的事等着你们,没有过不去的难关,要对自己、对阿桀有信心。”对他们俩的感情,温怡芬似乎是全然释怀了。 “温姊……”温怡芬对她的好,许树茵不知该如何回报。 “喂、喂、喂……别哭,阿桀在瞪我了。” 许树茵回头看左桀,他果然皱起眉头。 “他嫉妒我们感情好。”许树茵朝他吐吐舌头。 左桀叹气,女人真的眼孩子一样,前一秒哭,下一秒又笑了。 “别理他,我们到店里聊天。”温怡芬将许树茵拉进店里,做了一杯饮料给左桀,便将他打发走。 “树茵,来,把这汤喝完。”温怡芬走到店后方,从焖烧锅里盛了一大碗生化汤。 “这是?” “我提了你可不准再哭。” “嗯……”许树茵知道她将说什么,忍住,点头。她要相信阿桀的话,相信那个孩子还会回来做他们的宝贝。 “女人小产跟生产一样,一定要补身子,不然以后会有好多小毛病,我想你回家一定没让你母亲知道,你年纪又轻,不懂这些,没关系,温姊帮你补回来。” 这些日子,因为不知道许树茵何时回来,温怡芬每天都熬一包生化汤温在焖烧锅里,很担心她的身体。 “你这个礼拜不要搬重的,也尽量不要蹲太久,不能碰冷水,不能吹风,每天都来我这里报到,下个礼拜我再炖些补汤给你补身体。” “谢谢……”许树茵一感动就红了眼眶。 “哎呀!也不能哭,记住,还有,那个……也叫阿桀忍耐个一星期。”她赶紧擦干许树茵的眼泪。 “嗯。”许树茵点头,忍着不哭,乖乖地喝完汤。 温怡芬将碗洗净后,擦干手,在许树茵对面坐下。 “我决定搬回我前夫家住了。” “啊?可是他……” “他变了很多,我婆婆也是,”温怡芬笑笑说:“是小尧改变了他们吧!我们都希望给小尧一个完整的家庭环境,小尧也爱他爸爸、奶奶,我不能剥夺他的权利。” “可是……”许树茵顿了顿。“这样好吗?” “我先搬回去住,住一段时间,要不要复合过一阵子看情况再说。”温怡芬以为她担心前夫再次对她暴力相向。 许树茵垂下脸,犹豫着。 “怎么了?有什么事想说吗?” “温姊……这样好吗?心里摆着一个人……回去,会幸福吗?”许树茵吞吞吐吐,说话的同时内心十分沉重。 这是太困难的状况,不是她有能力解决,也不是退不退让的问题,她只是希望温怡芬幸福,而不是埋葬自己的未来。 “你、你知道什么?”温怡芬被她的问题吓到了。 “对不起……那天,我看见了……”当时,那种世界毁灭的震惊与痛苦仍清晰地存在着,然而温姊的痛,又会比她少吗? “你看见了……”温怡芬一下窘迫地脸色发白。 两人无言地沉默许久,最后,温怡芬摸摸许树茵的头。“很难熬吧,放在心里这么久?” 许树茵抬起脸,摇头。“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爱阿桀,可是我也喜欢你,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傻瓜!”温怡芬骂。“难怪阿桀一天到晚说你笨,这种事怎么能说自私的,换作阿桀喜欢的是我,我一定不准他跟你有任何接触。” “可以这样吗?”许树茵好无辜,她一直被罪恶感所困。 “当然要这样!那个时候知道你们交往,我也好几次想把你辞掉呢!” 许树茵嘴巴张得开开的,很震惊。 见到许树茵的表情,温怡芬忍不住噗哧一声。“我们在感情上都历练太少,太钻牛角尖,你看,阿桀就有经验多了,隔天还一副什么事都没发生,面不改色地跟我哈啦!” “他的经验是很多……”许树茵嘟起嘴。 “我……”温怡芬也决定将放在心中许久,一直感到亏欠的真心话说出来。“是我一时寂寞,半夜跑到阿桀那里,那时他喝醉了,睡得迷迷糊糊,把我当成你了……不过,我们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早醒来,他看见是我就立刻出门了。” 许树茵听着,一瞬间,梗塞胸口的重石落了地。原来,她没有阻碍他们的感情,阿桀也不是因为她才不能跟温姊在一起。 “其实,当初我跟我前夫也是爱得轰轰烈烈,只是结婚后太多不曾遇过的问题把那份爱给磨光了,因为小尧,现在我们不得不见面,那份感情才又慢慢地找回来了,我想,我也还爱着他。” “真的?” “真的。”温怡芬微微一笑,带点腼腆。 “太好了!”终于……许树茵终于听见了属于温怡芬的幸福,不禁喜极而泣。 “哎,叫你不准哭的……”温怡芬捏捏她的脸。 “嗯……不哭……”许树茵用力扯开嘴角,用力地笑。 “好丑。”温怡芬也笑了。 “咯咯……咯咯……”久违的“许式笑法”又出现了。 乌云散了,未来,似乎又充满了希望。 三天后,左桀搬进位于“帝国大厦”十楼的左家豪宅,也将崔宛慈接回家,请了个年纪相当的专业看护照顾她。 崔宛慈的精神状态已稳定下来,但性格却有了很大的转变。她会主动打电话给左桀,问他晚上要不要回家吃饭,叫他工作不要太累,时间到就快下班。 她的改变让左桀很不自在,但是,答应了许树茵,要打开心门,接纳别人的善意,也试着表达自己的情感,只好硬着头皮尽量习惯。 “大妈,今天有没有到哪里走走?”晚饭时间,左桀很生硬地打开话题。 “和几个老朋友去爬山,你看我是不是晒黑了?”崔宛慈伸出手臂。 “不会啦,晒晒太阳对身体也好。”比起他那个“肤色健康”的女朋友,崔宛慈这简直叫“毫无血色”。 “是啊,要多运动,多到户外走走,大自然真的很神奇,看见蓝天绿树,好像什么痛苦都被抚平了。” “要不要我到郊区找间透天有庭院的房子,你平常可以种种花,心情也会好些?” “嗯,好像也不错喔!这里就留给你和你未来的老婆住吧!”崔宛慈同意说。 “我当然会陪你搬过去一起住,不会让你孤单一个人的。” 崔宛慈欣慰地点点头。 她知道左桀一下班就会询问看护,问她精神好不好,有没有睡午觉,有没有正常吃饭。 是他真心的关怀解开了崔宛慈的心结,孩子,是谁的又有什么关系呢?老伴走了,现在真正会关心她过得好不好的,只有左桀这个孩子,而且,过去她又对他这么苛刻。 “阿桀,你妈……如果你想的话……把她接来一起住吧!她也辛苦了这么多年。”这段时间,崔宛慈真的想很多,比起左桀的生母,自己其实够幸福了。 “我妈喔,”左桀笑了出来。“她身边已经有人照顾她了。现在忙得很,都四十好几了,还说要帮我添个弟弟,叫我没事别玄扰乱她的生活,专心照顾你。” 左桀跟他妈妈就像姊弟一样,说话荤素不忌,第三次婚姻,竟然让她误打误撞,嫁了一个幼齿又疼她疼得要命的男人。 “这样啊……”崔宛慈已经感动地说不出话。 左桀的善良,是出自他的生母吧! “你啊,别胡思乱想了,要健健康康的,别让爸到梦里骂我。”左桀试着用轻松的口吻跟崔宛慈说话,减少那份拘谨。 “他敢骂你,我就到他坟前骂他,怎么可以欺负我的宝贝儿子。”崔宛慈笑说。 “大妈……”左桀一时愣住了。 “吃点菜,别尽吃白饭。”崔宛慈用手撕了只鸡腿,放到他的盘子里。 这样的情景,这样的融洽,在几个月前是谁想都想不到的。人的一生,经常要历经惨痛的代价才能得到成长,才能得到智慧。 “对了,你那个女朋友什么时候才肯带回来让大妈瞧瞧?喜欢就定下来了吧!你不知道做妈的,都很想抱孙子吗?!” “啊?”孙子? 唉……女人,真的是一刻都闲不下来啊! 许树茵又胖了,很快的速度,胖了五公斤,不仅恢复先前的水准,而且很有可能持续增加。 经过温怡芬的调理,接着是左桀,每天用餐时间准时来电话,询问她吃了什么,吃了多少,有没有吃水果,然后是崔宛慈…… 自从左桀带许树茵回家后,每晚晚餐饭桌上就可以看见崔宛慈不断往许树茵盘里布菜,鱼虾、猪乍肉,各色蔬菜加水果点心,许树茵朴质勤俭的性格,从小就被教育不能浪费食物,最后,通通进了肚子。 崔宛慈很开心,左桀很满意,可是,她的小腹已经明显地凸出来了,最难抗拒的是,那些菜,又要命地好吃。 她悲惨地想,她将成为最年轻的欧巴桑,是年纪真的很轻,不是看起来很年轻…… “阿桀,我不能再来你家了。”晚饭后,两人在顶楼花园散步。 “为什么?很拘束吗?还是哪里不习惯?” “不是,你大妈对我很好,我也很喜欢陪她聊天……”她摇头。 “那是为什么?” “你看──”许树茵将左桀的双手拉到自己腰间。 “看什么?” “注意喔!”她现在是吸气憋住,然后慢慢吐气。“知道为什么了吗?” 左桀忍着,但发颤的唇角泄漏了他的笑意。 她的腰从内凹的曲线变成直线,肉肉软软的,捏起来好舒服。 “不知道。”他睁眼说瞎话。 “那再注意喔……”她垮下肩,将全身的力气放松,转了九十度。 正面的线条,是微凸的。 “难怪我早上醒来经常趴在你的肚子上,原来是找错枕头了。”他调侃她。 “呜哇……你看,你开始嫌弃我了,我真的不要来你家了啦!” “哈哈──”他笑着将她揽进怀里。“我喜欢你这样,软绵绵的,抱起来多舒服。” “不要──人家不要变黑糖馒头啦!” “唔……黑糖馒头?”听她的形容,看她的肤色,再掂掂她小腹的触感,愈笑愈大声。“形容得很贴切,那以后不叫你小煤炭,改黑糖馒头。” “人家都快哭了,你还笑,我讨厌你──”她跺脚,咬他。他的肉很硬,很结实,而且,不管怎么吃,就是瘦,让人恨得牙痒痒的瘦。 “那我要怎么办?你不来我一定会被大妈念到耳朵发炎,她会以为我欺负你。” “不然……你叫阿清嫂把菜煮难吃一点。” “很难,她已经做了四、五十年的厨师,闭着眼睛,边煮边打瞌睡都是这种水准,上礼拜我带上匪到兽医那里,医生也说它过胖了。” “那为什么你不胖?!不公平,我的肉分一点给你。”她要赖,拚命将小腹往左桀身上蹭。 左桀被她幼稚的举动逗得笑弯腰。“好啦!好啦!不然,我陪你运动。” “什么运动?骑脚踏车、游泳?” “都好,不过今天太晚了,只剩床上运动。”他偷亲她的唇。 “喂……”许树茵害羞地低下头。“哪有人说那么直接的。” 自从她意外流产后,担心她身体还没完全复原,左桀一直忍着没有碰她,他们已经两个月没“那个”了,突然间提起,害她心脏“啾”了一下。 “你叫我心里想什么都要告诉你的啊!我听话还被骂……”他挑逗有理,义正辞严。 “我要听、我要听……”她拉拉他的衣角。“不管你说什么,我都喜欢听。不过……有些事,不用说嘛!” “我得先问清楚,你这句话的意思是……直接来?”他好喜欢看她害羞的模样,平常笑起来是“轰动武林、惊动万教”,一遇到被夸奖,一碰到敏感的话题,就变成了小女孩,全身快扭成一条麻花辫。 “哎唷!”她整个脸缩进他的胸膛,这个坏人,明明就不是那么木头,明明就经验老道,故意欺负她。 “呵……”左桀弯身,欲将她抱起,却又突然停下动作,不说话。 “怎么了?”她担心地问。 “好像扭到腰了……” “喂──我要回家了,不想理你了啦!”她气得要打他。明明就是嫌她重。 “哈哈,开玩笑的啦!”他将她拉回来,认真将她抱起。但,还是故意演一个踉跄,看她又窘又气的表情,坏心地觉得很愉快。 他很想告诉她,他会爱上她,绝对跟她的“美色”无关,不过,这可能会招来更大的风暴吧! 哈哈! 现在的左桀,精神饱满,心存感谢。 感谢母亲生下他,感谢父亲将他扶养长大,感谢此时崔宛慈给他的母爱,感谢成长过程中参与他生命的每一个人。 当然,最感动的莫过于许树茵为他带来灿烂的阳光。 他终于体会到,活着,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 后记 日本名脚本家北川悦吏子曾为她的书写过一句文案──“恋爱没有一项是快乐的。”猛一看会吓到,冷静下来,却忍不住要为她这精辟的爱情注解喝采。 快乐肯定是有的,在两人终于确定彼此情意的那一电光石火中,快乐像黑暗中擦亮火柴,火光瞬间映亮了整个世界,但是,光亮会渐渐衰弱,世界渐渐转暗,最后留下燃烧木材的微刺鼻味,就如情人间不时迸出的火星沫子,为了点性格上的冲突,为了点价值观的不同,为了很多事后想来一点也不重要,当时却要杀个你死我活的执拗。 因为,身体的贴近,不等同于两颗心的距离。 男人常说女人心,海底针,事实上,男人的心一样教女人看不透,摸不清。这与他们从小被教育要勇敢、要坚强,就算跌倒了也不能哭有着很大的关系。 试想,一个男人动不动脸红掉眼泪,这也怕、那也不敢,畏畏缩缩,女人见了也要退避三舍,倒尽胃口;像这样的男人被冠上“娘炮”这种难听的字眼,可见社会的眼光,女人能恣意表露的情感,还能得到“可爱、柔弱”的关名,男人通通不行。 然而,男人在情感上的拙于吐露,经常造成女人莫名的不安全感,面对心爱的人,我们总希望分享他的喜悦,分担他的苦恼,然而又因为爱,只报喜,不报忧,误会与无端的猜想,便从这里开始,然后加上隐忍、累积、发酵,终于一发不可收拾。 “世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的距离,不是天各一方,而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相信很多人为张小娴写的这段文字感动,因为有过这样经验,感触油然而生。 我想男人也很想哭喊说:“世上最天大的冤枉是,我就在你身旁,你却不相信我爱你。” 据说,有些爱情杀手很懂得利用女人泛滥的母爱,刻意表现出脆弱的一面,让女人心软,不舍,以为对方愿意在自己面前流露如此真实的心情,肯定是爱了,然后就傻傻地跳下火坑,去拯救一个无助的灵魂,正派的男人当然不屑也不愿用这一招。 有些女人笨,笨得把自己武装得太坚强,让男人想呵护也无从呵护起;有些男人笨,笨得只出借肩膀,却不知道女人其实也愿展开双手,提供一个温暖的怀抱。 要知道我们女人虽然是水做的,这“水”却也有多种样貌──在情人身边,女人可以柔情似水,可以随着情人的喜好调整自己的线条,就如水可以轻易入纳入各种容器;面对困境,我们会发现,女人的韧性像潺潺不绝的流水,挡了块石头,便顺着石缝、转个弯,继续蔓延;当爱转为恨,女人的心便由水结成冰。 情人间的沟通是很高深的一门学问,我觉得在这点上,得由我们女人家多多努力了,毕竟,男人也是社会教育下的受害者。无论是掉两滴眼泪、撒娇、任性、耍赖,总之,让你爱的那个人知道,为了避免误会,不要把什么事都往心里藏。 即使两人的世界变暗了,还是可以再擦亮另一恨火柴,继续温暖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