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相端把焦尾琴》 楔子 画栋雕梁、雁翅影壁的“四季楼”是京城名号最响的妓院,达官显贵、富绅巨贾常聚集于此,征歌逐色、交际应酬。 吸引诸公云集此处的,不仅是楼里的莺莺燕燕柳腰粉面,婀娜多姿,知书达礼、温柔娴静、娓娓善谈,能歌善舞,还因为这里的鸨姊儿四季夫人本身就是一道极佳的风景。她曾是红极一时的皇城头牌花魁,后来只因上了岁数而闭门谢客,另树艳帜,主理了这间颇具规模的烟花楼,并将其经营得日夜车马盈门,花气撩人,生意极其红火。 然而,对此盛景,四季夫人却不甚满意。久居青楼的她,深知在妓院戏班红角名伶竞逐,风月场日趋兴旺的当下,靠漂亮女孩维持门面、吸引顾客难成大气,因此从经营四季楼那天起,她就发誓要栽培出既有美姿容,又善四艺的四大名妓。 这不,一大清早,院内的香烛红灯熄灭,艳风扇影消失,楼里的姑娘狎客们尚沉醉梦乡,胸怀壮志的四季夫人就带着领班来到了后进院落,视察她不久的将来将委以重望的姑娘们。 四季楼建筑气派,装潢雅丽。前院,也就是第一进是个四合院,除富丽堂皇的金柱大门占据一个开间成为龟奴、杂役的住所外,清一色两层红砖木楼,二楼房门前是贯通全层的木雕走廊。随后各进间以月亮门相连。 跨入最深一进的月亮门,琴声墨香伴花红立刻醉了她的心。 院里正忙活儿的女娃、师傅和跟妈们一见夫人驾到,纷纷垂手屈腿问安。 “嬷嬷早!” “夫人早!” 低挽发髻,淡画眉儿的四季夫人纤手中的手帕一扬。“行了,我就想知道如今学得怎样啦?” “回夫人,姑娘们各自用心,都有长进,但尚不足应事。”大师傅回话。 四季夫人闻言,额上显示其年华已逝的皱纹儿加深,那双略呈混浊的翦水双瞳含威地扫向站立身前的众人,尤其是那些她煞费苦心派人到盛产美女的江南蜀越等地寻找来的灵秀标致的女娃们。 “你们都得用功。”她薄薄的猩红嘴唇儿微启。“咱们这一行,庸男俗女,终归不得长久,要想座无俗客,就得苦学才艺,我的姑娘不能只知倚门卖笑,要凭借琴、棋、书、画独占鳌头!” “是!”听训诸人,频频点头。 训示完毕,看了会儿女娃们的表现,她轻颦双眉往前院走去。 “夫人,这些姑娘当是眼下最好的了。”领班查三看出她的不满,便跟随其后走出。在这楼里,只有他敢对夫人直言,这不仅因为他与夫人交情匪浅,他们是同乡,早在夫人刚入行时就认识了做龟奴的他,后来还得到过他的帮助,因此,当夫人不再接客而主理四季楼后,就把他带来做了领班。 四季夫人横了他一眼。“你的眼光就这水准?” 查三道:“再给师傅们一年半载,准能给你淘出四艺佳人!” “唉,已经三年了,再等个一年半载又如何呢?”夫人低吟。 看来,要栽培出可以称霸天下的四大名妓还得有耐心。给她们好吃好喝不难,教她们识字念书,诗词歌赋、吹拉弹唱、书法绘画、棋艺女红等则费事耗力,还得看她们各自的资质天份。 但要她全然等待也不是办法。 “你再派人四处查访,看能否找到资智甚佳的姑娘?”她交待。 “成,我这就让弟兄们去探访。” 怀着另一种期待,四季夫人微笑着上楼去。 第一章 清?紫禁城内 干清宫内,坐在铺着狐狸毛毡的威武宝座上,乾隆皇帝脸上带着无奈的笑,望着跪在金砖台阶下的英挺男子, “霁东爱卿,你今日又有何事禀奏?” 英挺男子约莫二十出头,略嫌青涩的俊美五官上,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沉稳成熟。 “回皇上的话,微臣昨日呈上的奏章不知皇上看过了没有,微臣认为,此风万万不可长,必须尽快下令各地奉行禁止……”他犹然低着头,一板一眼地开口。 “慢、慢……”怕他又开始唠叨一堆,乾隆连忙伸手制止他。“霁东爱卿,你没瞧见朕案上还有一大堆待批的奏折?晚些再谈吧!” 傅霁东才刚满弱冠之年就当上了宰相,虽然出身于高贵的镶黄旗,又有个皇后表姊,也确实是个拔尖的好人才,只可惜就坏在性子实在太死板了,不晓得圆融变通之道。 能忠言进谏的臣子,他这英明的皇上自然是求之不得。可这傅爱卿动不动就参那些作威作福的皇亲高官一本,耿直得像块硬邦邦的石头,连他都不禁担心起这小子,哪天会不会被人给暗杀了…… “是,微臣告退。”傅霁东依旧低着头恭敬地说话。乾隆才刚要露出欣喜释然的表情,不料他随后又道:“微臣明日再觐见。” “等会儿等会儿!”乾隆一边头痛地招手唤他回来,一边苦心思索着该怎么打发他。“比起那件事,朕有一项重责大任要交付予你……” 乾隆支支吾吾地道,随手翻着案上的奏折,企图从杂乱的大小国事中寻找一些灵感。 傅霁东沉默地垂手等候着,没有一句质疑,俊美的脸上仍然是一片稳重。 就这么翻找了一阵,终于让乾隆给翻出宝来。 “啊──有了,就是这个!”他抽出一本奏章,抚掌大笑道:“霁东爱卿,你可记得前些日子,番邦派人贡上了佚失已久的蔡邕焦尾琴?” “是。”傅霁东困惑在心内,但脸上仍是严肃恭谨。 “你靠近点说话──”乾隆故作神秘貌,招手要他凑近一些,方开口道:“事实上,那些番邦使者也想听听这琴是如何的好,才会将焦尾琴还给咱们,为了让他们瞧瞧大清帝国地大物傅、人才济济的泱泱风范,你说说,朕是不是该找个能完美驾驭焦尾琴的琴师,弹奏给他们听听?” “是。”傅霁东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仿佛这件事跟他没啥干系。 “可惜呢……宫内养的那些个琴师,没有一个将这千古名琴的长处突显出来,每个都弹得差不多……你看看,这个究竟……” 乾隆托腮作苦恼状,但见少年宰相依旧面无表情,他只有挫败地放弃迂回战术,直接命令道: “总而言之,朕要你即刻到民间去,寻找能够配得上这把琴的名师。”他捻捻胡子,端起尊贵无比的皇帝架子。“要是找不到的话,这可是丢了咱们大清帝国的脸哪!兹事体大,朕只信得过你,你千万不能辜负朕的期待,啊?” 年轻宰相的脸上终于显露出些许迟疑,但他一片赤胆忠心,也逐渐觉得这事儿确实不容轻率。 让番邦使者晓得大清帝国的风雅高妙,不仅是暗中驯服了这一族,就连对其他番族的顺服,也是大大有帮助 “微臣遵旨。” 他谦恭地领命,但离去前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回过身── “皇上,微臣昨日呈上的奏章不知皇上什么时候……” “得了得了!”乾隆揉着额际,真是被他的艰忍不拔给击倒了。“朕这就看、这就看!行了吧?可以出发了吧?” 闻言,脑筋死板的宰相总算露出罕见微笑,心满意足地退下了。 “唉……耳根终于能清静片刻了……”偌大庄严的殿内,只剩下乾隆的喃喃自语。“不知道这样可以撑上多久的时间?” 这愣小子,是不是该帮他找个姑娘家,让他管妻管子都来不及,才没有时间整天对着自己啰哩啰唆? 不过,要是找了个跟傅爱卿一样死气沉沉的小妻子,那可真叫人吃不消!乾隆暗自想像着,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不行不行,趁愣小子出去瞎忙,他这个皇帝表姊夫可得好好地琢磨琢磨…… 北京外城 来到外城最富盛名的明月茶楼,傅霁东仰头望着茶楼门口的黑底金字匾额,有些踟蹰。 他一向不爱来这种听曲品茗的享乐玩意儿,与其将时间花在玩乐上,还不如跟其他朝臣好好讨论研究,如何让百姓生活安泰、日子过得更加富庶。 “这位大爷,您真识货,咱们明月茶楼今日正好进了一批新鲜茶货哩!请、里面请上座。”掌柜的见他一身锦衣,热络地从里头走出来招呼。“罗梭,带这位大爷上二楼包厢!” “嗳,来了。”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小伙子跑过来,满脸堆欢地道:“大爷这边请!” 店家都出门来招呼了,他还不进去似乎太说不过去。傅霁东淡淡一笑,潇洒地撩起袍子,跨过门槛迈入茶楼。 再者,他从内城打听到外城,所有人都有志一同地竖起大姆指,说这“明月茶楼”里不单曲儿唱得好,还有名茗美食。如要打听任何消息,只要上那儿问问掌柜的,更是没有问不出的事儿。 既然要找琴艺能与焦尾琴匹配的名师,就算那样的高人藏在穷乡僻壤,甚或是青楼妓院,为了展现大清的风范,他都得义无反顾地去找! 坚定了决心,他在小伙子的带领下,步上透出怡人木香的阶梯,走进其中一间清雅的厢房。 只是一走入厢房,他便发现里头已坐着一位带着顶瓜皮小帽,身形娇小,正在努力嗑瓜子、啃茶点的少年。 “大爷,真是对不住。”还没等他发问,带路的小伙子罗梭便哈腰道歉。“今儿个茶楼里高朋满座,实在是挪不出空位了。我瞧您和这位小公子都是一个人,不如凑个热闹。如果您俩愿意合桌,这茶水钱就都给您俩对半折算了,不知两位意下如何?” “好啊!”那少年立刻转过脸来,一派天真无邪地笑道:“相逢就是有缘嘛,我正嫌一个人喝茶太寂寞呢!” 好俊、好秀气的少年!傅霁东怔怔地杵在门口,半晌说不出话来。 那位少年不仅人生得娇小,就连他的脸蛋和五官,也都是秀秀气气、细细致致的。那一双炯炯有神的圆眸笑成了月牙儿,配上红润润的小巧唇瓣,叫人一见就忍不住跟着扬起嘴角,心里飘满幸福祥和的泡泡…… 少年似乎已经很习惯被人们痴痴地看着,他漾起一抹更加温暖和煦的笑靥,直把已经有些习惯的粗布衣小伙子也迷得傻笑起来。 “这位大哥,您别净站在门口,进来一起喝茶吧!”少年拿了个干净杯子为他沏了一杯茶,自我介绍道:“我叫柳绿,不知道这位大哥怎么称呼?” 柳绿笑盈盈地望着傅霁东,忍不住赞叹他那俊逸端整、透着高贵气质的五官,尤其是两片惯于抿起的薄唇,更是为他增添了几分刚毅。 这位大哥看起来虽然好严肃、好正经,一副凛然高傲的模样,可是不知怎地,自己却突然有股想要亲近他、与他结识的冲动── 总觉得……这人笑起来一定很温柔、很好看! “在下是……查霁东。”被他那极其友善的笑容给吸引,傅霁东差一点就要报出真实姓名,幸好及时改口。 “咦?大哥跟当今的宰相大人同名呢!”柳绿天真地眨眨眼,笑里的暖意和信任丝毫未减。“来,请喝茶。” 见了这抹令人心旷神怡、如沐春风的微笑,傅霁东向来严肃的表情也不由得缓和下来。 “多谢。”他拉开柳绿对座的椅子坐下,接过那杯热茶。 他笑了!柳绿惊喜地瞅他脸上的淡淡笑意,兴奋地发现,他一扬起嘴角,那股过于刚直尖锐的感觉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温文儒雅的迷人风采。 啜饮着十足甘美的佳茗,傅霁东静下心来,注意到少年的衣着、言谈皆不俗,必定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不禁蹙起了两道眉。 “柳小兄弟,你家里怎么放心让你一个人出来晃荡?”他虽是基于关心,但那过于肃穆的神情,却很容易让人误会是在责备对方。“你年纪还小,很容易沦为歹人下手的对象,你家里人居然这么大胆,出门也不派个书僮跟着,难道他们不怕你出事吗?” “我今年十五,年纪可不算小了!”柳绿甜甜笑道,却是答非所问。 现下自己只是独自出来喝茶听曲,就让查大哥看不过去地苦口婆心起来,若是他看清了自己的“秘密”,不晓得会露出怎样精采的表情? 为什么大街上、茶楼里的每个人都认得出“她”是位“姑娘家”,就只有这位正气凛然的大哥很傻气地唤她“小兄弟”啊?这实在太好玩了! “你有十五了?”傅霁东又是一愣,小心翼翼且满腹疑惑地端详她的脸。“我还以为……” “而且我一个人出来,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从来都没有出过事,他们当然很放心啊!” 柳绿──其实本名是柳绿芽──绽出微笑,露出可爱的梨窝,极有自信地道。 傅霁东张嘴,正要说些什么,一时之间却丝竹大作,掩住了所有他急欲辩解的话语。 “好──”一曲唱罢,绿芽立刻拍掌叫好,并兴奋地转过头来,与他分享自己的感动。“这儿的乐师虽然不是最顶尖的,可也称得上是上品了,尤其是那锣鼓点儿,每敲一下都叫人起疙瘩……” “听起来……你似乎很懂这些金石丝竹之类的乐器?”见绿芽自信地点点头,傅霁东不禁感到松了一口气。 看来,他在今天日落前,便能将皇上交付的重大任务做个了结…… 虽然这件事情确实很重要,但他要调查、解决的国政大事还堆得跟山一样高,实在不能将宝贵的时间,虚掷在寻找一位乐师上头。 “那么你知不知道,哪位乐师的琴艺最为了得,可以配得上最好的古琴?”他略显急切地问道,亟欲以最快的速度解决此事。 绿芽瞅着他,不由得也被他那紧张急迫的表情所感染,原本甜美温暖的倏地笑容消失了。 “查大哥找那位琴师……有什么重要的事吗?”她皱着眉,不希望他的脸上出现愁容。 只要能让他再次展露微笑,她会努力办到他所要求的任何事情! 见她敛起了可爱的甜笑,傅霁东心中忽然突突地,有些不太舒坦。 “我有幸得到了一把古代名琴,想找到能够匹配驾驭此琴的名师。”注意到她露出沉吟之色,他立即推测柳绿果真知道那位琴师的下落。“小兄弟,你知道那位琴师在哪儿?” “嗯,我知道。”她点点头,大而有神的眸子在听见古代名琴的时候,迅速闪过一道兴奋的光芒。“不过,大哥找到那位琴师之后,打算做什么?请‘她’到你府上去弹奏一曲?” “如果可以的话,我还希望他能留下来,将那把名贵的琴交给他负责保管。”为了隐瞒身份,傅霁东有所保留地道。 什么?要她留下来,专门负责保管那把琴?!绿芽掩不住心中的热血激昂,差点就要克制不住地握紧他的大掌,大声说“我愿意”! 不过,这样应该会害他吓一大跳吧?尤其他又还没发现自己其实是位姑娘家,说不定会以为她有断袖之癖哩! 望着她那副强忍住垂涎期待的可爱表情,傅霁东好笑地勾起嘴角。 不知为何,他一见到这个天真无邪又热情的小兄弟,就有说不出的亲切感,身为家中独子的他,还真希望能有一个像这样纯真善良的弟弟…… 思及此,他竟破天荒地,有股将宫中繁文缛节抛到脑后的冲动,直想着要满足柳绿的企盼。 “你既然懂得丝竹管弦,应该也对那把琴很有兴趣吧?若你真能帮我找到足以弹奏它的琴师,就破例让你来听,怎么样?”他宠溺地捏了下她的翘鼻,看她随即不满地咕哝一声,忍不住爽朗大笑。 他大笑起来,又和微笑时的温文风雅有着孑然不同的面貌了……原本老成严肃的一张脸,都因为笑容而柔和了曲线,展现出符合他岁数的青春朝气来。 “大哥,你笑起来真的好好看噢……”绿芽抚着红红鼻头,两眼发直地瞅着对座的他,模样实在傻气得惹人怜爱。 “你这样拍马屁,大哥我也不会通融放水的。”闻言,傅霁东又蹙起了眉头,但却是半开玩笑地佯怒道:“能不能亲耳欣赏那把古琴的美妙之处,就得看你介绍的那位琴师够不够份量了……” “没问题、没问题!”绿芽忙不迭地点头答应,自信满满地拉着他的手就要离开。“那咱们还等什么呢?现在就立刻出发吧!” “急什么呢?你不是来听曲儿的吗?把这一曲听完再走也不迟吧?”她的迫不及待令傅霁东不禁失笑。 但当她那柔若无骨的小手握住他的宽实大掌时,他不由得浑身一震,怔怔地停住了脚步。 “不行不行,我等不及想赶快看到那把琴了!” 绿芽迳自往前冲,却发现手里牵着的那人文风不动地杵在原地。 “查大哥,你怎么了?”她歪着头,疑惑地问。 “呃,没事……”傅霁东连忙回过神来,发窘地解释自己发呆的原因。“你的手还真软嫩啊!肯定没做过什么粗活儿,才会细得跟姑娘家一样。” 他将牵住自己的那只软白小手拉至眼前翻看,没注意到小手的主人暗暗羞红了一张脸。 唉……她原本是想顺着查大哥的话尾,老实向他坦承“对啊,我本来就是姑娘家”的,可是现在他这样亲昵地端详起她的手,叫她怎么说得出口啊! 更叫人难以启齿的是,每当查大哥略显粗糙的掌心拂过她细致的肌肤,她的体内就会窜起一股麻麻的感觉。她难以承受地咬着唇儿,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提醒,才能让他放开自个儿的手。 察觉她的僵硬,傅霁东抬起头来,疑惑地问道:“小兄弟,你的脸怎么红成这样?是不是受寒着凉了?” 说着,他伸出空着的那只手,就要朝她的额头探来,绿芽吓得用力摇头。 “没事、我没事,我身强体壮、一点病痛都没有啊!”她挤出微笑,反手牵好他的大掌,继续往前走。“我们走吧,我想快点儿带你去见那位琴师呢!” 面对可爱又俏皮的绿芽,傅霁东简直无法克制自己心中泛滥成灾的怜惜疼宠。连他自己都感觉得到,今日他温柔微笑的次数,是有生以来最多的一日! “好。”他笑着,而后有些迟疑地问:“不过,你要带我上哪儿去啊?” “四季楼!”绿芽笑得纯洁无邪,春暖花开。 “喔,原来是四季楼──”傅霁东也跟着爽朗笑开,但随即变脸。“什么?四季楼?!” 尽管他对那些纵情酒色的风月窝不屑一顾,可这并不代表,他对“四季楼”这间京城里最奢华、最有名的妓院一无所知! 这小家伙才十五岁,竟已染上耽花恋酒的恶习?!现在还是大白天呢,他居然就在大街上、众目睽睽下,正大光明地邀自己去喝花酒? “柳绿,你实在叫大哥太心痛、太失望了……”他眉头深锁,双唇紧抿,语调凝重沉痛。“大哥万万没有想到,世道业已沉沦至此,连你这种纯真如白纸一般的少年郎,也会留连于那种风月场所……” 这样不行,他一定要拯救这只一时迷途的无辜羔羊,继而挽回更多短暂迷失逃避的心灵! 心中的热血澎湃汹涌,傅霁东满脑子都是端正风气、遏止犯罪的念头。 “呃……查大哥,你好像误会了。”小心翼翼地打断他的妄想,绿芽苦笑着解释道:“我就在那儿工作呀!而且,其实四季楼并不是什么风月──” 岂料,她的说明却让傅霁东更加抓狂,难以置信地截断她未竟的话。 “你说什么?你为四季楼工作?”他一脸惊恐地握住她瘦弱的双肩,刚直的薄唇颤抖着。“难、难道……你是、是龟奴?!” 这实在是太过分了!是什么样狼心狗肺的父母,狠得下心将如此善良可爱的孩子卖进青楼? 傅霁东简直肝肠寸断,他心疼地瞅着她,擅自在脑中勾勒出一幅孤儿受虐、孑然无依的画面,胸口几乎要被痛楚切割成两半。 “大、大哥……”绿芽闻言飞快地低下头,单薄的身子一颤一颤地,像在压抑激昂的心绪。 “你别怕,大哥会救你的!”他温柔地拍拍她肩头,坚定地承诺道。“现下咱们也别管找什么琴师了,你先带我去见四季楼的鸨娘──” “噗……哈哈哈哈……” 他满腔热忱的一番话还没说完,那一迳低着头的人儿却突然噗哧一声,喷笑出来。 “柳绿?你怎么了?”傅霁东更加担忧地盯着她的小脸,脑中又开始描绘因她不堪受虐而精神失常的情景。“别怕别怕,我这就带你去找郎中。看完郎中再去找鸨娘,以后你就跟着大哥,再也不必担心恐惧了!” 他的保证和维护让绿芽很是感动。她活到这个岁数,还真没碰过对陌生人这么推心置腹、这么温柔的男人呢!他连她的身份背景都不晓得,只是听说她为妓院做事,就急着要将她从水深火热之中解救出来…… 但是一迎上他忧心忡忡的目光,她就怎么样也忍不住,又是噗哧一笑。 “查大哥,你真的误会了。”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她才对一头雾水的男人解释道:“我在四季楼过得很好、每天吃香喝辣,也对当龟奴一点兴趣都没有。今天带你过去,纯粹只是要让你鉴定鉴定,那位琴师的琴艺能否令你满意罢了!” “咦?可是你说、你说你在那儿工作,我还以为……”傅霁东傻眼,那表情虽然呆愣,却一点也不削减他的俊美儒雅。“柳绿,我都被你给弄糊涂了。” 他有些泄气,本来是想要帮助这小兄弟远离是非,可是柳绿不但不领情,还当他是在说笑,他满腔的真心诚意都要被摔碎了啊…… “不管你过得好不好,大好青年待在妓院里厮混就是不对!”他正了正脸色,板起脸来振振有词地训诫年轻不懂事的无知少年。 只是,这教训一说起来就有如长江水般滔滔不绝,连绿芽都不禁呆了。 “孔老夫子有言:‘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又说‘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他一连举了两次论语中的至理名言,义正辞严地道:“我不知道你在四季楼里,谋的究竟是何种营生,像你这样天性纯净的好孩子,就应该去念书、去求取功名、去成大事!不是混在胭脂堆里……” 绿芽瞠大双眼,瞅着正凛着脸儿叨念自己的傅霁东。她本来觉得这位大哥很热心有趣,但越是听他啰唆,她就越觉得动容── 查大哥对她真的好好噢!若换作是别人,才不会管她求不求功名、成不成大事呢!而他不但心疼她的遭遇,现在还担心起她的未来…… 杏眸闪过一道兴奋喜悦的光芒,绿芽暗自下定了决心── 决定了,她要跟他义结金兰、认他当拜把大哥! 第二章 不知道当查大哥发现她的真实身份之后,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一边牵着男人的大手往四季楼的方向走,绿芽一边喜孜孜地暗自猜想,他可能会出现的惊讶表情。 不对,在那之前,她应该先跟查大哥结拜,这样就算查大哥知道实情之后生她的气,也已经赖不了帐了…… 哎呀,她真是太聪明啦!绿芽不由得佩服起自己的慧黠机智,立刻就迫不及待地打算付诸实行。 只是她煞住脚步、回过身来的动作太过突然,身后的傅霁东根本毫无警觉,依然跨着大步往前走,两人就这么硬生生地撞上了── “哎唷!” 绿芽一头栽往男人那号称结实但其实坚硬如一堵墙的胸怀里,然后又反弹地摔倒在地,忍不住痛得哀号。 “好痛好痛、我的鼻子、我的屁股……” “对不住对不住……”结果反而是受害者频频道歉,他满脸歉意地扶起她,前后观察她有无受伤。“你还好吧?能走吗?要不要我背你?” “不、不用啦!其实也没真那么痛……”他这样关心问候,反倒叫绿芽不好意思起来,她揉揉摔痛的臀部,红着脸讷讷地婉拒了。“而且是我自己突然停下来,才会害你撞到我的啊,应该是我跟大哥道歉才对……” “你这是说哪儿的话,刚刚闭着眼叫痛的人可不是我啊!”傅霁东因她的诚实懂事而绽出温柔笑颜。 但见她脸儿皱成了肉包子,一双小手仍不住地搓揉着痛处,他不禁担忧地握住她肩头,伸手就要往她小巧挺翘的臀部探去── “摔着了很痛吗?我来帮你揉一揉吧!” “别别别别别──”绿芽大惊失色,小脸由红转白再翻红,变来变去的好不精采。“呃、呃……我是说,已经不痛了,不必麻烦大哥……” “没事就好。”他慈爱地摸摸她的头,笑着问道:“你突然停下来,是有话要跟我说吧?” “咦?什么话?”绿芽有点回不过神来,呆了半晌才慌张地清了清嗓子,正经八百地道:“噢,对对对,我有话要说!咳咳咳,那个……查大哥,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咱们来义结金兰吧?” “义结金兰?”傅霁东喜出望外。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他怎么就没想到还有这个法子呢? 虽然他们相识才不过短短的一个时辰,他对这毫无心眼儿的单纯少年却是一见如故。 不知怎地,他就是希望能够亲自守护这个可爱的小兄弟,希望柳绿能一直露出那抹如春风般温暖、抚慰人心的笑颜,希望他永远这样无忧无虑…… “呃……大哥觉得不妥吗?”绿芽欲言又止,实在看不出他究竟赞不赞同自己的提议。 查大哥他脸上的温柔笑意是没有变啦,但沉吟考虑那么久,若要硬说这是他愿意的表现,未免也有些牵强。 该不会……大哥实在太温柔了,所以不忍当面直接拒绝,正在苦心思索着,要怎么以最不伤人的方式告诉自己?! “那个……查大哥,如果你觉得很困扰的话,直说无妨的!我脸皮很厚,不会因为这样就……”她焦急地抓着他的手臂,不想因为自己幼稚无里的要求而让他感到烦心。 “大哥怎么会觉得困扰呢?我高兴都还来不及了!”傅霁东连忙笑着拍了拍她的手安抚着,不觉有些自责。“对不起啊,我刚刚只是走了下神。” 怎么才刚说不愿见绿弟脸上增添烦忧,就马上让他不安了呢? “不会不会,你愿意的话就太好了……”绿芽抬起脸来,话才说到一半便僵住了。 两抹彤云也没打声招呼,就这么毫无预警地飞上了绿芽的双颊,她蓦地脸红心跳,突然无法直视男人那过分温柔好看的目光和笑脸。 她果然没猜错……大哥笑起来,真的好赏心悦目、好叫人垂涎哪! “那个、绿弟,你还好吧?”强忍住帮她合上嘴的冲动,傅霁东差点没笑出声来,这小家伙居然看他看到整个人呆傻了? “咦?我很好啊,为什么这么问?”她神奇地在瞬间恢复原状,两眼甚至射出兴奋的光芒,仿佛刚才那副呆样是出自他的幻想似的。“既然是你情我愿,那么事不宜迟,咱们立刻去找间庙结拜去──” 她一定一定要快点跟大哥结为兄妹才行!这样一来,她就可以光明正大地独占他的温柔疼宠和笑脸了! 虽然大哥若知道她其实是女儿身,兴许会大发雷霆,但那时他们早已成了拜把兄妹,生米也已煮成熟饭,应该不会气她太久吧? 绿芽忍不住在心中勾勒出一幅兄友妹恭的美好画面,巴不得一眨眼,他们俩便已敬拜过神明,结为义兄妹了。 “慢慢走,小心别摔跤了。”他当她是走路不稳的三岁娃儿般地在呵护,换来绿芽一抹甜蜜蜜的笑。“刚刚还说要早点带我去见那位琴师的,怎么你主意变得比翻书还要快?” “那不一样嘛!”她无意间流露出小女儿娇态,亲昵地甩着他的大手。“反正琴师和那把古琴都是跑不掉的,咱们的事情比较重要啦!” “是是是。”他心头一暖,总是透着犀利正直的双眸荡漾着柔光。“不过,你我结为兄弟以后,大哥可不会让你好过啰!该念的典籍、该背的文章,都得一点一点扎扎实实地下工夫去学习才行,有道是……” “行了行了,我的好大哥,一切都照你说的,小弟绝对不会有第二句话!”她异常爽快地允诺,眸底却闪过一丝奸诈。“哪,庙就在前头了,咱们快进去吧!” 她才不怕呢! 反正他是说他们结为“兄弟”之后,可她是要跟他结为“兄妹”呀!所以不怕不怕,读书这事儿,是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啦! 绿芽噙着奸笑,拖着全然不知情、正满意地点头的傅霁东跨入庙门,在两人心思各异的情形下,就这么结拜为义手足。 “好啦,现在你可以带大哥去见那位琴师了吧?”傅霁东摸了摸她的头,已经有点习惯这个溺爱的小动作。 “遵命!咱们现在就去四季楼。”她俏皮地抱拳答是,惹得男人拿她没办法似的一阵苦笑。 “绿弟,你说那位琴师人在四季楼中,难道她是里头的窑姊儿?”走到一半,傅霁东突然问道。 “唔……算是、也不能说是啦……”她支吾其词,回答得语焉不详。“你问这个做啥?还是说……如果她真是窑姊儿,你就要将她排除在人选之外,不让她弹那把琴了吗?” 她越想越有这个可能,不禁皱起眉,手足无措地抓着他追问。 “若她真是窑姊儿,这事儿就有些棘手了……”傅霁东沉吟着,没有给她确切的答案。 毕竟是要送入宫里的啊!要是和四季楼定下契约的乐师那也就罢,偏偏是里头的窑姊儿。万一弄个不好,被皇上看上眼的话,收个民间的烟花女子进后宫,这实在是……太胡闹了! 他那犹豫挣扎的神情令绿芽有些受伤,她落寞地松开了他的手,揪着自己的衣襟,后退几步。 “对不起啊大哥,我不知道会变这样……”她低下头,难以掩饰心中那股浓浓的挫败感。“那件事就当我没说过吧!我会再去帮你打听打听,城内还有哪几位琴艺高超的乐师……” “绿弟,你不要难过啊,大哥没怪你的意思。”察觉她的不对劲,傅霁东心疼之下,又下意识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头。“没关系的,咱们还是去四季楼瞧瞧吧!说不定那位姑娘就是我寻寻觅觅的人选,大哥岂能轻易错过?” “可是、可是……”他温柔的碰触却让她更加心酸,绿芽抬起头,眼眶已是一片湿润。“你不是很为难?” 都怪她,一心只想着要早点看到、碰到他口中说的名贵古琴,却忘了自己的身份特殊,可能会令他困扰…… 就算她从小就被四季楼的鸨娘四季夫人悉心调教,请来最高明的琴师指导,还尽得师傅的真传,又有什么用?她没有傻到看不出,他的举止衣着皆高雅不凡,非富即贵,怎么是她这小小青楼女子能够高攀得上的? 而她好卑鄙,居然趁他不知情的时候逼他跟自己结拜…… “男儿有泪不轻弹,不许哭!”他的口气虽然严厉,但替她擦去泪水的动作,和脸上的神情却柔和了数百倍。“我都说了不要紧,你还不相信大哥吗?” “知道了,我不哭、不哭就是了。”她眨眨眼,发现他没有半点假意安慰的意思,这才松了一口气。 她终于破涕为笑,扬起一抹和煦动人的笑靥,重新拉着傅霁东往前赶路。 “走,我带你上四季楼免费听曲儿!” 傅霁东被安排独自坐在布置风雅的厢房内,脸上虽然维持一贯的镇定严肃,内心却不禁忐忑了起来。 甫到达四季楼,柳绿那小子就拉着他从后门钻了进来,他还以为柳绿是在楼内打杂的小厮,不料一进门他就被推到这间极为雅致的厢房来。 若柳绿只是个打杂的,怎么能不通报一声,就擅自带他到这么高雅的厢房?又怎么可能穿着那一身昂贵轻软的衣衫? 他真的……被那个才刚结拜的义弟给弄糊涂了…… 正这么想着,一位身穿绿袄的小丫鬟便端着酒菜走进来,笑盈盈地招呼他。 “查公子,您歇会儿,绿芽姑娘等等就出来。” “等等,你刚才说绿芽姑娘,她是……”终于有人能跟他说清楚讲明白,傅霁东忙不迭地唤住丫鬟。 “您不是绿芽姑娘带回来的客人吗?”小丫鬟放好了酒菜,恭敬地对有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的男人道:“绿芽姑娘去换件衣裳了,总不能老穿着那件男人的衫子在您面前晃悠吧?” 语毕,她无视于惊吓到眼珠子都快要滚出来的可怜听者,朝傅霁东福了一福,便直接开门离去。 尽管丫鬟这话说得不清不楚,然而身为史上第一以十二岁之龄考中状元的纪录保持者,聪明如傅霁东,岂会参不透这其中的玄机? “绿芽姑娘……就是柳绿?柳绿是个姑娘家?!”他大惊失色,脑子霎时纠结成一团乱麻。 但当他见到换上了穿了一袭束腰水袖金缕衣,绛唇轻点,蛾眉淡扫,娉娉婷婷做汉女装扮的绿芽时,他瞠目结舌,满心满眼除了面前的绝世佳丽,其余的什么也装不进。 “查大哥。” 换回了女装,顿时一改男装时的俊秀,清丽甜美有如天上仙女下凡的绿芽扬起嘴角唤道,令傅霁东提吊着的那口气终于危颤颤地吐了出来。 至少她的笑容还是一样,温暖和煦得叫人如沐春风…… “你女扮男装,还偷溜出去听曲儿?”情绪较为平抚后,他浓眉一蹙,心中那一牛车的唠叨训话是不发不快。“这样实在太有勇无谋、太危险了,万一你的伪装被歹人看穿了,把你抓去让牙婆给卖了怎么办?给卖掉还算是好的了,这年头世风日下、人心险恶,有些贼人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万一你落到他们手头上……” 绿芽眨眨眼,再眨眨眼,唇畔的笑意越来越猖狂。 男人顾着骂她,没有发现,自己双颊早已染上两抹可疑的赧色,端着这张脸教训人,实在很没说服力啊! “那么,如果我不是一个人出去听曲儿的话,你就不会生气了吗?”她歪着脑袋,一脸无辜地打断男人的谆谆教诲。 被这么一抢词,傅霁东差点岔了气。 “……没错,你一个姑娘家在外头游荡,实在太危险了。”但他想了一想,才刚松开的眉头又皱了起来。“你要找谁陪你去,刚刚那个小丫鬟吗?” 他那大大不表赞同的神情,仿佛是在鄙视小丫鬟英勇护主的成效,让绿芽打消了原本想要告诉他,小丫鬟从小就跟武师阿爹练拳,就算打不过人家,也可以施展轻功带她溜为上策的念头。 “那……你陪我啊!”她笑得既甜又谄媚,登登登地跳至他面前,像个三岁女娃似的撒娇道:“你是我结拜大哥,你不陪我,谁陪?” “你还有胆子提这件事?”傅霁东故意板起脸来,尽管面对那张无辜又无邪的小脸,真的很难继续生气。“我都还没骂你蓄意欺骗,隐瞒实情,拐了我当结拜兄弟。 更何况,跟我结拜的人名叫柳绿,不是柳绿芽,你倒是说说,咱们这结拜还算不算数?” “算数算数、当然算数!”绿芽被他的恐吓吓白了脸,慌张地扯着他的衣袖,都快要哭出来了。“大哥,我可是在神明面前认了你当大哥的,你不能耍赖啊!” 她泪盈于睫,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任谁见了都会忍不住觉得,惹哭她的人实在天理不容、该下地狱去…… 他该不会是误上了贼船,从此被这小丫头吃得死死的吧?傅霁东叹了一口气,怎样也无法再吓唬她。 “好了,大哥是故意欺负你的,谁叫你存心骗我。”他重新扬起温柔的微笑,捏了下她的鼻子,亲昵得仿佛两人相识已久。“不是要带我去见琴师?” 闻言,原本还苦着一张脸的绿芽立刻露出一丝歉疚、七分恶作剧的灿烂笑脸。 “你已经见到了。”觑着男人一头雾水的表情,她笑得更加开心了。“就是我啊!” “你?!”可怜的傅霁东,自出生以来还真没被人这样连续吓过。 “对啊,正是我。”绿芽乐不可支,像是已经期待这呆愣的反应很久了。“春儿,帮我架琴!” 趁着傅霁东还回不了神,丫鬟春儿手脚俐落地架好了琴,而后恭请主子入座。 绿芽面色一整,翩翩然走了过去,调整好最舒适的姿势,优雅地抚上琴弦,开始弹奏── 在此之前,傅霁东十分担忧自己真是着了这小丫头的道儿,不但费了半天的光景全是徒劳,还多了个爱撒娇胡来的结拜妹子。 但当她一拨动琴弦,那令他颤动不已、有如上等玉石琉璃般剔透的纯净乐声,便将他心中所有疑虑一扫而空。 怎么可能……会有如此透明、丝毫未沾染俗世尘味的琴声?!他虽然不懂音律,但也能清楚地听出这样的乐声是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再得的。 一曲弹罢,傅霁东仍紧闭着双眼,还无法由深深的感动陶醉中抽出身来。 “怎么样?大哥。”绿芽虽对自己的琴艺极富自信,依旧有些忐忑。“我的琴艺……够份儿见见你那把名贵古琴吗?” “嗯,够了。”他睁开眼睛,眸中是毫不掩饰的赞赏惊艳。“如果连你都不足以碰那把古琴,我想这世上,应该再没有比得过你的琴师了。” “真的吗?我真的可以吗?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我什么时候可以碰碰它?” 绿芽大喜,立即冲过来拉住他的手臂追问,那副兴奋雀跃的模样,与她方才弹琴的稳重沉静,简直判若两人。 “不急,我总得跟你四季楼的鸨娘谈谈吧?否则不吭一声就把你给带走,人家还不以为我是大淫贼吗?”傅霁东摸摸她的头,缓声说道。 要是让朝中那些见过他疾言厉色、卯起劲儿来批评种种不公的大臣,亲眼目睹他这一刻柔软宠溺的表情,肯定会让一堆年逾半百的老人家吓到作恶梦…… 他自嘲地笑了笑,却没有办法阻止自己想要疼惜她的冲动。 “是噢……”她失望地噘了噘嘴,但随即又振奋起来,扯着他起身。“那咱们还等什么?现在就去跟夫人说呀!” 男人嘴边噙着一抹笑,以自己亦没察觉的纵容神情,由着她揪着他的袖子步出厢房外。 “四季夫人不在?”傅霁东瞅着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态度不卑不亢。“敢问夫人何时回楼?在下有要事相谈。” “查公子,夫人不在,楼中大小事务皆由小的处理,您告诉小的也一样。”管事奉上一杯上好的碧螺春,恭敬道。 “是吗?”傅霁东试探地瞥了绿芽一眼。见她点头,他有些抱歉地道:“绿芽儿,你能先回刚才的厢房等我吗?” “噢。”虽然不甚甘愿,但她终究还是噘着红唇儿,乖乖出去了。 “查公子有何指教?”待绿芽关上门,管事等了一会儿,直到听见她离去的脚步声才谨慎地开口。 “实不相瞒,前些日子在下得到一把佚世许久的珍罕古琴,欲寻找一名琴艺高超、足以弹奏这把琴的乐师来保管动用。”傅霁东一边说明,一边暗中观察着管事的表情。 “也就是说,您想替绿芽姑娘赎身?”听到这里,管事便会意地接下他的话,并微微一笑。“查公子赎回绿芽姑娘,只是单单为了那把珍贵的古琴?这还真是一桩风流韵事啊!” “当然不单如此。”想起两人相识的经过,傅霁东叹了一口气。“我在茶楼和绿芽姑娘结识,当时在下并不知道她是女儿身,便与她结了金兰。既然在下于神前承诺要如待亲手足地对待绿芽儿,即使她的琴艺不甚特出,在下也得赎她出去。” 管事笑着点点头,没有搭话。 他识人无数,一眼就看出这位查公子为人正派谦谨,举止打扮处处风雅高贵,铁定不是普通人物,绿芽儿跟着查公子绝对是吃不了亏的。 “有您这番保证,相信四季夫人也会欣然同意,让您将绿芽姑娘带回去的。”管事欣慰地道。 “不敢、不敢。”看得出四季楼上上下下都很疼爱绿芽,傅霁东打从心底感谢那位未曾谋面的奇女子。“绿芽儿能出落得如此纯真无邪,在下实在感佩夫人的费心教养。” “不敢当。”管事说着,突然像是想起某件事,蹙起了眉头。“这个……查公子,您应该不急着要将绿芽姑娘带走吧?” “怎么?”傅霁东瞅着管事那略显为难的神情,不由得挑了挑眉。“我不能即刻带她离开?” 这怎么叫他不感到焦急呢?现下他不在宫中,虽然也能靠着探子和随从捎来的消息得知并处理国家大事,但他一日不在朝中,内心就一日不享安宁啊! “是这样的……”管事堆了满脸的歉意。“对咱们夫人来说,绿芽姑娘就像是夫人亲身所出。这亲女儿要离家,总要当面跟为娘的叩谢道别一番,此乃人之常情啊!” 管事的要求确实合情合理,尽管归心似箭,但不顾绿芽儿的意愿便强将她携回宫中这种事,傅霁东着实做不出来。 “那么,四季夫人何时能回楼?”按捺下想叹气的冲动,他已做好继续留在京城数日的打算。 “小的这就修书请夫人回楼,不过,这一来一往,估计也要二、三十天的光景才能……” “这么久?!”听到这里,傅霁东忍不住诧异地打断他的话。 “真是对不住啊查公子……”管事依然一脸抱歉,诚恳得叫人无法怪罪他。“若您十分介意,今日起小的就不会再让绿芽姑娘接见其他客人,就专门服侍您一人了,您意下如何?” “这都不是问题……二、三十天这实在……不能再快一些儿吗?”傅霁东皱紧眉头,很是困扰地问。 “没法子啊,查公子,夫人现下人在远地,再怎么赶路,也得费上二十天才回得了京城……”管事爱莫能助地望着他。 “我知道了,二十天就二十天吧!”无奈之下,傅霁东只有吞下挫败,点了点头。 “多谢查公子成全。”管事恭敬地躬身答谢,随即击掌命人设宴。“承蒙查公子不嫌弃,不但与绿芽姑娘互信互怜,还结为金兰,实在是一桩美谈,小的代夫人谢过公子,还请公子务必赏脸,让小的以美酒佳肴款待酬谢。” 面对管事的热情招呼,傅霁东脸上虽在笑,却无法真正从心底感到高兴。 唉……回宫这件事,看来还有得磨呢! 第三章 “你方才跟管事说了些什么?” 傅霁东甫迈进厢房,绿芽就迫不及待地奔上前追问。一见到她那充满好奇的表情,他就忍不住扬起唇瓣。 “在聊把你拐到我那儿去的事情。”他扯着笑调侃她。这要是让那些大臣们撞见,肯定又要以为天快塌下来了。 “真的?那管事他答应了吗?”一想到即将能碰到那把古琴,绿芽就兴奋得不得了。 傅霁东觑了她一眼,好笑地问:“我要把你拐走,再也不能回来这儿,你一点都不觉得依依不舍?” “啊、对噢,以后就看不到楼里的大伙儿了……”经他提醒,她才后知后觉地苦着脸儿,发起愁来。 傅霁东登时忍俊不住,很不给她颜面地笑出声来。 这小妮子真是一点心眼儿也没有,光是望着无忧无虑的她,他的心里就有说不出的舒坦自在,像是在瞬间就把所有烦恼都抛在脑后了。 如果日子能这样平平静静、知足恬淡地过下去,那该有多好…… 待他察觉自己正在幻想些什么,傅霁东差点没有从椅子上摔下地去── 等等,他是哪根筋不对进了?!先别说朝中还有一大堆弊端等着他去改革,绿芽儿根本就不是他能觊觎妄想的对象啊! “查大哥……你怎么了?”瞅着脸色阴晴不定的男人,绿芽忧心地问道。 “没什么,只是想起一些……不开心的事儿……”他苦笑开口,不敢看向她充满关怀的眼神。 斗室内随即陷入一阵尴尬的沉默中,绿芽忐忑地偷偷观察着男人的表情,不安得只能将手里的巾帕扭过来又绞过去,不明白结拜大哥为何突然收起了笑脸,眉头深锁。 难道她刚刚说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才惹得大哥生气? “大哥,对不起!”她忽地站起身来,没头没脑地便鞠躬道歉。 傅霁东不由得愣住。“你为什么跟我道歉?” “我不知道自己哪里惹大哥不高兴,总之妹妹在这里跟大哥陪不是了……”她抬起那双楚楚可怜的眸子来,巴巴地瞅着男人。 “我不是生你的气,真的只是想起了一些烦心的事。”他扬起唇瓣,叹了一口气。 他怎么能够告诉她,他这个应当保护她、照顾她的结拜大哥,竟然瞬间对她起了不该有的妄念? “噢,那我就放心了。”绿芽松口气地拍拍胸脯,脸上又重新堆满了甜甜的笑靥。“大哥,你还没跟我说管事怎么回答哪!他答应了吗?” “他是答应了……但还得等一个月后,四季夫人回来,我才能带你离开。”他言简意赅地说出方才和管事间的决议。 绿芽点点头。“这样也好,我也该利用这段时间,同先前照顾我颇多的爷儿们好好道别才行。” 一股莫名的酸意蓦地涌上心口,傅霁东挑了挑眉,感到十分地不舒坦。 “照顾你颇多?他们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又是怎么样地照顾你颇多?”不及细思,一句句酸溜溜的问话就这么由他嘴里冒了出来。 他再了解那种附庸风雅的公子哥儿不过了!表面上是欣赏喜爱绿芽儿的琴艺,但天晓得他们肚子里打着哪些低下粗鄙的主意?! “嗯……有城里做大生意的员外、也有内城的贝子贝勒……”绿芽不懂他心中的念叨嘀咕,还真的掰起手指一一描述。“噢,还有些千金小姐,也会女扮男装进楼里来听我弹琴喔,很有趣吧?” 说完,她天真无邪地迳自笑了起来,而傅霁东却只能拿她没辙地扯扯嘴角。 终于找到教她女扮男装到茶楼去听曲儿,带她学坏的罪魁祸首了…… 真不知该叫她离那些意图不轨的男人远些,还是跟唯恐天下不乱的千金们保持距离才好…… “罢了,你就用这一个月的时间好好跟他们道别吧!”末了,他只有无奈地摇摇头,不想再去思考这类困难的问题。“等到你离开了四季楼,就不准再跟他们见面了。” “咦?不行吗?为什么?!”岂料她竟然瞠圆了眸子,大感困惑地问。 “你还问为什么?”他瞪着她,开始觉得额际有些抽痛。“黄花大闺女的,怎么能跟那些图谋不轨的男人共处一室? 班昭《女诫》有言道:‘行己有耻,动静有法,是谓妇德。’这就是说,身为女人家,应该言行举止要知道廉耻、合乎礼法,才算是有品德。男女授受不亲,过去大哥已经管不着了,但既然咱们俩已经是结拜兄妹了,从今起就不能不严加注意管束!” 这番引经据典的训诫,听得绿芽是头晕眼花。 那些专程上四季楼听她弹奏丝竹的爷儿们,向来将她当作妹妹般疼爱,平时也总有武功不弱的春儿在旁守护,大伙儿一直都是说说笑笑好不愉快的,从没遇过什么图谋不轨的男人呀? 怎么……让大哥一说,就变成了不知廉耻、没有品德了呢? “我知道了……”她咬着嘴儿,低下头,有些难过。 她这样沮丧挫败的模样,傅霁东看了也有所不忍,连忙拍拍她的头安慰道: “大哥也不是在骂你,只是希望你明白。这世道复杂得很,待你好的,并不全都是好人。小心一点总是比较保险。”他语重心长。 思及此,他不禁深深怀疑,带绿芽回宫向皇上交差,究竟对绿芽是好是坏? 能够进入宫中侍奉皇上,是何等的风光得意?但谁都知道,嫔妃们钩心斗角、逞凶斗狠的那股毒辣劲儿,实在不是外人能够想像的。然而明知后宫污臭如此,他还要亲手将她推向那个无边深渊吗? “可是,以后有大哥你保护我啊!”她水亮清澈的双眼眨巴眨巴地望着他,里头满是对他的信赖崇拜。 “没有错,大哥会保护你的。”她无邪的目光让傅霁东心中一阵抽痛,情不自禁地点头承诺。 说的也是,他好歹也是堂堂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难道连自己的结拜妹子都维护不了吗?更何况,有谁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动他的义妹? 他信誓旦旦的保证,让原本噙着甜甜笑意的绿芽忽然落下泪来,吓得傅霁东慌了手脚。 “嗳?好端端地,你怎么说哭就哭了?”他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先安慰她好、还是先认错才好,问题是,他根本不晓得自己说错了什么呀!“算大哥求你,不要哭了……” 绿芽扬起梨花带雨的一张脸来,正要解释,却在迎上他视线的那一刹那,嘴角扭曲颤抖、喷笑了出来! “我没事,我只是──噗哧!” 一个大男人在自己面前哈着腰,苦着脸,手脚不知该往哪摆,那幅画面窝心归窝心,却也……逗趣极了! “你若笑完了,是不是可以拨冗告诉大哥,你又哭又笑究竟是为哪桩?”傅霁东无奈极了,但见她好歹是收住了泪,倒也没有生气。 “对不住啊,大哥。”她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双颊浮上淡淡红霞。“我只是突然觉得,原来这就是有哥哥的感觉啊……不知怎地,眼泪就自己掉下来了。” “傻瓜!高兴也要哭,你是水做的不成?”他调侃她,忽地感到好奇。“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有几个弟妹姊姊?” “我太不记得了,只记得家里一直都好热闹,我应该有不少弟妹吧!”她摇摇头,笑容看来有些茫然若失。“孩子太多,家里又穷,我很小就被牙婆带到四季楼里来了。这么说来,我上头好像还有个姊姊,也在我很小的时候,被卖到远方去当丫鬟了……” 闻言,傅霁东不禁握紧了她的柔荑。是什么样狠心的父母,竟然将自己怀胎十月的儿女一个接着一个卖掉?! “难道这种事情……在你的家乡中,是很稀松平常的吗?”望着她太过平静认命的神情,他皱起眉头,感到深深心痛。 “我也不晓得,说不定只有我和姊姊是这样。”她轻轻一笑,反过来安慰地拍拍他的大掌。“而且幸好我是被卖到四季楼呀!不但得到夫人的疼爱,让我识字读书学琴,客人也都是经过挑选的文人雅士,日子既轻松又惬意。 比起那些被卖入大户人家让人凌虐、或是沦落风尘的姑娘家,老天爷已经是太过眷顾我了。” 他默默地瞅着她,讶异她天真乐观个性下的懂事知足,心中不由得对她更加疼惜。 她是这么好的姑娘,值得过最好最优渥的生活!她的脸上应该天天挂着毫无忧愁的灿烂笑颜,而不是这种认命感慨的无奈! “绿芽,我发誓,从今以后,不会让你伤心难过、让你饿着冷着。”他心念一动,话就这么出口了。“我要你永远开开心心的,每天只要弹琴、听曲儿,做任何你爱做想做的事儿,其余什么都不必烦恼。” 他握紧了她的双手,诚挚至极地许下了诺言。 绿芽眨了眨眼,想把不听话地涌上眼眶的雾气眨回去,但却只是让豆大的泪水如断线珍珠般洒洒落下── “呜呜呜……大哥,你待我真好!” 忍了半天,她忽然哇地一声,再也不想忍耐了,直接扑进傅霁东怀里,放声大哭。 “呜哇!这个……绿芽!这样成何体统?你快放开我!” 面对这突然自己投怀送抱的温香软玉,傅霁东死板的脑袋瓜立刻冒出一堆“男女授受不亲”、“发乎礼”、“止于情”的教条。无奈她就像只八爪章鱼似的紧紧缠抱住他,他也只有叹口气,随她搂到高兴了。 绿芽窝在他结实温暖的胸前,聆听着他平稳规律的心音,感觉就算是再浮躁不安,都能在此获得平静。 她真想就这么依偎在大哥怀里,不要离开…… 说时迟、那时快,脑中的警钟突如其来地大作。她愣了愣,这才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正不知羞地抱着他不放! “啊……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她陡然松开手,忙不迭地道歉,一颗脑袋羞愧地垂得老低,不敢抬起来面对他。“我太得意忘形了,请大哥原谅我!请不要拿什么‘妇德’啊、‘班昭’的来骂我,我知道自己错了,真的!” 她瞠圆了黑白分明的眸子,乞求地望着他,看来实在是好不可怜,直让原本打算念她一念意思意思的男人,不由自主地顺了她的意,打消了念头。 “知道错了就好,下次可没这么便宜你。”他干咳几声,藉以掩饰被她那生动表情逗笑的反应,板着脸警告。 “是。”绿芽拍拍胸脯,俏皮地吐了吐舌头。 但一想到刚刚在他怀里时,脑中瞬间浮现的绮丽旖旎画面,她便忍不住羞红了一张小脸。 她方才是怎么了?怎么会突然觉得,如果能永远小鸟依人地躺在大哥的胸前该有多好? “怎么了?表情怪里怪气的。”傅霁东睨了她一眼,宠溺地捏捏她因疑惑而不自觉鼓起的腮帮子。 “没有啦,嘿嘿嘿……”她连忙用打哈哈敷衍过去。 “是不是饿了?要不要请人弄点东西来吃?”他温柔地问道,见她没有反对,便迳自请人送来一些点心。 绿芽皱着眉头,摸了摸自己扁扁的肚子,歪着头不解地想道── 奇怪,难道她是饿昏头了? “耶?噢……咦咦咦?!好,看我的──” 一大清早,热闹喧腾了一整晚的四季楼好不容易恢复了静谧,整座楼的人儿都昏昏沉沉地睡着,位于后头的灶房却不断传来某人的喃喃自语。 “呼……这样应该可以下锅炒了吧?” 绿芽抬手抹了抹额际的汗,却不慎将刚切过菜的脏手拂过了眼睛── “呜哇哇哇、好痛好痛好痛!有种好想流泪的感觉呀──是辣椒!我刚刚切了辣椒……” 她的双眼立刻被菜汁辣得又红又痛,睁也睁不开,惊险万分地在充满凶器的灶房里摸索着找水瓢。 更糟的是,她一进灶房便生好了火,架好了锅鼎,却摩摩蹭蹭地洗菜切菜摸了半天,这会儿火旺是够旺,却将大厨心爱的大锅给硬生生烧黑了底,还弄得满屋子全是烟。 正要准备早饭的大厨张麻子,一迈过低矮的门槛,便撞见这惨绝人寰、要他老命的一幕,一口气险些喘不上来。 “我、我我我、我……你你你……”他粗粗食指笔直地伸出去,用力指住了那个泪流满面、呛咳不止的罪魁祸首,气得说不出话来。 “这声音是……麻子大叔?!”听见耳熟的嗓音,绿芽连忙奋力睁开眼睛,一见救星来到,立刻热情地扑上去。“大叔,快救救我啊……现在在这世上,就只有你能救我了……” 谁能抵挡得了这样的甜言蜜语?张麻子一身的杀气立刻化作一声无奈,只能摇头叹气问道: “嗳,绿芽丫头,你要是肚子饿了,喊大叔一声就是,做啥这般毁了俺神圣的殿堂啊?” “不是啊大叔,人家是想自己学着做些吃食嘛!”辣椒的威力总算退去,绿芽缩着颈子环视被她毁了一半的灶房,觉得好挫折。“平时瞧大叔切切炒炒,比绣花儿还容易的样子,没想到自己做起来这么难……” 而且她还把整个灶房搞得惨不忍睹,大叔会不会从此在门口贴上一张“猫狗与柳绿芽不得入内”的纸条儿啊?她咬着唇儿害怕地想。 “那当然,大叔可是吃这行饭的啊!”张麻子好不得意,挺直了腰杆,双手插腰,骄傲地接受她的崇拜。“如果连你这种从没烧过菜的黄毛丫头都能做得好,那俺还要不要活啊?” “喔喔喔!好厉害、好神勇、简直不可思议!”绿芽抓准时机大力拍马屁,漾着满脸甜笑撒娇道:“大叔也教教人家嘛!是大叔出马的话,一定一听就懂,马上就能学会了!” “少在那里灌俺的迷汤!”虽然嘴硬地这么说,但张麻子那咧到不能再咧开的笑脸可是骗不了人的。“要当俺的徒弟,可以,俺怎么做、你就跟着怎么做,跟得上就是你有慧根,跟不上俺是不管的。怎么样,行不行?” “行行行,我一定跟得上!”绿芽点头如捣蒜。 从不收学徒的大厨要传授自己一身好手艺,当然是不会也得赶着鸭子上架啊! “好,有志气!” 张麻子豪迈地大笑,很是赞赏地拍拍这个双眼熠熠有神,全身充满斗志的新徒弟。 他俐落地将烧焦的锅子换了新的──尽管还是忍不住对着爱锅流下了几滴英雄泪──调整好火势,拿了需要的青菜蛋肉,神气地瞥向她。 “那么,我要开始了──看好了啊!” “嗳!”绿芽双手握拳,双脚与肩同宽,一副摩拳擦掌、蓄势待发的模样。 她一定要烧出一桌色香味俱全,光用看的就让人食指大动的饭菜! 接下来,只听见灶房不时传出好不热闹的哗啦啦切洗声、沙啦啦炒菜声、铿锵锵翻铲声,还有哇啦啦的叫骂声── “你这蠢材!洗这什么菜?!你把能吃的地方挑掉,留下不能吃的梗做啥?你这菜是要给人还给羊吃的?” 方才还慈眉善目的张麻子此刻恍若化身大魔头,毫不留情地痛批手脚笨拙的绿芽,骂得好不麻利顺口。 “油放太多、太多、太多了!师父我在讲你到底有没有在听?你是要炸菜还家里开油坊的?油不用钱买的吗?” 呜呜呜……她错了、她真的错了……她错在不该还没学会切肉洗菜,就妄想着要办一桌满汉全席、错在不该挑不熟悉又不擅长的事情做,但其中最大的错误,就是不该拜这魔头为师! 就这么忍辱负重,好不容易终于做出了三菜一汤,再次迈过灶房的门槛,绿芽忍不住觉得,外头的天空是这么的蓝、草是那么的绿、花是如此的香…… “绿芽……你怎么搞得这般狼狈?” 一道熟悉的温雅嗓音蓦地打她面前响起,她仰起脸迎视着那个逆光走来的伟岸男子,唇畔不自觉地浮现一抹甜美的笑容。 “大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她好奇地问。 “我到你的厢房去找不到你,春儿便告诉我你在后院待了整个早上,不晓得在瞎忙些什么。”傅霁东和煦笑着,温柔地帮她拢好散乱的发丝。“你在忙什么,怎么整个早上都让丫鬟找不着?” “呃……就是、就是有些事儿嘛!”她不会说谎,只有支吾其词、顾左右而言他。“你先回去吧,快点快点,我随后就到,有个惊喜要给你喔!” “我能问问是什么样的惊喜吗?”瞅着她满头大汗、一身脏污的狼狈模样,他忍不住取笑她道:“我怕在我眼里,你的惊喜会变成我的惊吓……” “唉唷,你怎么这样不相信我啊?”绿芽可不高兴了,她插腰跺脚,瞪着他不悦地娇嗔。“亏我辛辛苦苦弄了一个早上欸!真是气死人了。” 即使是生气,她看起来依旧娇憨可爱得紧。傅霁东不由得大笑出声,怎么样也看不腻她种种生动真诚的表情。 “好好好,我相信你就是了。”在她自以为凶狠,但其实傻气的瞪视之下,他总算止住了笑声。“那么我就先回厢房,等着你说的‘惊喜’喽?” “哼。”绿芽噘着嘴儿,闹起了小丫头脾气。“我不给了。大哥就爱欺负人,我才不要理你。” “好妹妹,你就原谅我吧!”他憋着笑,好声好气地求她。“我真的好想好想知道你说的惊喜究竟是什么啊!” “好吧……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就勉为其难地让你瞧瞧好了。” 她故作冷淡地点点头,但眼中的兴奋光芒却在无意间泄露了她的心绪,害傅霁东差点忍俊不住。 “快,你快点回去,我一会儿就到。”她重新堆了一脸的甜笑,不由分说地推着他的后背,要他离开。“要乖乖等我,不可以偷看喔!” 傅霁东不禁失笑,听话地迈开步伐向前走,先行回到厢房等候。 瞧她开心的,就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惊喜……难不成她绣了个荷包?不对,绣荷包做啥在后院?应该是在房间里…… 他正犹疑不定,冷不防背后传来一道锐利的视线,但他飞快转身一看,却只迎上绿芽困惑的小脸。 奇怪,他怎么觉得……这目光感觉起来,充满了……怜悯?! 第四章 “来啰来啰,热腾腾、刚起锅的好菜喔!”绿芽双手端着菜,用脚踢开门,嘴里也没闲下来地喳呼着。“大哥,快趁热吃,别客气,后头还有两样菜呢!” 她的出场方式惹得傅霁东一阵蹙眉,正欲开口指责她没有姑娘家的样子,但满脑子的训言,却在觑见她手上端着的食物后,瞬间被抛到九霄云外── “……这是什么?菜?”迟疑了半晌,他瞪着那两盘菜,还有丫鬟春儿随后摆上的另外两道,涩着嗓子问道。 “咳,容我为客倌您介绍。”绿芽清清喉咙,正经八百地介绍起菜名来。“首先呢,摆在您面前的,是小女子我精心烹调的一道名菜──蚂蚁上树,右手边的是又香又弹牙的大葱烙饼,左手边是酸甜好滋味的糖醋排骨,最远的那道则是呛辣带劲儿的麻婆豆腐。怎么样怎么样?看起来是不是好──好吃?” 她一双炯炯有神的杏眸一瞬也不瞬地瞅着他,十分兴奋地等待着他的好评及称赞,傅霁东一时之间有股错觉,以为自己看见了一只眨巴着眼,直盯着他手上肉骨头猛流口水的小狗狗。 “不,你没听懂,我不是问你这些是什么菜。”欲言又止片刻,最俊他决定将视线从她脸上移开。“我是问,这些是什么东西?你确定真的可以吃吗?” 看着桌上那四道面目全非的恐怖菜色,他实在很难不嫌弃,而且还得小心克制,不能说得太狠。 “大哥,你说得太夸张了啦!”绿芽依旧是乐不可支,一点都没把他的质疑不安放在心上。 她刚完成烧菜这项极其艰钜的任务,又顺利从大厨张麻子的魔掌下逃出,因此无论傅霁东说了什么,都无法影响她的好心情。 傅霁东叹了一口气,他说的可是一点都不夸张。 就说那道蚂蚁上树好了,粉丝全部相亲相爱地黏成一团,有些地方被酱油染得极黑,有些地方却还很坚持地维持粉丝本色,还有诡异且不能辨识的黑色条状物夹杂在里头…… 虽然绿芽儿一再保证那是木耳、绝对是木耳,但他可不想今天夜里直跑茅厕,举起的筷子怎么样也无法下箸,将那几道她自称精心烹调的好菜挟进自己碗里。 “大哥,怎么下挟菜,你手不会酸吗?”绿芽疑惑地望着他开始有些颤抖的右手,蓦地率真一笑。“唉呀,我知道,你一定是无法决定要先吃哪一道对吧?真的不用跟我客气啊!来,我个人非常推荐这道麻婆豆腐,我帮你舀一点淋在饭上,很开胃下饭的!” 她说着,趁男人还来不及反应阻止之际,快手快脚地抄起了他的碗,舀了一大匙浮着厚厚一层辣油的麻婆碎豆腐渣淋上去,傅霁东瞠目结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碗白米饭被染成一片血海…… “哪,快吃快吃,凉了就没那么好吃啰!”她没有注意到某人在那一瞬间枯槁了,迳自热络地招呼他努力加餐饭。 已经没有气力在心中挑她的毛病,傅霁东欲哭无泪地,瞪着面前那碗闪着红红油光的米饭,深深吸了一口气,牙一咬、眼一闭、心一横,用力扒了一口饭! “咦?”他咀嚼几口,缓缓地睁开眼,愣愣地转目望向还在等着他批评指教的绿芽。“……好吃。” “真的吗?真的好吃?”绿芽开心得简直要飞上天了。 这几天跟着大哥一起吃了几次饭,他的嘴有多挑她怎会看不出来?老实说,虽然她在灶窝里也曾试吃过,但要让大哥赞上一声好,她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没把握的呢,没想到居然能获得如此佳评呀! 她双眼冒出熠熠星光,好不得意。 “天啊,我该不会是厨师界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吧?”但此话一出,只听见砰砰两声,她转眸困惑地道:“咦?春儿、大哥,你们做什么坐到地上去?有椅子不是吗?” 还不是被你那不知从何而来、超乎常人的自信心给吓的……摔跌在地上的两人不约而同地想道。 “大哥?”她不明白他们俩心中万般的无奈,依旧用无辜如羔羊的眼神来回瞅着苦笑的两人。“要我扶你一把吗?”忽地俏皮一笑,她戏谑道。 “你当大哥是老头子啊?”傅霁东没好气地睨她一眼,目光移至她伸出的那只柔荑时,却蓦地怔住了。 他顾不得先站起身,直接一把握住了她的纤腕,用力得让绿芽睁圆了眸子,诧异得说不出话。 “你的手是怎么回事?!”他紧紧抓着她那双伤痕累累的手,不让她缩回,不悦地蹙眉问道:“怎么搞成这副德行,昨天不是还好好的?” 她原本一双雪白无瑕的纤纤小手,如今却满是细长的伤口和红肿,一看就知道是被刀子和热油给弄的,教人好不心疼。 “这都是小伤嘛!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啦!”她笑着打哈哈,又羞又窘地直想把手给藏在身后,却被他牢牢以大掌钳制,怎么抽也抽不出。“真的没事了,刚刚春儿已经帮我上过药,也不会痛了。” 虽然她极力说得云淡风轻,男人紧蹙的眉头依旧没有松开。 “你不准再上灶做饭了!”他难得展现霸道专制的一面,斩钉截铁地道:“以后会有专人伺候你,你不学这些也没啥关系。最主要的是,要是弄伤了你重要的手,以后怎么继续弹琴?” 她下厨顶多是烫伤、给自己的手上多几个坑洞,又不会把整只手都给剁下来,怎会不能弹琴? 绿芽很想这么调侃结拜的大哥,但她听出了傅霁东的弦外之音,一颗兴奋喜悦的心就这么跌落谷底。 “你的意思是说……你只在乎我能不能弹琴?”她咬着下唇,脸色刷白。“如果我真伤了手,再也不能弹奏任何乐器,你就不要我这个妹子了吗?” “不是这样的!”傅霁东也察觉自己的失言,连忙解释。“我的意思是,将来任何事都有专人服侍,就算你不会做菜也无妨……” “可是,我很想看到大哥你吃了我做的饭菜,然后露出好好吃、好幸福的表情啊!”她委屈地瞅着他,眼眶里盈着楚楚可怜的泪光。“是大哥自己说,要我每天都开开心心,做自己爱做想做的事儿……难道煮饭不能算在里头吗?还是,大哥那时只是同我开玩笑?” 她越说越伤心,最后更是难以承受得低下头,哽咽地喃喃自语。 见主子被欺负,丫鬟春儿立刻射来两道带有杀气的凶狠眼神。傅霁东不仅被那道视线刺到额际隐隐作痛,一颗心更像是被人硬生生揪扯住般难受。 是,自己是说过这些话,但那并不代表她可以这样便宜行事、拿鸡毛当令牌,把自己一双漂漂亮亮的手搞成这样啊! “绿芽儿,大哥并不是不让你做喜欢的事儿……只是,那儿动刀动火的,实在太危险。要是你不小心砍伤了手、还是不小心烧掉了整间屋子怎么办?呃,当然大哥不是怀疑你的厨艺,不过凡事都有个意外──” “噗──哈哈哈……”应该低头啜泣的小可怜骤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大哥,你不必再解释了,我知道你只是担心我啦!” 她抬起脸来,双颊依旧红润、杏眸依旧有神,哪里有泪水的踪影!察觉自己从头到尾都被她耍得团团转,傅霁东只有满心的无奈,却完全没有发火的意欲。 “你啊……”他佯怒地捏了捏她可爱的俏鼻,故意比平常加重了一些力道,好笑地看着她龇牙咧嘴地抗议。“哪有姑娘家像你这般乱来的?一双好好的手被你弄成这副惨不忍睹的德行,任谁看了都会从此不放你进灶下厨!” “要我不上灶做饭那也行啊!”她突然贼贼地笑了起来,让男人忍不住张起了全身的警戒。“你送我一样东西,我从此以后就乖乖听你的,勉为其难当个远庖厨的君子吧!” 当个君子居然还说是“勉为其难”?傅霁东简直拿她没辙,宠溺地点点头应允道:“你说吧,只要是大哥还担负得起的,我都买给你。” “唉唷,做啥一副壮烈成仁的表情啊?我又不会狮子大开口。”瞅着他认命的神情,她不满地噘嘴插腰,以表抗议。“不是什么很贵重的东西啦!我只不过是想跟你讨那个随身携带的玉佩。怎么样,很简单吧?” 她指指向来系在他腰带上,从不见他解不过的一枚玉佩。虽然只是随口说说,没有当真要跟他抢的意思──看来是不挺起眼,但说不准对大哥而言有极为特殊的意义呢──但她确实注意那枚雕着瑶草奇花、模样雅致的玉佩很久了。 “不过,这个玉佩其实还挺阳刚的,你若不介意,那就给你吧!”岂料傅霁东非但不介意,还立即动手解开系住玉佩的丝线。 “咦?” 绿芽被他的爽快吓着了,呆呆地看着他解下玉佩后,拉着她的手摊平,将之放在她掌心。 “哪,约好了,以后不准再跑进灶厨玩了!”他严肃地耳提面命,像在谆谆告诫一个三岁娃儿。 “不会啦,不然我们来打勾勾!”她天真地提议,好感动好感动地紧握着那枚土佩,雀跃得像是有几万只蝴蝶在心里飞啊飞。 尽管只是一枚小小的玉佩,但她就是觉得这个小东西弥足珍贵、意义非凡……这究竟是为什么呢?她歪着脑袋,困惑地思考着。 “怎么,在想什么这么专心?”瞧见她那股认真的劲儿,傅霁东不禁忍俊不住地摸摸她的头。 “嗯……没什么。”绿芽朝他甜甜一笑,又将玉佩拿至眼前反覆把玩。 忽地,一道灵光闪过脑中,一根肠子通到底的她也没多想,就笑着对傅霁东分旱自己的发现。 “大哥,你觉不觉得,这好像是定情之物般,咱们私定了终身啊?”她笑得一派无邪,觉得只是个无伤大雅的玩笑话。 然而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她的话像是把锐利的剑,狠狠刺入傅霁东心中紧紧缚锁住的一角,他突然有种被看穿的难堪,霎时变了脸色。 “不要乱说话!”他冷着俊颜,义正辞严地斥责道:“姑娘家怎么可以把这种话挂在嘴边乱说?要是让别人知道了,会怎么误会咱们?尽管咱们确实是清清白白的,不容置疑,但是众口铄金,姑娘家的名誉一旦遭到质疑,那可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的!” 绿芽被骂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刚才那股得到玉佩的喜悦,这会儿全被他一脚踩到地上去了。 她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她只是开了个小小的玩笑,大哥却像是她犯下了什么滔天大罪一样,疾言厉色地训斥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在听见他说不希望别人误会他们之后,胸口会痛得像是让人捅了一刀…… “跟大哥回去以后,可不能再像现在这样随心所欲了,要更加谨言慎行,听见了吗?”没有察觉她的委屈,傅霁东握住她的双肩逼问道。 “听见了。”尽管心里十分难受,但善解人意的她选择吞下委屈,俏皮地笑着跟他陪不是。“对不起啊大哥,我这玩笑开得太大了,以后我会更小心注意,绝对不会害你丢脸的。” 见她道歉,傅霁东这才猛然发现刚刚他的口气也着实太冲了些,不由得惭愧地向她赔罪。“对不起,绿芽儿,大哥不是有意要凶你的。” 太好了,又是平常那个温柔儒雅的大哥了!闻言,绿芽露出了由衷的笑容,立刻就将先前的不愉快抛在脑后。 “不会啦,我知道大哥是为了我好嘛!”她甜甜一笑,摇摇头表示不介意。“啊,糟糕,咱们顾着说话没吃饭,菜都凉了!快吃快吃──” 她挟了一筷子自认很成功的菜色,不由分说地便塞进他的碗里。傅霁东只是淡淡笑着,心里却沉甸甸地压着什么。 他刚刚指责的,究竟是她,还是他自己? “大哥,你发什么呆啊?”见他拿着碗筷直发愣,绿芽忍不住调侃他。“苍蝇都要飞进你嘴里啦!” 闻言,他还真的忙不迭地抿紧双唇,下意识地用眼睛搜寻苍蝇的踪迹,看得绿芽差点没笑岔了气。 “哈哈哈……大哥、对不起,我是说笑的……” 她笑得前仰后合,小手握拳不住地槌打着无辜的桌子,仿佛不这么做,无法表现出她的欢乐似的。 “我并不觉得有这样好笑。”发现自己被耍弄了,傅霁东难得红了脸,逞强地反驳道。 “可是,大哥你刚才急忙闭上嘴的样子……哈哈哈,真的好可爱嘛!”一想起他当时那憨厚的表情,一波波笑意便又麻痒痒地搔着她的肚皮。“唉唷,不行了,我的肚子好疼啊……” “我可是顶天立地的大男人,就算被说可爱也不会觉得高兴。”被笑得尊严扫地,他不禁恼羞成怒了起来。“更何况,我可是你的大哥,你这样嘲笑兄长,实在太不应该了!” “啊、等等,大哥,对不起对不起啦……”绿芽赶紧收起嘻嘻哈哈的不正经,诚心诚意地跟他赔罪。 尽管她已经软声道了歉,傅霁东依旧臭着一张脸要离开。而她也不敢再造次,随即跟着站了起来,打算拉住他的手腕缠着他留下── 惨剧就发生在下一个瞬间。 她起身时不慎踩着了长长的桌布,桌布遭到这么一个猛力拉扯,上头的菜肴便跟着往下滑,他又这么刚好被她拉住手腕,以维持平衡,就这么不凑巧地首当其冲,被泼了个一身油腻湿黏…… 厢房内顿时静得连掉了一根针都能听见,好半天没有人开口说话。 罪魁祸首的绿芽抬起小鹿般无辜的双眸,战战兢兢地瞥了被自己害惨的苦主一眼,但一对上他盈满怒气的视线,便又很没用地耳观鼻、鼻观心,很认真很诚挚地摆出反省认错的姿态。 “那、那个,大哥,我知道我错了,我太莽撞冒失,请你不要生气……” 瞪着她这副小媳妇的模样好一会儿,傅霁东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我没有生气……”他只是非常无奈。 看她这样小心翼翼、满脸愧疚,他就算再生气、被油水弄得再不舒服,这会儿也什么都骂不出口了。 他怎么也想不透,为何只是瞅着她,就算前一刻心情有多烦乱躁虑,听见她温和轻柔的嗓音,看着她天真无邪的神情,就有种被救赎的轻松释然。 “春儿,快去帮大哥找套男人的衣衫来。还有,吩咐佣人赶紧备好热水让大哥净身。”感觉他似乎没那么生气了,绿芽急忙补救自己的过失。 见男人还面无表情地呆站在那儿,她怯怯地上前,拉拉他的衣袖。 “大哥,你先把外头这件衫子脱下来吧?我让人洗干净──不对,我来、我来帮你洗干净!”她说到一半,忽地改口,充满了干劲地道:“这衫子是被我给弄脏的,我绝对会负起责任来,帮大哥把它洗干净的!” “呃?这只是……”傅霁东满脸错愕,跟不上她过于跳跃的思考模式。“这只是一件旧衣,就算洗不干净也不要紧──” “不,大哥,你不要跟我客气!这原本就是我应该要做的,我一定要负起这个责任,不会让你失望的!”她满腔热血地承诺道,一心只想重新挽回自己近来做任何事情都失败的糟糕形象。 想想,她一开始就用卑鄙的手段欺骗大哥跟她结拜,又企图隐瞒自己的身份,后来常常惹大哥不高兴不说,现在好不容易辛辛苦苦做出一桌子菜要让他开心,居然还笨手笨脚地把菜全打翻在他身上…… 绿芽简直越想越沮丧,但哭哭啼啼、懦弱无助实在不是她的个性。她下定了决心,便咬着下唇,主动伸手去帮还杵在原地不动的男人褪下衣衫── “慢、慢慢慢──” 这下子傅霁东总算清醒过来,及时攫住她在自己身上摸来抚去的暧昧小手,忍不住失控地大吼。 “你现在又要做什么?” 跟这个行为举止皆出人意表的小妮子在一起,他总有一天会被活活吓出病来!他头痛地瞪着一头雾水,还不知道自己做错什么的小姑娘,觉得自己越来越没有把握能活着见到天下海晏河清的一日。 “你身上的脏湿衣服若不赶快脱下来,会染上风寒的!”绿芽心中充满疑惑,不明白大哥为何一脸痛苦,却不愿让她帮忙。 “这个我自然知道!”他闭了闭眼,努力压抑因过于挫败而产生的怒气,竭尽所能地温柔开口。“大哥是在问你,你的手,刚刚,在我身上,做什么?” 他已经尽力了,真的,无奈语气还是有那么一丁点地……咬牙切齿。 “我?我在帮你把衣服脱下来啊!”她回答的极其顺溜,就好像这么做是非常理所当然似的。 “啪”地一声脆响,傅霁东仿佛听见脑中有某种紧绷的事物,在这一刻,彻底地断裂了…… “你、你你你……”他指着她,但除了“你”字外,什么也说不出来。 “大哥、大哥你还好吧?”绿芽忧心忡忡地上前查看。“要不要我去倒杆水来给你喝?” “你──”他那锐利的鹰眸立刻射来两道足以剌穿她的严厉视线,终于可以流利地说话了。“给我跪下!” 绿芽顿时吓呆了,竟下意识地乖乖听他的指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完全没有抵抗的余力。 “你那颗脑袋究竟在想些什么?姑娘家是可以随随便便帮男人脱衣更衣的吗?男女授受不亲、男女授受不亲,这个道理大哥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啊?你说?!” 他完全失去了理智,也不管那件油腻且黏满菜渣的脏衫子还穿在身上,就这么怒气冲天地臭骂着做事不知分寸的结拜妹子。 可怜的绿芽被教训得狗血淋头,就连春儿也无视她乞求的眼神,很没良心地迳自离开房间,让傅霁东骂她个够。 呜……我又不是故意的,我也只是想要帮大哥早点感觉舒服一些嘛! 才这么想着,在她头顶上激动地发表演说的男人,蓦地狠狠倒抽了一口冷气。 “你刚刚说了什么?”他眯起眼,眸中的怒火有愈加猛烈的趋势,看得绿芽是心惊胆跳。“你给我再说一次!” 她、她刚刚哪有说什么?她一直很乖很乖地低头听训,一个字也没有反驳啊! 糟糕,该不会是她方才把自已心里所想的事情,通通大嘴巴地说出口了吧?!可是,她又没有说错! 她斗着胆子,不服气地觑了男人一眼,然而一见到傅霁东那宛如魔神般的恐怖表情,她就吓得浑身发抖、很没用地求饶── “大哥饶命啊……我知道我错了……” 呜呜呜……她到底说错了什么?为什么大哥越来越生气、越来越可怕?她真的不懂啦! 第五章 这一天是难得的艳阳天,风轻云净,教人不愿闷在屋里,直想外出透透气。 绿芽希奇地起了个大早,端着一个小木盆,哼着小曲儿,踏着轻快愉悦的步伐走出了后门,来到大沟旁。 一大清早的,大沟旁已排满了附近人家的洗衣丫鬟、洗衣大婶,其中当然也有四季楼的。 她们一看到娇滴滴、细嫩嫩的绿芽儿也挤了进来,还热络亲切地同大伙儿问候道早,一副要加入洗衣行列的模样,差点吓得嘴都合不起来。 “绿芽姑娘……”一位大婶大嘴开合好几次,未了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您这是在做啥?” “张大婶早!”绿芽甜甜一笑。“我来这儿洗衣服啊!” 她一边闲话家常,一边把木盆里的脏衣服倒了出来,用力压进水里,将上头的秽物脏污揉干净。 “啊,这样,好乖。” 被她甜美温暖的笑容迷惑了心灵,张大婶跟着酥茫茫地扬起唇瓣,登时忘了自己是谁、更忘了她的劝阻任务。不只是她,就连附近几位丫鬟婆娘,也都不由自主地呈现恍神状态。 幸亏蹲在绿芽右侧的丫鬟,因为没看见她的迷惑众生的甜笑,还能保持理性地继续坚持阻止她的任务── “绿芽姑娘,您怎能做这种下人的活儿?”那丫鬟一把将她正用力搓绞蹂躏的衣服抢了过来。“要被主事的大人们瞧见了,可是会责怪奴婢们的啊!” “是啊是啊,绿芽姑娘,您就行行好,回去休息吧!”听那丫鬟这么一说,其他人霎时清醒过来,连忙点头附和。 “不行!其他衣服我都不会跟你们争,就这件不行!” 岂料,平时温柔随和的绿芽竟然也有顽固难搞的一面,她一把将衣服又抢了回来,说什么都不肯走。 “这件跟其他件还不都是衣服?姑娘不要再闹了,快交给咱们!”那丫鬟手脚也不差,赶忙紧紧地揪住了衣角,千惊万险地拦截下来。 “不要,我坚持要自己洗!”绿芽火大了,忍不住扬高音调,几个字便说得她脸红脖子粗。 “不可以,让奴婢来洗!”那丫鬟也动了气,素来做惯粗活的她怎么可能吼输养在深闺的小姑娘? 接下来,两人都不说话了,怒目而视、咬牙切齿地谁也不让谁。那件衣服就这样被她们粗鲁地一下子扯过来、一下子又扯过去。 突然间,嘶的一声──衣服破了。 绿芽瞠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看了看那丫鬟手中的一只袖子,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紧揪在掌心的另一只,但这两只袖子之间已然完全分开,再也不是一家亲了…… 她还没回神,那个跟她争夺衣服的丫鬟就已经吓得痛哭流涕,跪地求饶了。 “绿芽姑娘,我不是故意要跟你抢的,我也不知道自己会用那么大的劲儿,居然把这件衣服扯破了,对不住对不住对不住对不住对不住……” 她一连串的“对不住”说得好顺口,还都不会打结,听得绿芽是头晕眼花,连忙制止她继续残害自己的听觉。 “没关系!真的。”绿芽接过她手里的另一半衣服,皱着眉头仔细检视后,乐观地拍拍丫鬟的肩膀。“反正,把这两块缝起来就行了吧?不碍事儿的。” “绿芽姑娘……”丫鬟才刚刚感动地止住了泪,但一瞧见她手中那残破的两块布枓,蓦地又悲从中来。“呜哇……绿芽姑娘,这衣服根本不用缝了,它从中间裂成两半,这要缝起来也穿不出去的啊……都是我的错……” “什么?!你说不用缝是什么意思?”绿芽闻言大吃一惊,但丫鬟又要哭又要说话,她实在听不太清楚。 “冬儿的意思是,若这衣服是从缝合处裂开,那还有得救。只可惜它是从正中央被扯破了,就算缝起来,也没人肯穿出去的……”张大婶叹了口气,把那丫鬟语焉不详的一段话翻译了一遍。 “这样啊,那就糟糕了,这是大哥的衣服啊!”终于弄懂意思,绿芽霎时沮丧地颓下双肩,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她……为什么做任何事情都这样失败呢?原本想要让大哥刮目相看,她才自告奋勇地要帮他清洗这件衣服的,没想到竟然被她粗手粗脚地扯破了…… 天啊,她该怎么跟大哥解释?大哥会不会就此讨厌她、觉得她是大麻烦,后悔跟她结拜为兄妹了?! 她正害怕地胡思乱想,那丫鬟突然心生一计,赶紧抹去满脸的眼泪鼻涕,讨好地对她道: “姑娘,奴、奴婢的女红还不错,奴婢依着样子帮你重做一件好不好?” 对啊,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她可以自己做一件还给大哥啊!绿芽眸中骤然射出闪亮亮的万丈光芒,差点没闪瞎了丫鬟的眼。 “不用了,我自己来就可以了。”她绽出一抹雀跃欣喜的甜美笑靥,热情地握住那丫鬟的双手不住摇晃。“冬儿,谢谢你!你提的主意实在太棒了!” “甭、甭客气……”冬儿被她无比灿烂的笑容蛊惑,只能愣愣地任她摆布。 一行人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绿芽将破衣放回木盆内,踏着轻快欢悦的脚步离开大沟旁。 直到她迈人四季楼后院,消失在众人视线内,才有个声音幽幽地响起。 “姑娘她……啥时学会做衣服了?” “她还在睡?” 向晚时分,四季楼专属于绿芽姑娘的厢房内,傅霁东坐在铺着兽皮软垫的紫檀椅上,皱眉望着眼前的丫鬟春儿。 “我知道她平时有昼寝的习惯,可这都睡了三、四个时辰了,怎么还没清醒?”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不由得担心地问:“她身子不舒坦吗?是不是染上风寒了?” “不是的,姑娘身体一切安好,只是今天有些疲累罢了。”春儿摇摇头,避重就轻地答道。 她怎么能跟这位爷儿说,绿芽姑娘是因为连着好几天熬夜缝制他的衣服,终于在今日天刚亮的时候完成,当然得好好补一下眠呢? “你确定吗?”傅霁东依旧压不下满腹的质疑。“我看,还是请个大夫来给她瞧瞧,比较保险!” “不必这样吧……”春儿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识相地将这句嘀咕含在嘴里没说出来。 “对,就这么办!我先进去看看她──” 没有察觉丫鬟的嘟囔,傅霁东也顾不了自己一直放在嘴上叨念的“男女授受不亲”,大步一迈,便直往位于内室的闺房走去。 他才刚刚穿过次间,正要去推内室的房门,那扇梨花木双面雕花门便被人由里头打开了。 “咦?”雕花门被拉开了一半,绿芽那张甜美纯真的脸蛋露了出来。“大哥,你来啦!” “你醒啦,觉得怎么样?有没有哪儿不舒服?”傅霁东紧张兮兮地握住她的双肩,检视她的精神气色。“你的脸色怎么这么憔悴?眼睛底下还有黑影儿?!你哪里有病痛,啊?快点告诉大哥,大哥立刻叫御、不,叫最好的郎中来给你诊治!” 他心急如焚,差一点就泄露自己的真实身份。 绿芽困惑地瞅着他,刚睡醒的混沌脑袋暂时还反应不过来,只能冲着他一股脑儿地傻笑。 “大哥,你来得正好,我有东西要给你!”她笑盈盈、慢吞吞地说完,便迳自转身回房里去翻出某样物事,全然无视男人心焦如火的表情。 “有东西要给我?”她那过于悠哉的态度让傅霁东困惑了,登时愣在原地,向只鹦鹉似的重复着她的话尾。 绿芽走进房里,从枕头底下拿出一件男人的衣衫,极有自信地递到他面前,现宝地抖了开来── “瞧!我帮你把上次弄脏的衣服给洗干净了,跟‘新的’一样对吧?” 她眨巴着熠熠发光的杏眸,还故意在“新的”这两字上头加重语气,希望他发现其中奥妙并大力称赞的意图非常明显。 “噢,谢谢你。”可惜某人一点都不了解她的用心良苦,极其敷衍地接过那件衫子,看也没看一眼。“不说这个了,你真的没事吗?会不会觉得头疼、晕眩,还是咳嗽什么的?” 不说这个了?绿芽蓦地感到非常非常受伤,但面对男人异常急切的关心,又没办法抱怨什么。 “没有,我很好……”她瘪着嘴儿,不豫地道,一双美目立时暗了下来,没了光采,末了还是忍不住加了一句。“就是胸口有点闷。不过不碍事,只要你瞧一瞧那件衫子,就会马上好起来了。” “胸闷跟这件衫子有什么──”傅霁东皱起眉头正要反驳,突然注意到小姑娘不开心了,不由得失笑。“好好好,对不住,是大哥疏忽了,大哥这就看看。” “真的?”只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就又让噘着小嘴的佳人笑逐颜开。“你要认真一点、仔细一点看喔!” “不就是一件衫子?”他被她慎重其事的模样逗笑,顺着她的意思将那件以上好绸缎缝制而成的衫子瞧了一遍。 起先他还不甚在意,只顾着检查上次被菜汤油水弄脏的地方,但看着看着,他越来越觉得不对劲。 手上这件衫子的剪裁、样式虽然跟他被弄脏的那件一模一样,可仔细一瞧,就会发现某些地方的针脚凌乱,收得松紧不一…… “这件是你做的?”他抬起头,迎上她邀功的眼神,立刻肯定自己的猜测。 “是,我花了好多天,缝得眼睛都快要斗在一起了呢!”她俏皮地做了个斗鸡眼的鬼脸。“怎样怎样?我的手艺是不是好棒?这是我第一次自己亲手做衣衫呢!以后大哥要是想要什么袍子啊、鞋子的,交给我就对啦!” 一旁的春儿听不下去,忍不住呛咳了下。 事实上,那位说自己好棒的姑娘,从头到尾就只负责将所有布料缝在一块儿,至于裁布打样啊、收尾善后啊这些真正困难的工作,可都是她这苦命的丫鬟一肩扛起的啊…… “是,好棒好棒!”他宠溺地摸摸她的头,不吝惜地夸奖道。“不过是沾上油腻,洗一洗不就好了吗?做啥耗费心力重做一件呢?瞧你,把身子都给搞坏了,下次可不许这样了!” 同样是在说着责备的话,他的神情语气可比上一次温柔了好几百倍,脸上还挂着俊朗的微笑呢!根本一点都没有怪罪她的意思。 “我说了,你可不能骂我喔……”说起原由,绿芽不禁小心翼翼地先要求他发誓保证。 “衣服被洗坏了?”瞧她这副战战兢兢的模样,傅霁东用膝盖想也知道,自己原本那件衫子一定是毁了。“坏了也不打紧啊,只要老实说一声就行了,大哥不会为了这种事情生气的。” “唉唷,人家就是怕你骂我笨手笨脚,什么都做不好嘛!”知道他没有因此而感到不悦,绿芽总算是松了一大口气。 “你这臭丫头,到底把大哥想得多凶恶多可怕啊?”他没好气地捏住她挺俏的鼻头,当作污蔑他形象的处罚。 “唉唷唉唷……我下次不敢了,大哥饶命啊……”她哇哇大叫,双手抓住他大掌想拔开。 其实傅霁东并没用上多少手劲,她也不是真的觉得痛,但她知道他极宠她,听她装模作样叫痛,就会很没原则地放过她。 下一刻,男人果真如她所想地松了手,但却改为攫住她的双腕── “你的手又是怎么了?”傅霁东瞪着她那双伤痕累累的小手,心疼地道。 绿芽在心里暗暗叫了一声糟,想要把手藏在背后,他却紧抓着不肯放,她只有心虚地笑着打哈哈。 “呃、对啊,好奇怪噢,我的手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啊?我都不晓得欸!哈哈哈……” 傅霁东没有说话,迳自低头紧盯着她那双被针给刺得红红肿肿、体无完肤的小手,简直不知道该对她生气,还是心疼她明明不善女红,依然忍着手痛帮他做了这件衣衫…… “你这个小笨蛋,把一双手弄成这样。”他皱着眉,不舍地看着她凄凄惨惨的一双手,用力叹了一口气。“衣服坏了,再买一件就是了,何必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 “人家就是想帮大哥做一件衣服嘛……”她羞红了双颊,讷讷地低下头道。 傅霁东闻言心中一动,某种情绪宛如海水涨潮般一发不可收拾地,淹没了他素来自傲的理智。 他着魔似的凝视着眼前含羞带怯的清秀佳人,极其珍视地,握着她的柔荑、凑至唇边── 绿芽心慌意乱地,任他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却不想阻止推拒。 她双眼迷蒙地看着他低下头,以他那诱人的薄唇缓缓地、一点一点地,俯向她的双手,心中岂只是小鹿乱撞,根本就是有一头大象在上头跳舞了。 铿锵──煞风景地,不知从哪间传来杯盘破碎的声音,两人之间的甜蜜魔咒霎时也跟着破灭无踪。 “呃,总而言之,你没事就好……”傅霁东火红着脸,飞快地松开了她的手,目光游移不定,怎么样也无法以正眼看着她。“累了这些天,你就再回床上多睡一会儿吧!大哥会好好珍惜这件衫子的,你快去休息,告辞!” 他语无伦次地迳自说完,就这么头也不回地走出厢房了。而绿芽街处于震惊之中,直到男人失魂落魄、跌跌撞撞地摔出门外,她还愣愣地回不了神。 大哥和她,刚刚,是不是差一点点,就要发生那些大曲儿唱的让人脸红心跳、缠绵悱恻的事儿啦?!如果不知哪边的冒失鬼没有碰破东西,他们是不是早就这样这样、那样那样了? 两朵彤云蓦地飞上她的双颊,她不禁感到有些腿软和喘不过气,连忙拉了一旁的椅子坐下。 老天爷像是卯起来往地上倒下一大盆一大盆水似的下起了大雨。绿芽百般无聊地托着腮帮子,坐在窗边伸手接着雨水瞎玩。 “欸,春儿,你说大哥他是不是生病啦?”玩了一阵子,觉得实在没趣儿,她懒懒地趴在窗台上,闷声问道:“不然为什么连着好几天,都没有来看我?” 自从那天他差一点点就要吻上她──的手,却又临阵脱逃之后,傅霁东就再也没有出现在四季楼了。 就算再乐观、再天真不涉世,她也猜得出,男人必定是后悔对她这“妹妹”做出那样亲昵失礼的事儿,才会觉得无颜再见她。 “……姑娘要这么想也成。”春儿睨了她一眼,冷冷地敷衍道。 “呜呜呜……春儿真坏心!都不晓得要安慰人家一两句……”她不甘愿被随便应付,撒娇地一把抱住比她高出一颗头的丫鬟,死缠着不放。 春儿认命地任她缠抱着,就算不习惯这样亲密的肢体接触,为了让主子开心,也得忍着。 “春儿,是不是我哪里不够好,大哥才不喜欢我?”窝在从小一起长大的丫鬟怀里,她闷闷地道:“是不是我太呆太笨拙了?那我该怎么改,大哥才愿意过来看我?” 她喜欢大哥,很喜欢很喜欢。 一开始当然只当大哥是温柔又会照顾人的兄长,但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她渐渐眷恋上被他疼宠怜惜的温暖,如果可以的话,她甚至希望能够无时无刻陪在他身边,做任何能让他开心喜悦的事情…… 隔天傅霁东没出现,她还能安慰自己,也许是临时有什么事情耽搁了;可是两天、三天过去……到现在都第五天了,她已经找不出任何借口说服自己。 春儿拍拍她的头,答非所问地道:“要不要吃糖?” 知道春儿已经竭尽所能地在安慰自己了,绿芽抬起头,扬起一抹灿烂的笑。 “要!” 春儿笑了笑,这才用巧劲甩开她的钳制,开门去找糖给她吃。 待丫鬟一走开,绿芽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无踪。她无精打采地回到窗台,郁闷地望着天上倾盆泼下的雨水,望至某个定点时,却突然愣愣地怔住。 “绿芽儿……”傅霁东清俊挺拔的身影出现在走廊上,带着僵硬的表情,以不自然的语气,开口唤她。 “大哥,这么大的雨,你还专程来看我啊?”一见到他,她什么不开心都丢得一干二净,一如往常地笑着招呼。“进来坐呀!你来得正好,春儿刚刚沏好你最爱喝的茶呢!” 有次发现他特别喜欢喝某种珍贵的龙井茶?她每天每天都不厌其烦地沏好等着他登门拜访,凉了就整壶倒掉、重新再沏,就这么反反覆覆、反反覆覆,只为确保他无论何时出现,都能有热腾腾的香茶好品尝…… “不用了,我说完话就走。”傅霁东不明白她的细微心思,只是摇摇头。 “噢……”知道他很快要走,她失望地垂下眼,随即打起精神开朗问道:“你要眼我说什么?” 见她神情自若地跟他应对,就像是之前的暧昧从未发生,傅霁东脸上霎时闪过一抹困惑和不快,但他立即板起脸,面无表情地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 “我想……收回之前给你的那枚玉佩,改换成这枚……” 第六章 绿芽瞪着他,像瞪着陌生人一样。 “我不要!”她看都没看他手上那枚玉佩一眼,下意识地握紧了系在腰间、他原先给的那枚。 “这个是我托人从和阗挑来的上等羊脂玉,质地细致光滑,有如羊脂,故而名之。”傅霁东照本宣科似的将商人的说辞背了一遍,然后不由分说地将玉佩塞给她。“这是比我的玉佩要好上几十倍的宝物,你拿着,把原先那个还我吧!” “我不要!哪有人给了东西又想要回去的,不给不给!” 她生气地缩回手,任由那枚上等羊脂玉掉在窗台。 “而且你挑的玉佩我不喜欢,这雕的是兔子还是猴子,我一点也看不懂。你再去挑好看一些的来,我才要考虑考虑。”她连看也没看,就胡乱嫌弃。 他虽然也没认真看过,但至少也知道,那上头刻的明明是莲花……傅霁东叹了一口气,知道她存心跟自己过不去。 “嗳,我就知道你可能会不喜欢,所以要那人多选了几个。”他又从怀里掏出好几枚各具其趣的玉饰,递至她面前。 绿芽登时傻眼。没想到他今天居然是有备而来的! “来,如果你喜欢雕花草的,这三枚都是,雕工都很精致。如果你喜欢小动物的,这里有雕喜鹊儿的、有双鱼的……” 他将玉佩一枚一枚地摆在窗台上介绍,小心翼翼地避开两人所有肢体接触的可能。 绿芽根本不想看什么玉佩,她从来没有觉得这么生气过,暴躁到很想狠狠咬住面前这只呆头鹅! 如果不喜欢她,直接跟她说不就得了!有必要用这样迂回又暧昧的方式吗?而且明明已经把玉佩给了她,现在却硬是要拿回去,就这么怕自己的东西落在她手头上吗?! “外头好冷,我不想看了。”她赌气背对他,在窗台下的软榻坐了下来。“我要去喝茶,你请自便吧!” “绿芽……” 见她真的不再搭理他,迳自跑到里头去坐下喝茶了,傅霁东皱眉犹豫半晌,这才不情愿地推门入房。 “好,我进来就是了。”无奈地叹口气,他真是不懂,自己为何老是拿这小姑娘没辙?“这样,你总该愿意看看这些玉佩了吧?” 什么嘛!她是怕他在外头着凉,才会这样用心良苦地拐着弯儿,请他进来喝热茶取暖的耶!为啥却被说得好像是她无理取闹一样?! 绿芽这下更是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既然他觉得她无理取闹,那她就故意蛮横任性给他瞧瞧── “好啊,看就看!”她乜斜着眼,粗鲁地戳着那一枚枚价格不菲的玉佩,一个一个鸡蛋里挑骨头地挑毛病。“这个太大、这个太小,这个颜色我不喜欢,还有那个,我最讨厌这种圆圆的玉佩了!” “为什么?”听到这种奇怪的理由,傅霁东忍不住好奇地问。 “耶?为什么啊……”她顿时被问住,慌张之中便随口胡诌了个说法。“你不觉得这种形状很像我最喜欢吃的大饼吗?而且这大饼还只能看不能吃,说有多讨人厌、就有多讨人厌!” “我都不知道你那么喜欢吃大饼儿。”他觑着她,满脸怀疑。 绿芽哼地一声,撇过头,假装不想再跟他多做解释,其实是在掩饰心虚。 “绿芽,你听话,大哥拿那玉佩有急用,快把它还给我吧!”他知道自己出尔反尔,有所理亏,只能耐着性子好声好气地劝她。 差点做出傻事那一天,他回去以后左思右虑,怎么想,都觉得他将随身的玉佩赠与她,实在是个天下无敌烂的主意。 万一日后有人认出她身上的玉佩是他的,而胡乱栽赃污蔑他们俩的关系,那该怎么办? “我不要!”绿芽本想板起脸来瞪他,但是一看到他那张疲惫为难的俊颜,心就软了一半。 老实说,就连她都讨厌刚才那个任性胡闹的自己,可是、可是她真的很生气、很生气嘛! “这玉佩,我真的不能还你。”咬着下唇,她紧揪着那玉佩,实在舍不得把玉佩交回去。 这个玉佩对她来说,不但是傅霁东给她的第一个礼物,也是来自他随身佩带多年的物品。系在自己身上,就仿佛他随时随地都常伴左右一样…… “为什么?”呆头鹅疑惑地问道:“你拿着它又没有用。” 当然有用!绿芽在心里用力反驳,但却不能实话实说…… “因为、因为……”她想要找个好借口,但是从没说谎的习惯,临时根本找不到任何理由。“因为这玉佩对我来说很重要!” “为什么?”呆头鹅的眉头皱得更紧,不屈不挠地追问原因。 “因为……”绿芽支支吾吾,这次是真的词穷了。 谁来救命啊──早知道她就不随便瞎掰这个理由了!她在心底暗自叫苦,却只能继续努力编出可以让他满意、不再追究的说法。 “──因为那枚玉佩跟绿芽姑娘母亲留给她的那枚实在像极,只可惜姑娘小时候不慎弄丢了。” 像是听见了她心中的哀求,春儿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三两句话便解救了自家主子。 “对对对,就是这样、就是这样!”绿芽立刻点头如捣蒜,忙不迭地附和着她的解释。 她们朝夕相处了十多年,她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感激春儿的出现啊!绿芽好生感动地暗忖道。 “既然这样,那玉佩对你而言,的确是很重要……”虽然还有一点质疑,但再怎么看,春儿那冷冰冰的模样实在太有说服力,傅霁东不得不挫败地表示妥协。 如果将来有人怀疑的话,说出这个理由,他们应该就无话可说了吧?他自欺欺人地忖度着。 “也罢,玉佩你就留着吧!”他有些无奈地将桌上的几枚玉佩收拾好,起身跟她道别。“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咦?你要走了?”绿芽诧异地跟着站了起来,看见他的那盏茶还是满满的一杯,连一口都没动过。“可是你还没喝茶……” “我还有事。”他没有慢下脚步,依旧说着听来便觉敷衍至极的托辞。“改天再喝吧!” “大哥、大哥──” 见他头也不回地离去,绿芽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该生气,还是该伤心了。 敢情他只是专程来跟她讨这枚玉佩?事情办完了就拍拍屁股走人?在他眼里,她还比不上一枚小小的玉佩?! 她恼怒地戳着玉佩,忍不住嫉妒它能够得到傅霁东如此关注在意。可这么戳着戳着,她又忽然有些心疼起来。 “对不起噢,痛不痛啊?我吹一吹就不痛了喔……” 一旁收拾桌面的春儿不由得投去鄙夷的一眼。她家主子是疯了吗?居然沦落到跟一枚玉佩演起恶心的戏码来?! 唉,这愁煞人又甜蜜入骨的情滋味呀…… 隔了好几日,傅霁东才又迈着大步,朝四季楼的方向慢慢踱去。 他一边竭尽所能地放缓脚步,一边努力在脑中催眠着自己── 绿芽是他疼爱的小妹妹,看她一双手被刺成蜂窝样,他会心痛到整个人变得好奇怪,也是非常非常正常的事情啊! 嗯,没错,就是这样。不断说服自己之后,他满意地点点头,举步跨入四季楼的门槛。 “春儿,你家姑娘呢?”见绿芽的贴身丫鬟迎面走来,心情大好的他微笑问道。 “姑娘她出去了。”春儿挑了挑眉,尽管还是面无表情,眸中却飞快地闪过一丝错愕。 “出去?去哪儿了?”傅霁东没有忽略她那诡异的反应,缓缓收起笑容,不动声色地续问道。 “姑娘没说,奴婢不知道。”春儿四两拨千斤,来个一问三不知。 “你不知道?”他冷笑,紧锁着她的眼神有如盯上老鼠的猫儿。“你是她的贴身丫鬟,她要出门,你居然不过问她上哪儿去?要是她在外头出了任何意外,你担得起这个责任吗,嗯?” 姑娘,奴婢帮不了你啊,你好自为之吧……春儿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这么说来,姑娘好像有提过,她要去那个什么茶楼,听什么大曲儿的。”她依旧面无表情,说的却是出卖自家主子的话。 “又偷跑去茶楼听大曲儿?我不知跟她说过千百次了,那种地方……”他开始碎碎念个不停。 春儿一边敷衍地点点头,一边不着痕迹地悄悄后退。因为接下来她要抖出的秘密,可能会让她自己也惨遭碎碎念攻击的波及── “至于,陪在姑娘身边的是哪家的公子,这个奴婢是真的不知。”语毕,她立刻拔腿就跑。 “等、你说什么?什么哪家的公子?!” 傅霁东顿了顿,才后知后觉地消化那句话,但春儿早巳跑得不见人影。 那个臭丫头!等他逮着她,若没有把她好好教训到哭出来,他就不姓傅! 一阵风似的飙出四季楼外,他快步赶至外城的明月茶楼。 果然真如春儿所说,还隔着一大段距离,他便撞见绿芽跟一位衣着华丽的俊俏男子有说有笑、状似亲昵地走出茶楼,看得他更是火冒三丈── “谢谢你今天陪我出来散心,方‘公子’。”绿芽俏皮地眨眨眼,冲着身边的好友甜甜一笑。“奴家该如何报答你才好呢?” 女扮男装的方家千金压着本来就偏低的嗓音,潇洒多情地抬高她的脸,当街与她调起情来。 “嗯哼,那就跟本大爷回家,本大爷纳你做妾,每天带你吃香的、喝辣的,怎么样?” 这方小姐是京里大镖局的千金,不但貌似潘安,武功更是比春儿还高强,就算女扮男装也不会被怀疑。 “可是,您的红粉知己那么多……奴家怎么知道公子只是说着玩儿,还是认真的呢?”她故意噘着唇儿娇嗔。 虽然这只是她们平时玩惯了的游戏,但在旁人眼中看来,这对小儿女可真是男的俊秀、女的俏丽,说不出的赏心悦目呀! 大伙儿看热闹看得正高兴,不料半路却突然杀出一个程咬金──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傅霁东铁青着脸,气得七窍生烟,忍不住大吼着上前分开这对几乎是黏在一起的“小情人”。 “众目睽睽之下,你居然公然调戏良家妇女,眼里究竟还有没有王法?” 趁着方家千金错愕之际,他快手快脚地抢过绿芽,极其自然地将她护在身后,眯起鹰眸警觉地睨着面前的“男子”。 “什么调戏良家妇女?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在调戏小芽儿?”方家千金可不是被吓大的,她双手环胸,根本不把他的斥责放在眼里。“我跟小芽儿正谈情说爱呢,你才是棒打鸳鸯、坏人好事的楞头青!” 她一番话说得傅霁东黑了脸,气得一口牙差点要咬碎。 “那个,大哥……”被他藏在背后的绿芽怯怯地探出头来。“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方公子她是──” 她知道傅霁东误会了什么,原本想要解释清楚,却不小心依照习惯,唤了方家千金“公子”。 这一失言,简直就像是在大火上淋上油似的,男人不但没有冷静下来,怒气反而被激得更上一层楼了…… “好了!不要再说了。”他粗暴地打断她的话,攫住她的手腕将她往内城的方向拖。“你现在就跟我回去!” “是……”绿芽不禁暗骂自己的愚蠢,现在说明也只是越描越黑,倒不如先乖乖地跟他回四季楼再说吧!只是拖累了无辜的好友,害人家大大扫兴了…… 思及此,她回头以眼神无声地向好友表示歉意。 方家千金原本还豪迈率性地摆摆手,要她别介意,但下一刻,她随即察觉牵着自己的男人停下了脚步,方家千金的眼神也立刻变得极为挑衅。 噢喔,不妙,她是不是……又做了什么火上加油的蠢事啊?绿芽害怕地缩起双肩,不敢回头看男人的表情。 “还很依依不舍嘛,嗯?”他低沉的嗓音没了平时的温柔儒雅,多了令人打颤的恐怖狰狞。 “没有没有,我一点都不这么觉得。”识时务者为俊杰,她连忙否认,头摇得像傅浪鼓一样。“不知为何,我突然好想跟大哥喝茶喔!我们快走快走吧!” 她回避着他的视线,讨好地推着他的背,催促他继续迈步向前走。无奈男人双脚却像是在地上生了根似的,一动也不动。 “为什么不听我的话?我不是说过很多次,你一个柔柔弱弱的姑娘家,不应该私自出门抛头露面,万一遇上什么事情怎么办?”傅霁东瞪着她的发顶,决定先教训这个冥顽不灵的小丫头。“还有,那个没礼貌的家伙是打哪来的?你怎么就这样傻愣愣地跟着他出来?万一被欺负了怎么办?!” “是,我知道我错了……”她乖乖垂首听训,一副受教的模样。 看她这样认真反省,惹人怜爱的模样,任傅霁东有再大的火气,也被抚平了。 “……知道错了就好,下次可不许这样了。”他清清嗓子,一张脸也板不起来了,根本完全忘记自己当初说过要把她骂到哭出来才行。 “可是……”看见他总算是不生气了,绿芽抬起脸,好生委屈地抱怨。“大哥你也有错喔!” “我?我哪里有错?”他一头雾水。 “大哥明明答应过我,要陪我一起来听曲儿的,可是却一再食言。”她瘪着嘴儿,不满地瞪着他,越说越理直气壮。“而且大哥也说过,如果我不是一个人出来晃荡,你就不会生气的,现、在、呢?” 她双手插腰,兴师问罪地瞅着面前的男人,不禁觉得自己好厉害,居然能说出这么合情合理的辩驳。 傅霁东怔怔地望着暗自得意的小姑娘,还真被她说得有点心虚。 “好吧好吧,是大哥错怪你了,对不起。”末了,他终于认输,宠溺地摸摸她的头,如她所愿地道歉。 为什么他一遇上她,向来钢铁一般的原则,就时常被轻易地动摇?当真是遇见克星了! “还有啊,那个人是方家镖局的千金,跟我一样是姑娘家啦!”诡计得逞,她好心情地揭露谜底。“我们平常就这样玩惯了,大伙儿早就见怪不怪啦!” 什么嘛,原来又是个爱女扮男装的千金小姐啊!这么说来,绿芽儿会染上这种恶习,一定也是那丫头带坏的。 得知那位俊秀的翮翩公子哥儿原来是女人,傅霁东没来由地大大松了一口气,压在心上的那块大石骤然落了地。 偷偷觑着他那释怀放心的反应,绿芽不由得扬起一抹娇羞的浅笑,赧红的双颊让她看来有如鲜嫩甜美的果子,教人直想尝上一口。 “话说回来,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儿?”她突然觉得奇怪。“我明明没有告诉任何人啊!” “说到这,你那丫鬟应该知道方小姐是女扮男装吧?”他怀疑地问道,见绿芽果真点了点头,忍不住气得咬牙切齿。“那个臭丫头,居然把我要得团团转!” “咦?是春儿告诉你的?”绿芽惊讶得张口结舌,不敢相信向来冷淡寡言的丫鬟会这么帮忙自己。 春儿,干得好哇!得到了丫鬟的支持,她不禁握紧双拳,蓦地觉得全身充满了干劲。 “大哥,既然咱们都出来了,要不要四处走走再回去?”她小心翼翼地问道,好怕他会拒绝。“你看,今儿个天气那么好,不活动活动筋骨实在太浪费了,你说是不是啊?” 他低头望着她,迎上她那双盈满冀望、熠熠闪亮的眸子,突然觉得若是不答应她,可能会遭天打雷劈。 “是,你说什么都对。”他溺爱地说,很自然地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子,就像往常那样。“想去哪儿就直说吧,不必跟大哥拐弯儿。” 这是自从那日他们差点做出暧昧举动之后,傅霁东头一次不再跟她保持生疏客气的距离。他没有察觉,可是绿芽却注意到了。 她泪盈于睫,虽然不知道他对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可是就算要这么暧昧不明一辈子,也好过被他冷落疏离…… “绿芽?”她好一阵子没有说话,男人终于发现她的不对劲。 “我想去你家!”她连忙回过神,说出盘旋在心上许久的念头。“我真的好想去瞧瞧那把古琴,可以吗?” “不行!”他没有细思便脱口拒绝,见她面露受伤神色,才急忙解释。“呃,我的意思是,因为那把古琴年久失修,我送至专家那儿修复保养了,就算上我家去也见不着它。” 下意识地,他不愿让她知道自己宰相的身份,至于是基于什么样的理由,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噢,这样啊……”绿芽好失望,但她随即懂事地扬起笑脸。“那就算了,我们回四季楼去,我做些小菜给你吃好不好?” 虽然庆幸她没有继续坚持,但她的下一句话却又让他蹙起眉头。 “你又不听话了,我不是叫你别去灶厨,你──”他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发动攻势,却遭她截去发话权。 “唉呀,凡事都是一回生、二回熟的嘛!”她赶紧推着他往前走,不让他有开口的机会。“不是我夸口,连楼里的大厨都说我有天分,好想收我为徒呢!我现在会做的菜色可多了,待会儿随便大哥点啊!” 她究竟打哪来的自信啊?“真的假的?可别把大哥给毒死了。”他失笑,忍不住调侃道,又忘了要气她不遵守诺言。 日光暖暖地照在笑语燕燕的两人身上,路旁的行人瞧见了,无不纷纷驻足投以注目。 真是好一对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眷侣啊! 第七章 傅霁东瞠目结舌地盯着桌上热腾腾冒着白烟的几道菜,觉得自己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不是因为那几道菜卖相太差──事实上,它们看起来太过秀色可餐了,好得让人感到惊悚! “大哥,快吃啊!”绿芽拿起筷子,注意到某人还呆呆地回不了神,忍不住戏谑地道:“是不是看起来太美味了,你舍不得破坏它们啊?” 不,他害怕这样完美的外表是一场骗局,吃进肚里不出一盏茶的工夫,就会毒发身亡…… “大哥?”见他还是紧盯着眼前的菜没有动作,绿芽开始觉得奇怪了。 迎上她眼巴巴期待他尝一口的表情,傅霁东难以承受地闭了闭眼,硬着头皮、颤抖着手,挟起了距离他最近的那道开阳白菜、放进嘴里…… “怎么样,好吃吗?”绿芽兴奋地间。 知道查大哥喜欢这道菜,她可是特别费了很多工夫去做呢! “这!”傅霁东陡然瞠大了眼,指着那盘开阳白菜,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到底怎么样?”见他举止怪异,绿芽也不禁着急了起来。“难道不好吃吗?是我盐巴加大少了,还是放错了什么……” “不,这道菜好极了!” 男人蓦地打断她的话,眼中闪过一道精光,就着舌头上残留的甘美余香,开始分析。 “白菜软烂顺喉,清甜入味……除了顶级虾皮以外,你还加丁香菇、还有陈年老酒对不对?” “对……对,我是加了这些东西没错……”绿芽被他吓得一愣一愣地,半晌才眨眨眼,会过意来。“也就是说,你喜欢这道菜、我煮得很好吃?!” 经她这么一问,傅霁东突然恢复了理智。 “嗯、嗯……还不错……”他赧然地红了脸,语焉不详、含糊其辞地随便应了声。 “太好了!你喜欢吃的话,就多挟点啊!”管他是敷衍还是害羞,一听见他肯定的话语,绿芽高兴得简直快要飞上天。“喏,这道苍蝇头、还有这道黄瓜镶肉,也都是我的拿手菜,你快尝尝看!” “绿芽儿……”她甜美殷勤的笑颜令傅霁东心中一暖,忍不住脱口道:“你对我真好。” 闻言,绿芽忽然低下了头,涩涩道:“你是我大哥嘛!我不对你好,还能对谁好哇?” 她的话让两人胸口同时一揪,原本还算欢乐的气氛就这么冷凝下来了。 不知为何,发现她似乎刻意疏远的态度,竟让他烦躁得难以忍受,冲动得想叫她收回那句话── 傅霁东,你别傻了,她不是你该妄想的人!脑中骤然警钟大作,他及时收住了口,怏怏不乐地扒了一大口饭。 抬眼瞅着一脸不豫的男人,绿芽叹了一口气。 她相大哥好不容易又恢复了先前的融洽,她又说错了什么让大哥不开心? 她并不笨,这几天傅霁东种种冷淡疏离的表现,她就算再迟钝,也看得出,他心里只愿将她当成“妹妹”。 所以,她顺着他的意,努力地扮演着“妹妹”的角色,也说服自己只要看到他开心快乐就好。可是他现在又这样生起闷气,难道是她做得还不够? “我吃饱了,多谢招待。”思忖之间,男人已然放下了碗筷,神情却有些欲言又止,似乎是在犹豫着该如何开口告辞。 没注意到他内心的挣扎,绿芽倏地站起,兴奋得像是等待这一刻很久了似的。 “噢,那……你想不想喝茶?我最近在学如何沏茶,我去帮你沏壶来。”都说了要像个妹妹那般敬爱兄长,但她仍忍不住去做任何能令他一展笑颜的事情。“你等等啊,我很快就好、真的!” “咦?不必这么麻烦,我喝这儿的茶就……” 傅霁东指着桌上那杯早就失去温度的茶水道,但抬头一看,房里哪儿还有那个小丫头的踪影?只剩春儿似笑非笑地望住他。 “请公子称候片刻吧!” “嗯。”他无奈地点点头,俄顷,终于想起自己应该跟这唯恐天下不乱的丫鬟算帐。“对了,你上回为何骗我,害我以为绿芽是被什么登徒子、野男人给拐出楼外了?” 说到这个他就有气,他堂堂一个男子汉,还是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居然被这对主仆联手,耍得团团转? 尤其是那个当主子的,更是完全掌控了他的七情六欲,能轻易让他欢喜、让他忧虑烦心…… “姑娘最近好辛苦。”岂料春儿竟答非所问,迳自说起自己想说的话来。“只因为某人喜欢吃开阳白菜,喜欢黄瓜镶肉,就拚了命地练习这些菜色,搞得大伙儿现在一听到白菜、黄瓜就觉得怕。又因为某人喜欢喝龙井茶,她辛苦地透过重重关系,上门拜访好几次,说破了嘴,才让一位性情古怪的大爷把稀有的顶级龙井茶叶卖给她……” 傅霁东起先恼怒,认为这小小丫鬟竟不将他放在眼里,净说些不相干的话,但他越听越错愕,到最后简直说不出话来。 绿芽为了他,做了这么多事?她……就这么看重他、在乎他? 思及此,脑子里的警钟霎时大作,吵得他心慌意乱、耳边嗡嗡响个不停,压根无法静下心来好好思考。 “好了好了,我回来了!”就在这时,绿芽那娇嫩的身影闪进房里,喜孜孜地捧着一壶茶献至他面前。“大哥,这可是上好的龙井,你最爱喝的吧?快评鉴评鉴我泡的茶如何……大哥?我脸上有什么脏东西吗?” 打从她一进门,他就目不转睛,一瞬也不瞬地瞅着她,看得绿芽飞红了双颊,忍不住摸了摸自个儿的脸,确认没有沾上脏污。 傅霁东蓦然回过神── “我、我突然想到还有急事!”他匆匆忙忙起身,视线四处游移,就是不敢再看向她。“抱歉,先告辞了──” 他们这样下去是不行的!他必须好好地、慎重地想一想……他紧蹙着眉头,步伐踉跄地走向房门。 “大哥、大哥?你究竟是怎么了──”情急之下,绿芽一把抓住他的大掌,想问明原因,但被大吃一惊的他给猛力甩开。 从没被他这样不温柔地对待,她诧异地望向他,却发现男人的表情竟然比她还要惊惶失措。 “对不住……我真的该走了……”他撇过头,嘴里咕哝着道歉的话语,人却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凝望着他避若蛇蝎的背影,绿芽用力咬住下唇,难受得差点落下泪来。 大哥他……究竟是怎么了?! 隔天,踏着异常沉重的脚步,傅霁东又前往四季楼。 “这样下去真的不行……我没有资格接受她的情意,我必须好好劝她、让她明日,咱们是不可能的……” 他一边走在大街上,一边用凝重的表情喃喃自语着,活像是中了邪、着了魔似的,害得路上行人车马皆纷纷走避,深伯他一个不好,会做出什么恐怖的事来。 然而,当事者却浑然未觉,迳自沉浸在自己的烦恼之中。 当绿芽跟春儿买好胭脂、走出铺子时,看见的就是这般诡异至极的画面。 “大哥,你在咕哝些什么啊?一副生人勿近、挡我者死的样子。”她像是忘了昨天的不愉快,漾着开朗的灿笑,上前拍拍他的肩。“你看看,大伙儿都不敢靠近你啦!” “咦?绿、绿芽儿?!”傅霁东狠狠地吓了一大跳,没料到会这么快就遇到害他夜里不成眠的罪魁祸首。 “对,正是我!”她天真地笑着,满意地瞅着他慌张的表情。“看这方向,你是要上四季楼去找我吧?幸好咱们在这里遇上了,不然可要错身而过了呢!” “嗯,是、是啊……”他避开视线,苦笑地望着前方的黄土路面。“昨天真是对不住,我突然想起一件急事所以……” “没关系的,大哥的事情比较要紧,不必太顾虑我了。”绿芽懂事地摇摇头,知道这不过是他的借口罢了。 尽管还想不透究竟是什么事情惹得他逃也似的离开,但他今天还是来找她了!光是这一点,就足够让她大大地松一口气。 “嗯,抱歉。”他又喃喃地说了声抱歉,然后就再也没有下文。 不想一路以这样尴尬沉重的气氛走回四季楼,绿芽在脑中努力地搜索可以打破沉默的话题。 “呃,对了!”她想到了!绿芽一击掌,急忙问道:“大哥,咱们都结拜这么久了,还不晓得你家里有哪些人,成亲了没有呢!” 她一心只想打破僵局,想到什么就直接脱口而出了,不料傅霁东听了却皱起眉头,慌得她立刻语无伦次地解释── “呃、我的意思是说,不晓得大哥的爹娘和嫂嫂会不会喜欢我这个半路认来的妹妹啊,不晓得我是不是当了现成的姑姑啊之类的……” 瞅着男人若有所思的表情,她越说越没信心,也越说越小声。 傅霁东淡淡地望着她,说不出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 他知道,这小姑娘很努力要恢复两人过去的融洽自在,也知道她战战兢兢地看着他的脸色,顺着他的心意,不再说些或做些逾越兄妹感情的言行。 但她越是努力,他的心绪就益发焦躁不悦,怎么样也无法维持一贯的冷静。 “我双亲早逝,自小是被伯父伯母视如己出地养大的。不过他们也都仙逝了,只剩下一个已经出嫁的表姊。” 而且那位表姊还是当今的皇后。他吞下了会让她吓到跳起来的实话,只简单交代几句。 “大哥还没成亲?到现在还是孤家寡人一个?”她压下兄妹之间不该出现的雀跃,极力用遗憾的语气道:“我说,这京城里的姑娘家和媒婆都在想些什么呀?咱家大哥这么好的人才,居然没有半个人登门提亲?” “不是没有,只不过我都一一拒绝了。”他苦笑着,不由得想起某位权倾天下的人物。 那号人物也曾经处心积虑地替他说媒拉亲,就只为了想找个人来管管他,别再让他整天没事就净忙着找别人麻烦,或找他自己的麻烦…… “咦?为什么要拒绝?”心里明明很庆幸,表面上却要装出不满的表情,绿芽不禁觉得好累。“你难道不想抱抱可爱的小娃儿、享受一下天伦之乐吗?如果怕照顾不来的话,我最喜欢小奶娃儿了,一定可以帮忙嫂子的!” “八字都没个一撇,你想这些会不会太早了?”他扯着不由衷的笑脸,根本不想再继续讨论这话题。而且,从刚刚开始他就隐约察觉,绿芽儿的话中似乎有什么地方让他觉得不太对劲。可是到底是什么地方,他又说不上来…… “唉,不晓得夫人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很想赶快看到那把琴啊!”又没话好说了,绿芽笨拙地胡乱找话瞎聊。“大哥,那把琴还没修好吗?我真的不能先去你家偷偷看那琴一眼就好吗?只是看看嘛!不会弄坏的。” 一道闪光随着她的话,劈进了傅霁东一团纷乱的脑中,那一瞬间,他想通了某些关键,终于明白究竟是哪儿不对劲── “你……想去我家?”他尽量压抑自己惊惶的心绪,冷静问道。 “对啊!”很快地说出回答之后,绿芽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他的异样,不禁有些畏怯。“呃,我知道再过不久,我什么时候想弹那把琴都可以,可是,反正早摸晚摸,都是要摸的嘛!现在看到它的话,还能趁这段日子选些合适那把琴的曲子,这样大哥你也比较有面子呀,对不对?” 岂只是不对,根本就是彻头彻尾的大错特错!傅霁东闭上双眼,有股想要狠狠殴打自己一顿的冲动。 他一直没有解开他们甫见面时自己所撒的谎,让她满心以为自己是要将她接回家里,不只专门负责保管那把琴,还能成为他重要的家人…… 他内心确实是这么冀望没错,但无奈事实并不是这样的啊!他不仅要将她推向那个喜怒不定的皇上身边,也亲手将她推入那讳莫如深的宫中…… 看出他的挣扎犹豫,绿芽虽感到有些受伤,依旧扯了个没啥大不了的笑容。 “大哥,如果不行,你直接说一声不就行了,何必跟我客气?”她豪迈地挥挥手,不在意地道:“要是以前,我一任性放肆起来,你马上就会狠狠念我一顿,怎么现在对我这么好?这天是要下红雨了吗?” 瞅着她佯装开朗的模样,他心口一痛,却仍是极力忍住摸摸她头发、将她拥在怀中安慰的冲动,只噙着一抹笑淡淡地道: “你说这是什么话?难不成你比较喜欢我啰哩啰唆?” “那、那就不用了……”绿芽吓得跳开一步,惹得男人当下忍俊不住,大笑出声。 “我说笑儿的,瞧你吓得。”看她当真了,他笑着调侃她,但这笑容也只是昙花一现,下一瞬间便被愁容取代。 他还能保有她这份单纯天真的崇拜爱慕多久?等她发现这一切都不如她所想的那样,是不是会开始怨怼自己将她推入无边地狱,而对他恨之入骨? 既然他有心情取笑自己,那应该是没事儿了吧?绿芽乐观地想着,故意噘起嘴儿,装出任性耍赖的模样。 “哼!你欺负我,等四季夫人回来,我也不跟你回去了!”她睨了他一眼,双手环胸地撂下狠话。 傅霁东霎时被她太过明显的装模作样给逗笑了,忍不住依着心里的冲动,宠溺地捏了捏她的鼻子,就如同往常一样。 “哇,你还敢捏我?”这下绿芽更是气得跺起脚来。“除非你现在就带我去明月茶楼喝茶听曲儿,否则我绝对不原谅你!” “好好好!无论你要上哪儿,我都奉陪,这样你满意了吧?”他扯了扯薄唇,笑得有些勉强。 等进了后宫,她就再也不能像现在这样,自由自在地逛大街、买胭脂、上茶楼了吧? 他明明有许多次告知她实情、让她做选择的机会,却怠惰苟且地拖到了现在。若是今后绿芽儿察觉受骗,怨他怪他,他也责无旁贷…… “怎么突然对我那么好?我还真有些害怕欸!”绿芽半开玩笑地道,转过头却发现他满怀心事的俊容。“大哥,你怎么了?” “没事。”他连忙扬起嘴角笑道:“我是你大哥,做兄长的疼爱弟妹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我不对你好,谁对你好?” 下意识地,他竟说出了昨天她说过的话。此言一出,他们俩都愣住了。 任何有耳朵的人都听得出他那句话说得有多敷衍随便!当她那么说的时候,她是怀抱着多么诚挚恳切的心意,没想到却只换来他随口一句搪塞! “奸啊,敢情你是故意拿我说的话儿来取笑我?”最先回过神来的是绿芽,她立即故作不满地抱怨道。“罚你买支糖葫芦给我!噢,对了,我还想吃前面转角那家铺子的红豆包!” 然则最最气人的,是她居然没有勇气、也没有资格抱怨这件事,只能说些言不由衷的话,用使唤他跑腿来发泄。 “好,我马上去买,你在这里等着。”他不敢看向她,逃命似的拔腿冲向街角那家简陋的小铺子。 瞪着他越走越快的背影,绿芽忍不住红了双眼。 她气死了,也快要伤心死了! “买回来了,咱们走吧!”抱着两包零嘴儿奔回她身边,傅霁东有些讨好地笑道:“现在过去,应该正好能赶上鼎鼎大名红妞儿的场子。” “噢,那走吧。”她闷闷地低头说道,忍不住在心底暗骂自己一碰上他,就什么脾气也不敢发。 两人打发了跟前跟后的春儿,相偕来到了明月茶楼,正巧明月茶楼唱曲儿的第一把交椅正在台上,他们付了茶资,点了些零嘴小菜,便入座听曲儿。 “今儿个唱的是哪出曲子?”傅霁东顺口问道。 “今儿个唱的,可都是红妞儿的拿手好戏,就是《牡丹亭》里几个旦角儿的段子。”跑堂的答。 绿芽皱了皱眉,她过去不太喜欢这出莫名其妙就觅死寻活的戏码,不过其中的意境和曲调确实十分婉转动人…… 怔忡之间,红妞儿已轻启贝齿,用那凄恻幽怨的嗓音唱道: “偏则他暗香清远,伞儿般盖的周全。他趁这,他趁这春三月红绽雨肥天,叶儿青。偏洴着苦仁儿裹撒圆。爱杀这书阴便,再得到罗浮梦边。罢了,这梅树依依可人,我杜丽娘若死后,得葬于此,幸矣。 偶然间心似缱,梅树边。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待打拼香魂一片,月阴雨梅天,守的个梅根相见……” 这是故事中的女角儿杜丽娘,与书生柳梦梅在梦中幽会后,茶不思饭不想,一夜无眠、心烦意乱之下,忍不住又到梦中两人欢好的花园散步。 不料看着暗香清远、树荫浓密、果实累累的梅树,不由得悲叹起自己的形单影只。大好青春年华就要消逝,却无知心郎君作伴,也许死后葬在这梅树下,就能再见书生一面吧…… 感受杜丽娘对爱情的渴求与绝望,她突然心中一痛,突如其来地,豆大的眼泪就这么落了下来,重重滴在她手背上。 绿芽大吃一惊,伸手抚了双颊一把,这才发现自己不知怎地竟然哭了,连忙在男人发现之前,偷偷把眼泪给擦掉。 但傅霁东就坐在她身旁,怎么可能忽视她的动作。他疑惑地转头看她,惊见她一脸的泪。 “绿芽儿?你怎么哭了?!”他慌张失措地瞅着她,一时没了主张,只是这么怔怔地愣着。 “我也不知道……”她挤了个微笑,原想叫他放心,但泪水却不受控地越落越多。“我只是突然觉得很伤心……” “不要哭了。” 他幽幽叹了口气,伸手轻柔地抚摩着她泪湿的双颊,一颗心被她那楚楚可怜的泪颜拉扯得好痛。 “不要哭了,你哭得我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了……”他低低喃语,抬起她的脸,不自觉地醉在她两弯水光潋艳的眸底。 意乱情迷之中,他缓缓地俯下首,贴近那两片红润小巧的唇瓣,温柔缆踡地,叠上了自己的── 第八章 男人温热的呼息拂在她脸上,绿芽只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紧接着,唇瓣上便传来酥麻又炙热的触感…… 在她还没意识到这是什么之前,傅霁东已飞快地抽身退开,瞠目结舌,又仓皇又愧疚地瞪着她,及她那甜美湿润的双唇。 “……大哥?”绿芽好不容易回过神来,被他目不转睛的视线瞅得发窘,不禁下意识地舔了舔唇瓣。 看见她嫩红的舌尖拂过自己适才品尝过的柔软,他浑身剧烈地震了震,一股想要代替那丁香小舌狠狠吮吻她小嘴儿的狂骛欲望,瞬间冲击着他的理智,令他全身都在疼痛地叫嚣、渴求。 “大哥,你到底怎么了?你说话啊?” 绿芽不懂他的天人交战与折磨,只看到他面无血色地瞪着自己,明明是穿着棉袄儿的大冷天,他却满头大汗,不禁拿出手绢儿要帮他擦,却被男人避如蛇蝎地拚命躲开了。 “不、不要碰我──”傅霁东像是活见鬼似的,踉跄地退了好几步,沿路还碰倒了好几把椅子。 不、她不能碰他!否则他不知道会在这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对她做出什么不该做的事情来! 他惊慌失措地瞅着绿芽,连自己都不明白,他为何会因为她的泪水、她伤心难过的模样,就骤然变身为禽兽,还乘人之危地轻薄了绿芽儿! 这样下去不行!他……他一定是哪里不太对劲了才会这样!他、他必须跟绿芽道歉── 绿芽脸色蓦地刷白。“我不能碰你?” 听见他的拒绝,她觉得心口好像瞬间破了个大洞,汩汩地淌着血。他不要她碰他?刚才明明是他自己先来招惹自己的! “那么,你刚刚为什么要……吻我?”她强忍住泪水,抬起眸子迎视着他,鼓起勇气问道。 大哥对她,到底是怎么想的?他应该也是喜欢着她的吧?只是他那颗古板得像颗石头的脑袋还有些转不太过来,硬要跟她守着兄妹之间的分际,不肯正视心里那份甜蜜的情感…… 思及此,绿芽心里忍不住又涌现了希望。她怯怯地扬起笑脸,想要说些安抚他的话,不料下一刻,男人的回答却让她恍如跌入冰窖。 “我是一时昏了头,把你当成了其他姑娘才会这么做的!”没预料到她会这么问,傅霁东情急之下,随口胡诌了个说辞。 “把我……当成了其他姑娘?!”绿芽瞪着他,失魂落魄地重述一遍。 现在她的心口不仅破了个淌血的大洞,还被他猛地补上了一挚,痛得她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 “大哥真的很对不起你!我、我不会再这么唐突失礼了……咱们就当这件事从没发生过吧!”不敢面对她心碎的苍白小脸,傅霁东背过身子,飞也似的逃离她的注视、她的身边。 “等等──大哥、大哥!” 绿芽连忙起身要拉住他,却慢了一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冲下楼梯,奔出茶楼…… 别的姑娘?他把她误认为别的姑娘?!无论这是他胡乱瞎诌的借口,抑或是真有其人,她火冒三丈的程度都是一样的! 那个人是谁?要是让她遇见了,她就、她就──含泪祝福他们永浴爱河白头偕老,再加上早生贵子吗? 她根本不是跟人家兴师问罪、大眼瞪小眼的料子啊!绿芽挫败地叹了口气,无力地瘫坐回椅子上,沮丧得连哭都哭不出来。 “姑娘。”春儿悄然无声地出现在她背后,很识趣地什么都没多问多说。“奴婢来接你了。” 绿芽丢了魂似的缓缓移目,怔怔地瞅向自己的贴身丫鬟,脸色苍白得像是随时会昏厥过去。 就在春儿以为自己不站上几个时辰,是绝对等不到她的回答之际,绿芽幽幽地开口了。 “我只是想偷偷喜欢着他,就算他不能以同样的心意回应也不打紧……”她逸出一声破碎的苦笑,视线投向方才男人落坐的那张椅子。“我不贪心,只是想好好陪在他身边而已啊!为什么就连这么微渺的心愿,都这么困难?” 春儿无语,爱莫能助地望着自家主子。她既没有经验,也搞不懂这些让人牵肠挂肚的风花雪月。 唉,这愁煞人、折煞人的爱情哪…… 满腹心事的傅霁东才刚回到宰相府,茶都还没喝上一口,总管便迎了上来,向他禀报皇上宣他入宫的事情。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怎么没派人来通知我?”他一边命小厮去取来官服帮他换上,一边问道。 “是公公说,这事儿不急,待大人回府再禀告即可,但今旦定要大人人宫商谈。”总管恭敬地回答。 傅霁东蹙起了眉头,想不透究竟有什么事是不必急于一时,但又非要在今天当面讨论不可的。 难道、难道皇上终于将他先前所呈上的奏章看了进去,决定要跟他一起努力,携手打造没有贪污舞弊的清白政局?! 他应该要感到喜出望外,毕竟,这是他一直以来亟欲达成的远大目标,然而奇怪的是,占满他脑海的,依旧是那梨花带雨、可怜动人的容颜。 他甩甩头,用力将所有杂念甩出脑袋,即刻动身赶至大内,经过层层通报,来到乾隆皇帝的面前── “皇上。”他拍拍衣袖行了君臣礼,拘谨地跪在地上,眉头深锁。“不知皇上为何事宣微臣觐见?” 天呀,这小子看起来怎么比自己打发他出宫前更加严肃死板了?这跟探子们回报的消息不一样啊……乾隆皇帝狐疑地暗忖。 “皇上?” “嗯哼,朕是想问问,上次派你去找的琴师,结果如何啦?”察觉臣子困惑的视线,乾隆皇帝连忙清了清嗓子,朗声问道。 这下,换成傅霁东愣住了。他该怎么回答?不,应该说,这么重要的事情,他怎么没在找到绿芽儿的那一天,就直接派人向皇上通报?! 他难得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的模样,大大取悦了乾隆皇帝。 这小子什么都好,就是不擅说谎这一点,太吃亏。皇帝的心情愉悦,趁着呆头鹅宰相迳自低头反省的时候,以怜爱的目光注视着他。 但下一刻,乾隆皇帝又整了整脸色,眯起眼儿,抬起下巴,睨着跪在下头的傅霁东。 “瞧你这副表情,肯定是找到了吧?”他佯装不快地道:“为何没有立即向朕通报?” 傅霁东冷汗涔涔,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好,因为,就连他自己也不明白啊! 他能老实说,因为不想带纯洁无邪的绿芽儿进入墨水缸似的后宫、因为不想让天真乐观的绿芽儿太快接触到人世间的丑恶,所以才隐瞒消息不上报? 他可不是初入官场的小毛头儿,当然很清楚就这么据实以告的话,是会被推去杀头的。可是一时之间又想不出什么好理由,只有结结巴巴地道: “微臣是找着了没错。但因抚养那位姑娘长大成人的夫人现下身处外地,大约二十天后才会回京。微臣已经答应那位姑娘,会让她们好好话别……” “二十天?!”皇帝高高挑起眉峰。“傅爱卿,七日之后,那些番邦使节就要过来了,你也知道的吧?” “微臣知道……但是君子一言既出,驷、驷马难追──”傅霁东面有难色,试图跟以任性出名的皇帝讲道理,但那虚弱的语气却泄露了他的心虚。 “到时候再接那位夫人人宫探视不就得了?什么都不必再说了,明天就带人去领她进宫!” 乾隆皇帝强势地命令道,随即口气一转,倾身向前,朝愁眉苦脸的宰相大人挤眉弄眼。 “不过,原来那琴师是个姑娘家啊……”皇帝明知故问,故作沉吟貌。“她生得什么模样啊?性子是温柔婉约,还是呛辣有劲儿?” 他实在很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姑娘,能让死板严谨、像个老头儿的傅爱卿三天两头往妓院青楼跑? 觑着皇帝脸上那充满兴味的表情,傅霁东实在很想犯一下欺君大罪,将绿芽儿说成丑八怪。可万般无奈的是,他真的不会扯谎呀! “呃……她是个天真无邪、纯净善良的好女孩儿。”尽管千百个不情愿,但是一想起可爱、全无心机的绿芽,他的唇畔就不自觉浮上一抹笑意。“人家对她一分的好,她会用十分来回报。人家对她一分不好,她笑一笑,也不会放在心上。” 喔喔,了解,原来宰相爱卿中意的是清纯的姑娘啊…… 乾隆皇帝满意地点点头,迫不及待地想要会一会这个神通广大、居然能让那个石头爱卿露出笑容的小姑娘。 傅霁东戒备地瞪着皇上脸上那抹若有所思的笑容。 “皇上,绿芽姑娘虽出身青楼,但她卖艺不卖身,至今仍是清清白白的一个姑娘家,您可别──” 他心急地开口,想要牵制出手忒快的皇帝,却被皇帝一笑置之。 “嗳,朕当然知道啊!”要不然这石头脑袋、挑剔得很的爱卿,怎么会看上人家呢?“好啦好啦,没事儿了,朕明日就派人去接,你下去吧!” 乾隆皇帝潇洒摆手,很没皇帝架子地要他回去休息后,便迳自起身离开,回后殿就寝了。 傅霁东愁眉不展,独自走在黑夜降临的宫城中,怎么样也无法平心静气地回宰相府去。 他从没有想过,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不,他是曾经想过,只不过下一瞬间,就又被自己逃避地抛诸脑后了…… “查公子?”他正陷入沉思,蓦地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热切地道:“这么晚了,您来找绿芽姑娘啊?” 傅霁东大吃一惊地抬起头来一看,面前果然是四季楼那气派华丽的朱色大门,而方才堆着满脸喜色同他说话的,可不正是四季楼的管事吗? 原来他怀着心事,竟不知不觉地,自己走到四季楼来了吗?! “是的,我有要事想找绿芽姑娘相谈……”叹了口气,傅霁东沉着嗓子请管事代为通报一声,得到答覆才拾级而上,步向他这近二十日来,几乎天天造访的那间厢房。 也该是跟她坦承一切的时候了……明日皇上就要派人来迎接了,他还想拖延欺骗到何时? 他迈着无比沉重的脚步,来到绿芽的厢房门前,但手才刚举起,还没敲下,门板便被房内的人儿迫不及待地打开了。 “大哥,你来啦?” 绿芽漾着开朗的笑意,热情地迎接他的到来,但若仔细一瞧,便会发现她的眼眶红肿,像是先前大哭过一场。 她那副佯装坚强的脆弱模样揪疼了傅霁东的心,他放柔了目光,不舍地以拇指抚摩着着她细嫩的脸蛋,言语举止中满是柔情蜜意。 “怎么哭成这样?你的眼睛都肿了,这得赶紧热敷才行。”他半是责备半是心疼地低喃道,随即回头要春儿扭一条热烫的巾子来。 “不、呃,不必麻烦了,这到明天就会消肿了。”虽然对他突如其来的亲近宠溺感到受宠若惊,她仍有些迟疑。“大哥,你不生我的气了?” 她那略带委屈的盈盈眼波,怯生生的表情,都让傅霁东一颗石头脑袋霎时融成了一滩柔水,几乎压抑不了将她捞进怀里紧紧搂住,再密密吻住那两片甜美唇瓣的鸷猛冲动。 但一切都只是“几乎”,到最后,他还是发挥过人的意志力,拚命克制不要将脑子里勾勒的画面搬到现实来上演。 “我没有生你的气。”他叹了口气,呕心绞脑地想要找个完美的理由,好解释自己下午落荒而逃的举动。“我只是、只是……” “只是突然想起有事要办?”见他绞尽了脑汁、抓破了脑袋还想不出个说法,绿芽心下不忍,不禁替他解围,将过错都揽到自己身上。“我知道的,是我勉强你陪我去听曲儿,是我不对。” “不是这样的!”傅霁东望着她苍白自责的模样,再也压抑不了心中的情感,紧紧将她环在胸前。“不是这样的,这一切都是我不好。我不该隐瞒实情,让你对我……抱持着不该有的情意……” 他温柔的拥抱让她宛如置身天堂,但他嘴里说的话却在下一瞬间将她推入了地狱。 这个人怎能在给了她甜蜜快乐的同时,又带给她梦碎的椎心之痛? “我、我不仅……”她绽出一抹破碎的微笑,双唇颤抖着问道:“你就是我的查大哥啊?还有什么隐情好瞒着我的,难不成你是女扮男装?哈哈哈……” 她用乱开玩笑的方式来消弭那股强烈的不安与恐惧,但抬头瞧见男人凝重严肃的神情,她的心不由得重重往下沉。 “绿芽……”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极其艰难地开口。“这就是我今天来找你的目的。其实……我不姓查。” “你不姓查?”绿芽怔怔地眨眨眼、再眨眨眼。“我不明白,为什么?” 她心中有好多疑问,却不知从何问起。他为什么要隐瞒他的真实姓名、为什么态度总是反反覆覆若即若离、为什么现在却又决定要告诉她一切了? “我姓傅,名叫傅霁东。”此话一出,见她如同预料中地瞠圆了眸子,傅霁东扯着苦笑继续道:“是的,我正是当今的宰相。因为番邦的使节贡上佚失已久的焦尾琴,皇上便派我到民间寻访能够匹配这把古琴的琴师……” 一五一十将前因后果解释清楚后,他担忧地瞅着低头默默不语的绿芽,因看不见她的表情而感到焦躁难耐。 “绿芽──”终于,他按捺不住地开口。 “我明白了。你说要带我回去,指的就是带我进宫。”与此同时,绿芽总算幽幽地开了金口。“难怪你说以后任何事都有专人伺候、难怪你说离开了四季楼,就不准跟先前的客人们见面,这下我全都懂了。” 难怪他的态度总是反反覆覆、若即若离,招惹早已注定要献给皇上的小丫头,根本不是那个满脑子孔孟老夫子思想的男人会做的事啊…… 她过于平静的神情,和轻易接受事实的态度,在在让傅霁东益发担心愧疚。 “绿芽,我并不是存心骗你,我只是……怕你拒绝入宫,才想着之后再跟你解释……”他想要辩解些什么,却说出了连自己都无法信服的别脚理由。 绿芽勉强挤出一丝笑意,但她不知道,那抹虚弱苍白的微笑看来有多么让人心痛。 “大哥,我没有生气啊!”她咧大嘴儿,刻意用轻快的语调说道:“而且,你曾遵守你的诺言,对吧?以后不会让我饿着冶着,我每天只要开开心心地弹琴、听曲儿,做任何我爱做的事儿,其他什么都不必烦恼,对不对?” “……对。”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有点点头。 “那我就放心了。”见他还紧皱着眉头郁郁寡欢,绿芽还故作开朗地反过来安慰他。“唉呀,因为皇上赏识我的才能而被招入宫中,这不是值得庆祝的喜事吗?怎么大哥你不为我高兴呢?” “没有的事,我……很替你感到高兴。”他照本宣科地附和她,本想扯出一抹笑佐证,无奈僵硬的脸皮怎么扯也扯不动。 “你要跟我谈的就是这件事?”她突然收起满脸的笑,垂下眼睫低喃道:“没有其他事情瞒着我了吧?” “没有了。”她瞬间流露出的脆弱令他一窒,冲动地再度将她纳入怀中。“对不起、对不起……” 绿芽枕在他肩窝,紧紧环抱住他的颈项,再也无法佯装坚强,哽咽地落下一颗颗泪珠。 “如果、如果说,你不必将我交给皇上,那么,你还会觉得我的情意,是不该有的吗?”她几次欲言又止,终究还是忍不住心中的疑问。 “我──”傅霁东正要回答,门外却忽然传来几声剥啄。“谁在门外?” “是我。”门板后传来四季楼管事那憨厚有礼的嗓音。“傅大人,宫中派来几辆车马,说是要来迎接绿芽姑娘入宫了。” “这么快?!不是说明天一早吗?”傅霁东不禁感到诧异,下意识不想将怀中的佳人交出去。“我身上没带那么多银票,你请他们等一等,我命人送来……” “傅大人不必劳烦。”管事依旧恭敬有礼地解释道:“领队的公公已经给小的一笔为数不少的赎身钱,绿芽姑娘如今是自由之身了。” 怎么会这样?皇上不是说明天一早才要派人过来,怎么现在就突然要将她接入宫中?傅霁东无法接受这突如其来的噩耗,登时只能紧紧抱住她,冷着一张俊颜一语不发。 “我知道了,待我收拾些物品,等等就去。”僵持半晌,还是绿芽叹了口气,无奈地回应在门外等着他们覆命的管事。 她推开紧锁着自己不放的男人,苦笑道:“大哥,你得先放开我,我才能去拾掇东西啊!” 语毕,她便离开了他的怀抱,到后头的闺房去整理行李。 胸前一空的难受滋味令傅霁东深深皱起眉头,不及细思,他已倏地箭步追上她,护住她的柔荑不让她走。 “绿芽,我──”他张口欲言,但才开了个头,便又讷讷地合上。 绿芽怀着冀望,静静企盼着他的下文,但等了又等,他却突然放开了她的手。 那一刻,落空的希望重重砸在她心头上。 她垂下眸子,咬牙忍住冲上眼眶的热气,走进房里整理了几件东西,很快地便又出来。 再次经过男人身边,她全身都叫嚣着“不想走”。绿芽暗暗计划,要是他又握紧了她的手,无论后果将会如何,她说什么都不进宫了。 然而,这一次,他没有再拉住她…… 第九章 打从那一日起,宰相府里上上下下,无论是扫地的长工,还是煮饭的大娘,全都陷入一股凝重戒备的气氛之中。 “唉……我看这情况是越来越严重了。”丫鬟甲一边擦着花瓶,一边与同伴瞎聊。 “是呀,听说昨天还对着新来的绿儿不住地摇头叹气。”丫鬟乙忙着干活儿,嘴里是一刻也舍不得闲下来。“你说,大人这是什么样的症状啊?难不成真像别人说的那样,中邪了?!” “那是谁说的?” “唉呀,你明知故问啊,不就是阿狗吗?” 虽是闲抬杠,丫鬟乙仍是好专心地扫着她的地,没发现和自己对话的人儿已不是同一个了。 “现在想想,大人最近茶不思、饭不想的,好的时候喃喃自语、目光呆滞,不好的时候就像被踩着尾巴的狗儿一样,逢人就张嘴咬一口,这可不是中邪了的标准征兆吗?”她井井有条地分析着,末了还得意地回过头寻求认同。“你说,是不是很有道理啊……你眼睛瞪那么大做什么?啊?不是你,什么意思?” “她的意思是,刚刚那句话不是她问的。” 她身后的另一个方向蓦地传来男人低沉不悦的嗓音,惊得丫鬟乙浑身一僵,松手让扫帚掉在地上,连弯腰去捡起都不敢。 “我中邪了,嗯?”傅霁东目光危险地盯着碎嘴的丫鬟,面无表情的脸上高深莫测。“像被踩着尾巴的狗儿,是吗?” “大、大大人……”呜呼,她小命休矣!那丫鬟乙不愧是堂堂宰相府里的下人,连内心的呼告都咬文嚼字。“啊,我突然想起还有大厅没扫,奴婢这就去扫它个干干净净、光可鉴人!” 说着,她也没忘了要拉上同伴一起开溜,两个丫鬟就这么背后有恶鬼穷追似的逃出了偏厅。 傅霁东瞪着两个爱嚼舌根丫鬟的背影,突然觉得一阵无力,不禁瘫坐在一旁的紫檀木椅上。 是吗?最近的他喜怒无常,已经严重到奴仆们都看不下去的地步了吗? 其实不只是今天,近来他确实感觉同僚们在与他议事的时候,语气比以前更加严肃拘谨,表情也比过往更小心翼翼。他还纳闷,怎么平时爱说长论短的官员一下子全转性儿啦?原来是怕引爆了他这团火药,无端被炸得血肉模糊…… 他摇头苦笑,不明白自己这段日子过得浑浑噩噩地,究竟是怎么了。 不,应该说他其实是心知肚明,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 自从那天在四季楼无语而别,他就仿佛丢了魂魄似的,常常一不留神便回想起过去和绿芽相处的片段。但待他一回过神,又会因为不愿承认自己竟然浪费时间牵肠挂肚这种蠢事上,而将满腔的郁闷迁怒在旁人身上。 他可是日理万机、身负重任的宰相呀!岂能为了区区儿女情长而误了大事。更何况,绿芽根本不是他能染指垂涎的对象…… “大人,皇上宣大人人宫。” 他正想得心烦意乱,总管毕恭毕敬地上前报告,并周到地命人捧着官服官帽,候在一旁。 傅霁东皱了皱眉头,知道自己应该即刻动身,但一想到要进宫去见那个能够光明正大霸占绿芽的任性皇帝,他的胸口就不自主地涌出一股厌恶。 “大人?”总管疑惑地瞅着一动也不动的主子。 向来一知道自己被召进宫,就巴不得能在瞬间赶到的大人,如今却犹豫地瞪着官服,像是在考虑要不要进宫覆命?这还真是有点儿不对劲呢!他担忧地思忖道。 “我知道了,帮我穿戴宫服吧!” 迎上老总管关怀的视线,傅霁东认命地叹了口气,张开双手,让仆人为他换上一品官员才配拥有、胸前绣有仙鹤补子的朝服,戴上缀有双眼孔雀翎毛的官帽。 乘着轿子进入宫内,立刻有机伶的小太监恭请他到春光明媚的御花园去。 他一头雾水地快步赶去,大老远地,就看见一群宽额高鼻的番邦使者团团围住一位娇小的姑娘,好奇地对她问东问西。 傅霁东心中不由得一突。下必走近,光从那柔弱婉约的背影也能猜出,那位姑娘正是近日让他朝思暮想、在他脑中阴魂不散的柳绿芽。 “绿芽姑娘,你的琴弹得真好,到底学了多久才能有这样的功力?”一个番邦使节以怪腔怪调的宫话赞叹地问。 “我四岁就开始学琴了,到现在也有十一年啦!”绿芽微微浅笑,有问必答。 “什么?十一年!”另一个使节瞠目结舌地望着她,那夸张的惊讶表情逗得她忍俊不住。 傅霁东见到这和乐融融的一幕,不禁蹙着眉,冷下了俊颜。 就算没有了他这半路认的大哥,这小丫头在宫中的生活也十分适意自在嘛!看来,先前烦恼担忧的一切,都是他太多事了。 他一语不发地走进充满欢乐的凉亭,皇帝一见到他,立刻热络地招呼着。 “傅爱卿,你可终于来了。”乾隆皇帝开怀地笑道:“托你的福,竟然能在短短时间内,找到这么样出色又娇俏可爱的琴师啊!来来来,朕和诸位使节非得好好地敬你一杯不可,你们说是不是啊?” “是呀是呀……”使节们马上点头如捣蒜,热情地举起了金灿的酒杯要敬他。 傅霁东强迫自己将目光从皇帝放在绿芽儿肩上的大掌上移开,极其不自然、不由衷地扯开一抹笑。 “不,一切都是托了陛下宏福,微臣才能及早覆命。”虽然他已经竭力要处之泰然,但语气仍不免带了那么一丁点咬牙切齿。 这个色字当头、色欲薰心的庸君!后宫有那么多绮罗粉党望眼欲穿地等着他去临聿,他为何偏偏要来招惹纯真如白纸般的绿芽? 乾隆皇帝挑了挑眉,笑着玩味爱卿眼中的怒火。 咦?这小伙子不太对劲儿喔……不过,他喜欢!这样看起来才像有年轻人该有的样子嘛! “我说绿芽儿啊,既然宰相大人也到场了,你就专为你的伯乐大人演奏一曲如何?”乾隆皇笑得好贼,唯恐天下不乱地凑近绿芽跟她说起悄悄话,并满意地接受某人毫不掩饰的刺辣目光。 “是。”绿芽不懂两人之间的暗潮汹涌,乖乖点头听命行事,脸色却有些苍白憔悴。 她还以为今日的宴会是为了酬谢贡赠焦尾琴的番邦使节,万万没有想到连傅霁东也会赴宴! 怎么办……她根本还没做好准备、还不能平心静气地在他面前弹琴啊! 怀着满腹心事,绿芽双手搭上琴弦,闭了闭眼以镇定心绪,专心一志地将全副精神贯注在乐曲上头。 聆听着焦尾琴那清幽空灵的琴声,傅霁东不仅无法打从心底感到庆幸喜悦,反而更加沉重抑郁。 他从不知道,原来焦尾琴的琴音是这样哀怨凄楚……这样的曲调音色虽美,但若不是弹奏的人儿心中和乐音起了共鸣,又怎么能将焦尾琴的特点,发挥如此尽善尽美?! 绿芽以前的琴声是多么清灵剔透、纯净无尘味,如今却在短短几日之内,便增添了许多愁绪悲伤。而这一切,全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不要再弹了!” 毫无预警地,他突然难以忍受地大喝一声,琴声亦立刻戛然而止。 “傅爱卿?”皇帝不解地瞅着他,不明白他前一刻还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说抓狂就抓狂。 看来他当真陷得很深哪……以往的他哪会做出这种失礼又失敬的举动?皇帝表面上不动声色,实则内心窃笑不已。 “我、我还有急事,先告退了,抱歉坏了大家的兴致……” 傅霁东也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真的这么做了,他脸上一阵青、一阵白,随便找了个借口就匆匆离去。 绿芽垂下眼睫,让人看不出她的心绪,唯有那绞紧了手绢儿的一双柔荑,在无意间泄露了她的在意。 皇帝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觉露出诡计多端的佞笑── “朕说……傅爱卿啊,你的年纪也不小了,可有喜欢的姑娘家?说出来听听,朕帮你做主!” 傅霁东正在养心殿内报告政事,冷不防被皇上打断,问了毫不相干的问题,霎时呆了一呆。 “多谢皇上厚爱,微臣现在还不想娶妻生子。” 不知道又是哪家格格或公主去求皇上来说亲了,他压下一股突然涌上的不耐,恭敬有礼地回答后,继续报告道: “刚才微臣说到河南的旱灾,当地吴县令已先行商借河北的官仓──” “欸,话可不是这么说的。”但皇帝岂容得了他这样敷衍搪塞,硬是把话题给兜了回来,用鄙夷的目光睨着他,很卑劣地使用激将法。“该不会是你活到这把岁数了,还没有个中意的姑娘家吧?” 中意的姑娘家……一抹娇弱可爱的身影猝然闪过他的脑海,傅霁东猛力甩了甩头,警告自己不能再妄想那个不可能的人儿。 “我是没有,也没有那个必要──”话说到一半,他却蓦地收住口,若有所思地沉默半晌,才幽幽说道:“不,或许,我真是需要找个伴儿了……” 他会这样放心不下绿芽儿,一定是因为自己太少接触女人家的关系。要是他娶了美娇娘,就自然会将心思放在结发妻身上了吧…… “是吗?这么说,你是答应了?”皇帝简直是喜出望外,没想到最困难的开始会进展得如此顺利。 话说回来,小伙子是当他这皇帝瞎了眼吗?会看不出他们眉来眼去的小动作吗?他虽然风流,可也懂得什么叫做“君子成人之美”! “太好了太好了,那你什么时候有空?朕马上安排你们见面吃饭牵手亲嘴……呃不不,这样太快了一点。”趁着呆头鹅宰相还没反悔,他连忙计划起一连串的活动。“还是先通个信,维持一点朦胧的美吧……” 先不要告知他们对方的身份,如此一来,等到他们发现受骗的那一刻,绝对会非常非常非常有趣呀!皇帝几乎等不及要看他们呆愣的表情了。 傅霁东不由得苦笑。要是让天下人知道,他面前这位高高在上的一国之君,平日最爱的消遣游戏,就是为单身的文武百官、王公贵族说亲事,一定会吓掉所有人的眼珠子。 “皇上,您现在既然这么悠闲,要不要把那边叠成一座小山的奏章看一看、批示批示?”他坏心眼地指指堆在地上,俨然快要比人高出一颗头的大批奏折。 “嗳,你胡说些什么呢?”一看苗头不对,乾隆皇帝连忙下逐客令。“朕忙得要命啊!你以为帮你找对象很容易吗?朕还得观察观察、计划计划呢……好了,你可以下去了!” 他摆摆手,像在赶什么麻烦似的,很敷衍地打发认真到脑筋转不过来的宰相走人。 傅霁东无奈地扯唇笑了笑,拿这任性皇帝没辙地迈出养心殿。 但走没几步路,他便在曲曲折折的回廊上,遇见了烦乱他心思理智最大的罪魁祸首── 绿芽无聊地在偌大的后宫之间晃来晃去,漫无目的地散着步。 进了宫之后,她的生活是比从前优渥许多,一切事物都有宫女打点代劳,她只要负责享受就好。照理说,她该要快乐知足,然而她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还一天比一天忧郁、一天比一天消瘦…… 察觉到一股炽热的视线,她下意识地抬起头,立刻撞入男人那幽深难解的眸光中。 她动了动唇,欲言又止,犹豫着究竟是要像过去那样,喊他一声“大哥”,抑或是规矩一点,喊他“傅大人”才对…… 但就在她迟疑踟蹰的当儿,男人竟冷冷地调回了目光,形同陌路地从她身边走过,连声招呼寒暄都没有。 绿芽怔愣在原地,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才惹得傅霁东愤而不肯认她,还连她弹的琴曲都不层听…… 难道大哥是在气她那一晚挣开了他的手吗? “早知事情会变这样,那个时候,不管大哥要带我到天涯海角,我也绝不会放开手……” 她泫然欲泣地盯着自己挂满了珠宝手环,却什么也没握住的双手,后悔莫及吔低喃。 但现在说什么都已经太迟,他们已经永远地错过了── “啪”地一声,一颗泪珠承受不住悲伤地落下,打在那些皇上亲自赏赐的手环上,接着两颗、三颗,晶莹的泪水纷纷从她脸颊滑过,她却恍然未觉。 下一刻,她的手臂猛力被人攫住! 绿芽大惊失色地回过头,正好迎上傅霁东忿忿烦郁的目光。她咬着下唇,虽对他莫名其妙发火感到有些委屈,却不想挣开他的钳制束缚。 “不要再哭了!” 他将她拖进一间极少使用的书库中,恶声恶气地朝她低吼。 绿芽呜咽一声,不但没有乖乖照他的话止住眼泪,反而哇地大声嚎啕起来。 “呜,你凶我……刚刚不理我,现在又凶我……呜呜呜,我讨厌你!” 若不是情况非比寻常,傅霁东肯定会因为她三岁娃儿般的举止,而噗哧一声笑出来。可是现下他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实在不是什么可以大声嚷嚷的好时机。 “绿芽,你不要再哭了……” 他瞅着卯起来大哭的佳人,虽然感到头痛,但对于自己将她逼到几欲崩溃的地步,也不是一点都不感到心疼愧疚的。 将她接入宫中以后,他一直说服安慰自己,现在的她只要应付一个任性的皇上就好,绝对会比过去幸福惬意得多。但夜深入静之际,那股浓烈的不安与懊悔却如影随形地纠缠着他,教他不能成眠…… 如今亲眼见到她脸上落落寡欢的表情,他再也无法继续自欺欺人,以为这样对两人是最好的抉择。 “为什么、要假装不认识我?难道,进了皇宫,你就不能再当我的大哥了吗?那、那这种地方,我不想再待了。我要回去、要回四季楼,不要待在这里了……” 绿芽哭红了鼻头眼眶,既哀怨又可怜地瞪着他,抽抽噎噎地诉苦着。 她当然知道皇宫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进进出出的地方,可是,她根本不晓得来到这里以后就得跟她的大哥划清界线、不相往来,要是她知道的话,才不会来这种鬼地方呢! 她微弱的控诉,让傅霁东听得心都揪痛了。 “对不起、对不起……”他无法克制地将她揽入怀中,紧紧拥着,闭上眼不断低喃着道歉的话语。 她窝在他胸前,默默地掉了一会儿的泪,才用哭过的沙哑嗓音开口。 “我才要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说这些话让大哥难过的。”她稍稍推开他,扬起被泪水洗涤过的清亮双眸望向他。“我只是……有点儿不习惯这里的生活,不习惯身边没有一个面熟的人,再给我一些时间,我一定不会这样任性吵闹的。” 所以,拜托不要讨厌我……绿芽哀求似的凝视着他,双手紧张地用力揪住他的衣襟,深怕他会对她的无理取闹感到厌恶。 被她那盈满恳求的星眸望住,傅霁东只觉得脑中某根绷得死紧的丝线骤然断裂了── 下一瞬间,他有如脱缰野马般狠狠吻上了她的唇瓣,像个濒临饿死边缘的人突然得到了最渴望的食物一样,激烈地素求着她的甜美柔嫩…… 绿芽先是吃惊地瞠圆了杏眸,但很快地,她便紧紧环住他结实的腰肢,任他带领自己体会最销魂的欢愉,甚至怯怯地、依着他的方式回应着。 傅霁东难耐地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气喘吁吁地松开怀中的她,原本紧密贴合得像是要融在一起的两人,竟同时感到一股强烈的空虚。 “我们、我们这样是不对的……”他挫败地抚着额际,不明白向来冷静理智的自己怎么会将事情越弄越糟糕! “可是、可是你吻了我……”绿芽难以置信地望着他,被他懊悔自责的神情狠狠剌伤了。“我以为,我以为你是喜欢我的……” 才刚流干的泪水又重新回到她热痛的眼眶,她实在弄不懂,他怎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折磨自己,在给她希望之后,又令她瞬间幻灭。 “这样是不对的!”他失控地朝她咆哮,脸上表情亦痛苦非常。“皇上已经给我指婚了,我不该再招惹你──” “你说什么?!”她蓦地截断了他的喃喃自责,脸上血色尽褪。“皇上给你指了婚?” “没有错!”瞅着她心碎苍白的脸庞,傅霁东狠下心,咬牙点头道:“我就要娶妻了,我们之间根本不可能!” 闻言,绿芽原本还想要说些什么,只是话才到嘴边,她却忽然不说了,扯出一抹飘忽虚弱的微笑。 原来如此,从头到尾,他压根就没有将她当作能够一生厮守、白头偕老的对象啊! 瞧瞧她,多么可笑,居然连这么简单的事实都看不出来,还眼巴巴地缠着他、奢望人家会将她娶进门,从此过着神仙眷属般的生活…… “绿芽……”傅霁东忧心忡忡地瞅着不断傻笑的她,想说些安慰的话,却只是越说越教人心寒。“你只是因为太寂寞了,才会将兄妹之情想成是男女间的情爱,以后你就会了解大哥的苦心,说不定还会把这件事当成笑话呢!” 绿芽脸上的笑容倏地消失,一股恶寒和恶心感凶猛地由体内窜上脑门,她咬紧牙根,忍受那几欲令人昏厥的强烈不适。 她心碎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有着决绝的光芒── “我知道了。”她咬着下唇,隐忍着胸口的绞痛说道:“从今以后我不会再缠着你,不会再吵你烦你、碍你的眼,你就去娶你的美娇娘吧!” “绿芽、我不是这个意思──” 傅霁东心中一痛,还想要说些挽回的话,还想要拉住她的手,但绿芽才不理会他,头一撇,手一甩,就这么奔出冷清阴暗的藏书库。 他落寞地垂下手,也很想给遇上感情一事便优柔寡断、反反覆覆的自己一顿痛骂。 算了吧!他娶他的娘子,她做她的嫔妃,这才是他们两人各自最好的归宿…… 第十章 一个月后 就算是温暖和煦的三月天,辽阔荒凉的北方旷野依旧寒风刺骨,刮得让人连眼睛都睁不开。 在这儿,几百、几千里内杳无人烟,是很正常的事情。广大的草原一望无际,只有一小群牲畜低头吃着嫩车。 忽然,一位身着戎装、精壮俊伟的男子骑着栗色骏马,风驰电掣地横越过旷远的原野,惊动了悠闲觅食的羊群。 男子快马加鞭,不过食顷,便已抵达旷野中最大的一个聚落市集。 他笔直地奔向某一顶毡帐,俐落地下马将马儿安置好后,看也不看帐门边守卫一眼,神情紧张地大步迈入毡帐中。 帐中几名官员正在议事,见男子掀帐,立刻恭敬地迎上前。 “傅大人。”一个首领模样的中年男人率先开口道:“有封从京城里头捎来的信,说是要给您的。” “从京城里来的信?我瞧瞧──” 男子正是传霁东,也许是渐渐习惯了豪迈的草原生活,原本俊美儒雅的脸上蓄起了些许胡子,整个人也被晒黑了些,更增添了几分忧郁不羁的气息。 他接过信,不禁诧异上头的笔迹怎会如此眼热。他忍不住速速拆开封口,拿出里头的纸笺阅读。 但是,才看了一眼,他黝黑的俊颜便明显地血色尽褪── “我要回京,立刻备马!”他紧抓着那张信笺,抬起头神情凝重万分地命令,让一群下属也跟着戒慎紧张起来。“现在就要、快!” 此话一出,大伙儿纷纷动了起来。有人去张罗马匹装备,有人去张罗路上所需的干粮,有人则去通知沿途各驿站。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傅霁东蹙着眉头坐在毡椅上,向来冷静睿智的脑子里一片混乱。 他颤着手,再次打开那张几乎要被他给揉烂的信纸,上头赫然以工整的字迹写着“绿芽病危,速回京”七个怵目惊心的墨字。 一个月前,他自愿接下这视察边疆民情的任务,欲离开京城之际,绿芽曾经透过下人征求他的意见,想为他送别饯行,却被他强硬地拒绝了。 虽然没有见上一面,但他十分确定,那个时候的绿芽绝对是健健康康、无病无痛的。到底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她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会突然病重到性命垂危的地方? “大人此次回京,要带多少人马随行?”一个下属小心翼翼地接近询问道。 “我此次回京是为了私事,人马从简。”他收敛起痛心的神色,蹙眉交代道:“我不在的这段期间,一切政令务必照旧,并详实记录成果。” “是。” 又交代了一些重要事项之后,傅霁东大步走回自己的毡帐,收拾换洗的衣物。 他拿了几件干净的衣裤收进包袱里,一件单薄的衫子被拖了出来,落在地上。 他伸手拾起那件针脚乱七八糟、显然是初学裁缝的人缝成的衫子,情不自禁地苦笑。 这是……绿芽缝的。想起那时候她直向自己邀功的可爱表情,以及她满手被针刺出的红肿伤口,他的心口就有说不出的疼痛。 折好那件衫子,将它也塞入包袱里,傅霁东背起了行囊,动身回京。 三日后,深夜里,骏马嘶嘶地喷着气息,奔驰过静谧的京城大街。 马背上,一身黑衣的傅霁东简直归心似箭,只有在进入宫门时,稍梢停下让守卫看了下能自由进出宫内的令牌,其余时刻皆是马不停蹄地一路往目的地冲去。 “傅大人,皇上有请。” 就在他好不容易来到了马厩,才刚将马匹安置妥当,一个资历甚深的公公便有礼地作揖,传达命令。 傅霁东也不愿多浪费时间,立刻尾随着公公,来到了养心殿。 “傅爱卿,你可回来了──” 一踏入那富丽堂皇的宫殿,乾隆皇帝马上凑了过来,正想给他一个久违的拍肩,却在瞧见他的新“面目”后错愕地僵在原地。 “你……你真的是傅爱卿吗?”皇上瞅着傅霁东脸上那圈豪迈又富男人味的胡碴。 觑着皇上那又吃惊又有些小心翼翼的神情,他正想解释自己是因为想更融入当地,才会做此不羁的打扮,不料想像力丰富的皇帝却一击掌,得意地说出自个儿的答案。 “呀,朕明白了!”皇帝用好生同情的眼神望着他。“原来书上说的一点都没错,情爱果然会让人消沉颓废,连本来热爱干净整洁的爱卿你,也逃不出情爱的折磨呀……” “皇上,您究竟有什么吩咐?”傅霁东隐忍地闭了闭眼,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得去做,根本没有时间在这里跟这任性的皇帝讨论情爱的折磨。 “这么急做什么?离开京城那么久没见到朕,难道不晓得要先跟朕说你多挂念朕吗?”皇帝被催得不高兴了,跟他闹起脾气。“就知道你这小子见色忘友,一心只想着那个可爱的小姑娘。朕用什么借口都唤你不回,小姑娘却只用简简单单七个字,就能让你快马加鞭、日以继夜地赶回来!” 傅霁东听出某些关键,忍不住挑起眉。 “绿芽儿病重的事情,是诓我的?”他一时情急,竟忘了要避嫌,在皇帝面前直呼了绿芽的闺名。 “你说呢?”皇帝暗自贼笑,也不点破。“她究竟有没有病,你何不自个儿去瞧瞧?福公公,带傅大人去探望绿芽姑娘吧!” 闻言,傅霁东不由得诧异地望着似笑非笑的皇帝,不敢相信在这种夜深人静的时刻,皇上居然会允许自己去探望自己的嫔妃。 “傅大人,请。”他还未回神之际,福公公已步出殿外,要为他带路了。他虽还有些半信半疑,却也不得不跟了上去。 不一会儿,他们便来到绿芽所住的承干宫外。福公公请守门的小太监入内禀报后,便迳自离去。 虽是春回大地,在外头待了一阵,被夜露沾湿的衫子仍会让人感到冰冶刺骨。 傅霁东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镇定满心纷乱不安的情绪。 绿芽儿究竟怎么样了?听皇上的语气,虽然不像是事态严重的样子,可也不能就因此掉以轻心…… 正当他惊疑不定之际,小太监出来回报了。 “傅大人,柳姑娘已经睡下了,无法向您问安,请您改日再来吧!” “她已经睡了?”傅霁东沉吟道。 尽管光是这样,就已经足以确定绿芽她并不如信上所说的病重垂危,但他还是放不下心,非得要亲眼确认她安然无恙,他才会相信! 念头才一起,他便趁小太监没有防备的时候,用力推开门板,大剌剌地冲进室内! “绿芽儿,你在哪里?!”一踏入屋内,发现有两三个不同的房间,他不禁心急如焚地吼道。 吼了半天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又不能真的一个一个房间地搜,傅霁东更加慌急烦躁,在华丽的大厅里焦躁地踱步绕圈。 “绿芽儿──”他挫败地再次呼唤。她如果没事,为何不出来相见?难道她是在报复他,当初狠心拒绝了她为自己饯行的要求? “你来这儿做什么?不怕别人说闲话吗?” 傅霁东循着声音回过头,果然看见绿芽站在他身后,皱眉瞅着他。 他瘦了、也晒黑了,那一圈青色的胡碴更是彰显出他的阳刚英气……绿芽努力维持着面无表情,却忍不住在心中赞叹着他的改变。 离开自己,跑到远在天边的边疆去,他看起来却还是那么神采奕奕、还是那么好,这就代表了即使她不在他身边,他也可以过得非常惬意,不是吗? “你究竟要做什么?”绿芽沮丧地颓下双肩,鼻酸地问。 分开之后,她没有一天不思念他,想得都要病了,却没想到见面之后,她不但不感到喜悦,反而更加心伤。 “我……我听说你病了,所以来看你。”感受到她的不欢迎,傅霁东讨好地扬起笑脸道。“身子怎么样了?请御医看过了没有?” 她瘦了,也憔悴得令人心疼,那红红的鼻头和兔子眼更是说明了,她这段日子过得一点都不顺遂开心……他强忍着胸口的揪痛,忍不住怀疑自己离开的决定究竟是对还是错。 他不是说过要保护她,不让她被那些心狠手辣的后妃欺负吗?可是瞧瞧他做了些什么?居然把无依无靠的她丢在宫里,自己一个人逃到边疆去! “那你看到了,我没事,傅大人请回吧!”绿芽回避着他温柔且充满关怀的视线,低头淡淡下了逐客令。 “你真的没事吗?有谁欺负你、对你不好吗?别顾忌,尽管告诉我──”他心急地道,深怕她因为畏惧某人的权势,而暗自忍受委屈。 他到底还想怎么样?说他们之间不可能、说不该招惹她的人都是他,但是一再推翻自己说法的人,也是他!他到底要怎么耍弄她的感情才甘心?! 被他举棋不定、若即若离的态度弄得快崩溃,绿芽瞠大杏眸,这段日子以来所受的委屈,此刻全数转化为对眼前男人的熊熊怒火── “那个人就是你!”她双手握拳,气急败坏地开骂。“欺负我、惹我伤心生病的人,就是你。好,我告诉你了,你要怎样替我讨回公道?抽自己一百鞭,还是打自己一百大板?” “什么?”面对她突如其来的怒气,傅霁东当场愣住,只能怔怔地指着自己,一脸的不敢置信。 “我说,欺负我的人,就、是、你!”她咬牙道。 他对自己闯下的罪行居然一点自觉也没有,还呆呆杵在那儿,绿芽更加火大。 她不晓得从哪生出的蛮力,竟能将他硬是推到了门外,然后“砰”地一声,毫不留情地在他面前关上门板,落下门闩。 “我不想再看到你,你走!”撂完狠话,绿芽心中总算有出了一口气的感觉。 “绿芽儿……”傅霁东狼狈地拍拍门板,却唤不回负气回房的佳人。他挫败地缓缓回头,但眼前的景象让他大吃一惊。 不知何时,门外早聚集了一大票看热闹的宫女太监,一个个脸上漾满了同情怜悯的表情,冲着他叹气。 “你们别看了──皇上,您怎么也在这里……”傅霁东没好气地从一大群宫女太监之中,认出任性皇帝的身影。 “咳咳,不干我的事,是福公公告诉我这儿有好戏可看,我才来瞧瞧的。”先告状的先赢,反正他是皇帝,他说的话没人敢反驳。 “这、皇上,您千万不要误会了……微臣和绿芽姑娘并没有……”脸儿红红的宰相大人不但没有恼怒的意思,反而还满脸愧疚不安地解释起来。 “这还用你说?”皇帝瞥了他一眼,像是他说了什么可笑的话。“我们刚刚全看见了,知道你什么都还没做,就被绿芽小姑娘给撵出来了呀!” 凑热闹的群众中有人忍不住噗哧一声,接着便传来此起彼落的窃笑。 傅霁东羞赧着脸,不知道该恼羞成怒地赶他们走才好,还是先纠正皇上的奇怪说法才好。 “不,皇上,微臣方才的意思是,微臣和绿芽姑娘间是清白的兄妹之情,请皇上不要……”最后,他决定先澄清两人之间的关系。 但才说到一半,便被任性的皇帝夺走了发话权── “嗳,那些都不重要啦!”乾隆皇帝挥挥手,三两下就把傅霁东担心得肠子打结的事儿扔到一旁,迳自朗声说道:“重要的是,我说过要介绍未来的宰相夫人给你呀!你可不会已经忘了这件事吧?” 傅霁东心中一突,没料到皇上会这么大剌剌地,在绿芽儿的门前说出要帮他钦点姻缘的事情,忍不住偷偷觑了那紧闭的门板一眼,内心不断祈祷绿芽儿没有听见这段对话。 “皇上,臣没有忘记。”他不着痕迹地拉着皇帝远离承干宫几步,这才淡淡地回答道:“那么皇上何时要安排微臣同那位姑娘见面?” 见他上钩,皇帝几乎忍俊不住,但却还得不动声色地故作沉吟之色。 “我是很想快些将那位姑娘介绍给你啊,只可惜,你要娶她为妻,还差了那么一点。” 傅霁东皱眉问道:“微臣还差了什么?” “就差在你不会弹琴,无法跟她琴瑟和鸣这一点。”皇帝一面揭晓谜底,一面瞅着他的反应,见傅霁东的脸上渐渐露出恍然的神情,忍不住朗声大笑。“至于这一点该如何克服,你自己好生想一想吧!朕倒是挺推荐‘比翼鸟’这首曲子的。” 都这样提醒了,这呆头鹅小子若还不能开窍,他这史上身份最尊贵的媒人也没辙了! 皇帝觑了伫立在清冶花园里苦思的男人一眼之后,便开心地哼着小曲儿,回寝宫去了。丢下傅霁东一个人在御花园里,静心地思考。 几日过后,绿芽心事重重地走在御花园里。虽然欣赏着大好春色,但她不但愁眉不展,还三步一小叹,五步一大叹,气氛沉重得连一旁陪伴的宫女都想叹气了! “绿芽姑娘,在不远的前方有个亭子,周围风景也十分迷人,不如咱们到那儿去走走吧!”为了赶紧让她转换心情,宫女连忙建议道。 等她们带她去到哪里,看见某人精心布置安排的一切,绿芽姑娘一定会感动得喜极而泣,再也不忧愁了! “可我一点都不想散步,我想回房休息。” 岂料这最重要的女主角完全不肯配合,居然想要打道回府?这怎么行! “唉唷,绿芽姑娘,就当作是陪我和桃花散散步也好嘛!” 另一位宫女赶紧也鼓起她的三寸不烂之舌。开什么玩笑,今天这任务可是只准成功不许失败的啊! “是啊,你看看,因为你前阵子做了那么多美味的点心给咱们,害咱们都胖了一大圈啦!不多走动走动怎么行?走嘛走嘛……”唤作桃花的宫女也搭腔。 两人就这么一左一右地架着,呃不,是搀扶着绿芽走向那座雅致可爱的小亭,也没忘了要跟躲在树荫下的小太监打暗号。 小太监点点头,立刻用一面镜子朝着小亭的方向射去几道闪光,不一会儿,小亭那一头也以镜子传回了暗号。 说时迟、那时快,不远处传来一阵琴声,霎时吸引了三人的注意── 这人,弹得好差啊……令人不忍心再听下去了。 绿芽皱紧了眉头,压抑着捂住耳朵的冲动,她真想知道,究竟是谁在虐待那把琴和众人的听觉。 “唉呀,姑娘,这人也会弹琴,弹得真是动听悦耳呀!”宫女桃花睁眼说瞎话地夸赞那人的琴技,一边不由分说地拖着她奔向小亭。“我们快些过去,让你们能够以琴会友。” 双手都被这两名宫女挟持了,她能说“不”吗?绿芽万般无奈地让她们给带到了小亭前,腾空的两只小脚这才总算是落了地。 虐待琴弦和闻者耳朵的那人,还不断地持续着对大家的酷刑,绿芽皱着眉看了过去,正想阻止他一视同仁地“自残残人”,却在认出那人身份之后,愣在原地,动弹不得。 四周霎时安静了下来,只听得见那扭曲生硬的琴声。 傅霁东好不容易弹完这一曲,完成了无比艰钜的任务,先深深吸了一大口气,才鼓足了勇气抬头看向不发一语的佳人。 “绿芽儿……”他紧张得手指都快打结了,却见怔怔瞅着他的小姑娘忽然落下豆大的眼泪,吓得他手忙脚乱,赶忙上前将她拥在怀里,柔声安慰。“你、你怎么哭了?是我弹得太差了吗?” 绿芽在他胸前摇摇头,随即却又点点头,还是不说话。 “绿芽儿,你这样又点头、又摇头的,我实在看不懂啊……”傅霁东被她弄得一头雾水,那困惑无奈的表情说有多可怜、就有多可怜,让她忍不住破涕为笑。 “我的意思是,我哭不是因为你弹得太差,但是,你是真的弹得很差、很难听啊!”她眨眨满是水雾的星眸,一点都不客气地数落他。 见她终于笑了,就算是要取笑他辛苦练了好几天、把十只手指磨出茧来又破皮流血的成果,他也绝对心甘情愿、毫无怨言。 “你怎么会想到要弹琴给我听?”惊喜过后,想起先前两人的痛苦挣扎,以及皇上曾在承干宫门前说要为傅霁东介绍未来的宰相夫人,绿芽又暗下小脸。“你不是要娶妻了吗?这样抱着我,没有关系吗?” “我是要娶妻,而我要娶的就是你!”傅霁东温柔地凝视她,紧紧握住了她的双手。“我爱你,绿芽儿。你愿意嫁我为妻吗?” “你……你说什么?”她睁大了泪光闪动的双眼,一脸难以置信。 傅霁东红着脸缓缓地道:“之前是我太呆太笨,才会一再地无视你和我自己的心意,伤害了你……你能原谅我吗,绿芽儿?” 绿芽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她也紧紧回握住他的手,仰起头来看着他。 “我……早就不怪你了。我现在,高兴都来不及了……”她泫然欲泣,她的美梦竟成真了。“这不是作梦吧?” “要我说几次都没关系。”傅霁东温柔地笑了,拉着她起身,视若珍宝地将她拥在怀里,用低沉悦耳的嗓音倾诉着爱语。“我爱你,请你嫁给我──” “太好了太好了……”小亭里的两人浓情密意之际,一旁的花丛间传出某人兴奋的低语。 皇帝躲在一大丛盛开的牡丹花后,原本只是担心傅霁东那呆头鹅会把自己精心策画的计谋搞砸,没想到那小子呆归呆,该机伶的时候,还是挺上道的嘛! 这样一来,那小子忙着娶妻生子,以后应该就没那么多空间在他耳边啰哩啰唆了吧? 悄悄在心底祝福着小亭中的那对佳偶,皇帝笑得好不开怀! ◎编注: 1。欲知《四艺花娘》其他精采爱情故事,请见花裙子552华甄“王爷陪我下盘棋”、553季洁“将车今天不看书”、554于媜“贝勒就爱美人图”。 2。敬请期待唐绢爱表现最新力作! 后记 神奇的扭蛋机 对不起,绢仔食言了,在写上一本“皇子不听话”的后记时,我是真的真的忘了后头等着的是这本可爱的套书…… 其实,在看过沉重揪心纠葛的宫廷内斗之后,来点清新逗趣的爱情小品也不错嘛~~各位宝贝您说是不是哪? 绢仔是真的很想换换口味的啦,无奈在写完了一个邪佞冷血大男人后,又要绢仔像按下遥控器那样,迅速转换到温文儒雅、只是脑筋有点死板的傅大少爷身上,这个这个……真的是笔墨难以形容的痛苦啊! 对,你们没有看错,就是“痛苦”这两个字!因为绢仔写坏男人写得实在太顺手,早就已经忘记温柔好男人长成啥模样了啦~~ 所幸这套系列走的是轻松愉快的风格,绢仔也在设计有趣的剧情上头得到很多欢乐呢!不知道各位读者宝贝有没有跟我一起开心地笑一笑呢? 不过,在这里绢仔也要自己偷偷爆自己的料,那就是──其实清朝根本没有所谓“宰相”的官职啦! 事实上,中国从明太祖那时起,就废去了宰相这个职位。而清朝最高的行政机关首长,叫做“大学士”。所以说,男主角的身份是绢仔自己凭空杜撰的,各位宝贝可不要被误导了唷~~ 那么,绢仔到底是为了什么原因,明明没有这个官职,还偏偏硬要生出这个宰相来呢? 哪,你们自己看嘛!其他作者的男主角不是贝勒、王爷,就是将军的,既响亮又好听,如果绢仔不想点办法,那将来这套可爱的套书在书局里一字排开的时候,在贝勒王爷将军之后,突然冒出个“学士端把焦尾琴”,那样绢仔这本辛辛苦苦生出来的书宝贝,不就大大地逊掉了吗?! 如此这般,虽然不太符合史实,绢仔还是决定将男主角的身份做些变更,也请大家一定一定要记得,考试的时候千万不要写错啰~~ 呼,消毒完毕,接着来讲讲绢仔写稿期间的趣事吧! 话说写稿时特爱趴趴走的绢仔,这次又跑到台中找家人吃美食、逛大街── (又在做错误示范了……老实说在火车上接到编编的催稿电话时,绢仔真的心虚得很想哭啊……) 因为家人迷上了转扭蛋,又在绢仔面前一再地夸奖那系列扭蛋里的公仔有多精致、多漂亮,还自己diy将公仔们串上珠珠,加工变成小巧可爱的手机吊饰,看得绢仔是心痒手也痒,好想也扭个可爱的公仔来装饰我那贫乏单调的手机。 由于那组公仔的人物大部分是迪○尼卡通里女主角q版造型,所以很适合拿来当作女孩子的小饰品,有阿拉丁里的茉莉公主、睡美人和小美人鱼,无论是挂在手机或者包包上,都很可爱喔~~ (编注:你是收了迪○尼多少广告费啊……) 不过绢仔为什么在上一句里用了“大部分”这个词呢?那是因为不是所有的公仔都是美丽又优雅的公主角色呀! 那组扭蛋里头,居然也有反派角色!像是白雪公主的坏皇后、小美人鱼里的海巫婆,最搞笑的是,还连阿拉丁的反派角色贾方也来凑热闹呀~~xd 这些可爱又迷人的反派角色,真是让口味与众不同的绢仔爱得不得了,在听家人讲起时,就下定决心绝对绝对绝对要扭到我最爱的海巫婆! 隔天晚上,家人带着绢仔到那家店去试手气,绢仔丢下五十大洋,一扭──呃,掉下了一位睡美人公主。 因为家人觊觎……呃不不,是想要睡美人很久了,绢仔一边抱怨她怨念太深才会害我转到公主系列,一边将扭蛋让给她,再次掏出五十大洋,再扭──挖勒,还是睡美人公主。 跟店家商量能不能拿同样的扭蛋换自己想要的,店家却告诉我们,两颗扭蛋可以换一个,但是家人又非常想要留下一个睡美人,那到底该怎么办呢? 没错,我们又第三次掏出了五十大洋,注入满满的怨念,一扭──果不其然如愿以偿怎么会那么夸张依旧是睡美人。 我说,那台扭蛋机会不会太过分了?放那么多睡美人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不过也正因为这样,绢仔终于得到梦寐以求──其实也没那么夸张啦──的矮肥短海巫婆,让家人帮我做成了手机吊饰~~ 啊,真糟糕,不小心用掉太多篇幅炫耀了,嘿嘿嘿…… 下次就真的回到《有凤来仪》的系列啰!请各位宝贝一定要拭目以待啦。下回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