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大战》 译序 1938年10月30日晚,一个声音在美国大地回荡:“火星人来了!”顿时,成千上万的美国人真的以为火星人入侵地球了,纷纷弃家而逃,社会陷入一片混乱。原来是广播电台在朗读英国科幻小说大师h.g.威尔斯的作品《世界大战》。一本小书竟引起社会骚乱,这在世界小说史上是绝无仅有的。 小说故事发生在大英帝国称霸世界、睥睨天下的19世纪末叶。火星人从天而降,在伦敦 附近着陆,从而拉开了征服地球战争的序幕。 人类却以机枪大炮面对火星人的先进武器——“热光”和“黑烟”。“热光”又称“死亡之光”,一触即燃,无坚不摧,它将房屋夷为平地,树木化为焦土,枪炮烧成烂铁,人灼成焦饼。“黑烟”是致命的化学毒雾,状若原子弹爆炸形成的蘑菇云团,它吞噬阵地,窒息生灵,毒化空气。于是,几十个火星人以雷霆万钧之势,所向披靡,在短短两周时间就打得英国军队落花流水,致使政府、制度、社会土崩瓦解。 人类被打败了,人类王国已成为明日黄花。火星人开始在地球建立恐怖王国。人类重新沦为百兽一员,惶惶不可终日,躲避火星人的追捕猎杀。火星人嗜血成性,尤喜吸人血。它们准备大规模捕捉人类,用兽笼关起来,饲养得白白胖胖的,然后吮吸其鲜血,营养自己。 然而,火星人尚未彻底征服地球,灭顶之灾就悄然向它们袭来。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它们的克星竟是地球上最卑微、最渺小的生物——细菌。岁月悠悠,人类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以数十亿人的生命代价换来了人体对大部分细菌的免疫力。而火星生物圈却没有细菌存在,火星人从未接触过细菌。因此,火星人一呼吸到地球的空气,沾上地球上的泥土,吮吸地球人的血液,细菌联军就立即围剿、腐蚀火星人的肉体,吞食它们的生命。征服者反被征服了,一具具腐烂恶臭的征服者尸体横陈大地。地球终究是人类的星球,人类以无数的生命代价买到在上面繁衍、生息的特权,火星人即使强大百倍,也逃脱不了覆灭的命运。 威尔斯以浓厚的忧患意识,浓墨重彩描写火星人的凶残恐怖,栩栩如生。在火星人的铁蹄下,地球满目疮痍,人类呻吟,文明没落,社会分崩离析。实际上,这是影射英国殖民主义者对弱小民族社会的疯狂掠夺与野蛮破坏。作者将火星人的征服与破坏地点独独选在伦敦一带,这对于如日中天的大英帝国的自负心理不啻是当头一棒:弱小民族今天的命运可能就是大不列颠民族明天的命运。 威尔斯的笔触并不囿于本国现实,他的深邃目光还投向了宇宙与人类命运。他试图打破人类夜郎自大的麻木心态,粉碎人类是宇宙间唯一的智慧生命的神话,他假想太空时代即将来临。近百年后的今天,威尔斯的预见部分成为了现实,人类科学正在开始揭去浩渺宇宙的神秘面纱。当然不是火星人侵略地球,而是人类探测火星的奥秘。 小说故事背景采用真实地点,并以第一人称口吻叙述,颇像一位大浩劫的幸存者讲述他的生命历险记,惊心动魄而又绘声绘色,给人以身临其境之感。 《世界大战》是外星人入侵地球题材的经典之作,被多次搬上银幕,风靡全球。继它之后,这类题材的小说、电影剧本多如过江之鲫,但大都万变不离其宗,其原汁原味还是《世界大战》,如畅销科幻小说《第三类接触》和1996年美国最叫座科幻巨片《天煞——独立烽火》,从构思到情节,无不闪现着《世界大战》的影子。 第一章 入侵前夕 19世纪末叶,谁也不会相信,地球正受到智慧生命的密切注视,他们比人类发达,但却和人类一样是肉身凡胎;谁也不会相信,当人们忙忙碌碌生活时,他们受到了观察与研究,其仔细程度堪与人类用显微镜观察水中拥挤、繁殖、朝生暮死的微生物相比。人类在这个世界上来来往往,忙于蝇头小利,沾沾自喜,对自己的帝国高枕无忧,心安理得。或许,这种心态和显微镜里的纤毛虫差不了多少。没有人去想一想宇宙间更古老的星球可能就是人类的祸根,即使想到了那些星球,也是将它们上面存在生命的想法视为不可能或者未必可能而一 笑置之。如今回忆起昔日的种种心态,颇令人回味。当时,地球人至多忽发奇想:火星上也许存在其他人种,他们也许比地球人低级,随时准备欢迎地球人前去传教布道。然而,在茫茫宇宙的另一方,有比我们更具智慧的生命,正如我们比已经灭绝的动物更富有智慧一样;有发达而又冷酷的智慧生命,他们正在虎视眈眈地觊觎着我们地球,正在悠缓而又稳健地策划侵略我们的阴谋。 不必多言读者也知道,火星离太阳平均1.4亿英里远,围绕太阳旋转,它从太阳获得的光和热不到地球所获得的一半。如果这种星云假说不无道理的话,那么,火星一定比我们这个星球古老,而且早在地球停止熔化之前,火星表面就一定开始了生命的进程。 火星的体积不到地球的1/7,这就意味着它一定加快了冷却速度,冷却到可以产生生命的温度。另外,火星拥有空气、水以及其他维持生命所必需的一切。 然而,人类太自高自大,太囿于自己的井蛙之见,乃至于到了19世纪末叶,都没有任何作家提出过,在火星那儿智慧生命也许已经发展到或多或少超过人类的程度。公众也没有意识到:既然火星比我们地球古老,它的面积又不到地球表面的l/4,而且比地球离太阳更遥远,那么,其必然是火星不但不是远离生命的开始,而且是接近生命的终结了。漫长的冷却过程总有一天会降临我们这个行星,然而它在我们的近邻星球那里已经走得很远很远了。火星的自然条件依然是一个不解之谜。但我们至少知道,即使在火星的赤道地区,中午的气温也才接近我们地球寒冬的气温。火星上的空气比地球稀薄得多,它的海洋已经收缩到仅仅覆盖其表面的 1/3,它的季节交替缓慢,南北两极附近雪冠积聚而又融化,定期淹没其温带地区。资源耗尽的最后阶段对我们来说尚遥遥无期,但已经成为了火星居民的现实困扰。紧迫的生存压力磨砺了他们的智慧,增强了他们的力量,同时也使他们变成了铁石心肠。他们借助于仪器,凭借着我们连做梦也难以想像的智慧,透过浩渺的天空,在离火星最近的地方即朝太阳方向仅3500万英里远处,看见了一颗希望的辰星即我们这颗温暖的行星,上面绿色的是植物,灰色的是水域,云雾弥漫的大气层显示出肥沃,他们还透过朵朵浮云瞥见大片大片人口稠密的土地以及狭长的海域里船只来往如梭。 正如猴子与猿对我们来说是低级的异类,我们人类,居住在这个地球上的生物对火星人来说也是低级的异类。地球人的智慧承认生命就是无休止的生存斗争,似乎这也是火星人的信条。他们那个星球已经走过了漫长的冷却进程,而我们这个星球却仍然挤满了生命,但在他们的眼中却不过是低级动物。看来,火星人要逃避一代又一代积聚的毁灭命运,唯一出路的确只有往太阳方向燃起战争烽火。 在将火星人视为洪水猛兽之前,我们必须记住:我们自身不仅无情地毁灭了诸如已经绝迹的欧洲野牛、渡渡鸟等动物,而且还无情地灭绝了比我们低级的种族。塔斯马尼亚人塔斯马尼亚人:澳大利亚东南部塔斯马尼亚岛土著。虽然也属于人类,但却在欧洲移民发动的种族灭绝战争中,短短50年间就遭到了彻底毁灭。倘若火星人也以同样的残忍发动战争,难道我们要成为鼓吹慈悲,抱怨他们吗? 火星人似乎以惊人的精确计算如何降临地球——他们的数学知识显然远远超过我们——而且似乎万众一心地准备战争。如果我们的仪器精密的话,那么也许早在19 世纪我们就可能看见火星人的忙碌场面。斯基亚帕雷利斯基亚帕雷利:1835—1910年,意大利天文学家,观测到火星上的canali(线条结构),因被误译为英文的canals,引起火星上是否有运河和生物的猜测。等天文学家观察到了那个红色的平面——说来也奇怪,无数个世纪以来,火星一直是颗战争之星 ——然而,他们虽然绘制了如此精确的标记,却没能阐释上面那些波动的图像。其实,火星人一直在备战。 1894年的冲冲:一个天体与另一个天体在天空中的相反方向或距角接近或等于180度的一种行星状态。期间,首先在利克天文台,接着由尼斯尼斯:法国东南部港口。的佩洛丁,然后又由其他天文学家发现了那个盘状平面的发光部分上有一道巨光。英国读者最先是在《自然杂志》8月2号版上读到那条消息的。我倒认为,这道火光可能意味着火星深陷的巨坑里正在铸造一门大炮,后来火星人就是从那座巨坑向我们发射的。在以后两个冲期间进行发射的地点附近发现了奇特的标记,但当时还无法解释它们。 战争风暴袭击我们已有6年之久。当火星接近冲时,爪哇爪哇:印度尼西亚南部岛屿。的天文学家纳威尔的天文交换器导线颤动,他惊异地发现火星上突然爆发一股巨大的闪光气体。当时发生在12日临近午夜时分;纳威尔立刻动用光谱仪,光谱仪显示出巨大的一团燃烧的气体,主要是氢气,以极快的速度向地球飞驰。到了 12点15分左右,火柱隐没不见了。纳威尔将该现象比作一团硕大无朋的火焰,突然以雷霆万钧之势从火星喷发出来,“仿佛是燃烧的气体从大炮喷射出来”。 后来证明,这个比喻恰如其分。然而,第二天除了《每日电讯》登了一小则消息外,大小报纸对这个消息都只字未提。大祸就要临头了,人类世界仍置若罔闻。我本人要不是在奥特肖遇上著名的天文学家奥格尔维,对该火焰喷发的消息也会蒙在鼓里的。他对该消息激动万分,冲动之下邀请我当夜跟他一道值班,观察那颗红色的行星。 尽管自那以后发生了种种事情,但我对那个通宵的情景仍记忆犹新:黑暗寂静的天文台,油灯幽暗,向屋角地板上投下一束淡淡的微光,天文望远镜的时钟滴滴答答地响着,屋顶那道小缝——那是一道长方形的深渊,可见极微弱的光点一闪而过。奥格尔维来回走动,不见其人,但闻其声。透过望远镜,可以看见一圈深蓝色和那圆圆的小行星在视场游动。看上去像个小小的玩意儿,如此明亮,如此渺小,静止不动,上面隐约可见横向光带,而且圆中微微有点扁平。但太渺小了,太明亮了 ——简直像晃晃的针头!它仿佛在颤动,但实际上是望远镜因时钟的运动而振动,从而将那颗行星摄入视野。 我眺望时,那行星似乎忽而变大,忽而变小,忽而前进,忽而消隐,但那只是因为我的眼睛疲倦在作祟。它远离我们4000多万英里的浩渺空间。物质宇宙在其中游动的空间之浩瀚广袤,能意识到的人寥寥无几。 我记得在视场里那行星的附近,有3个微弱的光点,3颗只能用望远镜才能看见的无限遥远的星星,行星的周围是茫茫宇宙那深不可测的黑暗。你知道一个严寒的星光之夜天空是多么浓黑。在望远镜里它显得更加幽远深邃。火星人向我们发射的那东西,将给地球带来悲壮的搏斗、惨烈的浩劫与大规模死亡的那东西,正穿越遥远得不可思议的太空,疾速而又执著地向我们飞来,每分钟就接近我们成千上万英里,我看不见它是因为它太遥远太渺小了。那是我眺望我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东西;地球上也没有一个人梦想到那是颗实实在在的导弹。 那天夜里,从那颗遥远的行星又喷射出一股气流,我看见了。当天文钟敲响子夜时,火星的边缘即其轮廓稍微突出部位出现一道暗红色的闪光;我告诉了奥格尔维,于是他接替我观察。夜里暖融融的,我感到口渴,便笨手笨脚地在黑暗中摸索,摸到上面放着虹吸管的小桌子。这时候,奥格尔维对向我们飞来的气体流光失声惊叫。 那天夜里,另一颗肉眼看不见的导弹从火星发射,奔向地球,离发射第一颗导弹的时间差1秒24点。我记得自己坐在桌子上,没有开灯,眼前浮动着一片片绿色和深红色。我真想抽烟,压根儿没有去猜疑我看见的那道微弱的光意味着什么,它即将带给我们什么。奥格尔维一直观察到凌晨1点才作罢;然后我们俩点着马灯,步行回他家去。山下面静静地卧着奥特肖和彻特塞,数百生灵正在高枕无忧。 那天夜晚奥格尔维对火星的自然环境大发宏论,认为火星上住有正在向我们发射信号的居民这一流行看法嗤之以鼻。他认为,也许是陨石雨正降落在火星上,再不然就是那儿正在进行剧烈的火山爆发。他向我指出,生物进化过程在两个相邻的行星上朝着相同的方向发展是多么不可能。 他说:“火星上存在类似于人的生物的可能性只有百万分之一。” 那天夜里和第二天夜里午夜时分,接着又在第三天夜里,数以百计的观察者看见了那道火光;连续10天每天夜里人们都看到了一道火光。随后火星喷射就停止了。至于为啥原因,却无人去探究。也许是因为喷射气体给火星人带来了麻烦。厚厚的烟雾或灰尘,在地球的高倍望远镜里呈波动的灰色小片状,在火星那清朗的大气层蔓延,模糊了它那人们较为熟悉的 外表特征。 连日报也终于意识到了火星大气层的扰动,关于火星上火山爆发的通讯报道充斥着大小版面。连环漫画期刊《笨拙周刊》则巧妙地将之用于其政治漫画专栏。所有人都没有警觉:火星人向我们发射的那些导弹正以每秒钟许多英里的速度穿越茫茫太空向地球飞驰,一小时又一小时地,一天又一天地接近我们,命运之轮正飞速向我们冲来,而人们居然若无其事,生活照旧,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我仍然记得,当时马克汉姆为他编辑的画报弄到一张新的火星照片时,是多么兴高采烈。后来的人们很难想像19世纪的报纸之丰富多彩,之富于进取心。至于我呢,正忙于学骑自行车,忙于写系列文章,探讨道德观念如何与文明进程同步发展问题。 一天夜晚(第一颗导弹离地球不到1000万英里远了),我同妻子出门散步。满天星斗,我向妻子解释黄道十二宫,并且指出火星,那个明亮的光点,它高高地挂在苍穹,正朝着众多天文望远镜瞄准的方向爬行。夜色温馨。回家路上,我们遇上一群从彻特塞和伊索奥斯归来的郊游者,一路吹拉弹唱。人们上床就寝时,家家户户的上扇窗户都透出灯光。从远方火车站传来火车换轨的吱嘎声、轰隆声,渐渐消失在远方。妻子指给我看那灿烂的红、绿、黄三色的信号亮光悬挂在一方天空。一切都显得那么平安,那么宁静。 第二章 流星 接着,流星之夜到来了。时值凌晨,人们看见一道火光出现在大气层高空,从温彻斯特市温彻斯特市:英格兰南部城市,伯克郡首府。上空向东方飞掠而过。准有几百人目睹到了,但却把它当作一颗普通的流星。据阿尔宾的描绘,它后面拖着一条淡绿色的尾巴,闪耀了数秒钟。陨石研究的头号权威邓宁指出,它初次亮相的高度大约有90到100英里之间。在他看来,陨石落在他的东面大约100英里的地方。 当时我正在家中书房里伏案写作。尽管落地窗面向奥特肖,而且窗帘也拉起来了(因为昔日我爱眺望夜空),但我什么也没有看见。然而,它一定是在我呆在书房期间落下的,它从我头上方掠过时,如果我抬头仰望,准会看见的,这可是从太空降临地球的物体中最奇异的了。据一些目击者称,它飞过时发出咝咝的响声。我自己却什么也没有听见。在伯克郡、萨里郡和米德尔塞克斯郡伯克郡、萨里郡和米德尔塞克斯郡均系英格兰郡名。,许多人一定看见了,但至多以为是又一颗陨石坠落。那天夜里,似乎谁也懒得去寻找那个坠地之物。 然而,奥格尔维不仅看见那颗流星,而且还听信了一颗陨石躺在霍尔、奥特肖、沃金之间公共用地上的什么地方。于是倒霉的他凌晨就爬起来去寻觅,天亮不久便发现那东西离沙坑不远。射弹体冲击力造成了一个巨坑,沙砾遭到剧烈的震荡,被抛到石南花灌木荒野的四面八方,形成无数土包,足足绵延一英里半长。灌木丛在燃烧,火势向东蔓延,一道蓝色的轻烟冉冉上升,映衬着黎明的天空。 那东西几乎整个埋在沙坑里,周围掩映着一棵巨杉的残枝碎叶,巨杉是在它降落时被震成碎片的。它那未掩埋部分状若一只巨筒,已经冷凝,有一层厚厚的暗褐色鳞状外壳,给其轮廓增添了几分柔和。它的直径大约30码左右。奥格尔维向那团物体走近,对其庞大大吃一惊,继而对其怪异形状惊骇万分,要知道绝大多数陨石都或多或少是圆的。由于它还带着其穿越大气层所产生的灼热,奥格尔维只好望而止步。他听见圆筒里面有躁动的声音,还以为是它的表面冷却不均匀的缘故呢;当时他压根儿也没有想到里面竟然是空的。 奥格尔维久久地站在那东西为自身造成的巨坑边缘,凝视着它那奇形怪状。他主要惊异于它那异状怪色,但对它到来的目的却没有看出一点蛛丝马迹。清晨静谧极了,朝阳透过松树林,照耀在韦河桥上,暖洋洋的。是否听见了鸟鸣,他记不得了,但肯定没有一丝风吹的沙沙声,惟有那煤渣色圆筒里轻微的响动。公地上只有他独自一人。 突然,奥格尔维惊了一跳,只见覆盖陨石的灰色煤渣块,即灰色外壳部分从陨石端部边缘脱落,犹如雪花纷纷扬扬地落在沙地上。有一大块猛然脱落,坠下,发出尖厉的声音,吓得他心惊肉跳。 一时间,他惊懵了,随即才回过神来,冒着酷热,爬下巨坑,走近那东西,看个究竟。就在当时,他仍然觉得外壳剥落是因为陨石躯体冷却所致。但蹊跷的是,这外壳仅仅从圆筒的尾部脱落。 随即,他注意到那筒的圆形顶部在缓缓地旋转。旋转得很慢很慢,乃至于只有当他观察到5分钟之前还在自己附近的那块黑色标记,此时居然跑到了圆筒那一边去时,他才有所觉察。即使如此,他仍然莫名其妙,接着他听见了一声沉闷刺耳的响动,又看见那黑色的标记猛地往前移动了1英寸左右。顿时他恍然大悟,原来那圆筒是制造的——里面是空的——一端是用螺丝固定的!圆筒里面有东西正在旋开顶部! “天哪!”奥格尔维失声惊叫,“里面有人!里面有人!烤得半死!想逃出来!” 突然,他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将那东西与火星上那道火光联系起来。 一想到那困在里面的生物怪可怜的,奥格尔维便不顾酷热,径直向圆筒走去,想搭把手。算他走运,来不及伸手放在那仍然冒着火光的金属上被烧伤,就给隐约的辐射镇住了。他迟疑片刻,随即转过身去,爬出坑道,发疯似地朝沃金狂奔而去。当时大约6点左右。他遇见一位马车夫,连忙告诉他出了什么事,但他讲的仿佛是天方夜谭,再加之他的神态疯疯癫癫的——他的帽子刚才落在坑里了——因而马车夫不理睬他,只管往前赶车。霍塞尔大桥旁边,一位邮递员正在开酒店的门,奥格尔维上前告诉他,同样碰了一鼻子灰。那家伙还以为他是一个四处游荡的疯子呢,差一点把他关在酒吧里。这一下他倒清醒了些,所以当他看见伦敦新闻记者亨德森在自家花园里干活时,他便隔着栅栏招呼,慢条斯理地解释。 “亨德森,”他喊道,“昨天夜里你看见流星了吗?” “怎么啦?”亨德森说。 “它现正躺在霍塞尔公地上。” “天呀!”亨德森说道,“落在地上的陨石!太好了。” “才不是陨石呢。是个圆筒——制造的圆筒,制造的!而且里面还有东西呢。” 亨德森手里拿着铁铲站了起来。 “出了什么事?”他问道。他有一只耳朵是聋的。 于是奥格尔维把他亲眼目睹的一切讲了出来。分把钟后亨德森听懂了,立即扔掉铁铲,抓起茄克衫,飞奔出门。两人急忙返回公地,发现圆筒依然躺在原处。但此时里面的声音消失了,圆筒顶部和筒身之间出现了一个薄薄的亮晶晶的圆圈。圆圈边缘有气流进出,发出微弱的咝咝声。 他们俩又是倾听,又是用木棍敲打烧焦的鳞片金属,但没有任何反应,于是他俩断定里面的人不是昏迷就是死了。 不用说他们俩感到无能为力,于是便高声呼喊、安慰、许诺,然后又返回城里去找人帮忙。可以想像此时的他们,浑身是沙,情绪激动,跑上阳光明媚的小街,只见店伙计正在取下店铺活动门板,人们正在打开卧室窗户。亨德森立刻走进火车站,拍电报将消息传给伦敦。由于先前已有关于火星的新闻报道,因而人们容易接受这个消息。 第三章 在霍塞尔公地上 我发现一小群人,大约有20个左右,围在圆筒坠落的巨坑四周。前面我已经描叙过深陷地下的庞然大物的外表。周围的草皮和沙石突然遭到爆炸,化为烧焦土,无疑是爆炸冲击力引发的。亨德森与奥格尔维不在场。我想他们看出眼下毫无办法,便到亨德森家去吃早饭了。 有四五个顽童坐在沙坑边缘,双脚悬在坑里,向那庞然大物扔石子玩。我上去制止,他 们才作罢,但又开始在围观人群里蹿进蹿出,捉迷藏。 人群中有几个骑自行车的人,一个我偶尔雇佣的花工,一个抱着婴孩的姑娘,屠夫格瑞格和他的小儿子,以及两三个经常在火车站附近游荡的流浪汉与高尔夫球童。话声稀少。那时候的英国,普通老百姓中对天文学哪怕略知一二的人也寥寥无几。围观者大都默默地凝视着圆筒那状若巨桌的尾部,亨德森和奥格尔维离开时那尾部静静地躺着,此时它依然无声无息。 我猜想,人们期待的是一堆烧焦的身体,不料却是一个没有生命的庞然大物,因而大失所望。一些人走了,另一些人又来了,我一直呆在那里。我爬进坑里,仿佛听见脚下有细微的响动。圆筒顶部显然已经停止了旋转。 我走近才看清楚了这个奇特的东西。乍一看,它好像一架翻转的马车厢或一棵被炸断的树横在路上,并不值得大惊小怪。的确不过如此。它看上去像一只生了锈的气体浮筒。要进一步看出那东西的灰色鳞壳不是普通的氧化物,筒盖与筒身之间缝隙里闪光的灰白色金属有一种奇异的色彩,这需要一定的科学知识才行。绝大多数看热闹的人对“外星”概念一无所知。当时,我心里十分清楚那东西来自火星,但却断定里面不可能有任何生物。我以为筒顶可能是自动旋开的。尽管有奥格尔维的宏论,我仍然相信火星上存在有人。所以,我想入非非,猜测圆筒里装有手稿的种种可能性、翻译手稿可能遇到的困难、是否会在圆筒里面发现钱币和模型等等,不一而足。然而,那东西太庞大了,我的一切猜测都不能自圆其说。于是,我迫不及待想目睹它打开。到了11点左右,仍然没有丝毫动静,我只好返回马百利自己家里,一路上心事重重。回到家后却没有心思搞什么玄学研究了。 当天下午,公共用地方面的情况已被传媒炒得面目全非。各家晚报早早就出来了,头版头条大标题,震惊了伦敦: 来自火星的消息——来自沃金的特大新闻 如此等等,此外,奥格尔维拍给天文信息交换站的电报惊动了三个王国三个王国:指英格兰、苏格兰和爱尔兰。的每一家天文台。 沙坑旁边停着十多辆从沃金车站赶来的出租马车,一辆从乔布汉姆来的四轮游览马车,以及一辆豪华马车。此外,还停了一大堆自行车。许多人冒着烈日,从沃金和彻特塞赶来,聚集了一大群人——其中还有一两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士。 骄阳似火,天空没有一丝云彩、一丝微风,只有几棵稀疏的松树撒下的阴影。燃烧的石南花丛已经荡然无存,但目之所及,向奥特肖绵延的平地已经焦黑了,依然冒着道道烟光,直冲云天。乔布汉姆路一位生意兴隆的糖果商叫儿子运来一手推车青苹果和姜啤姜啤:一种汽水,味比干姜水浓…… 我走到巨坑边缘,发现坑里有一小群人,大约好几个——亨德森、奥格尔维和一位高个子金发男子(后来我才知道他是皇家天文协会会员斯藤特),还有几个工人在挥舞铁铲铁锹。斯藤特站在此时显然已经大大冷却的圆筒上,用清晰的声音高声指挥,脸涨得通红,汗如雨注,显得有点焦躁不安。 圆筒很大一部分被挖出来了,只是它的下部仍然埋在土里。人群围在坑边注目凝视,我也在其中,奥格尔维一瞧见我,就立即招呼我下坑去,并且托我去找庄园主谢尔顿勋爵。 他说,人越聚越多,严重阻碍了挖掘的进展,尤其是那些毛小子们。因此,他们想搭一道简易栅栏,以便阻止人群拥进来。他还告诉我,偶尔听见圆筒里有轻微响动,但工人们没能拧开圆筒顶部,连下手的地方都没有。圆筒显得十分厚实,我们听见的微弱声音可能显示圆筒内部在躁动。 我欣然答应,于是便成为众目睽睽之下的一位特殊旁观者。随后我赶到谢尔顿勋爵家里,他不在,听说他将乘下午6点从滑铁卢滑铁卢:伦敦附近城市。开出的火车从伦敦返回;当时大约5点1刻,于是我回家吃点茶点,然后步行到火车站去等他。 第四章 圆筒打开了 我返回公共用地时,夕阳西沉。三三两两的人群从沃金方向匆匆赶来,有一两人在回家路上。周围人群增多了,映衬着橘黄色的天空,黑压压的一片——可能有数百人。有人在高喊,巨坑周围似乎在骚动。顿时我心里想入非非。刚走进去就听见斯藤特的声音: “往后退!往后退!” 一个男孩向我跑来。 “它在动,”他从我身边跑过时对我说,“在旋,在向外面旋开。我不想看了。我要走了,我要走了。” 我走进人群,发现竟有两三百人在你推我攘,那一两位女士的推拉劲也不让须眉。“他掉进坑里了!”有人高叫。“往后退!”好几个人叫道。 人群后退了一点,我用胳臂开路,挤了过去。人人都显得十分激动。我听见坑里响起怪异的嗡嗡声。 “快来!”奥格尔维叫道,“帮忙把这些傻瓜挡住。不知道那该死的东西里面究竟装的啥玩意儿!” 我看见一位年轻的小伙子,估计是沃金的商店伙计,站在圆筒上,正挣扎着爬出坑道。是刚才人群把他推进去的。 圆筒尾部正从里面被拧开。伸出2英尺长晶亮的螺母。突然有人撞在我身上,我险些跌倒在螺母顶上。就在我转身时,螺母准是完全出来了,因为圆筒盖落在沙砾上,发出响亮的声音。我用肘拐子猛抵住我身后那人,再次向那东西转过头去。顷刻间,那圆状空穴一片漆黑。我眼里映照着晚霞。 我想大家都期待看见一个人冒出来——可能有点不像我们地球人,但在本质上应该是人。我也不例外。可一瞧,我立刻看见阴影里有东西在搅动,如波浪起伏,呈浅灰色,一个动作接一个动作,然后出现两只闪亮的圆盘——好像两只眼睛。随即一个东西状如一条小灰蛇,拐杖般粗细,从蠕动的中间向上卷起,在空中扭动着向我 ——然后向另一个人伸过来。 顿时,我不禁打了个寒战。身后一位妇女尖声惊叫。我半转过头去,目不转睛地盯着圆筒,其他触角也从那儿伸出来了,我便开始从坑的边缘往后退。我看见周围一张张脸先是惊奇,继而恐惧,听见四处都冒出语无伦次的惊呼。人群后退如潮。那位店员仍在坑边挣扎。我发现自己独自一人了,只见坑的那一边人们纷纷跑开,斯藤特也在其中。我又瞧了圆筒一眼,顿时感到不寒而栗,呆若木鸡,茫然凝视。 一只浅灰色圆状庞然大物,可能有一只熊那么大,正慢腾腾地、费力地从圆筒里爬出来。接着,它凸出身子,反射出日光,犹如湿淋淋的皮革闪闪发亮。两只硕大的黑眼睛死死地盯着我。框住眼睛的那一团东西,也就是那物体的头部,圆圆的,可以说是一张脸。眼睛下面有一张嘴,嘴的边缘没有嘴唇,正在颤动,喘气,滴出唾液。那家伙整个身子都在痉挛似的喘气、抽搐。一只长而笔直的触角紧紧抓住圆筒的边缘,另一只触角在空中摇晃。 火星人外表之怪异恐怖,从未见过的人是很难想像得出的。一张奇特的v形嘴、尖尖的上嘴唇,没有眉棱,楔子形的下嘴唇下面没有下巴,嘴不停地颤动,一团蛇发女怪蛇发女怪:希腊神话中三个蛇发女怪之一,面貌可怕,人见之立即化为顽石。般的触角,肺部剧烈鼓动,奇异地呼吸着空气,由于地球重力的缘故气喘吁吁的,动作艰难——尤其是那双巨眼射出咄咄逼人的目光——这一切既充满生命的活力与强度,又与人类相去甚远,残缺不全,狰狞可怖。那油腻腻的褐色皮肤似乎覆盖着真菌,那笨拙、滞缓、呆板的动作有一种说不出的丑陋。即使第一次相遇,第一眼看见,我心里也充满厌恶与恐惧。 突然,那怪物消失了。它翻过圆筒边缘,像巨大的一团兽皮砰然掉进坑里。我听见它发出一声沉闷的怪叫,紧接着圆筒黑洞里又冒出另一只怪物,黑糊糊的。 我急忙转身,没命地逃跑,穿过第一座树林,大约有百来码远;但我是斜跑,跌跌撞撞的,目光无法避开那些怪物。 我跑到小松树和金雀花丛中停下来,直喘大气,等待下一步事态的发展。沙坑周围公地上稀稀拉拉站着一些人,惊惶失措,呆呆地凝视着那些怪物,更确切地说,凝视着它们,所躺在的巨坑边缘的沙砾堆,随即,我又惊恐失色,看见一个圆圆的黑东西不停地冒出坑的边缘,又缩回去。原来是跌进坑里那位店员的头,然而在绚丽的夕阳映衬下那颗头显得像一团黑糊糊的小东西。此时他的肩膀和膝盖冒出了坑边,但似乎又滑下去了,只有头露在外面。突然,他消失了,我仿佛听见一声微弱的惨叫。我一时冲动,想回去救他,但还是被恐惧镇住了。 接着,一切隐没在深坑里和先前圆筒落地造成的沙堆后面,无影无踪。如有人从乔布汉姆或者沃金来,目睹眼前的场面,定会大吃一惊——人群越来越稀,大约只有 100来人,有的站成一个七零八落的大圆圈,有的躲在坑里,有的躲在树丛背后,有的躲在门或篱笆背后,彼此沉默寡言,只是偶尔激动地大喊几声,大家都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几堆沙土。那车姜啤犹如一个怪异的遗弃物,孤零零地立在那儿,背映着燃烧的天空,黑黝黝的,沙坑里停着一排被遗弃的马车,马儿或啃青草,或蹬踢地面。我返回公共用地时,夕阳西沉。三三两两的人群从沃金方向匆匆赶来,有一两人在回家路上。周围人群增多了,映衬着橘黄色的天空,黑压压的一片——可能有数百人。有人在高喊,巨坑周围似乎在骚动。顿时我心里想入非非。刚走进去就听见斯藤特的声音: “往后退!往后退!” 一个男孩向我跑来。 “它在动,”他从我身边跑过时对我说,“在旋,在向外面旋开。我不想看了。我要走了,我要走了。” 我走进人群,发现竟有两三百人在你推我攘,那一两位女士的推拉劲也不让须眉。“他掉进坑里了!”有人高叫。“往后退!”好几个人叫道。 人群后退了一点,我用胳臂开路,挤了过去。人人都显得十分激动。我听见坑里响起怪异的嗡嗡声。 “快来!”奥格尔维叫道,“帮忙把这些傻瓜挡住。不知道那该死的东西里面究竟装的啥玩意儿!” 我看见一位年轻的小伙子,估计是沃金的商店伙计,站在圆筒上,正挣扎着爬出坑道。是刚才人群把他推进去的。 圆筒尾部正从里面被拧开。伸出2英尺长晶亮的螺母。突然有人撞在我身上,我险些跌倒在螺母顶上。就在我转身时,螺母准是完全出来了,因为圆筒盖落在沙砾上,发出响亮的声音。我用肘拐子猛抵住我身后那人,再次向那东西转过头去。顷刻间,那圆状空穴一片漆黑。我眼里映照着晚霞。 我想大家都期待看见一个人冒出来——可能有点不像我们地球人,但在本质上应该是人。我也不例外。可一瞧,我立刻看见阴影里有东西在搅动,如波浪起伏,呈浅灰色,一个动作接一个动作,然后出现两只闪亮的圆盘——好像两只眼睛。随即一个东西状如一条小灰蛇,拐杖般粗细,从蠕动的中间向上卷起,在空中扭动着向我 ——然后向另一个人伸过来。 顿时,我不禁打了个寒战。身后一位妇女尖声惊叫。我半转过头去,目不转睛地盯着圆筒,其他触角也从那儿伸出来了,我便开始从坑的边缘往后退。我看见周围一张张脸先是惊奇,继而恐惧,听见四处都冒出语无伦次的惊呼。人群后退如潮。那位店员仍在坑边挣扎。我发现自己独自一人了,只见坑的那一边人们纷纷跑开,斯藤特也在其中。我又瞧了圆筒一眼,顿时感到不寒而栗,呆若木鸡,茫然凝视。 一只浅灰色圆状庞然大物,可能有一只熊那么大,正慢腾腾地、费力地从圆筒里爬出来。接着,它凸出身子,反射出日光,犹如湿淋淋的皮革闪闪发亮。两只硕大的黑眼睛死死地盯着我。框住眼睛的那一团东西,也就是那物体的头部,圆圆的,可以说是一张脸。眼睛下面有一张嘴,嘴的边缘没有嘴唇,正在颤动,喘气,滴出唾液。那家伙整个身子都在痉挛似的喘气、抽搐。一只长而笔直的触角紧紧抓住圆筒的边缘,另一只触角在空中摇晃。 火星人外表之怪异恐怖,从未见过的人是很难想像得出的。一张奇特的v形嘴、尖尖的上嘴唇,没有眉棱,楔子形的下嘴唇下面没有下巴,嘴不停地颤动,一团蛇发女怪蛇发女怪:希腊神话中三个蛇发女怪之一,面貌可怕,人见之立即化为顽石。般的触角,肺部剧烈鼓动,奇异地呼吸着空气,由于地球重力的缘故气喘吁吁的,动作艰难——尤其是那双巨眼射出咄咄逼人的目光——这一切既充满生命的活力与强度,又与人类相去甚远,残缺不全,狰狞可怖。那油腻腻的褐色皮肤似乎覆盖着真菌,那笨拙、滞缓、呆板的动作有一种说不出的丑陋。即使第一次相遇,第一眼看见,我心里也充满厌恶与恐惧。 突然,那怪物消失了。它翻过圆筒边缘,像巨大的一团兽皮砰然掉进坑里。我听见它发出一声沉闷的怪叫,紧接着圆筒黑洞里又冒出另一只怪物,黑糊糊的。 我急忙转身,没命地逃跑,穿过第一座树林,大约有百来码远;但我是斜跑,跌跌撞撞的,目光无法避开那些怪物。 我跑到小松树和金雀花丛中停下来,直喘大气,等待下一步事态的发展。沙坑周围公地上稀稀拉拉站着一些人,惊惶失措,呆呆地凝视着那些怪物,更确切地说,凝视着它们,所躺在的巨坑边缘的沙砾堆,随即,我又惊恐失色,看见一个圆圆的黑东西不停地冒出坑的边缘,又缩回去。原来是跌进坑里那位店员的头,然而在绚丽的夕阳映衬下那颗头显得像一团黑糊糊的小东西。此时他的肩膀和膝盖冒出了坑边,但似乎又滑下去了,只有头露在外面。突然,他消失了,我仿佛听见一声微弱的惨叫。我一时冲动,想回去救他,但还是被恐惧镇住了。 接着,一切隐没在深坑里和先前圆筒落地造成的沙堆后面,无影无踪。如有人从乔布汉姆或者沃金来,目睹眼前的场面,定会大吃一惊——人群越来越稀,大约只有 100来人,有的站成一个七零八落的大圆圈,有的躲在坑里,有的躲在树丛背后,有的躲在门或篱笆背后,彼此沉默寡言,只是偶尔激动地大喊几声,大家都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几堆沙土。那车姜啤犹如一个怪异的遗弃物,孤零零地立在那儿,背映着燃烧的天空,黑黝黝的,沙坑里停着一排被遗弃的马车,马儿或啃青草,或蹬踢地面。 第五章 热光 火星人乘坐圆筒从火星来到地球,我第一眼瞧见他们从圆筒冒出来后,就仿佛鬼迷心窍似的,手脚不听使唤。我一直站在齐膝盖深的石南花丛里,凝视着隐蔽火星人的沙丘,内心成了恐惧与好奇的搏斗场。 我不敢走回巨坑,但心中燃烧着不可遏止的渴望,想瞧一眼。于是,我开始绕路走曲线,寻觅制高点,与此同时目光死死地盯着那些沙丘,沙丘后面隐藏着我们地球的不速之客。 突然,只见一根细细的黑鞭子,宛若章鱼的触角,从布满晚霞的天空一闪而过,随后又伸出一根多节细鞭,鞭尖支撑着一个圆盘,圆盘左右摇晃旋转。那儿究竟发生了什么?大多数围观者聚成两群——一小群人向沃金走去,另一小群人则朝乔布汉姆方向移动。显然,他们和我一样内心在激烈冲突。我附近的人寥寥无几。我走近一个人——叫不出他的姓名,但认得出是我的邻居——并且拦住他。然而,此时我们彼此的交谈显得语无伦次。 “简直是丑八怪!”他说,“上帝呀!简直是丑八怪!”他反复唠叨着。 “你看见坑里有人吗?”我问道。可他没有回答。我们陷入了沉默,并肩站立注视了一会儿,彼此都想从对方身上获得某种安慰。随后,我移到一小群人那里,从而获得高出一英尺的瞭望优势,接着回头找我那邻居时,他却已向沃金走去了。 夕阳沉落,暮色苍茫,暂时平安无事。左面远处的人群在向沃金走去,似乎越来越多,听见那儿传来一阵窃窃私语。向乔布汉姆走去的那一群人已经分散了。巨坑那里没有什么动静。正是这种平静使人们鼓起了勇气,从沃金新来的人源源不断,我想人一多胆子也壮了。不管怎样,黄昏到来时附近沙坑上面又出现了缓慢而又断断续续的响动,由于圆筒四周依然夜色朦胧,万籁俱寂,那响动似乎逐渐变大。只见三三两两的黑影向前移动,不时地停下来,张望一下,然后又前进,组成一个不规则的月牙形,缓缓地向巨坑收拢。我也从自己这方开始向巨坑移动。 这时候,我看见一些马车夫和其他人大胆地走进沙坑里,听见嘚嘚的马蹄声、嘎吱嘎吱的车轮声。只见一个少年推着一车苹果疾奔。接着我注意到,离巨坑30码内黑压压的一群人从霍塞尔方向朝前挺进,领头的舞着一面白旗。 他们是代表。刚开过了紧急会议,尽管火星人相貌狰狞可怖,但毕竟是智慧生物,因此人们决定接近他们,发信号表示我们也是智慧生物。 旗帜迎风招展,左右挥舞着。我离得太远了,看不清楚那儿的任何一个人,后来才知道奥格尔维、斯藤特和亨德森也在其中,试图与火星人联系。这一小队人前进时,可以说把此时已经基本形成圆圈的人群周边的人拉了进去,另外还有不少黑黝黝的人影跟在后面,保持着安全的距离。 突然,伴着一道闪光,三束耀眼的绿烟一束接一束地从巨坑冒出,直冲寂静的夜空。 这烟光(毋宁说是火光更恰当)异常明亮,乃至于当那三束烟光腾空而起时,一方湛蓝色的天空以及向彻特塞伸展的朦胧的褐色公地虽然背映着黑糊糊的松树林,也顿时黯然失色,而烟光消散后,黑暗愈浓。与此同时,传来轻微的咝咝声,由小变大。 巨坑那边站着一小队人,排成楔形,楔尖是那面白旗,他们被烟火惊呆了,犹如一团小小的黑影竖立在墨黑的地面上。绿烟升起时,闪现出他们那绿中带着惨白的脸庞,绿烟消逝时,那些脸庞又隐没了。这时候,咝咝声渐渐变成嗡嗡声,越来越大,终于成为宏亮的长鸣。一个弓形物体从巨坑缓缓地冒出来,好像喷出一束鬼火般摇曳不定的幽光。 随即,那群稀稀拉拉的人中猛然蹿出一道道真格的火舌,闪着耀眼的光芒,从一个人跳到另一个人身上。仿佛某种无形的气流喷在他们身上,引成白色的火焰。仿佛每一个人都在一瞬间变成了一团火。 接着,凭借烧着那群人的火光,我看见他们摇摇晃晃地倒下,跟在后面的转身就跑。我驻足凝视,还没有意识到远处那一小群人中从一个人跳到另一人身上的就是死神,只觉得十分怪异。伴着一道几乎无声的炫目火光,就有一个人一头栽倒在地,一动也不动;那道看不见的光柱掠过之处,松树突然熊熊燃烧,每一丛干燥的荆棘都发出一声轰响,燃成一团大火。眺望远方的南普山,只见树木、篱笆、木屋突然起火,火光冲天。 这是一道死亡的火焰,这是一把无形的死光利剑。一见它从一触即燃的灌木丛向我冲过来,顿时惊得我六神无主,动弹不得。我听见沙坑里劈里啪啦的火焰燃烧声,一匹马突然嘶叫一声,便立刻陷入了沉默。接着,仿佛一只灼热的无形手指从我与火星人之间的石南荒地缩回去了,沙坑那边弯弯曲曲的茫茫地面冒着烟,劈里啪啦地响个不停。远处沃金车站通向公地的公路左面,什么东西啪啦一声倒下了。随即,咝咝声、嗡嗡声停止了,那黑黑的拱形物体缓缓地缩进坑里,消隐了。 这一切发生得太迅疾了,我给惊懵了,呆若木鸡,纹丝不动,给闪光射得头晕目眩。如果那死亡之光沿弧线扫荡过来的话,那么我准会来不及回过神来就一命呜呼了。幸而它一掠而过,饶我一命,将我四周的夜空突然抛进怪异的黑暗里。 此时,起伏不平的公地几乎一片漆黑,只是一条条道路在傍晚深绿色的天空映照下呈灰白色。黑茫茫的旷野空无一人。天上的星星在喁喁私语,西边的天空依然是青绿中呈淡白色,显出几分亮丽。松树林的树梢与霍塞尔的房屋顶刺向天空,衬映着西边的晚霞,显得黑压压的。火星人连同他们的装置无影无踪,只是隐约可见那根细杆上的那面圆镜还在不停地摇晃。周围四处,一丛丛灌木丛、一棵棵孤零零的树木在静静地冒烟,闪光,沃金车站方向的房屋吐出一股股烟火,盘旋而上,冲向寂静的夜空。 除了残存的烟火和那可怕的惊骇外,一切依然如故。那一小群打着白旗的黑影被彻底扫荡了,我只觉得万籁俱寂,夜似乎并没有被惊扰过。 我猛然意识到自己独自一人被遗弃在这黑暗的旷野,孤立无助。顿时一个薄薄的东西从外面落在我身上——恐惧。 我吃力地转过身去,跌跌绊绊地跑呀跑,穿过石南旷野。 我感到恐惧,但这却不是理性的恐惧,而是对火星人、对我周围黑暗与死寂的惊慌失措。太恐怖了,我简直吓破了胆,边跑边像孩子一般眼泪汪汪的。我拐了一个弯,但却不敢回头张望。 现在我仍然记得,当时我痛感自己正受到玩弄,一旦我踏上安全的边缘,那神秘的死神就会立刻从圆筒所在的巨坑闪电般向我扑来,把我击倒。 第六章 热光肆虐 火星人杀人竟然疾如闪电,而又无声无息,这至今仍是一个不解之谜。许多人认为,火星人通过某种方式,能够在一个几乎绝对绝缘的小舱里产生强热光。他们利用一面其物质构成不明的抛物线明镜,射出这种强热光,光束平行摧毁他们选中的任何物体,原理犹如灯塔的抛物线镜射出光束,然而,没有人彻底证明了这些细节。不管怎样,这是事实,可以肯定,奇迹的核心就是强热光束。一束看不见的热光。凡是可燃烧的东西,经它一接触就立即燃成大火;它能熔化铅、熔化铁,击碎并熔化玻璃;只要落在水面上,水立刻就爆炸成蒸汽。 那天夜里,巨坑附近的星光下躺着近40具尸体,烧得焦煳,面目全非。从霍塞尔到梅伯里,整个公地通宵达旦都空荡荡的,火光通明。 大屠杀的消息也许是同时传到乔布汉姆、沃金与沃特肖的。在沃金,当惨剧发生时店铺已经关门了。许多人,有店伙计,也有其他人,听到圆筒坠落的消息后很激动,便穿过霍塞尔大桥,踏上树篱之间通向公地的公路。你可以想像,年轻人辛劳一天下来,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年轻人喜欢凑热闹,而这个新奇事件正好是个天赐良机,可以出去兜一兜风,调一调情。你也可以想像,暮色苍茫,沿路人声喧哗…… 当时,连圆筒打开了这件事,沃金都没有几个人知道,尽管倒霉的亨德森已经派邮差骑车赶到邮局向晚报拍加急电报了。 人们三三两两地到达旷野时,他们发现那儿的人三五个一群,一面兴奋地谈论,一面窥视悬在沙坑上面那面旋转的镜子,新到来的人无疑很快受到了激动气氛的感染。 “代表们”是在8点半的时候遭到灭顶之灾的,当时那地方已经聚集了估计300多人,还不算那些先已离开公路走近火星人的人。还有三名警察,其中一名骑着马,他们依照斯藤特的吩咐,正竭尽全力阻止人们接近圆筒。一些捣蛋鬼连连发出嘘嘘声,对他们来说,人多正好凑热闹,搞恶作剧。 斯藤特和奥格尔维预料人们可能会与火星人发生冲突,因此火星人刚一出现,他们就从霍塞尔电告当地驻军,请求派一队士兵前来保护这些奇异的生物免受暴力。然后,他们又回来率领代表们走向毁灭。事后围观群众对他们惨死的描述与我的印象正好吻合:三股青烟、沉闷的嗡嗡声和一道道火焰。 然而,那群人却是死里逃生,比我险得多。幸好一堆长满石南花的沙丘截住了热光束的下部,他们才侥幸逃脱。要是那抛物线镜再升高几码,谁也别想活下来讲这个故事了。他们亲眼目睹一道道火光闪现,一个个人倒下,紧接着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穿过朦胧的夜色向他们扑过来,引燃沿路的灌木丛。继而响起一阵呼啸声,盖过巨坑里的嗡嗡声,只见那光束从他们头顶飞旋而过,点燃路两旁山毛榉树梢,劈开砖墙,击碎玻璃,点燃窗框,摧毁靠角落最近那座房子的一大片三角楼。 点燃的树木轰然倒下,火光冲天,咝咝作响,人们惊恐失色,犹豫了片刻。火花与燃烧的树枝纷纷落在路上,树叶吐着火舌。衣服帽子也着火了。接着公地爆发出一声大叫,伴随着惨叫声、呼喊声,此起彼伏,突然间那位骑在马上的警察疾驰穿过混乱的人群,边骑边双手紧紧地抱着头,大声狂呼。 “他们来了!”一个女人惊叫道,顿时人人都转身推后面的人,夺路向沃金方向逃去,就像迷失的羊群盲目狂奔乱窜。路进入高高的护堤变狭窄变黑暗时,人群便挤成一团,拼命地你推我攘。并非所有人都得以生还,至少有三个人,两个女人一个小男孩,被踩倒在地,遗弃在恐怖与黑暗里慢慢地死去。 第七章 逃回家里 至于我呢,只记得自己踉踉跄跄地穿过旷野,头老是撞在树上,其余的记不得了。我被笼罩在火星人那无形的恐怖里;那柄无情的“热光”利剑在我头上盘旋,飞舞,随时准备落下来,把我击毙。总算来到十字路口与霍塞尔之间的公路,我便沿着路向十字路口跑去。备受恐惧的折磨,再加之一路奔跑,我累得精疲力竭,再也跑不动了,终于摇摇晃晃地倒在路边。那是在煤气管道旁边运河大桥附近。我倒在地上,纹丝不动。 我一定躺了好一会儿。 随后,我坐了起来,神志恍惚。一时记不得自己是怎样来到那里的。恐怖感像衣衫从我身上落下来,消失了。我的帽子不翼而飞,衣领也脱了纽扣。几分钟之前,我眼前只有三件事物是真实的——茫茫的黑夜、旷野,自己的虚弱与痛楚,还有那即将降临的死神。此时事情却仿佛反转过来了,感觉猝然改变。没有从一种精神状态到另一种的合乎情理的过渡。我立即恢复了常态——一个体面而又普通的公民。那静寂的公地、我那盲目的乱窜乱逃、那燃烧的火焰,这一切都恍若一场噩梦。我问自己,这一切真的发生了吗?自己却不敢肯定。 我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走上桥的拱顶,头脑一片空白,似乎元气丧失殆尽。我活像个醉汉,歪歪倒倒的。只见一个头冒出拱顶,随即出现一个挎着篮子的人影,是一个工人,身边跑着一个小男孩。那人从我身边走过,向我道晚安。我想回答,但却哑口无言,只是含糊地嘟哝了一句,便继续往拱顶走去。 梅伯里拱顶上,一辆火车咆哮着喷出一股火光闪耀的白色浓烟,拖着灯火明亮的履带式车厢,朝南方飞驰而去——轰隆,轰隆,呜,哐啷,哐啷,转瞬即逝。在有 “东方阳台”之称的一小排三角墙里一座房子大门前,有一群蒙眬的人影在交谈。这一切都显得那么真实,那么熟悉。想一想我刚才遭遇的一切!太荒诞,太虚幻了!我告诉自己那一切不可能是真的。 也许我是一个情绪独特的人。我不知道自己的体验具有多大的普遍性。我不时产生怪异的幻觉,对我自身和周围世界都超然度外;似乎从遥远得不可思议的地方,观望这一切,超越了时空,超越了压抑和悲剧。那天夜里,我的这种感觉异常强烈。这就是我的梦幻的另一面。但麻烦的是,我这种宁静的心境以及迅速飞向远方的死神与不到2英里之外的周围事物显得格格不入。煤气管道工地上热火朝天,灯火通明。我走到那群人面前停下来。 “公地那儿有什么消息?”我问道。 大门前有两男一女。 “嗯?”其中一个男的说着转过身来。 “公地那儿有什么消息?”我又问道。 “你不是才去了吗?”那两个男人问道。 “人们好像对公共用地走火入魔似的,”那妇女靠着大门说,“究竟出了什么事啦?” “难道你们没有听说从火星来的人吗?”我说,从火星来的怪物吗?“ “已经听够了,”那妇女说,“谢谢。”于是他们三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我感到受了嘲弄,心里很生气。我讲述了自己亲眼目睹的一切,却又语无伦次。他们又奚落我的结巴。 “走着瞧吧。”我说着回家去了。 我走到家门口,蓬头垢面的,吓了妻子一大跳。我又走进饭厅,坐下来,喝一点酒,镇静下来,接着给妻子讲起我的遭遇来。晚餐摆在桌上,早已冷了,我在讲我的奇遇时,谁也没有动一下饭菜。 “有一点可以肯定,”我想缓解一下被我激起的恐惧,“他们是我见到的爬行动物中最笨拙的。他们可以死守巨坑,谁敢靠近,就杀死谁,但他们无法爬出坑来……不过他们太恐怖了!” “别说了,亲爱的!”妻子眉毛一扬,把手放在我的手里。 “可怜的奥格尔维!”我叹息道,“想一想他也许躺在那里死硬了!” 至少我妻子不觉得我的遭遇是天方夜谭。一见她面如死灰,我戛然而止。 “他们可能会来这儿的。”妻子一再唠叨。 我让她喝一点酒,压一压惊,然后我又宽慰她说: “他们动不了的。” 我开始重弹奥格尔维的老调,以此安慰她,也安慰我自己,那就是火星人不可能在地球上生存下去。我还特别强调了地球的重力因素。地球表面的重力是火星的3 倍,因此,火星人的体重就会是在火星上的3倍,而他们的肌肉力量却保持不变。这样火星人的身体就会变成铅一般沉重。这也是当时的普遍观点。譬如,第二天上午,《时代报》与《每日快报》依然坚持这个看法,并且和我一样,忽视了两个明显的缓解重力的影响。 首先,我们知道,地球上的大气含有比火星大气多得多的氧气,或者说少得多的氩气。丰富的氧气能增强他们的体力,从而无疑会大大地抵消他们体重的增加。其次,我们都忽略了火星人拥有先进的机械装置,必要时完全可以无需肌肉力量,照样行动。 然而,当时我却没有想到这些,根据我的逻辑推理,火星人绝对不可能入侵。桌上摆有美味佳肴,那是我的信心所在,再加之需要安慰妻子,于是我也变得夜郎自大起来,自以为 平安无事。 “他们干了一件蠢事,”我把玩着酒杯说,“他们显得凶神恶煞似的,无疑是因为他们吓疯了。也许他们没有料到会发现生命——肯定没有料到会发现智慧生命。” 我接着说:“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只需往坑里丢一颗炸弹,就会把他们统统消灭掉。” 这些事件太牵动人的心弦了,使我的观察力处于极度亢奋状态。时至今日,那次晚餐的情景仍然历历在目。爱妻那张秀美的脸,神情焦灼,从粉红色的灯罩下面望着我,雪白的餐桌布辉映着银制和玻璃餐具——在那些日子里,即使哲学家也拥有许多小小的奢侈品——还有我的酒杯里绯红色的酒,这一切都生动如画。晚餐后,我悠然自得地抽上一支烟,对奥格尔维的鲁莽感到惋惜,谴责火星人怯懦的短视行为。 这好比毛里求斯的某只可敬的渡渡鸟在自己的鸟巢里颐指气使,对那船水手的到来品头论足,殊不知那是一船急需肉食的铁石心肠水手。“亲爱的,明天咱们会把他们啄死的”。 当时我还不知道,那是我吃的最后一顿文明人的晚餐,之后我度过了多少不寻常的可怕的日日夜夜,都与之无缘了。 第八章 星期五夜晚 星期五那天发生了一连串怪事,在我看来,怪中之怪莫过于我们社会秩序的日常生活节奏正好与那一连串事件的端倪相吻合,尽管那些事件即将把我们的社会秩序搅得天翻地覆。星期五夜晚,倘若你带上一对罗盘,围绕沃金的沙坑画一个半径为5英里的圆,那么在圆圈之外,你是否能发现哪怕一人其情绪或饮食起居受到天外不速之客的任何影响,这都要打个问号,除非是躺在公地上死硬了的斯藤特或那三四个自行车手或伦敦佬的至爱亲朋。当然,许多人都听说了那只圆筒,而且在饭后茶余还摆谈论它呢,然而它却不像英国发给德国的照会 那样引起轩然大波。 倒霉的亨德森向伦敦发了电报,报道圆筒顶部逐渐旋开的情况,那夜却被伦敦视为假报道,他所供职的晚报拍电报要他核实真伪,但没有收到答复——此人已经丧生——便决定不发专稿。 即使在那五英里圆圈以内,绝大多数人也掉以轻心。前面我已经描叙过我与之交谈的男男女女们的行为反应。整个地区,人们都在进晚餐;工人们劳作了一天后,在家种菜养花;孩子们上床睡觉;少男少女们徜徉于街头巷尾,谈情说爱;学生们伏案啃书本。 也许有过一阵街谈巷议、酒馆里的高谈阔论,或许不时有邮差,甚至惨剧的目击者掀起一股激动的旋风,可以听到大喊大叫声,可以看到匆匆的步伐。然而那天的大部分时光,人们照常吃、喝、睡、干活,悠悠岁月中形成的生活习惯依旧——仿佛宇宙根本就不存在火星似的。甚至在沃金火车站、霍塞尔、乔布汉姆,情况也没有两样。 沃金车站,火车来来往往,旅客下车上车;调轨的调轨,候车的候车,一切与往常毫无二致。城里来了个报童,闯入史密斯的领地,叫卖登有下午新闻的晚报。卡车的轰隆声、车站火车头的呼啸声和着“火星人!”的叫喊声,一片喧嚣。大约晚上9点光景,一些情绪激动的人来到车站,带来了特大新闻,可是他们却被当作胡言乱语的醉汉,没有引起什么惊动。在轰隆隆地开往伦敦的火车上,旅客眺望窗外的黑夜,偶尔看见霍塞尔方向一束微弱的火光闪烁一下,倏忽而逝,一点红光、一缕轻烟掠过星空,还以为不过是石南花起火罢了。只是在公地边缘附近,才能观察到躁动不安的迹象。沃金边界上好几座别墅在燃烧。在公地那一面的三个村庄家家户户灯火通明,人们彻夜不眠。 乔布汉姆和霍塞尔两座桥上,滞留着好奇而又焦灼的人群,人们来来往往,但人群却一直未散。后来才得知,有一两个冒失鬼潜入黑暗,爬到火星人跟前,但却一去不复返,因为不时有一束光,强烈如战舰上的探照灯光柱,扫射公地,而那道热光接踵而至。除此之外,偌大的公地一片死寂、荒凉,整夜满天星斗,烧焦的尸体躺在公地上,翌日整天也躺在那儿。许多人听到从巨坑传来丁丁当当的锤打声。 这就是星期五夜晚的情景。公地中央躺着那只圆筒,犹如一只毒镖刺进我们古老地球的肌体,但毒性还没有发作。圆筒周围是一片沉寂的公地,有些地方还在闷燃,这儿那儿依稀可见几具黑糊糊的物体,姿势扭曲地躺着,一丛灌木或一棵树正在燃烧。公地边缘是兴奋的人群,边缘以外,激动情绪尚未蔓延,而世界别处,生活的流水仍同千百年来一样静静地流淌。战争狂热尚在孕育之中,它一旦脱胎而出,即将阻塞血脉,扼杀大脑,摧毁神经。 通宵达旦火星人都在锤打、躁动、安装快要完工的机器,不睡觉,不知疲倦。偶尔冒出一股浅绿色烟光,飞旋升上繁星闪烁的夜空。 约摸11点光景,从霍塞尔开来一队士兵,穿过人群,驻守在公路边缘,形成一道封锁线。随后,又有一队士兵穿过乔布汉姆,驻守在公路北面。因克尔曼驻军的几名军官早些时候来到了公地,据报道,其中的伊登少校失踪了。午夜,纵队上校亲临乔布汉姆大桥,忙着问这问那的。看来军事长官对形势的严峻性十分关注。据第二天的晨报称,头天夜里11点左右,卡迪根卡迪根:英国威尔士西南部城市。纵队的一队轻骑兵、两挺马克沁式重机关枪和大约400名士兵从奥尔德肖特开来了。 午夜后数秒钟,呆在沃金境内彻特塞公路上的人群看见一颗星星从天上坠落,掉进西北边的松树林里。那颗星星呈浅绿色,亮如夏天的闪电,无声无息。那是第二只圆筒。 第九章 火星人开战 在我记忆里,星期六是令人提心吊胆的一天,也是令人困倦的一天。天气又热又闷,据说气压时高时低,变化无常。一整夜我几乎没有合眼,不过妻子倒睡得安稳。第二天一早我就起床了。早饭前我走到花园里,站着倾听,但公共用地方向除了一只云雀飞翔外,没有一丝动静。 送奶人照常来了。一听见马车的辚辚声,我便走到侧门去打听最新消息。送奶人告诉我 ,头天夜里军队包围了火星人,而且还准备架起炮呢。这时候,我听见一阵熟悉而又令人放心的汽笛声,那是一列火车向沃金开去。 “不到万不得已,”送奶人说,“是不会消灭他们的。” 我看见邻居在果园里干活,便同他闲聊了一会儿,然后漫步回到屋子吃早餐。那是一个极平常的清晨。邻居认为,当天军队就能俘虏或者消灭火星人。 “真遗憾,他们不让人接近,”他说,“真想知道他们在另一颗星球是怎么活下来的;没准我们会从中学到点什么。” 邻居走到篱笆面前,递给我一大把草莓,他这个人既然是个园艺迷,送自己种的水果也大方。他在递草莓的同时,还提到拜弗里特高尔夫球场附近松树林在燃烧。 “据说,”他说道,“另一个天赐之物坠落在那儿——共有两个了。其实一个就够了。等事情平息后,这片地可要保险公司赔大钱啦。”说着他哈哈大笑起来,很为自己的绝妙幽默得意。他说松树林还在燃烧,并且指给我瞧那边弥漫的烟雾。“由于松叶和草皮积成了厚厚的土壤,松树林下一定会烫得好多天不能下脚。”他说,然后便哀悼起“可怜的奥格尔维”来。 吃过早饭,我没有去工作,而是步行到公地去。走到铁路桥下面,我遇见一队士兵,估计是工兵,头上戴着小小的圆军帽,上身穿着污迹斑斑的红色卡克,没有扣上,露出里面的蓝衬衫,下身穿着黑裤子,脚穿齐小腿肚的马靴。他们告诉我任何人都不得越过运河。于是我抬头沿公路向大桥望去,看见一名卡迪根纵队的士兵在那儿站岗。我和工兵们聊起天来,告诉他们头天晚上我目睹火星人的情景。工兵谁也没有见过火星人,而且对火星人也一无所知,于是他们没完没了地向我问这问那。他们说,并不知道是谁授权出兵的;他们估计骑兵卫队司令部发生了争执。一般而言,工兵的文化素养比步兵高得多,只见他们讨论起这场可能会打响的战斗的种种独特条件来,头头是道的。我向工兵们描述了一番“热光”,他们自己之间便开始讨论起来。 一名工兵说:“建议穿防护衣爬上去,向他们发动猛攻。” “顶屁用!”另一名说,“有什么东西能防得住这种‘热光’呢?不给烧焦才怪呢!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沿着地面爬近,然后挖一条地道。” “去你的地道吧!你三句话不离地道,干脆变成兔子算啦,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 “这么说来,他们没有长脖子吗?”第三名工兵猝然问道,他是小个子,皮肤黝黑,抽着烟斗,一副沉思状。 我又描叙了一遍。 “章鱼,”他说,“我叫他们章鱼。说到打鱼人——这次可是同章鱼作战的勇士呀!” “这样去结果那些怪物就算不上屠杀了。”第一位说话人说。 “干吗不开炮,把那些家伙消灭,万事大吉呢?”黑皮肤的小个子士兵说,“谁知道他们会干出什么来?” “炮弹在哪里呢?”第一位说话人说,“时间来不及了。我的主意是速战速决,马上行动。” 他们就这样争论不休。听了一会儿,我就离开他们,向火车站走去,尽量多买些晨报看。 然而,我可不想唠叨那个漫长的上午与更漫长的下午来烦读者。对公地我连瞧上一眼都没有机会。因为甚至连霍塞尔和乔布汉姆的教堂塔楼都被军方接管了。我向士兵打听情况,他们都一问三不知;而军官们呢,显得既忙忙碌碌,又神秘兮兮的。我发现,有军方的保护,镇上人又高枕无忧了。我第一次听植物学家马歇尔讲,公地上的死者中有他的儿子。士兵们让霍塞尔郊外的居民锁上自家的房门,离开家园。 我在前面讲过那天异常闷热,所以下午2点左右我回家吃午饭时,十分困倦;下午便冲了个冷水浴,清爽一下。4点半左右,我又到火车站去买晚报看,因为晨报对斯滕特、亨德森、奥格尔维等人的遇害情况轻描淡写,很不确切。不过,该知道的我全知道了。火星人压根儿没有露面。他们似乎在巨坑里忙碌,锤击声响个不停,烟火冲天,几乎不断,显然,他们正在加紧备战。报纸上充斥着“再次尝试与火星人联系,但仍不奏效”之类的陈词滥调。听一名工兵讲,所谓发信号,是由一个人呆在坑道里,举起一根长竿,竿上挂着一面旗帜。火星人对这种信号不屑一顾,就好像我们对牛的哞哞叫声充耳不闻似的。 我得承认,看见那一切军事装备,那一切战前准备行动,我激动万分。脑子里幻想出十多种打败侵略者的战术,又重温血洒疆场、立功建业的童年梦想。当时我觉得那是一场实力悬殊的战斗,火星人龟缩在巨坑里只有挨打的分。 大约3点开始,彻特西或阿顿斯通方向炮声阵阵,轰隆隆响。我得知,军队正在炮击第二只圆筒所落在的那片正在闷燃的松树林,希冀在那东西打开之前就把它炸毁。然而,到了5 点左右,一门野战炮才被运到乔布汉姆,用来攻击火星人的第一只圆筒。 傍晚6点左右,我和妻子坐在别墅里,一面喝茶,一面热烈地讨论笼罩在我们头上的战争风云。这时候我听见从公共用地传来一阵沉闷的爆炸声,紧接着枪声大作。哗啦一声巨响接踵而至,近在咫尺,震撼大地。我急忙来到草坪上,看见东方学院周围,树林顷刻之间浓烟滚滚,烈火熊熊,学院旁边那座小教堂的塔楼土崩瓦解。清真寺的尖顶荡然无存,学院的房屋顶仿佛遭到了百吨大炮的轰击,只剩下残垣断墙。我们家的一座烟囱也仿佛挨了一炮,给打飞了,一大块碎片咣当落在屋檐上,炸成一团火红的碎片掉在我的书房窗户下面的花坛上。 我和妻子一时惊呆了。随即我回过神来,意识到既然东方学院被扫荡掉了,那么梅伯里山腰一定处在火星人的“热光”火力范围内。 于是,我二话没说,抓起妻子的胳膊,就往路上跑。然后,我叫出女仆,告诉她别为那口箱子乱叫乱嚷了,我亲自上楼去替她取。 “咱们可能不在这儿住了。”我说。话音未落,公地上又开了一阵火。 “可咱们上哪儿去呢?”妻子吓得六神无主。 一时我也束手无策。突然间,我想起了我的表兄住在皮头。 “皮头!”我大声叫道。 妻子掉过头朝山下望去。人们纷纷走出家门,惊慌失措。 “咱们怎么去呢?”妻子问道。 我向山下眺望,看见一队轻骑兵从铁路桥下面冲过去,接着其中三位疾驰穿过东方学院敞开的一道道大门,另外两位下马来,开始从一家跑到另一家。树梢上烟雾腾腾,升上天空,阳光射过烟雾,呈血红色,给万物洒下一道怪异的绚丽光芒。 “就呆在这里,”我说,“没事的。”说完我拔腿就朝斑狗酒店奔去,我知道主人拥有一辆马车。我觉察到,稍过片刻山这边人人都将撤离,于是我甩腿飞跑。跑到酒店,发现他在那里,对自家屋后面发生的事情浑然不知。一个人背向我站着,在跟他讲话。 “我必须要一个英镑,”店主说,“而且没有人驾车。” “我给你两个英镑。”我从陌生人的肩膀伸过头去说。 “为什么呢?” 我接着说:“而且半夜我就把车还回来。” “天哪!”主人说,“干吗这么着急。我可没有敲竹杠。两个英镑,半夜还车,对吗?究竟出了什么事?” 我三言两语解释我得离开家,就把马车租到手了。当时我还不觉得情况危急,主人也应该离开他的家。我很谨慎,当场拿到车,驾到公路上,交给妻子和女仆看管,自己立即冲回家,收拾些贵重东西,诸如盘子之类的。这时候房子脚下的山毛榉树林在燃烧,公路两旁的木桩一片通红。我正在收拾细软时,一名下了马的轻骑兵跑过来,挨家挨户吆喝,催促人们离开。我用桌布包好贵重物品,提着走出大门,只见那位轻骑兵跑过去了,便对他大声呼喊: “有什么消息?” 轻骑兵转过身来,定了定神,吼了一句“从一只环状盖子之类的东西里爬出来了”什么的,接着又向山腰那座房子跑去。突然,一团黑烟掠过公路,将他隐没了。我跑去敲邻居家的门,其实我早就知道他已经锁上房门,带着妻子上伦敦去了,敲门只是宽一宽心。随即我信守诺言又返回家中,取出女仆的箱子,提上公路,扔到马车车尾女仆的身边,然后我抓起缰绳,纵身跳上妻子旁边的驾驶位上。转眼之间我们就将浓烟与嘈杂抛在身后,沿着梅伯里山对面山坡向老沃金疾驶而去。 前面路的两旁躺着静静的麦田,灿烂的阳光下,梅伯里客栈的大字招牌在空中摇晃。我看见医生的马车在我前面疾奔。到达山脚时,举头仰望我们离开的地方,只见滚滚黑烟吐出股股红色的火焰,直冲云天,向东边绿树投入浓厚的阴影。浓烟向东、向西远远地蔓延——先蔓延到东面的拜弗里特松树林,继而到西面的沃金。路上处处是人,朝我们的方向疾跑。耳边传来嗒嗒的机枪声,掠过酷热、寂静的天空,微弱但却清晰,随即又沉寂了,还有断断续续的步枪声,劈里啪啦地响。显而易见,火星人在其“热光”射程范围内,将一切都变成大火。 我驾车是外行,一上路眼光就不离马的左右。当我回首眺望时,第二座山已经遮蔽了黑烟。我策马扬鞭,放松缰绳,让马飞奔,一直跑到位于我们与那战火硝烟之间的沃金和森德,在沃金与森德之间追上并超过了医生。 第十章 战斗风暴 皮头离美伯里山大约12英里。一过彼尔福特,只见水草丰茂,空气中飘荡着干草香味,大路两旁的树篱爬满了鲜艳的犬蔷薇犬蔷薇:欧洲一种野蔷薇。,芬芳袭人。我们驶下美伯里山时突然爆发的激烈枪声戛然而止,傍晚恬静、安宁极了。我们一路顺风,晚9点左右赶到皮头,让马休息个把钟头,与此同时我们与我的表兄们共进晚餐,我将妻子托付给他们。 一路上,妻子出奇地沉默寡言,心事重重,似乎充满了不祥之兆。我安慰她,指出火星 人被自身的失重困在巨坑里,至多只能爬出来一点;然而,妻子只是哼了几声。要不是我得信守按时把车还给酒店老板的诺言,我想妻子准会要我在皮头过夜的。我也一定会答应的!当时她那张惨白的脸,至今仍历历在目。 至于我自己,整天都处于狂热状态。文明社会偶尔会蔓延一种可谓战争狂热的情绪,这种情绪已经渗透进了我的血液里,内心对当晚得赶回梅伯里山并不怎么遗憾。我甚至还担心,我听见的最后一阵连珠炮会不会把来自火星的入侵者消灭干净呢。我当时的心态是想亲临死亡现场。 我踏上归途时已经快11点了,夜色意想不到的浓黑。我走出表兄家灯火通明的过道,只觉得外面一片漆黑,却又闷热如白昼。头上一方天空,云在疾驰,我们四周没有一丝风,灌木丛纹丝不动。表兄家的仆人点着两盏灯。我庆幸自己熟悉路。妻子站在门廊灯光下,目送我跳上马车,然后她猛地转身进屋去了,留下表兄弟俩并肩站立,向我依依告别。 刚开始看见妻子流泪时,我也有些难过,但我的心思很快就转移到火星人那里去了。对那天晚上的战事我完全给蒙在鼓里,连引发战斗的导火线是什么也一无所知。穿过奥克曼时(返回时我走的是这条路线,没有穿过森德和老沃金),我看见西边天际一抹血红色的火云,随着我的接近而缓缓地爬上天空。雷暴积聚,流云飞驰,裹挟着一团团黑红相间的浓云。 瑞普利空荡荡的,除了一两扇亮着灯光的窗户外,整座村庄没有一丝生命的气息;然而在驶向彼尔福特的拐弯处,险些出车祸,那儿聚了一小群人,背对着我。我从人群旁边经过时,他们没有招呼我。不知道他们对山那边发生的事情了解多少,我沿途经过的一座座房屋寂然无声。不知道是被遗弃了,空无一人,还是屋里人正在高枕无忧,或是被困在里面,密切注视着黑夜的恐怖景象。 从瑞普利到彼尔福特,我一直在韦山谷里行驶,山遮没了那红色的火光。爬上彼尔福特教堂那面的小山,火光又映入了我的视野,我周围的树木在簌簌战抖,第一次向我预示雷暴的来临。这时,从身后的彼尔福特教堂传来午夜钟声,接着美伯里山的巨影映入眼帘,树梢、屋顶衬映着天上的红光,黑漆漆的。 正当我驻足凝视的时候,一道耀眼的绿光照亮了我附近的公路,并且照到了阿顿斯通方向遥远的树林。我拉了拉缰绳。只见疾驰的云团仿佛被一束绿光刺穿,突然一片雪亮,乱云飞渡,落入我左边的田野里。原来是第三颗流星! 从幽灵似的流星旁边跳出正在积聚的雷暴的第一道闪电,划破夜空,迸射出炫目的紫红色光芒。紧接着,霹雳犹如火箭腾空而起。马一惊,大咬嚼子,狂奔而去。 马车沿着一条缓坡朝梅伯里山脚哐啷地冲下去。闪电一发不可收拾,一道紧接着另一道,我从未见过如此奇观。霹雳紧紧追随闪电,发出劈里啪啦的奇特鸣响,不大像通常的爆炸震响,倒像巨型电机的轰鸣。闪电狂舞,令人眼花缭乱。我下坡时,一阵细小的雹子抽打着我的脸。 最初我对闪电并不留意,只是一心盯着前面的路。随后什么东西突然吸引住了我的视线,它沿着梅伯里山的对面斜坡疾速而下。开始我以为是一座房子的湿屋顶,可是一道接一道的闪电照亮了它在飞速滚动。一个闪忽不定的幻觉——一刻令人茫然的黑暗。随即,一道闪光亮如白昼,山腰附近孤儿院那红色的屋顶,松树林那绿色的树梢,还有这个神秘的物体顿时呈现,赫然醒目。 我看见了那东西!叫我怎么描绘呢?是一只三角怪物,比许多房屋还高,大踏步跨过小松树,凡是挡路的就踩在脚下。那是一台行走的机器,一台浑身闪闪发光的金属。它迈着阔步穿过石南花旷野,身上悬挂着多节的钢绳,丁当作响,行走时发出哐啷哐啷的噪音,与喧嚣的雷鸣交织,此起彼伏。一道闪光,它赫然显现,一只脚着地,另外两只脚在空中,倏忽而逝,几乎与下一道闪光同时出现,却已前进了上百码。你能想像一只挤奶凳挤奶凳:一种具有半圆形座位的三角凳。倾斜并沿着地面剧烈滚动吗?我在转瞬即逝的闪电中得到的就是这印象。然而,想一想那不是一只挤奶凳,而是一台硕大无朋的机械立在三角架上。 突然间,我前面松树林里的树木被拨开了,犹如柔软的茅草给人从中穿过时拨开似的。松树纷纷被咔嚓折断,扔在一旁,原来第二只三脚巨怪出现了,好像是径直向我冲过来。而我呢,也正朝它疾奔而去!一看见第二只怪物,我急中生智,没有停下来再回头瞧一眼,就猛地拉住辔头,往右边拼命拽,一下子马车翻倒在马身上,啪啦一声车轴断了,我被抛向空中,一头栽在一泓浅水里。 我几乎立刻就爬了起来,蜷伏在一丛金雀花下面,双脚依然踩在水里。马躺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它的脖子折断了,可怜的东西。)借着闪电的亮光我看见了马车翻倒在地,黑糊糊的一团,还有车轮的轮廓,车轮还在缓缓地旋转呢。顷刻之间,那庞然大物从我身旁跨过去,上山朝着彼尔福特奔去。 从近处看去,那东西怪异得不可思议,它不只是一台没有生命的机器在奔驰。它固然是机器,但却迈着巨步,发出哐啷的金属声,无数长长的而且伸缩自如的亮晶晶的触角(其中一只触角抓着一棵小松树)在它那奇特的身躯周围摇来晃去,嘎嘎作响。它行走大步流星,却又择路而行,它的顶部是黄铜色面罩,来回转动,酷似一颗头在环视四周。它的躯体背后挂了一大团白色金属,仿若大鱼船上挂的鱼篮子。那怪物从我身边掠过时,它的肢体关节喷出缕缕绿烟。转眼间它就消失了。 我就看见了这些,由于闪电忽隐忽现,亮光强烈炫目,再加之黑影浓重,因而这一切我都看得模模糊糊。 那怪物一路上狂呼嚎叫“啊啰啊啰”,震耳欲聋,淹没了雷鸣——转眼间它就与半英里外的同伴会合了,俯身凑近田里的什么东西。火星共向我们发射了十只圆筒,田里那东西肯定是第三只。 我在雨水和黑暗里躺了好一会儿,借着忽明忽暗的闪光注视那几只金属怪物在远方的树篱间移动。开始下起了细小的雹子,烟雾迷蒙,随即又清朗起来了。闪电不时出现间歇,黑夜就将雹子吞没了。 我头顶雹子,脚踩水洼,浑身湿透了。过了好一会,我才惊魂稍定,挣扎着爬上岸边干燥的地方,想一想自己的危险处境。 不远处有一间垦荒者住的小木屋,四周是马玲薯菜园。我几经挣扎,终于站立起来,然后猫着腰,利用每一个隐蔽物,向木屋跑去。猛敲屋门,但没有人答应(如果屋里有人的话)。敲了一会儿,我只好作罢,沿着一条沟爬了大部分路程,爬进了向梅伯里绵延的松树林。还好,没有被机器怪物觉察到。 借着树林的掩护,我继续朝自己家行进,全身湿漉漉的,直打哆嗦。我在树丛里摸索,试图找到那条羊肠小道。闪电愈来愈稀疏了,树林里一片漆黑,雹子倾泻如注,穿过了茂密树叶间的缝隙。 当时我如果充分意识到形势的严峻,那么一定会立即转身,穿过拜弗里特,途经斯特雷、乔布汉姆,回到皮头我妻子的身边。但那天夜里,一来我对周围发生的一切充满好奇,二来我身体极度虚弱,伤痕累累,疲惫不堪,浑身上下湿透了,而且给闪电雷鸣折腾得耳聋目眩。 我只是恍惚觉得在往家里走,也许那不过是我的幻觉罢了。我跌跌撞撞地穿过树林,掉进一条沟里,膝盖撞着一块木板,擦破了皮,好歹总算泼溅着水爬出水沟,走进一条小巷,小巷从纹章学院沿山而下。我说泼溅着水,是因为大雨滂沱,将沙土冲下山坡,形成浑浊的急流。黑暗里突然冒出一个人,撞到我身上,差点儿把我撞倒。 他一声惊叫,跳到一旁;我还没有回过神来跟他讲话,他就跑走了。此时雷电交加,我爬山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爬近靠左面的篱笆,沿着木桩行进,举步维艰。 快登上山顶时,我碰到一个软糊糊的东西,借着一道闪电,看见两只脚之间有一堆宽松的黑衣服和一双靴子。还来不及看清楚那人躺的姿势,闪光就消逝了。于是我站在他跟前,等待下一道闪电。当电光再次闪亮时,我看清楚了是一个壮汉,衣着简朴整洁,头耷拉在胸前,人蜷伏在篱笆跟前,好像在篱笆上被猛烈地撞击过。 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接触过死尸,只好强忍住浑身鸡皮疙瘩,俯身把他翻过来,摸摸有无心跳。他已经死硬了。显然他的脖子断了。这时出现第三道闪光,他的脸庞一下子跳进我眼帘。我慌忙跳了起来。原来死者正是斑狗酒店的老板,租马车给我的那个人。 我战战兢兢地跨过死者尸体,继续爬山,取道警察署和纹章学院,向自己家走去。虽然公地那儿依然闪烁着耀眼的红光,红色的滚滚烟火,拍击着肆虐的雹子,但山边却没有起火。借着闪电,目之所及,我周围的房屋大都未遭任何毁坏。纹章学院旁边,路上躺着黑糊糊的东西。 通往梅伯里大桥的路上传来嘈杂的人声、匆匆的脚步声,但我不敢向他们呼喊,也不敢 走到他们那儿去。我用钥匙打开房门,关闭,锁上,闩紧,跌跌撞撞地挪到楼梯脚下,坐下来。脑子里幻影乱舞,满是那几只大步流星的金属怪物,以及那具撞死在篱笆上的尸体。 我蜷伏在楼梯脚,背靠着墙,浑身剧烈颤抖。 第十一章 窗口惨景 我说过,我的情感风暴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过了一会儿,我发现自己又冷又湿,楼梯地毯布满小小的水洼。我机械地站起来,走进餐室,喝一杯威士忌,然后去换衣服。 换了衣服后,我不知不觉地上楼来到书房。书房窗户俯瞰通向霍塞尔公地的树林和铁路。先前我们出走时太慌忙了,忘记关上这扇窗户。走廊漆黑,而且与窗框上的花纹对比之下,屋里更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走到门口,猝然止步。 雷电平息了。东方学院的塔楼以及附近的松树林无影无踪;远方,在火红的光辉照耀下,沙坑周围的公地清晰可见。透过光亮,只见不少巨大的黑影,奇形怪状,来往穿梭,忙碌不停。 公地方向的整个原野似乎都在燃烧——广阔的山边喷吐着无数微小的火舌,伴随着一阵阵已成强弩之末的雷电而摇曳、蠕动,映红了天上疾驰的云。附近某处大火不时地升起一团烟雾,从窗户掠过,遮蔽了火星人的影子。我瞧不见它们在干啥,也看不清楚它们的形象,也辨认不出它们正在忙着捣鼓的那些黑黝黝的东西。就连近处燃烧的火也看不见,尽管火光在书房墙上和天花板上曼舞。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烧焦味。 我悄然无声地关上门,爬到窗前。透过窗口,视野豁然开阔,左瞧可远眺沃金火车站四周的房舍,右瞧可瞭望拜弗里特烧得焦黑的松树林。山脚下拱桥附近跌路上有一处亮光。沿着美伯里公路和车站附近的街上,好几座房子化为一片废墟,火光通红。起初铁路上那亮光令我困惑,一堆黑魆魆的东西。一团亮丽的火光,右边是一排黄色的长方形物体。我定睛细看,才注意到原来是一辆火车的残骸,前部砸烂了,正在燃烧,后面的车厢仍在轨道上。 房屋废墟、火车残骸以及乔布汉姆方向正在燃烧的原野,它们是亮光的三个中心,在它们之间弯弯曲曲地伸展着一片片原野,黑茫茫的,间或点缀着微光闪烁、烟雾缭绕的土地。黑色大地居然在燃烧,真是天大的怪事。这使我不禁想起了黑夜里的陶瓷之都陶瓷之都:指英国斯塔福德郡一个区,为英国陶瓷工业中心……我睁大眼睛,开始无法辨别出人影来,随后借着沃金火车站的灯光,才看见许多幽暗的人影鱼贯穿过铁路。 这个小小的世界,我在其中生活了多少岁月,此时却是一片混乱、火光四起。七小时以来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金属巨怪与我看见从圆筒里出来的笨拙家伙之间有什么联系,我也不知道,只是开始猜疑。在一种奇特的情绪驱使下,我不顾安危,索性把书桌前的椅子搬到窗前,坐下来凝视窗外黑洞洞的原野,尤其是那三只黑漆漆的巨怪,它们在沙坑周围的火光里徜徉。 它们似乎忙得不可开交。我暗自问道:它们究竟是何物?是智能机器人吗?我觉得不可能。正如人的大脑在人体里面控制人一样,巨怪里面也有火星人在控制、指挥吗?我开始将巨怪与机器人进行比较,平生第一次问自己:铁钳或蒸汽机与低等智慧动物之间有什么联系? 雷电过后,夜空清朗,大地燃烧,轻烟袅袅;透过烟雾,只见渺小如针尖的火星开始泛白,坠入西方天际。这时候,一位士兵溜进我家花园。一阵擦着篱笆的沙沙声将我从昏睡中惊醒,我低头瞧去,隐约看见他爬过木桩。一见到另一个地球人,我的倦怠顿时消失,急忙将头伸出窗外。 “嘘!”我低声招呼。 他正骑在篱笆上,迟疑了片刻。随即他翻过篱笆,穿过草坪,走到房子角落,接着又猫着腰,轻轻地走近。 “谁在那里?”他站在窗户下面,抬头往上瞧,也是轻声问道。 “你到哪儿去?”我问。 “天才知道。” “你想躲藏起来吗?” “正是。” “进屋来吧。”我说。 我走下楼,打开门,让他进来,然后又锁上门。我看不见他的脸,只见他没戴帽子,制服敞开着。 “上帝呀!”他一进门就叹息。 “出了什么事?”我问道。 “还有什么事没有发生呢?”我在蒙眬中隐约看见他打着绝望的手势。“他们把我们消灭光了——一扫而光。”他一再重复道。 他几乎是机械地跟着我走进餐室。 “喝点威士忌吧。”我说着就倒了一杯烈性酒。 他一饮而尽。随即猛地坐在桌前,头放在双臂上,一阵情感宣泄,呜呜地哭了起来,哭得像小孩似的,我莫名其妙地忘记了自己刚才的绝望,站在他身边,茫然失措。 过了好一阵,他才镇定下来,开始回答我的问题,但却回答得颠三倒四、糊里糊涂的。 他是炮兵部队的一名马车夫,晚上7点才开始行动的。当时公地上战火纷飞,据说第一队火星人在一个金属罩的掩护下正慢慢地爬向第二只圆筒。 随后这个金属罩摇摇晃晃地立在三条腿上,变成我看见的第一台战斗机器。马车运载的那门大炮在霍塞尔附近卸下来,架好,以控制对沙坑的制高点,正是大炮的到来加速了战斗进程。炮手们刚刚走到车身后部,马就踩进一个兔子洞,跌了下去,把他抛进一块低洼地里。他身后的大炮立刻爆炸了,弹药也爆炸了,周围烈焰熊熊,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堆烧焦的人尸与马尸中间。 “我躺着不动,”他说,“吓得屁滚尿流,头上压着一匹马的后腿。我们完蛋了。还有那气味——上帝呀!就好像烤肉!马跌倒时把我的背压伤了,我只好躺在原地不动,直到感觉好点。一分钟前都还在天堂,一转眼就跌进地狱,天昏地转!完蛋了!” 他在马尸下面躲了很久,偷偷地瞧四周公地。卡迪根部队的一些士兵向巨坑发动了一次小规模进攻,结果全体覆灭。接着那怪物站了起来,在公地上几个逃命者中间转悠,它那状若头部的罩子转来转去的,酷似戴着风帽的人头。一条类似手臂的东西提着一只复杂的盒子,盒子周围闪烁着绿光,就从这个漏斗形盒子喷射出热光来。 据那位士兵所见,短短几分钟内,整个公地上就无一生命幸存;哪怕一棵树、一丛灌木,即使尚未烧成焦木残桩,都正在燃烧。当时轻骑兵队处在地面弯曲处那边公路上,因此他看不见他们,只听见马克沁重机枪嗒嗒地响了一阵,随后就哑了。那巨怪最后才开始扫荡沃金火车站及其附近的房屋:“热光”开火了,整座小镇立刻化为一堆废墟。然后,那东西关闭“热光”,转身背向着炮兵,一摇一摆地朝着闷燃的松树林走去,松树林隐蔽着第二只圆筒。与此同时,第二个闪闪发光的泰坦泰坦:希腊神话中的众巨神之一,泛指巨人。也从巨坑站起来了。 第二头巨怪追随第一头去了,这个炮兵小心翼翼地沿着滚烫的欧石南花灰烬旷野向霍塞尔匍匐而行,好歹总算捡了条命,爬进路边沟里,逃到了沃金。沃金的情况更是触目惊心。那儿过不去,似乎仅有少许人劫后余生。大都焦躁不安,不少人被烧得遍体鳞伤。他被大火逼到一边,当其中一位火星巨人返回时,他藏在一堆被烧得灼热的残墙断垣里,看见巨人追上一个人,用一只钢铁触角抓起那人,将其头部猛撞一棵松树。等到夜幕降临后,炮兵才得以翻过铁路护堤仓皇逃命。 此后,他悄悄地沿着铁路向美伯里潜行,希望能逃出火星人扑向伦敦的危险。人们躲在沟里、地窖里,许多幸存者纷纷向沃金和森德逃难。他口渴得喉咙冒烟,终于在铁路拱桥附近发现一根被砸破的水管,水像一股喷泉喷流到公路上。 这就是我从他口里一点一点挤出的情况。他讲着讲着平静下来,尽量讲明白些,让我听懂。他一开始讲故事时就提到,从中午到半夜他没吃一点东西,于是我到食品储藏室去找了一些羊肉和面包,拿到屋里来。怕引起火星人的注意,我们没有点灯,所以我们的手老是触到面包或肉。他叙述时,从我们附近的黑暗里冒出一些黑黝黝的东西,窗外被踏倒的树丛和折断的玫瑰树也变得清晰起来。好像是一群人或动物匆匆地穿过草坪。我开始看清他的脸,黑不溜秋,形容枯槁,不用说我自己也是一副狼狈相。 吃完东西后,我们蹑手蹑脚地上楼来到书房,我再次瞧着窗外。一夜之间,山谷就化为灰烬之谷。火势已经减弱,先前烈焰熊熊处此时冒着股股浓烟。然而,先前被黑夜隐蔽的无数土崩瓦解的房屋废墟,无数被炸断、烧焦的树木残骸此时在黎明的微光里显现,满目疮痍,阴森可怖。不过,也有些东西劫后余存——这儿两个白色的铁路信号牌,那儿一座温室的尾部——在废墟里白绿相映,格外醒目。不分青红皂白,统统毁灭,这在战争史上绝无仅有。辉映着东方的晨曦,三位金属巨人伫立在巨坑附近,它们的风帽在旋转,似乎在打量它们一手造成的荒凉景象。 我觉得那巨坑变大了,一再冒出缕缕灿烂的绿烟,冲向愈来愈明亮的星光——腾空而起,飞旋升空,渐渐散去,最后无影无踪。 巨坑那边乔布汉姆周围,火柱冲天,在第一缕晨曦的抚摸下成为血红色的烟柱。 第十二章 毁于一旦 我仍眺望了一阵火星人。天色渐亮,我们离开窗口,踮着脚尖下楼来。 炮兵同意我的看法,不能呆在家里。他打算往伦敦方向走,重返部队——炮兵第12分队。我则准备立即动身,回到皮头;火星人太强大了,我决心将妻子转移到纽黑文,然后一道离开那地区。我已经看出:在这些怪物被消灭之前,伦敦周围地区必将成为惨烈的战场。 然而,到皮头去,中途得经过第三只圆筒,圆筒周围有巨人守护。倘若我是一个人,那么我会冒险穿过去的。但炮兵劝告我:“去白白送死,让你的太太守活寡,可不人道呀。”最后我终于同意和他一道走,借着树林的掩护朝北一直走到斯特雷乔布汉姆再分手。然后,我绕一个大圈,经埃普索姆到达皮头。 我本想立刻就动身,但我的同伴是军人,知道该怎么办。他让我翻箱倒柜找出一个长颈瓶,他往瓶里灌满了威士忌;接着我们俩人浑身上下每一个口袋都塞满了饼干与肉干。然后,我们爬出房子,飞快地跑下公路,头天夜里我就是从那条路上回家的。附近的房屋似乎人去楼空,路边躺着三具烧焦的尸体,挤成一堆,是被“热光”击死的;间或有人们遗弃的物品——一个钟、一只拖鞋、一把银调羹以及诸如此类的破烂的不值钱的东西。通往邮局的拐弯处,一辆满载箱子和家具的小马车翻倒在一只破轮子上,不见马的踪影。一只钱箱已被胡乱地砸开了,扔在废墟堆里。 除了孤儿院的客店还在燃烧外,那一带房屋并没有受到重创。“热光”削掉烟囱顶后,就扫荡别处去了。然而,除了我们自己,美伯里山上不见一个人影。我估计,居民们不是从老沃金路——我先前驾车去皮头的那条路——逃离子,就是躲藏起来了。 我们走下小巷,经过一具身穿黑衣服、给一夜的雹子淋透的男尸,插进山脚下的树林里。奋力穿过树林,向铁路奔去,途中没有遇到一个人。铁路那一边的树林已成废墟,千疮百孔,焦黑一片,绝大多数树木已经倒伏,只有一小片依然立着,死灰色的树干,深褐色的枝叶,昔日的翠绿不复存在了。 我们这边,大火至多烧焦了近处的树木,没有蔓延。有一处,伐木工在星期六还干过活;砍倒的树木,刚刚除去枝叶树皮,躺在一块开阔地里,四周是一堆堆锯木屑,还有电锯和电机。附近有一座临时搭起的小屋,空无一人。这天清晨真奇怪,没有一丝风,万籁俱寂,连鸟儿也沉默了。我和炮兵行色匆匆,边走边低声交谈,并且不时地回头顾盼。有一两次,我们停下来倾听。 不久,我们走近公路,突然听见嘚嘚的马蹄声,透过树干间瞧去,只见三名骑兵朝沃金方向缓缓地骑过去。我们大声招呼,他们勒马停住,我们疾奔过去。原来是第八轻骑兵队的一名上尉和两名士兵,携带着一台类似经纬仪的设备,炮兵讲是一台太阳能信号发报机。 “早晨走了这么久才只见到你们两人,”上尉问道,“出了什么事?” 上尉的声音和表情都很焦急,他身后的士兵好奇地望着我们。炮兵跳下护堤,来到公路上,举手行军礼。 “长官,昨晚大炮被摧毁了。我一直东躲西藏的。想返回炮兵部队,长官。我估计,你们沿着这条路再走半英里就会看见火星人的。” “他们究竟像啥样子?”上尉问道。 “是全身铠甲的巨人,长官。有100英尺高。长有三条腿,身体像铅块,头大得出奇,戴着面罩,长官。” “别胡说!”上尉呵斥道,“瞎扯淡!” “到时您会看见的,长官。他们带有一种盒子,长官。那盒子一开火,您就没命了。” “你是说——一门炮吗?” “不是的,长官。”接着炮兵绘声绘色地讲起“热光”来。讲到一半时,上尉就打断了话头,抬头望着我。我仍然站在路边的护堤上。 “是真的吗?”上尉问我。 “绝对真实。”我回答。 “这么说来,”上尉说,“我想我也该去见识一下。听着,”他吩咐炮兵,“我们到这儿的任务是叫人们撤离。你最好前去向纵队司令马文将军报到,并报告你知道的一切。他在韦不里奇。你熟悉路吗?” “我熟悉,”我说,于是上尉向南掉转马头。 “你是说半英里吗?”他问道。 “至多,”我说着用手指向南面的树林。上尉说了声谢谢,便骑走了,从此我们再也没见到他们了。 途中,我们遇到三名妇女和两个孩子,他们正忙着从小屋里往外搬运东西。他们弄到一辆小手推车,上面堆满了肮脏的包袱和破烂的家具。我们经过时,他们忙得不可开交,没有工夫招呼我们。 到了拜弗里特车站,我们从松树林钻出来,发现这一带乡野静静地躺在朝阳下,一片安宁。我们远离“热光”肆虐的范围,要不是一些房舍空荡寂寥,另一些房舍有装箱打包的响动,一群士兵站在铁路桥上,俯瞰通往沃金的铁路线,那么,那天和任何一个星期天都没有两样。 数辆农用四轮马车和双轮马车沿着公路向阿顿斯通行进,嘎吱嘎吱地响。突然间,透过一块田口、一片平坦的草地,我们瞧见6门12英镑大炮,彼此间隔距离相等,炮口指向沃金。旁边站着炮手们,正翘首以待,运弹药的马车尚有一段距离。炮手们好像在接受检阅。 “太好了!”我说道,“无论如何那些家伙都要挨一炮的。” 炮兵站在田口,迟疑了一下,说道: “我要往前走。” 朝韦不里奇方向往前走,就在大桥那边,有很多身穿白色工作服的士兵正在修筑一道狭长的工事,工事后面架着多门大炮。 “这不过是用弓箭来对付闪电,”炮兵说,“他们还没有见识过那火光有多么厉害。” 一些军官悠闲地站在一旁,眺望西南方向的树梢;挖工事的人不时停下来,凝视相同的方向。 拜弗里特骚动不安。人们在打包装箱;20多名轻骑兵,有的骑着马,有的牵着马,跑来跑去地催促村民。三四辆竖着白色圆框十字架的政府专用四辆马车,还有一辆公共马车,正在街上装货。有很多人,其中不少人固守安息日习惯,穿着漂亮的衣服。士兵们竭力让村民明白形势的严峻性,但收效甚微。我们看见一个干瘪的老头带着一口大箱子,还有20多盆花草,正在同一名下士大吵大闹,因为下士不准他带上那些劳什子。我停下来,一把抓住老头的胳膊。 “你知道那儿发生了什么吗?”我指着远处隐蔽火星人的树林说。 “哦?”他说着转过身来。“我在解释这些都是贵重东西。” “死神!”我怒吼着,“死神就要来了!死神!”说完我就急忙去追赶炮兵,让老头独自去回味那一番话的分量。走到拐角处,我回头一瞧,只见那位士兵已经走了,老头儿还站在箱子旁边,箱盖上放着花盆,他茫然地凝视着树林。 我们到了韦不里奇,打听司令部设在何处,但谁都一问三不知;整个镇子之混乱,我从未见过。手推车、马车遍地都是,各种运输工具——人力的,马拉的——应有尽有,种类之多,令人吃惊。一些体面人家,丈夫们身穿镶金划船服,太太们则穿绫罗绸缎,都忙着打包,河边的流浪汉也跑来帮忙,可卖力了。孩子们兴奋不已,而且大多数孩子为过上一个异乎寻常的星期天感到欢天喜地。喧嚣中,尊敬的牧师镇定自若地主持早晨礼拜,摇着手铃,铃声叮当作响,盖过了喧哗声。 我和炮兵坐在汲水喷泉台阶上,拿出随身带的食物凑合吃一顿。巡逻兵——这儿的不是轻骑兵,而是身穿白军装的近卫步兵——警告人们赶快离开,要不然仗一打起来就立即躲进各家的地窖里。我们穿过铁路桥,看见火车站内外人群愈聚愈多,拥挤不堪的月台堆满了箱子、行李。正常交通停止了,恐怕是专为运输军队和大炮到彻特塞。后来我听说,那天晚些时候发出了数辆专列,在列车上人们为了争座位而大打出手。 我们在韦不里奇滞留到中午,然后不知不觉地来到韦河与泰晤士河两江汇合处谢泼顿水闸附近。闲着无聊,我们便帮助两位老太太装一辆小马车。韦河有一个三岔河口,那儿可以租船,还有一艘渡轮往返于河的两岸。谢泼顿那边有一家带草坪的客栈,过了客栈,谢泼顿教堂的塔楼——后来换上了尖塔——高高地耸立在树林上空。 在那里,我们发现一群情绪激动的逃难者,闹哄哄的。尽管逃难还没有发展到恐慌的地步,但已人满为患,往返船只无法将所有人载过河。人们背包打伞,气喘吁吁地赶来;有一对夫妇甚至抬了一扇外屋的门,上面堆满了家什。一位男子告诉我,无论如何他也要离开谢泼顿车站。 人声鼎沸,有个人甚至还在说俏皮话呢。那儿的人似乎以为,火星人不过是一种强大的人类,也许会袭击该镇,将其洗劫一空,但最终一定会被消灭的。人们时而紧张不安地眺望韦河对岸向彻特塞伸展的草地,然而对面,一切都静悄悄的。 泰晤士河那边,除了渡船靠岸外,一片宁静,与萨里河这边形成鲜明对照。大渡轮刚刚抵达对岸,人们下船上岸,迈着沉重的步伐走下小巷。三四名士兵在客栈门前的草坪上,袖 手旁观逃难人群,而且还取笑他们呢。客栈大门紧闭,仿佛是宵禁时间。 “那是什么?”一位船夫失声惊叫,“别叫了,傻东西!”我身旁一个人在骂一条狂吠的狗。接着,又响起了那声音,这次是从彻特塞方向传来的,一声沉闷的轰响——炮声。 战斗开始了。刹那间,我们右方河对面隐蔽在树林里的大炮也加入了大合唱,一阵猛烈的连珠炮。一名妇女惊叫起来。战斗突如其来,人人都惊愣了,战斗近在咫尺,我们却看不到交战双方。目之所及,惟见坦荡的草地,牛儿大都在悠闲自在地吃草,银色的截头杨柳树沐浴在暖洋洋的阳光下,纹丝不动。 “士兵们能挡住他们吗?”我身边一个妇女怀疑地说。这时候,树梢上升起一股浓烟。 突然,我们看见远方河面上一股烟雾腾空而起,高悬空中;继而脚下大地颤抖,一声沉重的爆炸震荡天空,震碎了附近房屋的两三扇玻璃窗;大家都惊得目瞪口呆。 “它们来了!”一个穿蓝色紧身套衫的男子惊呼,“在那边!看见没有?在那边!” 说得迟,来得快,四个火星人一个接一个,远远地出现,了,半截身子露出小树丛,穿过彻特塞绵延的草地,疾步向河边奔来。远远瞧去,仿若戴着风帽的小人儿,滚动前进,疾如飞鸟。 接着,又出现了第五个火星人,走斜线向我们挺进。它们朝着大炮飞奔而来,愈见高大起来,浑身的铠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最左边,即最远那个火星人手执巨盒当空舞,那就是可怕的神奇“热光”武器。我已在星期五晚上见识过它袭击彻特塞,将该镇化为一片废墟。 一见到那些大步流星的恐怖怪物,河边的人群顿时吓呆了。一时间鸦雀无声,没有惊叫呼喊。随即一阵嘶哑的嗫嚅声,一阵脚步声——河里传来一阵溅水声。一个男人吓坏了,来不及扔掉挎在肩上的提包就猛地转身,提包的角击着我,我一连打了几个踉跄。一个妇女用手猛推我,从我身边冲过去。我转过身,跟着人群跑,但还不至于吓得惊慌失措。脑海里立即闪现恐怖“热光”。躲到水里去!是个办法! “跳到水里去!”我大声呼叫,却无人理睬。 于是,我又转过身去,迎着逼近的火星人飞跑,冲下沙砾河滩,一头栽进河里。其他人竞相效仿。我跑过一艘返回的船时,船上人纷纷跳下来。脚下踩着污泥石头,滑溜溜的,河水太浅,我跑了大约20英尺,水还不及腰部深。这时候,火星人离我们不到200码远了,它们那庞大身影赫然耸立,我一头钻进水里。船上的人争先恐后跳进河里,溅水声响如雷鸣,震耳欲聋。河两岸水边,人们匆忙上岸。 然而,火星人却暂时没有理睬四处逃窜的人群,就好像人踢了一个蚂蚁巢,对四处乱爬的蚂蚁不屑一顾似的。我憋得快要窒息了,才钻出水面,只见火星人的面罩对准河对面还在射击的大炮,向前挺进,手里挥舞一个东西,准是“热光”发射器。 稍过片刻,火星人来到河岸,一个大步就跨到河中间,两条前腿膝盖向河对岸弯曲,转眼间全身站立起来,离谢泼顿村近在咫尺了。就在这时候,隐蔽在河右岸村子边缘无人知晓的六门大炮同时开火。突如其来的狂轰滥炸,第一炮后眨眼就是最后一炮,吓得我的心都差点儿蹦出来了。当第一颗炮弹在火星人面罩上空6码处爆炸时,那怪物已经端起了发射“热光”的盒子。 我失声惊叫,既没有看见也没有留意另外四个火星巨怪,而是全神贯注于眼前的战火。又有两发炮弹在那火星人身旁的上空爆炸,它的面罩猛地扭过来,却没能躲开第四发炮弹,迎面被击中了。 炮弹正好把那东西的脸炸开了花。只见那面罩鼓胀,一闪,就被抛入空中,血肉横飞,金属碎片漫天飞舞,闪闪发光。 “打中了!”我半是惊叫,半是欢呼。 我听见四周水里的人们也在大声欢呼。在那欣喜若狂的时刻,我简直可以跃出水面了。 被炸掉头的巨怪犹如喝得烂醉的巨人,摇摇晃晃的,但却没有倒下。它奇迹般地恢复了平衡,一面僵硬地高举着喷射“热光”发射器,一面深一脚,浅一脚,歪歪斜斜地向谢泼顿 扑过来。隐藏在头罩里的智慧生命——火星人已经一命呜呼、魂归西天了,此时那东西沦为一个复杂的机械装置,飞旋着奔向毁灭。它失去了导向,沿着直线乱冲,一头撞到谢泼顿教堂塔楼,用力之猛,犹如攻城的大木槌,将塔楼撞得稀烂,它自己也打了个转,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最后重重地倒在河里,从我的视野消失了。 伴着一声激荡天空的剧烈爆炸,一股水、蒸汽、污泥以及金属碎片的混合物喷向高空。“热光”射击水面时,河水立刻化为蒸汽。顿时,巨浪滔天,如同夹带着泥沙的涌潮,但却滚烫,席卷上游河湾处。我看见人们拼命往岸上跑,听见他们呼天喊地,声音稍稍盖过火星人倒下所引起的河水翻滚咆哮声。 一时冲动,我不顾灼热,忘记了必须自我保护,涉过翻滚的河水,推开一个穿黑衣服的挡路人,直往前奔,终于看见了河湾处。那里,好几只被遗弃的船随着汹涌的波涛起伏,倒下的火星人在下游映入我的眼帘,横陈河面,身体大部分沉入水下了。 火星人残骸热气腾腾,透过一缕缕滚滚的雾气,依稀可见硕大无比的肢体在剧烈地搅动河水,将一股股泥沙与气泡泼向空中。无数触角狂舞乱击,好像活人的手臂;就仿佛是一只受伤的动物在浪涛中挣扎求生,只是动作漫无目的。那火星人机器喷出一股股暗红色的液体,如水柱直冲空中,哗啦作响。 一声狂怒的咆哮,激越如工厂里的汽笛,把我的注意力从巨怪的垂死挣扎中转移开了。一个男子站在纤路纤路:沿河岸拖船时所行之道。附近齐膝深的水里,向我喊叫,但我听不见。他又用手指什么。我回头一瞧,看见其他火星人从彻特塞方向大步流星,直奔河岸。这次,谢泼顿的大炮却是枉费炮弹了。 一见情况不妙,我立刻钻进水里,屏住呼吸,跌跌绊绊地潜行,挺到快要憋气时,才露出头呼吸一下。我周围的水在狂乱翻滚,迅速变烫。 一次,我抬起头来呼吸,甩开遮在眼前的头发和水花。只见蒸汽腾腾,如白练飞旋,一时完全遮蔽了火星人。轰鸣声震耳欲聋。随即,我看见了他们,在迷雾的衬托下一群灰蒙蒙的巨大身影,若明若暗,从我身旁走过。接着其中两个屈身凑向他们战友的尸骸,那尸骸还在扭动,冒着气泡呢。 第三个和第四个火星人站在他的身边,一个离我大约200码远,另一个面向拉莱汉姆。“热光”发生器当空挥舞,无数光束四处乱窜,咝咝作响。 顿时,响声大作,各种声音相互撞击,震天动地——火星人铠甲的铿锵声;房屋倒塌的哗啦声,树木、篱笆以及碎片起火的轰响声,还有火焰劈里啪啦的尖啸声。黑色浓烟腾空而起,与从河面升起的蒸汽混合。“热光”在韦不里奇上空来回扫射,先是一道道白炽的闪光,继而火焰飞舞,绚丽多彩,浓烟滚滚。近处的房屋暂时没有被毁,锁在雾气中,灰白晦暗;背后是烈火扫荡,正等待着灭顶之灾。 一时间,我站在齐腰深的近乎滚烫的河水里,惊懵了,看来在劫难逃。透过气味浓烈的烟雾,我看见同我一直待在水里的人们争先恐后地拨开水草,爬上河岸,好比跳蛙在人的追赶下仓惶穿过草丛;另一些人则沿着纤路如丧家之犬,乱跑乱窜。 突然间,“热光”的白炽光束朝我袭来。它们所到之处,房屋倒塌,火光冲天,树木轰地燃烧。“热光”横扫纤路,吞卷东跑西窜的人们,接着冲下河边,离我不到50码了。它掠过河面,扑向谢泼顿。经过之处,河水沸腾,浪涛滚滚,蒸汽腾腾。我转身向岸边涉去。 转眼间,一道接近沸点的巨浪向我扑过来。我吓得哇哇乱叫,跌跌撞撞地涉过咝咝作响的沸腾的河水,向岸边奔去。我浑身被灼伤,双目半盲,痛苦不堪。只要脚下一打滑,我就完蛋了。突然,火星人的全貌赫然映入眼帘,我颓然倒在宽阔的石砾沙嘴上,沙嘴往下延伸,呈现韦河与泰晤士河两江汇合处。看来只有死路一条了。 至今我仍依稀记得一个火星人的一只巨脚踏进我头上方20码内,径直踩入松软的沙砾地,这儿旋一旋,那儿戳一戳,接着脚又抬出来,至今我仍依稀记得那度日如年的悬念,随后那四位火星人抬着战友的尸骸,穿过一大截河段与草地,他们的身影在迷雾中时隐时现,渐渐消失。最后,我慢慢地意识到自己居然虎口余生,真是个奇迹。 第十三章 偶遇牧师 火星人吸取了遭受人类武器奇袭的教训,撤回霍塞尔公地他们原先的营地;由于撤退匆忙,再加之战友尸骸碍手碍脚的,所以火星人无暇收拾许多像我一样四处逃窜微不足道的牺牲品。倘若他们扔下战友,继续向前挺进,那么在他们与伦敦之间,一切都会荡然无存,只剩下12磅大炮炮台;那么他们定会赶在消息发布之前抵达首都,以闪电般的神速将首都搅个天翻地覆,正如一个世纪前大地震突然摧毁里斯本里斯本:葡萄牙首都。一样。 然而,火星人并不急于求成。一只接一只的圆筒从天外飞来;每隔24小时他们的力量就加强一次。与此同时,英国陆、海军首脑们充分意识到敌人的强大威慑力,也在全力以赴。每过一分钟就有一门大炮进入阵地,到了黄昏时分,金斯敦和里士满郊外山坡上的每一丛灌木林、每一排别墅都隐蔽着黑洞洞的炮口,时刻准备轰击。霍塞尔公地火星人营地四周整个被烧焦的荒凉地区——方圆大约20平方英里——绿阴丛中一座座被烧毁的村庄,以及一座座黑糊糊、还冒着烟的残树拱廊(一天前都还是松树灌木林),到处都匍匐着忠于职守的侦察兵,他们携带着步话机,随时准备向炮兵通报火星人的进攻。不过,火星人此时已经了解我们的炮兵火力部署,知道人类不敢轻举妄动,没人敢贸然闯入离圆筒一英里的范围内,否则有去无回。 下午早些时候,火星巨人们似乎一直都来来往往,忙着将第二和第三只圆筒——第二只在艾德斯通高尔夫球场,第三只在彼尔福特里的一切东西搬运到霍塞尔公地的营地。营地边缘,一大片烧黑的欧石南花旷野与建筑物废墟上,高耸着一名火星哨兵,别的火星人遗弃了那些庞大的战斗机器,下到巨坑里。在那儿他们一直干到深夜,从里面冒出绿色浓烟,犹如擎天柱,从梅洛附近的山脉,据说甚至从班斯蒂德和埃普索姆草地丘陵都能望见。 我后面,火星人正在准备下一轮攻击;我前面,人们正在加紧备战。而我呢,正忍受着剧痛,艰难地离开韦不里奇那燃烧的烈火与烟幕,逃往伦敦方向。 我遥望远处有一只被遗弃的小船顺流漂下,便脱掉身上大部分湿漉漉的衣服,去追赶船,终于如愿以偿,从而逃出了虎口。船上没有桨,我就用烫伤的双手代替船桨,顺流而下,向着哈利福和沃尔顿划去,行进十分迟缓,而且老是回头顾盼,那副狼狈相,你完全可以想像。我顺河漂流,是因为我觉得,万一火星人返回,水路才好逃命。 那个火星人毁灭时搅起的热水也顺流而下,雾气腾腾的,因而划了差不多一英里,我都没看清楚河两岸。不过,有一次我瞧见从韦不里奇方向有一串黑影匆匆地穿过草地。哈利福显得空荡荡的,临河的好几座房舍在燃烧。整个大地静悄悄地躺在灼热的蓝天之下,空无一人,一缕缕烟火径直升入夏日午后酷热的空气里,这情景真奇怪。我从未见过,房屋燃烧,周围居然没有人围观。再往前一点,只见岸边干燥的水草浓烟滚滚,火光通红,岸上一条火带正执著地蔓延,穿过一块不久前才收割的干草田。 我漂了不知多久,先前的死里逃生把我折腾得疲惫不堪,痛不欲生,再加之水面滚烫难忍。后来,恐惧感占了上风,我又划起船来。骄阳灼烤着我的赤膊裸背。划到河湾处,沃尔顿大桥遥遥可望了,这时候我头昏目眩,浑身虚脱,终于顾不上恐惧,便在米德尔斯布勒米德尔斯布勒:英国英格兰原郡名。靠岸登陆,一头倒在草丛里,半死不活的。估计当时是下午4点到5点之间。随即我站了起来,走了约摸一英里路,没有遇上一个人影,然后又躺在一丛树篱阴影里。记得最后一次冲刺时,我好像在自个儿胡言乱语。口渴得要命,悔恨自己先前没有喝足水。更奇怪的是,居然生妻子的气;我也不知是啥原因,只是渴望去皮头,却到不了,便感到心烦意乱的。 我记不清楚牧师是何时到达的,很可能当时我在打盹。只觉得有一个坐着的人影,穿着污迹斑斑的衬衫,一张刮得光光的脸仰望着一束微光在天空跳跃。天空可谓是一方鱼鳞天鱼鳞天:指散布着像鲭鱼背部花纹样轻云的天空。——一行行淡淡的羽状云,染上仲夏晚霞的丽彩。 我坐了起来,一听见我的响动他就迅速地望着我。 “有水吗?”我猝然问道。 他摇了摇头说: “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水喝,折腾了一个小时呀。” 我们俩沉默了一会儿,彼此打量对方。我敢说,他发现我是个怪人:赤身裸体,只穿了湿透的短裤和袜子,烫得遍体鳞伤,脸和肩膀给烟熏了。而他呢,则是一副病态相,下巴凹下去,头发蓬乱,近乎亚麻色的鬈发低垂在前额,一双淡蓝色的大眼睛茫然凝视。他的目光无神地从我身上移开,劈头劈脑地问道: “这是怎么回事?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我呆呆地望着他,无言以对。 他伸出一只瘦瘦的白手,差不多开始怨天尤人起来。 “为什么要允许这一切发生?我们究竟造了什么冤孽?今天晨祷结束后,我到公路上散步,清爽一下头脑,下午还要做祷告。突然就发生了大火、地震、死亡!仿佛我们是所多玛所多玛:据《圣经。旧约》中的《创世记》,因居民罪恶深重而被上帝焚毁的古城。和蛾摩拉蛾摩拉:据《圣经。旧约》中的《创世记》,因居民罪恶深重而被上帝焚毁的古城。似的!我们的全部劳动成果付之一炬,全部劳动成果——这些火星人究竟是什么东西?” “我们是什么?”我清了清嗓子问道。 他用手抓住膝盖,又回头望着我,也许有片刻默默地凝视着。 “我正在路上散步,清醒一下神智,”他说,“突然之间——大火、地震、死亡!” 随即他陷入了沉默,下巴几乎耷拉在膝盖上。 不一会儿,他开始挥起手来。 “所有的劳动成果——所有的主日学校——我们究竟造了什么孽——韦不里奇究竟造了什么孽?一切都没了,一切都毁于一旦。教堂!一年前我们才新建的。不在了!荡然无存了!这是为什么?” 稍停片刻,他又唠叨起来,简直像个疯子。 “教堂燃烧的烟火冒呀冒,永不熄灭!”他吼叫道。 他的目光迸射出火焰,一根瘦指头指着韦不里奇方向。 这时候我才开始了解他。原来他亲身经历了那场惨剧——显然他是从韦不里奇死里逃生——精神濒临崩溃的边缘。 “咱们离森伯里远吗?”我不动声色地问道。 “就在今天早晨我还在主持早祷——” “情况变了嘛,”我轻声说,“你要保持理智。还有希望。” “希望?” “对。大有希望——尽管遭到了这场浩劫!” 我开始解释我们的处境。刚开始时他还洗耳倾听,但我讲着讲着,他那兴致勃勃的目光却消失了,又回到先前的茫然状态,视线从我身上游离开了。 “这一定是末日的开始,”他打断我的话,“末日!上帝惩罚人类伟大而又可怕的日子!是人类祈求大山巨岩把他们压住,把他们藏起来以免见到坐在御座上的主之面的日子!” 我开始明白了他的心态,便打住了我的长篇大论,挣扎着站起来,一只手放在他的肩上。 “拿出男子汉的气概来!”我开导说,“你已经吓糊涂了!如果宗教不堪灾难一击,那有什么用处?想一想吧,以前人类遭受过多少次地震、水灾、火山爆发以及战争!你以为上帝会保护韦不里奇安然无恙吗?他又不是保险商。” 好一会,他沉默无语,茫然失措。 “但咱们怎么可能逃出去呢?”他突然问道,“他们是刀枪不入的,他们是铁石心肠的!” “既不是刀枪不入,或许也不是铁石心肠,”我回答道,“再说,他们越是强大,我们越要保持理智,越要小心谨慎。还不到三小时之前,他们就被消灭了一个。” “消灭了!”他满脸困惑地说,“上帝派出来的天兵天将怎么可能被消灭呢?” “我是亲眼目睹的,”我接着说,“咱们不巧遇上最惨烈的战斗。” “天上那道闪光是什么?”他猝然问道。 我说是日光反射信号机发出的信号——天空中表示人类相互援助与努力的信号。 “尽管一切静悄悄的,”我说,“但咱们处在战争的中心。天空中那道闪光述说着风暴正在积聚力量。在我看来,那边是火星人;伦敦方向,里士满和金斯敦周围群山环抱,树林掩映,那儿正在修筑工事,架上大炮。很快火星人又要从这条路出击了。” 我话音未落,他突然跳起来,用手势止住我。 “你听!”他说。 河对面山丘那边传来阵阵轰隆隆的炮声和阵阵鬼哭狼嚎,随即一切又归于沉寂。一只金龟子从树篱、从我们头上方嗡嗡地飞过。西方天空,笼罩韦不里奇和谢泼顿的烟雾之上高高 地挂着一轮弯月,月光惨淡。晚霞炎热、宁静而又辉煌。 “咱们最好沿着这条路,”我说,“往北走。” 第十四章 伦敦大恐慌 火星人降落在沃金时,我的兄弟正在伦敦。他是医科大学的学生,正在准备临近的考试,直到星期六上午才听说火星人到来的消息。星期六的晨报满是长篇累牍的专稿,什么火星呀,行星上的生命呀,如此等等。只登了一封措辞暧昧的简短电报,由于它简短,因而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据电报称,由于人群接近,火星人感到惊恐,便用一种快速射击枪打死了许多人。电报 的结论是:“火星人似乎很强大,但他们落进巨坑后一直没有出来过,事实上他们无法出来。很可能是由于地球重力的缘故,”该报评论员又根据电报内容加以发挥,语气十分乐观。 那天,我兄弟去上填鸭式生物课,不用说班上沸腾了,但街上却没有任何异常兴奋的迹象。下午的报纸只是拼凑了一些零乱的消息,冠以大字标题,以此渲染。除了 “炒”公地周围军事行动以及沃金与韦不里奇之间松树林燃烧“陈饭”外,报纸没有新内容,要到晚上八点钟才出现新闻。晚上,《圣杰姆斯报》新增专版,宣布电话通讯中断这一实打实的事实。这被认为是因为燃烧的松树倒在电话线上所致。那天夜晚,即我驱车到达皮头又返回那个夜晚,关于战斗的消息,仅有上述一则。 我兄弟从报上得知,圆筒离我家足足有两英里,所以他对我们并不担忧。不过,他打算那天夜里赶到我家,据他后来讲,是想赶在那些“东西”被消灭之前,亲眼目睹一番。于是,下午四点他拍了一封如石沉大海的电报给我,晚上在一家音乐厅度过。 星期六夜里,伦敦也出现了一场雷暴。我兄弟搭公共马车赶到滑铁卢,他站在月台上等了一会儿,深夜列车通常从那里发车。随后得知,出了事故,火车无法当夜到达沃金。至于事故性质,他弄不明白,就连铁路局当时也不大清楚。火车站风平浪静,铁路官员们只知道拜弗里特与沃金之间铁路线已瘫痪,并没有意识到还发生了更可怕的事,因此他们还在发出剧团专列,取道弗吉尼亚。沃特或吉尔福德,而平时那些专列是要经过沃金的。他们忙着调整线路,以改变南安普敦南安普敦:英国英格兰南部港市。——朴次茅斯朴次茅斯:英国英格兰南部港市,海军基地。星期日一日旅游线。由于我兄弟长得略像车务主任,一名晚报记者便张冠李戴,拦住他采访。除了铁路官员外,将铁路中断同火星人联系起来的人寥若晨星。 我从另一篇关于这些事件的报道中读到,星期天早晨“来自沃金的消息震惊整个伦敦”。事实上,那不过是危言耸听而已。在星期一早晨大恐慌到来之前,许许多多的伦敦人并没有听说关于火星人的消息;一些人倒是听说了,但迟迟没有领会星期日报上那封措辞仓促的电报的含义。要命的是,伦敦人大都不看星期日的报纸。 伦敦人的个人安全感根深蒂固,对报纸上耸人听闻的消息司空见惯,因而能够从容不迫地阅读下述消息:“昨晚七点左右,火星人爬出圆筒,身穿金属铠甲,彻底摧毁了沃金火车站及其周围的房屋建筑,并且,消灭了卡迪根纵队整整一个营。详细情况不清楚。马克泌重机枪对火星人的铠甲无可奈何;野战炮被他们打哑了。一队轻骑兵马不停蹄地开入彻特塞。火星人似乎在向彻特塞和温莎地区缓慢挺进。萨里郡萨里郡:英国英格兰郡名。西部一片恐慌,正在紧张地修筑工事,以遏止火星人朝伦敦方向进逼。”《星期日太阳报》如是说。《仲裁者》刊登了一篇机智、神速的“便览式”文章,将该事件比做兽笼突然打开,野兽跑进了村庄里。 在伦敦,谁也不清楚浑身铠甲的火星人究竟有多厉害,人们依然固守成见,认为那些怪物一定是笨手笨脚的。“爬行”、“吃力地爬行”,这些措词几乎成为所有早期报道的陈词滥调。没有一封电报是由火星人挺进的目击者发出的。一有消息,星期日报就专版报道,有些专版甚至空洞无物也在出版。然而,几乎没有任何新消息告诉公众,要到下午晚些时候政府当局才举行新闻发布会,宣布他们所掌握的信息。只是说沃尔顿和韦不里奇一带整个地区,人们正沿着公路向伦敦涌来,如此而已。 上午,我兄弟上育婴堂的教堂去,对头天夜里发生的一切仍然蒙在鼓里。在教堂他听到有人提及火星人的入侵,还有人特地祈祷和平。他走出教堂,买了一份《仲裁者》,对该消息深感震惊,便又到滑铁卢火车站去看一看通讯是否恢复。街上车水马龙,熙熙攘攘,到处是公共汽车、马车、自行车、人流。人们穿着星期日盛装,安闲踱步,似乎对卖报人叫喊的特大新闻泰然自若。人们感兴趣,但并不惊恐;即使惊恐,也是出于对当地居民安危的关心。到了车站我兄弟第一次听说温莎与彻特塞之间的通讯线路中断了。人们告诉他,早上收到从拜弗里特和彻特塞两车站发来的重要电报,但现在猝然中断了。我兄弟从他们口里得不到什么确切情况。他们能告诉的就只是“韦不里奇一带在打仗”。 铁路运输一片混乱。许多人在车站附近徘徊,一直等待接从西南铁路网络地区来的朋友。一位灰头发的绅士模样老头走到我兄弟跟前,咒骂西南铁路公司: “它想出丑吧。” 一两列从里士满、普特纳和金斯顿开来的火车进站了,车上载满了出去划船游玩一天归 来的人们,他们发现车站乱哄哄的,人心恐慌。一位男子身穿黑白相间的鲜艳衣服,招呼我兄弟,他带来了一股脑儿新奇消息。 “很多人驾着双轮轻便马车呀,大马车呀,以及其他车辆呀,载着贵重物品、家什之类的,进入金斯顿,”他说,“他们是从莫莱西、韦不里奇和沃尔顿来的,说是在彻特塞听到了炮声,猛烈的炮火声,轻骑兵催促他们立刻撤离,说火星人就要来了。我们在汉普顿王宫火车站听见了炮声,还以为是雷声呢。究竟出了什么事?不是说火星人呆在巨坑里出不来了吗?” 我兄弟无言以对。 随后,我兄弟发现那隐约的惊恐感在地铁人群中蔓延,星期日郊游者纷纷从西南郊外空气清新的空旷地带——巴利斯、温布勒登、里士满公园和丘等地——比平时提前返回。然而,除了道听途说外,没有一个人带来了新消息。终点站里,每个人的脾气都显得火暴暴的,一触即发。 5点左右,车站积聚的人群沸腾了,原来东南站与西南站之间的通讯线路开通了(现在几乎一直关闭着),满载大炮的货车和挤满士兵的客车开进了车站。大炮是从伍尔维奇和查塔姆运来保卫金斯顿的。人们彼此开玩笑:“你会被吃掉的!”“我们是专门驯兽的!”等等,不一而足。不一会儿,一队警察开进车站,开始清走站台上的人群,我兄弟再次离开车站,来到街上。 教堂敲响了晚祷的钟声,一队救世军少女唱着歌走下滑铁卢路。桥上站了不少流浪汉,正在观看一块奇特的褐色浮渣随波逐流,时隐时现。夕阳西沉,钟楼与议会大厦巍然矗立,衬映着宁静得出奇的天空,那是一方金色的天空,一道道紫红色的长虹横贯其中。有人在议论一个漂浮的物体,其中一人自称是个保守主义者,他告诉我兄弟,他看见了西方天空那日光反射信号机发出的闪烁信号。 我兄弟在惠灵顿街遇上几个莽汉,刚刚从舰队街舰队街:伦敦报馆一条街。冲出来,手上拿着湿报纸和醒目的告示牌。“特大灾难!”他们沿着惠灵顿街彼此吆喝,“韦不里奇打起来了!详细报道!凶恶的火星人!伦敦危在旦夕!”他花了三便士才买到一份报纸。 这时候,也仅仅是这时候,我兄弟才多少意识到那些怪物的威力与恐怖。他了解到,他们并非一小撮笨拙的小怪物,他们是控制着硕大机械身躯的智慧生命;他们行动敏捷,威力无穷,就连火力最强的枪炮都不是对手。 他们被描绘成“硕大无朋的蜘蛛状机器,将近100英尺高,行动疾如特快列车,能够发射一种强光束”。披上伪装的大炮,主要是野战炮,被架在霍塞尔公地周围的乡村,尤其是沃金地区与伦敦之间。人们看见五台火星人机器向泰晤士河移动,其中一台碰巧被摧毁。其他战事:炮弹没有击中目标,所有炮台被“热光”一锅端。报纸还提到部队伤亡惨重,但基调还是乐观的。 火星人被击退了;他们并非不可战胜的。他们退回到在沃金周围圆圈里排成三角阵形的圆筒。携带日光发射信号机的通信兵从四面八方逼近火星人。与此同时,大炮从温莎、朴次茅斯、奥尔德肖特、伍尔维奇——甚至从北方——迅速运来;其中有从伍尔维奇运来的95吨重的缠丝炮。总共有116吨的大炮已经到位,或正在仓促到位,主要用于保卫伦敦。重武器积聚量之大,速度之快,这在英国是史无前例的。 人们希望,一旦再有圆筒落下,就立即被正在火速赶制并部署的烈性炸药摧毁。据报道称,形势无疑是最离奇、最严峻的,但要劝说公众不必恐慌。毋庸置疑,火星人怪异可怕之极,然而毕竟只有20来个火星人对抗我们数百万人。 从圆筒的大小看来,当局有理由推测,每只圆筒至多载5个火星人——总共15人。而且其中至少一个被消灭了——或许更多。要提醒公众危险正在逼近,要采取周密措施保护受到威胁的西南郊区人民。这篇准告示报道结尾时一再保证伦敦安全无恙,政府有能力对付危机。 该报道是大字印刷,墨迹尚未干呢,连一个字的评论都来不及添上。据我兄弟讲,报纸通常登载的内容都被无情地挖掉,让位于这篇报道,真是异乎寻常。 整个惠灵顿街上处处可见人们在翻阅粉红色报纸,斯特兰德大街斯特兰德大街:伦敦中西部,与泰晤士河平行,以其旅馆和戏院著称。突然闹哄哄的,一大群报贩子沿街叫卖,人们从公共汽车上跳下来,争抢报纸。无论人们先前多么淡漠,这消息都使他们兴奋不已。我 兄弟讲,斯特兰德大街上一家地图店的百叶窗被打开了,窗户里面可见一个身穿假日盛装、戴着橘黄色手套的男子手忙脚乱地将萨里地图系到玻璃窗上。 我兄弟手里拿着报纸,沿着斯特兰德大街向特拉法尔加广场走去,他看见一些从西萨里来的逃难者。一个男子赶了一辆大车从威斯敏斯特威斯敏斯特:伦敦西部的贵族居住区,在泰晤士河北岸,区内有白金汉宫、议会大厦、首相官邸、政府各部和威斯敏斯特教堂。大桥方向而来,车上坐着他的妻子和两个男孩,载着一些家具,就像卖蔬菜水果用的家什;他后面紧跟着一辆运干草的马车,上面坐着五六位绅士模样的人,装了些箱子、包袱。个个都是蓬头垢面的,衣衫不整,与公共汽车上穿安息日盛装的乘客们形成鲜明对照。衣着时髦的人们从公共马车探出头来窥视他们。他们在广场停了下来,似乎不知道该走哪条路,最后还是向东沿着斯特兰德大街去了。他们后面不远跟着一个身穿工作服的男子,骑着一辆前轮小的老式三轮车,一张脸肮脏而惨白。 我兄弟转身向维多利亚大街走去,沿途遇到许多类似的逃难者。他心存侥幸,指望或许能巧遇我。他注意到指挥交通的警察多于往常。一些逃难者在与公共汽车上的人交换消息。有个人自称亲眼目睹了火星人。“听我说,锅炉踩着高跷,像人一样大踏步走”。听了逃难者的奇特经历,许多人都感到格外激动,活跃起来。 过了维多利亚大街,看见酒楼生意红火,逃难者源源不断地到来。街头巷尾,处处都是人群,或看报纸,或七嘴八舌地议论,或注视这些星期日的不速之客。夜色愈来愈浓,逃难者也愈聚愈多,据我兄弟讲,最后以至于路上水泄不通,犹如德比马赛日德比马赛日:英国萨里郡埃普索姆唐斯一年一度的赛马日。的埃普索姆赛马场埃普索姆赛马场:在伦敦西南,以每年举行赛马而著名……我兄弟向好几位逃难者打听情况,但大都没有得到满意的回答。 被问者对沃金情况一问三不知,只有其中一人肯定地告诉他,沃金在头天夜里遭到彻底毁灭。 “我是从拜弗里特来的,”那人说,“一个骑自行车的人一早就赶到我们那里,挨家挨户地警告我们赶快离开。接着士兵又来了。我们走出去一看,哟,南边烟雾迷漫——除了烟雾外,什么都看不到,南边没有一个人过来。随即我们听见从彻特塞传来的炮声,从韦不里奇过来了很多老百姓。于是,我就锁上家门,出来了。” 当时,街上人们怨声载道,责备政府无能,没有消灭侵略者,才造成这一切麻烦。 大约8点光景,炮声大作,伦敦南边整个地区都能清晰听见。我兄弟滞留在大街上,由于交通喧哗,听不见炮声,他便穿过僻静的小街小巷朝河边走去,这时炮声就清晰入耳了。 他从威斯敏斯特徒步走回位于摄政王公园附近的公寓时,已经凌晨两点左右了。此时他开始担忧起我来,对风雨欲满楼的危险忧心忡忡。就和我在星期六那天一样,他浮想联翩,一股脑儿的战争形势。他想到那些默默待命开火的大炮,想到一夜之间就离乡背井的农民;他竭力想像100英尺高的“踩高跷锅炉”究竟有多厉害。 有一两车难民沿着牛津大街经过,好几车难民从玛丽勒本路驶过。然而,消息传播得太慢,摄政王大街和波特兰广场同平时星期日夜晚一样,依然熙熙攘攘,人们漫步街头,尽管有人群在议论;摄政王公园边缘,一如既往;许多情侣静静地徜徉在东一盏西一盏的煤气灯下。夜色融融,宁静,略带沉闷;炮声隆隆,断断续续,午夜后南方天空似乎出现片状闪电。 我兄弟反复咀嚼那份报纸,担心我遭难了。他坐立不安,晚饭后又出门四处游荡。回家后,想复习应考,却心猿意马。半夜过一点上床睡觉,老做噩梦,星期一凌晨就被敲门声、街上的跑步声、远方的锣鼓声以及铃当声惊醒。只见天花板上红影跳跃。他躺在床上,一时惊呆了,不知是天亮了,还是世界发疯了。随即,他翻身跳下床,冲到窗前。 他的房间在阁楼。他头伸出窗外时,窗扇格格响,在左邻右舍引起十多个回响,也引得无数睡眼惺忪、蓬乱的头出现在窗口,大声询问出了什么事。“他们来了!”一名警察一面猛敲门,一面大喊,“火星人来了!”接着又匆忙去敲另一道门。 从阿尔巴利街军营传来一阵阵锣鼓声与军号声,听力范围内每一座教堂都在拼命拉警报。警钟狂鸣,震耳欲聋,叫人不得安睡。开门声四起,对面房舍一道道窗户从黑暗中闪现, 泻出黄色的灯光。 一辆车门紧闭的马车从街上疾驰而来,驶到拐弯处突然爆发出吱嘎声,到了窗下变成刺耳的哐当声,渐渐消失在远方。几辆马车又接踵而至,后面还跟着一长串飞驰的马车,大部分不是沿着斜坡前往尤斯顿尤斯顿:伦敦一条街名,1938~1939年曾在此设绘画学校。,而是直奔白垩农场火车站,那儿开往西北方向的专列正在上人装货。 我兄弟久久地茫然凝望窗外,注视着警察挨家挨户敲门,传递那不可思议的消息。随后,他身后的门打开了,住在楼梯平台对面的邻居走了进来,此人只穿了衬衫、短裤、拖鞋,背带松垮垮地吊在腰间,头发刚离开枕头而显得蓬乱。 “究竟出了什么事?”他问道,“失火了吗?怎么闹哄哄的?” 于是他们俩将头伸出窗外,竖耳倾听警察在叫喊什么。人们纷纷走出背街小巷,三五成群地站在角落交谈。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和我兄弟同住的房客问道。 我兄弟含含糊糊地回答几句,便开始穿上衣服,每穿一件都要跑到窗口去,以免错过愈来愈紧张的场面。不久,晨报贩子就早早地来到街上,沿街吆喝: “伦敦危急!金斯顿和里士满防线被突破!泰晤士河流域惨遭大屠杀!” 于是,在他周围四面八方——楼下的房间里,两侧和街对面的房子里,公园街房子里,玛利勒本、西波恩公园区的几百条街道,圣潘克拉斯、克尔本、圣约翰伍德及汉普斯蒂特的西北地区,肖拉迪奇、海伯里、黑格斯顿及霍克思顿的东部地区——从伊宁到东汉姆的伦敦广大地区——恐怖风暴即将来临,当第一丝微风吹过街上时,千家万户,人人都揉了揉眼睛,推开窗户,眺望窗外,问些不着边际的问题,急急忙忙地穿上衣服。这是大恐慌的黎明。全伦敦在星期日夜里高枕无忧,而在星期一凌晨被惊醒时,却恍然大悟:大难临头了。 东方破晓,房屋女儿墙之间的一方天空开始呈粉红色,我兄弟从窗口无法了解外面的情况,便下楼出门到街上。徒步飞跑的人和坐车疾驶的人时时刻刻都在增多。 “黑烟!”他听见人们在高喊,又是一声高喊“黑烟!”顿时恐惧感犹如瘟疫蔓延。我兄弟站在房门口迟疑时,看见另一位卖报人跑过来了,便立即买了一份报纸。接着卖报人跑开了,边跑边卖,一份报纸卖一先令——趁恐慌牟暴利,真荒唐。 我兄弟在报上读到军队统帅发出的急电,得知大祸临头了。 “火星人能够用火箭发射一种有毒黑烟云团。他们击溃了我们的炮兵部队,摧毁了里士满、金斯顿和温布尔登,正在向伦敦缓慢挺进,沿路毁灭一切。无法阻止他们。要安全躲避‘黑烟’,只有立即撤离伦敦,除此之外,别无他计。” 寥寥数言,但字字千钧,掷地有声。 这座拥有600万人口的大都市,全体市民都躁动起来,奔出家门,跑到街上;很快汇成浩浩荡荡的人流向北涌去。 “黑烟!”无数声音高喊道,“大火!” 邻近教堂的钟声叮叮当当地狂鸣,一辆马车横冲直撞,在一片惊叫声和咒骂声中撞上街边的水槽,把水槽撞得稀烂。房舍里来回闪烁着惨淡的黄色灯光,疾驰而过的公共马车中有些摇晃着尚未熄灭的马灯。头上方,黎明的天空愈来愈明亮、清朗、安详与宁静了。 我兄弟听见身后屋里传来来回奔跑、上下楼梯的脚步声。随即房东太太来到门口,松松垮垮地裹着睡衣和披肩;后面跟着她丈夫,在大喊大叫。 我兄弟开始醒悟到这一切意味着什么,便急忙返回屋里,揣上所有的钱——十来英镑——然后又上街了。 第十五 章血战萨里 正当牧师坐在哈利福附近平坦草地上的树篱下胡言乱语时,正当我兄弟注视着威斯敏斯特大桥上潮水般的逃难人流时,火星人又发起攻击了。战事报道莫衷一是,但从中至少可以肯定,大部分火星人在霍塞尔巨坑里一直呆到晚上9点,忙着备战,加紧安装什么东西,只见绿烟滚滚。 但在8点左右,准有三个火星人走出巨坑,缓慢地、小心翼翼地穿过拜弗里特和彼尔福特 ,向里普利和韦不里奇逼近,在夕阳沉落之前进入严阵以待的炮群射程范围内。火星人并不靠拢走,而是排成单行,彼此相隔大约一英里半远,通过尖厉如汽笛的嗥叫保持联系,嗥叫声或高或低,调门不断转换。 我们在上哈利福听见的,就是这种嗥叫声以及从里普利和圣乔治山传来的炮声。埋伏在里普利的炮手是初上战场的志愿兵,简直不该把他们部署在如此战略要地。他们沉不住气,大炮瞎放一通,根本没有打中目标,然后掉头就跑,或骑马,或徒步穿过被遗弃的村庄。有个火星人并没有动用“热光”,他默不作声地跨过炮群,来到炮手们中间,踟蹰片刻,从他们前面走过,突然扑向佩因斯山公园里的炮群,将其摧毁。 不过,圣乔治山上的炮手们组织有方,抑或训练有素。他们隐蔽在一片松树林里,似乎压根儿没有引起离他们最近的那个火星人的察觉。他们仿佛接受检阅似的,从容不迫地瞄准目标,在离火星人大约1000码远处开炮了。 顿时,炮弹在火星人周围开了花,只见他前进了几步,身子摇晃了一阵,倒了下去。炮手们欢呼雀跃,以疯狂的速度装炮上膛。被炸翻的火星人引颈长啸,立即得到第二个闪闪发光的巨人的回应,从南面的树林冒出来。第一个火星人的一条腿好像被一发炮弹炸断了,但第二轮连珠炮全都打飞了,远离躺在地上的火星人。这时候他的两个同伴同时向炮台射击“热光”,只见弹药爆炸,炮台四周的松树林燃成火海,仅有一两名已经逃到山腰的士兵侥幸逃脱。 这一仗后,那三个火星人似乎停下来商量了一会儿,据监视他们的侦察员报告,他们停下有半个小时,原地不动。被炸伤的火星人吃力地爬出躯壳,原来是个褐色小不点儿,远处瞧去,仿若一株枯萎的小草,怪异极了。他显然在修理躯壳。9点左右,修理完毕,他的头罩又出现在树丛上面。 那天夜晚9点过几分,这三个火星人与另外四个火星人会合,那四个火星人每人带了一根又粗又黑的管子。他们递给前三个火星人每人一根类似的管子,然后一行七人沿着圣乔治山、韦不里奇和里普利西南森德村之间分布成一条曲线,彼此保持相同的距离。 火星人刚刚开始移动,他们前面的山丘就有十几枚信号火箭腾空而起,警告埋伏在迪顿和埃歇尔附近准备迎敌的炮群。与此同时,四台火星战斗机器都端着黑管子,涉水过河,另外两台衬映着西边天际,黑压压的,进入了我和牧师的视野。这时我们俩正沿着往北的公路仓皇逃出哈利福,一路疲惫不堪,举步维艰。我们仿佛觉得,那两个火星人在腾云驾雾,因为笼罩田野的乳白色雾气冉冉升到他们身高的三分之一。 一见到火星人,牧师惊叫一声,拔腿就跑;我知道躲开火星人,跑不是办法,便闪到一旁,倒地匍匐穿过带有露水的荨麻和刺藤,爬进路边一条宽沟里。牧师回头一瞧,看见我在爬行,便转身返回爬到我这儿。 那两个火星人停了下来,靠近我们的那位面向桑伯里站立;站得较远的那位面向斯坦斯,迎着昏星昏星:不用望远镜能看到在太阳下山后西落的一颗行星的不确切的名称。,灰蒙蒙的一团,晦暗不明。 火星人停止了偶尔发出的嗥叫,在圆筒周围巨大的月牙形一带各就各位,悄然无声。那月牙形两端距离12英里。自从战斗开始后使用火炮以来,从未如此沉寂过。无论是我们俩,还是里普利的一位观察家,都有同感——火星人似乎孤独地拥有这幽暗的夜,只有惨淡的月光、星星、夕阳的余晖以及圣乔治山和佩因斯山树林那红色的火光,闪闪烁烁。 然而,面向月牙形地带的每一个地方——在斯坦斯、汉斯洛、迪顿、埃歇尔、奥克汉姆,在河南岸的山林里,在河北岸的平坦草地,凡是有树林或村舍隐蔽的地方 ——大炮都在严阵以待。信号火箭升空爆炸,雨点般的火光掠过夜空,倏忽而逝,注视着炮台的人无不屏气凝神等待。火星人一旦踏进火力圈,那些无声无息的黑压压人影,那些在傍晚夜空闪着微光的黑洞洞大炮立刻就会猛烈开火,撼山摇地。 毋庸置疑,上千的有识之士,甚至还有我,心里都谜团丛生——火星人了解我们多少?他们明白我们有数百万之众,组织良好,纪律严明,同仇敌忾吗?抑或他们理解我们的狂轰滥炸,我们的炮火纷飞,以及我们对他们营地的重重包围正如我们理解被捅开的马蜂窝里的蜂子会共同凶猛攻击一样吗?他们梦想灭绝我们吗?(当时还没有人知道他们需要什么食物。)当我注视着火星人哨兵那庞大的身影时,上百个这样的问题纷至沓来。在我的意识深处是伦敦方向埋伏着无人知晓的千军万马。他们已经设下了陷阱吗?洪斯洛的弹药厂就是设下的陷阱吗 ?伦敦人有决心和勇气将他们这座房屋拥挤的大都市变成一个更辽阔的莫斯科吗? 我们蹲着身子,透过树篱窥视外面,似乎熬过了漫长的时间,才终于从远方传来一声炮响。又是一声,更近些,接着又是一声。就在这时候,我们附近那个火星人高高举起管子,开枪射击,一声巨响,大地颤抖。朝向斯坦斯的那个火星人也立即响应。没有闪光,也没有冒烟,只有爆炸巨响。 耳闻目睹一颗颗无烟火的重炮轰击,我可激动了,忘记了个人安危,不顾手被刺伤,爬进树篱里,朝森伯里方向凝望。这时另一炮又打响了,一颗巨型飞弹从头顶掠过,飞向汉斯洛。我期待至少看见烟火冲天,或弹片纷飞,然而只见到头上一方蓝天,闪烁着一颗孤独的星星,脚下白雾弥漫。没有砸击声,亦无回应的爆炸声。一切又归于沉寂;一分钟的间隔拉长到三分钟。 “怎么啦?”牧师从我身边站起来问。 “天才知道!”我回答。 一只蝙蝠拍翅飞过,转瞬即逝。远方响起一阵喧嚣,随即又安静了。我再次瞧那火星人,看见他正沿着河岸向东移动,摇晃着身子,大步流星。 时时刻刻我都盼望着隐蔽的大炮向火星人开火,可夜的宁静一直未被打破。火星人的身影渐渐变小,随即被大雾和渐浓的夜色吞没。我和牧师都遏止不住冲动,爬高望远。森伯里方向出现一团黑糊糊的东西,仿若一座锥形山突然耸立,遮住了我们的视线,看不见那边的原野了;接着,眺望河对岸更远处沃尔顿上空,我们又看见另一座类似的山峰。我们注目凝视,那些山一般的形体却渐渐变矮,变宽了。 我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连忙转头回望,看见第三座黑茫茫的云山雾团升起来了。 忽然间,万籁俱寂。但洗耳倾听,仍可听见遥远的东南方,火星人在彼此啸叫,继而空中震荡着远方火星人炮击的轰隆声。然而,人类的大炮却哑了口。 当时我们并不懂得那些是啥东西,后来才得知在暮色中聚集的不祥乌云意味着什么。每一个火星人都站在我已经描述过的巨大月牙形里,端着炮筒,向碰巧横在他前面的大炮掩体——无论是一座山,一座矮树林,一排房屋,还是别的隐蔽物——发射一颗巨大的霰弹。有些仅发射了一颗,有些发射了两颗——如我们先前所目睹的;据说里普利那个火星人发射了不少于五颗。霰弹击中目标时全面开花但并不爆炸——如山洪暴发,倾泻出大量浓厚的墨黑气体,盘旋喷向天空,形成一个巨大的乌黑云团,一座气体山,然后缓缓地下沉,向周围旷野扩散。一切生物,只要接触到这种气体,呼吸到它的一丝浓烈的气味,都必死无疑。 这种气体浓重,比最浓的烟还要浓重,因而一阵腾空与冲击之后,便从空中徐徐下落,弥漫地面,比气态更近于液态,离开山峦,流进河谷沟渠水道,其状好像我听说的从火山隙口涌流出来的碳酸气体。它一挨着水,就发生化学变化,水面立即覆盖一层浮垢,浮垢缓缓下沉,让位于更多的浮垢。这种浮垢绝对不溶于水,过滤过浮垢的水居然可以安全饮用,目睹过这种气体瞬间效应的人真觉得离奇。真正的气体要扩散,而这种气体却不,它悬挂在河岸上,沿着斜坡往下滞缓地流动,连风吹动它都很艰难,它十分缓慢地与雾和湿空气混合,形成尘雾降落到大地。至于这种物质的性质,我们只知道一种尚不知晓的元素放射出一组四条谱线,呈蓝色,除此之外,一无所知。 乱云飞渡,继而黑烟还没有凝结就笼罩地面,笼罩得很低很低,高楼大厦屋顶上和顶楼几层上,高大树木的树梢上,只要在50英尺以上,都有可能逃脱它的毒害,那天夜晚在斯特里特。卡布汉姆和迪顿就证明了这点。 有个从斯特里特、卡布汉姆逃出来的人绘声绘色地讲起黑烟那怪异的盘旋式流动,他站在教堂尖塔俯瞰下面,只见一座座村舍从虚无的黑暗里升起,鬼影幢幢。他在尖塔上躲了整整一天半,又困又饿,浑身被烈日灼伤了。蓝天之下,大地在远山轮廓的衬托下一片浓黑,红色的屋顶、绿色的树木,以及后来黑沙笼罩的灌木丛、房门、仓库、外屋和屋墙,点缀其中,从黑暗里升起,沐浴在阳光里。 然而,那是发生在斯特里特。卡布汉姆,黑雾滞留良久,终于自动沉入地下。通常,黑雾完成使命后,火星人就踏进去,向黑雾喷射一股气流,将它从空气中清除掉。 我和牧师逃回上哈利福,躲进一座被遗弃的房子。借着星光,我们从窗口亲眼目睹了火星人清除我们附近河岸上弥漫的黑雾。我们还看见里士满山和金斯顿山上的探照灯来回扫射,11点左右,玻璃震得吱嘎响,我们听出是埋伏在山上的加农炮的轰击声。炮击断断续续地进行了25分钟,向在汉普顿和迪顿那些看不见的火星人乱轰一通,随后探照灯那惨白的光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道亮丽的红色光辉。 接着第四只圆筒——一颗灿烂的绿色流星——落在布什公园里,这是我后来才得知的。里士满和金斯顿一带山上的大炮还没有开火,遥远的西南方就开始轰击。我相信是因为炮兵想在黑雾罩住他们之前,就开炮狂轰滥炸。 犹如人小心翼翼地烟熏蜂窝,火星人在伦敦方向的原野上空撤满这种窒息人的怪雾。那月牙形的两角缓缓地向外移动,最后形成一条直线,连接汉威尔、库柏和麦尔登。整夜,火星人的毁灭之炮都在向前推进。自从在圣乔治山那个火星人被击倒后,他们再也没有给炮兵哪怕一次轰击的机会。凡是可能埋伏大炮的地方,火星人就发射一颗黑雾霰弹;凡是大炮架在外面的地方,他们就发射“热光”。 到了半夜,里士满公园山坡上树林烈焰熊熊,金斯顿山火光通红,照亮了漫天黑雾。黑雾吞没了整个泰晤士流域,一直扩展到天际。只见两个火星人慢悠悠地穿行在黑雾中,四处喷射蒸气流。 那天夜里,火星人很少用“热光”。不是产生“热光”的材料供应有限,就是他们并不想毁灭这个国家,只是想击溃并威慑抵抗。显然他们成功地实现了后一个目标。有组织的抵抗就在星期日之夜终结了。抵抗无异于以卵击石,军队望风披靡。甚至连在泰晤士河巡弋的鱼雷快艇和驱逐舰,尽管装备有连发炮,水兵们都拒绝停下来,他们发生哗变,驾船逃之夭夭。星期日夜晚以后,人类唯一说得上的抵抗只是埋地雷,挖陷坑,即使在这方面,人们也疯疯癫癫的,瞎干一通。 艾歇尔方向的炮兵部队在苍茫的暮色中严阵以待,他们的命运也可想而知,无一人幸免于难。人们尽可以想像,伏兵秩序井然地准备迎敌。指挥官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炮手待命轰击,身边炮弹堆积如山,敏捷的驭手在看管马和炮车,一组组非军方观察员站在尽可能近的地方。傍晚静悄悄的,停着救护车,搭起了战地医院帐篷,救护从韦不里奇运来的烧伤和打伤的人员;随后,火星人开火。伴着沉闷的轰隆声,一枚笨大的炮弹从树林和房屋上空旋过,落在邻近的田野里,四面开花。 人们也尽可以想像,大家的注意力陡然转移——黑雾迅速蔓延,盘旋鼓胀,向前挺进,直冲云霄,遮天盖地,将黄昏抛进浓浓的黑暗里。这个令人不寒而栗的黑雾怪敌扑向它的牺牲品,人畜四处逃窜,栽倒在地,惨叫声呼天号地,不绝于耳,大炮突然被遗弃了,人们呛倒在地,痛苦地扭曲,那长锥形烟幕迅疾扩散。随后,是死寂的夜,一切都毁灭了——空空如也,只有一大团浓不可透的黑雾遮掩了死者。 天还未亮,黑雾就已经涌过里士满街道。政府机体分崩离析,在垂亡之际最后一次敦促伦敦市民务必逃离。 第十六章 伦敦大溃逃 因此,你可以理解,伴着星期一黎明的到来,恐慌浪潮汹涌澎湃,扫荡这座世界第一大城市——逃难人流迅速壮大成滚滚的洪流,浪花飞溅,在火车站周围冲来涌去;冲到泰晤士河,堆成人山人海,疯狂争抢船位,又顺着每一条水渠朝北、朝东奔腾而去。到了10点警方,到了正午甚至铁路局在社会大潮的冲击下都先是失去凝聚力,继而组织涣散,效率丧失,最后分崩离析,各自逃命了。 泰晤士河以北的所有铁路线和居住在大炮街的东南铁路公司职工在星期日午夜就接到警告,所以火车在源源不断地上人,甚至到了凌晨两点,人们就开始在车厢里拼命争夺立锥之地。到了三点钟,在离利物浦火车站数百码远的主教门大街,人们甚至自相践踏,踩死踩伤无数;枪声四起,刺刀见红。派去指挥交通的警察,累得火冒三丈,结果他们本该去保护老百姓,却将一些人打得头破血流。 时间一刻一刻过去了,但火车司机和司炉却拒绝返回伦敦,于是逃难的浪潮驱使愈积愈多的人群离开车站,沿着往北的公路涌去。到了中午,人们在巴恩斯发现一个火星人,还有一股徐徐下落的黑雾沿着泰晤士河挺进,穿过兰伯斯平原,在它迟缓的前进中切断了河上各桥梁的逃路。另一股黑雾则翻过伊宁,包围了古堡山上的一群幸存者,他们犹如被困在汪洋里的一座孤岛上,虽还活着,但却无路可逃。 我兄弟在白垩农庄拼命想挤上一列西北铁路公司的火车,但挤不上去——火车在货场就装满了人,火车头吃力地挤过喧嚣的人群。十几个壮汉开道,奋力推开人群,以免将司机挤扁在锅炉上。于是他便从白垩农庄公路逃出来,东躲西闪地穿过二股自行车急流。还算运气好,他捷足先登,洗劫一家自行车专卖店;从窗口拖出一辆自行车,不料前胎已被刺破了,但他不管三七二十一,骑走了,只是手腕带了点伤。骑到哈佛斯托克山脚下,那儿路陡,而且还躺着好几匹四脚朝天的马,无法通过,于是我兄弟改道骑上贝尔塞日路。 就这样,我兄弟离开了恐慌怒潮,环绕埃奇韦尔路疾驰,大约清晨七点左右才到达埃奇韦尔。他又饿又累,但已将人群远远地抛在了后面。沿途,人们站在路上,又是好奇,又是惊异。许多骑自行车的,一些骑马的,还有两个骑摩托车的,从他身边超过。骑到离埃奇韦尔一英里时,自行车轮圈破了,无法再骑,我兄弟只好将车扔在路旁,步行到村庄。村庄大街上,商店半开着,人行道上、屋门口以及窗前都聚集着人群,惊诧地凝视着滚滚的逃难人流。我兄弟总算在一家饭店弄到了吃的。 他滞留在埃奇韦尔,一时不知道怎么办。逃亡者不断增多。他们大都和我兄弟一样,似乎想在该地方歇息一会儿。没有关于火星侵略者的新消息。 当时道路拥挤,但还说不上拥塞。大多数逃难者都骑着自行车,不过很快就出现了摩托车。华丽的双轮轻便马车以及普通马车疾驶而过,通往圣阿尔巴斯的公路沿途尘土飞扬。 也许我兄弟隐约想到切姆斯福去,那儿有他的一些朋友,最后他终于打定主意拐进一条往东的僻静小巷。不一会儿他碰上一根顶梁柱,跨过去,沿着一条小路朝东北方向奔去。他经过好几座农舍,还有一些他叫不出名字的小地方,沿途没有见到几个逃难者。最后在一条通向海巴恩特的杂草丛生的小巷里遇上两位女士,随后还和她们结伴同行。他来得正巧,将她们救出了危险。 他听见她们的呼救声,急忙转弯,奔过去,只见两个强人拼命将她们从她们驾驶的小马车上拖下来,第三个强人吃力地勒住一匹受惊的小马。其中一位女士,个子矮矮的,一身白衣服,一个劲地惊叫;另一位女士,身材苗条,皮肤黝黑,正挥舞马鞭,狠抽抓着她另一只手臂的男子。 我兄弟一看事情不好,便大喊大叫,冲向搏斗地点。其中一个松开手,向他转过身来,气势汹汹的。看来非打一架不可了,我兄弟便先发制人,一记重拳将对方打倒在车轮上,要知道我兄弟可是个拳击好手。 来不及展示拳击家的风采,我兄弟就飞起一脚,将那人踢得一动也不动;紧接着他一把抓住另一人的衣领,那人正在拉苗条女子的胳膊。只听见嘚嘚的马蹄声,接着他的额头上挨了一鞭,火辣辣的,原来第三个强盗在挥鞭抽打他,另一强盗趁机挣脱,沿着小巷朝他来的方向跑了。 我兄弟一阵晕头转向,发现自己面对刚才勒着马头那人,回过神来,意识到马车顺着小巷摇摇晃晃地渐渐远去,那两位女士在车上不住地回头顾盼。他面前那个强人是个彪形大汉,企图拦住他的去路,他一拳击在强人脸上,将其镇住。随即,他一看情况不妙,车去人空,便赶紧往旁边一闪,顺着小巷追赶马车,身后紧跟着强人,另一个强人刚刚转过身来,在后面掉得老远。 我兄弟突然跌了一跤,摔倒了,紧追不舍的强人迎头赶上,他爬起一看,哟,得对付两个强人。看来要吃大亏了,正在这时候,那个苗条女子果断地停住马车,返回鼎力相助。这次还拿着枪呢,只是先前她和女伴遭到袭击时,枪放在座位下面。只见她在六码开外就开枪射击,险些打着我兄弟了。胆小的那个强人吓跑了,他的同伴跟在后面,边跑边骂他是胆小鬼。他们俩跑到小巷第三个强人躺着不省人事的地方停下来。 “拿着!”苗条女子说着便将左轮手枪递给我兄弟。 “回到马车上吧,”我兄弟边说边揩嘴上的血,他的嘴唇给打裂了。 她一声不吭转过身去——她和我兄弟都直喘大气——他俩走回到白衣女士跟前,白衣女士正使出吃奶的力气勒住受惊的小马。 三个强盗偷鸡不成,倒蚀一把米。我兄弟又回头张望时,他们灰溜溜地走了。 “可以的话,”我兄弟说道,“我就坐在这里。”说着他就坐在前面空位上。苗条女士回过头来说:“把缰绳给我。”接着她策马扬鞭。转眼间,马车驶到拐弯处,我兄弟的视线被遮挡,看不见那三个强人了。 就这样,我兄弟阴差阳错,同这两位女士一道驱车沿着一条陌生的小巷驶去,他气喘吁吁的,嘴打破了,下巴伤痕累累,指关节血迹斑斑。 我兄弟了解到,她们俩一个是斯坦摩尔一位外科医生的太太,另一个是医生的妹妹。外科医生在平纳处理了一个重病人后,凌晨归来,在路上一个火车站听到火星人挺进的消息。他急忙赶回家,叫醒太太和妹妹——仆人两天前就离开了——收拾行李,把他的左轮手枪塞在座位下面——我兄弟多亏了这把枪——吩咐她们驾马车到埃奇韦尔去赶火车。他留在后面通知邻居,并说他可能在清晨四点半赶上她们,可现在快九点了,却不见他的踪影。姑嫂俩到了埃奇韦尔,但那儿车水马龙,络绎不绝,无法停车,所以便驶进这条背街。 不一会儿就驶到新巴恩特附近,他们三人停了下来,姑嫂俩便断断续续地告诉我兄弟她们的上述经历。我兄弟主动表示陪伴她们,至少呆到她们打定了主意,或者等失散的医生赶到。他还自称是个神枪手呢——其实他从来没有打过枪——以便壮她们的胆。 他们在路边搭起了临时帐篷,小马在树篱里变得欢快起来。我兄弟也向姑嫂俩讲起了他逃出伦敦的遭遇,以及他对火星人所了解的一切。太阳愈爬愈高了,不久他们话头越来越少,一种不祥预感袭来,大家都显得坐立不安。好几个徒步逃难者沿着小巷走来,我兄弟向他们打听消息,但只得到支离破碎的回答。尽管如此,每一个消息都加深了他对人类大祸临头的预感,都坚定了他继续赶路逃离的决心。于是,他敦促姑嫂俩。 “我们有钱。”苗条女子说,但立刻面有难色。 她的目光与我兄弟的目光一相遇,犹豫顿时烟消云散。 “我也有钱。”我兄弟说。 她解释说,她们共带了30镑金币,5镑钞票,这笔钱或许能够在圣阿尔巴斯或新巴尼特搭上火车。我兄弟先前亲眼目睹了伦敦人挤火车的野蛮场面,觉得希望渺茫,便建议不如改道穿过埃塞克斯郡,直奔哈里奇,然后逃出这个国度。 埃尔芬斯通太太——白衣女士的名字——不听道理,没完没了地呼叫“乔治”;好在她的姑子显得出奇地平静和理智,终于接受了我兄弟的建议。于是,他们决定穿过北干道,动身继续向巴尼特赶路,我兄弟尽可能多赶车。 太阳爬得老高了,天气也炎热起来,脚下踩着厚厚的泛着白光的沙,愈来愈滚烫,白晃晃地令人目眩,他们驶得十分缓慢。树篱也被覆盖着一层白沙。快接近巴尼特时,传来嗡嗡的嘈杂声,愈来愈响。 路上逃难者渐渐增多。人们大都显得心力交瘁,蓬头垢面,浑身邋遢,茫然地凝视着前面,喃喃自语,问些含混不清的问题。有一个穿睡衣的男子从他们三人旁边走过,眼睛盯着地面。他们听见他的声音,回头一瞧,看见他一手扯着头发,另一手猛打着虚无的东西。狂怒发作后,他又继续往前走,再也没有回头。 我兄弟一行继续赶路,朝通向巴尼特南面的十字路口驶去,他们看见一个妇女抱着一个 孩子,身边还跟着两个孩子,穿过他们左边的田野,走近公路;接着他们经过一位男子,那人身穿肮脏的黑衣服,一只手提着拐棍,另一只手提着一只小公文包。随即,从坐落在小巷与公路会合处周围的别墅之间驶出一辆小马车,绕过小巷拐弯处,由一匹汗漉漉的小马拉着,一个头戴高顶圆帽、面黄肌瘦的小伙子驾驶,风尘仆仆的。车上挤着三个伦敦东区伦敦东区:伦敦东部,港口附近地区,多工人住宅。工厂姑娘和几个小孩。 “这条路能到埃奇韦尔吗?”马车夫问道,只见他脸色苍白,两眼发直。我兄弟告诉他往左拐可到那儿,他连谢都没有道一声,就策马扬鞭,疾速而去。 我兄弟注意到,他们前面的房舍中间冒出一股灰蒙蒙的烟雾,笼罩了别墅后面公路那面一排房屋的正面。埃尔芬斯通太太突然失声惊叫,只见他们前面的房舍吐出无数红色火舌,浓烟滚滚,腾空而起,辉映着火辣辣的蓝天。先是人声鼎沸,继而各种杂音大合唱,各种车轮的刮擦声、马车的吱嘎声、马蹄的嘚嘚声,响成一片。驶到小巷离十字路口不到50码时,马车猛然急转弯。 “天哪!”埃尔芬斯通太太惊呼,“你究竟往哪儿拉?” 我兄弟勒马停车。 原来大路上万头攒动,你推我搡,滚滚人流向北涌。马匹、行人和车辆拥挤不堪,匆匆疾行的马蹄、脚步以及车轮,扬起漫天尘雾,弥久不散,在耀眼的阳光照射下闪烁着白晃晃的光芒。 “闪开!”我兄弟听到众声大叫,“让开路!” 那架势好像冲向烟火,接近小巷与公路会合点;人群吼声如雷,尘土灼热呛鼻。沿公路过去一点,一座别墅在燃烧,黑烟飞腾,穿过公路,加剧了混乱。 两个人从我兄弟他们旁边经过。接着,一个脏糊糊的妇女,带着一个沉甸甸的包袱,哭哭啼啼地走过去。一只迷失的金毛狗,吊着舌头,在我兄弟他们身边怯生生地绕圈子,一副吓坏了的可怜相。我兄弟一喝,它就夹着尾巴逃跑了。 他们目之所及,右边房屋之间往伦敦方向去的公路上,人流如潮涌,肮脏的人们行色匆匆,挤在路两旁的别墅之间;黑压压的人头,拥挤的人影向路拐角冲去,消隐在蒙眬中,迅疾穿过拐角,又显现,拥挤不堪,渐渐远去,终于被一团尘雾吞没。 “快走!快走!”众人大喊大叫,“让路!让路!” 人们你推我挤。我兄弟站在马头侧边。他抗不住诱惑,沿着小巷一步一步地,缓缓走去。 如果说埃奇韦尔一团混乱,白垩农庄则是大骚动,全乡的人都逃离家园。逃难者之多,难以想像,秩序混乱之极。人群潮水般地涌过小巷,背向小巷里的人群,渐渐消隐。徒步者挤在夹缝里,受着车轮碾压的威胁,有的跌倒在沟里,有的彼此跌撞。 各种马车挤成一团,道路水泄不通。速度飞快,风风火火的马车只好见缝插针,一有机会就猛冲过去,吓得行人四处躲闪,背靠着别墅栅栏和大门。 “快点!”有人高呼。“快点!他们来啦!” 一辆马车上站着一位盲人,身穿救世军制服,挥动着弯曲的手指,声嘶力竭地高呼:“末日来啦!末日来啦!”声音沙哑,嗓门却很高,以至于盲人消失在尘雾里后,他的吼声仍在我兄弟耳畔回荡。马车拥挤受困,一些车夫胡乱地鞭打马匹,与别的车夫吵架;有些人正襟危坐,满脸凄凉,满目茫然;有些人口渴得直咬手,再不然就干脆长躺在车厢里。马的嚼子覆满了白泡沫,眼睛布满血丝。 出租马车、普通马车、运货马车、大篷马车多得不可计数;还有一辆邮车、一辆涂有“圣潘克拉斯教区委员会”标记的清洁车、一辆挤满壮汉的大型木制马车。一辆酿酒厂的四轮运货马车轰隆隆地驶过,两只靠近车身的轮子飞溅着鲜血。 “让道!”众声喊叫,“让道!” “末日来啦!末日来啦!”叫声沿路回荡。 衣着华丽,但却面目憔悴、神色凄哀的妇女们带着孩子走过去,孩子们跌跌撞撞的,哇哇直哭,身上的漂亮衣服灰尘仆仆,一张张困倦的小脸给泪水弄污了。许多妇女孩子都有男 人相伴,他们时而乐于帮助,时而脾气阴郁、暴躁。一些面带倦容的流浪汉,衣衫褴褛,两眼发愣,吊着高嗓门,口吐秽言,与他们挤在一块,拼命往前。一些强悍的工人横冲直撞,一些身穿职员或店员制服的人,蓬头垢面,一副狼狈相,在一阵阵地左冲右突。我兄弟还注意到有一个受伤的士兵和一些穿铁路搬运工工作服的人,还有一个可怜的家伙穿着睡衣,只披了一件外衣。 尽管逃难者形形色色,但却不无相同之处。他们满脸恐惧与痛苦,身后也是恐惧。公路上每一次骚动,为争夺大篷车座位的每一次吵架,都会刮起一股恐慌潮,吓得难民们潮水般地逃命;甚至连一个吓瘫的人也像触电似的,拔腿就冲。赤日炎炎,尘土飞扬,人们苦不堪言。皮肤干燥了,嘴唇干裂得发乌,喉咙冒烟,身体疲乏,脚掌起泡。各种叫喊声夹杂着争吵声、斥责声、疲惫的呻吟声,此起彼伏,声音大都嘶哑了,有气无力的。然而,自始至终吆喝声不绝于耳: “让开!让开!火星人来了!” 可是,没有几人停下来让道。小巷斜着进入公路,入口狭窄,给人以从伦敦方向通过来的幻觉。然而,人群如同进入漩涡似的,体弱者冲进入口,却被挤出人流,然而大都歇一口气,再冲进去。小巷过去不远处,躺着一个人,光着一条腿,浑身裹着浸透血的碎布,两个朋友俯在身边。此人还算幸运,有朋友照顾。 一个小老头,身穿邋遢的黑色礼服大衣,留着灰色的军人小胡子,一拐一跛地跳出人流,坐在马车旁,脱下靴子——脚掌血迹斑斑的——抖出一块鹅卵石,接着又跛着脚前行;随即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孤零零的,一下子扑倒在我兄弟附近的树篱下,哭泣起来。 “我走不动了!我走不动了!” 哭声将我兄弟从发呆的眼神中唤醒,他将小姑娘抱起来,柔声细语安慰,把她带到埃尔芬斯通太太那里。可我兄弟一接触小姑娘,她就安静得一动也不动,似乎吓呆了。 “艾伦!”人群中一个妇人在尖叫,声音中带着泪水,“艾伦!”小姑娘猛地从我兄弟身边冲出,边跑边喊:“妈咪!” “他们来了!”一个骑马人叫着沿着小巷驰过。 “快让开!”一个马车夫高高地耸立着,震破喉咙吼叫,接着我兄弟看见一辆遮得严严实实的马车转弯驶进小巷。 人们纷纷后退,你撞我碰地躲开马。我兄弟连车带马推进树篱里,这时那辆马车驶过去,在转弯处停下来。是一辆双匹马拉车,车辕连着两匹马,但却只有一匹系着缰绳。我兄弟透过尘雾,隐约看见两个人从一只白色担架上抬起什么东西,轻轻地放在女贞树篱下的草地上。 其中一个跑到我兄弟面前。 “哪里有水?”他问道,“他快要死了,口渴得要命。他是加里克勋爵。” “加里克勋爵!”我兄弟吃了一惊,“是大法官吗?” “有水吗?”他问道。 “有些房子里,”我兄弟说,“也许有水龙头。我们没带水,再说我不敢丢开我的人。” 那人挤开人群,向角落那座房子奔去。 “快走!”人群推着他说,“他们来了!快走!” 随即,我兄弟的注意力被吸引到一个鹰脸模样、络腮胡子的人身上,他吃力地提着一只小手提包,提包裂开了,吐出一大团金币,碰着地面就似乎散成无数硬币,在人马乱脚丛中滚来滚去的。那人止步,呆呆地望着金币堆,不料一辆马车的主轴撞着他的肩膀,撞得他打了几个趔趄。他惊叫一声,急忙往后躲闪,车轴从他身边擦过。 “让开!”他四周的人怒吼道,“让开!” 等那辆马车一过,他就摊开双手,向那堆金币扑上去,大把大把地抓进衣袋里。就在这时候,一匹马飞奔而来,近在咫尺,他还没有站直身子,就给踩在马蹄下了。 “停住!”我兄弟一声惊叫,推开面前一个妇女,冲过去抓马嚼子。 没等他抓住,就听见车轮下一声惨叫。透过尘雾一看,只见车轮从那可怜人儿的背上碾过。我兄弟从马车后面绕过来,车夫挥舞马鞭正好打着他。喊叫声震耳欲聋,车夫没有听见他的吼声。那人躺在尘土上扭动,周围地上撒满了钱币!背脊给车轮碾断了,下肢也瘫了,无法站立。我兄弟站起来,向另一个跟来的马车夫怒吼,这时一个骑黑马的人跑来搭救。 “把他抬到路边,”来者说着一只手抓住那人的衣领,我兄弟抬着身子,往路边抬。可 那人依然死死地抓着钱,狠狠地瞪着我兄弟,用一把金币敲击他的手臂。“快点!快点!”后面的人咆哮如雷,“让开!让开!” 只听见啪啦一声,一辆马车的车辕砸进了那骑马人制住的马车。我兄弟抬头一瞧,只见那守财奴转过头来,猛咬狠抓他衣领的手腕。伴着一阵剧烈的震荡,那匹黑马歪歪倒倒的,拉马车的那匹马靠在它旁边直冲。马蹄差点儿踩着我兄弟的脚,他连忙松开倒下的那人,往后一跳。他看见那可怜人儿倒在地上,脸上由愤怒变成恐惧,转眼之间就被遮挡了,车流卷着我兄弟往后涌,冲过小巷入口,他只好拼命挣扎,逆流返回。 我兄弟看见埃尔芬斯通小姐手掩着眼睛,一个小孩带着对同情心的无知,茫然凝视着一个满是灰尘的东西静静地躺着,黑糊糊的,滚滚的车轮从上面碾过去。“咱们往回走!”我兄弟一面大声呼叫,一面让马掉头。“咱们过不去,该死的!”他说。于是他们一行后退了100来码,才避开了挤成一团的人群。经过小巷转弯处时,我兄弟看见躺在女贞树篱下水沟里那奄奄一息人的脸,呈死灰色,绷得紧紧的,闪着晶亮的汗珠。车上两位女士蜷伏在座位上,默默无语,浑身颤抖。 过了转弯处我兄弟又停了下来。埃尔芬斯通小姐脸色惨白,她的嫂子哭泣不止,沮丧得连叫乔治的心思都没有了。我兄弟吓坏了,不知所措。然而,他们刚撤出去,他就意识到势在必行,非穿过去不可。他突然横下一条心,回到埃尔芬斯通小姐身边。 “咱们必须走那条路。”他说着再次掉转马头。 那天姑娘再次显示出临危不惧。为了挤进人流里,我兄弟冲进车水马龙,勒住一匹拉双轮轻便马车的马,与此同时姑娘策马扬鞭,驱车前进。一辆大篷车卡了一下她们的车轮,从车身撕下一块长长的碎片。顷刻之间,她们被卡住,连车带人给车流卷走。我兄弟脸上手上带着车夫抽打的鞭痕,挤上马车,从姑娘手里接过缰绳。 “把枪对着后面那个人,”他把枪递给姑娘说,“如果他逼得太紧的话。不!对准那匹马!” 随即,我兄弟开始寻觅机会,将车挪到路对面右行。然而,一旦置于洪流中,他就身不由己,成为风尘仆仆大溃逃的一分子。他们三人随着车流人潮,穿过奇平巴尼特,过了城中心近一英里远,好歹才挣扎到路对面。公路上之混乱,之喧嚣,简直难以言说;好在公路穿城而过,便开始不断分岔,或多或少地缓解了拥塞。 他们转向朝东穿过哈德利,在那儿公路两侧以及另一个地方,碰见许许多多的人在溪边喝水,一些人争抢着挤到水边。再驶一段路,到了东巴尼特附近的一座山脚,他们看见两列火车一前一后缓缓地行驶,既没有信号也没有标志——车上挤满了人,连火车头锅炉旁的煤堆上也站满了人——沿着铁路北干线驶去。我兄弟推测,伦敦郊外一定停满了火车,由于大恐慌,一片混乱,致使中心车站陷入瘫痪。 折腾了一天,他们三人累得精疲力竭,便在东巴尼特附近安营露宿。他们饥肠辘辘,夜里又冷,都不敢入睡。到了晚上,许多人沿着他们营地附近的公路匆匆而过,逃离他们前面不可知的危险,朝着我兄弟来的方向奔去。 第十七章 霹雳之子 伦敦难民缓慢地穿过周围各郡。如果火星人仅仅旨在毁灭人类的话,也许在星期一上午,他们就灭绝了全体伦敦人。不仅在穿过巴尼特的公路上,而且还在穿过埃奇韦尔和沃尔汉姆大教堂的公路,以及在往东通向桑森德和肖伯里,从泰晤士河以南到迪尔和布罗德斯蒂尔斯路上,沿途一派疯狂的大逃亡。在那个六月的早晨,假如有人乘气球升上火热的蓝天,从伦敦上空俯瞰下面,定会看见大街小巷密如蜘蛛网,每一条向北向东伸展的公路都涌动着逃难人流,黑压压的一片,每一个黑点都代表一个备受恐怖和肉体折磨的痛苦生灵。在前一章 里,我已经详细叙述了我兄弟穿越奇平巴尼特的坎坷经历,以便读者理解那些拥挤如蚁群的黑点对与之有关的人意味着什么。颠沛流离者数量之巨,这在人类历史上是空前的,就连传奇般的哥特人大军和昔日亚洲最庞大的匈奴大军,如在那股洪流中,也不过是大海一滴。而且,这不是纪律严明的行军;这是一次大溃逃——一次可怕的特大溃逃——没有组织、漫无目标的600万手无寸铁的平民,没有给养,盲目逃亡。这是文明大逃亡,是人类大屠杀的开端。 乘气球者可看到下面一张街道纵横交错的巨大网络,房屋、教堂、广场、月牙形地带、花园星罗棋布——已沦为废墟——像一幅巨型地图铺开,其南部已经抹黑了。地图上的伊宁、里士满和温布尔登等地区,仿佛被一支魔笔泼上了墨水。正如一股墨水在吸墨纸上蔓延一样,每一股黑糊糊的泼溅持续扩展,蔓延,到处分支,时而遇到高地堆起来,时而迅速漫过山腰,涌入一座新发现的山谷。 再过去,翻过耸立在泰晤士河南边群山,闪闪发光的火星人来回扫荡,从容不迫而又小心翼翼地将毒雾成片成片地喷洒,达到目的后又喷射蒸汽将毒雾灭掉,占领已被征服的地区。他们似乎并不打算灭绝人类,而是要摧毁人类的士气,击溃任何抵抗。他们遇上弹药库就炸毁,切断每一条电话线,到处破坏铁路线。他们在致使人类瘫痪。他们似乎并不急于扩大行动范围,整天都没有越出伦敦中央地区。星期一上午,很有可能还有大量的伦敦市民固守家中,自然有很多人在自己家里被“黑烟”窒息致死。 直到约摸中午之前,伦敦大桥下的泰晤士河段场面都一直惊人,逃难者愿出巨额金钱搭船。受金钱的诱惑,许多蒸汽船以及各种各样的轮船都停泊在河里。据说,许多人跳下河里,向船只游去,却被船钩刺走,溺水而死。下午一点左右,一团薄薄的黑雾出现在黑修士大桥的拱顶之间。顿时,河里一片混乱,船只抢道、碰撞。有一阵,无数轮船、驳船困在伦敦塔大桥的北面拱顶下面,水手船员们与从河边蜂拥而至的人群激烈搏斗,拼死阻止他们登船。人们简直是从桥墩上爬下去的。 一个小时后,一个火星人出现在钟楼那边,涉水过河,这时泰晤士河里已经空空如也,只有些残骸漂浮在莱姆豪斯莱姆豪斯:伦敦东区,泰晤士河北岸,多水手旅店、教堂和酒店。上面。 我很快将要谈到第五只圆筒的坠落情况。第六颗流星坠落在温布尔登。当时,我兄弟一行的马车停在一块草地上,两位女士呆在车里,我兄弟站在车旁瞭望。他看见一道绿色的流星闪光掠过群山那边遥远的天空。星期二,他们三人仍然一心想渡过海去,便穿过人山人海的原野,直奔科尔切斯特。火星人已经占领整个伦敦的消息得到了证实。有人在海尔格伍德看见了他们,据说甚至在内斯登也有人目睹了他们。不过,要到第二天,火星人才进入我兄弟的视野。 那天,漫山遍野的人群开始闹饥荒了。饥饿起盗心,就不管别人的财产权了。弄得农民手执武器,保护他们的牛圈、粮仓以及田里成熟的庄稼。此时,许多人同我兄弟一样,把目光投向东方,有些人在绝望中甚至返回伦敦去弄食物,当然他们大都从伦敦北郊来的,只是道听途说了解点“黑烟”情况。我兄弟听说,大约有一半的政府官员聚集在伯明翰伯明翰:英国英格兰中部城市。,工厂正在大量制造烈性炸药,用于在中部地区埋设地雷。 我兄弟还得知,中部铁路公司取代了在第一天大恐慌中瘫痪的其他铁路公司,恢复了铁路运输,从圣阿尔巴斯发出北行的列车,以缓解伦敦周围各郡的拥挤状况。在奇平昂格尔还贴出告示,宣布北面各镇有大量的面粉储备,将在24小时内分发给附近的饥民。然而,这个消息并没有改变我兄弟的逃离计划,他们三人整天往东疾行,除了那空头许诺外,再也没有听说分配面包的消息了。事实上,谁也没有再听说过。那天夜里,第七颗流星坠落了,落在樱草山上。坠落时,与我兄弟轮流站岗的埃尔芬斯通小姐正在瞭望。她看见了。 星期三,这三位逃难者——在一块尚未成熟的麦田地过了一夜——到达了切姆斯福。当地居民成立了一个什么“公共供应委员会”,牵走了他们的那匹小马做给养,却不拿任何东西交换,只是许诺第二天分给我兄弟他们一份马肉。有谣传说火星人已经抵达埃宾,还有消息说,沃尔萨姆阿比炸药厂炸一个侵略者未遂,自身反被炸毁。 人们站在教堂塔楼上瞭望火星人。该我兄弟大难不死,尽管他们三人肚子饿得呱呱叫, 他还是决定不等食物,立即直奔海岸。到了中午,他们穿过蒂宁汉姆。真奇怪,那个地方显得空荡寂寥,只有几个难民在搜寻食物。可是,到了蒂宁汉姆附近,大海忽然映入眼帘,只见千帆停泊,密密麻麻。 原来船只无法溯泰晤士河而上,便驶向埃塞克斯郡,再到哈韦奇、沃尔顿和克拉克顿,然后再到丰勒斯和肖伯里,疏散人口。它们躺在海面上,形成一条巨大的镰刀形曲线,向纳日延伸,最终消失在迷雾中。海岸附近停泊着无数渔船——英国的、苏格兰的、法国的、荷兰的,还有瑞典的;来自泰晤士河的蒸汽机大汽艇、快艇、电气船;再过去是大轮船,满载衣衫褴褛的苦力与衣冠楚楚的商人。还有军舰、小客轮、油轮、不定期远洋轮船,甚至还有一艘白色的老式货轮,以及来自桑普敦桑普敦:英国英格兰南部港市。和汉堡汉堡:德国北部港市。的灰白色漂亮定期客轮;布莱克沃特河对面沿着蓝色的海岸线,我兄弟隐约看见一大片船只,密如蚁群,正在同岸边的人讨价还价。人群黑压压的一片,也是沿着布莱克沃特河岸几乎伸展到马尔顿。 离海岸数英里的海面躺着一艘铁甲舰,一半沉在水里,从我兄弟的角度看去,近似一艘水已满舱的轮船。这就是“霹雳之子”号军舰。我兄弟目之所及,只看见这一艘铁甲舰,然而在右边远方风平浪静的海面上空——那天大海死一般的沉寂——黑烟盘旋,海峡舰队的其他铁甲舰呈疏散队形排列,在火星人征服期间游弋泰晤士河入海口,加足了蒸汽,随时待命出击。尽管保持高度警惕,却无力阻挡火星人前进的步伐。 埃尔芬斯通太太一见到大海,就吓得魂不守舍,任凭她怎么宽慰,都不管用。她从未离开过英国,宁肯死也决不流落异国,举目无亲。这个可怜的女人,在她的想像中,法国佬也许就和火星人一样凶恶。两天来的疲于奔命,她变得愈来愈歇斯底里,愈来愈恐惧,愈来愈压抑。她一心想回到斯坦莫尔去。在斯坦莫尔事事顺心,平安无事。在斯坦莫尔她们会找到乔治的。 我兄弟和她的姑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她弄下海滩,然后他向一艘驶自泰晤士河的明轮船挥手示意。船上放了一只小船来讨价还价,最后以3人36英镑成交。他们说,明轮船正驶往奥斯坦德。 下午两点左右,我兄弟在舷梯口付了他们三人的船费后,安安全全地坐上了轮船。船上有食物,但漫天要价,不过他们在前排一个座位上好歹总算进了一餐。 船上早已有数十名乘客了,其中一些人付了船费后,身上就囊空如洗了。然而,船长却让船在布莱克沃特河附近一直呆到下午五点钟,不断上人,最后连甲板都快挤爆了。要不是这时候南面响起了炮声,船长也许还要滞留下去的。似乎是为了回应,海上那艘铁甲舰放了一响小炮,并升起了一串旗帜,只见军舰烟囱喷出一股浓烟。 有些乘客认为炮击来自肖伯里勒斯,不料炮声却愈来愈响。与此同时,在东南面远方,三艘铁甲舰的桅杆相继从海面升起来,黑烟弥漫。但我兄弟的注意力迅速转移到南边远方的炮击。他恍惚看见了远方灰蒙蒙的迷雾中冒出一道烟柱。 一个火星人出现在远方,显得渺小、蒙眬,从福尔内斯岛方向沿着泥泞的海岸挺进。这时候那艘小明轮船已经鼓动叶轮,向船只所形成的巨大的月牙形的东西驶去,低矮的埃斯克斯海岸愈渐变蓝,烟雾迷蒙。船长站在桥楼上一见此状,惊恐失色,并对自己的延误气急败坏,喊破喉咙,诅咒发誓,连叶轮也似乎受到了他的恐惧的感染,疯狂旋转。船上的人或站在舷墙上,或站在座舱位置上,无不凝视着那个遥远的身影——比陆上的树木或教堂塔楼还要高,正模仿着人的步伐,悠缓地前进。 这是我兄弟看见的第一个火星人,他惊异多于恐惧,呆然而立,注视着巨人慢条斯理地朝船只挺进,踏进水里,一步一步地涉水向前,海岸渐渐离去。随即,在克鲁齐河那边遥远处又出现了一个火星人,正阔步跨过一些矮树,接着又出现第三个火星人,离得更远,正涉过一片闪亮的深泥沼泽地,那片沼泽地仿若悬挂在海天之间。这几个火星人都在往海上挺进,似乎要截断众多船只的逃路,船只全都拥挤在福尔内斯岛和纳日河之间。小明轮船引擎剧烈颤动,叶轮在船尾扬起如注的泡沫,可是船却慢得如蜗牛爬行,逃离火星人那凶多吉少的 挺进。 我兄弟往西北方向瞧去,只见组成巨大新月形的船只面临恐怖一步步逼近,乱成一团,一艘紧咬另一艘,有的船从舷侧绕过来,与别的船迎头相撞,蒸汽船汽笛长鸣,冒出滚滚浓烟,船帆扬起了,大汽艇横冲直撞。这混乱景象,还有左面远方那姗姗而来的危险,使我兄弟入迷,顾不上看沿海一眼。明轮船猛地一抖(怕被撞沉,船突然急转弯绕道行驶),将站在座位上的他掀翻在地。顿时他周围响起一阵呼声、踏步声,还有稀稀落落的喝彩声。船又猛烈倾斜了一下,将他翻过来。 我兄弟一跃而起,朝船右方瞧去,只见离他们那只左摇右摆、上下颠簸的小船不到100码远处,一个硕大无比如铁犁头的东西斩波劈浪,扬起泡沫巨浪,巨浪向小船扑过来,将船体颠来簸去,把它的叶轮抛入空中,随即使它的甲板几乎快沉到吃水线了。 浪花飞溅,拍打得我兄弟一时睁不开眼睛。随后他的视线清晰了,看见那怪物已经驶过,正朝着岸边冲去。躯体勇往直前,巨大的铁干舷升起来,伸出一对烟囱,轰轰地喷出一股烟火。这就是“霹雳之子”号鱼雷铁甲舰,它正开足马力,全速前进,去解救岌岌可危的船只。 我兄弟紧紧抓住舷墙,在摇晃的甲板上站稳脚跟,他的目光越过那头疾冲的海中怪兽,又向火星人望去;看见他们三个相互站得很近,已经远离海岸,因而他们的三角支架几乎完全没入水里了。半截身子沉入水中,从远处瞧去,他们显得还不如那个巨型铁体那么威风凛凛。小明轮船跟在后面,无可奈何地颠簸。火星人似乎带着惊异的眼光打量着这个新对手。以他们的智慧所见,这个巨人也许是他们的劲敌。“霹雳之子”没有开火,只是全速向他们奔去。或许正因为它没有开火,才得以冲近敌人。火星人一时不知所措。其实只要他们开一炮,“热光”就会将它击沉海底。 “霹雳之子”疾如飞箭,转瞬就好像冲到明轮船与火星人中间——随着埃斯克斯海岸水平线渐渐远去,那黑魆魆的庞然大物不断变小。 突然间,为首那个火星人端起炮筒,向铁甲舰发射了一枚黑气霰弹。霰弹击中它的左舷侧,一擦而过,喷出一股墨黑气流,向海上滚动:“黑烟”滚滚,四处扩散,铁甲舰从中穿过。明轮船上的观望者随波涛摇晃,阳光射得眼睛直冒金星,因而在他们的眼里,铁甲舰仿佛已经冲到火星人中间了。 他们看见那三个瘦长的身影散开,向海岸撤退,步步升高,其中一个端起了那状若相机的“热光”发射器。他将枪口往下倾斜,一接触水就吐出一团蒸汽。“热光”准会像炽热的烙铁穿过纸张一样,击穿军舰的铁甲板。 只见一道火光穿过上升的蒸汽,腾空而起,接着火星人歪歪斜斜的。顷刻之间,他被击倒了,一大团水与蒸汽冲天而起。“霹雳之子”怒吼,连珠炮一枚接一枚穿过臭味熏天的雾气。一发炮弹掠过明轮船,掀起巨浪,向北面仓皇而逃的船只飞去,将一只单桅小帆船炸得粉碎。 但却没人在乎。一看见火星人颓然倒下,站在桥楼上的船长就狂呼乱叫,挤在船尾的旅客也异口同声欢呼。随即他们又高呼狂叫。原来,从白色的浪涛中冲出一个又长又黑的东西,它的中部拖曳着无数道火焰,烟囱和通风口喷吐着火舌。 “霹雳之子”还活着;操舵装置似乎完好无损,引擎仍在运转。只见它径直向火星人冲去,离他不到100码远了,这时“热光”开始射击。伴着轰隆一声巨响,一道炫目的闪光,铁甲舰的甲板、烟囱飞向天空。船的剧烈爆炸震得火星人踉踉跄跄的。转眼间,烈焰熊熊的残骸在其惯性推动下,朝火星人冲过去,猛地一撞,顿时将他像压纸板盒一样扭弯了。我兄弟情不自禁地欢呼起来。只见蒸汽沸腾,迅速蔓延,遮蔽一切。 “两个!”船长狂叫道。 人们欢呼雀跃。整个明轮船,从船头到船尾,都激荡着狂热的欢呼声。无数船只正涌向大海,一人首先跟着欢呼,紧接着船上所有人欢声雷动。 蒸汽笼罩海面良久,将第三个火星人与海岸完全遮掩了。明轮船一直不停地向大海驶去 ,离开战场;最后蒸汽消散,黑雾又飘来,既不见“霹雳之子”,也不见第三个火星人的踪影。然而,海上另外的铁甲舰此时离得很近了,它们经过明轮船,向岸边驶去。 那艘小轮船继续奋力驶向海面,铁甲舰缓缓地向海岸退去。海岸依然笼罩着呈大理石花纹的一堆迷雾,部分是蒸汽,部分是黑气,又是回旋,又是混合,怪异极了。逃难者船队朝东北方向逃窜,散布海面;好几只小桅杆帆船在铁甲舰和明轮船之间行驶。过了一会儿,战舰快驶到正在下落的云堆了,它们转向北面,随即又急转弯,朝着南方驶进苍茫的暮色中。海岸愈来愈模糊,终于隐没在低垂的云团里,云团正聚集在落日四周。 突然间,从夕阳那金色的云雾里传来隆隆的炮声,冒出一片移动的黑影。明轮船上人人都争抢到栏杆面前,眺望西方耀眼的火云,可什么都分辨不清。斜向升起一大团烟雾,遮蔽了夕阳。明轮船哒哒哒地前行,悬念似乎漫无尽头。 夕阳沉入灰云里,天空泛起红光,继而黑下来了,昏星颤抖着显现。夜色朦胧。船长突然叫起来,并用手指,我兄弟睁大眼睛,只见灰暗里飞出什么东西,直冲云天 ——往上斜向疾冲,倏忽冲进西边天空云层之上一片晶亮里;那东西又平又宽又大,在天空划了一条巨大的曲线一掠而过,渐渐变小,缓缓地沉落,又消失在灰蒙蒙的神秘夜色里。它飞过之处,将黑暗抛向大地。 第一章 在火星人的铁蹄下 在上集里,我一度丢开自己的奇遇,花了那么多篇幅去叙述我兄弟的遭遇。在最后两章里,我和牧师一直蛰伏在哈利福一座空房子里,我们是逃离“黑烟”而流落哈利福的。现在我又从那儿接着讲起。星期天整夜和第二天整整一天——简直是恐慌之日——我们都躲在那儿,犹如困在一座日光孤岛上,被“黑烟”切断了与外界的联系。在那度日如年的两天里,我们无所事事,只有静静地等待,却又坐卧不安。 我一心挂念着妻子。我想像她待在皮头,身陷危险之中,吓得魂不守舍,以为我已经死了,在哀悼我呢。一想到我与妻子彼此隔绝,一想到我不在时她可能遭遇到的一切,我就焦躁不安,在屋里踱来踱去,长吁短叹。当然,我知道表哥是个临危不惧的人,但他反应迟缓,危险意识淡薄,忧柔寡断。当前需要的不是勇敢,而是谨慎。我唯一的安慰是,相信火星人正在向伦敦挺进,渐渐远离妻子所在地。对妻子的命运提心吊胆,思绪纷乱,痛苦不堪。牧师没完没了地胡言乱语,搅得我心烦意乱,火冒三丈,我厌倦透了他的顾影自怜。规劝无效,我便避开他,待在一间摆有地球仪、形状各异的物体以及习字本的屋子里——显然是一间儿童学习室。他却跟进来了,我只好爬到房顶储藏室里,把自己锁起来,以便独自咀嚼心中的哀痛。 那天一整天和第二天上午,我们都被“黑烟”困在房子里,不敢越过雷池一步。星期天晚上隔壁房子里都还有人的迹象——一扇窗户露出一张脸,有灯光移动,随后又听到“砰”的关门声,但我不知道这些人是谁,也不知道他们的下落。第二天他们就无影无踪了。整个星期一上午,“黑烟”沿河缓缓地飘移,一步步逼近我们,最后沿着公路飘到我们躲藏的房子外面。 约摸中午时分,一个火星人穿过田野而来,喷射一股超热蒸汽,蒸汽碰着墙就咝咝作响,一接触窗户就将其击得粉碎,牧师逃出堂屋时手被蒸汽烫伤了。最后我们爬过湿漉漉的屋子,又向外面望去,只见北边的乡野满目疮痍,仿若刚刚遭受了一场黑色暴风雪的蹂躏,一片不可思议的红色交融着烧焦草地的黝黑,惊得我们目瞪口呆。 一时我们糊里糊涂的,不知道这种变化对我们的处境有何影响,只是解脱了对“黑烟”的恐惧。但随后我注意到,我们不再受困,可以离开了。一旦意识到逃跑之路敞开了,我就打算立即行动。可是,牧师无精打采的,冥顽不化。 “我们在这里很安全,”他一再说,“我们在这里很安全。” 我决心离开他——早就应该了!多亏先前那位炮兵的教诲,这次我变明智了,搜寻食品与饮料。我找到一些油膏和破布包扎我的烫伤,还在一间卧室里找到一顶帽子、一件法兰绒衬衫。牧师看出我当真要独自走——心安理得地独自走——突然打起精神,也跟我走。整个下午都静悄悄的,估计我们是5点左右出发的,沿着被烧黑的公路向森伯里逃去。 在森伯里,在沿途不少地方,尸横遍野,有人尸也有马尸,姿势扭曲,满地都是翻倒的马车和行李,全都覆盖着厚厚的黑灰。渣灰笼罩,我不禁想起我所读过的庞贝城大毁灭的景象。我们平安到达汉普顿王宫,脑子里怪影乱舞。在汉普顿王宫,我们总算发现了一片逃过“黑烟”窒息的绿洲,内心如释重负。我们穿过布什公园,看见鹿子在栗树下安然漫步,远方一些男男女女向汉普顿急急奔过来。他们是我们看见的第一批人。随后,我们又到了特威克南。 公路对面,特威克南和彼得斯汉姆那边的树林还在燃烧。特威克南没有受到“热光”或“黑烟”的危害。有很多人,但我们一打听情况,谁都不知道。其实他们大都和我们一样,也是趁战斗间歇找地方躲藏起来了。我总觉得许多房子里依然躲着担惊受怕的主人,他们吓坏了,欲逃不敢。在那儿,沿路也曾大溃逃过,车水马龙。三辆砸烂的自行车挤成一堆,被滚滚车轮碾碎、陷进路面的情景至今仍历历在目。8点半左右,我们走过里士满大桥,当然是疾步穿过那座无遮掩的大桥的,但我还是注意到下面河里漂浮着许多红色的物体,其中有些几英尺宽。我不知道是啥东西——太慌忙了,无暇去仔细察看——只是往坏处猜,把它们猜测成恐怖至极。到了萨里,又看见烟雾留下的黑色尘埃,以及死尸——有一堆在通往火车站的道路附近;不过要到我们朝巴恩斯赶了一段路时,才瞧见火星人。 远方黑茫茫的,只见三个人沿着一条小街朝河边跑去,要不是他们三人,那地方更显得空荡荡的。山上里士满镇烈焰熊熊;城外“黑烟”无影无踪。 我们接近丘这个地方时,突然跑过来一群人,接着一台火星人战斗机器的上半身映入眼帘,高出房顶一长截,赫然醒目,离我们不到100码远。危险突如其来,我们呆若木鸡,只要火星人往下面一瞧,我们就没命了。我们吓得魂飞魄散,不敢前进,只好闪到一边,躲进一 座花园的茅棚里。牧师蜷伏在棚里,悄悄地哭泣,说什么也不走了。 可是,我不到皮头心不死,又借着暮色冒险出去了。穿过一片灌木林,沿着一座大房子围墙边的一条小路走过去,从通往丘的公路中冒出来。我把牧师扔在茅棚里,但他却急匆匆地跟来了。 第二次出发可太冒险了。显然火星人就在我们附近。牧师刚刚赶上我,我们就看见一台火星人战斗机器从丘大旅店方向远远地越过草地,不是先前我们看见的那台,就是另一台。它前面有四五个小小黑影仓皇穿过灰中带绿的田野,一下子我们明白了,显然火星人在追赶他们。火星人连跨三大步,就来到他们中间,他们从他的脚下四处逃窜。他并没有用“热光”毁灭他们,而把他们一个个抓起来,扔进他背后伸出的巨大的金属篮里,那金属篮颇似悬在工人肩膀上的篮子。 我恍然大悟,原来火星人打败了人类后,并不仅仅消灭了事,也许还有别的目的。我们惊呆了,木然而立,过了一会儿方回过神来,转身穿过身后一道大门,逃进一座四周围着的花园。运气还好,我们碰巧跌进一条沟里,躺在那儿,在星星出来之前连彼此悄声耳语都不敢。 估计快到11点了,我们才鼓起勇气爬出来,再也不敢冒险走公路了,而是蹑手蹑脚沿着一排树篱潜行。穿过种植园,牧师走左边,我走右边,都睁大眼睛,欲望穿黑暗,留神火星人的动静,他们似乎就在我们附近。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进一片被烧得焦黑的土地,现在正冷却成焦灰,地上这儿一具,那儿一具,散布着许多尸体。有人尸,烧得面目全非,躯体变形,但腿和脚上的靴子却大都完好无损;还有马尸。死尸后面大约50英尺处,有一排四门破裂的大炮,以及四分五裂的炮车。 到了希恩,我们发现那地方好像逃脱了灭顶之灾,但却空无一人,一片死寂。我们没有遇见死尸,不过夜色浓浓,看不见那地方的旁道岔路。在希恩我的同伴忽然抱怨说他又饥又渴,于是我们决定破门闯入一座房子。 我们费力弄开一扇窗户,走进第一座房子,那是一座半独立式小别墅,在里面我没有搜到什么可吃的,只有一些发了霉的奶酪。不过倒有水喝;我还顺手拿了一把短柄小斧头,闯进下一座房子时肯定用得着。 然后,我们走到公路对面转弯通往莫特莱克的地方。那儿有一座带围墙的花园,里面有一幢白房子,我们闯进去,在食品储藏室里发现不少食物——两块面包放在一口平底锅里、一块没有烹煮过的牛排以及半截火腿。我之所以不厌其详地列出这些食品,是因为我们注定要靠它们维持下两个星期。厨架上摆着瓶装啤酒,还有两袋菜豆和一些生菜。储藏室通向一间厨房,里面有柴火,还摆着一个橱柜,我们在橱柜里找到十多瓶勃艮第勃艮第:法国中东部一地区,以盛产红白葡萄酒著名。葡萄酒、汤罐头和鲑鱼罐头,还有两筒饼干。 我们坐在漆黑的厨房里——不敢点灯——吃面包,啃火腿,同喝一瓶啤酒。牧师惊魂未定,坐立不安,一反常态,居然催我赶路,我劝他多吃点,好保持体力。正在这时候,大祸临头,使我们身陷囹圄。 “还不到半夜呢。”我话音刚落,就出现一道灿烂的绿光,耀眼炫目。厨房里的一切东西顿时显现,绿黑相间,清晰可见,却又倏忽而逝。一声震动接踵而至,来势之猛,在此之前我从未听到过,此后我也再没有听到过。紧接着,或者说几乎是同时,我们身后轰的一声炸响;我们四周,玻璃粉碎,砖墙倒塌,劈里啪啦响,天花板哗啦啦地落下来,砸在我们头上,裂成无数碎片。我被砸得连打几个踉跄,一头栽在炉柄上,晕头转向。事后据牧师讲,我有好一阵昏迷不醒。我苏醒时发现我们俩又置身于黑暗中,牧师前额划了一道口子,血流满面(我后来才发现的)。他正在往我身上浇水。 一时我记不起究竟发生了什么。随后,我才慢慢回过神来。我的太阳穴上鼓起一块青肿,那是最好的脚注。 “好些了吗?”牧师悄声问道。 我终于有了反应。然后坐起来。 “别动,”他说,“满地都是从衣柜上掉下来的瓷器碎片,一走就会发出声音,我总觉得他们就在外面。” 我俩一声不响,默默地坐着,静得连对方的呼吸声都能听见。一切似乎都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但有一次什么东西,也许是石膏或碎砖瓦,哐当一声滑在地板上。房子外面断断续续地响着丁当丁当的金属声,近在咫尺。 “听!”丁当声很快又响起时,牧师说。 “听见了,”我说,“但是什么呀?” “火星人!”牧师说。 我竖耳倾听。 “不像是‘热光’。”我说。我一时突发奇想,觉得是一台巨型战斗机器撞着了房子,正如先前我看见碰撞谢泼顿教堂塔楼那样。 我们的处境太怪诞了,懵懵懂懂的,摸不着头脑,因而在天亮前四五个小时里,都不敢走动。终于,一丝晨光透了进来,不是透过依然漆黑一团的窗户,而是透过一个三角形孔,那孔处在横梁与我们身后墙里一堆烂砖之间。此时,我们第一次在朦朦胧胧中看见厨房里面情形。 原来,大团花园里的稀泥冲破玻璃窗,落在我们先前一直坐着的桌子上,溢满桌面,淌在我们的脚周围。外面,泥土靠着房子高高地堆起来。窗框顶上横着一根被拔起来的排污管。地板上撒满了瓷器碎片;厨房通向正房那一端已被击穿了,晨光照了进来,显而易见,房子的大部分都倒塌了。与这堆废墟恰成鲜明对照的是,洁净的带镜衣柜,嵌着时髦的花玻璃,淡绿色,下面摆着许多铜锡器皿;还有蓝白相间花瓦图案的墙纸,以及厨房墙上飘动的几个彩色装饰品。 天色渐亮,我们透过墙孔看见一个火星人的庞大身躯,估计他在那只仍在发光的圆筒旁边站岗放哨。一见情况不妙,我们便悄然无声地爬出蒙蒙亮的厨房,爬进黑暗的洗涤室里。 我恍然大悟。 “是第五只圆筒,”我悄声说,“从火星发射的第五只圆筒撞着这座房子,把咱们埋在废墟堆里了!” 牧师沉默一阵,然后低语道: “上帝保佑我们!” 随即我听见他自个儿嘀咕起来。 除了那嘀咕声外,我们俩都静静地躺在洗涤室里;我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下,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厨房门的微光,依稀看见牧师的脸,模模糊糊的,呈椭圆形,以及他的衣领和袖口。外面响起了当当的金属敲击声,继而响起尖厉的汽笛声,随即安静了好一会儿,然后又响起了呼啸声,颇似引擎的鸣响。这些噪声大都捉摸不定,断断续续的,时间一刻刻过去,噪声渐渐增大。很快又响起有节奏的呼呼声,伴随着剧烈的震动,持续不断,震得我们周围的一切都在颤抖,震得食品储藏室的瓶瓶罐罐摇来晃去,丁当作响。晨光一旦被遮掩时,朦胧的厨房门就陷入一团漆黑。我们一定在那里蜷伏了许多小时,无声无息,最后困倦极了,终于…… 我一觉醒来,饥肠辘辘。我相信我们一定睡了大半天。肚子饿得咕咕叫,我忍受不住了,只好采取行动。我告诉牧师我去弄点吃的,说着就朝储藏室摸去。他没有回答,可我刚开始吃东西,那轻微的咀嚼声就搅醒了他,只听见他向我爬过来。 第二章 原形毕露 吃完东西后,我们爬回洗涤室,在那儿我准是又打起盹来,等我醒来环顾四周时,只有我孤独一人了。嘭嘭的震动声响个不停,但气势减弱了。我悄声呼唤牧师好几次,最后又摸索到厨房门。仍然是大白天,我看见他在屋对面躺着,背靠着开向火星人的三角孔,肩膀耸起,因而看不见他的头。 我听见各种杂音齐鸣,犹如电机房里的大合唱;嘭嘭的敲击声震得那地方剧烈颤抖。透 过墙孔我窥见一棵树梢抚摩一方宁静的傍晚天空,染上金色的晚霞,天空温馨、湛蓝。我望了牧师一会儿,然后弓着腰,在满地瓷器碎片间小心翼翼,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我摸了一下牧师的腿,他吓了一大跳,结果一大团石膏向外面滑下去,落在地上,当当作响。怕他失声惊叫,我便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我们俩立刻蹲下身子,纹丝不动,这样过了好长时间。然后我转身去看我们这道防御土墙还残存多少。刚才石膏滑落,给废墟堆留下了一道垂直的长缝,我轻手轻脚地跨过一根横梁,透过长缝往外面瞧去,那里头天晚上还是一条寂静的郊区公路,而此时已经面目全非了。 第五只圆筒准是落在我们最先闯入的那座房子的正中央了。整个建筑荡然无存,给那一击砸得粉碎,灰飞烟灭。此时圆筒躺在原来的地基深处——一个深洞里,那洞比我在沃金看见的那个坑大得多。圆筒落地时猛烈震荡,四周泥土飞溅——“飞溅”是唯一适当的字眼——堆成无数泥丘,将毗邻的房舍大部分都遮蔽了。酷似重锤之下的稀泥飞溅。我们躲藏的房子是往后倒塌,房子正面,包括底楼在内,被一锅端;厨房和洗涤室侥幸逃过了厄难,埋在泥土和废墟里,周围堆满了数以吨计的泥土,只有朝向圆筒这一面除外。此时我们就困在这一面,它位于环形巨坑边缘,火星人正在那儿忙着安装什么。沉重的敲打声就在我们身后响个不停,不时喷出一股灿烂的绿色烟雾,犹如一面轻纱拂过我们的瞭望孔。 巨坑中央圆筒已经打开了,巨坑另一面边缘,被炸得东倒西歪、泥砾堆满的灌木林中,直挺挺地高耸着一台战斗机器,背衬着傍晚天空,它的主人已经离它而去。最初我几乎没有注意到巨坑和圆筒,其实最先才便于描叙,原因有二:一是我看见了那台闪闪发光的奇特机械在坑里忙碌;二是那些怪物正笨手笨脚,缓慢地爬过那机械附近的泥堆。 那机械自然是首先惹我注目。它是一种复杂的结构,后来被称之为机器人,对其研究极大地促进了人类的发明。我首次明白了,它颇似一只金属蜘蛛,有五条带有关节、动作灵活的腿,躯体周围有无数带关节的杆、棒,以及伸缩、抓钳等装置的触手。它的大多数手臂是缩回的,但有三只长长的触手拖出许多棍、棒、盘子,它们原排满内衬,显然是用来加固圆筒内壁。这些东西被掏出来,举起存放在它背后一片平地上。 它的动作之快捷,之复杂,之完美,乃至于尽管它闪耀着金属光,最初我也没有把它看作机器。战斗机器彼此协调得天衣无缝,栩栩如生,令人叹为观止。没有见过这些结构的人,只有依赖画家蹩脚的想像力或者我这样目击者的片面描叙,当然难于意识到其生命活动。 我尤其记得一本小册子的插画,那是首批连续报道这场战争的小册子。一眼就看出,画家对战斗机器的研究不过是隔雾观花。在画家的笔下,战斗机器成了歪歪倒倒的、僵硬的三角架,既没有伸缩性,动作又笨拙,给人以呆板单调的感党,这完全是误导。配有这些插图的小册子流行一时,因而我在此重提此事,是想提醒读者警觉插图可能产生的印象。它们不像我亲眼目睹在行动中的火星人,正如有关节的木娃娃并不像真人一样。依我之见,小册子如果没有配那些插图,效果反倒好得多。 乍一看,我觉得那机器人不是一台机器,而是一只状若螃蟹的生物,有一个闪光的外壳,控制它的火星人,通过其灵敏的触手来操纵它的动作,因而火星人似乎就相当于这只螃蟹的中枢神经。但仔细观察,我发现这只螃蟹状生物的灰褐色、闪光、多毛的躯壳酷似远处那些形体的外壳,它们正在匍匐而行。我茅塞顿开,明白了这个灵巧工人的属性。伴随着我的豁然开朗,我的兴趣又转移到另外的生物即真正的火星人。先前我对它们已有个大概的印象,尽管第一眼看见它们时,我感到恶心,但并没有因此而妨碍我的观察。再说,我处于隐蔽位置,静止不动,并不急于行动。 哟,我看清楚了,可以想像出的天下生物中,最怪异的莫过于火星人。硕大的圆溜溜的躯体——毋宁说是头部——直径大约4英尺,正面有一张脸,脸上没有鼻孔 ——火星人似乎的确没有味觉,但有一双大而黑的眼睛,就在眼睛下面有一只多肉的喙状嘴。头或躯体——我不知道该叫什么——背部有一个紧绷绷的鼓膜表面,后来经解剖才知道是一只耳朵,不过我们地球空气密度大,这种耳朵白长了。嘴的周围长有一组16条细长如鞭子的触角,排列成两串八对。后来著名解剖学家豪斯教授给它们取了个贴切的名称:“手”。甚至我第一次看见 火星人时,它们似乎也在靠这些手站立起来,当然,地球上的重力大得多,这是徒劳的。有理由推测,在火星上它们可能已经发展到了用器械取代手的阶段。 顺便提一下,解剖证明火星人的内部结构同样简单。主要部分是大脑,大脑向眼睛、耳朵和有序排列的触手输送大量神经。其次是硕大的肺,与嘴直接连通,然后是心脏及其血管。地球上大气密度高,重力大,给肺部造成压力,火星人外表皮抽搐扭动,就是一个明证。 以上是对火星人身体器官的大致描述。说来也奇怪,构成我们人体主要部分的消化系统,火星人体内居然没有。它们的主要器官是头——仅仅是头。它们没有肠肠肚肚。它们不吃东西,更不必消化。相反,它们却抽出其他生物的鲜血,注入它们自己的血管里。我本人就亲眼目睹过,在适当时候我将专门提及。然而,我这个人有点神经过敏,觉得吸血惨不忍睹,更不忍描写出来。只说这么一句就够了:从一只活生生的动物身上,大多数情况下从一个活人身上,抽出鲜血,通过一根小吸管直接注入火星人自己的血管里…… 一想到这个就令人不寒而栗,但同时我觉得我们也应该记住,对于有智慧的野兔来说,我们人类食肉的习惯不也是令它们毛骨悚然吗? 想一想人的饮食与消化过程要耗费多少时间与精力,那么吸血习惯的生理优势就不可否认了。我们人体的一半是由腺、管等器官组成的,它们致力于将各种食物转化成血液。食物消化过程及其对神经系统的作用削弱我们的体力,影响我们的情绪。人们是愉快或者痛苦,取决于他们的肝脾或胃腺是否健康。然而,火星人却超越了这一切由生理器官引起的情绪情感波动。 毋庸置疑,火星人偏爱用人作为它们的营养原料,原因何在?了解一下它们从火星带来食用的牺牲品尸体的性质,就可以得到部分答案。这些干枯的遗体后来落到了人类手中,从解剖判断,它们是两足动物,骨骼是硅质,易脆(颇像硅质海绵的骨骼),肌肉松软,高约6英尺,头部圆而挺,一双大眼睛,眼眶硬如燧石。每只圆筒似乎都带来了两三只,统统在到达地球之前就被宰杀了。这反倒好些,因为在我们地球上哪怕是站立起来,也会折断它们身上的每一根骨头的。 在这个描述中,我可以增加一些细节,这些细节在当时我们尚不清楚,但能使不熟悉它们的读者加深了解这些侵略成性的生物。 火星人的生理机制在三方面与人类大相径庭。首先,它们的机体不睡觉,正如人的心脏不睡觉一样。它们没有大面积的肌肉组织需要再生,因而也没有周期性的肌肉组织消亡。它们似乎很少或者永不知疲倦。在地球上它们行动十分费力,但却生命不息,行动不止。不分白天黑夜地工作,地球上只有蚂蚁才能与之比肩。 其次,火星人绝对没有性别,从而免受人类因性别差异所引起的情欲骚扰,这对于异性世界来说,十分离奇。毫无疑问,战争期间在地球上真的生了一个火星人,人们发现这个小火星人依附在它的单身父亲或者母亲身上,是单性繁殖出来的,恰如幼百合球茎或淡水珊瑚幼虫是无性繁殖一样。 对于人类,以及地球所有的高等动物而言,这种繁衍方式已经消失了;不过即使在地球上,也肯定存在这种原始方式。在低等动物中间,甚至在脊椎动物的近亲如被囊动物中间,两种方式并存,但双性繁殖方式最终还是战胜了它的竞争对手。然而,火星人的繁殖方式却是背道而驰。 值得一提的是,一位具有准科学家名声的沉思型作家早在火星人入侵之前,就发表作品,预见人体结构进化的最终结果,这种结构与真正的火星人有某种巧合。我记得,他的预见于1893年11月或12月发表在一份早已停办的刊物《蓓尔美街新闻》上;我还记得,一份火星人入侵前的期刊《笨拙周刊》登了一幅该预言的漫画。这位作家以蹩脚、滑稽的笔调指出,随着机械装置的完善,最终必将取代人的四肢;随着化学手段的完善,最终必将取代人的消化系统。诸如头发、鼻子、耳朵、牙齿和下巴等器官不再是人体的主要组成部分,在未来几个世纪里,自然选择的趋势将是人体器官不断萎缩。只有大脑依然是必不可少的。另外还有一个器官具有充分理由保留,那就是手——“大脑的老师兼代理”。在其他身体器官缩小的同时,手却发达起来。 该预言虽然写得像插科打诨,但却充满了真知灼见。在火星人身上,我们就明白无误地看到了智慧对身体动物性器官的压抑变成了活生生的现实。在我看来,火星人很可能是从并不像我们人类的生物进化来的,它们以牺牲身体其他器官为代价,逐渐发展大脑和手(手的发展结果是两串灵巧的触手)。没有了躯体,大脑自然就成为一种纯粹自在的智慧,人类的七情六欲也就失去了产生的源泉。 火星人的生理机制与我们人类的最后一个分野至关重要,但人们也许会觉得不值一提。细菌肆虐地球,导致疾病丛生,折磨人类,但在火星上,不是从未存在过细菌,就是早在多少世纪之前它们已被火星医疗科学灭绝了。困扰人类生命的上百种疾病——热病、传染病、肺结核、癌症、肿瘤等等,从未进入过火星人的生命圈。谈到火星生命与地球生命之间的差异,顺便提一提红草的奇异启示。 地球上的植物以绿色为主,而火星上的植物王国却是清一色的鲜红。反正,火星人(有意或无意中)带到地球来的种子全都长成红色植物,无一例外。然而,在与地球植物竞争中,只有众所周知的红草才立住了脚。这种红色的匍匐植物本是昙花一现,压根儿不起眼。可是,有一度它长势之蓬勃、茂盛,令人惊叹。在我们受困的三四天里,它就长满了巨坑四周,它那状若仙人掌的枝叶形成胭脂红流苏,掩映我们的三角形窗户边缘。后来,我发现它满山遍野滋生蔓延,尤其在水边,长得格外茁壮。 火星人好像有听觉器官,即头部兼躯体的后面长有一个鼓膜;它们也有眼睛,其视觉范围与我们差不多,只是据菲利普斯观察,把蓝色和紫色看成黑色。人们普遍推测,火星人通过声音和触手姿势进行交流。譬如,我已经提及的那本颇有见地,但草率编就的小册子就提出了这种推测(显然不是由火星人行动的目击者写的),该小册子一直是关于火星人的主要信息来源。然而,人类幸存者中无一人像我那么大量观察了行动中的火星人。这不过是一次偶然,并不值得炫耀,但毕竟是事实。可以说,我一次又一次地就在火星人的眼皮底下观察它们,目睹其中四个、五个,有一次甚至六个在一块进行极为复杂的操作,却悄然无声,也不见有任何手势。每次吸血前它们才发出怪叫,那怪叫声没有语调,因此我断定不是信号,仅仅是呼吸空气,作为吸血的准备。我对心理学略知一二,在这方面我确信——正如我对一切都深信不疑——火星人交流思想无需任何生理媒介。尽管从前我有很深的偏见,但后来一直都坚信。也许读者偶然记得,在火星人入侵之前,我曾写文章猛烈抨击传心术呢。 火星人不穿衣服。它们对服饰的概念与我们必然不同;它们不仅仅对冷热变化远远没有我们敏感,而且气压高低对它们的身体似乎也没有什么严重影响。然而,火星人虽然不穿衣服,它们却使用辅助手段来强化身体,在这方面人类无法望其项背。我们人类,拥有自行车、滑冰鞋、利林塔尔利林塔尔:1848~1896年,德国工程师,航空先驱,设计单翼和双翼滑翔机,飞行2000多次,因飞机坠毁而死。飞行器、枪炮、拐杖等等,火星人已经走完的进化过程人类却正处在其开端呢。火星人已经进化到几乎只有大脑了,它们披上躯壳,而且根据不同需要而变换躯壳,正如人类穿衣服,赶路时骑自行车,下雨时打雨伞一样。几乎所有的人类机械装置都离不开轮子,而火星人的器物中恰恰没有轮子,这真是奇中之奇。它们带到地球上来的各种器械,却压根儿没有使用过轮子的蛛丝马迹。人们至少期望火星人的交通工具会用车轮。奇怪的是,即使在地球上大自然也绝不是偶然产生轮子的,或者说较之轮子,大自然更偏爱其他机械的发展。火星人不仅仅是或者不知道轮子(这不可能),或者有意不用轮子,而且它们的器械用不着固定枢轴或相对固定枢轴,环绕枢轴运转局限在仅仅一个平面上。几乎所有的火星人机械节头都有一个复杂的运转系统,滑动件在小巧而线条优美的摩擦轴承上运转。在这个细节上,火星人很奇特,它们机器的杠杆机构很长,大都由模拟肌肉组织的碟子驱动,碟子表面覆盖着弹性材料,太阳能充电,由一股电流将彼此紧紧地系在一块。令人类望洋兴叹的动物那奇妙的平行运动,火星人就这样实现了。第一次透过窗孔往外面窥视时,观察到那个螃蟹状机器人在打开圆筒,机器上布满了这种人造肌肉。螃蟹状机器人显得生气勃勃,相形之下,它旁边那些活生生的火星人却黯然失色,它们经过漫长的太空旅行,躺在夕阳残照里,喘着粗气,扭动着笨拙的触手,有气无力地蠕动着。 我正全神贯注地观望火星人在阳光下的迟缓状,观察它们形体的每一个奇异部位时,牧师突然猛扯我的胳膊,我这才知道他在旁边。我转过头一看,只见他紧皱眉头,张嘴无声胜有声。原来他也想看一看,而那孔只够一人瞧。于是我只好暂时忍痛割爱,让他也享受一番特权。 随后我又瞧外面时,忙碌的机器人已将先前它从圆筒取出来的好几个零部件装配成整体 了,形态与它自身毫无二致。左边斜坡上一台小型挖土机映入眼帘,它喷射出一股股绿色烟雾,在巨坑周围忙来忙去,有条不紊地挖掘,筑堤。原来那持续不断的敲击声,那将我们的废墟避难所震得发抖的有节奏的振动声,就是那东西发出的。它干活时又是尖叫又是吹哨。就我所见,那东西并没有火星人操纵。 第三章 身陷囹圄 第二台战斗机器一到达,我们就急忙从瞭望孔躲回洗涤室,惟恐火星人往下瞧我们身后的障碍物,会一下就发现我们。后来,我们渐渐在火星人的眼皮底下也不怎么害怕了,要知道我们避难所外面阳光明晃晃的,令火星人眼冒金星。但在最初,火星人一有哪怕丝毫走近的动静,也吓得我们心惊肉跳,赶忙逃回洗涤室。尽管危险近在咫尺,但窥视对我们俩都是挡不住的诱惑。尽管我们身陷绝境,在饥饿威胁与比饥饿更可怕的死亡威胁之间进退维谷,我们依然拼命争夺偷窥外面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特权,现在回想起来真是不可思议。我们总是 冲过厨房,一方面迫不及待,另一方面又怕弄出声响,动作滑稽可笑,相互扭打,手推脚踢,仅差几英寸就暴露了。 我和牧师在气质禀性、思维习惯及行为方式方面本来就截然不同,置身于危险与孤独的困境时,更是天壤之别了。先前在哈利福,我就开始对他那无济于事的怨天尤人以及浑浑噩噩产生了厌恶。我每次思考行动计划时,思绪都被他没完没了的喃喃自语搅乱了,有好几次气得我心烦意乱,差点要发疯了。他像一个傻女人,没有一点自制力,一哭就是好几个小时。我真的相信,这个被宠惯的大孩子到死都以为他那弱者的眼泪多少还奏效呢。我时常坐在黑暗里,由于他的胡搅蛮缠,他在我的头脑中挥之不去。他吃得比我多,我向他指出,我们只有一个活命机会,那就是在房子里耐心等待,直到火星人在巨坑准备就绪后离去。这要等很长时间,说不准我们会缺粮的,但我的忠告犹如对牛弹琴。我们进餐次数稀疏,每次他都大吃大喝,但他却很少睡觉。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牧师肆无忌惮的耍赖使我们的困境与危险雪上加霜。我迫不得已,只好诉诸威胁,威胁无效,就动用拳头。这一来,他倒规矩一段时间。然而,他毕竟是个没有血性的小人,没有廉耻心,胆小如鼠,萎靡不振,令人讨厌,贼头贼脑的,既不敢面对上帝,也不敢面对世人,连自己都不敢面对。 我回忆并写下这些是有点煞风景,但如不这样,我的故事就不完整了。在我和牧师劫难的最后关头,我有过无情的举动,有过大发雷霆的时候,这对于逃脱了生活那黑暗与恐怖一页的人们来说,是很容易责备求全的,因为他们同常人一样,知道什么是错的,但对受难人当时的心态行为却很陌生。然而,遭受过劫难,经历过炼狱的人们就会宽宏大量的。 房子里面,我们俩在黑暗中压低声音唇枪舌剑,争抢食物饮料,扭打成一团;房子外面,可怕的六月骄阳似火,一派奇异景象,火星人照旧在巨坑里忙忙碌碌,搞什么新花样。让我接着我先前的新经历讲起吧。过了很长时间后,我又冒险回到瞭望孔,不料发现火星人又增加了几个,是至少三台战斗机器的主人,他们带来的一些新的装备,整齐地立在圆筒周围。第二个机器人已经安装完毕,正忙于调试圆筒带来的一台新奇装置。那装置状若牛奶罐,顶上振动着一只梨状的容器,从容器里流出一股白色的粉末,注入下面一个圆盆里。 振动是由机器人的一只触手传递的。机器人用两只铲形手挖土,将大团大团的泥土抛进上面的梨状容器里,与此同时,它的另一只手臂定时打开一道门,从那新奇装置的中央掏出锈迹斑斑的焦黑渣块。另一只钢触手将从圆盆流出的粉末沿着一条肋状沟导引到一只储藏罐里,但由于一堆浅蓝色灰渣遮住了视线,我看不见这只储藏罐。看不见的它冒出一缕绿烟,垂直升入宁静的天空。我发现机器人发出轻微而又抑扬顿挫的丁当声,一节节地伸出一只触手,一直伸到触手端部,消隐在土丘后面,那只触手刚才还仅仅是一个僵硬的突出物。眨眼间,触手就举起一块白色的铝锭,跃入眼帘,洁白无瑕,光芒耀眼,接着触手将铝锭放在巨坑侧面,那儿堆了一堆铝锭,愈积愈多。在日落之后星星出来之前这段期间,妙手机器人已经用泥土炼出100多块铝锭了,只见浅蓝色灰丘不断增高,终于盖过了巨坑的侧面。 这些机械装置动作敏捷而又复杂,与它们主人的倦怠、笨拙和哮喘形成强烈的反差。一连数日,我反复猜想后者的确是前者的神经中枢。 当第一批人被带到坑边时,牧师贴着瞭望孔,我坐在孔下面,蹲着身子,竖耳倾听。他猛然后退,吓得我赶忙趴下,还以为我们被发现了呢。四周一团漆黑,他滑下垃圾堆,爬到我身边,嘴里嘟嘟哝哝,一个劲打手势,惊恐万状,一时连我也惊慌失措了。从牧师的手势判断,他想让出瞭望孔,于是我惊魂稍定,但禁不住诱惑,鼓起勇气,站起身来,跨过牧师,爬到孔洞边。最初我看不出他为何大惊小怪,疯疯癫癫的。外面暮色冥暗,繁星微光依稀,但巨坑里却在炼铝,绿火摇曳,火光通明。整个场面是绿光闪烁,泛黄的黑影移动,分外 刺眼。上下左右蝙蝠乱飞,若无其事似的。看不见匍匐挪动的火星人了,青蓝色灰丘堆得老高,遮住了他们。巨坑角落立着一台战斗机器,腿已收缩,卷折成一小团。随后,在丁当响个不停的机器声中,隐约飘过来人的声音,起初我并不在意。 我弓腰屈膝,目不转睛地凝望着这台战斗机器,心里一阵欣喜,发现那头罩里的确装有一个火星人。当绿火腾空时,我看见包裹他身上的皮闪烁着油腻腻的光彩,他的目光灼灼。突然间,我听见一声惨叫,接着看见一只长长的触手伸过战斗机器的肩膀,伸到它背部隆起的那只小笼子上。随即,一个东西——一个东西在拼命挣扎 ——被高高地举到空中,一个黑糊糊的神秘东西衬映着星光;那团黑东西又被放下了,借着绿光一看,原来是个人。一瞬间,他清晰地映入我的眼帘,是一个身体强壮、气色红润的中年男子,衣着华贵;三天前都还是个体面人,在世界上大摇大摆。我清楚看见他那呆滞的目光,他那衬衫纽饰和挂表表链发出的光束。转眼间他消失在土丘背后,接着一片沉寂。随即又响起一阵惨叫,继而是火星人开心的啸叫声,经久不息。 我滑下垃圾堆,挣扎着站起来,双手捂着耳朵,一头冲进洗涤室里。牧师一直蜷缩着,双臂掩着头,我从他身边经过时,他抬起头来,大嚷大叫别扔下他,并且拔腿跟着我跑。 那一夜,我们俩蛰伏在洗涤室里,对窥视所见我时而不寒而栗,时而又万分痴迷,急需采取行动,但我怎么也想不出逃跑计划来。不过到了第二天,我头脑清醒多了,可以审时度势了。我发现牧师简直拿不出主意来。刚刚目睹的暴行令人发指,把他最后一丝理智或预见力都吓光了。实际上,他的智力已经倒退到禽兽的水平。然而,如常言道,我已把握住自己。我一旦面对现实,就逐渐明白,尽管我们处境危险,但还没有到彻底绝望的地步。只要火星人在巨坑只是临时安营扎寨,那么我们就有机会逃跑。即使他们永久占据巨坑,可能也会觉得没有必要看守,那么我们仍然有一线逃生的希望。我还反复斟酌是否可以从巨坑相反方向挖地道逃出去,但从地道一钻出来,多半就会落在站岗的战斗机器哨兵的视野内。再说,那么长的地道要靠我一个人来挖。牧师一定会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是第三天我看见那位老兄被杀害的,也是唯一一次我亲眼目睹火星人进食。此后,每天大部分时间我都避开墙洞。我走进洗涤室,把门移开,用短柄斧头挖地道,尽量不弄出声,一挖就是好几个小时;但刚刚挖了几英尺深,松软的泥土就塌下来,哗啦啦地响,吓得我不敢再挖了。我泄气了,久久地躺在洗涤室地板上,懒得动弹一下。只好彻底放弃挖地道逃跑的念头。 火星人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即使人类打垮他们,给我们带来了逃跑机会,我在最初也很少或者根本就不抱一丝希望。不过在第四或第五个夜晚,我好像听见了隆隆的大炮声。 深夜时分,明月高照。火星人已经带走了挖土机,只剩下一台战斗机器站立在巨坑远处堤上,一个机器人待在巨坑的一个角落里,那角落就在我的瞭望孔下面,我看不见机器人,整个地方被火星人遗弃了。巨坑一片黑暗,只有机器人微光闪烁,白色的月光撒下些碎银;四周一片寂静,只有机器人弄出的丁当响声。夜静谧极了,仿佛只有一颗星球,即月球独享夜空。我听见了汪汪的狗叫声,正是这熟悉的声音使我侧耳倾听,接着沉闷的隆隆声清晰入耳,好像是大炮声。我数了一下,共是6 响,清清楚楚的,隔了好一阵,又传来6响。随后,炮声哑了。 第四章 牧师之死 我们受困的第六天,我最后一次偷瞧外面,很快就发现自己孤独一个。牧师不再贴在我身边,同我争夺瞭望孔了,他已经回洗涤室去了。我脑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便悄悄地疾步走回洗涤室。里面一片漆黑,我听见牧师在饮酒。我在黑暗中伸出双手,一把抓住一瓶勃良第葡萄酒。 接着是一阵搏斗。酒瓶掉在地上,呯的一声砸碎了,我连忙住手,站起身来。我们俩一 面气喘吁吁的,一面威胁对方。最后我干脆立在牧师和食物中间,厉声说我决心严明纪律。我把储藏室里的食物分成十天的份额,那天就不让他再吃了。可是到了下午,他又动手抓吃的,只是显得有气无力。当时我正在打盹,但他一动我就醒了。整天整夜我们俩都面对面地坐着,我虽困倦,但却寸步不让,他痛哭流涕,诉说他肚子饿坏了。我知道是一天一夜,但我觉得——现在也觉得——度日如年,漫无尽头。 就这样,我们彼此水火不相容的性格终于酿成公开冲突。在漫长的两天里,我们压低声音相互谩骂,扭成一团。有几次我拳打脚踢,狠狠揍他一顿,又有几次我对他软硬兼施,恫吓加劝诱,有一次我甚至还用最后一瓶勃艮第贿赂他,因为那儿有一台雨水泵我可以汲水喝。然而,他软硬都不吃,他已经失去了理智。食物他仍然要抓,仍然要叽叽咕咕的。就连保证我们可以忍受困境的起码要求,他都不坚持。慢慢地我开始明白他完全是意气用事,看出自己身陷愁煞人的浓浓黑暗中,而唯一的伴侣却是一个疯子。 我依稀记得,当时自己也神不守舍。一睡觉就怪梦恶梦不断。我总觉得,牧师的懦弱与疯癫反倒时时向我敲警钟,磨炼我的意志,使我保持理智,这听起来好像很矛盾。 到了第八天,他一反小声嘀咕常态,干脆高声喧语起来,我使出浑身解数,也无济于事。 “是正义,哦,上帝!”他老是说个没完,“是正义,惩罚降临到我和我的教民头上了。我们犯了罪,我们辜负了上帝。到处是贫穷与苦难;穷人被践踏在脚下,我却闭口不言。本来我应该不怕牺牲,挺身而出,号召人们忏悔——忏悔!但我却布道人们乐意接受的愚蠢——我的上帝,多么愚蠢呀!……穷苦人的压迫者!……上帝的榨汁机!” 接着,他总是突然话题一转,扯到我不让他大吃大喝的事情上来,又是祈祷,又是乞求,又是哭泣,最后乃至于威胁。他开始提高嗓门——我恳求他别胡来。他看出这一招挺灵验——便恫吓说他偏要叫喊,惊动火星人来收拾我们俩。一度我还真的害怕了;然而,我一让步,就会断送我们逃生的机会。我赌他不敢,其实我心里还是怕他孤注一掷。不过,还好,那一天他没有耍泼。第八天和第九天的大部分时间,他都是慢慢地提高嗓音——恐吓,恳求,还滔滔不绝地说疯话,浅薄地忏悔自己没有真诚踏实地侍奉上帝,连我也觉得他怪可怜的。说累了,他就睡一会儿,恢复了元气后又开始唠叨起来,嗓门很大,我不得不制止他。 “安静点!”我恳求道。 他一直坐在黑暗中的铜器皿旁边,此刻刷地站了起来。 “我沉默得太久了,”他的声音之大,一定传到巨坑那儿了,“现在我必须站出来作证。这座不忠实的城市活该遭殃!遭殃!遭殃!遭殃!遭殃!遭殃!上帝的号角吹响了别的声音,活该地球上的居民遭殃——” “闭嘴!”我说着就站起来;生怕火星人听见我们,“看在上帝的分上——” “不”,牧师声嘶力竭,他也站着,伸出双臂,“就是要说!我必须说出上帝的声音!” 他连跨三大步,冲到通向厨房的门口。 “我必须出去作证!我要走!我已经沉默太久了。” 我勃然大怒,伸手摸到挂在墙上的切肉刀,飞身追赶,他还没有穿过厨房的一半,我就追上了。不忍下毒手,我把切肉刀翻过来,用刀背拍了他一下。他一头向前栽去,倒在地上,四脚朝天。我跌跌绊绊地跨过他,站着直喘粗气。他躺着,一动也不动。 猝然,我听见外面有响声,是石膏滑落、打碎的声音,墙上的三角形孔黑了下来。我抬头望去,只见一个机器人的下半身缓缓地经过墙孔,一只触手在废墟堆中弯来弯去;另一只触手又出现了,在倒塌的横梁堆上摸索。我吓呆了,茫然凝视。接着,透过机器人躯体边缘附近的一张玻璃板,我看见一个火星人的一张所谓的脸,还有那双大而黑的眼睛在东张西望,随即一只蛇一般长长的金属触手慢慢地摸索着穿过墙孔。 我用力转身,跌绊着越过牧师,跑到洗涤室门口停下。触手已经伸进屋里两英尺多,四处扭来转去的,动作陡然得出奇。一时间,我入迷了,呆呆地望着触手断断续续地缓慢前进。接着,我嘶哑地小叫一声,挣扎着穿过洗涤室,战战兢兢,踉踉跄跄的。我打开储煤地窖门,站在漆黑的地窖里,一面从微光依稀的门口凝望厨房里面,一面倾听。火星人看见我了吗?此刻它在干啥呢? 里面有什么东西在来回移动,动作轻微,时而敲打墙壁,时而移动,发出轻轻的丁当声,犹如钥匙圈上的钥匙丁当响。随即,一具沉重的尸体——那是谁我再清楚不过了——被拖过厨房,向墙孔拖去。遏止不住冲动,我爬到门边,朝厨房里窥视。透过三角形孔射进来的明亮阳光,我看见火星人藏在百手巨人般的机器人体内,正在打量牧师的头部。牧师头上留下了我拳打的伤痕,我立刻意识到火星人会从中断定我的存在。 我爬回贮煤地窖,关上门,在黑暗中尽量不出声钻进柴火和煤堆里,钻得愈深愈好。每隔一小会儿,我都要停下来,浑身僵硬,倾听火星人是否又将触手伸进墙孔了。 不久,那轻轻的金属声丁当丁当地又返回了。我竖起耳朵,倾听那触手慢慢地摸索着穿过厨房。随即听见它逼近了——估计进了洗涤室。我想它的长度不够,抓不到我。我暗暗一个劲儿地祈祷。它终于过去了,轻轻地擦着地窖地板过去了。接着是难以忍受的悬念,时间仿佛凝固了;随后我听见它在拨弄门的插销!它发现了门!火星人居然懂得开门。 它反复拨弄了一阵锁销,然后门开了。 在黑暗中,我隐约看见那东西——酷似象鼻子——朝我这边挥舞过来,触摸,检查墙、煤堆、柴火以及天花板。好像一条黑虫来回摆动着它那没有眼睛的头。 一次它甚至摸到了我的靴子后跟。我险些惊叫起来;只好咬手强忍住。触手静止了一会儿。我顿生幻觉,以为它缩回去了。猝然,咔嚓一声响,它抓住了什么东西——我还以为抓住了我呢——似乎又离开了地窖。原来它抓了一块煤炭去检查。 我趁机稍微挪动了我的位置,那儿局促得难受,然后凝神倾听。同时,我悄声虔诚地祈祷上帝保佑我大难不死。 接着,我听见那声音又缓缓地、从容不迫地向我爬过来。它一点一点地逼近,擦着墙壁,敲着家具。 我还没有回过神来,它就猛敲地窖门,并且关上。我听见它进入贮藏室,接着饼干筒哐啷响,一只酒瓶砸碎了,继而一次沉重的撞地窖门声。接下来一片沉寂,伴随着沉寂是漫无尽头的悬念。 它离去了吗? 最后我断定它离去了。 它没有再进入洗涤室了;然而,第十天整整一天我都躺在煤和柴堆深处,四周一团漆黑,口渴得要命也不敢越过雷池一步。到了第十一天才冒险爬了出来。 第五章 劫后死寂 我首先关牢厨房与洗涤室之间的门,然后才走进食品贮藏室。不料贮藏室里空空如也,食品荡然无存,显然是前一天火星人全拿走了。我第一次感到了绝望。第十一天或第十二天我没进一口食,没喝一滴水。 开始时,我口渴得喉咙冒烟,气虚体弱。坐在漆黑的洗涤室里,垂头丧气,一副可怜相。满脑子只有一个“吃”字。听惯了巨坑传来的种种响声,这时响声全然停止,我反倒以为 自己耳聋了呢。体力不支,不能悄然无声地爬到瞭望孔,要不然的话,我会去瞧一瞧外面的。 到了第十二天,口渴得实在难忍,我便冒着惊动火星人的危险,奇袭污水井旁边嘎吱响的雨水泵,弄了几杯黑糊糊的脏雨水喝。顿感神清气爽,而且我打泵发出声响,却没有触手疑神疑鬼地循着声音而来,我的胆子也壮了。 在那些日日夜夜里,我思绪纷乱,老是想到牧师以及他是怎么丧命的,却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到了第十三天,我又喝了些水,时而打盹,时而胡思乱想,什么吃呀什么逃跑呀,而那些逃跑计划都是模模糊糊,不切实际的。一打盹就做梦,梦到群魔乱舞,梦到牧师之死,还梦到美味佳肴。然而,无论是睡着还是醒来,我都感到一种钻心的痛楚,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喝水。光线照进洗涤室里,不再是灰色的,而是呈红色。在我恍惚的幻觉里,光线似乎是血红色的。 第十四天,我走进厨房,大吃一惊,只见墙孔长满了红草苔藓,那地方先前是若明若暗,现在却变成了一片殷红色,朦朦胧胧的。 第十五天一早,我听到厨房响起一阵奇怪而又熟悉的声音,仔细一听,原来是狗的鼻息声和搔抓声。走进厨房一看,是一只狗鼻子伸进红草丛的一条缝里。我吓了一跳。一嗅到我的气味,狗立即汪汪地叫了起来。 我想,如果能悄悄地把狗诱进来,也许能够把它杀掉吃肉;反正最好把它杀了,以免它的响动引起火星人的注意。 我爬向前去,轻声说:“乖狗!”但狗头猛地一缩,消失了。 我倾听——我并没有聋——但巨坑显然静悄悄的,只听见好像是一只鸟的拍翅声和呱呱的鸦叫,仅此而已。 我贴近瞭望孔躺了许久,不敢移开遮墙孔的红色植物。有一两次我听见一阵轻微的噼噼啪啪声,似乎是狗在我下面很低的沙地上来回走动的脚步声,好像有更多的鸟叫声,除此之外,一片静寂。沉寂壮了我的胆子,我终于望出去。 巨坑角落堆满火星人吸血后扔下的尸骸,一大群乌鸦围在上面争啄。除此之外,坑里没有一个生灵。 我环视四周,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所有机械装置都无影无踪了。沙地上偌大的圆坑空荡荡的,只是一个角落堆着一大堆灰蓝色粉末,另一个角落堆着一些铝锭,还有黑乌鸦和被屠杀者的尸骨。 我慢慢地钻出红草丛,站在垃圾堆上。环顾四周,除了身后北面外,视野开阔,但目之所及,却不见火星人的踪影。脚下是陡坡,再下去才是巨坑,不过沿着垃圾堆走几步,就有一个坡可以爬上废墟的顶。逃跑的机会到了,我开始颤抖起来。 我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孤注一掷,带着一颗狂跳的心,爬到我在里面埋得太久的废墟的顶上。 我又环视四周。向北面望去,还是不见火星人的踪影。 上一次我在白天看见辛恩这一带地区时,那是一条繁华的街道,白色、红色的舒适洋房鳞次栉比,树木环绕。此时此刻,我却停立在碎砖瓦砾山堆上,上面遍生形如仙人掌的红色植物,高齐膝盖,没有一棵地球植物与之相争。我附近的树木全都枯死了,呈棕色,稍远处一大片红色藤蔓正在攀附还活着的树木。 邻近的房舍全都毁于一旦,但没有一座是焚毁的;墙依然竖立,有的还齐二层楼高,砸烂的窗门依在。无房顶的屋里红草丛生,十分茂盛。我脚下是巨坑,一群乌鸦在争抢里面的垃圾。别的许多鸟在废墟堆中跳跃。我看见远处有一只瘦猫蜷缩着身子,沿着一堵墙偷偷摸摸地潜行,却不见一个人影。 在地窖里呆久了,刚刚来到光天化日之下,陡觉日光明晃炫目,天空湛蓝。每一处空地都长满了红草,微风习习,红草随风摇曳。啊!多么温馨的空气! 第六章 荒凉世界 我不顾安危,在废墟堆上摇摇晃晃地站了一会儿。先前蛰伏在那臭熏熏的巢穴里,一心只想到我们自身的安危。没有意识到外面世界发生了什么,没有预想到简直换了一个世界,令人摸不着头脑。我以为会看见辛恩一片废墟——此时此刻,放眼四望,周围却是另一个星球的面貌:怪异、绚丽。 顿时,我内心涌起一股超越人之常情的感受,但我们主宰的可怜动物对这种感受却再熟 悉不过了。我有一种野兔回到自己洞里,却撞上十几个挖土工人正忙着挖房子基脚时的感受。一种被逐出家园,剥夺主人地位,沦为百兽中一员,在火星人的铁蹄下呻吟的感觉油然而生,这种感觉起初模模糊糊的,但很快就在脑里清晰如画,一连多日使我感到压抑。我们与禽兽无异,跑跑望望,躲躲藏藏;人类的恐怖王国已成明日黄花了。 然而,我一旦意识到这个怪念头,它就倏忽而逝。饥肠辘辘,占据了我的整个心思,我已经受饥饿的煎熬很久了。从与巨坑相反的方向望去,我看见一堵长满红草的墙那边,有一块尚未被埋葬的菜园子。我灵机一动,便从红草丛走过去,草丛有时齐膝盖深,有时齐脖子深。红草茂密,给我以隐蔽的感觉,心里也踏实了。墙高约 6英尺,我试了一下,爬不上去,便绕过墙边,来到墙角,那儿有一块巨石,我从上面翻过墙顶,跌跌绊绊地来到我垂涎三尺的菜园子。在那儿,发现了一些嫩白菜,几根剑兰球茎,还有不少尚未长熟的胡萝卜,我统统连根拔走,然后翻过一道残墙,穿过鲜红色和胭红色的树丛,向丘走去——仿佛穿行在一条两旁是巨型血珠的小径——心系两个念头:一是再弄些食物,二是只要体力允许,爬也要爬出巨坑一带该死的外星世界,愈快愈好。 走了一段路,在一个红草丛生的地方发现一簇蘑菇,我一扫而光,随即又来到一片流淌的褐色浅水域,那儿先前是水草地。吃了蘑菇,喝了鲜水,这一丁点儿营养,肚子反倒咕咕叫了。起初我感到惊异,炎热干燥的夏天怎么会涨潮呢,随后才发现,原来是红草的繁茂所致。红草生机惊人的蓬勃,一遇上水,便立即大量蔓延,长势之茂盛,无与伦比。红草种子简直是倾泻到韦河与泰晤士河里,疾速长成硕大无比的水草,迅猛地塞满两江。 后来在普特勒我看见大桥几乎淹没在蓬乱的红草丛中;在里士满,泰晤士河变成一条又宽又浅的水溪,淌过汉普顿和特威克汉两处的草地。河水流到哪里,红草就接踵而至,最后连泰晤士流域的别墅废墟都一度隐没在这红色沼泽地里,我探寻其中的开阔地,发现火星人造成的荒芜大都被红草掩盖了。 红草铺天盖地而来,但终于匆匆而去。人们相信是由于某种细菌作用,它很快遭到一种溃疡疾病的袭击。自然淘汰的结果,如今所有的地球植物都已经获得抗细菌病害的免疫力——绝不会束手待毙,而要与细菌进行殊死搏斗——但红草却烂掉死去。红色苔藓变成苍白色,继而枯萎易脆,轻轻一触即掉。先前刺激红草生长的河水现又将红草残余冲向大海。 我来到这片水域,首先当然是解渴,喝了个痛快;一时冲动,还嚼了些红草苔藓呢,虽然有汁水,但满口金属味,直恶心;水浅,可以涉过去,只是红草有点绊脚;可是潮水向大河流去,显然变深,我便返回莫特莱克。偶尔可以见到残垣断壁烂灯,借此找到公路,迅速脱离潮水,爬山到罗汉普顿,最后到达普特勒公地。 这儿,没有那怪异的陌生世界,却是另一番天地,是熟悉的废墟——一块块地遭受过飓风的摧残,满目疮痍;再行几十码,我来到未受到任何破坏的地带,房屋门窗紧闭,窗帘遮得严严实实,仿佛房主人刚离开了一天;抑或正睡在屋里。这儿的红草长势不那么茂盛;路两旁的高大树木没有受到红色藤蔓的围剿。我徜徉在树丛中,寻觅食物,但却一无所获,又闯进几座静悄悄的房子,但它们已被他人捷足先登,洗劫一空了。身体虚弱,疲惫不堪,再也走不动了,白天剩下来的时光我便在灌木丛里度过。 我一直没有见到人,也不见火星人的踪影,只碰上几条饿狗,但我一走近,它们便迂回跑开了。在罗汉普顿附近,我曾看见两具人的尸骨。不是尸体,而是尸骨,肉已经给啄得精光——在我旁边的树林里,我还发现好几只猫和野兔的碎尸骨,撒满一地,另外还有一只羊的头颅。我捡了一些兽骨咀嚼,但等于白嚼了,肚腹仍空空如也。 日落后,我沿着公路向普特勒踽踽而行,心想出于某种原因那儿肯定使用过“热光”。过了罗汉普顿,我来到一座菜园子,弄到一些还没有成熟的土豆,足够充饥了。站在菜园里,可以眺望下面的普特勒和泰晤士河。在朦胧的黄昏里,这一带显得分外荒凉:焦黑的树木,焦黑的残墙断垣,山下流淌着一片片漫溢的河水,水草泛着红色。万籁俱寂。一想到这么快就沦为一片荒原,我不寒而栗。 一时间,我相信人类被灭绝了,只剩我一个幸存者,孤独地停立在天地之间。在普特勒山顶附近,我撞见另一具尸骸,身首异处,双臂被扔在离躯体好几码远处。我一步步前行,愈来愈确信,在世界的这一部分,除了一些像我这样的游荡者外,人类已经遭到了毁灭。我想,火星人已经拔寨离开了这片被他们蹂躏的土地,到别处寻觅食物去了。此时此刻也许他们正在摧毁柏林或巴黎,再不然已经挥师北上了。 我不顾安危,在废墟堆上摇摇晃晃地站了一会儿。先前蛰伏在那臭熏熏的巢穴里,一心只想到我们自身的安危。没有意识到外面世界发生了什么,没有预想到简直换了一个世界,令人摸不着头脑。我以为会看见辛恩一片废墟——此时此刻,放眼四望,周围却是另一个星球的面貌:怪异、绚丽。 顿时,我内心涌起一股超越人之常情的感受,但我们主宰的可怜动物对这种感受却再熟 悉不过了。我有一种野兔回到自己洞里,却撞上十几个挖土工人正忙着挖房子基脚时的感受。一种被逐出家园,剥夺主人地位,沦为百兽中一员,在火星人的铁蹄下呻吟的感觉油然而生,这种感觉起初模模糊糊的,但很快就在脑里清晰如画,一连多日使我感到压抑。我们与禽兽无异,跑跑望望,躲躲藏藏;人类的恐怖王国已成明日黄花了。 然而,我一旦意识到这个怪念头,它就倏忽而逝。饥肠辘辘,占据了我的整个心思,我已经受饥饿的煎熬很久了。从与巨坑相反的方向望去,我看见一堵长满红草的墙那边,有一块尚未被埋葬的菜园子。我灵机一动,便从红草丛走过去,草丛有时齐膝盖深,有时齐脖子深。红草茂密,给我以隐蔽的感觉,心里也踏实了。墙高约 6英尺,我试了一下,爬不上去,便绕过墙边,来到墙角,那儿有一块巨石,我从上面翻过墙顶,跌跌绊绊地来到我垂涎三尺的菜园子。在那儿,发现了一些嫩白菜,几根剑兰球茎,还有不少尚未长熟的胡萝卜,我统统连根拔走,然后翻过一道残墙,穿过鲜红色和胭红色的树丛,向丘走去——仿佛穿行在一条两旁是巨型血珠的小径——心系两个念头:一是再弄些食物,二是只要体力允许,爬也要爬出巨坑一带该死的外星世界,愈快愈好。 走了一段路,在一个红草丛生的地方发现一簇蘑菇,我一扫而光,随即又来到一片流淌的褐色浅水域,那儿先前是水草地。吃了蘑菇,喝了鲜水,这一丁点儿营养,肚子反倒咕咕叫了。起初我感到惊异,炎热干燥的夏天怎么会涨潮呢,随后才发现,原来是红草的繁茂所致。红草生机惊人的蓬勃,一遇上水,便立即大量蔓延,长势之茂盛,无与伦比。红草种子简直是倾泻到韦河与泰晤士河里,疾速长成硕大无比的水草,迅猛地塞满两江。 后来在普特勒我看见大桥几乎淹没在蓬乱的红草丛中;在里士满,泰晤士河变成一条又宽又浅的水溪,淌过汉普顿和特威克汉两处的草地。河水流到哪里,红草就接踵而至,最后连泰晤士流域的别墅废墟都一度隐没在这红色沼泽地里,我探寻其中的开阔地,发现火星人造成的荒芜大都被红草掩盖了。 红草铺天盖地而来,但终于匆匆而去。人们相信是由于某种细菌作用,它很快遭到一种溃疡疾病的袭击。自然淘汰的结果,如今所有的地球植物都已经获得抗细菌病害的免疫力——绝不会束手待毙,而要与细菌进行殊死搏斗——但红草却烂掉死去。红色苔藓变成苍白色,继而枯萎易脆,轻轻一触即掉。先前刺激红草生长的河水现又将红草残余冲向大海。 我来到这片水域,首先当然是解渴,喝了个痛快;一时冲动,还嚼了些红草苔藓呢,虽然有汁水,但满口金属味,直恶心;水浅,可以涉过去,只是红草有点绊脚;可是潮水向大河流去,显然变深,我便返回莫特莱克。偶尔可以见到残垣断壁烂灯,借此找到公路,迅速脱离潮水,爬山到罗汉普顿,最后到达普特勒公地。 这儿,没有那怪异的陌生世界,却是另一番天地,是熟悉的废墟——一块块地遭受过飓风的摧残,满目疮痍;再行几十码,我来到未受到任何破坏的地带,房屋门窗紧闭,窗帘遮得严严实实,仿佛房主人刚离开了一天;抑或正睡在屋里。这儿的红草长势不那么茂盛;路两旁的高大树木没有受到红色藤蔓的围剿。我徜徉在树丛中,寻觅食物,但却一无所获,又闯进几座静悄悄的房子,但它们已被他人捷足先登,洗劫一空了。身体虚弱,疲惫不堪,再也走不动了,白天剩下来的时光我便在灌木丛里度过。 我一直没有见到人,也不见火星人的踪影,只碰上几条饿狗,但我一走近,它们便迂回跑开了。在罗汉普顿附近,我曾看见两具人的尸骨。不是尸体,而是尸骨,肉已经给啄得精光——在我旁边的树林里,我还发现好几只猫和野兔的碎尸骨,撒满一地,另外还有一只羊的头颅。我捡了一些兽骨咀嚼,但等于白嚼了,肚腹仍空空如也。 日落后,我沿着公路向普特勒踽踽而行,心想出于某种原因那儿肯定使用过“热光”。过了罗汉普顿,我来到一座菜园子,弄到一些还没有成熟的土豆,足够充饥了。站在菜园里,可以眺望下面的普特勒和泰晤士河。在朦胧的黄昏里,这一带显得分外荒凉:焦黑的树木,焦黑的残墙断垣,山下流淌着一片片漫溢的河水,水草泛着红色。万籁俱寂。一想到这么快就沦为一片荒原,我不寒而栗。 一时间,我相信人类被灭绝了,只剩我一个幸存者,孤独地停立在天地之间。在普特勒山顶附近,我撞见另一具尸骸,身首异处,双臂被扔在离躯体好几码远处。我一步步前行,愈来愈确信,在世界的这一部分,除了一些像我这样的游荡者外,人类已经遭到了毁灭。我想,火星人已经拔寨离开了这片被他们蹂躏的土地,到别处寻觅食物去了。此时此刻也许他们正在摧毁柏林或巴黎,再不然已经挥师北上了。 第七章 梦想家 我在普特勒山顶客栈过了一夜,自从逃往皮头以来,这是初次睡上真正的床铺。我破门闯入客栈——后来才发现大门上了插销——每一间客房我都翻箱倒柜,搜遍了,却一点吃的也没有弄倒,晦气之际,终于在一间好像是仆人的寝室里发现一点老鼠咬过的干面包皮,以及两罐菠萝。从砸门到寻找食物,所遇到的麻烦就别提了。原来那地方早已被人洗劫一空。随后,我在酒吧找到一些饼干和三明治,那是被觅食者漏掉的。饼干已经腐烂变质,不能吃,不过菠萝倒填饱了肚子;吃不完,我还塞满了衣袋呢。没有点灯,怕夜间火星人扫荡伦敦 这一带寻觅食物。上床睡觉之前,有如芒刺在背,惴惴不安,从一个窗口潜到另一个窗口,偷瞧窗外,观察是否有这些踪迹。我睡得很少。一躺在床上,就没完没了地想心事——自从同牧师最后一次吵架以来,我记不得是否这样心事重重了。先前,我的精神状态要么躁动不安,情绪焦躁,要么浑浑噩噩,神志恍惚。但在那天夜里,估计是吃了东西,元气恢复了,神志也清醒了,于是我开始思考。 有三件事竞相占据我的心思:牧师被杀,火星人的行踪,我妻子的命运。回忆牧师之死,我并不觉得恐怖,也不怎么内疚,只觉得事情过去了,当然还有余悸,但毫不遗恨。当时的感觉和现在一样,只觉得自己是一步步被逼向那仓促的一击,一连串的事件不可避免地导致了那一击。我并没有负罪感;然而,回忆如同梦魇般缠住我,挥之不去。在万籁俱寂的夜里,一种上帝近在咫尺的感觉油然而生,当人独处寂静的黑暗时,往往会产生这种感觉。我因那一刻的愤怒与恐惧而受到上帝的审判,唯一一次受到审判。我回顾了发现牧师蹲在我身边,无视我的口渴,手指着韦河大桥废墟冒出的滚滚烟火那一刻;我回顾了后来我们之间的每一次谈话。我们彼此无法合作——而残酷的命运可不管这些。早知如此,当时我就该让牧师留在哈利福的。然而,我没有预料到这点,不知就不算罪过。既然我写的是一个完整的故事,那么也将这一段如实写下来。诚然,当时并没有目击者——我完全可以把这一切隐瞒起来;但我还是写出来,让读者自己去明断。 经过一番内心斗争,我好歹驱走了那具俯卧僵尸的幻影,可是又面对火星人行踪与我妻子命运的问题。至于火星人的行踪,我无从知道;但我妻子的命运如何,我却思绪万千,愈想愈愁。这一来,那天夜里就难熬了。我不由自主地坐在床上,凝视黑暗;不由自主地祈祷被“热光”一下子击死,不受一丝痛苦的折磨。自从皮头返回那夜以来,我好久没有祈祷过了。固然,身陷绝境时我祈求过,走火入魔似的口中念念有词,就好像异教徒在念符咒;但现在我的确在祷告,与冥冥之中的上帝面对面,执著而又清醒地祈祷。一个荒诞之夜!荒诞的是,黎明即将到来,而与上帝交流过的我,却像老鼠离巢一样,爬出房子——一个不大不小的生灵、一个低等动物、一个我们的主人一时心血来潮就会追杀的东西。也许火星人也在虔诚地向上帝祷告。可以肯定的是,如果我们没有学到别的什么的话,那么这场战争至少教给了我们同情——同情那些饱受我们主宰之苦的无智慧生物。 清晨晴朗明媚,东方天空泛着粉红色,小团小团的金色朝霞点缀其中。从普特勒山顶通往温布尔登温布尔登:伦敦附近城市,是著名的国际网球比赛地。的路上,扔满了许许多多的什物,是战火燃起后那个星期天夜晚涌向伦敦的难民遗弃的。这儿一辆双轮小马车,上面刻着新马尔登蔬菜水果商托马斯。洛布的名字,一只车轮砸烂了,车上有一口被丢弃的锡制旅行箱;那儿一顶草帽,被踩进现已干硬的泥地里;西山顶上被掀翻的水槽周围撒满了血迹斑斑的玻璃碎片。我步履蹒跚,行动计划又是模模糊糊的。打算到皮头去,但又知道上那儿找到妻子的希望渺茫。妻子和我表哥肯定逃出了那里,除非突然被死神攫住;不过,在那儿我或许会打听到,萨里居民究竟逃到何方去了。我想找到妻子,心里渴念她,渴念重返人类社会,但却不大清楚怎么去找。同时,我也痛切地感到形影相吊,孤苦伶仃。在树木和灌木丛的隐蔽下我从角落里向辽阔的温布尔登公地边缘走去。 公地黑茫茫的一片,点缀着一团团闪着黄色的荆豆和金雀花;不见红草的影子。我在公地边缘踟蹰时,太阳升起来了,给大地撒满金光,注入了生机。我偶然遇见一大群小跳蛙在树之间一个沼泽地活蹦乱跳。我驻足凝望,看到它们那顽强的生存意志,颇受启迪。随即,我顿生受到监视的奇怪感觉,便猛地转身,瞧见一个什么东西藏在灌木丛里。我站着注视片刻,便朝它走过去,他站了起来,原来是个人,手持一把弯刀。我向他慢慢地走近。他站着不动,默默地打量着我。 我走近一看,他身上的衣服和我一样沾满灰尘,一样邋遢,远远瞧去,活像从阴沟里拖出来似的。再走近,我看清楚了一条条绿色黏泥混合着淡白色的干泥与闪亮的煤灰团。蓬头垢面,面目憔悴,所以最先我没有认出他来。他的脸下部有一道血红的刀口。 “停住!”我离他不到10码远时,他叫出声来。声音嘶哑,“你从哪里来?” 我边打量着他,心里边想了想。 “我从莫特莱克来,”我说道,“被埋在火星人圆筒造成的巨坑附近,设法爬出来,逃脱了。” “这里没有食物,”他说道,“这是我的地盘。从整个这座山到河边,回到克拉普汉,再到公地边缘,都是我的。这里的食物仅够一个人吃。你到哪里去?” 我一字一句地回答: “我不知道。我在一座房子废墟里埋了十三四天了。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他用猜疑的目光望着我,随即惊了一下,表情大变,继续打量着我。 “我并不希望呆在这里,”我说道,“我想到皮头去找我的妻子。” 他猛然向我伸出一根指头。 “原来你就是那个沃金人。怎么,居然逃出韦河大桥虎口?” 同时我也认出了他。 “原来你就是潜到我家花园来的那个骑兵。” “太幸运了!”他感慨地说,“太幸运了!真想不到!”说着他伸出手来,我一把握住。“他们并没有把我们斩尽杀绝。他们离开后,我就穿过田野,前往沃尔顿去了。瞧你——还不到16天——你的头发就灰白了。”他突然回头一瞧。“只瞧一眼,就会知道这些日子连鸟儿都有影子。这里有点宽敞。咱们爬进灌木丛里,再谈吧。” “你见到过火星人没有?”我说,“我自从爬出来以后——” “他们开到伦敦去了,”他说,“我猜想他们在那里建立了一座大本营。有一天夜里,汉普斯特德方向大本营那儿,灯火通明,天空雪亮。好像一座大城市,在耀眼的强光里可以看见他们移动的身影。在大白天反倒看不见他们。最初我没有看见,但快到(他扳了扳手指头)第五天时,我看见几个火星人携带着什么巨大的东西,穿过哈默斯密思。还有前天夜里,”——他停了一下,接着加重了语气——“是一个发光体,但却飞上高空。我相信他们已经建造了一架飞行器,正在学习飞行。” 我们爬到灌木丛,我停了下来,依然趴在地上。 “飞行!” “是呀,飞行。” 我爬进树阴处,坐了起来,说道: “这一下人类彻底完蛋了。如果他们能飞行,那么他们扫荡世界就易如反掌了。” 他点了点头。 “那当然。不过——那倒会缓解一点这里的处境。再说——”他望着我,“人类完蛋了,难道你还不死心吗?反正我死心了。我们完蛋了;我们被打败了。” 我愣住了。说来也怪,经他的口一说就明白无误的现实——我居然没有看出来。在此之前我还抱着一线希望;更确切地说,我一生养成了爱思索的习惯。他又重复道:“我们被打败了。”字字都流露出他的彻底绝望。 “彻底完蛋了,”他说,“他们却只损失了一个——只有一个。他们已经立住了脚,打垮了世界头号强国。他们把我们踩在脚下,踏过去。那个火星人在韦河大桥丧生不过是偶然。再说,这些火星人只是开路先锋。他们会源源不断地涌来。那些绿色流星——虽然这五六天来我没有看见一颗,但我肯定每天夜里它们都落在什么地方。我们无可奈何!我们大势已去!我们被打败了!” 我无言以对,默默凝视前方,搜肠刮肚也想不出反驳的话来。 “这不是战争,”骑兵说道,“根本不是战争,正如我们和蚂蚁之间没有战争可言一样。” 我猛然回想起在天文台之夜的情景。 “发射了第10颗后,他们就停止了——至少在第一只圆筒降落之前就不再发射了。” “你怎么知道?”炮兵问道。我解释了一番。他沉思片刻,然后说:“可能是发射炮出了问题。但那有什么关系?他们会修复的。再说,即使发射延迟,难道会改变结局吗?这不过是人与蚂蚁之间的关系。蚂蚁建设城市呀,生活呀,战争呀,革命呀,到头来还是毁灭于人类之手。眼下我们就是这个命运——同蚂蚁没有两样。只不过——” “是呀。”我说道。 “我们是可以食用的蚂蚁。” 我们俩坐着,面面相觑。 我问道:“那么他们要拿我们怎么办?” “这正是我一直在思索的,”他说,“这正是我一直在思索的。韦河大桥事件后,我朝南方走去,一路上都在思索。我目睹了所发生的一切。绝大多数人都对韦河大桥事件激动不已,大叫大嚷。我可不怎么喜欢大惊小怪的。有一两次我看见了死人;我这个兵可不是拿来做摆设的,至多不过一死——不过死亡而已。要保持清醒的理智,才能大难不死。我看见人人都朝南方逃命。我心里想,这样下去只有饿死,于是我又转身返回,向火星人走去,正如麻雀迎着人飞去一样。结果,四面八方,”他朝地平线挥手,“饥民遍野,东奔西窜,自相践踏……” 他看见我脸色大变,尴尬地停了一下,接着又说:“无疑不少有钱人逃到法国去了。”他似乎有点迟疑,不知是否该表示歉意,随即目光与我相遇,继续讲:“这一带食物多的是。商店里有各种罐头,葡萄酒、烈性酒、矿泉水有的是,主水管和排水管却是空的。哦,对了,我刚才告诉你我在想什么。我自言自语地说,‘这些智慧生物,他们好像想把我们捉去吃掉。首先,他们要击溃我们——摧毁船只、机器、枪炮、城市,摧毁一切社会秩序与组织。这一切都将化为乌有。假如我们人类只有蚂蚁那么渺小,倒还可能躲过灭顶之灾。可我们不是呀。我们的个头太大了,只有任其宰杀的份。这是第一个必然性’。对吗?” 我表示赞同。 “没错,我已经想过了。那么,就谈第二点吧。目前,我们已经成了火星人的囊中之物。火星人只需要走几英里路,就能随便抓到一群逃难者。有一天,我亲眼看见一个火星人在旺滋沃思市郊将房屋夷为平地,在废墟中搜寻。不过,他们不会长此以往,零星捉人的。他们一旦把我们的全部枪炮、船只毁灭了,把我们的铁路摧毁了,把一切残局都收拾了,就会立刻开始全面搜捕我们,从中挑选最好的,关进笼子里。所以,他们开始只是零打碎敲的。天啦!他们还没有动到我们头上来呢。难道你没有看出来吗?” “还没有开始!”我失声惊叫。 “没有开始呢。迄今为止,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因为我们不安分守己——干开枪放炮之类的蠢事去惹怒他们。我们本来是在安全地方,但却丧失理智,成群结队东奔西跑,反倒把自己暴露了。现在他们还顾不过来理我们呢。正忙着制造东西——制造他们无法带到地球上来的所有东西,为其他火星人铺平道路。他们之所以暂停发射圆筒,很可能是怕砸着已经到达这儿的火星人。因此,我们不能盲目乱跑,吵吵嚷嚷,闹哄哄的,这样会激怒他们的,相反,我们必须适应新的环境,重新为自己定位。这就是我得出的结论。这当然是人人都不愿意看到的,但现实如此。而且,我就是遵循这个原则行动的。城市、国家、文明、进步——全都完了。游戏结束了。我们失败了。” “既然如此,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炮兵注视着我,思忖片刻。 “今后百万年间将不会再听到优雅的音乐会了,将不会再有什么皇家艺术院了,将不会再品尝到餐厅里的美味佳肴了。如果你追求的正是这一切,我想都结束了。如果你注重礼仪,讨厌用刀吃豌豆,或者说话漏掉h音,那么最好把你的礼仪抛弃掉。全都没用了。” “你是说——” “我是说,像我这样的人还是要活下去的——为了面包的缘故。说实话,我是铁了心,要活下去的。而且,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不久你的潜在意识就会表现出来的,那就是你也得活下去的。我们不会被斩尽杀绝的。再说我并不是指自己像一头咆哮的公牛被捉住,驯化,喂得膘肥体壮的。呸!想一想那些棕色的爬行昆虫吧!” “你不是说——” “我是这个意思。我要活下去。在他们的脚下偷安。我已经计划好了,我已经想通了。我们人类被打败了。我们知道得还不够。我们还必须学习,然后才可能找到重整旗鼓的机会。另外,在学习过程中我们还必须活下去,保持独立。你看!这就是必然。” 我惊得睁大眼睛,内心被此人的决心深深地触动了。 “天哪!”我惊呼,“你真了不起!”说着我猛地抓住他的手。 “哟!”他目光灼灼,“我已经想通了,对吗?” “讲下去。”我催他。 “好吧。打算逃脱火星人追捕的人们必须做好准备。我就正在准备。要记住,并非人人都注定是猎物;这点毫不含糊。正因为如此,先前我才观察你。当时我心存戒备。你太瘦了。你看,我不知道原来是你,也不知道你怎么给埋在里面的。所有那些人——曾经住在这些房子里的人,还有曾经住在那个方向的该死的小职员们—— 都是可怜虫。他们身上没有丝毫阳刚之气——胸无大志,连美梦都不敢做,一个无梦无志的人——天哪!还算什么人?不过是一个胆小鬼、一个慎微君子。他们匆匆忙忙去上班——我亲眼看见过数以百计的小职员手里拿着早餐,跑得满头大汗,去赶月票小火车,生怕迟到被炒鱿鱼了;干些他们不懂的工作,不怕麻烦去理解;下班后急急忙忙赶回家,生怕误了晚餐;晚餐后龟缩在家里,怕去背街小巷;与妻子同床,不是出于性爱,而是妻子手里有几个钱,可以在他们的忙忙碌碌、苟且偷生中营造一个安乐窝。生活安稳,略有储蓄,以防不测。到了星期天安息日——却怕死后灵魂怎么过。仿佛地狱专为兔子而设似的!不过,火星人来了,他们反倒是这些平庸之辈的天赐之物。舒适宽敞的笼子,催膘的食物,精心的饲养,无忧无虑。漫山遍野被追得东躲西藏,忍饥挨饿,过了约摸一个星期,他们就会心甘情愿地束手就擒。在笼子里生活一段时间后,他们还会欢天喜地的。他们还会纳闷:不知那些还没有受到火星人照顾的人们日子怎么过呀。还有那些河边流浪汉呀调戏妇女的流氓呀歌手”呀——我可以想像他们。我可以想像他们,“他有点阴暗的幸灾乐祸心理,”他们中间将会还残留一点点放荡不羁的情感与宗教。我亲眼目睹的事情太多了,所以这几天来我开始醒悟了。有许多人将会随遇而安——喂得胖胖的、傻乎乎的;还有许多人会心灵不安,总觉得一切全错了,他们应该做点什么才行。眼下,不管情况怎样,总有许多人觉得他们应该做点什么才行,于是那些弱者,那些为顾虑所累而变得懦弱的人,总是拥抱一种无为的宗教,他们很虔诚也很有优越感,甘心忍受上帝的迫害,听命于上帝的意志。很可能你也有同感吧。那是一阵恐慌风释放出来的能量,把人的灵魂搅得暴露无遗。囚笼里将充满圣诗呀圣歌呀虔诚呀。而那些不那么虔诚的人,将会搞点——搞点什么呢——放纵肉欲。“ 他停顿了一下。 “火星人很可能将其中一些人驯化成宠物;训练他们玩把戏——谁知道呢——玩弄宠物男孩的情感,反正宠物男孩长大后都要宰杀掉的。还有,也许他们还会训练一些人来追捕我们呢。” “不可能!”我失声大叫,“不可能!没有人……” “自欺欺人有什么用?”炮兵反驳道,“有人会甘当走狗的。别打肿脸充胖子了!” 我终于屈从了他的信念。 “要是他们来追捕我,”他说道,“天啊,要是他们来追捕我!”说完他就犯起愁来,陷入了沉思。 我也冥思苦想,但怎么也想不出理由来驳斥他的逻辑。假如是在火星人入侵前,谁也不会质疑我在智力上优于他——我是一个公认的职业哲学家,而他只是一个普通士兵;可是现在,他已经认清了形势,而我却依然懵懵懂懂的。 “那么你要干啥呢?”我随后问道,“你有什么打算呢?” 他迟疑起来。 “是这样的,”他说道,“我们怎么办?我们必须创造一种生活,让人们可以生存下去,可以平平安安地养儿育女。那就是——等一等,让我把话说清楚。驯顺的人将会像驯顺的动物一样生活;经过几代演变,他们就会变成高大、漂亮、红润、愚蠢——猪狗不如!我们这些要过野性生活的人将要冒茹毛饮血的风险——沦落为一种野蛮的巨鼠……你看,我指的是生活在地下。我一直在考虑住在下水道。当然,不了解下水道的人会大惊小怪的。其实伦敦有好多英里——几百英里——长的下水道,只要下几天雨,伦敦城空了,下水道就会变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主下水道宽敞、通风,完全可以供人栖身。再说,还有地窖、拱顶、储藏室,可以挖地道,直接与下水道连接。而且还有铁路隧道和地铁。怎么样?你开窍了吧?另外,我们组成群体——一群身强力壮、头脑健全的人。我们不必去捡漂流进来的垃圾吃的。只有懦弱者才会又爬出去。” “你的意思是我也跟着去吗?” “这个——我不是讲过了吗?” “咱们不争这个。讲下去吧。” “那些不安分守己的人。身心都健康的妇女我们也需要——母亲和教师。但不要多愁善感的贵妇人,不要水性杨花的女人。我们不能要任何胆小鬼和傻瓜。真正的生活又开始了,凡是无用的人、笨拙的人、捣蛋的人,都必须死掉。他们应该死。他们应该安然死去。滥竽充数,玷污种族毕竟是一种大逆不道。再说,他们也不会幸福的。而且,死亡并不那么可怕;畏惧死亡才真正可怕。我们将聚集在上述所有地方。我们的地盘将是伦敦。火星人离开时,我们甚至可以出来到露天站岗放哨,四处跑动。说不准还可以正大光明地行动呢。这就是我们如何拯救人类的方式。对吗?切实可行吗?然而,拯救人类本身并没有什么意义。我说过,这仅仅是老鼠的生活。要拯救我们的知识,丰富我们的知识,才有意义。于是,像你这样的人就派上用场了。有书,有模型。我们必须在地下深处修筑又大又安全的藏书室,凡是能弄到的书通通搬进来;小说诗歌之类的玩意儿不要,只要哲学书、科技书。这就是像你这样的人去的地方。我们必须到大英博物馆去挑选所有的好书。我们尤其要发展科学——多学东西。我们必须监视火星人。我们必须派人去卧底。当火星人展开全面搜捕时,或许我要去。我是指去被捉到。最重要的是,千万别去惹火星人;甚至不得去偷盗。如果我们妨碍他们,那我们就完了。我们必须向他们显示,我们并无恶意。非如此不可,这我清楚。火星人是智慧生物,如果他们想得到的都得到了,是不会追捕我们的,认为我们不过是些无关痛痒的虱子罢了。” 炮兵稍稍停顿,把一只褐色的手放在我的手臂上。 “今非昔比,我们毕竟不会样样都学——想像一下吧:四五台火星人战斗机器突然出发——‘热光’左右扫射,却没有一个火星人操纵。没有一个火星人,而是由人类操纵——偷来了火星人技术的人们。甚至可能就发生在我的时代——那些人。想像一下拥有一台火星人的神奇装置,可以自如地大范围扫射‘热光’!想像一下居然控制了战斗机器!只要能够操纵它走一遭,到头来即使摔得粉身碎骨,那有什么关系。我盼望着火星人睁开美丽的眼睛,对我们刮目相看那一天!难道你想像不出来吗,老兄?难道你想像不出他们匆匆忙忙地——喘着气呼啸着制造别的机械装置吗?每一种装置都不用齿轮。嚓嚓嚓,啪啪啪,呼呼呼,嚓嚓嚓!就像他们现在笨手笨脚地磨蹭一样,嚓嚓嚓地‘热光’发射了,瞧!人类重新站起来了。” 炮兵那大胆的想像,那自信与果敢的口吻令我倾倒了好一阵。我毫不犹豫地信服他对人类命运的预见,信服他那骇世惊俗的计划。认为我没有主见、愚蠢的读者应该将炮兵的处境与我的处境对比一下,他一直在边观察边思考这个问题,而我却提心吊胆地龟缩在灌木丛里,倾听外面的动静,心里笼罩着不祥之兆,哪有心思去想这些?我们俩就这样谈了整个早晨,然后爬出灌木丛,环视天际,观察有没有火星人的踪影,随即急匆匆地奔往普特勒山上他当做自己窝巢的那座房子。是一座煤炭地窖,在那里我看到了他一个星期的劳作——一条不足10码长的地道,他打算挖来连通普特勒山的主下水道——顿时,我初次隐约觉得这位老兄是眼高手低。这种洞我一天就能挖好。然而,我太相信他了,所以和他一道挖呀挖,挖到中午过了。我们推一辆菜园里用的手推车,把挖出的泥土运到厨房一带。从邻近的食品储藏室里弄了一罐假甲鱼汤假甲鱼汤:用小牛头或小牛肉等加香料做成的汤。和一些酒来喝,精神为之大振。真奇怪,我不停地干呀干,反倒从这个世界的怪异苦痛中获得了解脱。我们一面干活,脑子里反复思量他的话,不久就生出种种怀疑与异议来;不过整个上午我都在干活,生活重新有了目标,为此我感到莫大的欣慰。干了一个小时后,我开始思考地道需要挖多长,才能通到下水道,错过下水道的可能性有多大。眼下我忧虑的是,本来可以从一个检修孔下去,立刻进入下水道,然后回到房子里,干吗还要挖这条老长的地道。同时,我还觉得选择这座房子不方便,无谓地增加了地道的长度。我正在冥思苦想时,炮兵停下手中的活,望着我。 “进展不错,”他放下铁锹说,“咱们歇口气,我想时间到了,该上房顶去侦察一下了。” 但我主张继续挖下去,他犹豫了一会儿,又拿起铁锹;随即我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连忙停止挖土,他也立即停住了。 “当时你干吗要在公地周围走来走去的,”我问道,“而不呆在这里呢?” “呼吸新鲜空气,”他说,“我在回来途中。夜间出去安全些。” “可怎么干活呢?” “哦,人不可能老是干活吧。”他说。就在一瞬间,我看出此人很平庸。他手里握着铁锹,迟疑了片刻,然后说:“现在咱们该去望风了,否则的话,一旦有火星人走近,就可能听见铁锹挖土声,打我们个猝不及防。” 我不再反对了。于是我们一块儿登上房顶,站在梯子上,从房顶门向外面窥视。不见火星人的踪影,我们便壮着胆子爬到瓦沟上,借着胸墙扶手的掩护,溜了下去。 从这个位置望去,一片灌木丛遮住了普特勒的大部分地区,但可以眺望下面那条河,一大片泡沫翻滚的红草,还有兰伯斯的低地,淹满了水,泛着红色。那座古老的王宫四周,树木上爬满了红色的匍匐植物,一丛丛红色植物中伸展出枯枝残叶。真奇怪,红草繁衍一点儿也离不开流水,在我们周围没有立住脚;而粉红色的山楂花、欧洲荚,还有金钟柏,却从月桂树和八仙花属植物中钻出来,沐浴在阳光下,翠绿鲜艳。金斯敦那边,浓烟滚滚,再加上一片蓝色烟雾,遮蔽了北面的群山。 炮兵开始告诉我,还有哪些人依然滞留在伦敦。 “上周有天晚上,”他说,“一些傻瓜恢复了电灯照明,于是整个摄政王大街和牛津广场一片灯火通明,挤满了涂脂抹粉、衣衫褴褛的男男女女,喝得醉醺醺的,又是跳呀又是叫呀,通宵达旦。是一位目击者讲给我听的。天亮时,狂欢的人群才意识到一台战斗机器正站在朗汉姆附近,俯视着他们。天才知道他在那里待了多久。顿时人群大乱,仓皇逃窜。他来到路上,追捕人群,随手就抓了百来个或醉如烂泥,或吓瘫了跑不动的。” 这一出荒唐透顶的时代悲剧,真是罄竹难书! 为了回答我的提问,他话题一转,又回到他那宏伟的计划上来。他变得热情洋溢,谈起俘虏一台战斗机器的可能性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我又差不多相信他了。不过,既然我开始多少了解他的素质,因而领悟到他干吗要强调切勿仓促行事。此外,我还看出,他要亲自去与战斗机器搏斗并且将其擒获,不过是异想天开罢了。 过了一会儿,我们俩下到地窖里。好像都没有心思继续挖地道了,他提议进餐,我巴望不得。他突然变得慷慨大方,我们吃完饭后,他离开了一阵,带回几支上等雪茄来。我们点燃雪茄,他满脸红光,眉飞色舞。他声称,我的到来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地窖里有香槟酒。”他说。 “有泰晤士河畔产的葡萄酒助兴,咱们能够挖得快些。”我说。 “不对,”他说,“今天我好热啦。香槟酒!伟大的主!咱们的任务艰巨!咱们休息休息,恢复一下精力吧!瞧一瞧这一双手,起泡啦!” 他找到了休假的理由,于是饭后他坚持要玩牌。他教我玩尤克牌尤克牌:一种取一副牌中24张或32张大牌由2至4人同玩的牌戏,以定王牌方在5墩中获得3墩以上为胜。,在该游戏里伦敦被分成两部分,我占北面,他占南面,我们俩玩看谁占的地方多。在严肃的读者看来,这也许是无聊、愚蠢,但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更有甚者,我还发现我们玩的尤克牌以及其他几种游戏有趣极了。 多么奇怪的人性!我们人类濒临灭绝或可怕的蜕化的边缘,我们俩前途渺茫,多半只有恐怖的死亡等着我们,然而我们却能安然而坐,跟踪这副彩色纸牌里的风云变幻,兴致勃勃地玩“百搭”百搭:纸牌序列之外可充作任何点数的作最大王牌的……随后,他又教我玩扑克牌,而且我还同他大战了三盘棋,以胜利告终。黑夜来临时,我们决定冒险点灯。 断断续续地玩了一连串的游戏后,我们便吃晚餐,炮兵喝光了香槟。然后,我们抽雪茄。他变了,早晨我们相遇时他还是他那个种族的创造者,此时却判若两人。他仍然乐观,但这种乐观少了些激情,多了些深沉。我记得他讲了一番话,平淡无奇,老是停顿,最后祝我身体健康。我点燃一支雪茄,上楼去眺望据他讲沿着海格特山一带绿得耀眼的亮光。 最初,我茫然地凝视伦敦河谷。北边群山笼罩在黑暗里;肯辛顿附近火光闪耀,红彤彤的,不时一道橘红色的火舌腾空而起,消逝在湛蓝色的夜空里。伦敦其余地区一片黑暗。随后,我的目光移向近处,瞧见一道奇异的光芒,那是一道淡淡的、紫红色的荧光,随着习习的夜风摇曳。一时间我感到困惑不解,随即恍然大悟,这道微光准是红草发出的。顿悟又唤醒了我内心那强烈的好奇感,那把握事物大小比例的能力。我的视线从荧光移开,仰望火星,它高高地闪耀在西边天空,又红又亮,接着我又专注地凝视黑暗里的汉普斯特德和海格特 良久。 我在房顶上呆了许久,对当天种种稀奇古怪的变化感到迷茫。回想起我的精神状态——从夜半祈祷到浑浑噩噩地玩起纸牌来,一阵剧烈的情感震荡攫住了我。记得自己狼狈地扔掉了雪茄,当时抽雪茄具有某种醉生梦死的象征意味。我一度成了个大傻瓜。我似乎既背叛了妻子,也背叛了自我,心中充满了悔恨。我决心离开这位散漫的怪人、伟大的梦想家,让他自个儿去大吃大喝吧,我要到伦敦去。我觉得在伦敦才最有可能打听到火星人与我的同胞们在干什么。月亮升上天空时,我还留在房顶上。 第八章 死城伦敦 与炮兵分手后,我便下山,走大街过大桥,来到佛汉姆。红草丛生,差不多将桥上的路都吞没了;但由于瘟疫蔓延,一片片草叶已经泛白,红草的命运指日可待。 一条小路通向普特勒大桥车站,路角躺着一个人,浑身黑灰,活像扫烟囱的煤黑子,人还活着,但已醉如烂泥,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我向他打听,一无所获,反倒挨了几句臭骂。我想我本该呆在他身旁的,但他表情实在恐怖,令我望而却步。 从大桥起,沿路铺满黑灰,到了佛汉姆,黑灰更厚了。大街小巷一片死寂,阴风惨惨。我在一家面包房弄到一些食物——又酸又硬,而且发霉,不过倒完全可以吃。往沃尔汉姆公共草地方向没走多远,街上渐渐没有烟灰了。我经过一排白房子,正在燃烧,劈里啪啦的火焰声给人以莫大的欣慰。向布罗普顿走去,街上又阴森起来。 我在街上再次踏着焦黑的烟灰,遇上死尸。在整条沃尔汉姆路上总共看见了十多具尸体,已经死了多日,吓得我疾步绕过。尸体上覆盖着黑烟灰,反倒显得不那么恐怖了,有一两具尸体被狗啃过。 凡是没有黑烟灰的地方,反倒怪得像城里的星期天,商店关闭,房门紧锁,窗帘放下,空荡荡、静悄悄的。有些地方遭到过抢劫,但大都是粮站酒店之类的。一家珠宝店的橱窗被砸开一个窟窿,许多金表链和一块手表撒在人行道上,显然盗贼受到了惊扰。我懒得去摸那些玩意儿。再往前走,我看见一家门口瘫着一位妇女,浑身都散架了,一只手悬在膝盖上,手上划开一个大口子,血顺着布满灰尘的褐色衣裳淌下,人行道上一夸脱香槟砸得粉碎,酒积成了一个小洼。那妇女似乎睡着了,其实已经魂归西天了。 愈深入伦敦城,愈显得沉寂。与其说这是死寂,还不如说是令人牵肠挂肚的寂静。毁灭之神已经端掉了这座大都市的西北郊区,抹掉了伊林和基尔本地区。既然如此,那么任何时候它都可能扫荡我眼前这些房屋,将其化为一片焦土。伦敦成了一座死城,人去城空…… 到了南肯辛顿,街上不见死尸,也不见黑烟灰了。快到南肯辛顿时,首次有哀号声传入耳中,隐隐约约的,几乎觉察不出。两个声调交替而鸣,“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如怨如诉,不绝于耳。我穿过朝北延伸的大街,这时哀叫声渐渐变大,随即房屋建筑似乎又把它隔绝了。到了展览路,哀号声潮水般涌来。我驻足凝望肯辛顿花园,倾听着远方的怪叫,心里好不困惑。广袤的房舍沙漠,一个声音在回荡,仿佛显示沙漠的恐怖与寂寥。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似鬼魂发出的哀号如汹涌的浪潮席卷阳光灿烂的宽阔公路与路两旁高楼之间的开阔地。我大为惊讶,转身向海德公园海德公园:伦敦最大的公园,位于市中心,公园东北方有大理石拱门,靠近入口处是有名的政治演讲场所。的铁门走去。我真想破门进入自然博物馆,登上塔顶,俯瞰公园全貌。但我还是决定贴着地面走,紧急时好迅速躲藏,于是便走上展览路。路两旁大厦林立,但却人去楼空,静悄悄的,楼侧回荡着我的脚步声。登上山顶,公园大门附近,触目惊心——一辆公共马车四脚朝天,一具马尸肉被啄得精光,只剩下残骸。我呆视了一会儿,便朝蛇纹河大桥走去。哀号愈来愈响亮,我眺望公园北面房顶,却空空如也,只有西北边有一团烟雾。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哀号声好像是从摄政王公园附近一带传来的。叫声凄哀,令我毛骨悚然,支撑着我的勇气一下子烟消云散,哀号声攫住了我的心灵。我发现自己疲惫不堪,脚掌疼痛,又饥又渴。 已经过了中午。为什么只有我一人在这座死城踽踽独行?整个伦敦都笼罩在黑雾里,为什么只剩下我一人形单影只呢?我孤独得难以忍受。思绪纷纷,遗忘多年的老朋友浮现在脑际。我想起药店里的毒药,想起酒店里的烈酒,想起两个因绝望而焦躁不安的人,就我所知,他们俩与我同在这座城里…… 穿过大理石拱门,走到牛津大街,我又看见黑烟灰,还有数具尸体,从一些房子地窖的栅栏门里发出刺鼻的恶臭味。长途跋涉,备受酷热的折磨,我实在口渴难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歹总算砸开门,闯进一家酒店,弄到一些吃的喝的。吃了东西,懒洋洋的,我便走进酒吧后面的雅间,随便倒在一张黑色的马毛制成的沙发上,呼呼地睡了。 一觉醒来,发现那哀号声仍在耳畔回荡:“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已是黄唇时分,我在酒吧翻到一些饼干和奶酪——那儿有一张食品橱,但里面空空如也,只有蛆虫乱爬——便漫步穿过沉寂的住宅区,向贝克大街走去——我只知道其中的波特曼街区——最后来到摄政王公园。从贝克大街街头出来,我极目远眺,只见树林沐浴在亮丽的晚霞里,树梢之上高高地耸立着火星巨人的头罩,哀号声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我并不怎么恐惧。我遇见他仿佛是自然而然的。我注视他一阵,但他却没有移动。看上去,他好像站着,引颈长啸,为什 么要哀号,我却感到莫名其妙。 我在考虑该怎么办,可是那“呜呜,呜呜,呜呜,呜呜”的号叫声声入耳,搅得我心烦意乱。也许我太疲乏了,反倒怕不起来。我是三分害怕,七分好奇,渴望知道他究竟为什么要发出那单调的号叫。于是我转身离开公园,改变方向,拐进公园路,打算围绕公园走,在一排排房屋的遮蔽下潜行,从圣约翰树林方向看清了那屹立不动、号叫不止的火星人。走出贝克大街百来码远时,我听见一阵汪汪的吠叫,继而看见一只狗嘴里衔着一块腐烂发红的肉,径直朝我奔来,后面紧紧跟着一群饿狗。一发觉我,那只狗便绕道远远地躲开,怕我也去抢它嘴里那块肉似的。吠叫声渐渐消失在寂静的路上,“呜呜,呜呜,呜呜,呜呜”的号叫声又清晰入耳了。 在前往圣约翰树林车站的半路上,我遇上一个机器人残骸。最初我还以为是一座房子倒在公路上呢。爬到残骸堆里,我才看见这个机械力士参孙力士参孙:《圣经》中力大无双之勇士,为以色列的士师之一。躺在它造成的废墟中间,触手已经弯曲压扁变形了,顿时大吃一惊。它的上半身破碎了。似乎它是瞎了眼一头撞在房子上,房子倒塌时,把它也砸倒了。我猜想这也许是机器人逃脱火星人控制时发生的。我爬不到残骸顶上去观察全貌,再说夜色愈浓,看不见沾满火星人血迹的座位,也看不见被狗群咬过的火星人软骨。 我继续向樱草山走去,心中对自己所目睹的一切更加困惑了。透过树木的缝隙,我望见远方又有一个火星人,静静地站立在公园里,面向动物园,和第一个火星人一样,纹丝不动。离那堆机器人残骸不远,我又遇上红草,发现摄政王运河密密麻麻地长满了暗红色的水藻植物。 我穿过运河大桥时,“呜呜,呜呜,呜呜,呜呜”的哀号戛然而止,仿佛被切断了。沉寂骤然而至,犹如晴天霹雳一样突然。 环视四周,依稀可见房屋高高地耸立在苍茫的暮色里,蒙眬晦暗,朝公园方向绵延的树林黑压压的一片。我周围,满是红草,在废墟堆中攀附,从我头上方绕过,模模糊糊的。黑夜——恐怖与神秘之母——向我袭来。然而,尽管哀号不绝于耳,孤独与荒凉还是可以忍受的;而且哀号还给伦敦带来了几分生气呢,此外,我对周围生命存在的感受也壮了我的胆子。随后,突然起了变化,某种东西——我不知道是什么——倏忽而过,接着万籁俱寂。大地笼罩在可怕的死寂中。 四周,伦敦城幽灵般凝视着我。一座座白房子的窗户都仿若骷髅的眼眶。我在幻觉里发现成百上千的敌人在无声地移动。恐怖感攫住了我,我为自己的冒失吓得心惊胆战。我前面,道路一片漆黑,仿佛铺满了沥青,我看见一团形状扭曲的东西横陈路上。我吓得不敢前进,便转向圣约翰树林路,朝着基尔本没命地跑去,逃出那令我毛骨悚然的阴森。跑到哈洛路,躲进马车站,躲开黑暗与死寂,一直躲到过了半夜。不过,天亮前我的胆子就恢复了,星星还挂在天空,我便转身又向摄政王公园走去。走迷了路,游荡在大街小巷,不久来到一条长街,在黎明的微光中看见樱草山的轮廓。山顶高耸着第三个火星人,直抵正在消隐的晨星,同别的火星人一样,也静止不动。 我顿生怪念头,横下一条心来。我要干干脆脆地死去,甚至连自杀的麻烦都免了。我这个冒失鬼阔步向火星巨人奔去,愈走愈近,天色也渐亮,这时我看见无数乌鸦在火星人头罩四周盘旋,聚集。顿时,我心里一惊,开始沿街奔跑。 我疾步穿过圣埃德曼街丛生的红草,(涉过一条齐腰深的水流,那股水从自来水厂流出,冲向阿尔贝特路。)在太阳出来之前赶到草地。山腰周围布满巨大的土丘,使山增大了一倍——这是火星人设下的最后也是最大的营地——土丘后面轻烟袅袅,升入天空。天边跑出一条饿狗,继而消失了。先前闪现在我脑子里的念头变得真实可信起来。我跑上山朝火星人奔去时,一点儿也不感到恐惧,只觉得一股狂喜的电流荡遍全身,令我战栗。从头罩里悬吊出一根根棕色的长肉条,饥饿的鸟群正啄吃撕咬。 转眼我就爬上了土墙,站在半山腰,脚下这座多棱堡内部尽收眼底。里面奇大无比,到处堆着庞大的机器,还有一大堆材料与稀奇古怪的栖息处。四周散布着火星人,有些躺在翻转过来的战争机器里,有些躺在已经僵硬的机器人里,有十几个赤身裸体,静静地躺成一排——死硬了——是被腐烂性病菌杀死的,因为火星人的生理机制对病菌毫无免疫力。火星人遭到了与红草同样的灭顶之灾;人类对火星人黔驴技穷,无可奈何,但火星人却栽在了上帝英明地赐予地球的最卑微的生物手里。 要不是恐怖与灾难遮蔽了我们的理智,事情的结局会不出我和许多人所预料的。自从混沌初开以来,这种病菌就夺走了多少人的生命——自从地球上生命开始以来,病菌就夺走了我们多少类人猿祖先的生命。然而,在我们人类的自然选择过程中,我们逐渐获得了免疫力;没有哪种细菌能轻而易举地打败我们,而且对于许多细菌 ——譬如,导致无生命物质腐烂的细菌——我们的肌体具有完全的免疫力。而在火星上却没有细菌,因此这些侵略者一到达地球,饮水进食,我们的微生物联军就大举进攻,置他们于死地。在我最先目睹他们来来往往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注定了要灭亡,要腐烂死去。这是不可避免的。人类以数十亿生命的代价买到了在地球上生存的特权,人类的这个特权排斥一切外来者;即使火星人再强大十倍,生存权仍然只属于人类自身,因为人类既不会白白地生存,也不会白白地死亡。 火星人尸体东一具西一具地躺在他们亲手挖掘的鸿沟里,共有50来具,糊里糊涂地被死神夺走了生命。在当时我也不知道原因,只知道这些活生生的,令人类谈虎色变的东西突然死了。一时间,我相信西拿基立西拿基立:《圣经》中亚述王二世之子,两次入侵犹大王国,击败巴比伦,重建尼尼微城,在宫廷政变中被杀。的灭亡命运又轮ff回了,上帝忏悔了,派死亡天使一夜之间将火星人诛灭了。 初升的太阳光芒万丈,将我周围的世界照耀得红彤彤的。我依然停立在巨坑边,凝视坑里,感到心花怒放。坑里还是黑洞洞的;那些硕大无朋的机械,弯弯曲曲,奇形怪状,结构复杂奇巧,威力无穷;它们逐渐从阴影里冒出来,呈现在光亮里,显得怪乎乎的,若明若暗。我脚下黑幽幽的深渊底躺着火星人的尸体,可以听见狗群争抢尸体的声音。巨坑远处边缘,躺着一架硕大无朋的飞行器,扁平而又奇形怪状。先前火星人就一直在用它来试验我们地球比火星更浓密的大气,但由于腐烂与死亡突如其来,试验中断。死神来得太早了。听见头上一阵老鸦叫,我抬头仰望那台再也不会战斗的巨型战斗机器,仰望樱草山顶血红的碎肉片往翻倒的座位上滴血。 我转过身来,朝山下瞧去,只见鸟群绕飞,羽毛的光环下站立着另外两个火星人。头天夜里我看见他们时,才刚刚被死神攫住。其中一个已一命呜呼,但临死仍在向它的同伴们呼叫;也许它死在最后,不停地叫呀叫,直到它的机械力耗竭为止。此时此刻,它们成了无害的晶亮三角架金属塔,在灿烂的朝阳下闪闪发光。 巨坑周围,伸展着这座巨大的城市之母,她奇迹般地从永恒的毁灭中站起来。静寂的房屋荒原清澈明晰,充满美感,这是仅仅见过锁在迷雾中的伦敦人所难以想像的。 东边,阿尔贝特街焦黑的废墟与教堂破碎的塔尖上方,天空明净如洗,太阳迸射出炫目的光芒,辽阔的屋顶荒原随处可见棱面反射出的阳光,闪烁着强烈的白炽光。 北边是基尔本和汉普斯特德,一片蔚蓝色,挤满了房舍;西边,这座大都市幽暗蒙眬;东边,过了火星人那面,摄政王公园的绿色林海、朗格汉姆宾馆、阿尔贝特市政厅的穹顶、帝国学院以及布罗普顿街上的高楼大厦清晰地呈现在朝阳里,显得渺小,西敏寺大教堂那凸凹不平的废墟巍然矗立,烟雾缭绕。远方,蔚蓝色的是萨里群山,水晶宫殿的塔楼宛若两根银柱光芒夺目。圣保罗大教堂的穹顶黑黝黝地衬映着朝阳;我首次发现,多亏教堂西侧有一个巨大的空穴,它才幸免于难。 我眺望这片宽阔的房屋、工厂与教堂聚集的地区,荒凉寂然;我想到,为了建筑这座人类沙洲,耗去了多少希望与血汗,耗去了多少生命;我想到,多么迅疾、多么无情的毁灭之剑曾悬挂在这座人类沙洲的上方;我意识到长夜已经过去,大街小巷也许仍有人幸存,我的这座亲爱的城市、巨大的死城也许将重获新生,重振雄风。我心潮澎湃,差点儿热泪盈眶。 灾难已经结束。甚至在当天创伤就即将开始愈合。散布在这个国度四面八方的幸存者——无领袖、无法律、无食物,犹如没有牧羊人的群羊——数以千计从大海出逃的难民将开始返回家园;生命的脉搏将重新跳跃在空荡荡的大街小巷,注入空荡荡的住宅区,愈跳愈旺盛。哪里有毁灭,哪里的毁灭就终止了。处处满目疮痍,焦黑的房屋残骸凄哀地凝视着洒满阳光的山野,然而这一切即将回响起人们重建家园的锤打声与抹泥刀声。想到这里,我向苍天伸出双臂,感激上帝。一年后,我心里想,一年后…… 我不禁想起了我自己,想起了我妻子,想起了那中断许久的充满希望与温馨的往昔生活。 第九章 满目疮痍 我的遭遇中最离奇的一幕出现了。不,也许并不那么离奇。到那天我站在樱草山顶上热泪礼赞上帝为止,所经历的一切,至今仍历历在目。随后发生的事情我就忘了。 以后三天的情况我一无所知。我还以为自己是第一个发现火星人灭亡的人呢,后来才得知,好几位我这样的流浪者早在头天夜里就发现了。其中一个——是第一位发现者——赶到圣马丁列格兰德,在我栖身车站期间他就设法向巴黎拍去电报了。随即,特大喜讯的电波迅 速传遍全世界;数以千计的城市,先前被可怕的凶兆抛进了冰窟里,此时突然沸腾起来,举城欢呼。当我停立在巨坑边缘的时候,消息已经传到了都柏林都柏林:爱尔兰首都。、爱丁堡爱丁堡:苏格兰首府。、曼彻斯特和伯明翰。我后来听说,人们高兴得热泪盈眶,纷纷放下手上的活儿,弹冠相庆,欢呼雀跃,组成浩浩荡荡的人流,一直伸展到克鲁,突然涌向伦敦。已经哑了两周的教堂钟声又敲响了,报告这特大喜讯,整个英格兰大地钟声长鸣。面容憔悴、蓬头垢面的人们骑着自行车沿着每一条乡村公路,大声高呼人类得救的意外消息,向那些面黄肌瘦、目光呆滞的绝望人高呼。急需粮食。谷物、面包和肉类越过英吉利海峡,越过爱尔兰海,越过大西洋,火速运来,救济我们。在那些日子里,似乎全世界的船只都在向伦敦运送物资。然而,对这一切我全无记忆。我四处游荡——一个神经错乱的人。我清醒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座房子里,多亏那儿的好心人,他们在第三天发现我徜徉在圣约翰树林的大街小巷,又是哭泣又是胡言乱语,疯疯癫癫的。他们告诉我,当时我胡乱唱着什么“剩下最后一个活人!好哇!剩下最后一个活人!”那些人虽然也有自己的不幸,但还是向我伸出了援助之手,把我带进房子里住下来,让我恢复正常。显然,在我恢复期间他们从我口里了解到关于我的遭遇的只鳞片爪。 我恢复理智后,他们和颜悦色地就他们所知,告诉我关于皮头的情况。我被困在废墟里后两天,皮头就被一个火星人摧毁了,当地居民全部遇难。那火星人似乎并未受到任何挑衅,就把皮头从地球上抹掉了,就好像顽童一时心血来潮,就会将一座蚁冢踩得稀烂。 我孑然一身,但他们对我胜似亲人。我孤独又伤心,于是他们非常迁就我。我康复后,又与他们呆了4天。在此期间,我心里萌发了一种蒙眬的渴望,想再次看一看我昔日的小小安乐窝还残存多少,想唤回自己的往昔,这个渴望变得日益强烈。然而,希望渺茫,我反倒愁上加愁。他们好言相劝。他们想方设法让我散一散心,少点忧郁。可是,我终于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最后还是挥泪告别我与之相处了4日的朋友们,信誓旦旦地保证要回到他们身边,然后又到街上去了,前不久街道都还是又黑暗又怪异又空寂的。 此时街上又熙熙攘攘了,挤满了归来的人群;有些地方的商店甚至开业了,我还看见一处喷泉式饮水器在哗啦啦地流水。 我记得,当我踏上返回沃金我那座小房子的伤心归途时,白日是多么明亮,仿佛在嘲弄我似的,街上多么繁忙,我周围的生命多么蓬勃。许多人流落他乡,在大千世界里奔忙,因此成千上万的人被屠杀似乎是不可信的。然而,随后我注意到,与我相遇的人多么面黄肌瘦,他们的头发是多么蓬乱,他们的眼睛是多么大而亮,差不多一半的人依然穿着肮脏的烂衣服。他们的面部表情不外乎两种——不是兴高采烈、生气勃勃,就是坚毅刚强。然而,除了一张张令人鼓舞的面孔外,伦敦似乎成了流浪汉之城。教堂见人就分发法国政府提供的面包。几匹马儿瘦骨嶙峋的。每一条街的街口上,都有佩戴白色警徽的特种警察特种警察:紧急时期帮助维持公共治安的警察。站岗,他们也是面带饥色。一路上没有看见什么火星人的遗迹,但一到惠灵顿大街,我就看见滑铁卢大桥扶壁爬满了红草。 走到大桥一角,我还目睹到在那个荒唐时代一个常见的景象——一张纸固定在一根木棍上,轻轻地抚弄一丛红草。原来是第一张复刊报纸《每日邮报》的海报。我从衣袋里掏出一个焦黑的先令,买了一份。报纸的大部分版面都是空白,但那位孤独的报人却在报纸背页上登了一幅荒诞不经的广告天象图。他刊登的内容耸人听闻。当时,新闻机构还没有返回。我从报上没有读到什么新闻,只了解到,对火星人机械进行了检验,一周后就得出了惊人的结果。结果之一是发现了“秘密飞行”,当时我本来并不相信,但报纸却令我茅塞顿开。到了滑铁卢车站,我发现火车在免费把人们运回家园。第一次乘车高潮已经过去,火车上乘客寥寥无几,我没有兴致与人闲聊,便独自待在一节空车厢里,交臂而坐,忧伤的目光眺望窗外一掠而过的景物。明媚的阳光下,大地千疮百孔。火车快进站时,在临时铺设的铁轨上颠簸,铁路两旁,是一片焦黑的房屋废墟。克拉彭车站克拉彭车站:在伦敦西南部。方向,尽管一连两天雷雨交加,伦敦市容还是“黑烟”尘粒悬浮,一片黑茫茫的;到了克拉彭车站,铁路又是一团残骸;数以百计的失业职员和店员正在与挖土工一道铺路;我们在仓促铺设的铁轨上颠来簸去的。 过了车站,沿线大地荒芜得让人倍感陌生,温布尔登受创尤为惨重。沃尔顿多亏其松树林才未被烧毁,似乎是沿线受毁坏最轻的地方。万达河、莫尔河、每一条小溪都成了一大片红草丛,看上去有几分像肉架上的鲜肉,又有几分像腌白菜。不过,萨里那里的松树林太干燥,红色匍匐植物的滕蔓爬不上去。过了温布尔登,铁路线旁,第六只圆筒附近的某些苗圃堆起了泥土。许多人站在圆筒周围,一些皇家工兵正在圆筒里面忙碌。圆筒上空,一面联合王国旗帜迎着习习的晨风招展,欢快地沙沙作响。苗圃里处处长满了红草,举目望去,一大 片死灰色与紫红色相交,分外刺眼。目光离开近处焦煳的灰色与沉闷的红色,眺望东边山峦,一片翠绿,分外悦目。 沃金车站通往伦敦的铁路正在抢修,于是我在拜佛里特车站下车,踏上通往美伯里的公路。经过我和炮兵曾与轻骑兵谈话的地方,我来到在那次暴风雨中瞧见火星人的地点附近。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闪到一旁,发现一簇红草中间躺着那辆翘曲、散架的马车,还有马的白骨散落一地,肉被鸟啄食一空。我驻足凝视这些残骸好一会儿…… 然后,我穿过松树林返回家园,树林里红草丛生,东一团西一团的,齐脖子高。我发现斑狗旅店的老板已经安葬了,于是我经过宗谱纹章院,往家走。路过一座茅屋时,屋门敞开着,一个人站在门口招呼我。 我抱着一线希望瞧自家的房子,顿时心里凉了半截。房门被撬开了;门没有上插销,我一步步走近时,它在缓缓地敞开。 只听见呯的一声门又关上了。书房那扇敞开的窗户窗帘飘着,先前我和炮兵就是从那扇窗户眺望黎明的。此后没有人关过它。窗前的树丛同4周前我离开时毫无二致,东倒西歪的。我跌跌撞撞地走过客厅,只觉得整座房子空荡荡的。楼梯上,那个浩劫之夜我成了落汤鸡,蜷伏着躲避暴风雨之处,地毯显得皱巴巴的,褪色了。我看见楼梯上依然留着我和炮兵的泥巴脚印。 我随着脚印来到书房,发现写字台上依然放着手稿,那是圆筒打开那天下午我留下的,上面还压着透明石膏镇纸呢。我站着读了一会儿被我遗弃的手稿。是一篇论文,探讨关于道德观念的发展是否可能与文明进程同步的问题,文章结尾是一句预言的开头:“大约200年后,”我写道,“我们可望——”句子猝然结束。我记起了,刚刚一个月前那天早晨我魂不守舍,无法集中心思,干脆丢下笔,去向报童取我订阅的《每日快讯》。我还记起了,报童向我家门前走过来时,我走下楼来到花园大门口,听他讲关于“火星人”的离奇故事。 我下楼来到饭厅,那儿摆着羊肉和面包,早已霉烂了,还有一只打翻的啤酒瓶,都和我与炮兵离开时一样原封不动。我的家荒废了。我看出,自己长久梦系魂牵的希望原来是痴心妄想。这时候,却发生了一桩怪事。“没有用处,”一个声音说道,“房子被遗弃了。已经有10天没有人住了。别呆在这里折磨自己了。全都死光了,只剩下你一人还活着。” 我大吃一惊。是我在大声自言自语吗?我转过身来,背后的落地窗敞开着。我一步冲到落地窗前,头伸出窗外望去。 顿时,我惊恐失色,原来是我的表哥和我的妻子,他们也同样惊恐失色——妻子脸色苍白,眼泪都哭干了。她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声。 “我回来了,”她说,“我知道——知道——” 说着妻子的手往喉咙伸去——身子开始摇晃。我急忙冲上前去,将她搂在怀里。 第十章 尾声 我就要结束我的故事了,但对许多仍悬而未决的争议问题,自己却没有什么高见,为此我不能不感到遗憾。在某方面,我当然会引起争论。我的本行是思辨哲学,对比较生理学知之甚少,仅局限于一两本书。不过在我看来,卡弗对火星人迅速死去的原因的解释言之有理,几乎可被视为一种定论。我自己的叙述就借用了他的观点。 战争结束后对所有火星人尸体进行了解剖检验,除了已知的一些地球生物外,在他们体 内没有发现病菌。另外,火星人的同伴死后,他们一具尸体也没有掩埋,他们滥杀了那么多生灵,也没有掩埋,这表明他们对腐烂过程完全无知。然而,这尽管有充分根据,却绝非已得到证实的定论。 火星人借以进行毁灭性打击的“黑烟”,其成分也无从知晓,还有那“热光”发生器也依然是个谜。由于伊宁和南肯辛顿实验室遭受可怕的灾难,因而化学分析专家们不愿意对“热光”发生器做进一步的研究。对黑烟灰进行了光谱分析,结果表明存在一种尚不知道的元素,这种元素带有一组亮丽的三条绿线,它可能是与氩气结合,形成一种化合物,瞬间就对血液里某种成分产生致命的危害。不过,本故事的一般读者对这些未经证明的推论并不怎么感兴趣。谢泼顿被摧毁后顺着泰晤士河漂下的褐色浮渣,当时并没有对其进行化验,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了。 火星人尸体大都被野狗咬得残缺不全了,对其残体进行解剖的结果,我已经叙述过了。然而,自然博物馆里用酒精泡着几乎完整的火星人尸体标本,蔚为壮观,还挂着无数火星人体图,无人不晓。至于火星人的生理结构,那就纯属科学家的专业范围了。 有一个全球性的严峻问题,那就是火星人还可能发动另一场侵略战争吗?我觉得这个问题并未得到足够的重视。目前,火星处于合两个天体靠得最近时的轮廓。状态,但我本人预测,每当火星回到冲状态时,火星人就可能再次铤而走险。无论如何,我们都应该有所准备。依我之见,我们可以测定火星上发射圆筒的大炮位置,随时监视火星的这部分,从而预测下次攻击的地点。 这样,下次发射到地球的圆筒尚未冷却下来,让火星人爬出来之前,它就可能被炸药或炮弹炸毁,再不然圆筒刚刚旋开,里面的火星人就被枪炮击毙。在我看来,火星人第一次奇袭以失败告终,这表明他们失去了优势。对此也许他们自己也有同感。 莱辛推测火星人已经在金星成功登陆,他的推理十分精彩。七个月前,金星和火星与太阳形成直线;也就是说,从金星上观察,火星处于相反方向。结果是,这颗内行星内行星:指靠近太阳的金星、水星、地球或火星。此处指金星。黑暗的那部分出现了一条亮丽的奇异曲线,并且几乎同时在一张盘形火星照片上也发现了一条类似弯弯曲曲的淡黑色线。如要充分了解这两根线条彼此惊人的相似之处,则需要看一看它们的外观图。 不管我们会不会再次遭到侵略,这些事件都必将极大地改变我们对人类未来的看法。我们已经知道了,再也不能将地球看作一个四面有围墙的世外桃源、一个人类生存的安乐窝;我们无法预料,突然从天而降的是天使还是恶魔。从宏观宇宙角度来看,这次火星入侵对人类最终并非不是因祸得福;它打碎了我们人类夜郎自大的宁静心态,而这种心态正是衰落的根源;它给人类科学带来了极为丰厚的礼物,它大大地促进了人类的公共福利观念。火星人在浩瀚宇宙的另一方观察了他们先驱者的命运,从中吸取了教训,也许在金星上找到了较为安全的地方安营扎寨。不管怎样,在今后漫长的岁月里要密切监视那颗盘状火星,不可有丝毫的松懈,而且天空中那些火红的飞镖即流星,坠落时都不可避免会给人类的子孙后代带来不祥之兆。 这场星球大战对人类视野的开阔是不可估量的。在圆筒降落之前,人们普遍认为,除了我们这颗小小的星球表面之外,茫茫的宇宙深渊没有生命存在。现在,我们看得远些了。如果火星人能到达金星,那就没有理由认为人类办不到,太阳的缓慢冷却最终必定会致使地球不宜于万物生存,到那时候,发轫于地球的生命之线也许会伸出去,套住我们邻近的星球。 我幻想,生命将从太阳系这个小小的发源地缓慢地扩展,最终将遍布没有生命的茫茫恒星太空,这个幻想既蒙眬又奇妙,但只是一个遥远的梦幻。另一方面,火星人的毁灭也许只是迟早问题。也许,对他们而不是对我们而言,未来的命运已经注定了。 我得承认,劫后余生,我一直心有余悸,阴影挥之不去。我坐在书房里,就着灯光写文章,有时突然看见脚下山谷弥合,火焰奔腾,觉得我四周房子里空荡荒凉。我出门来到拜佛 里特路上,车辆从我身旁经过,一辆小马车坐着一位年轻的屠夫,一辆公共马车满载乘客,一个工人骑着自行车,孩子们走路上学去,突然间,他们全都变得模糊、虚幻起来,我又同炮兵一道,仓皇穿过酷热、沉寂的大地。一天夜里,我看见黑烟灰抹黑了静悄悄的街道,面目全非的尸体裹在黑灰里;他们猛然站在我面前,躯体残缺不全,被狗啃咬过。他们语无伦次地唠叨,脸色愈来愈惨白,相貌愈来愈凶恶、丑陋,最后成了一个个癫狂的扭曲人。我在黑夜里惊醒,吓出一身冷汗,战栗不已。 我上伦敦去,漫步舰队大街与斯特兰德大街,目睹熙熙攘攘的人群,心里却突发奇想,他们不过是昔日死难者的鬼魂,在我曾一度见过的死寂阴森的街上游荡;他们是一座死城里的幽灵,是尸体充了电的伪生命。我在写这个故事最后一章的前一天,站在樱草山上,眺望重重房屋,无边无际,烟雾缭绕,蓝幽幽、蒙眬眬的,最终隐没在苍茫的低空;眺望人们徜徉在山上的苗圃中间;眺望游人如织,围观静静屹立的那台火星人机器周围,倾听孩子们嬉戏的喧嚣,回忆起最后那个伟大日子的黎明,我看见它躺在那儿,亮晶晶、硬邦邦的、无声无息……一种奇怪的感觉油然而生。 怪中之怪莫过于,我再次握住妻子的手,心里想她已经死了,她心里也想我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