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建章-风月篇》 第一章 西汉.武帝元朔四年 大堂上一站一跪两个人。 都低着头,看不清样子,只看见站着的作文士打扮,朴素却干净,跪着的穿着绫罗绸缎。在他们的后面,跪了几个农夫农妇,还有个头上插着红花、五十来岁的老婆子。 长安京北尹在上面问话:「李延年已经承认了。王广利,你呢?」 文士一惊,抬头看看京北尹,又看看跪在自己旁边的人。李延年把头偏到另一边,不看他。 「……学生……不……」文士迟疑地开口,声音黏滞。只说了不明不白的几个字,就没了下文。 李延年闭上了眼睛。 忽然他听见了咬牙声,跟着有人用坚定的语气道:「是,学生承认。」 什么?李延年睁开了眼睛。 京北尹又发话了:「王广利,王孝廉,你可要想好了,话一出口,就如同泼出去的水。王家夫妇的养育之恩、十年寒窗的苦读、朝廷的恩宠——」 「京北尹不必再多言了,折腾了这么多天,搞出那么多人证物证,不就是为了逼迫学生承认吗?」王广利苦笑道。 李延年回头看他,听见他说:「懵懵懂懂十九年,事到如今,就算学生想自己骗自己,恐怕也无法心安了。是的,京北尹所指,确为事实。」 李延年皱眉,「为什么要承认?」他抓住他,紧盯住他,急切地道:「这样不但所有的功名都会被削去,还会……难道你不知道吗?」 他却一笑:「我可以不要功名,却不能不认自己的兄弟。」 他们面对面,就如同照镜子一般,如果否认,能骗的了谁? 「堂下听判!」惊堂木啪地拍响,惊的堂上人心头一颤。 京北尹把判决说完后,堂上后面跪着的年轻农妇哇地哭了出来,另一名年纪大点的农妇直接就昏倒在地。李延年扬起巴掌朝王广利扇去,耳光响亮。 ☆☆☆book.ddvip☆☆☆book.ddvip☆☆☆ 下了朝,官员们鱼贯走出朝堂。霍去病紧走几步赶上卫青。 「舅舅你听说了吗?最近长安出了件奇闻。」 「又有人看见麒麟下凡了吗?」卫青微笑,继续走。 「那种东西每年各地都会有人看见,却没人能拿出确实证据来,当不得真。不过这件事情却是千真万确的。整个长安都传的沸沸扬扬。」 「哦?我怎么不知道。」 「发生的时候我们还在边境嘛。」 「到底是什么?你就直说吧。」 霍去病赶到他面前,倒退着走,道:「今晚我带你去亲眼见识,免得舅舅你又说我乱传谣言。」 卫青笑道:「我信,你说的我都信。何必非跑一趟不可?」 「不成。眼见为实!」 卫青只好笑着答应。 出去走走也好。出征一走就是半年,回到长安四处看看也好。而且,那个家,也确实不大想回…… 日落之后,两人便脱下盔甲换上便服,出了门。卫青跟着霍去病东拐西玩,穿过了好几条巷子。越走,人越多。最后,两人在一家匾额上写着「三春晖」的去处前面停下了。 「就是这里。」霍去病进去了。 卫青看看四周,倒也没见着莺莺燕燕,进出的人看上去也似颇有些身份。看门廷是个乐坊,隐约记得确实曾听人提过京城三春晖乐坊的名头,于是不疑有他,抬腿跟了进去。 被引入一间雅致的厢房,入座后,有小童送上清茶和几碟干果、几碟时鲜水果。 卫青道:「现在你可以说了吧。究竟是什么奇闻?」 霍去病道:「今年长安新举的孝廉叫王广利,只有十七岁。」 「哦,真是年少有为。估计要不了几年,就能出人头地、光宗耀祖。」 「错错错。」霍去病伸出一个指头晃,「他今生今世都没这个机会了。」 「怎么?」 「有人报官,说他其实并不是出生于清白农家,而是出身乐舞倡伎。」 卫青一愣。 大汉皇朝中,商人、赘婿、罪犯同在贱民之列,与奴隶相差无几,更何况倡伎?成为贱民的人被剥夺了一切权力,世世代代不得翻身。当今圣上为了对匈奴用兵,更恢复了秦朝的谪成制度,贱民和奴隶即使从军,也没有正式服兵役的权力,只能作为被征调的「徒兵」。 霍去病继续道:「官府查证事情属实。他与这家三春晖的头牌是双生子,长的一模一样。当年他的父母将双生子中的一人遗弃在农家,想为他谋个清白出身,可惜长相是瞒不了人的,另外还有稳婆做证。于是撤了他孝廉的资格,重入倡籍,发配在这家三春晖,与他的孪生兄弟一起。」 又道:「官府一判,三春晖的生意立即好了不知道多少,无数人登门就为了看一眼入了倡籍的孝廉。」 卫青皱眉,道:「那么你带我来这里,难道也是为了看这个稀奇?」 「是啊。我事先打了招呼,他马上就会过来。」 卫青霍地站起来:「我要回去了。」 他大步就往门外走,霍去病在后面叫他,他理也不理。这种往人家伤口上撒盐的事,他可做不出来。正要开门,门却自己开了。 一名年轻文士站在门口,看见卫青,一笑,明眸皓齿。只听他柔声道:「我来迟了,还请两位见谅。」 卫青顿时一怔,恍惚中有模模糊糊的影子浮现,又随风而逝。卫青抬眼细细看他,然后道:「不妨,我们正好要回去了。」 「咦?」文士露出吃惊的表情,不知所措地呆站在原地,似乎连挽留也不知。 卫青抬手招呼霍去病:「还不起来,走了。」 霍去病不动:「要走你走。」 文士挡在门口,抬眼望向卫青,似乎想说什么,又不敢。霍去病拍拍自己旁边的位置招呼他:「让他走好了,不必理会他。来,坐到这边来。」 「……啊……是……」文士低声答应,侧过身子慢慢向霍去病走去。一步一回头。好久才来到霍去病旁边,小心翼翼地坐下。却坐不安生,不住地往卫青那边看。 卫青站了一会,忽然抬腿迅速地回到原位置,一撩衣摆坐下了。 霍去病道:「怎么回来了?」 「我走了,你不就成了没绳的野马?再说这里可不是小孩子玩的地方。」 霍去病不满地呶嘴:「我都已经十六岁了。」 「会因为传闻而跑来看热闹的人就是小孩子。」 文士立即全身一颤,紧握住双手的动作一起落在卫青眼里。卫青正要再说话,文士却站了起来,作了一揖,扯出笑脸,道:「学生……我给两位奏一曲,可好?」 得到许可后,他便走向厢房一角早已摆好的琴案。调了几下音,便开始拨动琴弦。好一曲高山流水,技艺与宫中乐工相比竟有过之而无不及。 从他脸上的神情可以发现,直到现在他才首次放松下来。卫青回想他方才的表现,僵硬、生疏,丝毫称不上圆熟。他根本不是惯常做这种事的人,可为什么却似乎在努力勉强自己去做? 据霍去病说,抚养他长大的是户农家。辛辛苦苦十七年,抚养他成人,供他读书,还让他学琴,最终一身才艺却落入了这里。 从堂堂的孝廉,到现在的倡伎,其中何止天差地别。难道官府的一纸宣判,就真的让他这么认命? 三人都小心翼翼,倒也渐渐熟络起来,不若起初陌生。后来更有酒席摆上,直至渐渐夜深。卫青站起来又招呼霍去病:「该走了。」 「啊?可是——」霍去病有些惊异,他还没玩够呢。 「明天还要上朝。」卫青硬起声音道:「以后不许再到这种地方来,连想想也不成。」然后强拉起霍去病,拽了就走。 那文士却紧走几步赶到了卫青前面,和他撞了个满怀。 「不行……」他低着头轻声道,「你们走了……会不好交代……」 「不必担心。」卫音柔声道,「我们本来就只是来欣赏歌舞,没有别的意思。」 「真的?」 「真的。」 「……那……好。」文士让开了路。虽然还是有点不放心,却似乎松了口气。 霍去病不满地直抗议,明明是他带舅舅来的,为什么现在舅舅却反客为主呢?卫青不理会他的哇哇抗议拽着他硬是将他拖出了三春晖大门。 卫青把霍去病押回家,硬是将他扛进门,又顺便给了他一记助眠之闷棍。本来应该就此回家睡觉,却发现身上一个权杖不见了。权杖是用丝绳系住在衣带上的,而如今丝绳却断了。思前想后,卫青又迈进了三春晖的门槛。 那个文士……离开三春晖前撞的满怀…… 夜已深沉,就算是三春晖也渐渐安静下来,灯火熄了七七八八。卫青悄悄潜入,往深处寻去。寻到据说是那个文士住处的地方,便听见里面有人在说话。小心贴近,仔细听。 「你来做什么?我不是叫你别来吗!」 「哥,我娘——不,王大嫂生病了,需要银子看病抓药,所以——」 嗫嚅的声音被一声冷笑打断了。 卫青一震,恍惚中那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又浮现了。那个影子回身,发出一声冷笑,与房里的声音重合在一起。 「这次的理由还算能听。银子你拿走吧,没事不要再来了。」 「哥。」 「怎么?」 「让我来吧。不论是喝酒还是应对,我都能学的。我不想老是白拿你的银子。」 「……滚出去!」 「哥?」 「滚出去!你听不懂吗?怏滚出去!」 房间里传出推操的声音。卫青立即躲到一边,不多时门开了,昏暗中,一名文士被另一名……文士——推了出来。 李延年回到房中,便发现多了一人。 「谁?」 那人道:「你不是王孝廉。」 李延年认出了卫青,微微一笑,道;「原来是来兴师问罪的。」 这等于是证实了卫青心中猜想。 「你很会演戏。」卫青并没有发怒,只是声音里多了种说不出的感叹。方才虽然灯火微弱,卫青依稀可辨被赶走的文士模样。不论是神态、举止还是说话的方式,都与先前陪自己和霍去病的文士如出一辙。模仿的真是惟妙惟肖,连卫青都无法不相信他是不谙倡道的王孝廉。 除了那凭空消失的权杖…… 卫育道:「现在可以把权杖还给我了吧?」 卫青看见李延年一怔,犹豫了片刻后,摸出了那镶金的玉片递还给卫青收好。 「为什么要摸走我的权杖?」 「我希望你来寻。」李延年露出失望的表情,「可惜这么快就被拆穿了……我还以为你至少要到天亮才会发现权杖不见了。」 「为什么希望我来寻?」 「因为我觉得,这次你离开后,就再也不会来了。」 卫育知道这倒是被他说着了大半。就算不能阻止别人,至少卫青不会让自己成为伤害王孝廉的其中之一。 「为什么希望我再来?」 「因为你有钱有势啊,国舅爷、长平侯、车骑将军卫青大人。」李延年微笑道,「是很有钱很有钱的大爷。」 卫青失笑:「我是来寻权杖,可并没有打算要在你这里洒银子。」 李延年笑道:「只要你愿意过来看看,就成了。」他凑到卫青身边,恰到好处地贴上,手抚上他的胸前,抬眼看他。「如何让客人打开荷包,是我的活。」 李延年眼神像长了钩子般,声音很轻很柔,也很媚。卫青却只是微笑。 他道:「我替你和你弟弟赎身吧。凭你弟弟能被推举为孝廉的才学,当个私塾先生也是不错的。你们不要再做这种活了。」 李延年的脸立即失去了血色,猛然退开几步,紧盯着卫青看,半晌冷笑了下,道:「倡使二字,原本是指歌者和掌握技艺的乐师。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卖唱和卖艺的倡伎却成了卖身的婊子娼妓。李家的三春晖,是雅乐的三春晖。把它变成妓馆的不是三春晖的倡伎,而是心怀邪念的寻欢客。」 然后李延年下了逐客令:「卫大人请回吧。免得这地方脏了你的鞋,污了你的眼。」 ☆☆☆book.ddvip☆☆☆book.ddvip☆☆☆ 被赶出来后,卫青无奈地摇头,念着那兄弟两人的际遇,唏嘘不已。 心中有事,自然会形于外。接下来的几天卫青都有点魂不守舍,这个时候,好友公孙敖忽然道:「那个『董君』死了。」 卫青顿时心中一凛,当年「天下莫不闻的董君」董偃?!当年被当今圣上赶走后,多年没有音信,想不到今日听到的却是他的死讯。急道:「怎么会?!他比我虚长几岁,今年应该最多不过三十。」 「做那行的能风光几年?一旦年纪大了,就会被弃,如果没有别的谋生之路,只有贫病交加、死路一条。」 卫青眉头皱得紧紧的,但是眼中几天来的茫然一扫而光,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定。 ☆☆☆book.ddvip☆☆☆book.ddvip☆☆☆ 小弟李季一掀帘子,对李延年道:「卫大人来了。」 李延年对着镜子细细修眉,答道:「不见。叫他走。」 第一天是这样,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第十天还是这样。卫青每天都来,李延年总是拒不见面。 「为什么不见?」李季问道,「卫大人带的礼物一天比一天贵重,你到底有什么不满意?」 李延年笑道:「这就叫吊胃口,把客人胃口吊的足足的,价钱才会更好。我要赚的不是钱财,而是下半辈子的依靠。而且要赚双人份。」 李季嘲笑道:「你可真是笃定。小心他就此打了退堂鼓,再也不来了。到时候看你怎么办。」 「呵呵,我吃定了他是个看不得污秽事的君子,不救我他会一辈子耿耿于怀。」预定的是霍去病,没想到卫青会同来,怎么看卫青都要比霍去病容易控制的多,而且地位更高,他自然要舍霍去病而就卫青。「要是我料错了,处境最多不过跟原来一样而已,又不会更坏。」 「官越大脾气就越大,小心他恼羞成怒抓你去做苦力,或者干脆押到菜市口喀嚓了。」 「那倒干净了。」 第三杯茶凉掉的时候,卫青轻轻叹气,看来今天又是白跑一趟了。弄不好他以为自己和那些寻欢客是一般居心,所以才不肯相见。回去好好想,或许有别的方式值得一试。卫青起身准备离去。 门外一个男子声音嘻笑道: 「这就回去了?想不到天下还有卫青卫大人请不动的人。」 卫青听出来者何人,猛吃一惊,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在这里出现。下一刻门被人推开,一道挺拔男子身形大摇大摆地进来。卫青急忙站起,躬身行礼,却被那人抬手制止。 那人一把揪住卫青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卫青暗暗皱眉,他笑道:「我说这些天来怎么老见你心神不宁,到你家中也不见你踪影。半夜不睡觉,却原来是到这里找乐子来了。」 「皇上,臣没有——」 卫青的辩解让刘彻越发恼怒,扬手直接将他摔按在墙上,压制住他,冷哼道:「没有?那你是来做什么的?在这里的只有两种人,你不当客人,难道还当主人不成?」 「臣是来——」卫青正想说明,忽然想到一事,便把到口的话咽了下去。 刘彻道:「是来做什么?」 卫青沉默。 刘彻皱眉:「不辩解吗?我不相信你这能指挥千军万马的脑袋里连个漂亮点的理由都编不出来。为什么你宁愿沉默也不愿意撒谎?」刘彻捏住他的下巴,凑近他,「不过我也放心了,至少证明能让你为之撒谎的人目前为止并没有出现。」一边低语,一边恶意地将气息吹进卫青耳中。卫青惊慌地抓住他的肩膀,说不出话来,因为他的唇舌已全被刘彻封住。 端着第四杯茶的李季把眼睛从门缝上离开,不声不响地快步离去。找到李延年,李季悄声把自己的所见所闻统统告知他。李延年也吃了一惊:没想到会是这样。 想了想,李延年挥手让李季离去,然后站起来梳洗装扮。 皇上喜欢什么样的?卫青出身行伍,走起路来身姿飞扬脚步轻快,举手投足间却温文儒雅,但也没有忸怩作态之感。他十天里有八天穿的是铠甲戎装,衣服裁剪靠身,突显他的挺拔线条…… 不多时,李延年已经装扮妥当。镜中出现了一名华美少年,一袭窄袖白衣,形容秀丽,风华正茂。转个身,动动手脚,行动要如习武之人,不可拖泥带水。 外表是修饰好了,不过要用什么样的神情呢?不幸的王孝廉是羞怯、笨拙、不安与不知所措,这次的少年是不谙世事、质朴善良好呢,还是桀骛不逊、神采飞扬?李延年并不因此而为难。他离开房间,往卫青所在的房间而去。他有自信在应对中及时调整。 虽然有点对不起卫青,可也没办法,况且他们还不算有什么实际的交集。霍去病是大爷,但卫青比霍去病地位高,于是改变目标,现在又有机会接触到更大的大爷——皇上,不把握机会岂不是傻瓜?!纵使霍去病少年英武,又有何用?……李延年忽然觉得有点厌恶自己,原来自己是这么俗的人;随即又冷笑:俗又如何?谁也不是超凡入圣的神仙。 ☆☆☆book.ddvip☆☆☆book.ddvip☆☆☆ 「这里随时都会有人进来。」 卫青推拒着刘彻,刘彻的手已经伸进了他的衣服里。这里毕竟是会客的地方,而且门半开着,任何经过的人都能对房间里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刘彻嗤了一声,道:「你和你姐姐都是我的人,本来就不是什么秘密。」 「那是在宫里。这里毕竟是外面。」 有人在门外咳嗽一声,轻轻敲门。刘彻不满地皱眉,忿忿抽身。少年推门进来,道:「我来迟了,让卫大人久等了。」 正在整理衣物的刘彻顿时一震,有如被雷击中,呆立在当场。卫青无奈地轻轻摇头,还以为他今天不会来见自己了,果然该来的还是会来。 刘彻嗖地转身,大步走到少年旁边,上下打量他:「你——」 少年毫不胆怯地回视:「这位客人有何指教?」 刘彻神色又是一动,轻道:「你叫什么?」话语中竟然有点哽咽。 「李延年。」少年笑道。 刘彻点头,似乎为掩饰某种即将流露出的神情,干笑几下,对卫青道:「现在我明白你为什么这几天都往这里跑了。原来是这样……哈哈,原来是这样啊。」 卫青默默不语。刘彻忽然伸手搂住了李延年的腰,将他抱了起来。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李延年一跳。 「跟我走吧。」刘彻笑道。 「啊?」李延年吃了一惊,虽然这正合他的心意,但到底太突然了点。他不认为刘彻是被自己的模样给迷惑住了。 刘彻道:「我真的吓了一跳。你的声音和我的某位故人一模一样。」 原来是这样。李延年明白了,随即在心里笑:这算不算是上天的恩赐?其实上天是在帮着自己呢。他微笑,亲昵地搂住刘彻,算是回答。 「皇上!」卫青忽然叫道,「您可还记得董偃?」 刘彻抬眼瞥他:「那是谁?」李延年看见卫青苦笑道:「昔日的生者,现今的亡者。皇上不记得就算了。」 董偃不是那位故人,被遗忘也是理所当然的。自己以后也是一样。而李延年的无限风光正要开始,但是在最后恐怕也是一样的吧。 李延年搂着刘彻,从眼角把卫青的神情瞧的分明。他很好奇,皇上看见了没?皇上听见了没?皇上明白卫青为何这么问这么说吗? 第二章 如果没有入了倡籍的孝廉,三春晖的李延年进宫服侍皇上的消息会比现在更引人注意。不若现在,几乎没人意识到少了个人。卫青再次来到的三春晖,依旧人来人往,夜夜笙歌。 本来还担心霍去病会有什么不满,不想他似乎把这事给完全忘记了。似乎本来就是抱着花银子看戏、多一个人热闹的想法……唉,果然是被娇惯坏了的富家公子哥。 进了三春晖,卫青刚要坐下,忽然被告知竟然有人抬来了千两黄金,不顾李老夫人的阻拦,硬要买下王孝廉的一夜,现在已经在房里了。卫青脸色大变,问明方位,纵身急冲而去。 到了近前,就听见房内有骚动。器物翻倒声,衣料带风声,布帛破裂声,以及惊慌惨叫的人声。卫青踢开门,房里一片狼籍。房里两人都衣衫不整,雪白的里衣翻露在外。少年握着一片瓷器碎片,黑发披散,疯狂而无章法地向青年劈刺,青年惊叫着狼狈地四下滚爬躲闪。门一开,青年如获大赦,急忙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 卫青抱住少年,抓住他握着瓷片的手。少年的手已被瓷片割伤,触手一片湿滑。因为剧烈地挥动,红色的液体溅的到处都是。因为突然被抱住,惊慌的少年举起瓷片往卫青臂膀上猛刺。即使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书生,在这样的情况下,力量也是惊人的。卫青的衣服上很快渗出了红色。 「别害怕!」卫青没有因此而松手,紧抱住他,「已经没事了!那个人已经走了,有我在,不会有人伤害你的!」怀中的躯体持续扭动挣扎着,「你哥哥要我来救你。你看,我来了,你现在已经安全了。」 「……哥?」少年喃喃地道,紧绷的身体渐渐停止挣扎,微微抽搐,「……我一直以为这是很简单的,我也能做。可是我错了……这样的事情,哥竟然做了这么久……」 最后一软,少年失去了意识,瘫在卫青怀中。 卫青听到外面那个青年在怒吼,李老夫人在不住地赔不是。卫青咬牙,安置好少年,来到门外,大声道:「夫人!告诉所有人,王孝廉由我长平侯车骑将军卫青买下了!谁要是想对他不利,就得先过我这一关!」 ☆☆☆book.ddvip☆☆☆book.ddvip☆☆☆ 直到一个月后,卫青才再次见到李延年。卫青不知道这些天来他在宫里是怎么过的,所有人都对刘彻更换新欢习以为常,也不会特别在意这个新欢是何许人也,所以也打听不出什么。如果只看外表,李延年除了打扮以外,和之前并没有太大变化。在刘彻的特许下,李延年可以在卫青的陪同下去见见自己的家人。 马车车轮滚滚,马蹄敲击在石板路上,发出有规律的踢踏声。 「我以为我迷惑住了皇上,」马车中,李延年道:「我想得太美了。我以为就算无法得到一世的真心,至少能凭着一时的恩宠得到想要的东西,可玩物的要求只不过是个笑话罢了。」 卫青静静地听着,道:「你跟皇上提了什么要求?」 「我对皇上说了弟弟李广利的事。」自从官府判决之日起,王广利便恢复本姓,成为李广利,「希望皇上能看在我伺候他的份上,下个特赦令。就算不能恢复孝廉的头衔,至少能除了他的倡籍。」李延年停了停,接着道,「可是皇上听了我的叙说,却大笑起来。他说:『入了倡籍的孝廉?有趣!真是非常有意思!不知道才子当娼妓究竟会是什么模样,把你弟弟也叫进宫来……不,那样就不够有趣了,还是下次微服出宫的时候去看看吧。』」 停了停,又道:「皇上丝毫没有把我的话当真,只当是十分有趣的奇闻。」 忽然冷笑了下,道:「说句大不敬的话,光是凭这点,我就可以大骂他昏君。」见卫青皱眉,李延年急急摆手笑道:「哎,你看我都在胡说些什么呀。我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乡下人,乱说话,大老爷可千万要多多包涵啊:」胡乱地作揖,顺便吐了下舌头。看得卫青不禁笑了出来。 李延年轻轻叹道:「就算他确实是烽火戏诸侯的周幽王,我却不是那个他愿意为之点火的褒姒。」 卫青神色一动,手不自觉地握紧了,李延年看在眼中,接着道:「不过,那一位真的是褒姒吗?我想也许不对,把皇上比作顽童一般的周幽王或许并不合适。皇上是做梦的楚怀王,日日都被梦中的神女丢弃。」 卫青猛抬眼,紧盯住李延年:「你知道些什么?」 李延年笑起来:「我什么都不知道,倒是卫大人你的表情告诉我我猜对了。」 卫青不语,神色很是尴尬。 李延年用双手托住腮帮子,不停地眨巴着眼睛,「卫大人啊,这么简单就被我套出话来,你也太不会装了吧?别人可是官越大装傻的境界就越高,这样子你就算能在战场上活命,恐怕也会在官场上被做掉哦。你看,我好心吧?还特地提醒你。以后可要注意了。」 卫育还是不语。李延年靠近他,歪着头看他,卫青也调整视线和李延年对视。李延年道:「为什么不说话?好歹应一声呀。」 「你说的对。我自然是诚心接受。」 「哎呀?」李延年又眨巴眼,「你不威胁我吗?」 卫青奇道:「威胁你什么?」 「比如,『该知道的事要清楚,不该知道的事知道了也不知道。』『太好奇的人都不会长命』之类的。」 卫青笑了:「你从哪儿学来这些话的?」 「很多很多地方。这个月在宫里就听了不下一百次,听的耳朵都怏长茧子了。」李延年用小指挖挖耳朵。 「那你还学不乖?难道非要从我口中听到同样的话你才开心?」 「骗你的。其实在第一次被警告后,我就努力没让自己听到第二次了。」 「真的?」 李延年大力点头:「当然是真的,我很聪明的哦。」然后微笑道:「我只是很好奇你会不会说同样的话。我现在放心了。」 「放心什么?」 「第一,你虽然不够圆滑,但确实是个值得别人以性命相托的君子。」 卫青笑道:「你太抬举我了。」然后坐等下文,李延年却半晌没说话,卫青不禁道:「既然有第一,那第二呢?」 李延年眨眨眼,笑道:「秘密。『该知道的事要清楚,不该知道的事知道了也不知道。』『太好奇的人都不会长命』哦。」 卫青大笑起来,不再追问。 李延年可以确定的第二条便是:皇上口中那位声音与自己一模一样的故人的来龙去脉,虽然大家或是不知晓或是不愿提及,却并不是什么知道了便会招来杀身之祸的秘密。因为最有可能知晓并且非常清楚的人——卫青仅仅是吃惊,并没露出任何恶意。 这个只要他自己有数就好了,不需要告诉别人。至于为什么会失口说出什么「第一」,李延年自己也不知道,这样的错误本是不应该犯的。 也许是因为——卫青是个可以信任的人吧……忽然想起了那天与卫青同来的霍去病,眼角眉梢没有一点暗色的晴朗少年,他是不是也如卫青一般值得人信任呢? 卫青把李广利从三春晖带回了自己家,因此马车在卫青的长平侯府正门前停下。下了马车,李延年有些犹豫。 「我这样身分的人走正门不太好吧。」 卫育道:「你是客人,是正大光明来做客的。」说着扶住他,「来,大大方方地走。」 李延年跟卫青走着,下人们或疑惑或好奇的目光集中在他身上,跟着他,一直到两人拐进了别院。 卫青终于在大白天同时见到了兄弟二人。四目交接,两张一模一样的容颜默默相对。 「哥——」 「我饿了。」李广利刚出口唤了一声,就被李延年打断。 啊?李广利和卫青一头雾水。 李延年又道:「我说我饿了,什么时候开饭?」 卫育道:「我马上吩咐厨房准备——」 「我不要别人做的饭菜。」李延年道,然后一指李广利,「你来做。」 「我?」李广利很惊讶。 「对。做弟弟的为哥哥做一顿饭也是应该的吧?」 「可是……我从来都没做过饭。」李广利说的是实话。且不说君子远庖厨,以前养父母更是只要他好好读书,其余一律都不要他操心。 李延年哼了一声:「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公子哥。百无一用是书生。做不做随便你。」。 双方僵持了会,李广利往厨房步去,李延年和卫青跟了过去。厨房所有的下人都被支走,偌大的厨房只剩下三人。 「我也不奢望你能弄出桌酒席来,我只想吃你亲手煮的饭和鲜鱼汤。做法我会告诉你,可是淘米洗菜切肉宰鱼砍柴烧火你都要自己动手。」 在李延年的命令下,李广利笨手笨脚地开始动。每一个动作都看得卫青心惊胆颤,李广利没有弄伤自己还真是神明保佑。 其他完成的都还算差强人意,挺顺利的。可当一条活蹦乱跳的活鱼摆在李广利面前时,李广利迟迟没有动手。鱼鳍不停地振动,仿佛还在游水,腮盖开合,努力地呼吸;鱼嘴不住地开合,似乎在求救。 李广利看看手里的菜刀,又看看鱼。最后,李广利可怜巴巴地问:「哥,今天就不要喝鲜鱼汤了,好不好?」 没有得到回答。李广利回头,就见李延年和卫青只顾着说话,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说了什么。李广利正想把那条鱼放回水缸里,忽然感到右脚踝被人抓住了。李延年抓住他的脚踝,把他腿扯直了猛力往上抬! 李广利疼地惨叫,立时就失去了平衡,打着趔趄往后倒。幸好李延年马上就松了手。 「不行,骨头已经硬了。」李延年转头对卫育道,「不论跳舞还是习武,讲究的都是前一抬腿齐眉、后一抬腿比肩。你看他这样还有希望吗?」 卫青微笑:「不用着急。慢慢拉上几天筋,就会软了。况且,张良也没有一点武艺。」 「别太抬举他了。他哪能跟张良比。」 说完,李延年就迳自离开了厨房。因为刚才突然失去平衡,李广利看见自己手中握着的菜刀不偏不倚地落在砧板上,深深地嵌进那条鱼身。鱼的血原来和人的一样,也是红色的…… 面前是一碗大半焦糊的米饭,李延年呼噜噜地喝着热腾腾的鱼汤。 「还成。如果你没有忘记放盐的话。」 「哥,对不起。」 「下次记得就好了。」 「对不起,其实,我一直都很轻视你……」 李延年喝汤的动作停下了。李广利继续道:「我认你,因为我认为读书人应当有气节,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别人连字不认得,我却能写文章,还能被举为孝廉。世上最困难的事——读书、作文,我都能做了,别的事我还有什么做不来的?……可是我错了……很可怕,当时我真的怕死了……对不起,哥……这些年,苦了你了……」 李延年听到最后,喝了一 口汤,把小碗往桌子上一放,道:「去拿盐。这么淡的汤,刚开始还好,越喝越喝不下去。」 李广利的背影一消失在门口,卫青便看见李延年把手撑在额头上,遮着眼睛。 「……是我对不起他……」 卫青道:「这不是你的错。」 「不,你不知道……如果不是因为我,也不会这样……都是我的错……」末了,李延年道:「再也无法成为孝廉,从军却还是可以的。孝廉的头衔拿不回来,也许……能还他一个将军吧……」 卫育道:「令弟自小习文,连条鱼都没宰过,要他突然从军上战场,恐怕太难为他了。毕竟隔行如隔山,其实有些事还是顺其自然比较好。」 「这是他现在出人头地唯一的干净出路。」 卫青有点不悦,他一直认为李延年是值得自己出手相助的人,可如今的话怎么如此市侩?似乎是为了弟弟着想,却实在有偏私的嫌疑。要过的好,平安顺当已是福气,何必非得要有个官职出人头地?卫青想起了朝中的一些同僚,他们为了给自己的子侄或亲眷谋个一官半职,不是削尖了脑袋到处巴结,就是将手中牙签大的权力舞的跟齐眉棍似的。便道:「李公子,有道是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没有莫强求。如果硬要赶鸭子上架,只怕最终会害了令弟。」 卫青虽然掩饰的很好,但李延年还是从他细微的语气表情变化中读出了他的心思。 李延年笑了下,伸出一根手指指住自己的心口,道:「我的心里有一个秘密。这个秘密不能告诉任何人,只能由我将它带到棺材里去。」 他停了停,滞重而缓慢地道:「这个秘密就是:向官府密告李广利是贱民子孙的人,就是我。」 什么?!卫青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少年,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他说了什么?怎么会这样?如果告密的人就是李延年,这些日子来李延年做的事情又算是怎么回事? 李延年干笑了几下,道:「从小我就隐隐晓得自己有个孪生兄弟。新的孝廉人选公布那天,娘笑的很开心很开心,让人怀疑她是不是疯了。我讨厌她的笑容,更讨厌新孝廉。我们同父同母一胎所生流着同样的血长着同样的相貌,凭什么他能被推举为孝廉,我却只能待在倡使乐坊中卖艺卖笑?他只不过运气好,恰巧是被父母选中的那一个。」 卫青目瞪口呆地听着,李延年接着道:「于是我去报官,去告密,去告诉天下人,这个孝廉其实是倡伎的子孙!他的父母是倡伎!他的兄弟姐妹是倡伎!所以他自己也是!」 半晌,花厅中寂静无声。李延年偏着头不去看卫青的反应,低声道:「在大堂上的最后对质,我等着他惊慌,等着他疯狂,等着他在确凿的证据面前死硬否认到底,等着他对我和娘口出不逊,然后我就要好好地嘲笑他,骂他枉读了那么多圣贤书,良心却被狗吃了。我要狠狠地把他踩在地上,踩得他永世不得翻身。可是我料错了……」 李延年抬头,眼里带着水光,表情说不清是哭还是笑。 「他在大堂上,在长安京北尹和所有人面前认了我。他说:『我可以不要功名,却不能不认自己的兄弟。』……哈哈……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是那么丑陋。良心被狗吃了的人是我才对。我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脸来面对他,他是那么干净,我却是污秽不堪。身体脏了,连心也是脏的……这是个绝对不能说的秘密,我反覆告诫自己不能说,可它却在这里跳啊跳,咯的我直发慌。」 李延年突然调整姿势,旋身面对卫青双膝砰地敲击在地砖上,然后深深叩首。卫青大吃一惊,急忙站起去扶他,「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李广利从厨房取了盐,回到花厅看到的就是这一幕。离开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他并不知晓。 李延年压住卫青想要搀扶自己的手,道:「我毁了他的锦绣前程,在他面前我罪孽深重,他却还是待我以诚。我该怎么办?我要怎么做才能还他一个孝廉?我只是一介倡伎,低下的贱民,除了所谓的歌舞技艺和身体外我一无所有。卫大人,您说,我该怎么办?」 卫青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 李延年原来怀的是补过之心,种种所谓市侩行径只为弥补当初一念之差铸下的大错。浪子回头,千金不换。 李广利跑到李延年旁边也去扶他,「哥我早就说过这不怪你,是我自己命不好。」 李延年拉过李广利,让他也对卫青跪下,「来,给卫大人叩头。」他按住他的后脑勺往下摁,「卫大人是你的恩人,多给他磕几个头。磕响头。」 李广利乖乖照做。他虽然先前就已拜过,但对恩人拜再多次也是应该的。卫青急忙阻止李广利。「不用了。区区小事不过是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李延年道:「我救不了他,是卫大人您救了他。您便是他的再生父母!大恩大德无以回报,只有让他跟着您,鞍前马后伺候您!」 卫青柔声道:「放心吧。只要我卫青还有一口气在,就绝对不会让令弟受半点委屈。所以快起来,再跪下去我可要折寿了。」 李延年喜极而泣,又带着李广利深深拜了几拜,方才起身。 这个时候婢女来报:「启禀侯爷!如玉夫人要生了!」接下来,整个长平侯府一片忙乱,婢女稳婆忙进忙出。天色渐暗,卫青送李延年上马车,道:「本来应当是由我亲自送李公子回宫,可现在实在无法走开。」 李延年微笑道。「不妨事。尊夫人的事要紧,大人快请进去吧。」 道别之后,卫青目送载着李延年的马车踏上回宫之路,这才回头进大门。 李延年进到内宫,天早已黑透,殿堂中灯火通明,却不见刘彻。书房、寝殿,都不在。问内侍,也问不出个结果,不知道刘彻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李延年只有等着,不多时便和衣昏昏睡去。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李延年被惊醒了,是刘彻回来了,急忙起身去迎接,却发现刘彻还扯着一人。 刘彻让所有人都下去,把带回来的推到帐中,李延年赫然发现那是卫青,原来刘彻出去是为了抓卫青,可今天分明是卫青夫人生产的日子,刘彻怎么能这么做? 几个守夜的宫女聚在一起聊天,李延年听着似乎提到了卫青的夫人,急忙凝神仔细听,听了一会,心怦怦跳,忍不住插口道:「侯爷夫人难道不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吗?」 一个宫女冷笑了声,脱口道:「什么侯爷夫人!除了侯爷自己,可没有人承认她是卫大人的正室夫人,皇上也不承认,只当她是侍妾而已。她先前跟我们一样都是奴婢,只因为她会些勾引的本事,就被侯爷收了房。」 其他宫女急忙使眼色,她赶紧住了口,再不言语。 李延年微笑,摸出张银票,推过去:「几位姐姐要是缺胭脂水粉,就尽管来找在下。」然后立即离开,不理会背后惊喜的轻呼。他不缺银子,除了刘彻的赏赐外,还有朝臣内官的进贡。礼物数量马马虎虎,东西也不过是些勉强没有失去水准的俗物。没有人认为他李延年能长久风光,更没人相信他在刘彻面前举足轻重,这些礼物只是尽礼节而已。 回想那几个宫女的谈话,李延年暗暗思索:卫青二十五岁,有妻有子并不出奇。十七岁的李广利也已娶妻,只是在被判重回倡籍的时候,他写了休书,让妻子改嫁去了。只是没想到卫青这位夫人居然是没有一点家世背景的丫头。 在这看重门第家世的官场中,他怎么就能顶住别人的异样眼光娶了这么一位夫人?就算她美如天仙、善良温柔如女娲也不成……不过也不是太奇怪,正因为卫青是这样的人,才会愿意对自己和李广利出手相助。只是,除了卫青自己,似乎没有人愿意承认那名女子是他的正室妻子,只把她当成身份低下的侍妾,即使他们之间已经有了第三个孩子! 李延年在原地踱步,想了又想,似乎想到了什么,忽然嘲讽地冷笑了一下,随即又摇头叹气:有这么一个夫人是卫大人的累赘。 夜风很凉,李延年抬头看天,一弯残月,几点星光。 「这样可不成……他需要一位坚实有力的贤内助。」李延年喃喃道,「我们需要卫大人青云直上。卫青这棵大树必须根底牢固,枝繁叶茂……」 ☆☆☆book.ddvip☆☆☆book.ddvip☆☆☆ 次日天明,李延年懒懒地伏在长榻上,大家都说现在是他李延年最受宠,可卫青一进宫,他就成了没事干的闲人了。比如现在,天子房的大门至今紧闭,他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好。 李延年指尖轻轻敲击酒杯,随意地胡思乱想:这个皇上是个随性霸道的人,这么不知分寸地乱来,难道就不怕终有一天卫青被惹毛了,发起狠来在床上弑君?毕竟再怎么温和善良的人也是有脾气的,更何况卫青好歹也算是个武将,而且是凭着战功获得了目前的官位……不对,这不是重点。 重点应该是——卫青新任贤内助的条件现在不是背景坚实有力的千金小姐这么简单,她必须是皇上不敢动的人,不但要位高权重,还要是皇上敬重的女子。这样就算卫青一朝失宠也没有大碍。那么,符合这些条件的女子是…… 经过一夜的考量,李延年心里渐渐有了大致人选。 早朝结束,刘彻还没回,毕竟朝事还是要处理的。殿外来了一人,尽职的侍从们总要挡上一挡。 「霍侍中!皇上没旨——」 「我知道!让开!」 还只能算是少年的声音带着些许怒火。脚步声迳直往里来,不多时李延年便望见了声音的主人,是那天见过的霍去病。李延年伏在原地不动,说是认识,却只有一面之缘,再说依照现在彼此的立场,可没什么交谈的必要。不过招呼还是要打的。于是李延年回过头,姿势没变,手指依旧在酒杯上摆弄着,只是对霍去病扬眉一笑。 霍去病停下了脚步,看向对面回廊,虽然隔了起码五十步远,却明显是在上下打量李延年。最后霍去病哼道:「娘娘腔。」抬脚继续走。 李延年仿佛被人狠揍一拳,但又说不上疼。比这更难听的也听的多了,但倒还是第一次被人用这三个字说。而且还是出自霍去病之口。 李延年愣愣地看他进到殿内,片刻后带了卫青出来,离开。 这中间霍去病始终都没再看李延年一眼,而卫青低垂着眼睛,任由霍去病扶着自己,似乎还昏睡末醒。李延年有点发怔,那天霍去病明明对扮作孝廉的自己好的很。一样的容貌,今日换了李延年得到的待遇就不同了……能对自己与弟弟一视同仁的果然还是只有卫青。霍去病的眼里只有贵为孝廉的李广利,而没有他李延年! 枉费自己还觉得他也许值得一交,李延年抿唇:霍去病,霍去病!你以为自已是谁?天上的祥云?凤凰?还是神龙?人若自重人必重,人若轻人人轻之,就算你真是祥云、凤凰和神龙,我也照样要把你拉到尘土里! ☆☆☆book.ddvip☆☆☆book.ddvip☆☆☆ 到了晚间,刘彻处理完朝事回到寝殿,却得知卫青已由霍去病带回,顿时大怒,就要去把卫青抓回来。李延年端坐原地,在暴怒的刘彻背后静静道:「为什么不放过他?」 刘彻的身体顿时僵住了。 这种说法,这种语气果然有效!李延年继续道:「如果你只是想玩乐,我劝你还是积点德吧。」 刘彻急回身道:「不是的!」李延年偏着头垂下脸。 天见可怜,给了他与那位故人同样的声音。这个时候自己不是李延年,李延年必须要消失,脸、身体、气息,思想、脾气、气质,统统都不在,在这里的只是那位故人的声音。周幽王愿意为之烽火戏诸侯的褒姒不在了,那么他就要化身成那位褒姒。 李延年轻轻道:「……你是真心的?」用疑问、受伤以及不甘的语气,然后转为急促与愤恨,「既如此,又为什么要我在这里?」 刘彻走过来,拥住他。李延年假意挣扎,不出意料地被抱的更紧。刘彻的理智很清楚地知道,怀里的少年不是那个人,可一样的声音、同样的少年躯体让刘彻陷入了错觉,仿佛回到了十年前,那个人离开的时候。刘彻宁愿沉溺在这错觉中。而且正是为了这错觉,他才带李延年回宫。 刘彻不去看他的脸,只是狂乱地吻他。李延年被他吻的喘不过气来,这个时候他有几种选择,一是蹙眉愤怒又无可奈何,二是羞涩脸红欲迎还拒,三是冷如霜雪无动于衷,四是冷笑嘲讽极度鄙视,五是颤抖害怕哭泣求饶,六是……各种反应应对不同的人,没有什么上策下策,合了对方胃口就是最好的反应。对于刘彻,李延年早已选好对策。 「放开我!」李延年奋力挣扎,竭力挣脱刘彻的臂膀,在地板上连滚带爬地想要逃离。刘彻扑上去从背后压住他,紧抓住他的腰。 衣衫被掀开,感觉到对方摸索着就要顶进,李延年开始哭叫:「不要!放开我——!」 对方当然不可能真的就此罢手,这么叫不过是为了增加气氛。李延年很清楚刘彻喜欢听他的声音,所以自己叫得越多就越能讨他的欢心。不禁暗笑:又是一个喜欢玩强的贱人。 刘彻从背后抱着他,亲吻他的后背和脖子。李延年听见他轻声念着:「……王孙……」 王孙,是那位故人的名字吗? 刘彻一遍又一遍念着那个名字。李延年反手轻轻抚摸他,这个时候如果能给予正确的回应,便能得到事半功倍的效果。问题是那个人是怎么称呼刘彻的呢?是依旧喊他皇上,还是直呼其名刘彻?或者只有一个字「彻」?又或者另外有属于私下间闺房中的称呼?亲昵、出格、世上只有两人知晓,绝不足以为外人道。 最后李延年选择了暂时不回应。在没有十足的把握前不可随便乱开口,以免弄巧成拙。 第三章 卫青原本很担心刘彻会借题发挥为难霍去病,但接下来的日子都没见刘彻有追究的意思,他悬起的心总算略略放下了些。霍去病倒是悠然自得,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我见到那个李延年了。」霍去病道,「如果不是你告诉我那天的孝廉就是他假扮的,我还真无法想像。虽然脸长的一样,可是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 卫青道:「他给你的是什么感觉呢?」 霍去病想也没想就直接道:「娘娘腔!我最讨厌的就是翘兰花指的男人了!」想起来我就浑身起鸡皮疙瘩。」说着还交抱住双臂,用力颤抖了一下。 卫青噗嗤笑了出来:「有这么严重吗?」 「当然!我宁愿自己只见过他书生打扮时候的样子。可惜那全是演出来的。」霍去病大声叹气。 卫青道:「他现在的样子也有可能是演出来的呀。」 霍去病辩道:「不对。那就是他的本性。」 「你凭什么下这样的推断?因为他本是倡使吗?」卫青苦笑道:「做了孝廉,也能打成倡伎。本是倡伎的,杀了真解云后冒名顶替也无人能识。倡伎和孝廉,区分他们的不过是世人一张嘴。」 霍去病哑然,忿忿道:「他能演孝廉,也能演倡伎,这么说他还能演丞相将军和王孙公子喽?」 卫青一怔,也不知是在问自己还是在问霍去病地喃喃道:「……你以为皇上为什么把他带回宫?」 霍去病道:「不是因为脸吗?」 「脸?」卫青愣了愣,随即垂下眼睛,「是吗?是脸啊……」对了,霍去病并不知道那个人的声音是怎么样的。而且众所周知皇上喜欢美人,不然后宫也不会人满为患。 卫青轻叹道:「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 被撤去孝廉资格的李广利不再是读书人,赎身之后也算是脱离了倡籍,只是贱民的身份无法改变。卫青给李广利开了军帖,然后调他过来做了自己的贴身亲兵。换上低等兵士的衣服,李广利显得有点不知所措,这辈子他还是头一次穿短打。 「我看看我看看。」霍去病吆喝着去扯他,抓着他转了几个圈后,道:「还挺有模有样的嘛。」伸手不客气地捏他的腿,捏得李广利直叫痛。霍去病笑道:「叫什么叫,你当自己有什么好摸的呀,腿细得跟烧火棍似的。有力气才怪!」 说着又抓住了李广利的一只脚踝,「能抬腿吗?」用力往上就抬,疼的李广利哇哇叫,跳着直往后退,眼看就要倒下,却被霍去病从背后接住。霍去病道:「看来你真的需要好好操练一下。这么硬的身子怎么上得了马,开得了弓?」 李广利冷汗一头,为什么每个人都喜欢用突然抬他腿的方法来测试他身体的柔软度?下一瞬间就被霍去病扯直了腿用力往下压。 那厢是霍去病帮李广利压腿的咿咿哦哦声,这厢是卫青和公孙贺悠闲地喝茶赏花。 公孙贺道:「你也未免太好说话了。一番话,几滴眼泪就让你心甘情愿地为他出钱出力。小心他醉翁之意不在酒。」 卫青:「叫花子也可能并非真是走投无路,只是想不劳而获。但,明知有可能被骗,还是能帮一点是一点,万一对方真是落难之人呢?帮了他,我算是尽了一份心意。就算是骗子,我也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不论李延年真正要的是什么,他都是在用全部身家下一个危险的赌注。不论是因为脸、身体还是因为声音,李延年能依靠的实在都太薄弱了,这些都是转瞬即逝的东西。 李延年这样的身份,不说千人骑万人跨也绝对算不上清白,以刘彻尊贵的身份本是不屑染指的。刘彻的想法他没资格说,而李延年所说的缘由,自己出于道义不能说。就如李延年所说的,那个秘密只能由李延年自己带到棺材里去。 公孙贺道:「你知道我不是说这个。这阵子可不太平。」 「朝廷里又何曾太平过?」卫青摇头微笑。 ☆☆☆book.ddvip☆☆☆book.ddvip☆☆☆ 午后静谧时刻,李延年半躺,上半身倚在刘彻腿上,眯着眼睛,长发披散。刘彻盯着手里的书,另一手随意地把玩他的长发。李延年看似不经意地道:「皇上听说了吗?卫将军从乐坊里买了个娈童回家。」现在不需要勾起刘彻对那位故人的回忆。他现在只是李延年,要打听的是关于卫青的事。 刘彻眼都没抬:「不就是你弟弟李广利吗?」 「真是什么事都瞒不过皇上。」李延年笑道,「不过皇上怎么都不介意呢?一般人买娈童回家,可都是为了那样的事哦。」 刘彻哼了声,道:「那是一般人,卫青那家伙就算重新投胎个一百次也不会去做。他八成又是看人家可怜,心一软就带回家养了吧。他呀,朕看如果一只饿得皮包骨头的老鼠去跟他讨东西吃,他也会义无反顾地把它喂的白白胖胖的。」 李延年笑个不停,道:「卫将军可真是好人。他的夫人有福气了。」 就见刘彻脸色一变,眼睛从书上离开。书简被重重拍到了案上。 李延年似乎并不识相,依旧道:「上次我跟将军去见弟弟,一下马车,将军头一件事就是去看望夫人。不过也难怪,夫妻情深嘛,将军本是重情义的人,夫人又快临盆了。夫人有才有德,肚子又争气,跟了良人,相夫教子安详和乐,确实是个难得的有福之人。」 刘彻脸色越来越难看,他知道李延年说的都是事实,但说了出来听在耳中实在非常刺耳,但又不好发作。于是阴笑了下,道:「没错。车骑将军的夫人,皇后娘娘的弟媳妇,太子的舅母,将来怎么都应该有个封号才是。」 「皇上圣明。」李延年笑道,「其实归根结底这还不是皇恩浩荡的缘故?幸好有皇上您慧眼识英才。卫大人的地位是皇上给的,卫大人的一切——都是——属于——皇上——的。」 刘彻眼神游弋,似乎正在盘算什么。李延年见好便收,不再开口。 ☆☆☆book.ddvip☆☆☆book.ddvip☆☆☆ 不久,即到了元朔五年春天,朝廷令车骑将军卫青率领三万骑兵,从高阙出兵;卫尉苏建为游击将军,左内史李沮为强弩将军,太仆公孙贺为骑将军,代国之相李蔡为轻车将军,都隶属车骑将军卫青,一同从朔方出兵;又令大行李息、岸头侯张次公为将军,从右北平出兵,再次讨伐匈奴汗国。 出发的日子,十万大军几乎看不到边际。在北门旁边,无数车马停驻着,这是前来送行的亲贵大臣。最前面最显眼的,自然是刘彻的天子御驾。李延年没有资格去送行,只能远远望着。幸好卫青的位置很好认,卫青在哪里,身为贴身亲兵的李广利自然也会在不远处。 不过李延年更关心的是另一个人。收回目光,往亲贵那边仔细看,不多时他便找到了心目中的人选——刘彻的同胞大姐平阳公主。在帝王之家,多的是异母的兄弟姐妹,能有幸同母便显得难能可贵,愈发亲近。长兄如父长姐如母,比刘彻年长十岁的平阳公主地位有多不一般,看刘彻在激励完士气后,请她为出征的将军们一一送上送行酒便知。 李延年仔细地看着,酒从公主手中一杯一杯送出去的动作,头颈的转动,交接停留的时间……一个小细节也不放过。看到最后,李延年笑了:就算贵为公主,也不过是普通的女人罢了,何况是已守寡近二十年的女人。 不过不能急,就算这位长公主自己想要倒贴卫青,也得要等卫青取得相应的地位才成,而且,公主虽然早是寡妇,卫青可还没成鳏夫呢;当然,如果如玉夫人愿意退让,便不一定要卫青成鳏夫;只是决定权并不在他李延年手里,而是在刘彻和平阳长公主手里;但愿他们心情好,愿意网开一面…… 这一仗,大汉皇朝的军队捕获了匈奴汗国的小王十多人,男女民众一万五千余人,牲畜数千百万头。消息传回长安,整个朝廷自然是欢欣鼓舞。卫青领兵凯旋,走到边塞迎来了刘彻的使者。使者带来的是大司马大将军的官印和刘彻的旨意。 每个人都在惊呼,二十六岁的大司马大将军?!但没有谁能比卫青更有资格得到这个头衔和地位。大汉王朝需要的是一位能带领他们横扫千军的帅才,不论他的年纪和出身如何。 卫青得官印成大司马大将军,班师回长安,家也顾不得回,首先要做的就是进宫覆命和谢恩。 麾下各人论功行赏暂且不提,卫青也封邑加六千户。当听到长子卫伉被封为宜春侯、次子卫不疑被封为阴安侯——连襁褓中的三子卫登也被封为发干侯时,卫青渐渐觉得不安,这次的封赏也未免太过了,旨意却还没完,卫青只有跪在地上继续静静地听。 「……追封故夫人郑氏为……」 故夫人郑氏引如玉?故夫人?追封?!卫青震惊地猛抬头,刘彻安坐宝座上,笑吟吟地看他。 接下来别人说的话卫青几乎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只是紧盯着刘彻。他听见刘彻说尊夫人产后失调朕也很难过,听见刘彻说朕派了御医前去可惜还是回天乏术,听见刘彻说朕把令郎们接到宫中由皇后亲自教养朕会为他们请最好的西席…… 李延年看见卫青脸色惨白,直往宫门去,连接风洗尘的庆功宴席也推辞了。去吧,卫青满眼将只是灵堂的白绫,铺天盖地的白。 觐见结束后,刘彻回到后殿,李延年看见他摒退侍从后开始偷笑,不说话,那神情让李延年想起先前刚告完密的自己。然后李延年看见刘彻站直了身体,双臂一扬昂首挺胸大笑出声,又与前番不同,笑得志得意满、意气风发、唯我独尊,与刚接到卫青捷报时一模一样。 当晚,大小官员齐聚麒麟殿,祝贺此次大捷。卫青不在,这次一同出征的将领还有很多,各官员纷纷上前敬酒。跟着舅舅出征的霍去病也不能幸免,只有来者不拒,一杯接一杯没有停歇。 李延年在殿后一间偏僻隔间里见到了李广利。李广利跟卫青出征的这半年,李延年丝毫得不到他的半点消息。偶尔有奏摺从前线送回,也只会提及战况和补给。 有一次刘彻将奏摺推到他面前,道:「想看就大大方方地看吧。不过这里面可半点没提你弟弟。」 李延年道:「这摺子岂是我这等身份的人能看的。弟弟他跟着卫将军,我不担心。」 刘彻道:「哦?为什么?」 李延年道:「难道皇上对卫大人没有信心吗?如果是,我再担心也不迟。」 刘彻大笑,抬手摸他的脖子。 今天李延年终于见到了半年未曾见面的孪生弟弟,第一眼感觉便是李广利黑瘦了不少。兄弟俩相对而坐,依旧默默无言,李延年细细看他,他结实了些,眼神还是那么干净与温和,却多了些迷惘。似乎有很多话都闷在心里。 李延年看了他半晌,开口道:「军功大小的依据是取下敌人首级的数目,你的圣贤书上应该有记载才是。」 李广利抬头,神情惊悸悚然,五官略有些抽搐,道:「是有。可那是在形容蛮族的凶狠:他们像砍树一样杀人,一手提着尸体,把人头别在腰上!可是我从来没想过天朝上国的我们也会这么做,而且也会抢夺财物抓普通百姓当奴隶!」他激动起来,声音越来越大,「这是错的!虽然我们赢了,可这么做是失道!或者说,从一开始,发兵挑起战乱根本就是错的!只有无为、只有仁义——才是治国平天下的根本!」 李延年喝道:「这里是皇宫,你是皇上吗?」 李广利一怔,李延年继续道:「你不是统帅,你没资格说军队应该怎么做。你不是皇帝,没资格谈什么才是治国平天下的根本。」 「可那是圣贤书说的!」 「决定哪本书是圣贤书的,是皇上;决定官员任用资格标准的也是皇上;决定谁是三军统帅的更是皇上,皇上选了卫青,已是存了仁义之心。如果换成李广或者公孙敖或者其他人,你觉得战况会如何?」李延年静静地道。 李广利不说话了,垂下眼睛,视线四处游移。 一阵窸窣声,李广利听见李延年道:「来。」抬眼看见几本书被推到自己面前。 李延年道:「兵书你已经在读了,有空的话就看看韩非子和春秋左氏传。暂时把黄老墨子论语收起来吧。」 李广利点头,用双手接过书,小心地放入怀中收好。然后,道:「哥,虽然我有时会比较愚钝,可无论要花多少时间,我都会努力让自己尽快变强,直到拥有足够的力量。哥,我会来救你的。别人说我们是贱民,如果我们自己也这么想的话,那就真的是贱民了。」 李延年看着他,笑了,轻道:「你是孝廉,你愚钝的话世上就没有聪明人了。」缓缓伸手,牵住了李广利的手,「记住了,走路的时候要抬头挺胸。」 夜色渐深,宴席也渐渐散了。霍去病喝了近百杯,再怎么海量也禁不住车轮大战似的灌法,醉倒在席中,被搀扶进房间休息。 送走李广利,李延年出来得知霍去病的情况,便进到霍去病所在的房里。果然看见少年睡的正熟,外衣也未脱,脸色潮红,当真是眉目清妍唇红齿白,只是眉头微皱,似乎因为醉酒而不舒服。 想了想,李延年伸手去解霍去病的衣带,熟练地摆弄,片刻后他便看到了成果。一向桀骛不驯、冷淡犀利的人,此刻却衣衫半褪,裸露出光滑颈项、半个光洁的胸膛,双眼闭合,面上晕红犹存,似情潮未退,黑发凌乱地半垂下数绺,正是说不出的万种风情。 接着李延年跑到刘彻跟前道:「霍大人醉倒后很不舒服,还吐了,挣扎着十分痛苦的样子!可怎么好!」 刘彻道:「朕去看看。」 李延年看着刘彻进了霍去病睡的房间,不久就看见尾随刘彻的侍从们被赶了出来,他们不声不响地合上门,有的离开有的守候在门外。 李延年掉头去睡觉。现在已经没他的事了。 ☆☆☆book.ddvip☆☆☆book.ddvip☆☆☆ 次日日上三竿时,宫中起了骚动。尖叫声、呼喝声、纷乱的脚步声以及器物破碎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将李延年惊醒。 衣衫不整的少年颈项间满是斑斑点点,他红了眼持着利剑逼向刘彻,咬牙切齿道:「他奶奶的,我早就应该宰了你!」 他真的挺剑向刘彻刺去,金风呼啸,刘彻闪身避让,衣袖嘶啦被划破了。霍去病连续劈砍几次,不是只划破刘彻的衣服就是只砍中些家俱。虽然被人拿剑追杀,刘彻却笑嘻嘻的,似乎乐在其中。霍去病越发火大,奋力一扑将刘彻扯倒,当胸揪住了举剑就要刺下,近卫军赶到,一涌而上将霍去病擒拿住,摁在地上。 刘彻爬起来,整整衣服笑道:「霍侍中远归,一路辛苦,以至身手都变差了。」 霍去病动弹不得,只有狠狠盯着刘彻,银牙都快咬碎了。如果不是昨夜酒醉被他为所欲为,今日又怎会力不从心? 刘彻道:「霍侍中今日就不要勉强了,好好休息吧。」挥手让近卫军架着霍去病离开。并不是送他回去,而是「请他暂时在宫里稍微休息一下」,毕竟并不是只有一个人看见他对刘彻举剑。 刘彻在近侍服侍下换了衣服,然后气定神闲地坐下处理日常事务。 李延年过来为他磨墨,一边磨一边道:「霍侍中方才分明是要弑君,皇上准备怎么处罚他?」 刘彻手中朱笔不时作着批注,口中答道:「这不是没弑成嘛?等他真的弑成了,再处罚也不迟。」不见惊慌怒气,反而满含笑意,倒像是宠溺的意思多些。 李延年笑道:「原来皇上喜欢霍大人。」 刘彻道:「喜欢呀,特别是他方才舞剑的样子。看着他,就不禁想起朕十几、二十来岁的时候,那个时候还真是年少轻狂……」他的眼神飘向远方,但马上就发觉到自己的失态,收回视线,笑道:「可惜朕不能跟到战场上去一睹他的英姿。」 李延年道:「那么卫大人对皇上来说又算是什么呢?」 刘彻一怔,没有马上回答。不是不想回答,而是似乎不知该怎么回答。片刻后才道:「他嘛……就像左手握右手,右手握左手,没感觉了。」 李延年格格笑,道:「但如果自己的左手被别人握了,或者长到别人身上去,那可真是天下最不好受的事。」 刘彻点头道:「不错。就是那样。」 李延年又道:「卫大人要是知道皇上这右手握了其他的左手,恐怕也会觉得不好受吧。」压低了声音轻道:「皇上,卫大人会生气的。」不用说,他指的是霍去病这件事。 刘彻一怔,随即不耐地道:「朕的后宫每隔一阵子就会新人换旧人,又有哪次见他变过脸色?他只会关心那些对朕来说已经没有用处的废物。」 「卫大人是什么样的人皇上最了解。卫大人拘泥自己外臣的身份,怎好干涉皇上后宫的事?但卫大人脾气再好,忍耐也是有限度的。俗话说泥人也有三分火,皇上要真当他是自己的左手,就趁早去赔个礼吧。」 刘彻愈发不耐:「朕又没做错什么,赔什么礼!」 李延年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磨墨。刘彻却不再气定神闲,批摺子的过程中几次停下来望着旁边的香炉发呆,又用笔在牍上乱划一气,显得很是焦躁。一举一动都被李延年看在眼中。 傍晚时分,卫青进宫来求见。刘彻哂然一笑:「倒来得挺快。」然后宣卫青进来,李延年退出去。 李延年洗了手抹了脸,整整衣冠,向被软禁的霍去病出发。要带手巾,因为可能需要用来擦眼泪、要治拉肚子的药,不然拉肚子也是会死人的、要带金创药,要带纱布,因为可能需要用来止血,发现割腕的时候也才不会手忙脚乱——当然,最坏的情况就是抹了脖子,那也就没办法了…… 到了地方,李延年不急着进去,在外面就着窗户缝隙朝里面张望。如果里面的人想不开准备悬梁,那就等他踢了垫脚的凳子自己再冲进去救人。 可惜的是,这房间的窗棂严丝合缝,竟然找不到一点缝隙,于是李延年侧耳倾听里面的动静。静静的,没有什么异动。李延年心下疑惑:难道自己已经来晚了不成引 急忙命人开门让自已进去。门刚开一条缝,李延年就见原本趴在榻上的少年一个鲤鱼打挺腾地跳起来,等门完全开,少年已经正襟危坐。 看见是李延年,霍去病似乎有点意外,张口就道:「娘娘腔怎么是你?」 李延年踏入门内,带上门,边走过去边道:「皇上命我来照料一下霍大人。皇上原本想让御医来,但怕霍大人见了外人生气,就让我来了。我是熟手,知道什么情况该怎么处理。」 说着面无表情地把带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掏出来,摆在桌上。 霍去病脸色直发白,抿着唇,胸口剧烈起伏,似乎在努力克制着什么。李延年心道:叫出来吧:吼出来吧!从天上掉到地下在尘土里滚一遍的滋味怎么样啊?呵呵,可惜哭也没用了,叫也没用了…… 却听霍去病用异常平静的口吻道:「谢皇上关心。不过你不必忙了,我挺好的,什么事都没有。」 李延年心道还嘴硬,于是笑道:「霍大人何必害羞?放心,我可是从小见到大、经到大的,没什么出奇。再说了,这宫里你我一般的人还少了吗?怎么着你我可都不是头两个,也不会是最后两个。」 霍去病猛抬眼瞪他,满含怒意。李延年暗道:好,来,说『不要把我和你们相提并论!』,只要你类似的话说出口,我就把你讽刺挖苦到体无完肤;要比尖酸刻薄,输的人还指不定是谁呢。 霍去病却只是横了他一眼,道:「皇上要你来,你来过了,现在可以走了。」 李延年还要道:「霍大人——」 「出去吧,请行个方便。」明确表示不想再谈下去,语气放缓了很多,竟似带着商量与客套。 李延年愣在原地,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时候霍去病表现的这么平静,和上午执剑追砍刘彻的愤怒少年完全不同,似乎变了个人似的。再想霍去病方才的话,李延年忽然发现:霍去病竟似把自己和大内中利用职权进行敲诈的小人当成同类了;因为「请行个方便」言下之意是「以后少不得进贡」……或者他是发觉到自己就是来看他笑话的? 霍去病偏过头,视线不在李延年身上。他似乎想尽量放松,下颚的线条却比往常硬了些,绷的很紧;肩膀放松了,手指却在颤抖,克制住手指,肩膀就无法控制了。所谓镇定冷静,原来不过强装的门面。李延年心猛地一沉,十年前的初次卖艺一闪而过…… 李延年转身出去,轻轻带上门。既然挑不起争吵的因头,那便久留无益。 等门完全合上,脚步声越来越远,霍去病原本绷紧紧的身体一下子松懈下来,重又趴回榻上。他从最初的愤怒和激动中冷静下来,努力克制。这里是大内,门外有守卫,走廊里有内侍和宫女走动,而李延年是外人。绝对不能被人挑唆,绝对不能让别人看了笑话去。他真的很想痛下杀手,可舅舅现在一定在为自己上午的鲁莽而头疼,绝对不能让事态恶化……触手是软榻上柔软的褥子,霍去痛恨不得破坏点什么来发泄,可是这样做了,收拾的宫女宦官便有了谈资,舅舅又要为难了。不能动,现在绝对不能动,大丈夫能屈能伸,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book.ddvip☆☆☆book.ddvip☆☆☆ 从霍去病处出来,这一夜,李延年都没想过要去睡觉,只是坐等天明。第二天天蒙蒙亮,一夜未合眼的李延年看见卫青出来,悄悄尾随上去,看他寻到被软禁的霍去病,带霍去病离开。所有过程中,卫青都安静的过分,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整个人仿佛一夜之间冰冻了起来。 第四章 接下来的日子里,霍去病对于会见到刘彻的事情都能避则避,以前还会到宫中向皇后请安,现在也不再去了。卫青虽然每天上朝下朝按部就班,从无缺席,存在感却一下弱了许多。除非被主动询问意见,否则绝对不开口,而且就算刘彻问话,他也只有四个字:皇,上,圣,明。 被极端无视一个月后,刘彻终于爆发了:「皇上圣明皇上圣明皇上圣明!卫青他这到底算是什么意思?!」 李延年嗤笑道:「什么意思还不明白吗?卫大人在疏远皇上。」 刘彻怒道:「他敢!」 李延年道:「皇上能管住他的人,却管不住他的心。一个人的心要飞,谁也收不了。」 刘彻的身体剧震,整张脸都扭曲起来,叫道:「胡说!」仿佛被踩到尾巴的猫,「……胡说……才没有那样的事……朕对他这么好,哪点对不起他……」渐渐又有点慌乱,「怎么办……难道朕真的错了?……该怎么做……怎样才能让他不再继续疏远朕……」 听着刘彻语无伦次的自言自语,李延年默了一会儿,轻声笑道:「亲上亲,打断骨头——连着筋。」 刘彻听见,急抬眼看他。盯着李延年仔细地看了会,蹙眉道:「似乎是个好法子。」又摇头叹道:「不过,这个人可难选了。年纪,辈分,都要考虑。」 李延年见他口风松动,心下喜悦,但又不可外露,强自压抑着,看似漫不经心地道:「也不难。只要把不合适的逐个排除,看剩下的便是了。」 刘彻道:「要说合适不合适,不外年纪、门户相当这两条,可朕总不能选个年轻貌美的给自己种祸根吧。」 「那是自然,否则只会是另一个郑如玉。」李延年笑道,「门户自然是要相当,不然也配不上卫大人现下的身份。还要是与皇上亲近的,不会给皇上碍事。年纪上也不能对皇上您构成威胁。」 刘彻坐前了些,身体前倾,问道:「有这么好的事?不知是哪一位金枝玉叶呢?」 李延年的心怦怦跳,想了千万次,现在终于要说出那个名字了。道:「那便是皇上您的亲姐姐——平阳公主。」 刘彻一愣,露出恍然的表情,又若有所思:「没错,皇姐比朕年长十岁,今年有四十三了,算的上是人老珠黄。」微笑,「没错,朕就不相信年方二十七的卫青会对一个年纪能当自己娘亲的女人动真心。而且,皇姐向来帮着我……」 忽然大笑起来:「现在朕是他的姐夫,如果把皇姐嫁给他,朕不是也管他叫姐夫了吗?互称对方为姐夫,还真是有趣:」 李延年也跟着一起笑:刘彻看来很高兴,这件事已经成功九成了。 笑了一会,刘彻招手要李延年过去。 李延年膝行,跪到刘彻腿边。刘彻摸向他的下巴,托起,看着他笑道:「李延年,你很奇怪。如果朕宠爱一个人,其他人为了争宠,都会努力破坏朕对那个人的印象,恨不得朕把他贬成贱民,丢到臭水沟里去。可是你却对朕说要和那个人亲上亲,还推荐了最合适的联姻人选。李延年,你的目的何在?这对你到底有什么好处?」 李延年没有避开刘彻的审视,回视,作出有点惶恐但又毫不心虚的神情,道:「我在争宠啊,皇上。」 刘彻道:「有吗?」 李延年露出讨好的笑容:「正确地说,我希望能讨皇上的欢心。皇上专宠卫大人,如果硬要皇上讨厌卫大人转而只宠爱我一个,我恐怕早就被丢离这宫廷了。我想要皇上高兴,得到皇上的疼爱,自然是要想皇上之所想,急皇上之所急。」 刘彻嗤了一声「好听。」敛起笑容,又道:「你想的也未免太周到了吧。先前你说霍去病酒醉呕吐,引朕过去,可是他根本就没有呕吐,反而像是一道准备好的大餐。为什么会那样?朕可从来都没表示过什么。为什么你总是有办法在最合适的时候说出、做出朕心里最呼之欲出也是最不敢想的事?一次可以说是偶然,两次三次就未必了吧?」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皇上,我这点小聪明在皇上面前根本算不了什么。」李延年笑道,「我说过了,我只是想要皇上高兴,想要得到皇上的疼爱,为了这个目的我千方百计想皇上之所想,全部精力都在急皇上之所急。」 刘彻笑了,很薄很轻的笑容,手指在李延年的下巴上轻轻划着。静默了一会,他道:「你不是那个人,你只是声音很像那个人罢了。所以——」他的声音渐渐低去,最后几乎是耳语,「不要再让我听见你用他的声音说出阴谋诡计来,你会脏了他的声音。」 结果刘彻再没提过第二次要与卫青联姻的事。从最初的慌乱冷静下来的刘彻任凭两人继续这么僵持着。默默地见面,默默地相对,然后默默地擦肩而过,谁也不肯先低头。刘彻相信这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事,不需要第三个人插进来;只要保持这样,总会有人先让步的,不论是卫青还是刘彻自己。 李延年看着两人,对刘彻的煽动是功亏一篑,但难道就这样眼睁睁让好不容易弄出来的局势白白浪费掉?当然不成。可自己又还能做什么呢?一介卖艺卖笑的倡伎,虽然眼下服侍的是皇上,可是谁都知道他并不是什么红的发紫、吹吹枕头风就能办成事的人物。刘彻宠幸过的娈童有成百上千,可是到目前为止被给予机会出任官职建功立业的,只有卫青一人:其他几乎所有人都只能在阴暗的角落里慢慢腐朽。 李延年咬牙,不能让刘彻继续专宠卫青,哪怕多一个霍去病也好,只有刘彻的心真正地散了,自己才有机会;可又不能让卫青失去权势,因为李广利还太过稚嫩,如果没有人带领和庇护根本不成。况且在这宫廷和官场上,会愿意帮助自己和李广利的只有卫青。 李延年想了又想,既然刘彻这边失败了,那就只有从平阳公主那边下手了。看得出来那四十三岁的寡妇对卫青也颇有好感,只是碍于面子而不好意思提。只要有人愿意向平阳长公主提出建言,长公主便好顺水推舟。李延年将赏赐和礼物全部集中到一起,虽然不是什么惊人的数量,但也足够打动一个平阳公主身边的奴才了。俗话说的好,有钱能使鬼推磨! 不久,卫皇后便以平阳公主使者的身份出现在刘彻面前,说明来意后,刘彻紧蹙起眉:「皇姐想要……新驸马?」 没人知道真相究竟是如何,只知道不久当今圣上下旨赐婚,将自己的大姐嫁给自己的小舅子。在礼制上这是最平凡无奇的联姻,没有人会觉得这桩婚姻有何不妥当,除了双方的年龄以外。 ☆☆☆book.ddvip☆☆☆book.ddvip☆☆☆ 消息传出,卫青大将军府的门槛都快被道喜的人踩断了,卫青好容易才求得片刻清闲。 任安道:「恭喜驸马爷。」 卫青苦笑:「任兄就别挖苦我了,去病听见了又会生气。」 「舅父成亲,做外甥的没资格多嘴。喜事办完前把他关起来,免得碍事。」 「任儿似乎很赞成这门亲事。」卫青笑道,「那些顶着我的名义给长公主的情书我看过了,老实说,不论行文还是用词都像是出自任兄的手笔。」 任安倒也爽快:「不错。是某个人请我这么做的。」 「是谁?」 「东郭先生救的豺狼之一。」眼见卫青皱眉,又道:「不过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有了长公主做后盾,你也能轻松些。我猜你也是想到这个,才顺水推舟的吧!」 卫青苦笑。任安道:「娶个四十岁的寡妇,确实委屈了你。」 「无所谓。」卫青笑了一下,「什么都无所谓了。」他仰头望天,长叹道:「人生在世,不过是随波逐流,只求能在风口浪尖寻得立足之地。」 吉日吉时,大红花轿在联系大将军府和长公主家的大路上缓缓移动,仪仗队逶迤绵延。 平阳公主对镜对妆容作最后的检视,良久方才满意地点点头。她捧起镜子,举高,仔细地看着镜中的自己。 「我还是挺年轻的嘛。」她自言自语,眼神开始迷离,仿佛回到了初嫁之时。「第一次出嫁的时候,我十四岁,驸马三十岁。他是功臣之后,每个人都说真是郎才女貌、金玉良缘。」 微笑,意味却变了。 「第二次出嫁,我与新驸马之间也只差了十六岁,为什么就要遭到那么多背后非议?就因为我是女子吗?身为女子,即使贵为公主,却还是比不上一个当乞丐的男子。」 镜面被手指缓慢而大力地抹过,然后翻转,面朝内放回原处。 李延年躺在长榻上,高举已空的酒杯,然后贴到自己脸上。冰凉,他却觉得很是舒服。 「卫大人,你有很多会为你着想的好朋友呢。」李延年轻笑,慵懒地翻个身,用一根手指抵着酒杯在榻上轻轻滚动。如玉夫人究竟是怎么消失的,他不知道,也不关心刘彻是使用了什么方法。只是,如玉夫人在面临死亡的时候,是如何面对这一切的? 心下一沉,忍不住轻轻哼唱:「……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 知道吗?知道吗? 「大王……大王……贱妾何聊生……」 相对于李延年的自得,刘彻满腔怒火无处发泄,焦躁地走来走去。「他是故意的!他绝对是故意的!」 平阳公主出面把卫青的三个儿子从宫中接了过去。如果卫青娶的是别的姑娘,刘彻可以用对方年轻不会照顾幼儿做藉口回绝,可现在对方是年已四十三的长公主,刘彻完全没有理由反对。 刘彻恶向胆边生,唤来丞相、御史大夫和延尉,大吼道:「去查卫青!看有没有官官相护、官商勾结、贪赃枉法、中饱私囊、收受贿赂、苛扣军饷、苛待部属、虐待战俘、滥杀无辜、公报私仇、用人唯亲、欺男霸女、圈占田产、招摇撞骗:只要有一点点问题,就给朕奏上来:」 三人面面相觑,不明白刘彻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还是领命而去。不久三份奏摺就送到了刘彻面前。 刘彻看了一会,阴笑道:「不愧是卫青,做事真真滴水不漏。」将奏摺随手一丢,「都说『谁人背后无人参』,可丞相、御史大夫和廷尉亲自会审错处没找到,不为人知的善事倒挖出来一大堆。」 李延年笑道:「大将军为官多年,竟捉不到一点错处,这本身就是一件奇怪的事。如果皇上是真心要降罪,这就是个借题发挥的好藉口。除非大将军真是神仙一般的圣人,否则丞相、御史大夫和廷尉便早已是卫氏的党羽。这可不得了,该好好彻查一下才是。」 刘彻咬牙道:「不错,是要好好查一下。」 「皇上不妨下诏书千金求靠,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如果这样都找不到像样的罪名,那就无中生有,白可化为黑的,小罪可化为大罪。」李延年扬眉媚笑,「不求确有,只求也许有。」 刘彻盯着他,笑容从无到有,从小到大,最后开始大笑。 「那样的话朕不就成了残害忠良的昏君暴君了吗?」刘彻笑道,如梦初醒,「是朕昏了头了,这件事说到底是朕不好。既然朕不同意这婚事,早在一开始朕就应该明确表示反对才是,却因为不想撕破和自己姐姐的面子,不敢下决断,以致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最后还迁怒卫青工 李延年笑道:「皇上您圣明。」 冷不防刘彻扬手巴掌扇来,李延年惊叫都来不及发出,就被打翻在地。李延年趴在地上,晕头转向,眼前直发黑。刘彻站起,走到他跟前蹲下,狠狠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抬头看着自己。 「一切都按着你的意思走了。」动作是如此粗暴,刘彻脸上却只见微笑,「朕喜欢漂亮的人,也喜欢聪明的人。李延年,你当个倡伎太屈才了,想不想作官呢?」 李延年眯着眼睛笑:「贱民可没资格作官。」 「只要朕高兴,不但可以除了你的贱民身份,也可以除了你九族的贱民身份。你想做什么官呢?选一个吧。」 「真的?那我要当管收赋税的官。」 「为什么?」 李延年眨巴着眼睛道:「因为可以悄悄另立名目多收钱,然后统统都放到自己的口袋里去。」 刘彻大笑:「果然会过日子!有这样聪明的哥哥,你弟弟能成为孝廉也就不让人奇怪了。」他把李延年当胸抓起,放在桌子上,「朕并不是没有卫青就不行!朕能把卫青栽培成大将军,也可以制造出另一个卫青!」 他摸着李延年的脸微笑道:「朕会给你弟弟一个机会,如果你弟弟有你一半会算计,就应该不会让朕失望。」 李延年几乎压抑不住喜悦,颤声道:「皇上——」原本想着,只要卫青的身份从皇后的弟弟变成平阳公主的驸马,事情便算是完美地告一段落。即使自己就此被刘彻所杀,也无大碍,因为李广利有了卫青这么个好上司,虽然不能大富大贵,下半辈子也将平坦安顺。 最坏的情况就是刘彻不但要杀自己还要将李广利连坐,可卫青是绝不会坐视刘彻这么干的。不想刘彻的决定比自己预料的要好得多。 「但是朕讨厌你的声音。」刘彻笑容不变,「它实在太碍事。可朕又不想割了你的舌头,那样朕就听不到你的阴谋诡计了。因此朕要赏给你的官是——」压低了声音吐出两个字,「——宦官。」 李延年的身体顿时僵住了,遍体生寒。刘彻却只是微笑着看他,李延年也不谢恩,抬手反握住刘彻的手,稍稍转脸,伸出舌尖轻舔刘彻的掌心。刘彻立时打了个寒颤。 李延年眯起眼睛笑:「那就不要再上我,否则我会咬掉你的宝贝。」 刘彻一下就把他按倒在桌上,压住他。几枝笔滚到地上,跳动了几下。 ☆☆☆book.ddvip☆☆☆book.ddvip☆☆☆ 刘彻实践了自己的诺言,李延年被拖去净了身,而且被丢到宫中养狗的地方——狗中。这里的宦官只负责养狗,连打杂的资格也没有。 半个月后,他还是只能躺着,轻轻一动就痛入骨髓。据说净身后最起码三个月才能走路,再怎么疼现在都只能忍着。外面发生了什么,卧床不起的李延年根本无力去仔细关心。只隐约知道刘彻似乎又去找了几次霍去病,带回几个黑眼圈和青嘴角,与次日霍去病的脸色相映成趣。 李延年最觉得高兴的是:李广利被刘彻召见,面谈,然后竟然真的被除去了倡籍和贱民的身份,被破格提拔为六品护军。虽然不过是小小的六品护军,也足够使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免除贱民身份已是恩典,更何况是被赐予官职?李延年知道这是李广利读书的功底帮了他,就算是以前从未接触过的兵书,李广利在细心研读后,便能引经据典、说得头头是道。 一个月后,李广利带着两千骑兵出发了,去对付边境上捣乱的小股匈奴盗匪。根据情报,预计敌人最多不会超过千人。在旁人看来,这等于是要把功劳白送给李广利。 夜晚李延年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心中隐隐不安,李广利对兵书读的是熟,可独自领兵作战的经验可半点都没有。如果自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应该要去见一次卫青和李广利才是。 看见窗外明月,李延年奋力撑起身体,伏在床上。既备不得香火,也无法捻土为香,只是凭空磕头,默默祝愿:保佑李广利一路平安,无病无灾,保佑那些匈奴盗匪吃饭被噎到,喝水被呛到,走路被狗咬,骑马摔断腿,全体得羊癫风、发神经……最好李广利到达的时候,老天落个霹雳下来,把敌人全部都劈死…… 这天清早,还躺在暖洋洋的被窝里做美梦的刘彻被二百里军情急报吵醒了,迷迷糊糊地接过打开随意瞄了眼,唬地坐起,立时就清醒了。气呼呼地起身命人更衣,并对侍从怒道:「去把——!」 忽又似想到什么,猛地住了声。不发一语,待坐定书桌前,刘彻提笔针对那份急报写下了一份旨意,然后命人快马送回去。然后刘彻对近侍一扬手指:「把李延年赶出宫。」 近侍躬身道:「李延年现下还行走不便,恐怕……」 刘彻不耐地挥手:「朕不杀他已是法外开恩,把他丢到宫城门外就是了,哪那么多废话。」 近侍领命而去,心下只觉惶惶,净身的苦楚他最是清楚,伤口未完全长好前若强要行走,用万剑穿身来形容也不为过。如果伤口裂开感染,得不到良好治疗,便是死路一条……可如果不依照皇上的命令去做,死的便会是他自己。 ☆☆☆book.ddvip☆☆☆book.ddvip☆☆☆ 晌午时分,霍去病急匆匆地来到卫青的大将军府,「让我躲一下!」竟似背后有什么怪物在追赶。 卫青笑道:「皇上不是在这个时候给你安排了讲兵法的先生吗?不去上课,跑到我这里来做什么。」 霍去病撇嘴道:「兵书是什么东西?不过是些迂腐的条条框框,我自己也能写一本,只是懒得动手罢了。在战场上,需要的是及时正确地随机应变,无坚不破,唯快不破,只有快、准、狠,才是制胜秘诀。」 「哦?」卫青应道,「那么半夜不睡觉,躲在旮旯里偷偷摸摸看书的是谁呢?」 霍去病语塞,顿了一会才道:「……你不觉得不看兵书也能打胜仗的人更厉害吗?」 卫青宠溺地微笑:「我只是进一步确认了你还是个小孩子。」早就知道他虽然对外宣称鄙视兵书,实际上却在背后看的比谁都认真,为的不过是让别人觉得自已更强更厉害罢了。 霍去病涨红了脸,自己取杯倒了茶一饮而尽,道:「对了,不要在我面前提起那个家伙!」 卫青脸色一暗:「对不起。」 「该来赔礼的是他不是你。」霍去病笑道,活动着手指一拳击在掌心,「别担心,我已经知道该怎么对付他了。虽然他是皇帝,不能杀他,但是——」猛力向前击出一拳,「——我可以揍他!还可以踢他!就算他把我绑起来,也不可能绑我一辈子,然后,我就可以瞅准机会在近卫军赶到前尽情地痛殴他一顿!他还手我也不怕!」 卫青微笑不语。知道他不开心,却不忍苛责。而且他也懂得分寸了,这样就好。 只是今天朝上看得出刘彻的脸色不善,却绝口不提发生了什么,后来卫青才知道是李广利那边出了问题。那个书生,这下可怎么好?希望他不要想不开做出傻事才好。 ☆☆☆book.ddvip☆☆☆book.ddvip☆☆☆ 李延年拖着脚步,一步一挪地走着。眼看日头渐渐偏西,自己与卫青大将军府之间的距离却仿佛完全没有缩短。 李广利,两千骑兵,溃败,只余百把骑,逃回边关……为什么会这样?两千对不到千把,自己还每天都在祈祷,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结果?难道说因为带兵的是贱民出身,所以老天也心存势利,不愿意帮忙吗?李广利逃回边关,却被刘彻拒绝进关,除非他赢回来……但这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完好无损的两千骑兵都失败了,只凭剩余的百把别说除匪,连扳回一城也几乎是妄想。 ……得去找卫青……这是唯一的希望……唯一的…… 视野中的景色渐渐暗淡,也不知道是天黑了还是自己眼前发黑。其他东西渐渐看不清了,他忽然在黑暗中看到了一点亮光。是大将军府!府邸门口人影晃动,守门的下人似乎正要关正门。李延年抬手向前伸:请等一下……等一等…… 他以为自己在喊,实际上什么声音也没发出。然后四周就猛地陷入了黑暗中。 李延年不知道自己看见的其实不过是幻影,是他心里希望看见的事物所形成的幻影,其实前面不过是一座牌坊。他倒在地上一动不动,有人从街角转出来,做工精致的鞋子上金银丝线在夜色下隐隐发光。一颔首,便有几人从背后转出,快步跑向李延年,拉起他,背到背上,继续往前走。 待真的到了大将军府近前,便把少年放下,一溜烟跑了。 第五章 听闻有人倒在门口,好奇心起的霍去病第一个冲出去想看个究竟。 月色下少年昏迷不醒,素色裤子上大片的暗色湿痕,霍去病还未走近便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待到看清楚少年的面容,霍去病吓坏了,急步扶他。 「李广利你什么时候回长安的?!怎么伤的这么重?!」 在霍去病的意识中能跟这张脸对上号的只有李广利,至于李延年恐怕根本就不曾存在过,也难怪他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于是他扛起他快步进到府中,张罗着给少年治伤。 卫青出来,听见霍去病嚷嚷,心下觉得奇怪:皇上明明下令不许李广利进关,而且李广利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从关外来到京师。 过去仔细一看,认出是李延年,卫青没做声。他不十分清楚本应在宫中养伤的李延年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他知道如果挑明了说出,霍去病恐怕就不会像现在这么积极地施救了,弄不好也许还会阻挠。 大夫来处理伤口,霍去病看清流血的部位和伤势后,整个人僵在原地。卫青拍拍他的肩膀,霍去病回过头,僵硬的面部略略抽搐,抬手指指少年。李延年因为触怒刘彻而被处以腐刑的事情他还是知道的。卫青点头道:「他是李延年,不是李广利。」然后趁霍去病还没反应过来把他从客房里「请」了出去。 李延年接连数天都高烧不退,整个人一直昏昏沉沉,不停地呓语……救救李广利……大将军……请帮帮李广利……开恩……大将军…… 任安拍拍手中羽扇,摇头道:「你又把麻烦捡回家了。」 卫青道:「这种伤根本不能走,他却凭着最后一点清明神智来见我。眼看他倒在我家门口,难道要我见死不救?」 任安叹气,知他心软,要他看见落难之人却不加理会,除非天下的猫全体改吃素。想到一事,道:「皇上对败军之将从不宽待,连战功赫赫的飞将军李广战败了,都被罢免所有官职,并交了大量罚金才保住性命。依着皇上的性子,怎么会对李家兄弟如此纵容?对李广利,杀又不杀,放又不放,罚也不罚,算是什么意思?」 像李广利这样没有任何战绩和背景的人,换了别人恐怕早就一道圣旨过去斩立决了;而李延年也免不了或斩首或充军或流放,现在却只是赶出宫就了事。 卫青苦笑道:「皇上是在等我去请旨。」 「怎么说?」 「根据情报,边境上的小股匈奴流匪并不成气候,派成名将领去未免小题大做。李广利此次出战,一是为了剿匪,二是皇上在试这个人;能赢是最好,战死也无妨。赢了,便是皇上慧眼识人才,恭喜皇上又得一员猛将;」卫青对天拱手,然后又用指节敲敲桌面,「战死,邵是李广利纸上谈兵辜负皇恩罪无可赦死了自己活该。」 任安觉得新奇,难得听见他用这种口气说话。似乎很是不满呢。 卫青继续道:「李广利溃败但逃得性命,皇上不许他进关,便代表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李家兄弟和我有些渊源,皇上知道李延年走投无路下会想到我,于是把他赶出官方便他来求我,而我一定不忍心袖手旁观。」 任安点头道:「如果没有增援,李广利要凭余下的百把骑翻身,是绝无可能。兵权虽在身为大司马大将军的你手上,但如无皇命擅自调兵,身为太子舅父的你便有『逼宫』之嫌。就算要边关驻军出动帮助李广利,如不事先报备,也是个要命的把柄。要增援就必须得到皇命,至少是口谕。」 「不错。皇上等的就是我去求这个皇命。」卫青无奈地笑。听门子说,当时似乎有人背着个人来,具体他们也没在意,等发现怎么地上多了个人时,就已经只剩下地上的人了。 这阵子他心灰意冷,懒得去管朝中的是是非非——不,应该说他从来都不怎么关心朝廷里的是非。上朝和议事的大部分时候,他都只是听着而已,偶尔被问到,一句皇上圣明就都打发了,看起来简直和发呆没两样,也难怪刘彻要觉得不忿。 任安道:「那卫兄打算怎么做呢?」 卫青一摊手:「去求旨。」哪怕此去必定不会轻松。 任安惊道:「你明知!」发觉不妥,硬生生把接下来的话咽了回去。 卫青微笑,淡若清烟:「李广利是胜是败,不是他一个人的胜败,而是整个大汉皇朝的胜败。战事上,他也算是我的门生。于公于私,我都应该去求这个旨。」 任安知他心意已决,劝也没用,无声地叹息。都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只求这句话不会应验在卫青身上。 ☆☆☆book.ddvip☆☆☆book.ddvip☆☆☆ 卫青进宫面圣,长久都没有音信,大家早已料到,所以并不怎么担心。旨意迟早会下来的,只是早晚的问题。 经过精心调理,李延年的伤情渐渐稳定,高烧也退了,只是还很虚弱,时睡时醒。 霍去病偷偷窜进来,摸到李延年床边,仔细地看他。想起李广利刚从军之时,有次被自己操练的太狠了,也曾经发烧倒下,就像这样白着嘴唇,脸上因为发烧而泛着红晕。不愧是双生子,这样不动不说话,静静地躺着闭着眼睛,真是一模一样,几乎分辨不出是两个人。 都是因为长着眼前这张脸的人,太过好心的卫青才又自动踏入刘彻的陷阱。李广利那个书呆子!不会打仗就跟皇上直说嘛!逞什么能?!霍去病不满地蹶嘴,抬手成拳,对李延年凌空虚打了几拳。还觉得不够解气,又隔空捏住李延年的面颊用力地拧,朝外面虚拉,最后猛地放手,让想像中被自己拉开的肉啪地缩回去。霍去病这才觉得满意,交叉着双臂得意地笑。 胳膊却被扯住了,只见本应沉睡的李延年抬手拉住了自己,半挺起上身,眼睛睁得老大。 「……大将军!大将军——!」 他的声音因高烧而嘶哑,眼神让见惯战场的霍去病也心中一惊,急急想甩开他,掰着他的手道:「两天前他就为你进宫求旨去了!你都问过五次了,怎么还没弄清楚引猪头啊你!」 听了这话,李延年的眼神和缓,眼睑垂下,抓着霍去病的手也松开了,整个人松懈下来,倒回原处重又睡去。 霍去病心砰砰跳,赶紧逃出客房。到了走廊左右看看有没被人瞧见自己的狼狈模样,两个婢女刚转过弯,正从走廊尽头走来,于是霍去病干咳一声,挺直腰板大摇大摆地离开,一派若无其事。 从这天起李延年算是正式从昏睡中清醒了,半睁双眸望向窗外门口,安静地等待着。 又过了两天,卫青才从宫中回来。憔悴了些,眼下多了些黑影,精神倒还好。见任安欲言又止,卫青笑道:「不必担心,皇上只是找我下了几天棋,写了几篇诗文。」又摇头笑叹道:「不过任兄你以我的名义写的那几封情诗可害惨我了。有任兄的珠玉在前,我的拙笔不能令皇上满意,结果自然是露出马脚。唉,真是被羞得无地自容啊。」 任安这才放下心来,问道:「皇上可有旨意?」 「军令已下。」卫青道,「不过,有件事我想麻烦任兄。希望任兄能出手相助。」 「什么事?但说无妨。」 「我们能给李广利援军,却不能换掉他主帅的位置。否则往大里说是削了皇上的颜面,往小里说是给本已挫败的李广利更致命的打击。就算皇上可以不顾自己颜面,下令让其他将领前往准备二帅并列,其他将领也会感觉受了极大侮辱。谁能忍受与贱民出身、又是初战便大败的李广利平起平坐,还要为他收拾善后?」 任安指指卫青笑道:「眼前不就有一个吗?」 卫青摇头笑道:「你说我现在的身份合适吗?」 「那让霍去病去。」 「李广利和霍去病互相看不惯彼此在战场上的作风,会闹内讧的。」 任安哗地展扇,轻轻摇动,道:「于是卫兄就想到了我?因为我无官无职,只是大将军麾下骗吃骗喝的门客一名。」 卫青抱拳道:「门客二字未免生疏,我可向来都把任兄当成推心置腹的好友。阵前朝中,也幸亏多得任见相助。」说着深深一揖。 任安也不避让,受了他一拜。背过身,羽扇在背后轻摇,道:「哎呀,这一拜的人情可不小,如果不还是要折寿的。」 卫青笑道:「那就有劳任兄了,我定会准备上好蒙顶茶等任兄凯旋。」 不日任安出发,前往关外去做李广利的参谋,好助他一臂之力。 卫青着人告知李延年事情进展后,也不着急去见他,准备等过一阵子李延年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再与其当面详谈。 卫青记着李延年曾对自己吐露过的秘密,能明白他苦心,可再这样下去只会害了李广利。所以,得想办法好好开导一下李延年,他吃了这么大的苦头,应该会回心转意才是。 ☆☆☆book.ddvip☆☆☆book.ddvip☆☆☆ 这天霍去病闲着无聊,晃到花鸟街市上,见着八哥好玩二十两银子买下一只看上去似乎特别聪明的。回到家,霍去病思量着该教些什么话才好,歪着脑袋想了半天,憋出一句「天下太平,砍死匈奴」。 「『天下太平,砍死匈奴』,来,说!说了有食吃!」霍去病拿鸟食逗八哥,『天下太平,砍死匈奴』。」 念叨了好半天,那八哥就是眨巴着眼睛不吭气。霍去病也跟它卯上了,从花厅到饭桌再到睡房一直都带着它,非要它学会那八个字不可。直到最后实在支持不住,霍去病倒头睡去,鸟笼就被放在床头。 「……娘娘腔……呼……书呆子……」霍去病开始说梦话,「呼……娘娘腔……娘娘腔……」 笼子里的八哥跳来跳去。 第二天上朝和操练照旧,直到午后霍去病才坐定下来继续教八哥说话,晚上又把八哥带到睡房里去。就这样持续了有半个月,那八哥终于张嘴了,发出几个模糊不清的音,不过速度太快,分辨不出说的是什么。饶是这样,霍去病已兴奋不已,半个月的心血终于有成果了! 可等听清八哥说的是什么后,霍去病青着脸抓起笼子用力摇,「臭鸟你有胆子再说一遍!」 可怜的八哥在笼子里乱飞乱撞,惊恐地惨叫:「娘娘腔!娘娘腔!娘娘腔!娘娘腔!」 霍去病脸色越发难看,这臭鸟到底是从哪学来这几个字的?难道是老板故意把脏口儿卖给了自己?不,要是那样的话,买回来不久就应该能发现了,可现在都已过半个月了。他在原地僵了会,似乎想到什么,于是抓着鸟笼抬腿就走。 门砰地被撞开,李延年抬头,看见气势汹汹闯进来的霍去病,笑道:「不知霍大人找我有什么事?」 霍去病把鸟笼往桌上轻轻一放,笑的狡黠:「担心李公子病中寂寞,所以给李公子找个伴儿。」 伴儿?李延年顺着他的手看去,望着八哥。那八哥因霍去病一路走动,嗓子里直咯咯,直到这会才惊魂初定,松松羽毛,开口叫道:「娘娘腔。娘娘腔。」念了多次,倒越发流利了。 李延年心中一刺,再瞧霍去病脸上表情,已明白他的用意。暗嗤了声:幼稚。笑道:「想不到霍大人能找到会说这三个字的八哥,想必找了很久吧?真难为霍大人放着正事不做,就光找脏口儿的八哥了。」 霍去病怒道:「我才没有特意去找呢!」 李延年奇道:「哦。这么说大人是故意教给它这三个字的吗?」又微笑,「那霍大人真是费心了。」摇头叹息,「想不到谦谦君子的卫大人,竟有如此不肖的外甥。真是可叹卫大人一世英名啊……」 说完转过脸去面朝床内,不再理会霍去病。 霍去病气得直握拳,原想用这八哥来激怒李延年,不想反被羞辱了一顿。好不容易忍住揍人的冲动,霍去病摔门而去。 李延年回头,看见八哥被丢在桌上,和他大眼瞪小眼。八哥翻翻眼皮,又是一声:「娘娘腔。」 接下来的日子,伺候李延年的婢女总是看见霍去病自信满满得意洋洋地来找李延年,然后没多久就怒气冲冲地破门而出。因为他每次来都不是空手,所以李延年房里的东西就越来越多了。大到摇摇摆摆的木马,小到女子用的镜子和胭脂粉盒,应有尽有。当然最热闹的还是那只八哥,这八哥越发聒噪了。 「……卫大人……卫大人……娘娘腔……娘娘腔,卫大人娘娘腔。」 八哥突如其来的叫唤让正伺候李延年喝茶的婢女把手里的杯子打掉了。那八哥还不满意,继续叫道:「广利。广利。广。广。为。难为。难为。皇上。皇上上。上。上霍大人。人。人。……」 听说了这八哥的事,卫青只有苦笑。鸟儿只会断章取义地重覆些简单的词语,怪不得它。现在李广利不在,去病愿意和李延年多加亲近也是好事,哪怕吵架也好过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毕竟在他周围年纪相仿又能不拘礼仪相处的少年实在少之又少。 李延年的伤口在先前本已好了五六成,但因为强行快步行走,才扯动伤口重新裂开。现经过细心调养,痊愈的速度比原来快了不少。月余后,李延年终于能下地行走,虽然还不若完全无伤的人,但至少不再感到寸步难移。 卫青觉得时候差不多了,便把他唤到花厅。李延年恭谨地跪拜见礼,感谢卫青的大恩。卫青点头,让他起身入座位。 待奉茶婢女离开后,卫青道:「李公子,令弟的事想必你也清楚吧?」见李延年点头,继续道:「我与令弟虽只相处了两年,自认对他还是有点了解。说句实在话,令弟确实不适合战场搏杀。」看见李延年脸色,急忙道:「——当然,令弟年纪尚轻,见识尚浅,等以后经验积累的差不多了,谁也说不好会如何。」放柔声音道:「我的意思是,令弟的心性不在征战上。要他杀敌,倒不如说是在杀他自己。」 案上有几个卷轴,卫青抬手拿起,道:「这是令弟作的几篇赋。在这方面我见识浅薄,说不出什么,就请李公子自己看看吧。」 卷轴徐徐展开。李延年起身,走近去看。 李延年看着看着,双眸中水光盈盈。行文中字字句句无不柔和内敛,清雅自得,让李延年想起作者的眼睛。 李延年眨眼,不让泪水滚落,自嘲地一笑:「我竟然从来都没看过他的文章。是我疏忽了……」 卫青道:「我请人看过了,令弟在文字上颇有造诣,以他的年纪来说实在难得。如假以时日,成为一代宗师也未可知。李公子当初为令弟选择的路,错了。」 李延年只是呆呆地看着那些卷轴,对卫青的话恍若未闻。 卫青原本还想说他几句:为了弥补自己当初的一个过错,而犯下更多的过错,以至得不偿失,代价大而无人满意,这是何苦? 但现在看了李延年这模样,也不忍心再说他什么了,他能明白就好,不必穷追猛打。卫青也能理解李延年为何硬要让李广利从军,先前李延年说这是李广利出人头地唯一的干净出路,确实如此。如果选择当文官,几乎不可能创造出什么丰功伟绩,因为文官所做的工作都是看不见的;而武将就不同了,上阵、杀敌,一是一,二是二,赢就是赢了,输就是输了,以胜败论英雄,谁能说三道四? 停了会,卫青把卷轴重又卷好,道:「不日令弟就将回长安。到时你们兄弟好好聚聚吧。」 有了援军和任安相助,李广利重整旗鼓,战局进展颇为顺利。 李延年摇头,微笑,透明无质。「不必了。我哪有脸见他呢?是我又让他背上了无能的骂名。」他原本以为:李广利如果失败了,他们最多也不过就是个死字;他们本来已是最低下的倡伎,下场再凄惨,又能不堪到哪去呢?却没想到,事到临头,要接受事实是如此艰难。 卫青有些不忍:「李公子——」 「不过至少皇上除了他贱民的身份。」李延年笑道。「就算回来后被罢官,以后他还能做别的行当。呵呵,至少不完全是无用功。」 「李公子就没考虑过自己吗?」卫青越发不忍,「李公子既不愿与令弟见面,往后有何打算?」 李延年答得干脆:「回三春晖。」 卫青惊道:「你还要回那种地方?」 李延年脸上又恢复了原有的轻蔑神情,冷笑道,「盗亦有道,何况是倡伎?先前我就说过,倡使二字,原本是指歌者和掌握技艺的乐师。李家的三春晖,是雅乐的三春晖乐坊。把它变成娼馆的不是三春晖的倡伎,而是心怀邪念的寻欢客。我们堂堂正正地开门做生意,不曾做过一点伤天害理的事,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卫青自知失言,面有愧色。李延年又轻叹道:「三春晖上上下下一百余口,都是可怜人啊。如果三春晖没了,便再无可遮风挡雨之处。」对卫青道:「大将军,我可否为三春晖上上下下一百余口讨个思典?如果有恶霸寻衅闹事,还希望大人能为我们撑腰。」 卫青道:「这种事情应该由官府来管吧。」 李延年冷笑道:「自古衙门向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官府不变着法子收苛捐杂税就谢天谢地了。」 卫青想了想,点头道:「也好。如果有不讲理的人,你尽管来找我就是了。」 李延年顿时欢喜非常,再次谢过卫青。花厅后,霍去病靠在墙边,默默无言。花厅内一切他都听得明白。 不久,大将军卫青再次受命出兵。合骑侯公孙敖为中将军,太仆公孙贺为左将军,翕侯赵信为前将军,卫尉苏建为右将军,郎中令李广为后将军,左内史李沮做强弩将军,都隶属大将军卫青,出定襄。这一次,十八岁的霍去病被任命为剽姚校尉,一同出发。 出发前,卫青派人送李延年回三春晖,李延年临走时,将霍去病留在客房里的东西也一并带走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前线捷报连连,全军杀敌数万人。特别是剽姚校尉霍去病,他同八百名轻捷勇敢的骑兵,迳直抛开大军几百里,深入敌军,杀敌二千零二十八人,其中包括匈奴相国和当户,杀死单于祖父一辈的籍若侯产,活捉单于叔父罗姑比,军功为军中第一。 只是,右将军苏建、前将军赵信的军队共三千多骑兵,独遇匈奴单于的军队,交战一天多的时间后全军覆没。前将军赵信投降,右将军苏建独自一人逃回。 刘彻批示:划定一千六百户封霍去病为冠军侯。上谷太守郝贤四次随大将军出征,斩获敌军二千余名,划定一千一百户封郝贤为众利侯。因为两位将军的军队全军覆没,翕侯赵信逃亡,所以大将军卫青没有增封。大将军卫青将右将军苏建带回,亲自向刘彻请罪,刘彻因此赦免了苏建的死罪,交了赎金后,苏建被免去官职成为平民百姓。 这天刘彻如常批阅奏摺。翻到长安京北尹的摺子,刘彻抬手伸了个懒腰,取茶杯一边喝茶一边随意地瞄。不经意瞄到以下内容:三春晖……李延年……自称进宫服侍过皇上,习得帝王功……制成招牌挂于门前,一时间宾客盈门…… 刘彻一口茶全喷到了摺子上。 ☆☆☆book.ddvip☆☆☆book.ddvip☆☆☆ 抬头望望门口的招牌,李延年闭目蹙眉:如果真能按照卫青的告戒,安分守己、平平安安地过完下半辈子,也未尝不是条不错的路;卫青对自己和李广利已是仁至义尽,李广利终于活着回到了京城,而自己也捡回性命回到三春晖,他们还能奢望什么呢? 可世事总是那么无常,李延年回想起自己刚回到三春晖不久,有一位意想不到的贵人使者出现,并将他带到那位贵人面前。 「你就是李延年?」 「是。小人拜见公主。」李延年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回答。平阳公主怎么会有兴趣见自己?如果是在刘彻面前正得宠的时候还不奇怪,可是现在他已经被丢弃了,不是吗? 「好,很好。」平阳公主点着头,「我听过你在三春晖的盛名,也见识过你的歌舞,好个『每为新声变曲,围者莫不感动』,确实不同凡响。」还有他的声音,确实与那个人极其相似,暗暗叹息:「难怪皇上会把你收到身边。」 「公主谬赞了。」 「呵呵。」平阳公主掩口而笑,「李延年啊,本公主问你,想不想升官进阶、拜相封侯呢?」见李延年一愣,平阳公主笑容不变:「李公子,你,应该明白本公主在说什么吧。」 绕了一圈后,终于碰触到重点了。李延年不说话,虽然出身下贱,可要做别人的棋子并不是一件快乐的事。 「你兄弟的事我也略有耳闻。」平阳公主继续道:「李公子,你年纪不大,却胆大心快,耳聪目明。正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你心有执念,这是最重要也是最可贵的。要达到某个目的,以付出某种代价作为交换并不是唯一的途径。有道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李延年知她话里有话,指的是什么,心里自然有数。现在自己和李广利是绑在一起的,他李延年好了,李广利也会好,反过来也一样。 平阳公主,果然不愧是刘彻的大姐、王太后的女儿。更何况,说到底自己本来的愿望不就是平阳公主说的那样吗?这里没有旁人,在明眼人面前也不必装腔作势了,于是李延年抬脸笑道:「但不知道公主有何吩咐。」 平阳公主哈哈一笑,似乎想起了什么,道:「许多年前,我也和现在的夫君说过同样的话,我问他,『你有没有想过要出人头地拜相封侯?』他说,『我现在是公主的家奴,如果能少犯错处免遭笞骂,已是万幸,至于立功封侯,我是绝对不敢痴、心妄想的。』我问过很多人这句话,几乎所有人的回答都跟你差不多,哈哈,只有那个十二岁的孩子给了我不同的答案,真不知道他是真傻还是装傻。「 李延年静静地听着,平阳公主并不需要他答话,既然她把自己叫来这里,便已经决定了要自己做什么,不必多说什么。只是略微有点不甘,他自以为乖巧的回答,似乎并未得到平阳公主的欢心呢。 平阳公主道:「我当然不会就此收手,迳自把他和他姐姐一起送进了宫,他们得了宠,我也得了利,一切都很完美。都说如果当初我没有那么做,他怎么可能成为现在的大司马大将军;可如果他不是如此清醒,又如何能做到这一步?当年我只是在用一个遥不可及的美梦诱骗一个孩子,把他们作为讨好皇上的工具。因为用这样的方式出人头地几乎是不可能的,就算因此而得了官位,也是个笑话。」 说到这里,平阳公主瞥了一眼李延年,李延年全身发冷,不自觉地低下头去。这就是为什么卫青能成为大司马大将军,而自己却被施加腐刑丢到狗监中的原因吗? 平阳公主淡淡浅笑,道:「李延年,你说,大将军长的好看吗?」 「……是的。」李延年老实地回答。当年能得到刘彻的宠爱,自然不会难看。 平阳公主又问:「美的像女子一样吗?」 「……不。」 「像仙女一样出尘吗?」 「……不。」 「像妖精一样妩媚吗?」 「……不。」 「那些杀人不眨眼的匈奴会因为他长的好看、是皇上的宠臣、小舅子,就败给他吗?」 「……不。」 这就是为什么卫青能打胜仗,而李广利却失败的真正缘故吗?只与一样东西有关,其他统统都没有任何作用。李延年似乎明白平阳公主的意思了,果然就听平阳公主道:「不是每个人都能拥有相同的长处,十个指头都还有长短。比如卫皇后凭歌舞让皇上记住自己,而大将军是在战场上开出天地。李延年,除了外表和身体外,还有什么是你拥有的?」 李延年猛然觉得似乎有什么一直蒙在心口的东西突然消散掉。没错,原来自己舍本逐未了,竟然忘记了自己原本最坚持也是唯一骄傲的东西。他挺起胸抬起头,道:「李家的三春晖,是雅乐的三春晖乐坊。三春晖之所以能在长安立足,靠的是家传技艺、乐舞绝学。」 平阳公主点点头,两人相视而笑。 平阳公主向侍女点头,一堆书简被端到了李延年面前。李延年取了一份,打开来,竟然都是宫廷乐舞的曲谱。 「我会帮助你,你也要做好准备,以便在时机到来的时候一呜惊人。即便是我,也只有能力为你创造一次机会,不要浪费了。」 李延年闻声抬头,看见平阳公主表情认真而严肃,他躬身低头,重重叩拜…… 李延年从回忆中醒来,过了这许多日子,霍去病以势不可挡的锐气步步高升,自己也没有闲着,做了许多准备,就是为了等待这招牌挂出来后会发生的一切。 第六章 李延年是被笑声吵醒的。 迷迷糊糊地不愿睁眼,那远远传来的狂笑声却见鬼似的怎么也不肯停止。不耐地翻过身,抬手将帐子掀开一点,怒道:「谁笑个没完没了?吵死人了!」 李季听见呼唤,进来答道:「是霍去病大人。进门就对着招牌大笑,进了大厅也是这样,还敲几案捶地板的,笑得累了就稍微停歇下,然后又接着笑。」不满地嘟哝,「真是,他自己不怕笑断气,大伙儿可被他吵的都没法睡了!」 李延年皱眉,道:「他什么时候来的?」 「午前就来了。」 「现在什么时辰了?」 「未时刚过,才交申时。」 李延年迅速坐起穿衣。李季讶道:「这么早起来做什么?再说你今天不是不见客吗?」见李延年只管穿戴,赶忙去扯他,急道:「慢点慢点,哪有你这么乱来的?!我要是你呀,今儿个就是知道哪里有平白等人挖的宝藏也懒得动了!」 李延年一边忙乱一边道:「好不容易等得霍去病上门来。不抓好就可惜了。」 「既然在等他,那你昨天还陪那位客人玩木马?」 「不只木马,还有鞭子呢。」李延年飞快地梳头洗脸,「人家出一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啊,不挣白不挣,挣了也白挣。人家是看了招牌特地找上门来的,我总不能坏了自己的名声吧。」 李季嗤笑道:「是哟,名声,倡伎还有名声。倡伎的名声哟——」又道:「对了,那客人究竟什么来历?这么阔绰,出手就是一万两银子。」 李延年对镜左右检视,随口道:「有钱人。」没什么好说的,反正又是想要过皇帝瘾的人。明明说是只看歌舞,可又怎会就此满足? 李季知他不愿说,嗔了声:「废话。」 梳洗完毕,李延年往外走。临到门口,眼角瞥到角落里给孩童玩耍的木马。原木,只上了层清漆,圆圆的木头身子,一推就摆啊摆,像个白白胖胖的囡囡。 李延年继续走,李季跟在他后面。李延年笑道:「霍去病送我那个玩具木马,是因听说娼馆里会用木马惩罚不听话的娼妓,所以娼妓见了木马都会害怕。他想拿木马吓我,可他哪里晓得,娼馆里的木马岂是这种孩童的玩意。」噗嗤一声笑开,「他没见识过,自然是不晓得,就是想破头也不成。一个雏,能想得出来才怪。」 李延年到了厅堂,霍去病依旧前仰后合笑个不停,连李延年行礼问好也没注意到。李老夫人在一旁有点气呼呼,不管她怎么殷勤招呼,霍去病都不答腔只管笑,她这辈子还没见过这样的客人。 李延年向李老夫人颔首示意这里交给他了,然后轻移脚步挡到霍去病面前,笑道:「霍大人什么事这么开心?」 霍去病抓住李延年的肩头,拍拍,憋着笑指指门口,又指指李延年。 「……死娘娘腔,你厉害!我甘拜下风!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直笑得趴倒在李延年肩膀上。见了皇上脸色,才听说三春晖招牌的事,跑来亲眼看见,霍去病又想起皇上的脸色了,于是越想越想笑。 李延年也不着急,慢慢地等他顺过气。道:「霍大人不是受命来拆招牌的吗?」 霍去病抬头道:「谁?我?」摆摆手,「怎么可能?我要这招牌高高挂起,越多人知道越好!」又道:「对了,我会去收买长安城市里所有的说唱艺人,帮你照这招牌到处宣传!」然后又是一阵狂笑。 李延年似笑非笑,道:「霍大人都知道这招牌的事了,想来拆招牌的人也快来了。」 霍去病瞪圆了眼睛怒道:「谁要是敢把这招牌拆下来,谁就是跟我过不去:」 「那卫大人怎么看呢?」 「我看舅舅他根本是假装没看见。」 李延年笑道:「既如此,那就多谢霍大人了。」作了一揖,道:「就快傍晚了,霍大人请回吧,一会我就要正式开门迎客。如果让人看见霍大人在这种地方流连,那就不好了。」 霍去病眉头一皱,「开门迎客?你?」 「霍大人原来当我门前招牌是聋子的耳朵——摆设呀。」李延年扬眉一笑,「街上卖东西的,都是拿最好的当样品,然后用次点的打包里。好歹我也是这三春晖的头牌门柱子,自然是首当其冲。」 李季知道李延年在说谎,故意气霍去病。像李延年这样的身价,哪有抛头露面招揽生意的?都是客人要先大把的银子奉上,然后好言好语哄的他开心了,才肯一见。至于最后如何,就要看各人的造化了。不谙花柳的霍去病晓得不晓得这些就不清楚了。不过他前次来找李老夫人要见待价而沽的李广利,如果不是李延年有意安排,他哪有机会见到李延年假装的李广利? 霍去病脸色发青,眼神似乎看到了什么脏东西,怒道:「你还真是不知廉耻!无药可救!」 李延年笑得云淡风轻,「我本来就是倡伎,这三春晖里的人都是。有个人要我,我才算是脱离火坑。可皇上不要我了,我不重操旧业,难道还等着天上掉口粮下来不成?」转身向内走去,拖长了声音慢悠悠地道,「霍大人快请回吧,不要在这不知廉耻的地方久待了。」 李延年只管走,背后霍去病怒的直磨牙。 李延年正上楼,就听见背后急促的脚步声。霍去病冲上来抓住他,怒道:「我跟你娘说了,今天我把这里包下!我看哪个客人敢踏进这里一步!」 他扯了李延年就往楼上走。李延年被他捏的忍不住呼痛,却挣脱不得。 到了楼上临窗暖阁,霍去病才松开李延年,隔桌坐下,李季上了茶。待只剩他们两人,霍去病霍地站起,伸出一指指着李延年的鼻子,恶狠狠地道:「舅舅对你们关照,是因为看你们可怜,想给你们留个活路,让你们能稍微活的轻松点。你不要以为仗着他的不忍心就有恃无恐,随便胡搞!小心最后引火自焚!」 李延年眨眨眼,一脸无辜,道:「大将军的恩义我们自是感激不尽,但霍大人的指摘我可实在糊涂。」 「先前你说得舅舅答应在有人闹事的时候出面主持公道,然后你就弄出个这么扎眼的招牌,你这不是明摆着让舅舅难做吗?!」 对这个招牌霍去病确实是觉得解气,可转头就看见李广一派对卫青冷嘲热讽的嘴脸,实在是让他怒的恨不得杀人。虽然跑到这里来亲眼见到招牌让他暂时忘记了,一时只觉得好玩,但现在他又想起来了。都是因为面前李延年的装糊涂! 李延年笑了下,抬手轻轻把霍去病指着自己鼻子的手指按下,道:「我并不想让大将军为难,但我想让皇上丢脸。可我一介倡伎,哪来的本事和皇上斗?皇上丢了面子,就要恼了,如果无人助我,我丢的就不只是命根子,而是要斩首车裂甚至九族都要赔进去。谁能让我?只有大将军。」 霍去病怔了怔,道:「既然你知道后果,为什么还执意要皇上丢面子?」 「树活一层皮,人活一口气。」李延年摇头笑道,「可怜堂堂冠军侯受了人家胯下之辱,却连哼哼也不敢。」 霍去病的目光顿时锐利起来,一把揪住李延年,似乎要发怒,但又硬生生忍住了。他松开李延年,慢慢坐下,从嗓子眼里逼出一句:「韩信也曾受人胯下之辱。忍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李延年暗道:哎哟,不上当呀,被卫青调教的不错嘛;不过没关系,霍去病毕竟骨子里和卫青完全不同,再加上年少贪玩……不着急,慢慢来…… 于是点头道:「冠军侯果然是一派大家风范,让人好生羡慕。」无奈又落寞地一笑,「可我就不同了。像我这样的人,受了欺侮,忍了不会有人用韩信来比拟称赞;反抗又会让人说太不聪明。想忍没忍住或者想反抗却最终放弃,就要被人唾弃,因为无趣无聊莫名其妙故作姿态。」抬眼望上方,「哈哈,怎么做都错。」 霍去病皱眉道:「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何必管人家怎么说?」 李延年收回视线,盯着霍去病似笑非笑:「是呀,闭眼收钱,其他充耳不闻,然后被人说不知廉耻,无药可救。」 这话听在霍去病耳里十分刺耳,因为最后八个字正是自己才说过的。皱眉抬声道:「总之你不要做这行了!」 「我不会别的营生。打仗种地手工经商,我一概半窍也不通。就是认得两个字。想教书,可也得有人家愿意让孩子跟个倡伎出身的先生学才成。」 霍去病急道:「不会可以学呀!」 李延年笑叹道:「在出师前恐怕就饿死了。」 「出师前我请你吃饭。」 「一天三顿?」 「一天三顿。」 「衣服呢?我总不能成天就一套衣服。」 「会有替换衫子。」 「哦,那我要鹤鸣楼三百两一桌的酒席,翠绣纺二百两一身的锦缎。」 霍去病腾地站起猛拍桌子,茶壶茶杯都是一跳,「你他妈不要得寸进尺!」额头上青筋都迸出来了,「好端端一个男人,就该靠自己的力量,而不是靠身体相貌去赢得一切!」这个家伙真是让人失望这顶!亏自己还以为他是值得结交的朋友! 李延年晃晃手指,眯着眼睛,口中直啧啧:「韩信之风,韩信之风。」 霍去病怒道:「少拿韩信之风来压我!在朝里受的窝囊气还不够,难道还要被你欺负不成?!」 李延年立即跟着站起,正色道:「我要让皇帝老儿难堪丢脸!都说他皇恩浩荡,我在乐坊中只是卖艺,他却要我卖身;我用男儿的尊严服侍他,可他辱我欺我还毁我!我咽不下这口气,我不能真的把他怎么样,难道还不能在口头上讨点便宜吗?你霍去病不敢做的事,我要做!」 霍去病抿紧了唇,嘴角微微下拉,眯着眼睛舒眉微微点头:「死娘娘腔,我以为你弄那个招牌只是为了赚钱,原来不是。我一直都嫌弃你翘兰花指恶心,想不到你倒还有点骨气。」 李延年逼了一句:「我要皇上丢脸。霍大人你呢?」同时伸出一手,停在空中。 霍去病笑开了,抬手与之击掌,并紧握在一起,道:「同仇敌忾!」 ☆☆☆book.ddvip☆☆☆book.ddvip☆☆☆ 晚上,两人把酒言欢,倒也自在。间歇李延年去更衣,被李季拉住。 「昨儿喝了那么多,今儿又喝,你不要命了?!」 「别吵,今儿个要舍命陪君子。」李延年推开他,又回去了。 喝的兴起,李延年抽出霍去病随身宝剑,舞将起来。霍去病轻轻哼曲,取根筷子敲瓷碗以为鼓点。李季上来,又添了酒菜。 一曲舞毕,霍去病拍手叫好,又敬了归位的李延年一杯。李延年喝了,同时见霍去病脸色通红,眼中满是醉意,于是似乎忽然想到了什么,皱起眉,很是紧张地伸脖子凑近霍去病道:「我们是想要整皇上,可如果真的把皇上惹恼了,再亲近的人就算不死也免不了被剐层皮。这可怎么好?」 霍去病用拿着酒杯的手翘起后三根手指摆摆,笑道:「只要掌握好分寸就成了,叫他有苦说不出。」 「这个分寸是如何呢?」李延年又问。 他自己心中的分寸是,不管做什么;第一,不可十恶不赦、第二,即使犯罪也罪不致死、第三,不可引起众怒。但这还不够。 霍去病道:「这个分寸,便是要能让人一笑置之。」 李延年暗道:对你来说这个范围太轻松了。你就算持剑追杀刘彻,刘彻也只会当好玩,而绝不会真生气或有处罚的意思。 于是趴在桌子上,看着他眨巴眼睛,笑道:「那么皇上有没有什么害怕的东西?如果他怕蛇,我们就可以捉条蛇来吓唬他。」 霍去病带着醉意傻笑,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道:「据说皇上怕血,或者说是怕血肉模糊的断肢残体。」 「啊?掌握天下生杀大权的皇帝竟然会怕血?」李延年似乎有点不信。不过心底也觉得可信,因为刘彻似乎很粗暴,却从来没有弄伤过他,除了腐刑那次,还真从没让他流过血。就算是腐刑那次,刘彻也没亲眼见到血。 霍去病露出『这你就不知道了吧』的表情,道:「根据我的观察,皇上对想处罚的人要么罚银抄家流放充军,要么就杀,甚至诛九族,却很少动肉刑——除非那人让皇上非常想杀、但又因为某些原因不能杀或者舍不得杀。」 「这是为何?」李延年有点紧张,知是到了问题关键。 霍去病摇摇头:「我也不是很清楚。听说大概是在十来年前,曾经有人从宫里的一座高台上跳了下去,摔的是粉身碎骨、肝脑涂地,就是在皇上眼前跳的。据说皇上当时就傻掉了,呆在原地死瞪着动也不动,然后就发了疯似的也要跟着跳下去,幸好被近卫军拉住了。跑下高台,又死抱着散架的尸体不肯放,不让人收尸。」 取酒壶斟满一盅,沾唇,猛然发觉不对,却不动声色,一仰脖都到了口中,然后顺势用袖子豪气万丈地一擦嘴,酒水全吐到了袖子上。继续道:「以后好些日子,皇上总是做噩梦,不能见红色液体,见了荤菜更是吐的一塌糊涂,因为他会看见满眼的横飞血肉。」有点幸灾乐祸,又迅速退去,长叹了口气,「皇上差点就此一蹶不振,是舅舅——花了好多时候、费尽心思才让皇上重——新……重新……振作……振作…………」 他开始大舌头,头直点。李延年正全神贯注地听他说,却见他头一歪,趴倒在桌上,酒盅筷子被扫到了地上。李延年知道他差不多已有三分醉意,但没想到他这么快就醉倒睡去,有点不敢置信地去推他,却怎么也推不醒。 李季出现在楼梯口,道:「让他睡吧,我在酒里下了让人睡觉的药。见效还挺快的。」 李延年气道:「你添什么乱啊。」他还有话问霍去病呢。 李季怒了,一脚踢在门槛上,道:「乱来的人是他更是你!你还真为了钱不要命。你平常总说我们是卖艺的倡伎,不是卖身的婊子,可你昨儿为了一万两银子,就让人把你胡乱折腾,平时的架子哪去了?!说好了今天要休息,结果又跟这大少爷搞上了。你还要不要身子了!」 李延年无奈地摇头:「我自有分寸……你就这么信不过我呀。哎,真是要被你害死了!」 李季不甘不愿地撇嘴:「如果我不下药,你是不是还打算要陪他玩?) 「别胡说。现在我身上的伤是能见人的吗?」 「哟,你倒还记得自已是带伤的呀?」 「要没伤,我会叫你下春药。」 「要下也来得及。」李季掏出个小瓶,晃晃,「放在酒里,给他撬开嘴硬灌下去。」 「别闹了,小祖宗!我怕了你了还不成吗?」 霍去病支愣起耳朵听的明白,原以为会听到些东西,不想只是些拌嘴打闹,不禁有些失望。不过,听他们的意思,李延年被人折腾的身上满是不能见人的伤?自己倒真没瞧出异样来,也真亏他还能陪自己谈笑风生喝酒舞剑。 霍去病感觉到两人过来,把自己扶起,与其说是搀不如说是拖——还死拉活拽的那种,很难受,几乎让他忍不住站起来自己走了。喂,我好歹是客人,客气点成不成啊?最后像米袋一样被丢到床铺上,鼻子撞的好疼,跟着被挪正了位置,手脚被温柔地放好,却没人来搜他的身。 李延年原本是想搜的,但想想还是决定不。他看到了霍去病袖子上的酒渍,霍去病怎么说也是久经沙场的人,搞不好发现酒不对就吐了出来,然后假装被药倒。如果霍去病是醒的,搜了徒惹麻烦。 于是衣服也不帮他脱,李延年只自己宽衣,在霍去病身边躺下,拉过被子,盖住两人。李季吹了灯,退出去关上门。 再无动静,只有两人呼吸声。待听到李延年呼吸渐渐深沉,霍去病才把眼睛悄悄睁开一条缝,黑暗中只看见帐子顶,偏头便瞧见侧躺在自己身边的李延年的脸。看了一会,霍去病又抬头向上盯着帐子,抿嘴差点笑出声:我也终于在娼院乐坊裹过夜了!看谁还敢再笑我是雏! 李延年一直强打精神,这一睡便睡的不省人事,待得被吵醒,天已经大亮,霍去病也早已不在身边。 李延年只着中衣出了睡房,走到廊上,懒懒地靠上墙柱。从这里可以隐约望见大门那边发生了什么。大门前围了很多人,吵闹嘈杂就是从那里传来的,大概可以分辨出是群官兵。唉,还真的大白天派官兵来拆招牌啊,看来刘彻不是弱智就是真的被气昏头了。 霍去病在门口挡着他们,不许他们动手,倒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敌的气势。 领头的似乎被逼的怒火攻心,叫道:「皇上有旨,不但要拆招牌,还要拿人!」 霍去病哈哈一笑,摸摸鼻子,一脚踏在台阶上,喝道:「既如此,这功劳我霍去病拿定了!哪个要跟我抢?!」 李季端洗脸水过来,边走边道:「他还真敢。唉,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 「横的怕不要命的。」李延年笑道,「他是只雏,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所以也就天不怕地不怕。」 官兵们果然退去,霍去病回来,上楼,李延年依旧只穿着中衣站在廊上,看着他笑道:「冠军候要拿什么功劳去孝敬皇上呀?」 「皇上不是要拿你吗?我就亲自把你送到他面前。」 「啊?」 「要整他,自然是要就近才方便。总之你听我安排就是了。」 说完,霍去病就风风火火地离开了三春晖。本人是走了,倒有亲兵围过来把守,防止那些官兵再过来捣乱。 「生—意—全—搅—黄—了。」李季趴在桌子上无聊地直叹气,偏头挑眉对李延年道:「你真的要再进宫?」 「是。」 「唉,也对。人往高处走嘛,伺候皇上一个怎么也好过在这里倚门卖笑,还有荣华富贵可以享受。」 李延年笑而不语,抬眼望天。李广利他回来了,却没被削官罢职,还留在朝里,我必须进宫去,否则以后谁来帮他? 不过霍去病究竟要怎么让自己进宫呢?进宫去如果不能得到刘彻的接纳和疼爱,一切都是徒劳。李延年虽说一向大胆,此时也不禁有点害怕。没经着不知道怕也不知道要怕什么,经着了便心有余悸。平阳公主说要帮他,可这能信几分?最后还不是得靠自己的本事和造化。 ☆☆☆book.ddvip☆☆☆book.ddvip☆☆☆ 几日后,三春晖门前出现了大红的迎亲锣鼓。吹鼓手们卖力地奏着喜乐,看热闹的人围了一大群。不少白天绝不睁眼的倡使和娼妓都凑到了窗前,看是哪一个交了鸿运,竟然能让人行三媒九聘的大礼来迎娶。 在三春晖外与霍去病亲兵对峙的官兵们目瞪口呆,因为他们看见霍去病喜气洋洋地下了高头大马,跨进了三春晖大门,后面跟了媒婆,和端了新娘凤冠霞帔的喜娘娘。 他们头脑一片空白的发呆中,满耳朵只有热闹的喜乐,完全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冠军侯霍去病要娶个倡伎或者婊子当老婆?不可能吧……最明显的证据就是:霍去病虽然穿的正式,却绝对不是新郎的喜衫。 霍去病跨进三春晖的大门刚走了几步,似乎想到了什么,回头走到官兵领头的面前,笑道:「我问你们,皇上喜欢什么?」 「……美姬秀童。」 「李延年是什么人?」 「长安首屈一指的乐坊三春晖里的红牌。」 霍去病点头,又指指三春晖门前李延年做的招牌,道:「这招牌上的内容是真是假?」 「……据说,似乎,大概,也许,可能……」 支唔了半天也没回答出个所以然,霍去病打断道:「我可以告诉你们,字字是真。正因为是真的,皇上才恼羞成怒。你们说,如果皇上真的厌烦了李延年,何必要你们拿人,叫你们来把人杀了不就结了?」 众官兵越听越心惊,耳目灵便点的都知道,当今圣上不但好女色,还好男色。于是急忙虚心请教:「那么冠军侯您认为……」 霍去病耸耸眉,露出个无奈的表情:「我可什么都不认为。皇上要拿李延年,我就给他送去。我只做,不说。」 「可这么大的排场……」最重要的是——还是迎亲仪仗。为什么是迎亲仪仗? 「爷爷我愿意。」霍去病交抱双臂歪头笑道,「死因也要喝断头酒,礼遇一点,总不会错。别忘了,李延年是皇上要的人!」最后一句说的分外响亮,连锣鼓喜乐都没能把它淹没。 说完,霍去病就转身继续走,迳直进了三春晖。背后的官兵围成一团交头接耳惊慌失措,讨论的中心便是难道他们真的弄错了皇上的意思?皇上的心思究竟是如何?不过霍去病是皇上面前的大红人,皇上的心思还有谁能比他更清楚?等等…… 李延年在楼上看见队伍的一片大红就开始头疼了,再加上听见了他最后的话……他到底怎么想的?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霍去病上来,李延年道:「用迎亲仪仗来接人是礼遇?」表情都有点扭曲。 霍去病不好意思地笑笑,似乎不好回答。李延年便道:「明着是给我礼遇。其实你是想用我的身份来羞辱皇上吧。让大家知道,皇上迷恋一个倡使,第一次是悄悄带进宫,第二次居然命人用三媒九聘八抬大轿来迎接。」见霍去病不否认,摇头笑道:「你认为这样便能羞辱皇上了吗?」 霍去病搔搔鼻子,道:「……那只是顺带。其实,我很久之前就想尝试一下——」他握拳,似乎很是激动,「有朝一日骑着高头大马,披红挂彩,领着迎亲仪仗,吹吹打打,大红花轿跟在后面被抬着走。正好有这么个机会,放着不干实在太可惜了!感觉真的很棒!比得胜凯旋的时候还棒!因为即使打仗胜利了,还是会有战死士兵的亲人出来骂人,然后舅舅就会不开心,大家也会跟着不开心……可娶亲就不会了!走在路上所有人都在朝我笑!」 李延年有点糊涂,霍去病说的对此落差他不曾体会,觉不大出是真是假。虽然能有三媒九聘八抬大轿这样的大礼是每个风尘中人的梦,可也只是梦罢了。娘和爹爹,说是夫妻,还不是落难人对落难人,磕头拜天地就算成了? 李延年强笑了下,轻道:「我曾经梦见自己带着八抬大轿去接新娘子,可没想到,自己倒先坐上了……」似乎在说给自己听。忽然发觉失态,抬高了声音道:「你就这样直接敲锣打鼓地把我送进宫去?」 霍去病道:「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七月初七。」 「……这个日子怎么了?」 「重要的不是今天,而是七天之后的七月十四。」 「七月……十四?」李延年皱眉。传说那天夜晚鬼门大开群鬼乱舞,有恩的报恩,有仇的报仇,当日大家都要烧纸祭奠,以镇亡魂。 霍去病点头道:「平阳公主告诉我,皇上先前要你是因为你的声音。而现在你的声音并没有怎么变。」因为李延年被净身时已然成年,就算有影响也有限。「我把你带走,招牌也暂时拆下来,那些官兵就好交差了,有我挡着,皇上也不会着急过问你的下落。你跟我走,半路换轿,到地方和我找的方士们好好演练一下。然后到了七月十四——哼哼,好一份大礼,等着欣赏皇上的表情吧!可不要吓的屁滚尿流哦!」 霍去病的表情让李延年忍不住笑了出来。他的意思李延年明白了。这是个机会,可以和刘彻好好联络一下感情…… 李延年换上喜衫,跟霍去病下楼出门上了八抬大轿。轿帘放下,轿子被抬起的同时,吹鼓手们越发起劲地吹打。霍去病上了马,作为开路先锋在前面走,迎亲仪仗跟在后面。不是新郎,胜似新郎。 李延年在花轿里坐的悠悠哉。弄出这个迎亲队伍后的难堪,那是霍去病的事,让他自己去头疼吧。哎,李延年已经开始想像卫青知道事情后的脸色了。 把玩着喜衫上的福字结,李延年轻轻叹息。 果然把刘彻的心思透露给霍去病的是平阳公主吧?依照卫青的为人,是不会把刘彻心中最痛的部分透露一星半点的。平阳公主究竟还是动手了,假霍去病的手要把自己重新送到宫里、送到刘彻身边去。 为什么执著于此?你已经成功制造出了一位卫皇后、一位太子以及一位大司马大将军,并且得到了世上最完美的男人做丈夫不是吗?平阳公主,以你的年纪来说,你还期望着什么呢? 想着霍去病的意思,李延年越想心下越是冰凉,越发明白为什么霍去病会有那么多不把士兵当人看的传闻了。倒不是他霍去病天性凉薄心狠手辣,而是从小到大被天宠被地宠,却从来不曾想过要体谅别人更没想过如何才算是体谅。上阵对敌,千方百计想的都是如何让对方溃乱心伤,要的是长自己志气灭他人威风。 李延年心下暗暗摇头,你霍去病只知道人人惧怕鬼魂,却不知道有些人就盼能见到日夜思念的鬼魂。你霍去病还不知道什么叫心疼,也还不知道什么叫儿女情长,只把它们当成他人身上可利用的弱点,只知道对于要对付的人,看准了弱点就应当狠狠踩上一脚!根本没考虑这样是不是会伤了对方,就算知道伤到人了,恐怕还会觉得骄傲,没心没肺的骄傲。 霍去病现在做的事情,李延年不知道卫青是否知道。怎样都无所谓,重点是现在平阳公主需要他李延年,而他李延年也需要平阳公主,这就足够了。 到地方,迎亲仪仗领了赏钱离开,几名方士早已在一处僻静小院等候多时。霍去病领李延年和他们见面,正要坐下来一同细细商量,李延年笑道:「交给我吧。打仗我是不懂,可这应对调笑捉弄人的事,我做的比你多。到时候霍大人只管看好戏就是了。」 霍去病还想说什么,李延年又道:「再说事先如果都知晓了,乐趣岂不是要大减?」 霍去病想了想,抿着唇点点头,答应了。 第七章 转眼七月十四便到,李延年混杂在方士一干人中跟着进了宫城,然后在安排之下静静地等待。看不见霍去病,也看不见卫青,只有陌生的近卫军阴冷森然的把守。 夜深人静之时,方士在大殿中搭起帷帐,摆好香案酒肉,点上灯烛。刘彻到来,人座,遥望此帐,等着所谓的惊喜。 火烛昏暗,有人吹起紫竹箫,夜风穿过回廊,送入亮白月光,又将帷帐白纱轻拂。虚无缥缈,光影交错。 纱帐中似有云雾,徐徐绽开,又旋转凝结,渐渐竟成了个人形。人影坐着,稍稍抬头,竟然发出轻轻叹息。刘彻先前还只当看热闹,随便地喝酒,却在这一声叹息入耳时酒杯差点脱手,急抬头,却见李广利就坐在自己身边,急道:「刚才是你出声?」 见李广利摇头,刘彻喃喃道:「难道是我幻听?」又是一声入耳,这次辨的分明,是从白纱帷帐那边传来的。刘彻去盯着看,却又看不分明。 人影站起,看身形似乎是个少年,纤腰细体,窄袖长袍。他开始走,只通了一步,停下了,左右上下张望,似乎有些迷惘,不知身在何方。步步停停,停停步步。忽然抱住自己,慢慢蹲下,轻道:「……唉……我好疼啊……好疼,好像散架了似的疼……疼啊……」 刘彻身体剧震。 清音不知从何处流来,又有牛角号的醇厚音色。少年侧耳听,重又站直,抬臂,在空中划个半圈,和着乐声开始起舞。很柔很缓,如同微风中的薄纱,哀怨缠绵。直若轻云蔽月,流风回雪。 音声忽急,牛角号又加上了皮鼓的威武鼓点,少年原本舒缓的动作也立时变得刚健有力,威猛柔韧。翻腾,跃动,舒展……忽地冲破了帷帐,跃到大殿中,立定。 刘彻吃惊,不禁站了起来,呆呆地看。烛火被风吹灭了,如水月色中,淡蓝色的人影静静站着,夺了月的光华。看不清面目,似有表情,又似无表情,容颜在月光下似已模糊。眼神迷离,唇角微弯,似笑,又非笑,如梦,又非梦。 刘彻的背后,随从等一干人安静地退去。 音声又缓了下来,先前柔情如水,这次哀婉如风。少年又开始动,这次将男子的刚健力度,与女子的妩媚柔韧糅合在一起。 悠悠长叹:「……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佳人难再得……」 少年又定住,背对着刘彻,只是微微侧过脸,刘彻看不真切,摇摇晃晃地向他走去。殿内顿时伸手不见五指,似乎是云将月遮住了。 乐音淡去,消失,刘彻怔在原地,在黑暗中无目标的搜寻。云过去了,月光重又泄入,映出少年的身影。少年回头,似乎正朝他笑,刘彻一喜,向他走去。少年身体没动,位置却在迅速后退。刘彻急了,加快了脚步,脚踩下去,却有哗哗声,似乎踏在水洼中。刘彻的心思全放在少年身上,完全没注意脚下。 少年忽然停住了,冲刘彻大喝一声:「不要过来!」 刘彻惊地住了脚步,这一停,才发现,少年本应是双脚的位置只剩下了一片粼粼波光。目光放开,看到的竟似是血池泊泊。血,无边无际。自己就是踩在这片红色的液体中。抬头,少年站在血中,垂着手看他,笑的凄厉而哀伤。忽然转身向殿外跑去,刘彻心中直发紧,拔腿跟上去,想要追上他。 少年身形轻灵,岂有那么容易让刘彻追上?刘彻眼睁睁看着他冲出了大殿,直上了高台。恐怖席卷了刘彻全身,他使出所有力气,死命缩短自己与对方之间的距离,同时伸手想要构他。少年跃上高台边缘凭风而立,回身对刘彻笑——在月色下,抬高了下巴,轻蔑而骄傲地笑。待得刘彻来到近前,就要向后倒。 刘彻发出狂叫,扑过去,在千钧一发之际抓住了少年的衣襟,用力想要把他拉回来。少年很轻,轻的似乎完全没有重量,一带便跌入了刘彻的怀抱,让刘彻使出的力气显得太过小题大做,反而让两人一起跌倒,在地上不住地打滚。 翻滚、翻滚、一路翻滚,滚到了大殿中,滚在了那片粼粼波光中。不成形的碎浪,涟漪,同心圆,一圈一圈向外扩散。 刘彻紧紧地抱住怀中的躯体,多少次在梦中不断地重覆这个场面,每次自己居然都是茫然呆立,眼睁睁看对方跃下。看着他跌落,自己伸出手去,却怎么也够不到。只有这一次,自己终于及时把他拉了回来。 秋初已不复夏日的暑气。刘彻抱着怀中的少年,少年全身都湿了,很凉,几乎感觉不到活人的热气。是了,他本应是死了的。刘彻捧着他的脸,拨开额头面颊上几缕打湿的黑发。闭合的双眼,苍白的面孔,没有血色的唇,凄艳的容颜。王孙的样貌是这样的吗?太久,刘彻发觉自己已记不真切了,唯一清楚的只有他的神采,很美丽,非常美丽。 『女孩子读什么书?去学绣花吧!』十三岁的刘彻绕着奉命来陪自己读书的孩子走了一圈,上下打量,嗤笑。 『我不是女孩子。』 『哦?』刘彻嬉皮笑脸地凑到离他面孔只有几分的位置,眼睛不怀好意地往下瞥,『那你有小鸡鸡吗?』竟然伸手去扯对方的裤子。 对方当然不答应,抬手阻拦。但刘彻就是不肯放手,最后他被逼急了,抓起书桌上的砚台就抡了上去…… 『这算是什么事儿?!朕是皇帝,可为什么非要有太皇太后和太后的懿旨同意,文官武将们才肯动一动?朕穷尽两年心血想出来的治国方略全成了废纸一张!』十八岁的刘彻咬牙切齿,却不敢高声,一腔怒火全压在了嗓子眼里,『连太监宫女们也只知道要讨好太皇太后和太后,不把朕放在眼里!天下之大,究竟还有谁算是朕的臣民?』 『皇上有我啊。』少年微笑,『皇上想要施政,我来当你的钦差,皇上想要征伐,我来当你的先锋。』 十多年转瞬而逝,原本清晰无比的画面都似蒙了层纱,朦朦胧胧的,看不真切。 今日今时,三十五岁的刘彻捧着少年的脸,吻他,辗转反覆,起初似要把他揉进自己的身体里,然后又像是在对待一件珍爱非常的宝物,小心翼翼地,不忍粗暴。月色朦胧,大殿中水波荡漾,两个身影缠绵旖旎。 躲在角落里的霍去病气不打一处,他之所以愿意这样弯腰驼背,屈着身子和一帮子方士窝在角落里,蹲的腿都麻了,为的就是欣赏刘彻吓的屁滚尿流的模样,可为什么现在变成了这样?勉强压低声音怒道:「为什么猪血换成了清水、为什么蚯蚓青蛙蛇成了鲜花、为什么黑白无常成了美人娃娃?!你们收了爷爷的银子就是这么办事的吗?!」霍去病抓住了某个离他最近的方士用力摇。倒楣方士吓坏了,一边挣扎一边道:「都是李公子的意思!是他说大人您要改成这样的!」 霍去病抿唇,嘴角拼命往下拉:李延年!你这个叛徒! 另一名根本没了解状况的方士探头看大殿,全神贯注,紧张兮兮地朝身后招手:「快看快看!好戏开场了!」 说得后面的人全不由自主地歪眼去瞧,就算霍去病就在旁边发火也控制不住眼珠子的移动。再说这么暗,谁看得清霍去病的表情?远处月光下两个纠缠的人影倒是分外清晰。 两个头发眉毛胡子几乎全白的方士抱着竽窝在角落里直打瞌睡,年纪大了,撑不了太晚。而年轻点的方士们一个一个全探头去观赏, 「啊……嗯……嗯啊啊啊啊啊……」若有若无的呻吟飘过来。 一群人看的眼睛都要瞪出来了:可恶,太暗,月亮为什么不再亮一点呢? 霍去病活动着手掌,成拳,关节咯咯响,青筋直蹦。最后手伸进怀里,摸出个鬼脸面具,戴上。哼哼,幸好爷爷我早有准备!然后飞身扑入黑暗中。 刘彻扶住坐在自己身上的少年的腰身,正沉醉在似梦非梦的幻境中,忽然一阵阴风掠过,扑啦啦衣摆破风之声,刘彻立时警醒过来。 昏暗的殿堂中,一鬼怪面孔忽地出现在刘彻面前,离他只有三分远!刘彻纵然大胆,黑暗中猛一见这可怖的怪脸也不禁吓出了一身冷汗。鬼脸发出怪笑,忽地消失了,出现在远一点的地方,又消失,跟着在另一处出现。上、下、左、右、前、后,在黑暗中时隐时现,居无定势,真正是神出鬼没! 刘彻把少年拦到身后,挡在他面前,对鬼脸喝道:「是什么人在此装神弄鬼?!」 怪声怪气的声音阴森森地传来:「你们——一个跳舞 一个观赏;一个勾引——一个上勾;一个逃——一个追;一个亲亲——一个抱抱——真……是……好的很哪……」 忽地鬼脸又出现在与刘彻近在咫尺的地方,怪笑道:「让我也加入好不好?」 刘彻皱眉,伸掌向应是鬼脸身子的地方拍去,不想却拍了个空,这下可确是吓出了身冷汗:难道真是鬼怪不成?再挥臂扫去,鬼脸灵活地闪过,跟着颠倒出现在刘彻背后。李延年一惊,已被推开三尺远,收不住脚,不断后退,直至跌在水中。 刘彻回身急道:「王孙!」,鬼脸回头瞪他,刘彻怒了,猛地出手抓住了鬼脸,触手却是冰凉僵硬。刘彻已然知晓这不过是个面具,恐惧顿逝,伸手往面具后捞,果然摸到了圆溜溜的人头,往下还有脖子。于是抓住面具就往外扯,将戴面具的人一掌击倒,同时大喝:「来人啊!掌灯!」 近卫军急促的脚步声响起,烛火一盏盏亮起,不多时大殿内已亮如白昼。数十名近卫军冲进来,踩的水花四溅,将大殿内除了刘彻之外的人团团包围,雪亮长矛对着他们。 卫育走进来,向刘彻行礼:「皇上受惊了。」 霍去病坐在水里揉脖子,完全没把他们放在眼里。好疼,皇上下手还真狠。然后他看见跟在卫青身后赶来的李广利,这书呆子,命可真大真好。李广利看见跌在水中、衣衫不整还全身湿透的李延年,不禁轻呼出声:「哥……」 打瞌睡的老方士之一迷迷糊糊地似听见人说:「……歌。」腾地蹦起,憋足了气举竽吹起高亢喜气的凯旋歌!另一老方士被吵醒,希里糊涂地爬起来,也跟着吹。吹着吹着清醒了,便看到华丽的殿堂,明晃晃的镗甲,铮亮的长矛就戳在自己鼻子前,所有眼睛齐刷刷地望向自己……吓的差点没丢了手中家伙,一动也不敢动了。李延年低头侧身,只当没看见李广利,也当没听见他的呼唤。 刘彻看清跌在水里的霍去病,有点意外,再看看手中的鬼脸面具,笑了。把玩着面具,道:「去病啊,你是在玩什么把戏?」 霍去病气鼓鼓偏过头,倔着脖子不愿意回答。卫青代为答道:「去病是想让皇上高兴。」一一指过地上的水,白纱帏帐,还有低着头、湿漉漉的李延年。又叹了口气,惋惜地道:「但似乎弄巧成拙了。」 「是吗?朕可不这么认为。」刘彻笑道,望向殿外高台,一轮银盘高挂其上,又垂下眼睛,「朕做了个好梦呢……」思绪在瞬间似乎飘远了。回过头,翘起嘴角,「卫青,这件事你也有份吧?」言下之意便是如果没有卫青的纵容甚至参与其中,这场戏不可能进行也不可能演的如此逼真。 卫青笑容若有似无,也似颇为无奈。虽然并不是彻底的清楚明白,但眼下可不是撇清关系的时候。何况李延年弄了那么个招牌,他想不知道李延年的动静都难。 只听李延年抢道:「卫大人和我计画的好好的,可偏偏让霍大人搅了精心安排好的局!」憋着声音,似乎又委屈又愤怒,「我真不明白,为什么霍大人要突然跳出来破坏皇上的兴致:他到底是何居心?!!」 霍去病气不打一处,我还没问你突然改变计画去勾引皇上是什么个意思,你现在居然还倒打一耙?!跳起来怒道:「死娘娘腔——!」李延年委屈得泪眼婆娑:「是我触了霍大人的忌讳,不应该跟霍大人抢皇上,惹恼了霍大人——」 霍去病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怒道:「谁在跟谁抢皇上啊?」 李延年对刘彻媚笑,道:「霍大人刚刚明明酸溜溜地说:『你们一个跳舞一个观赏;一个勾引一个上勾;一个逃一个追;一个亲亲一个抱抱,真是好的很哪。』好大的醋味哟。这哪里像是臣下,分明是一脸抓到丈夫爬墙的正室相。霍大人明明喜欢皇上却不好意思,仗着皇上的宠爱可着劲地撒娇,却还不承认。」 卫青有点呆滞,李延年在说什么有的没有的啊?刘彻饶有兴趣,霍去病怒的直抽筋:「胡说胡说胡说胡说胡说八道!」 李延年立即对刘彻窃笑,道:「皇上瞧,霍大人在害羞了呢。」 霍去病抬腿就要冲上来揍人,被卫青及时架住。李延年还在煽风点火:「霍大人还说:『让我也加入好不好?』」笑的轻浮万分,「看霍大人一身正气,似乎是个君子,原来也是喜欢玩游戏的呢……改明儿我们探讨一下如何?」 刘彻转头向李延年,笑道:「适可而止吧。否则小心他真的会杀了你,到时候就算是朕也救不了你。」霍去病纵使被卫青架着还是张牙舞爪,谁都能感觉到他现在真的是杀人的心都有。 李延年眨眨眼,一脸不敢置信,道:「皇上舍得让霍大人杀我?」 刘彻笑道:「你有什么是让朕舍不得杀的地方吗?」似乎只当他的话是笑话,是垂死挣扎。 「如果没有,卫大人又何必让皇上再次见到我?」李延年向前迈出一步,近卫军长矛立即逼向他,但被刘彻喝住了。李延年贴到刘彻身上,手指轻轻扯着他的衣服,笑的颇有自信,「我是被皇上赶出宫的,谁都认为我应该已经对皇上没有用了。卫大人宅心仁厚,不会平白让人去送死。」 刘彻笑出了声,对卫青道:「爱卿啊,就算想使小性子要朕当冤大头,也得像去病那样才可爱呀。」卫青脸色微变。刘彻挥手让李广利带近卫军统统退下,同时带走霍去病和一帮子方士。霍去病还在倔强,手舞足蹈怒骂:「死娘娘腔!你最好不要落到我手里!」 刘彻微笑着目送霍去病他们离开,转而对李延年道:「你也下去吧。」 李延年一怔,却见刘彻的目光已经不在自己身上了,只是看着卫青。这目光是如此意味深长,让李延年觉得站在这里的自己是如此多余,他只得行了礼,乖乖离开。 皇上和卫大人之间,也许,根本就没有自已能够介入的余地。 偏殿里的灯火彻夜未熄。 ☆☆☆book.ddvip☆☆☆book.ddvip☆☆☆ 霍去病望望在阳光下水波荡漾的大殿……最后认命地脱了鞋,卷起两个裤管,踩进了小半个脚板深的水中,左手拿了块大抹布,右手提个木盆,木盆里是个小木铲。走到大殿中央,想了想,走到大殿和殿外平台相连的地方,一屁股坐到平台边缘上。然后用木铲铲了水,铲进木盆,等差不多有半盆子了,就顺着雨槽倒下去。 铲啊铲啊,倒啊倒啊……最后霍去病终于不耐烦起来,不用木盆了,直接就把木铲铲起的水倒在了殿外平台上!哼!反正是石头地面,太阳晒晒就干了: 可恶!混蛋皇上!说什么「朕能领会卿的一番心意可这规矩不能坏否则成何体统为了以示处罚就请霍侍中单独把这大殿里的水清理干净吧」?!我的手是用来杀敌的,可不是用来铲水拿抹布擦地的!……可恶,竟然还不许别人帮手,这么大的地方,光用布擦一遍就不是一天半天能干完的活…… 偏偏这个时候,一个霍去病现在最不想听见的声音刺进了他耳朵里:「哎哟,霍大人好兴致呀!」 霍去病脑袋上的青筋立即就迸了出来。他跳起来,对身后来人怒道:「死娘娘腔你还真能东拉西扯!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很高兴的样子?还有你昨天对皇上和舅舅说的算是什么?你是成心要招得所有人与你为敌是不是?!!」 等看清来人打扮,霍去病愣住了,眼睛上下直扫。李延年笑道:「皇上封我为内廷音律侍奉。」 「……你——」霍去病还是有点无法适应。 李延年继续道:「霍将军,霍大人啊,昨天那种情况,难道要当着所有人的面告诉皇上,你本是为了把皇上吓的屁滚尿流而布置了一切吗?你要告诉皇上吓唬人的把戏是卫大人幕后操纵的吗?卫大人已出面想要帮你回场了,难道你还不知趣?如果我不那么说,弄的那个色中饿鬼心花怒放,霍大人你现在就不会在这里擦水,而是会被他以正大光明的现成藉口软禁起来然后上下其手!」 霍去病浑身起了恶寒,又有点尴尬,想想似乎确实是这样……这么说难道还要感谢他喽?忽然想到一事,道:「那你为什么在一开始就私自更改计画?」 「随机应变。」李延年笑眯眯地道,「在你告诉我你知道了我声音的秘密后,我就知道你的计画大抵是行不通的。要想成功,就必须有所变化。因情导势是兵家第一要则,最忌的就是顽固不化,明知有错还要死不悔改。」 霍去病脸色发黑:「那你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告诉我你的想法?」 李延年居然一脸的不信任:「我说了,你会听吗?会吗?会吗?你是堂堂的冠军侯,难道会把一个倡伎的话放在心上仔细考虑?」 霍去病气上来了,怒道:「你说了,有道理的话我自然会考虑!不要把我当傻瓜!」 「真的?」 「当然!」差点拍胸脯保证。 「那好,下次我会记得的!」李延年微笑,答的爽怏,「作为赔礼,我来帮你打扫吧。」不知从哪变出个木铲和抹布扬扬,然后弯腰除去鞋袜,撩起衣摆塞在腰带里,抬脚就踩进了水中。 霍去病正求之不得,多个人帮忙也好,于是也不阻拦。两人一起坐在边缘,慢慢地铲着水。不知不觉,水面低下去了一半多,最后要用抹布仔细地平摊开才能吸饱水。不能再坐着不动,而是要四处走动,弯腰,下蹲,甚至趴在地上。 李延年停下,抬袖掖掖细汗,霍去病倒是还精神饱满地来回跑个不停。李延年抬头望向外面的天空,碧蓝苍穹被宫殿的飞檐划分的支离破碎。 「……这皇宫很大,很华丽,在亲眼见识前,谁也描述不出来。皇上过的是什么日子,更是没人能想像。小时候有个乡下人跟我聊天,说皇帝砍柴用的斧子应该是金斧子了吧。」李延年悠悠说道,抿唇浅笑,「可怜他就从没想到过,连我都不用亲自砍柴,何况是皇上?」 霍去病停止擦水,直起腰板舒了口气,走过来道:「你当初说的好听,说什么要争一口气,要皇上丢脸,我现在想想不对。」 「哦?」李延年微笑。 「我敢那么做,确实是在很大程度上仗了家世军功以及皇上的特别宠爱。而这些都是你没有的。你不是个愣头愣脑不计后果的冒失鬼,你凭什么做和我同样的事?」霍去病凑到李延年鼻子前,盯着他,「你在利用我。在三春晖说的那些话,都是拉大旗做虎皮。」 李延年笑而不语,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霍去病道:「你宫也进了,官位也得了,你要的究竟是什么?」 李延年吐吐舌头:「我要荣华富贵权势滔天。」 霍去病脸色立即黑了不少。这个确实诱人,也讲的通,可还真是头一次见人用这种表情和口气说出口。 李延年道:「你不信?」 「……有点。」 李延年笑了下,道:「内廷音律侍奉,说小不小说大不大,却说不上什么荣华富贵权势滔天。我没尝过什么叫真正的荣华富贵什么叫真正的权势滔天,只看着皇上吃喝拉撒和发号施令,也想像不出来,所以也无法领略它们的妙处。可我知道有一样东西是妙处非常。」 霍去病紧问:「什么东西?」 李延年微微偏头,收敛起笑容,伸出一根手指上举,「希望有一个人——」然后落到自己胸口,指在那里。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霍去病双眼,仿佛要看到他骨子里去,「——有空时候会想着我,念着我;对我好一点,不会欺负我。方便的话会陪我一起吃口家常饭菜;手头宽裕的话,给我几个零花钱。不论那个人是男还是女,是贫穷还是富有,是高贵还是卑贱。」 郑重而虔诚,深邃的黑色眼瞳此时清澄无比,毫不闪避。李延年看着霍去病,浅笑,轻如春风:「霍大人,你说,我能找到这样一个人吗?」 两人静静地对望,水珠从抹布上、从沾湿的衣服上以及小腿上下滑、滴落,时间仿佛在此刻停止了。 霍去病手指一动,抬起来摸摸自己的鼻子,耸了耸眉,刻薄道:「接下来你是不是要告诉我,其实你是先帝被奸人用偷天换日的毒计偷换出去的儿子呢?他们心思歹毒,嫉恨你娘用美貌迷惑了先帝,你娘冤死他们还不满足,于是为了报复,把你丢到了风月之所里,让你一辈子沦落?」 这刻薄话本是个官场上的笑话。每年全国各地都会冒出来好几个声称自己是被奸人迫害的落难皇子。各地官员都只把这种骗局当笑谈,京官更不把它当一回事,甚至把它作为欺诈的代名词,用来奚落死鸭子嘴硬的骗子。 因为他根本不知道李延年哪句话是真哪句是假,于是索性把他的话都当假话。不是他疑心病重,而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谨慎一点总不会错。再说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到最后都会见真章。 李延年怔在原地,望着他,只眼珠动了动,似是白水银里的两丸黑水银轻晃。 忽然他眨眨眼,神色满是惊慌,又似乎很是欣喜,抖着声音道:「你知道了?你什么时候知道的?这个秘密被保守了二十多年,养母直到临死前才告诉我,我从来都没有对人说过,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呃?」霍去病只是随口乱说,嘴痒开开玩笑而已。可没想到自己随口乱说,竟然让李延年答了这些话。难道自己是瞎猫碰到死耗子,真给说着了? 李延年秀丽的脸上浮起一个诡异扭曲的笑容,直让人发寒,他低低地道:「……皇子流落到青楼还是小事,可若是让人知道是被这样调教成人的,这一生才真是毁了……十八个孩子一起受训,可是呢,十八个人中养母偏偏选中了我,认我做了儿子。你说,我是不是很厉害?」 霍去病僵在原地听着,看着他一边说一边拍打衣服上的水珠,放下卷起的袖子和裤腿,穿上鞋袜。 霍去病愣愣地看他动作,隐隐感觉似乎哪里不对,却一时间想不明白:李延年的话听着像是赌气,可他身在风尘中也是事实;如果他说的身世是真的,邵李广利和李延年双生子的身份是怎么回事?官府的判决是怎么回事?稳婆……对了,传闻里不是说有稳婆做证的吗? 李延年收拾完,直起腰,拍拍身上制服,笑道:「好袍子,可惜这身袍子下是勾栏里的婊子。在这身上,也不知睡过多少男人了。就算再怎么逃,再怎么掩饰,也永远都是男人身体底下那个淫荡的玩物!」 他转身就走。 霍去病在他背后大叫:「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李延年头也不回,更没有回答。霍去病望着他的背影茫然若失…… 李延年只管走,穿梭在高耸的宫墙和林立的岗哨间。 待到再无法前进,才惊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一处死胡同。 「果然是要遭报应的。」他笑了一下,抬手扶上高墙,把额头抵上去。「……谎话说多了,结果等到说真话的时候就没人信了……」 骗子,骗子,欢场上的人哪里会有真心话?难道没听过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摆开雕花床,招待十六方。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人一走,茶就凉……人一走,茶就凉啊…… 自己的身分,哪有资格和霍去病这天之骄子枉谈什么……枉谈什么…… ☆☆☆book.ddvip☆☆☆book.ddvip☆☆☆ 过了几天,李延年收到了霍去病差人送来的东西——那个玩具木马,以及一封信。原本只上了清漆的木马此时全身都被画上了红红绿绿的花草和滑稽的人像、动物。 信上写着:……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说风尘中的人怕木马。老实说我瞧着它一点也不觉得可怕,相反挺漂亮挺可爱的,你难道不这么想吗?如果你怕,就多盯着看看,不要把眼睛离开,时间久了,慢慢你就会发现它其实真的一点也不可怕…… 李延年噗嗤笑了出来,眼里却湿了。「我就说他是只雏吧……」他慢慢把信按在脸上,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第八章 圣旨下,命李延年之幼妹李夕落即刻进宫。当李延年得知,夕落已被刘彻封为夫人。李延年更多的是惊讶:为什么刘彻会知道夕落的存在? 「是我向皇上推荐的。」平阳公主回答了他的疑问,「我做事向来喜欢双管齐下、阴阳调和。你作的歌好,让皇上对你歌中的佳人神往不已,我就乘机告诉他,你的妹妹李夕落便是如歌中所唱一般。你妹妹也争气,长的真是好,让皇上一见倾心。」 「……舍妹陋质,让公主见笑了。」从齿缝中挤出这几个字。那歌他本是为刘 彻心中的那位故人而做,不想成了祸首。他早就应当想到:平阳公主既然说要安排,怎么会没对自己的一切仔细调查?夕落快十五岁了,乐舞技艺出众但身体羸弱,父母怜惜,便不曾让其抛头露面。 可如今,那被全家仔细呵护的幼妹却被推到了风口浪尖,到了那世上最危险最难掌握的人身边。 「大哥……」夕落望着他,漆黑的眼睛里满是迷惘。这一切都来得太快太突然了。 李延年抬手去摸她的头发:「别怕。没关系的。你嫁了世上地位最高的男人,你是世上最幸运的新娘了。」 时间过的真快,最小的幼妹夕落也快十五了,出落的艳光四射让人无法逼视。她应该锦衣玉食被人捧在云端上,只有娘娘的名号才配得上她的美丽,可怜这样的妙人儿却因为出身而只能沦落在风尘之中。或许,进宫成为皇上的夫人才是她本来该享有的。 同为歌女出身的卫子夫能得到刘彻的青睐,最终成为皇后,他不认为夕落的美丽或者乐舞技艺会输给卫子夫。卫子夫能为刘彻生儿子,夕落也能;卫子夫能成为皇后,夕落也能! 「……嗯,有大哥在,夕落不怕。」夕落乖巧地回答。 李延年心里一酸。面对这全心全意的信任,自己有资格承担几分? ☆☆☆book.ddvip☆☆☆book.ddvip☆☆☆ 依始皇历,冬十月为新年,刘彻改元元狩。十一月,淮南王刘安、衡山王刘赐谋反,事泄,自杀。其妻与子及参与谋反的诸侯官员皆灭九族,受牵连而死者数万人。 这一年,李延年李广利二十二岁,刘彻三十五岁,卫青二十九岁,霍去病二十一岁。五月,匈奴万人入上谷,杀掠数百人。 五月艳阳天,李延年省亲完毕,坐车回宫慢慢地走。弟妹们都长大了,能够独当一面支撑起家业。 回到宫里住处的时候,李延年遇到了霍去病。看起来他似乎很不耐烦,看见李延年劈头就问:「你跑到哪里去了?」 「今日是我的归沐之期。」李延年笑道,「莫非我回家也要得到冠军侯的批准?」 霍去病抿抿唇,道:「本来今天我是想来找你喝茶的,可你却不在。」 「喝茶?」 「不行吗?」 「行。可是要和别人出去,不是应该事先约定的吗?」 「我就是临时起意!不行吗?」霍去病横眉立目。 「行,当然行。」李延年笑意更浓。 舒眉,开颜,把手从霍去病身上撤离,压低了声音含笑道:「对了,我一直都没有告诉你,其实我本是天上奉酒的仙童,因为动了凡心、触犯天条,所以被打下凡间。太乙天神说:如果你能找到一个人来证明世上真有人只羡鸳鸯不羡仙的话,我就解除对你的处罚。冠军侯,你说我能找到那个人吗?」 霍去病一愣,神色尴尬起来,似乎不知道该怎么才好。过了片刻,霍去病才回答:「……这不是打仗,我没办法立军令状说能或是不能。我只能祝愿你早日找到这么一个人。」 李延年道:「我应该继续找那个人吗?」 「……应该。」 「如果我觉得找到了那个人,应该去争取吗?」 「应该。」 「如果别人都说我配不上那个人呢?」 霍去病又露出迷惘的神色,似乎在思考什么。过了一会,似乎忽然想通了什么。笑道:「如果那个人也觉得你是他在找的那个人,你们又过的很快乐,何必管别人说什么?如果什么都要顾虑,那还不得累死啊。」以拳击掌,「对了对了!没错!就是这样!」 他笑的灿烂无比,「我终于想清楚了!多谢!我也该告辞了。」说着竟然转身就往门口走去。 李延年还没回过神,霍去病就已经一阵风似的消失了。这个……霍去病究竟是来干嘛的呀?李延年急忙追上去,难得霍去病主动来找自己,他可不希望他这么快就离开。 霍去病踏到回廊上走了一段,忽然后面脚步响,回头,就见李延年赶了上来,挽住他的胳膊,拉了他快步走。 李延年神秘兮兮地道:「我带你去个地方,去见识一下这宫中只皇上才有的享受。」 霍去病好奇,便任由他拉着走。两个人拉着手在回廊上小跑,穿梭在岗哨的目光中。经过几处宫殿,宦官和宫女们纷纷行礼,他们也完全不理会。 最后到了一处偏殿,地方不大,布置摆设似是书房又像是茶室,正对着个小池塘。正面墙都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道卷起小半的竹帘。池塘上有九曲小桥,却只有桥面,没有栏杆。池水中浮萍间隐约可见几点游动的灿金鲜红。 偏殿中没有书桌,地板上放着坐垫臂撑,旁边矮几上有小香炉。 这里不是刘彻的书房,更没有什么书信奏摺,于是也没什么守卫,两人很容易就进来了。一同在竹帘前坐下,霍去病转头四下看看,不解地道:「这里有『皇上才有的享受』?」除了一面墙没了,其他实在没什么出奇的呀。 李延年微笑,示意他往外看那池塘上的九曲小桥。霍去病依言看去,就见一着绿衣的妙龄宫女正娉娉婷婷地走过。 霍去病看着她,目光跟着她慢慢移动。 李延年笑道:「好一副杨柳细腰啊!」 「嗯嗯……」霍去病盯着看,无意识地回应。 然后是个红衣宫女走过。 「这个腰粗了点,不过胸脯够挺。」 「嗯嗯……」 第三个宫女走过。 霍去病叫起来:「哇,这个走路竟然在扭呢。」 「有吗?在哪里?」 「你看你看,扭了扭了!」 「真的呢!」 第七个。 「美女!」用力拉扯,「快看,国色天香啊!」 「……有吗?这个很普通,实在没什么出奇的。」 「不是吧,这样的还觉得普通,你的眼光也太高了。」 「明明是你自己的眼光有问题。」 第若干个。 「……这个好丑……」 「会吗?我觉得挺有味道的。」 「你果然眼光有问题……」 第二个若干个。 「我敢说,这个身材最匀称!」 「像个大葫芦,胖了点,跑起来一定慢的像死猪,打起来会是死的最快的那个。」 「……谁会让女人去打仗!」 第三个若干个。 「快看!这个脚好漂亮!配上那双绣花鞋的样式更好看!」 「哦?」 两个人一齐趴到地板上歪头看,随着宫女的小步走,壁虎式爬动中。 赞叹一声:「……果然够精致,可爱——」 除了刘彻,平时谁还敢这样明目张胆地对后宫女子品头论足?李延年时时注意刘彻的日常起居,发现他时常以休息为名躲到这里来,等出来后精神瞿铄、目光炯炯。原来这里是刘彻用来欣赏美女的秘密「城寨」,现在霍去病和李延年他们两人做的便是『皇上才有的享受』。 用刘彻的话来说,就是:后宫近万名年轻女子,妙处就在于百花争艳、花团锦簇的华丽,赏心悦目,倒并不一定真要一一宠幸。否则,这么多人一天一个也轮不完啊;就算轮完了,是否享受只有天知道,会早死倒是真的,而且其他事也不要做了。 天色渐渐暗下来,经过的宫女也就越来越少,最后好久也不见一个。 霍去病道:「虽然很不错,不过这么看实在是没什么意思。」 李延年道:「冠军侯觉得这样还不满足吗?」 霍去病拉长了声音道:「看多了就没意思了——」他的童年是在宫中度过的,这样来回走动的宫女毕竟看得多了 虽然小时候他根本不会去注意哪个好看哪个不好看。 李延年笑的不怀好意,道:「那么冠军侯觉得如何才算过瘾呢?」 霍去病一怔,脸唰地红了。李延年凑上来,悄声道:「跟我走,我带你去看好、东、西……」 走呀走,穿过御花园,理直气壮地过了关卡,爬过几道矮墙,钻进灌木丛,四肢并用,两人伏在地上爬呀爬。 成排的房间出现在两人前面,有的亮着灯火。两人藏身在紧贴房间外墙的灌木中,专挑有灯火的房间,爬上窗台探头查看房间里的情况。 连看了几个房间,霍去病忽然扯扯李延年,一言不发,只是激动的手都抖了。李延年点头表示明白,立即把霍去病挤到旁边占了他的位置偷看。狭小的缝隙中,是白茫茫的热气,大木桶,哗啦的水声,湿透披散的黑发,若隐若现的白皙脖子和肩背…… 两个人争着要往里面多看一眼,可房间的主人防范工作做的太好,能找到的缝隙就只有那么一个。两个人你挤我我挤你,挨得紧紧的,几乎没有一点空隙。 「……你过去一点!」推推。 「应该是你过去一点才是,别妨碍我看。」挤回去。 「你都看了邵么久了,该让位了。」用力推。 「是我带你来的。」坚持不动。 「主人应该要尽力让客人高兴。」 「那客随主便又该怎么说?」 羽量级的「拳打脚踢」,逐渐发展成「大打出手」,争吵的声音也越来越大。房间的主人自然也注意到了动静,于是一个舀热水的瓢破窗而出,霍去病反应迅速立刻低头,于是瓢不偏不倚地砸到了李延年额头上。跟着就听见房间里一声尖叫划破夜空…… ☆☆☆book.ddvip☆☆☆book.ddvip☆☆☆ 卫青看着眼前的两个少年,只觉得头又开始隐隐作痛。居然去偷看宫女洗澡,这两个小家伙是不是太闲了? 霍去病也觉得头疼,因为他已经被卫青骂了快一个时辰。这件事情明明是李延年和自己一起做下的,为什么舅舅只揪着自已不放,而放任李延年在旁边坐的悠闲无比?忍不住道:「是他叫我跟他去的呀……」 卫青道:「他说什么你就做什么,你是他的傀儡吗?难道就不会自己判断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归根到底,是你自己想这么做,而且觉得做了也没什么,才会听从他的教唆。」 霍去病抬眼望天,假装没听见。 卫青怒道:「看着我!」 霍去病*止即把目光收回来,但是一接触到卫青的目光就不由自主地低下头,一声也不吭。这次毕竟是自己理亏。他知道不是卫青爱念,而是真心希望自己能好。 卫青还要再说,一直没说话的刘彻出来打圆场:「好了好了,爱卿骂了那么久也累了,休息一下吧。我想去病也会吸取教训的。」 既然刘彻发话,卫青也不好再说什么,躬身退到一边。 刘彻笑道:「去病,那个宫女的样貌你看清楚了吗?」 霍去病怔了下,羞涩地道:「……一点点。」 「漂亮吗?」 「……大概吧。」 「那,你喜欢吗?」刘彻的笑容更大。 霍去病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刘彻又道:「如果你喜欢,朕就把她赏赐给你,让她跟你回家服侍你,如何?」 「呃……」霍去病咽了口唾沫,喃喃道:「这个……虽然她是很好看,可我暂时还不想成家……」 「为什么?普通人有的在你这年纪儿子都有两个了。朕可以再赐你一座宅子,你们一家人和乐融融过日子,多好。」 霍去病干咳了一下,挺起胸道:「匈奴未灭,无以家为。」 李延年抬眼,忍不住去看他。今天他来找自己,现在他说他不要成家,他拒绝刘彻赏赐的美女宅第,这是不是代表……是不是代表…… 只听刘彻大笑,道:「也好,大丈夫何患无妻?朕答应你,无论你什么时候有了成家立室的意思,全天下美女都任凭你挑,朕为你主婚。」 托霍去病的福,李延年也免于被处罚。终于被解放,两人走了一段,李延年道:「那个宫女那么漂亮,你为什么不要?」 「热气中只看到个背影,朦胧朦胧的,你怎么知道她漂亮不漂亮?」 「她肤若凝脂,洁白光滑如玉。有这样肌肤的女子,还会难看到哪去?」 霍去病抿唇嘴角往下拉:「别说了,我已经开始后悔了……」 李延年微笑。转个弯,到了没人看到的拐角,李延年停下,也把霍去病拉了过来,他抓着霍去病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笑道:「跟她的肌肤比起来,我的又如何呢?」 「……啊?」霍去病完全无法反应。 李延年将他的手下移,滑到了自己的颈项上,然后缓缓滑进了领口,跟着是胸口衣服里…… 霍去病脸顿时红到了脖子根。他像被烫到般地抽回手,并跳开几步,急道:「别闹了!光天化日的,像什么话:」 光天化日?现在明明是晚上,只是因为有微弱的月光,四周才没黑的伸手不见五指。 李延年掩着胸口的衣服,笑道:「怎么样?谁的比较好?」 霍去病不理会他的话,别过头迳自道:「舅舅说得对,我们刚才做的事情,要是认真追究的话,可说是秽乱宫闱,是杀头的罪名。」 李延年道:「『我们刚才做的事情』?你是指偷看宫女洗澡,还是——」笑容中含义多多,不用说,「还是」后面接的是刚才霍去病把手伸到李延年衣服里的事。 霍去病脸涨的通红,怒道:「是你硬把我的手拽过去的!」 「哦!原来冠军侯这么娇弱啊,被我一拉竟然毫无反抗之力!」李延年眨眨眼,被霍去病一瞪,奇道:「难道不是?」然后作恍然大悟状,惊慌又激动地道:「原来是我天生神力!」 霍去病头上青筋迸了出来,脸色铁青的厉害。李延年忽然觉得尴尬,收起玩笑,不再逗他,勉强笑道:「皇上可舍不得治你的罪,甚至只要你喜欢,你想要多少美女就能给你多少美女。」 「吵死了!」霍去病鸡皮疙瘩起了一身,「我宁愿他别对我这么好!」恨恨地道,「什么赏赐宫女,什么赏赐宅第,什么主婚,舅舅的婚事已经被他毁了,他还想来毁我的。成家立室是我自己的事,什么时候和谁,统统都不需要他插手!」 对李延年道:「原本我还在迷惑,不过现在我已经完全明白应该怎么做了。谢谢你,我不会忘记你这个朋友的。我祝你早日找到心目中的那个人。」 「啊?」李延年愣愣的,霍去病却已经告辞了。 月色中,一切都朦朦胧胧的,墙上树影轻晃。李延年抬头,望向天上明月,轻声呢喃:「朋友……」五月天气,夜风却忽然凉了许多。 不久,冠军侯成婚的喜帖就送到了李延年的面前。 原来那日他来找自己,是为了想找人聊聊自己的心上人;那日他拒绝皇上的赏赐,确实是因为心有所属,那个人却绝对不是自己;那日他说明白应该怎么做了,原来是终于决定要娶那姑娘了…… 喜帖被随意地丢在一边,李延年伏在案上,一动也不想动。 记得当初刚得知夕落进宫的消息,自己忍不住问平阳公主为什么要对刘彻推荐夕落。为什么要这么做?平阳公主,你还在期待着什么呢? 平阳公主似笑非笑:「大将军今日已是我夫君。我希望我的夫君只是我的夫君。」 原来如此。就像自己当初希望用霍去病来引开刘彻对卫青的注意一样,平阳也是在利用自己和夕落来引开刘彻对卫青的注意。不同的是,自己是为了让刘彻注意自己,而平阳公主是为了独占卫青。 大将军,为什么上天如此眷顾于你呢? 为什么上天如此眷顾于你呢? 为什么上天如此眷顾于你呢? 为什么上天给了你那么多,却不愿意给我一个? ……敢慕谁家女,嫁与冠军侯。 ☆☆☆book.ddvip☆☆☆book.ddvip☆☆☆ 元狩二年春,刘彻以霍去病为骠骑将军,将万骑出陇西,击匈奴,历五王国,过焉支山千余里。霍去病杀折兰王,斩卢侯王,执浑邪王子及相国、都尉,获首虏八千九百余级,收休屠王祭天金人。 夏,霍去病与公孙敖将数万骑俱出北地过居延泽。张骞、李广出右北平。李广将四千骑先行,张骞将万骑在后。匈奴左贤王将四万骑围,李广军失利、死者过半,张骞留迟后期。而霍去病出河西,深入匈奴地二千里,至祁连山、焉支山。匈奴降者二千五百人,斩首虏三万二千级,俘小王七十余。汉遂占有河西地,断绝匈奴西路,打通河西走廊。 刘彻闭着眼睛,一边听李延年弹琴,一边听侍从念捷报。李延年看见刘彻似乎连每一根发丝都在笑。 当最后一个字从侍从口中念出的时候,李延年猛然拨弦起调,大开大合,原本舒缓清怡的乐音顿时高一几激昂起来。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所有人都因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吃了一惊,刘彻睁眼,道:「你这曲子原来不是这调子。」 李延年道:「李延年此调专为今日捷报之佳人所奏。」 刘彻眨眨眼,「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笑容浮上来,「好个『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一拍大腿,哈哈大笑,「好个倾国倾城的绝世佳人,所到之处,确实是名副其实的尸横遍野、城毁人亡!」 李延年笑道:「男儿本当守土开疆,其佳人者,极至莫过于此。」 这位佳人属于他的妻、他的子,属于卫青属于刘彻,属于皇后属于太子,属于整个大汉皇朝,属于所有子民,却独独不属于他李延年。 秋,匈奴浑邪王杀休屠王,率众四万余人来降。至长安,刘彻封浑邪王万户,为漯阴侯,并以其故地设为武威、酒泉郡。 霍去病加封五千户,日以亲贵,比大将军矣。 李延年之妹李夫人艳冠后宫、宠冠后宫,不日有身,生子男,是为昌邑哀王。刘彻兴建天地祠,李延年作祭祀乐舞献之。由是刘彻于元狩三年立乐府,使司马相如等造诗赋,李延年为协律都尉,掌乐府,佩银印青绶,俸禄二千石。 李延年着手计画安排乐府搜集民间乐歌,组织进行加工整理,并编配新曲,重新推出流传。卫青霍去病的战场是在塞外大漠,而他李延年的战场,便是这乐舞之音。 第八章 元狩四年春,卫青、霍去病各率五万骑击匈奴。卫青军出定襄至漠北,围单于破之。霍去病出代,远驱二千里,大破左贤王军,杀敌七万,俘四王、八十三将。封狼居胥山、单于姑衍,临瀚海而还。 两军共杀虏匈奴九万人,是役乃大破匈奴于漠北,北逐大单于。此后匈奴远遁,而幕南无王庭。为了奖赏霍去病,刘彻增大司马位,加霍去病大司马衔,与其舅父卫青并列。 李延年昂首而过,在为两位大司马准备的庆功宴上,怎么少得了身为协律都尉的自己?他花了大量心血,将张骞从西域带回的《摩诃兜勒》编出二十八首『鼓吹新声』,今天正是将之推出的时候了。 这倾注了大量心血的作品,他希望能让尽可能多的人听到。 宴会开始了,乐工们半点也不敢有所怠慢。一曲歌毕,没有任何反应;又是一曲,结果一样;三次起调,万事如常…… 所有人都在轮着恭贺刘彻洪福齐天,恭贺大将军与骠骑将军的不世之功。只有一个人坐在原地不动,李延年认得他是李广之子李敢。他……在听自己的歌吗?李延年不禁向那人望去,却失望地发现,对方根本就没有看自己这边,而是紧盯住卫青不放,不要说面带喜色,连笑容都不见一个。 李延年收回视线,不去看也不去听,迳自唱自己的歌。本是满怀期待,如今只希望这尴尬的时刻赶快过去。一个没有听众的歌者,根本就没有存在的价值。 「……在圣上的面前,我希望大将军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原本喜乐的气氛霎时转冷,冰冻三尺。 李延年惊的住了声,转眼去看,就见李敢不知什么时候已跪到了刘彻的面前,说话的正是他。只听李敢昂然道:「此次出征,我父李广乃是前将军,大将军却命令前将军改从东路出兵。我想知道,大将军究竟是出于何种考量做出这种决定!」 李延年只看得见他的背影,看不见他的表情,只从他的声音里听出那强自压抑的愤恨。听说这次征战李广失路误兵期,受谴自杀。对其死因,整个朝廷都在议论纷纷,矛头直指大将军卫青。 对此,李延年实在很好奇卫青打算如何应对。只可惜离得太远,李延年看不清此时卫青的表情,更看不清刘彻的表情。 瞬间的沉默之后,就听刘彻道:「关内侯,」李敢以校尉官职随从骠骑将军霍去病,夺得左贤王的战鼓和军旗,斩杀很多敌人首级,因而被赐封了关内侯的爵位,封给食邑二百户,并接替李广任郎中令,「不让你父亲当前锋这是朕的意思。你父亲年事已高,朕不忍心让其太过劳累。大将军不过是执行朕的旨意罢了。关内侯请回座位吧。」 刘彻摆明不想再提。 李延年皱眉,这是什么意思?为卫青出头吗?都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阵前调度是卫青必须独立自主的,如果事事要听从刘彻的命令,怎么可能会有如此赫赫战功?可刘彻却把别人当瞎子,只顾维护卫青。 大将军,大将军,大将军,每个人眼里都只有大将军!不论是因为喜爱还是因为愤恨。二十八首『鼓吹新声』一一而过,如泥牛入海,没有半点声息。 没有人……在听他的歌! 大将军出征回来了,便意味着他连刘彻这个唯一的听众也失去了。自己和妹妹,都不过是大将军不在时候的消遣品而已。夕落生产后身体就一直没有恢复,李延年怀疑刘彻究竟有没有注意到这件事! 就在李延年心烦意乱的时候,李广利跑来找他。 「哥,」李广利笑脸相迎,「我新写了一篇赋,你也帮我配个曲子吧。就像你给司马相如作的一样。」 李延年顿时无名火起,一把抓过李广利递过来的书简,狠狠丢了出去:「这种东西有什么用!」 李广利惊叫着急忙去拣。李延年也不拦他,迳自哗啦翻出一堆书简,去扯那牛皮绳,一时间扯不断,便将他们摔在地上,踢了一脚,又踩上一脚。 李广利吓坏了:「哥你这是干什么?这是你的心血啊!」 「这种曲子,应该当垃圾丢掉,根本不值得记录。」李延年声音哑哑的。曲子做的再好又有什么用呢?根本没有人在意。歌舞在人们眼中,不过是无足轻重的玩意罢了。可就是这无足轻重的玩意,却是他李延年唯一拥有的。 「还有你!」他突然对李广利大吼,「我早就告诉过你不要写这些无聊的玩意,有时间的话不如去练武不如去研究兵法,你为什么就是不听?!」 李广利被吼的一愣一愣,不知所措。大哥虽然有时对自己爱理不理,却从来没有用这种口气说过话。 「可是,大哥……我,我做不来的……」 「你说你想救我,可你看看自己都在做些什么?!整天弄这些玩意,简直是玩物丧志!」 「我,我……」 李季跑进来,急道:「你们还有心情在这里瞎吵,夕落快不行了!」 李延年一惊,霎时清醒过来,道:「不是已经好多了吗?太医都说渐有起色了!」推开李广利就往外走,李广利急忙跟上。 「过了午就开始发烧,原本想睡一觉会好点,可情况越来越严重!」 到了殿外,李广利和李季就被拦下了,李延年一个人进去。因为他是宦者,而李广利和李季不是。 到了近前,李延年深深蹙眉。原本如鲜花一样娇嫩的美丽少女,此时却像是即将掉下枝头的枯叶。夕落本就身体羸弱,生产又几乎夺去了她所有的生命力,自从生下孩子,她的身子就一直没有复原,时好时坏地拖着。 刘彻呢?他在哪里?!他忙着维护他最重要的大将军,却不愿意来看病中的妻子一眼。 「……大哥?」夕落的眼睛微微睁开了一条缝,想要看清楚身边之人,却只看到模模糊糊的轮廓。 「大哥,对不起,我……」 「嘘,别说话。好好休养,病才会好的快。」 「不,大哥,我已经看见了勾魂的小鬼,它们就在我周围转啊转……」 「不要胡说,你只是因为生病所以眼花了。」李延年整个心都在颤抖。 刘彻,刘彻,为什么不来看看你的妻子?你的妻子就要死了!她就要死了! 「……孩子,髆儿在哪里?我想见见髆儿……」 夕落茫然地侧过头。 李延年揪紧了衣襟,他们又怎么会让皇子接近这不洁的病人居所? 「夕落,你不能放弃,如果你去了,昌邑王将再也没有人照顾。就算是为了孩子,你也得努力活下去,你以后还要看着他戴冠,看着他娶妻生子。」 听着李延年的话,夕落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只是泪水从眼角缓缓滑下。 到了殿外,李广利和李季凑上来询问情况,李延年只是一言不发。见了他的脸色,李广利和李季心都一沉,恐怕…… 李延年只管走,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到了刘彻面前,拜倒于地,「皇上,李夫人快不行了,请皇上念在夫妻一场的情分上,去见见她最后一面吧!」 求求你,去看看她吧,去说几句好话,说你会好好照顾你们的孩子,说她是你这世上唯一爱的人,就算是谎话也无所谓。 ☆☆☆book.ddvip☆☆☆book.ddvip☆☆☆ 刘彻终于来到李夫人的殿中,李延年、李广利和李季等候在外。 刘彻居然没多少时候就出来了,且怒容满面。看见李延年,怒道:「朕听了你的话才来的,可你妹妹根本就不想见朕,居然用被子蒙住头,连脸都不愿意让朕看!朕允诺会赏赐千金,并把你家兄弟都封官,只求一见。朕这么低声下气,她就是不肯!不知好歹的女人!不见就不见!随便她吧!朕忙的很呢!可没工夫陪她耍小性子!」刘彻转身就走,袖子一甩,像是要拂去什么脏东西。 李延年大惊,急忙进到殿内,果然就见妹妹蒙头缩在被子里。 「大哥,你不应该请皇上过来的。」她转头,艰难地挺起身体,眼看就要倒下,李延年急忙伸臂扶住她。 「皇上爱的根本不是我,大哥难道你看不出来吗?」她靠在李延年怀里,「所谓千般恩宠,不过是因为我的容貌。我唯一庆幸的是,他不曾看过我的病容。我不能让他发现我的容貌已经枯朽,否则,我便连在他心中唯一有价值的部分都失去了……」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几乎在喉咙里滚。泪水却不曾停歇,雨滴一样不断落到李延年手上。「我要他的记忆中只有我光鲜亮丽的样子……我要他永远都记得我,这样才能保得住孩子,才能保得住整个李家……」 她伸出手,似乎想要去碰触李延年的脸,「对不起,大哥,我本来想亲自看着髆儿读书识字,看着他行礼戴冠、娶妻生子……」 李延年抬手,想要握住她手,却在即将碰触的那一刹,对方的柔荑猛然失去力量,从他的指缝间落了下去…… 夕落! 李延年抱紧了她。 怀中的身体在逐渐冰冷,刘彻你在哪里?把目光从大将军身上离开一点,看看其他人,好不好? 好不好? ……大将军,大将军,你为什么要存在这世上呢?如果没有你,该有多好! ☆☆☆book.ddvip☆☆☆book.ddvip☆☆☆ 「不在?」霍去病有点失望,特地来一次,却没找到人。 「是。协律都尉午前就出去了。」 「到哪去了?」 「这个协律都尉没有交代。」 「这样啊……」 「骠骑将军有什么吩咐的话,小人可以代为转达。」 「不,并没有什么紧急的事。」霍去病坐了下来,「我等他一会吧。」 李夫人去世,李延年一定很伤心。原本还以为他一定会在乐府中呆着默默伤心,想不到还有心情外出。 自从自己成婚后,几年来两人见面的次数几乎用一只手的手指都数的清。而且都是在刘彻的宴会上,只是遥遥相对。 自己说过彼此是朋友,但哪有平时都无交谈的朋友?朋友不应该是这样的。 ☆☆☆book.ddvip☆☆☆book.ddvip☆☆☆ 「关内侯,李广将军的陵墓修好了吧?」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李敢咻地抬头,原本的好心情顿时荡然无存!放下所谓的身份,和部属们在小酒馆里好好喝了一顿,没想到却在归途中遇到了李延年。遇到就遇到吧,而李延年居然用这么一句话作为招呼! 李敢脸上的肌肉跳了跳,没有说话,静待下文。他不认为能在皇上面前得宠的李延年会是说话不经头脑的人。 李延年大声叹气:「可惜啊,我最敬重的飞将军李广,不是死在匈奴人的手中,而死在自己人手里,实在叫人心痛。」 「……」据说李延年与卫霍还有那么点私交,李敢不明白李延年这么说的意思。 似乎是发觉了他的疑惑,只听李延年道:「李延年是鄙陋之人,却还认得是非公道几个字。我只帮理,不帮亲。」戳戳自己的心口,「公道自在人心。」又大声叹息:「皇上有否真下命令,谁知道?说不准皇上存有私心,故意偏帮某人。明明事实摆在眼前,却只顾将罪责往自己身上拦,只当别人都是瞎子、聋子。」 李敢冷冷地看他,道:「协律都尉,请自重。」 自重?李延年呵呵笑,我讨厌他,我也讨厌你!你们统统都不应该存在! 「关内侯,大家都知道我是与上共卧起的男宠,而你呢?不过是另一个男宠的部下罢了。」 李敢脸色顿时铁青:「你胡说些什么?!协律都尉,请自重!」 「自欺欺人啊自欺欺人。」李延年一边摇头一边口中啧啧,「有的人做了杀父仇人的部下,为杀父仇人卖命,却说都不许别人说。是哦,亲爹有什么好,哪有跟着皇上的小舅子兼男宠来得荣华富贵。亲爹死就让他死吧,人家是一门五侯,驸马爷,权倾朝野的大司马大将军,说是什么就是什么,不能去争不能去闹,否则荣华富贵可就要飞了!」 李延年哈哈大笑,看也不看李敢,拂袖离去。 李敢呆立在原地,脸色一下青一下白一下黑一下红,整个面孔都扭曲了…… ☆☆☆book.ddvip☆☆☆book.ddvip☆☆☆ 回到乐府,就有人过来禀报:「骠骑将军午后曾来过,等了好久,宫门快关的时候才离去。」 李延年一怔,宫门快关的时候?那不是自己正回宫吗? 回身走到门口,扶着门框。门外漆黑一片。 他本来已经不抱任何希望,想不到如日中天的骠骑将军竟然还会过来找自己。 为什么自己非要在今天出去找什么李敢呢?仿佛着了魔一般。一进一出,以至就这么擦身而过…… ☆☆☆book.ddvip☆☆☆book.ddvip☆☆☆ 一手执木槌,一手执书简,李延年手腕翻转,照着书简上所写的乐谱,在编钟上轻轻敲击,边敲边吟。乐工们使用各种乐器,一同演练吹奏。 他所负责的就是把从民间收集来的歌谣好好整理,或者修订,或者重新编曲。 「百里奚。立羊皮。忆别时。烹伏雌。炊扊扅。今日富贵忘我为。……」 据说那天之后,李敢跑去把卫青打伤了,而卫青把事情隐瞒了下来……果然有鬼吧!如果你真是问心无愧,何必如此?大可以问李敢以下犯上之罪!不久李敢随从刘彻去雍县,到甘泉宫打猎,却就此一去不回,死在那里。 刘彻说,李敢是被鹿撞死的,真是笑话!且不说那插在当胸的羽箭,李敢是在战场上杀匈奴立战功的壮士,又不是弱不禁风的千金小姐。刘彻想隐瞒什么?欲盖弥彰! 李敢莫名丧命。也好,斗吧,斗个你死我活,两败俱伤!反正本来就都该死,一个都不应该留下来: 只是,卫青逃过一劫,自己应该觉得失望不是吗?因为自己原本的希望是李敢下重手了结了对方,可如今却为何有种松口气的感觉?……该恨的是谁?究竟是出身奴隶却能够一门五侯权倾朝野的大将军,还是若无其事伤害其他人的刘彻?或者是愚蠢无能的李广利…… 乐声突然停了,乐工们怎么了?李延年回头,就见霍去病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堂中。 李延年有点吃惊,行礼道:「骠骑将军。」 「这歌和我知道的好像有点不一样。」霍去病微微一笑,沉稳非常。李延年有点眩晕,他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表情? 原本以为霍去病能够下狠手干掉李敢,靠的依旧是当年的任意妄为,因为李敢是他亲自挑选的精锐部属,为他所赏识;今日一见,李延年不认为一个任意妄为的人会拥有这种神情。为什么下决定除掉李敢,原因恐怕比自己所想的更多吧。 「我记得它是这样唱的,」霍去病走过去,拿起鼓捶,敲了几下,「『百里奚,初娶我时五羊皮,临当相别烹乳鸡,今适富贵忘我为。』」然后把鼓捶随手丢回原处。 李延年一笑,那么平板的腔调,他可完全没听出霍去病是在唱歌。 「多谢骠骑将军指教,小人会再三斟酌的。」 霍去病抬眼看李延年,李延年也回看他。 好久没这么近距离的看他了。一转眼八年便过去了,他长高了,筋骨更强健了,不再是当年那个十六岁的小毛头,已是战功赫赫的大司马骠骑将军,年少轻狂转为光华内敛。 而自己,也不再是那个在乐坊中为生存而挣扎的底层倡伎。二十五岁,已是美人迟暮,镜中的容颜不若当年青葱,而卫青霍去病在这个年纪才刚刚踏上功成名就之路,为人夫为人父,只有自己,永远也无法为人夫为人父了。 李延年遣退了乐工们,请霍去病坐,亲自去奉茶。 「夫人好吗?」 「好。」 「令郎好吗?」 「好。」 「大将军好吗?」 「好。」 李延年低头沏茶,随口问着。他不知道霍去病为什么突然到乐府来,既高兴,又有点尴尬。不要自欺欺人了,从一开始就不可能,更何况如今?在同为皇子外戚的情况下,李氏一门与卫霍,根本就没有共存的可能。 霍去病正想说话,刚张口,胸口突然血气翻腾,怎么也压制不住。他急忙用手捂口,鲜红色液体不断从齿间唇内涌出,满手都是…… 终于弄好了,李延年抬头,却不见了霍去病的踪迹。 面前空空。两碗茶水热气腾腾。 李延年盯着霍去病坐的位置呆了半晌,忽然在地板上看见几个比芝麻还小的小红点。仔细看看,伸指沾了,一捻,那红色的分明是血渍。 为什么会有血?这么小点,还没干,应该是才洒下的。刚刚坐在这里的是霍去病,是他的血吗?怎么会有?没见他受伤啊。 李延年站起来,走到门边,向外张望。 什么都没有看见。 直到几个月后,报丧的人在跑。「大司马骠骑将军过世了!」 李延年手中的鼓锤落到了地上。他茫然地抬头。 「啊?」 元狩六年九月,大司马骠骑将军霍去病病逝,刘彻调遣边境五郡的玄甲军,从长安到茂陵排列成阵为之送葬,于茂陵东北侧起冢似祁连山。并勇武与广地,谥号为景桓侯。其嫡长子霍嬗继承冠军侯的爵位。刘彻以其弟霍光为奉车都尉、光禄大夫。 白木的木马静静地待在角落里,看李延年击鼓,一下一下。卫霍两大支柱已失其一,李延年哈哈大笑。鼓声调子忽转,如暴雨般急促。李延年边舞边唱,尖利无比。 「一虎坐山兮阿呼呜呼,二猿相对兮呜呼爱乎,猿猿相报兮呜呼于戏,头换头兮两猿自居!」 只是为什么会唱腔不稳?整个面上都湿了…… 谁来告诉他,上天究竟是在帮他?还是在罚他? ☆☆☆book.ddvip☆☆☆book.ddvip☆☆☆ 这之后一连十几年,刘彻都没有攻打匈奴。 岁月无情地从每个人身上踏过,李延年看看刘彻看看卫青,又看看镜中的自己,都已青春不复。死去之人却永远停留在二十四岁的韶华,再不会老去一分。 元封五年三月,五十一岁的刘彻封太山,加封禅。四月,大赦天下,所幸县免岁租赋。赐鳏寡孤独帛、贫者粟。可惜这一切似乎都只是徒劳,并不能够挽回卫青的性命。卫青病逝,加谥号烈侯,于茂陵东北方起冢,象庐山。 每个人都在悄悄议论着,大将军的陵墓根本就不符合惯例。不必说皇陵的东北方一般应该是皇后陵,卫青陵墓的高度甚至超过了一般皇后陵墓的规格,仅仅低于刘彻的茂陵而已。 失去了卫青后,朝廷上下都在议论刘彻越来越喜怒无常。李延年切实发现到这点之日,是掖庭狱使者出现在自己面前之时。 「……」李延年静静地看他们,「罪名是什么?」 「淫乱后宫。」 李延年愣了一下,笑了,笑的上气不接下气。「好罪名!皇上原来早就忘记我是个废人了,还是他亲自下令废的!我淫的什么?莫非是服侍了皇上吗?」 对方倒沉的住气,答道:「不是你。是你弟弟李季。」 李延年抬起下巴,似乎恍然大悟:「哦,对了,他不是废人。」他依旧在笑,「所以呐,我也要一起死吗?」 「淫乱后宫,罪当灭族。」 李延年沉默了片刻,道:「那贰师将军呢?他可还正在为皇上办事呢。」 太初元年八月,刘彻封李广利为贰师将军,出征伐大宛。这才过了多久,李广利大概连大宛的边界都还没走到吧。 「皇上没有提。」 听到这个回答,李延年合上眼睛:「我明白了。你们动手吧。」 自己一个四十岁的故倡,刘彻大概早就已经厌烦透顶。那个愚蠢又无能的书呆子弟弟,却似乎渐渐搏得了刘彻的好感呢。 人死一去万事空。夕落,你的一番苦心并没有保得李家万万年啊。霍去病死了,卫青死了,夕落死了,现在自己和李季也要死了,书呆子,这世上再没有人能帮助你了,自己保重吧。 三尺白绫被抖开…… 沉沉夜色中,有鼓声在响,三春晖依旧灯红酒绿人来人往。谁接过了自己手中的鼓锤?带着铠甲护腕的手开始击鼓。 『百里奚。百里奚。母已死。葬南溪。坟以瓦。覆以柴。舂黄藜。搤伏鸡。西入秦。五羖皮。今日富贵忘我为……』 鼓锤被放下了,带着铠甲护腕的手缓缓垂下。看不清楚对方的样子,只看得见那只手。 『我有话跟你说……』 『什么?』 『…………』 『什么?我听不清。』 『………………』 努力去听,却什么也听不到,只看见星星红点雨般纷纷。 一个声音远远传来:『去病——』 『哎!来了!』带着铠甲护腕的手的主人急回身,向着声音的方向跑去,『舅舅,我来了。』 等一等!等等!赶紧追过去。 你究竟想和我说什么呢?…… 不要问我『今日富贵忘我为』,这里没有刘彻,没有名利,没有身分地位,没有外戚利益的冲突,只有我和你。 此时此刻,你想对我说什么呢? 附录 李延年,中山人也。父母及身兄弟及女,皆故倡。延年坐法腐,给事狗中。而平阳公主言延年女弟善舞,上见,心说之,及入永巷,而召贵延年。延年善歌,为变新声,而上方兴天地祠,欲造乐诗歌弦之。延年善承意,弦次初诗。其女弟亦幸,有子男。延年佩二千石印,号协声律。与上卧起,甚贵幸,埒如韩嫣也。久之,寝与中人乱,出入骄恣。及其女弟李夫人卒后,爱驰,则禽诛延年昆弟也 ——史记.佞幸列传 中山李夫人有宠,有男一人,为昌邑王。李夫人蚤卒,其兄李延年以音幸,号协律。协律者,故倡也。兄弟皆坐奸,族。是时其长兄广利为贰师将军,伐大宛,不及诛,还,而上既夷李氏,后怜其家,乃封为海西侯。 ——史记.外戚世家 李敢以校尉从骠骑将军击胡左贤王,力战,夺左贤王鼓旗,斩首多,赐爵关内侯,食邑二百户,代广为郎中令。顷之,怨大将军青之恨其父,乃击伤大将军,大将军匿讳之。居无何,敢从上雍,至甘泉宫猎。骠骑将军去病与青有亲,射杀敢。去病时方贵幸,上讳云鹿触杀之。居岁余,去病死。 ——史记.李将军列传 孝武李夫人,本以倡进。初,夫人兄延年性知音,善歌舞,武帝爱之。每为新声变曲,闻者莫不感动。延年侍上起舞,歌日:「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上叹息曰:「善!世岂有此人乎?」平阳主因言延年有女弟,上乃召见之,实妙丽善舞。由是得幸,生一男,是为昌邑哀王。李夫人少而蚤卒,上怜闵焉,图画其形于甘泉宫。及卫思后废后四年,武帝崩,大将军霍光缘上雅意,以李夫人配食,追上尊号曰孝武皇后。 初,李夫人病笃,上自临候之,夫人蒙被谢曰:「妾久寝病,形貌毁坏,不可以见帝。愿以王及兄弟为托。」上曰:「夫人病甚,殆将不起,一见我属托王及兄弟,岂不快哉?」夫人曰:「妇人貌不修饰,不见君父。妾不敢见帝。」上曰:「夫人弟一见我,将加赐千金,而予兄弟尊言。」夫人曰:「尊官在帝,不在一见。」上复言欲必见之,夫人遂转乡唏嘘而不复言。于是上不说而起。夫人姊妹让之曰:「贵人独不可一见上属托兄弟邪?何为恨上如此?」夫人曰:「所以不欲见帝者,乃欲以深托兄弟也。我以容貌之好,得从微贱爱幸于上。夫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上所以挛挛顾念我者,乃以平生容貌也。今见我毁坏,颜色非故,必畏恶吐弃我,意尚肯复追思闵录其兄弟哉!」及夫人卒,上以后礼葬焉。其后,上以夫人兄李广利为贰师将军,封海西侯,延年为协律都尉。 ——汉书.外戚传上 后记 初次意识到李延年这个人,是在论坛上看到一篇关于李延年的同人,零零碎碎的几段,没有开始,没有发展,没有结尾,不成体系。于是我什么印象也没留下,只记得那里面的李延年是柔弱平胸美少女,汉武帝垂涎其美色,于是强行禁锢占有,于是柔弱平胸美少女自怜地边舞边唱…… 之后?之后立即把此人从脑袋里抹掉……大不符合我的审美观了…… 再之后?再之后就是被某人拼命灌输「卫青好帅、和汉武帝好暧昧好暧昧哦」,正巧某卡在大学的图书馆里翻彩图版中国秘史,欣赏汉武帝的风流韵事。交流来交流去的结果就是被某人硬逼着写卫青和汉武帝…… 我……你…… 查了一堆资料的后果就是:比起乖巧柔顺的卫青乖宝宝,我宁愿选韩嫣,即使被某人血泪控诉也不回头。 韩嫣完结了,某人来问我:下面该是卫青了吧? 回答:是李延年。 ……某卡被殴飞…… 要知道李延年的事,还是去看《史记》比较好。相对中性的记录和描述,比起别的什么让我舒服多了。看着吏记佞幸传中的李延年,看着李夫人,看着李广利,我想的是:与卫霍相比,他们同样出生于最低层,同样得到过平阳公主的帮助,他们是用怎样一种心态和立场来面对汉武帝? 最出色的人物只有一个,其他人与之相比都失色。就像有了个满分一百分,其他考九十九分的便是二流货色而已。但是,如果其他人都是五十九分,有一个六十分的,自然是六十分第一。所谓的竞争机制嘛,切! 其实李延年很强的,音乐方面的造诣和贡献在当时无人出其右,他是最早以音乐工作者的身份留在官方记录里的人。与卫青霍去病的贡献在不同的领域,其实完全是不能比较的。 就像毛遂一样,如果李延年没有去求平阳公主帮忙向汉武帝推荐,他和整个家族都将永远寂寂无名。我一向都觉得敢于自我推荐的人很强很厉害,因为我自己没有这样的勇气。 刘彻喜欢的只是李延年的才,喜欢的只是李夫人的美貌,爱的是他们的美丽和歌舞。即使在杀死李延年后,也还是让他陪葬。大概是怕死后寂寞吧?毕竟身为天子,在死后的世界中也是需要歌舞来充排场的,哈哈。 如果李延年能像卫青一样低调,也许就不会因为株连而被杀吧?可惜他并不是那样的人。 又及:这篇完了后,又被某人问:下面该是卫青了吧? 回答:我还是比较喜欢发誓要成为大汉祸患的某汉奸。 ……某卡又被殴飞…… 奋力爬回来:有一句台词不错的,「我喜欢强者。只要您比任何人都强,我就会服侍您。」 参考文献: 《史记.佞幸传》 《史记.外戚传》 《汉书.佞幸传》 《汉书.外戚传》 《汉武帝年表及大事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