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归去的地方(上)》 楔子 ——这是什么地方? 在山区地带,天总是晴得很快。在混混沌沌的灰蓝色中,一块霞云像画匠把颜料倏地一抹,血红得不祥。晚风刮得粗暴,带着森林特有的幽冷。依傍在山脚下的村庄不算小,看起来凌乱泥泞,连袅袅的炊烟,都显得有些无精打采。越过村子,有路婉蜒直上山顶,通往城堡,从这个位置望过去,只能惊鸿一瞥浮出绿荫的灰白色外墙。 乔康达让马放慢了速度,走进用灰泥和木条筑起来的栅栏。熟悉的声音朝他扑来,干了一天活的男人高声谈笑,女人从家里向外吆喝,家禽和小孩奔跑追逐,距上次听到这些声音,好象又有三个月了。 村里连旅店都没有,他问了路,直接到村长家请求借宿。 在这种偏僻地方,陌生客的到来最易引起人们的紧张,更何况是他。乔康达非常清楚他的外貌在哪里都会引起骚动。 村长正在犹疑,外边突然起了不寻常的混乱,村长很快起身,走到外面看是怎么回事,乔康达也跟出去,当他看到那个被七手八脚抬着的人,眉头不禁皱了起来,那大概是个在砍柴时伤了自己的樵夫,腿上的伤非常严重,血污和泥泞混在一起,把衣服都浸透了,但最糟的是村里没有能治疗他的人。 「还是赶快去堡里请医师来——」 「先把他抬回家,然后——」 城堡?乔康达抬头看着在暮色中变得朦胧,愈加遥不可及的另一个世界,又看了一眼伤患,饱受日晒风吹的脸显得灰败,似乎已经昏迷一叫民快就要死了。血迹滴得沿路都是,在昏黄的光线中仍显得太过刺眼。 「对不起,请让我过去!」他下走决心排开人群,挤进屋子里。村长正在找人到山上去通报。 「来不及的,等你们回来,人都要死了。」他的声音不觉也焦躁起来。「去生火!提水过来!留下两个人,其它人都出去!」 暄噪的空气突然冷下来,所有人的眼光都集中到这个陌生人身上,脸上毫无例外的都是狐疑与警戒。 「你——你是医师吗?还是——」 「没时间讨论这个了!」乔康达不耐烦的说。「快去!」 他并没有加重语气,但全身上下却散发出一股莫名的威严,让人不得不依他的意思行动,虽然还有一些交头接耳的声音,但人群渐渐散了,剩下的人开始作他吩咐的事。 乔康达打开未曾离手的袋子,取出的竟是真正的医疗工具,以及为数不少的药材。 「麻醉药不够了。」他抿了下唇。「没办法,天保佑他等我缝好了再醒吧。」 「水提过来。」他回头叫着,俯到病人身上开始工作。 跑到村长家去看陌生客的人潮很晚才散去,乔康达总算可以换下沾满血污的衣服,仍是一身白的坐在火边,享用迟了的晚餐。就连进食这个动作,他都做得和为人治伤时一样,优雅而稳定,光是看着,就会让人掉了魂。村长坐在稍远的地方,显得局促不安,不时和妻子交换着眼光。这个年轻人的年纪大概只有他的一半,身上却散发着难以形容的气息。简言之,他不像人。 从外表看来,他不会超过二十五岁,俊秀的脸孔带着沧桑般的淡淡愁绪,栗色的长发扎在脑后,眼睛如一潭平静无波的湖水,清澄碧绿得令人屏息。他从进村时就穿着全白的衣服,现在换上的也还是白的。在昏暗的烛光下,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带着无可比拟的流畅,几乎超越人的极限,感觉不到存在感,却又太具存在感了。 虽然谁都没想要这样做,但气氛自然就变得很尴尬,面对不疾不徐进食的乔康达,村长夫妇反而如坐针毡。当乔康达好不容易吃完,开始说话时,夫妇俩都松了一大口气。 「……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第一句话竟是如此,窄小的空间中有一瞬惊愕的沉默。「呃……你不知道吗!」 「我一直漫无目的的旅行,有时候也不太注意走到哪里了。」 「呢……」村长下意识擦了擦额头,好象上面有汗一样。「这里是海斯特伯爵的领地。」 「海斯特啊……」他若有所思的哺哺自语。「原来我已经走这么北啦……」 令人不安的寂静又流回来,乔康达好象没发现似的,思绪又不知漂到什么地方去了。这时女主人注意到坐在火盆边的女儿手上拿的东西,不由得轻轻斥责了一声。「丽拉,我不是要你把那东西扔掉了吗?」 「我才不要,这是杜塞尔送我的!」 乔康达不经心的瞧过去,五岁小女孩抱着的是一个木刻人偶,雕工很粗糙,却是这些孩子们渴求而不可得的宝贝。 「你这傻瓜!都已经叫你别接近他了,你还拿他的东西!」 「人家喜欢他啊!」小女孩抬起头,嘴倔强的翘着。 「他可是个不祥之子啊!拿着他的东西,会惹来灾祸的!」 不祥之子……这个字流进乔康达耳中,勾起他一些潜沉的记忆,就好象一盆沉淀的水被搅乱,带动底下的碎片一同翻转起来。 「这里的伯爵人怎么样?」他不经意似的问道。 「呃……很好啊!」老实的庄稼汉迟疑的说。「栽们不常看到他,不过,需要什么的时候,总不会缺的。」 「他好凶,老板着脸。」小女孩不甘寂寞的插嘴,用力搬弄五官模仿给他看。「可是杜塞尔就长得很漂亮,对了,就跟大哥哥你很像!」 「杜塞尔……?伯爵的儿子吗?」 「嗯……是啊,伯爵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杜塞尔少爷是次子。」 村长一边说一边忍不住偷偷作了避邪手势,乔康达注意到了,便问道:「有什么不对吗?我刚刚好象听到……你们叫他不祥之子……」 村长明显感到尴尬,勉强笑着:「这……是……少爷长得不大像伯爵,行事又怪异,所以……你也知道,在这种小地方,就有人爱搬弄口舌……」 乔康达见他不愿再讲,便识趣的笑笑,闭上嘴巴,眼光又若有所思的飘了开去。 「……跟我很像吗?……」 这倒挺有趣的。乔康达望向小窗中一方无星的晚天,眼神再度变得遥远。难道在这种地方,也有流着精灵血统的人吗?这么说来,明天到城里去拜访一下,似乎也不坏…… *** 在确认伤患的状况没有恶化后,乔康达为他调药、换药,又顺便诊治了两个发烧的孩子和一只难产的牛,忙了一个上午。终于得空后。他换上较正式的衣服——依然是一身白,打算动身上山。 不过他才走出门,就听到狂风暴雨般袭来的马蹄声。 乔康达望向村门口,如果来人是用这个速度冲下中的,那八成是打算要自杀,但马蹄声进了村子,面对泥上路上的家禽和孩子,还是一点也没有减速的打算。此时,丽拉突然从乔康达身后钻出来,蹦蹦跳跳的跑出去。 「杜塞尔!」 乔康达动了一下,想抓住她却捞了个空。会撞上的!他紧张的屏住气,却看着马匹长嘶一声,恰到好处又惊险万分的停下来。 「拿着!答应你的!」说话的人分明是个孩子,不会比丽拉大几岁,那冰冷习惯压抑的语调却不带丝毫稚气。一个东西画出弧线落下,丽拉一把接住,高兴的叫了一声,那是个娃娃,刚好和她昨晚拿在手上的配对。 「你是谁?」 声音朝他来了,乔康达抬起头,迎上一双近乎透明的灰眸。坐在与之不相称的高大马匹上的孩子漂亮得令人吃惊,被风撩起的金发闪耀出丝绸的光泽,象牙般的肤色,精雕细琢的五官,唇边却扬着桀傲不驯的线条,一双眸子冷漠如冰,毫无感情。 尽管已有心理准备,真正看到时仍不免震动了。乔康达觉得心中被怀旧和怜惜的情绪占满,那神情,那姿态,可不就是许久以前自己的翻版吗?表面上反抗着这个世界,实际上却是被世界所遗弃了。 「你是谁?」由于迟迟得不到回答,声音不耐烦的提高了。 「我是个药草师。」乔康达回过神来,微微一笑。「正在旅行中。」 孩子呆了一下。从以前到现在,所有的人,包括亲戚,一向都用畏俱兼鄙视的眼神看他,他也用更加激烈的态度反击回去,乔康达的平静泰然反而让他不知所措。 「杜塞尔,杜塞尔,他很厉害喔!昨天傍晚勃尼受伤,就是被他救活的!」 杜塞尔没理她。「你叫什么名字?」 「乔康达。」 「你知道我是谁吗?」言下之意就是怪他不敬。 「我知道,你是海斯特伯爵的次子,杜塞尔。」 杜塞尔惊得忘记发脾气了,乔康达说得自自然然,好象站在国王面前也可以直呼其名讳似的。 「别一直坐在马上吧!会累的。」 「我不累。」 「但是马会累。下来吧!水晶般的孩子。」 杜塞尔溜下马。「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你像水晶,很漂亮,也很冰冷。」这个年纪就骑这么大的马,又没人跟着,表宗你很特立独行,也许——寂寞。「你因为长相而受人排挤吗?」 「关你什么事!」孩子立即扬高了声音,而后突然领悟到了什么,眼睛好奇的睁大了。这个人和他好象,同样的透明感,同样与四周的人格格不入。他虽然站在这里,却好象和土地、风或阳光融成一体了。「你也是吗?」 「有时候。在我出生的地方,有人喜欢我,也有人怕我。」 「所以你才出来旅行?」 「也许是吧,但我现在是为了磨练自己而漂泊。有时候我也会停下,在某个地方安居一阵子。」 杜塞尔观察着他。「你会留在这里吗?」 「也许吧,不过听说城里已经有一位药草师了,所以我想——」 杜塞尔焦躁起来,他可不想让他走了。他对乔康达产生了一种「同伴」的感觉,不只因为他不卑不亢的态度,更重要的是他与杜塞尔相近的质感——有生以来杜塞尔第一次碰到同样的「异类」。 「你旅行过很多地方?」 「是的。」 「那你懂很多事啰?」 乔康达注视着他,嘴角浮起一抹不知其意的笑容。「比某些人多一点,我想。」 「好,那你来当我的家庭教师。」他专断的说,完全不予人反驳的余地。 乔康达看着他,没有说话。聚在一旁探头探脑的人们——现在不只有小孩了——窃窃私语起来。连他们都觉得这未免太过分了,尤其这个人并不是海斯特伯爵的子民,只是一个路经此地的旅客。但令所有人大吃一惊的,乔康达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笑了。「好啊!」 他这么爽快就答应下来,反而令杜塞尔无言以对,但他不愿再示弱,便一溜烟上了马,大声咳喝:「牵你的马来,我们回城堡去!」 乔康达觉得应该先间一下:「伯爵允许你选择自己的家庭教师吗?」 「我怎么知道!我已经赶跑两个家庭教师,现在这个大概也待不久了!我能自己找一个来,他就该谢天谢地了!」 也和水晶一样尖锐啊!乔康达微笑了,这样一个美丽又顽架不驯的孩子。他仰头看着深埋在茂林中的古老城堡,婉蜒而陡峭的小路看来似乎不可能爬得上去。一阵风从山上扫下来,带着松林幽深的气息,充满了他的感官,仿佛安抚,又宛苦叹息。 第一章 米亚那顿,梅瑟的「副城」。 被称做副城是因为王立学院在这里,建筑物的旧址是某代大公的狩猎行馆,学院因此有了小王城的气派,城镇是后来才围绕着它发展起来的。 贵族子弟群集米亚那顿的盛况,维持了数百年而不坠,不仅因为它集结了卡瓦雷洛最优秀的学者,在培训所谓的贵族风范方面有特出之处,而且提供了一个场所,让下一代的贵族借着团体生活,培养横向的人脉关系,建立新的权力网络。最重要的是,政治中心就在半天路程内,大公没事常跑来视察,这里是一个潜在的权力中枢。 学院占地很广,宿舍或课室都直接沿用从前行馆的建筑,许多林木都是百年前保留下来的。从草场中央望过去,可以看到染成秋色的树林,清冽却不炙热的阳光直落下来,在石墙上映出银色的光芒。远天呈现清爽的蓝色,带着凉意的风徐缓拂过,送来松林幽远的清香。草地上的板球赛正以令人昏昏欲睡的速度进行着,零零落落站在场中的青年与其说是运动,还不如说是在享受一年中最后的和煦。 「艾瑞,你瞧,有新生来了。」德雷斯站在草地中央,无视正在进行的球赛,转头盯着马车。他是个高大的青年,暗色的头发长及肩缘,深遂的黑眼总是流露出嘲弄般的神情。 「你怎么知道是新生?」艾瑞在他身后回道,他比德雷斯还高些,棕色的头发因刚才的跑步而凌乱,俊朗的脸上总是带着愉快的情,只有少数人看过那光芒转变为凌厉的样子。 「直觉。」 「没有纹章的马车呢。」艾瑞盯住了来客的方向。「你看是哪一家的?」 「你当我是神啊。」 他大笑。「你不是有直觉吗?」 被抓到语病的德雷斯瞪了他一眼。「八成是惹了什么丑事被扔过来的吧!」 「哼,听你这么说,这里倒成了收容执裤子弟的地方了!」 「它不是收了我吗?」德雷斯露出了笑容。「你的房间不是还空着吗?也许他会成为你的室友呢!」 清脆声响,球呈弧线越过空中,场中人们开始跑动,一番位置变动后,德雷斯和艾瑞中间多了一位队友,但他们仍旁若无人的继续喊话。 「也许吧!只要费南爵士没忘掉就好了。一个人住可寂寞得很。」 「听你说的!你一个人独享房间半年,现在倒抱怨起来了!」 「谁说我想独享啊?我和你们不同,卡斯提家的孩子是热爱同伴的!」 「喂,专心一点啊!」一个人跑过他们前面,一边叫着。 「德雷斯,我们去看看他吧!」艾瑞突然说。不等德雷斯回答,他就离开了位置,也不管队友的抗议,一边向德雷斯打手势,一边跑开了。 「急什么!明天你自然就看得到他啦!」德雷斯觉得好笑,但刚好他对球赛也厌倦了,便同样抛下队友,追着艾瑞去了。 马车在石楼前停了下来,车夫跳下座位,正想去开门,里面的人已经自行下来了。艾瑞脚下一顿,突然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叹,德雷斯跟着停步,脸上也出现了诧异的神色,他心中一动,一些谣传和私语浮上了记忆的表层。原来……这大概就是传闻中海斯特家的不祥之子吧? 在阳光照射下,站在马车旁的人肤色显得很淡,长长的发丝在风中飞扬,闪耀出如金的光芒;细致的五官一如雕像,毫无表情,灰色的眼睛近乎透明,十分冷漠,一见到有人来,警戒之色立即浮现。艾瑞突然想起家附近一只金色毛皮的猫,它常在城堡的院落徘徊,冬天来时偶尔也接受他们的食物,却从来不让人触摸它,也不肯进屋一步,好象这样一来它就和那些家猫一样没骨气了。眼前的人就像极了那只猫,优雅,高傲,冷漠,充满了防御心,伸出肉垫的爪子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不过,艾瑞到底是艾瑞,不管面前是猫还是豹,他都会笑着上去打声招呼的。他以近乎轻率的热情态度行了礼,无视对方明显的抗箍神色,笑着说:「我是卡斯提家的艾瑞,你是新生吗?」 「……是。」青年冷漠的应了一声,也没有回礼。 开心的笑容依然不变。「不自报姓名是很不礼貌的喔!你叫什么名字?」 「杜塞尔·海斯特。」语气不逊得近乎尖锐。「盯着别人猛瞧也是很不礼貌的!」 艾瑞笑起来,丝毫没有退缩之意。「对不起,对不起,因为你长得太漂亮了嘛!你说是不是,德雷斯?」 傻瓜,就算是实话,当着一个男人的面说他漂亮,人家可不见得会高兴啊!德雷斯在心中咋舌,却不出声,他已经准备要看一场好戏了。 「这么说,你就是那个最近成为继承人的海斯特家次子咯?」 「……嗯。」仍旧是冷冷淡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声音。 「啊,忘了介绍这家伙。」他指指德雷斯。「你见过他吗?他是——」 「喂,你讲你的,别扯我。」德雷斯插上一句。 看着旁若无人开始斗嘴的两个青年,杜塞尔皱起了眉,几乎掩不住厌烦的神色。这段时间以来,他与别人的接触多半是为了应酬,早已习惯了恭敬而冷淡的往还,竟忘了这样的轻松粗率才是正常的谈话方式,况且,此刻任何多余的交际都只是加重他的负担而已,他既无力也不知如何应付这样的局面。于是他打断了差不多已经是在自说自话的青年,突兀的说:「我得去见院长了。」随即掉头就走。 「喂,寂寞的小孩,别担心,你会在这里找到朋友的!」艾瑞在他身后叫道。 杜塞尔一愣,横去一个冷峻的眼光,飞快走进屋内,门随即关上了。 「你居然叫他在这个地方找朋友?你疯了啊?」 艾瑞不禁大笑,德雷斯的确把他当作朋友,却又不承认贵族间有友谊的存在。不过他现在并不想争论这一点。「这家伙挺难缠。」 「你说杜塞尔?我早就听人家说起他,果然名不虚传。」 「说他怎样?」 「晤,多半是对他出身的臆测。你知道老伯爵不喜欢社交,不过也没禁止他的儿女参加,只有这个孩子一直被监禁——这当然是比较难听的说法——在堡里。去年嘉纳得死前,没几个人见过他,现在大概是因为继承人死了,伯爵没有其它子嗣,才把他给放出来了吧!」 「他长得不像老伯爵。」 「应该说根本不像人吧!所以才会有这么多流言出来。反正,现在是不折不扣的海斯特家继承人就是了。」 「他的日子一定不好过吧!难怪会有那样的眼神。」 「如何?总算遇到让你难以招架的人了吧?」 「我有这么说吗?」艾瑞反驳。「挑战愈大愈有趣!?」 「是、是,你的博爱精神才真让人难以招架。如果他真的住进你那间房了,一定是够瞧的!」 「你似乎很期待嘛!」 德雷斯摊摊手。「没办法,这里的生活大无趣了。我还有整整一年的时间要打发呢!」 「去惹个什么事被退学不就好了吗!」 「喂喂,你还真没有一点朋友的道义呀!」 「是谁说上流社会里没有友谊的啊!」艾瑞一边哈哈大笑,一边跑开了。 杜塞尔进了屋里又有点后悔,但他当然更不想回去面对那烦人的家伙。想到即将生活在有这种人的地方,他就觉得头痛。 他走进院长室,费南爵士在一张旧痕斑斑的巨大像木桌后等他。这一任的学院管理者是一个身材壮硕的老人,看起来更像个战士而不是学者。这王立学院实际上是个最难摆平的地方,多得是玩日渴岁、顽劣横暴的贵公子,但他就是有办法让学院的秩序维持一个水平,有办法让每个人照他的意愿行事,甚至让那些家世雄厚的学生都对他敬畏三分。 炯炯有神的双眼自斑驳的浓眉下盯着杜塞尔,他的声音十分低沉,声若洪钟。「杜塞尔·海斯特,你父亲已经告诉我有关你的事。」 他懒得问是什么事,因此没有回答。 「我很不愿这么说,但王立学院最大的用处,就是让你去结识其它的贵族。你既然将代替长兄成为海斯特家的族长,就该好好负起这个责任。但是当然,这里总是王立学院,我相信你会得到收获的。我们有来自柯罗特兰各地最好的老师。」 「……」依然沉默,但轻蔑已充分流露在他的眼光中。 老者注意到了,灰色的浓眉蹩了起来。「你不相信我的话,是不是?也罢,我看多了像你这样被逼来的孩子,也有人是闯了祸而被送来这里监禁的。但凡提尼大人并非不注意这里的状况,如果你把握机会,就有可能受他青睬。我说过了,这里到底还是个学院,能不能从这里得到东西,就看你自己了。」他摇铃叫来仆人。「带他到那间空房。」 杜塞尔误解了费南爵士的意思。想到自己将独享一个房间,他心里多少舒服了点。学院的住宿制一向维持两人同住的传统,这到底是哪一位院长的主意,至今也没人记得了。当然,这对没有协调性的贵族子弟是一大考验,有一段时间引起了不少问题,但院内严禁私斗,没人敢越雷池,久而久之大家也就习惯了。杜塞尔被丢到这个地方本来就已经不甘愿到极点,再叫他和别人同住,更是门都没有!要不是费南爵士派了空房给他,他不当场把老头的鼻子打歪才怪! 离开院长室后,穿过楼房后方的树林,再越过一条小河,便是一栋宏伟的石砌建筑。这里是从前行宫的一部份,塔楼的痕迹还很明显,左右两翼的建筑都还保留着,中庭是用玫瑰石板铺成的,清澈的泉水正从池中的雕像上泅泅涌出。 仆人带着杜塞尔走上二楼,走廊上很暗,只有尽头的窗户透进苍白的天光,两边壁上都点着灯,古老城堡常有的微弱气流将灯焰吹得摇摇晃晃,令杜塞尔有回到家里的感觉。 房间很宽敞,看起来温暖而沉静。中央是共享的起居室,两侧用木橱隔出了私人的空间,窗外是一片广大的草原,有几个人正策马驰骋,远处看得到树林织出的暗纹,凉爽的空气从敞开的窗中流进来,整个房间充满了森林甜美的清香。 但杜塞尔的注意力并没有放在这上面。他来回看着房间两端,眼睛不觉睁大了。一侧收拾整齐并放着衣箱等行李的,自然就是他的床位了,但另一端呢?仆人整理过的床上散落着衣服,桌上一片凌乱,鹅毛笔和纸轻率的放在展开的书面上,墨水的瓶子还半开着,一望即知是有人住的! 杜塞尔猛然转身,仆人早料到这种情况似的,马上躬身行礼。「您的行李都已经送进来了,如果有什么问题,请与费南爵士商量。」随即一个转身,快步退走,留下杜塞尔一个人在房间中央。 他呆了好一会儿才回过来,一声咒骂随即脱口而出,但木已成舟,就算去找费南爵士理论也不会有结果,他只得满怀怨气的在房里绕了一圈,行李也不开就往床上一躺,看着窗户框出来的一方无云的蓝天。 和看惯了的海斯特堡的窗景不同,这里的天空似乎更清澄透明,连云看起来都轻盈许多。遇异的视野令他有种违和的感受,再度提醒他远离家乡,身处异地的事实。 他抬起手,被捆绑过的痕迹早已消逝无踪,那痛楚却仍深刻而清晰的烙在心底。有段时间他们不得不把他绑起来,因为他一见到人就失去理智,尤其是他的父亲。 而后,当他渐渐冷静下来,开始能够思考后,他要求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到米亚那顿来。 他知道这是个冠冕堂皇的提议,就连伯爵也无法拒绝。而他无论如何不愿再待在那个牢笼里,面对那个夺走他生命支柱,和他只有名义关系的男人。 而今海斯特堡已远在数百里外,但他仍没有一点高兴的感觉,只剩无尽的空虚。 旅途的劳顿还不算什么,他的心早已疲死如水,每一个时辰的过去,都只是拖长、加深了这种折磨。 天色逐渐暗下来,膝陇如雾霭的光线爬进窗子,把室内染上一层淡淡的鹅黄。杂迟的脚步声和谈话声逐渐充满了这栋建筑,杜塞尔知道是其它的学生回来换衣服准备用晚膳了。但他等了很久,直到各种杂音又逐渐消融褪去,却没有一个人来打破他房中的寂静。 宣告晚膳的钟声响起,在暮色中温柔地回荡着,杜塞尔叹了一口气,跳下床。他并不饿,但坐了一个下午,身体也开始僵硬了。此时,他听到急促的脚步声踏破寂静的空气,从远处逼了近来。 「哇!来不及了!来不及了……」门猛地被推开,撞到墙上,发出令人不快的声音。冲进来的人在煞住脚步之前,身上的衣服已经脱了一半,「来不及了——」 杜塞尔瞠目结舌的瞪着,他应该出声的,但喉咙却好象哽住了。手忙脚乱的人一边脱衣服,一边转过身,他们两个同时叫了出来。 「哇啊!……」 杜塞尔叫,是因为他看到了不想见的人,还有他居然光着身子站在他前面,对方却在看到他的一瞬间向后跳了开去,几秒钟后才喘了一口气。「凭——凭马里帝兹之名!你闷不吭声站在那,我还以为——」 「……」杜塞尔的眼睛顿时又冷了几分。 这家伙又得罪了他一次,又提醒了他「不像人」这件事一次。杜塞尔当然知道他要说什么,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不动、不说话的时候,简直就是一点存在感也没有,更何况现在房里已经很暗了。 「——我还以为哪里得罪了德雷斯那家伙,他来砍我了!」 杜塞尔愣住了,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这人不是因为他的外貌,才现出那种神色的吗? 「咦,你不是那个新生吗?你在这里——这么说,你是要和我一起住哩!」 杜塞尔不太想接受这个事实,因此他没说话。 「哇!先不管这个了!迟到这么久,一定要挨费南爵士训了。我们快走!」他胡乱抓起长袍套上,拉了杜塞尔就跑。 「喂,我可没说要去——」 「我还记得,你是杜塞尔·海斯特,是不是?我叫艾瑞,没忘记吧!」 我还真希望能忘记。杜塞尔无话可说,只得翻翻白眼,任艾瑞拉着在路上跑。 第二章 乔康达并没有多想,就跟着一个初次见面的男孩,登上了一座陌生的城堡。 反正也不是第一回做这种事了,他想着,唇边不觉浮起了笑意。前面的男孩以惊人的熟练操控着高大的马,而且看得出来,要不是顾虑到乔康达,他的速度起码会加快一倍。 海斯特家统治这一片山峦交迭的地区已经近两百年了,虽比不上赫赫有名的麦凯西家,但对柯罗特兰十个公国中的卡瓦雷洛还是有影响力的。海斯特堡建在山间,靠着地势上的优势和城堡巧妙的设计,成为卡瓦雷洛西北境一个重要的守备点。一条湍急的河流经城堡东侧,为山下的村庄提供了充足的水源。因为地形上的限制,这一带没有什么大的市镇,只有如沙漠绿洲般的村庄散布在肥沃的山谷里。 在海斯特家成为这里的主人前,城堡就已经因战争的需要而存在了。尽管后来改建不少,但由于常常处在备战状态,杂在一起的新旧建筑都显得阴沉而肃杀,顶上罩着的乌云似乎永远也不会散开。在杜塞尔看来,它就像匍匐在树海之间的巨大怪兽,把每个走进它嘴巴的人生吞下肚。城后的山峰一峦高过一峦,巍巍耸峙有如暴风云,不知是为城堡作屏障,还是把它孤绝于人世之外。在这秋初时节,如裘毯般深浓的树海一点也没有柔化山岩的角度,即使是在正午时分,山道上也是一片阴暗,山风冷冽得令人打颤。 走过两道高大的门楼,杜塞尔和乔康达迎面碰上了正要出门巡视的伯爵。 「你跑到哪里去了,杜塞尔?」狮咆般的吼声直袭过来,伯爵粗壮的身躯散发出令人畏惧的威严,半自的头发更加深了冷酷的形象。「你那该死的家庭教师已经跑了,我没这么多时间可以浪费在你身上,我警告你——」伯爵注意到跟在孩子身后的人,脸色突然变了。「你是谁?」 「他是我的家庭教师,我要用他。」杜塞尔以不像孩子的语气顶了回去。 「我没叫你说话!」伯爵吼了一声。「你是谁?打哪儿来的?我没听到有外地人来——」 「对不起,是我失礼。」乔康达以无懈可击的优雅回敬。「我昨晚才抵达山下的村庄,本想今天一早就来向您致意的。我叫乔康达,是从南方来的药草师!」 「——」伯爵似乎还想说什么,终究是吞了回去,再度开口时声音显得更为粗哑,近乎粗野了。「随便你们,别给我惹麻烦就是!」 乔康达优雅的在马背上行了个礼,伯爵连正眼也没瞧就过去了。那动作太不自然,反而让人觉得他在躲避乔康达的眼光。 他们在马厩前下马,马夫赶忙过来招呼,此时海斯特家的长子刚作完武术训练,扛了两枝练习用剑经过这里。嘉纳得长得和伯爵如出一辙,暗色的头发,棕色的眼睛,嘴边刻着严酷的线条。看到杜塞尔,他一声不吭,也正眼瞧他,但用空着的手作了个轻蔑的手势,便上过去了。 杜氦尔等着乔康达发问,知道他会问的。对眼前所见不到到奇怪的才有鬼呢!杜塞尔难道不是伯爵的儿子,嘉纳得的兄弟吗?为什么他们和山下的村民一样,对他既恐惧又蔑蔑呢? 但乔康达一直保持沉默。 杜塞尔带他走进大厅,来到三楼,城堡的走廊很暗,寒气从石缝中透出来,即使在白天,墙上也点着火炬,在冰冷的空间中投下巨大而古怪的影子。 杜塞尔打开门给他看,扬起一片灰尘,陈腐的味道扑鼻而来。杜塞尔似乎也有点不好意思:「前几个家庭教师是睡在仆人房里的,所以这几间房一直空着。我叫仆人来打扫,你先来我房里好了。」 「好啊。」乔康达泰然自若的说,拿起鞍袋跟着杜塞尔进了房间。这个房间不算小,给一个孩子住就显得空旷了。乔康达注意到这里并不是城堡眷属居住的区域,也就是这孩子有意被隔离了。 看乔康达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杜塞尔反而沉不住气了。 「喂,你不问吗?」 「问什么!」他无辜的反问。 杜塞尔傻了。这人是瞎了眼还是头脑有问题?刚进来城堡的人,没有不对他们家的状况生疑的!前面几个家庭教师,就是不识好歹的问东问西,末了还要加一句:「看你这个样子,也难怪——」杜塞尔不狠整他们一顿才怪!但眼前这个有着湖水般清澄眼眸的人,却一派天真无邪的微笑着,好象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似的! 「有能问的事,也有不能问的事。」他终于说了,神态很温和,却冷静得近乎漠然。「我来这里是为了教导你,海斯特堡的家务事,与我无关。」 「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杜塞尔忍不住叫起来,似乎要把所有的怒气倾泄到乔康达身上。「每个人都怕我,连父亲和哥哥都讨厌我,就好象我不是海斯特堡的人一样——」 「你的母亲呢!」 「她已经死了!」杜塞尔有些粗鲁的答道。 「哦。」乔康达现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我出生没多久她就死了,我根本不记得她。」他对母亲这个名词从来没有感觉,甚至无法觉得自己是被某人生下来的。对,一定就像村人所谣传的,他是被妖精调换的孩子—— 他的心思全表露在脸上,乔康达微微一笑。「也许你不属于这里,但你当然是人的孩子。你不是觉得我和你很像吗?我也只是个凡人而已啊!」 「我不懂他们为什么这么怕我!」他小声说。 乔康达看了他好一会儿。「也许是他们不了解吧!」他的声音中多了些东西,不仅仅是安抚,还有对自身遭遇的悲怜。杜塞尔顿时感觉到,乔康达所遭遇过的事,比他遇到的要多得多,也坎坷得多了。 「少爷,房间已经打理好了。」一名年轻女仆敲门进来,怯生生的。 乔康达提起行囊,对杜塞尔说:「你来帮我整理行李吧,可以吗?」虽然对方是小孩子,他仍用对待大人的口吻说话,让杜塞尔觉得很得意。 原先杜塞尔就对那个沉甸甸的鞍袋感到好奇,等见到时更是惊得连嘴都合不拢。乔康达以他的衣服为垫底,仔细的放着一匹小竖琴,琴身打磨得光滑无比,顶端踞着一只猎鹰,伏身展翅正待翱翔,雕得栩栩如生,霸气逼人,杜塞尔不懂手艺之分,但也看得出这和一般吟游诗人用的货色大有不同。 「哇!」杜塞尔不由得发出了惊叹声。他小心翼翼的伸手去触动琴弦,甜美的单音迸了出来。「你是吟游诗人吗?」 「不,只是自娱罢了。」乔康达笑着说。 「那你怎么会有竖琴呢?」 「这是一个老朋友送我的。」他眼底掠过一抹恋旧的伤痛,但很快就消失了。「改天我再弹给你听吧!如果你想学,我也可以教你。」 他小心的把竖琴搁到架上,回头把衣服从袋中取了出来。杜塞尔见他的衣服几乎清一色的白,忍不住又问。乔康达微微一笑,「只是我的偏好罢了。我喜欢白色,因为它是唯一不是颜色的颜色。」 杜塞尔似懂非懂,但还来不及问,眼光又被吸引去了。 「这是什么?」他诧异的问,看着乔康达取出了几个粗布小袋子。 「草药,还有种子。」他打开几个给杜塞尔看,里面装着晒干的花瓣、叶子或根,还有一些种子。「这是异国的植物,柯罗特兰难得看到,我一路带着,就是舍不得丢,如果园丁肯借我一小片上,我想在这里种下它们。」 「这些草你都认得吗!」杜塞尔看他拿出几个用布包得严实的罐子,里面都浸着药草。 「我说过了,我是个药草师。」 「可是你也救了诺拉的牛。」 「啊,那只是小事。我也喜欢动物。」 「一个药草师,怎么会懂这么多东西呢?」 「我到处走,到处学。」 「可是你才——才二十几岁?没错吧?你看起来 「我看起来像二十几岁吗?」乔康达笑眯眯的说,压低了声音。「告诉你一个秘密,可不能对别人说喔!其实啊,我已经两百岁了呢!」 「——啊?」杜塞尔被唬得一愣一愣的,乔康达大笑起来。 「骗你的啦!瞧你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哪,我袋里就这么点东西了。」他把袋子倒提起来摇给杜塞尔看。「我们就在这里讨论一下你的课程吧!我到这里来是要给你作者师的,是不是?」 杜塞尔早忘了这件事,给他一问才想了起来。 「你想学什么?」 「啊?」杜塞尔一愣,「我不——我没——这不是要你来决定吗?」他冲口而出。 「嗯?要学东西的是你,当然是你来决定了。勉强教你不想学的东西也没用啊!」 「我……」杜塞尔愣了好半天才说:「我不知道我想学什么。」 「你对什么有兴趣!」 杜塞尔很努力的想,还是摇头。 「你平常都做些什么!」 「嗯……就是……到处晃啊……有时候也到山下去。那些家庭教师在的时候,就想办法捉弄他们……」 「以前的家庭教师教你什么!」乔康达耐着性子问。 「他们才不是教师,只是父亲找来看着我的!」语气又激烈了起来。「嘉纳得在学的,他们又不许我学。」 「好吧,我大概明白了。」他点点着。「既然你还不知道自己想学什么,就先依我的方式吧!」 杜塞尔想问他是什么「方式」,但没来得及问,乔康达已经起身,示意他也起来。「我们出去走走吧!你说过要带我参观城堡的,不是吗!」 第三章 ——好烦! 杜塞尔仰起头,树干上的榨瘤抵着他的背,透过枝叶落下来的阳光连同前方钢铁的反光刺得他眼睛发痛,但他不想站起来。几只云雀从他上方洒下音符,随即被草地上粗鲁的喧闹声压过去,他不禁皱眉,闭上了眼睛。 「喂,你还好吧!」 声音从近旁直落下来。他睁开眼,那个顶级难缠烦人吃饱没事干的家伙正俯下身看他,脸靠得很近很近。 「脸扭成这样,吃坏肚子了吗!」 他压下大叫的冲动,长这么大也没听过哪个有身份的人这样讲话!「没事。阳光刺眼了点。」 「整天坐着对身体不好喔!我们来过几招吧?」 「为什么不找别人?你的朋友这么多!」 「为什么……」一脸无辜。「因为我想找你呀!」 杜塞尔咬牙瞪着他,不知道是该叹气还是大叫。住进这该死的学院没几天,他就被太喜欢照顾人的室友逼得当场摊牌,表明不想跟任何人有牵扯,只求清静度日,这家伙却像是没听到一样,依然嘻嘻哈哈,跟前跟后,没事还要拉杜塞尔参加各种活动。杜塞尔恨死这一点了,因为艾瑞的人缘很好,不论在那里都会成为人群的中心,连带害得杜塞尔要跟别人接触。 他倏地起身,差点撞上艾瑞的下巴。「一次。」他冷冷的说。「赢了就放我走。」 「你在说什么啊!」依然是阳光般开朗的笑容。「我又没限制你的行动。来,这给你。」 他递了把没有锋刃的剑过来,再另外拿了一把,与杜塞尔拉开距离。 「请指教。」笑嘻嘻的行了礼,举剑攻来,第一击就差点打飞了杜塞尔的剑。 全无准备的壮塞尔勉强接下,差点没藏住吃惊的神情。这家伙比他想象的还强!脸上笑得这么开心,出手却干净俐落,毫不迟滞! 他勉强闪过一剑,艾瑞赞了一声,笑得更加灿烂,毫不留情的继续攻来。 杜塞尔握紧了手中的剑,动作亦猛厉起来,很快便转守为攻。 除了乔康达,第一次有人挑起他这样强烈的情感。 他不想落败!不想败在这个人手下! 「痛!」杜塞尔倒抽一口气,剑被以没有遇转余地的角度架开,他的手腕一阵剧痛,却倔着不肯放手,身体一个不稳,跪了下来。 「啊!对不起!」艾瑞也慌张的跪下来,急着想看他有没有受伤。「我出手太重了吗?你没事吧?」 「没事!」他迸出一句。 「那就好——」艾瑞松了口气,想站起身。 「等一下!」 「咦!」 「再一次!」他咬牙迸出。他才不会输!除了乔康达,没有人打败过他! 这回算是势均力敌,但杜塞尔打得眼红了,双方应当收剑时竟还抢着上前,艾瑞见情况不对侧身想闪,勉强避开要害,左臂结结实实挨了一记,虽是没有锋刃的剑,但也够受的了。 他踉跄一步,勉强撑住,四周一阵骚动,一个年纪较大的学生道:「适可而止!海斯特!你做什么!」 杜塞尔这才警醒过来,连忙退后,垂下持剑的手,尴尬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眼前明摆着是他理亏,但他才拉不下脸来道歉!是艾瑞先挑拨他的! 「我没事啦!大家别这样!」艾瑞忙着打圆场。「你真厉害,我甘拜下风了。」顺着接过杜塞尔的剑,示意他快走,免得被找麻烦。「还有谁想跟我比划的?」 杜塞尔一愣,乖乖松了握得死紧的手,一言不发的走开了。 再陪了两个人对剑后,艾瑞总算能得空脱身了。他一边揉着仍隐隐作痛的手臂,一边朝他知道可以找到杜塞尔的地方走,途中又被德雷斯给拦下来。 「我刚到你就要走啦?不跟我过招吗?」 「下回吧!我累死了,刚又伤了手。」 「你要去哪!」 「随便走走。有事吗!」 「晚上要不要溜出去!」 「我现在有事,等会儿再说。」 「有事啊……」语尾被恶意的拉长了。「你要去找海斯特!」 艾瑞皱眉瞪了他一眼。「为什么这样说!」 「只是刚刚看到他也住小树林走。你去打扰的话,人家会不高兴的吧!」 艾瑞不理他,逞自往小树林走去,直到离开了德雷斯的视界,他才放慢脚步,其实,直接回房里去会比较好吧?他犹豫着。德雷斯说的对,就算找到了那个人,恐怕也只会招来一顿冷嘲热讽,但是…… 杜塞尔只身站在院长室门前的模样一直烙在他心里,挥之不去,长发扬金,衣袍舞自,那是一种冰寒澈骨的美,又因其神情而多了不属于尘世的疏离,让看的人不觉发冷,好象心脏被冰刃划过一样。艾瑞在意的不是那优雅的身段和美过了界线的容貌,而是他玻璃般毫无生气的双眸。有时他会以为自己面对的是一个人偶,不同的只是这个美丽的娃娃会动,会说话而已。到底是什么样的过去,竟能把一个人的心掏空至此? 他看到杜塞尔了。那头淡金色的长发在朦胧的光线中闪烁着,是很难让人不去注意的。他叫了一声:「杜塞尔!」 一阵鸟鸣拍翅声,数十只鸟从林间振翅飞起,有几只还朝着艾瑞的方向扑来,他吓了一跳,站住了。他的声音有大到惊动了全林子的鸟吗?不对呀,它们好象是从同一个地方飞起来的—— 鸟都飞光后,他看到了杜塞尔。他叫了一声,杜塞尔冷冷回头。「你把它们吓走了。」 「对不起!」因为他的表情是这么不悦,艾瑞想也不想就道了歉。「——咦,你是说,它们是你叫来的!」 「我并没有召唤它们,是它们自己过来的。」 「哇!你还真有一套!」 「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动物们也会亲近乔康达!」话还没说完,他已经转身走开。 「你在怕什么!」 艾瑞突然开口。杜塞尔猛然停下脚步,转身瞪着他。 「动物是最敏感的,稍有异动它们就会逃开了,你其实一点都不冷漠,而是一个很温柔的人吧?为什么你会这么惧怕人群呢?」 杜塞尔僵住了,他是不愿意亲近人群,但第一次有人说他是「惧怕」!他气愤得几乎颤抖起来,甚至没有去想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生气。「温不温柔这种事,轮不到你来管吧?失陪!」 果然还是遭了白眼啊……这就叫自作自受吧!看着飘然远去的背影,艾瑞不禁苦笑,谁叫自己就是这么死心眼,只要是感兴趣的东西就绝不放过呢? 对了,刚才谈到动物时,杜塞尔好象说了什么……乔康达?那是个名字吗? 他歪着头思索,算了,回去再问吧! *** 杜塞尔在林间快步走着,把一地枯叶踩得沙沙作响。他本来是想道歉的,结果又被激得失去了控制。他在一棵栎树旁停下,靠着树干,试着平息紊乱的呼吸,四周一片死寂,连鸟都被惊动飞开了,他知道那是因为他心绪纷杂,气都乱了的缘故。 可恶的艾瑞!短短几句话,就乱了他的步调! 他猛然直起身体,朝宿舍的方向走去。根深蒂固的教育使他无法以这种心情待在神圣的树林内,那是对神的冒渎。此刻他想要一个密闭的空间,一个人静一静。如果那家伙回来了,不管他,就让他在门外枯等吧! 他刚跨进房门又猛然停步,他的感觉一向敏锐,更何况,不管里面的是什么,那股存在感都太强烈了。他撑着门,向房里搜索着,几乎压制不住敌意。的确有人闯进了房间,而且正大大方方的躺在杜塞尔的床上。 「你是谁?」由于那个人一点移动的意思都没有,杜塞尔只得开口。 床上的人懒洋洋的望过来,他长得非常英俊,狮鬃般的深色头发披在肩上,脸上习惯性的带着轻蔑般的微笑。「哎呀,果然像只猫一样,我闯进了你的地盘吗?」 「擅闯别人房间不是什么有礼的行为。」 「我知道啊。」他伸了个懒腰。「我本来也不是什么有礼的人。你认识我吗!」 认识的话,刚才就不会问他是谁了。尽管杜塞尔觉得他很眼熟,但他并没有记住每一张见过的面孔的习惯。 「我在你来到米亚那顿的当天见过你。我是德雷斯·麦凯西。」 杜塞尔小心的把自己的惊讶隐藏起来。他当然知道这个人。麦凯西是卡瓦雷洛最古老最有势力的家族,仅次于凡提尼大公。而德雷斯就是下一任的伯爵。 「你怎么会在这里呢?」他忍不住问。像德雷斯那样的继承人,应该在家里接受训练,或早就在宫廷里参与社交了。 「我也不想啊!」他不经心的说。「是我那些亲戚坚持的。他们说如果我再待在家里,格洛奥戴尔迟早会被我的私生子塞满,他们可受不了。」 杜塞尔无言以对。德雷斯的自负就像穿在身上的衣服一样明显,而他也不费心掩饰,甚至以此为乐! 「你来这里有事吗!」 「啊?对,我是来等艾瑞的。艾瑞去找你了,你有看到他吗?」 「他在外面。」德雷斯提到艾瑞又勾起他不快的记忆。此时他们都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轻快而有力,让人觉得脚的主人随时会唱起歌来。 杜塞尔有股冲动把门锁起来,这么微小的动作,德雷斯都注意到了。他扬扬眉。「他做了什么?」 「没什么。」本来就没什么,只是一句话而已,却够让他恼了。除了乔康达,没有人能这么敏锐的看穿他的内心,还吹喇叭似的说给他听。 德雷斯笑笑,没再问下去,却突然从床上跳下来。「我找他去散个步,等你气消,会为他留扇门吧?不然窗子也行。」 杜塞尔惊愕的看着他走出去,他走路完全没有声音,像只黑豹,不论动作、力量、神情都在绝对的控制当中。杜塞尔听到他在外面迎上艾瑞的声音,问着:「小子,你跑到哪里去闲晃了?……」他感到背脊一阵冷栗。他摸不清这个人在想什么。 只知道他——非常危险。 *** 艾瑞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时,杜塞尔差点打翻了蜡烛。他连忙伸手去扶,心中十分后悔,他还是该把艾瑞锁在门外的。 「喂,别装作没听到啊!乔康达是谁!」 杜塞尔转头望去,艾瑞隐在衣橱后面,看样子是在换衣服。 「你——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 咦?艾瑞愣了一下,探出头来。他没听错吧?这小子的声音在发抖! 「你自己说的啊!」 「胡扯!我怎么可能告诉你!」 「真的啊!下午我说你很厉害,可以召唤小鸟的时候,你说乔康达也会做这样的摹!」 杜塞尔愤恨的咬住唇,抵在笔上的指尖渐渐发白,他却没有发觉。那时他到底说了什么?怎么会把视为珍宝的名字泄漏给这家伙听的?突然尖锐的声音划破空气,鹅毛笔硬生生断成两截,他吓了一跳,被火烧着般把笔甩开了。 「喂,你怎么了?」 杜塞尔感到黑影欺了近来而抬起头,不禁惊跳起来,连椅子都退开了。艾瑞手上还抓着衣服就走了过来,身上一丝不挂。 「你你你——你在做什么?」 「我才想问你呢!你看起来一副快哭出的样子。」 「谁要哭了,还不快把衣服穿上!」 「什么?原来是这个啊!我有的你也有,怕什么啊!」 「你——」杜塞尔不禁气结。「你到底懂不懂规矩啊!」 「你这么在意才奇怪呢!在我家里,这根本不算什么!」艾瑞一边叨念一边套上睡袍。他的身体十分结实,被阳光晒成健康的古铜色,和杜塞尔的白皙形成强烈的对比。杜塞尔不禁猜想他是不是常不穿上衣暴露在阳光下,继而为自己注意他人的身体而深感可耻。 「这里不是你家!你少烦我!」 「你还没告诉我乔康达是谁。」 「他是我的家庭教师!」 「家庭教师?我还以为他是什么人呢!看你……」 「他才不只是个家庭教师!」杜塞尔喊出来。「我——」 喉咙的刺痛感让他差点咳起来,他多久没这样失去控制的大叫大嚷过了?自从乔康达不在—— 该死的家伙,他老让他想起乔康达,这太荒谬了,他们从长相到说话的方式,没一处相似的地方! 「你什么?」 「他是我最重要的人!」杜塞尔咽下一口气。「你满意了吧?」 艾瑞打量着他,眼睛若有所思的眯细了。尽管穿着睡袍,半隐在黑暗中的青年却充满了令人无法忽视的压迫感,那样的神情令杜塞尔害怕。他本能的想后退,背却抵住了桌缘无法移动,而后他发现艾瑞正在看什么,立即转身抄走桌上的纸。 但艾瑞已经看到当中的内容了。那是一篇评论卡瓦雷洛西北境兵力配置的文章,这些课题连艾瑞都要花些时间才能准备得当,杜塞尔写来却胸有成竹,甚至点出一些大公施政上的漏洞。他写这些东西并不是为了受大公青睐,事实上他常写了就投进火里烧掉,原因艾瑞心里有数,他只是没有其它打发时间的方式而已。 他对写出来的东西并不重视,对身边的一切也不眷恋。他的房里除了生活必需品,不见任何有个人色彩的东西,简单整洁得像没有人住似的。艾瑞并不惊讶。淡薄和心死,表面上看起来很接近,但骨子里却天差地远。他相信杜塞尔并不是属于前者。 「我明天要和德雷斯溜去城里。」再度开口时却是不相干的事。「想一起来吗!」 「不!」 「如果你有想要的东西,我可以帮你带回来。」 「不必了。」 「你没有想要的东西吗?连书都……?」 「没有。」 「也对,这里能弄到的书,你应该都看过了吧?你什么都会了,为何还要到这里来呢?」 杜塞尔冷漠的撇开头,表示不想再跟他说话。「去问伯爵吧!」 艾瑞注意到他称自己的父亲为伯爵,眉毛轻轻的扬了起来,但不再说什么了。「好吧,我不吵你了,再问下去,恐怕会被丢出窗外啰!」他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回身往自己的床走。「时间也不早了,早点上床睡觉吧!」 杜塞尔不知是没听到他说的话,还是不想理会。 总之是没说话,收拾了桌上的东西,熄灯就睡了。他原本想看另上本书的,但与艾瑞的对话让他筋疲力竭,只好放弃。 ……他到底是哪里得罪了上天才受到这种待遇?想到明天醒来又要看到这个家伙,他的头就痛起来了。 第四章 「等等,你的洞挖得大小了。」乔康达倾身过来,将手指插进上中。「起码要再深半个指节。没错,就是这样,可以把种子丢下去了。」 杜塞尔一知半解的听着他的说明,一边用手把刚才挖出来的土拨回去,犁过的土地松松软软的,触着指尖有种温暖的感觉,特殊的气息从土中散发出来,带着甜腐的味道。几个仆役从中庭经过,看到伯爵的儿子居然蹲在园圃中,浑身上下脏得和庄稼汉一样,便窃窃私语起来。这已经不是第一天了,老爷请了这个奇怪的家庭教师来,难道是想让少爷学习园丁的技巧?虽说二少爷原本就怪得紧…… 其实连杜塞尔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蹲在这里挖土。乔康达在城堡里安顿下来后,就开始种下他带来的花花草草,几个月下来,杜塞尔帮他照顾园圃,忙得灰头土脸,连要学剑的事都忘了一大半,偶尔想到,也累得连提起的力气都没了了。 等到植物的生长上了轨道,稍可喘息的时候,乔康达说要带他去爬山。 「你是说城后的山吗?可是并没有路通往那里啊!」 「会有路的,没有路也没关系。」 「我从来没有上去过,也没有人会去。村民说那里有山神在看守,你一进去,橡树会挡住你的路,野狼会扑上来,咬掉你的头。」 「胡扯,古老的山都有神在守护,它欢迎人们与它共享,而不是对人关起大门。如果那些传说是真的,它就不会庇护这座城,而会摧毁它了。」 「山隔绝了海斯特堡,把我像小鸟一样关在笼子里,我可不觉得它有什么善意。」杜塞尔小声的说。 乔康达望着他,表情严厉起来。「小子,人类选择这里作为他们的庇荫之所,在神的领域上破坏和杀戮,它们一句话也没说,依然将人类置于羽冀之下……而你,居然在这里抱怨它囚禁了你,就好象你没有脚可走路一样?」 杜塞尔有些害怕。「乔康达,你别用这种语气说话,好象你不是人似的。」 乔康达愣了一下,放了声音。「抱歉,我不是有意的。废话少说,你到底要不要去干?」 「你坚持的话……」杜塞尔小声的说,一脸委屈。「为什么非带我去不可呢?」 「你是山之子,却不认识山,太可惜了。」乔康达开始收拾散落一地的种子和工具。「既然你答应了,我们明天就走吧。下年要先把紫锥种下去。」 「你哪时候才教我嘉纳得在学的东西呢?」杜塞尔追在他身后问着。 「什么东西?」 「剑、弓箭和兵法啊!」 「嗅,那个啊,时候到了我就会教你。」 「什么时候?」 「不知道。」他干脆的说。「我得先教你尊重生命,才能教你如何掠夺人命。」 第二天一早,乔康达溜到厨房去,向厨娘要了馅饼、铜包、水果和淡酒,又吩咐杜塞尔带了一个大袋子。杜塞尔猜想他们一定要出去一整天,但对那个空袋子的作用却百思不解。 杜塞尔在海斯特堡住了这么久,从来不知道城后有条产业道路通往山中的森林。这条小径是从前伐木工人开辟的,早已荒废多年,荆棘和石南蔓生到路面上,掩盖了碎裂的石板,有些植物特别茂盛的地方,简直就得披荆斩棘而行,偶尔还有倾颓的树干挡住去路,但乔康达似乎对这种路习以为常,走得比杜塞尔轻松多了。他们不时停下,采集乔康达发现的植物,他们带来的空袋子,就是用来装这些花草的。 「乔康达,这里真的不会有怪物吗?」杜塞尔显得很紧张,尤其当森林愈来愈密,阳光也愈来愈微弱的时候。石板上覆盖着厚厚一层青苔,走在上面随时可能滑倒,空气中漂浮着潮湿的泥上味,远处不时传来乌鸦的叫声,在幽暗的光线中诡异地流动回响。 「不会的,即使有,也没什么好怕的。杜塞尔,以后你就会发现,人比他们所害怕的东西可怕多了……你害怕这座森林吗!」 「我怎么会不怕呢?森林里这么阴暗、这么潮湿,简直像坟墓一样,除了死亡,什么都没有……」 「你以为这里除了死亡,什么都没有吗!」乔康达突然停下脚步,杜塞尔只顾着左右张望,差点就撞上他。「你以为那些纠缠的老树,那些奔窜而过的动物,还有我们一路搜集的植物是什么?过来,闭上眼睛。」 杜塞尔害怕的望着他,不如他在耍什么把戏,但乔康达又用坚定的语调重复了一遍,他只得乖乖照做。 他一闭上眼,立刻陷入黑暗的恐惧中,身子摇摇晃晃的失去了平衡,他想睁开眼睛又不敢,但乔康达立即放到他肩上的手给了一点安全感。 「别动。」他的声音很轻,仿佛不想打破周围的静寂似的。「别想着恐惧,把感官的眼睛闭起来,用心的眼睛去看。听!」 杜塞尔仍然闭着眼睛,晕眩感消失了,乔康达的手很温暖,也非常有力。死寂的森林里突然涌出了许多声音,他惊讶的咦了一声,乔康达加重了手上的力道,示意他继续听。 刚才杜塞尔只感觉到空气潮湿而窒闷,但现在他感到风息的流动,缓慢而轻柔的拂过他的脸颊,带来羊齿植物和水的味道。头顶的枝叶互相拍打,一波接着一波,如涌上沙滩的浪潮般没有停歇之时,然后,越过这仿佛盖过一切的涛声,杜塞尔听到鸟群拍翅、鸣叫、高唱,起先听来无甚差别,但没多久杜塞尔就区分出独立的个体,林中不只有成百成千的鸟,而且是成百成千不同种类、不同动作的鸟,有的鸣声拔高而悠长,有的鸣声急促而锐利。杜塞尔听到不知名的动物窜过树丛的声音,枝叶晃动的声响如同暴雨,还有无数种虫子在植物间发出的鸣叫,这些声音构成巨大而有力的脉搏,鼓动得愈来愈快,杜塞尔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他自己的心跳声,但他已经分不清何者是森林的脉动,何者是自己的心跳了。 乔康达放开手,杜塞尔张开眼就看到从荫顶射下来的一束阳光,刺得他直眨眼。刚才听到的声音,现在他都看得到了。微弱的光线随着枝叶的波动而跳动着,鸟儿鸣唱的声音近在咫尺,有两只就站在临近的枝干上。灌木丛仍兀自晃动不已,仿佛难以平息刚才受到的扰动,不可见的动物和虫子以声音昭示他们的存在,气流栩栩如生的触感依然留在他脸上。 「感觉怎么样?」 「太奇妙了!」杜塞尔冲口而出。「我从来不知道——我——」他很激动,但这个经验对他而言实在太新奇了,竟使他无言以对。 「知道了吧?那就是生命,没有一个地方会真正被死亡所笼罩,尤其是在神圣的森林内,现在,试着用你的肉眼去看吧!」 他们又走了几里路,直到石板路中断。森林里仍然幽暗,但杜塞尔已经不怎么怕了,尽管他还是担心会有妖精阻住他们的去路。不过现在他们没有路作引导了,这个问题和妖精的威胁一样糟。 「乔康达,我们要停下来吗?」 「没关系,继续走。」 「这样不会迷路吗!」 「不会。」他答得简洁明快,杜塞尔也就没有异议了。 走了大约半里后,光线转亮了,一道道金黄色的光像剑般从荫顶直射而下,地势变得更加陡峭,乔康达带他爬过一片难攀的山岩,越过一块泌着泉水的岩石后,杜塞尔突然发现自己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下,四周一片开阔。 眼前绵密的山峦不断延伸,由扎眼的浓绿变得柔和,转成雾蒙蒙的灰蓝,终和天空融为一片氤氲;强烈的风撕扯着他的头发,带来冷冽纯净的气味;铺在坡上的草苍翠欲滴,闪烁着金绿色的光芒,夹杂着星点般的雏菊。乔康达走向崖边,招手要他过去。 崖下是一片开阔的谷地,栉比鳞次的田地伸展出一片深深浅浅的绿,间杂着斑驳的休耕地,羊群在远处缀出点点云白,谷底银蛇似的河流婉蜒而过,房舍和农民看起来就像玩偶一般,清楚精致,仿佛伸手可及。 「这里也是我父亲的领地吗!」 乔康达迟疑了一下。「就某方面而言,是的。这片天空属于谁的,有这么重要吗?」他将手搭在杜塞尔肩上,好象要他用整个胸膛去承接风的力道。「只要你想要,整个世界都可以是你的,因为人们不了解,所以才有了权力的争斗。人所划定的界线有什么意义呢?一具身躯能占的,不过两尺地罢了!」 「你是说统治者其实是不必要的!」 「也不尽然,因为大部分人需要权力来加以驾驭,但如果统治者不了解权力的本质,权力就会变成谎言和血腥了。偏偏权力是最容易让人误解其本质的东西。」 「你说的话自相矛盾。」 「的确。这世界原本自相矛盾。」乔康达笑了。「坐下来吧!走这么久,你一定很饿了。小心别压到那个袋子。放在我这里吧!」 「乔康达,你为什么还要搜集这么多植物?你不是已经在堡里种了很多吗?」杜塞尔拎起那个来时和食物塞在一起的袋子,现在已经因装满泥上和植物而变得沉甸甸的了。 「哎,没办法,与其说我是个药草师,还不如说我是个喜爱植物的人……不,我也很喜欢动物,但既然我不能搜集动物,就只好搜集植物了。这是个人的——贪欲吧!」他笑了。「看,我到底还是不能摆脱人的欲念啊!」 「你在说什么啊?乔康达。」杜塞尔困惑的说。「你本来就是人啊!」 「哎,是啊,谢谢你。」乔康达露出释然的表情。 虽然不知道他在谢什么,杜塞尔还是点点头,抓起一个苹果馅饼。「等我们种的东西长出来以后,我们要做什么?」 「做什么啊……」杜塞尔还以为他会提起学剑的事,没想到他想了想,居然说:「哦,你就先观察他们的生长吧!」 「观察?」杜塞尔张大了嘴。「那不是浪费时间吗?」 乔康达瞪了他一眼。「你那时候不是说,凡是我会的,你都要学吗?」 「可是……这是……这就是『学』吗?」 「我倒想问一下,你连这些草怎么长出来的都不知道,还想把它处理成对人有益的药?」 「我为什么要学这——」杜塞尔想反驳,但乔康达根本不给他回嘴的时间。 「不对,这也不是重点,你从来都没有专心致意做一件事过吧?」 「唔……」杜塞尔无话可驳,只得低下了头。 「住在山里,和所有的生命居然这么的隔阂……哎,在海斯特堡里没人管你,你尽可以自由来去,怎么还是像关在象牙塔里的公主一样,什么也不懂呀?」 「你——你说什么?」杜塞尔马上被激怒了。「那是因为没人教我!如果有人教我,我一定学得比谁都快,你看着好了!」 「是吗?那我就期待你的表现呷!」乔康达露出挑衅的笑容。「虽然我懂的不多,但要教你是绰绰有余了。」 「乔康达,我们以后可不可以出来上课?」 「出来?哦,你是说到山上来?」 「随便啦!在庭院里也行。城堡里又暗又闷,让人难受死了。」 「可以啊,我本来就没打算要你一板一眼的听课。不过要上山的话,就不能到这里来,太远了。」 「还有别的地方可以去吗?」 「当然。我下次再带你去。」 「奇怪了,乔康达,你平常都没离开海斯特堡,怎么会知道森林里有路呢?」 「森林是会说话的。」 杜塞尔瞪大了眼。「说话?」 「等你熟悉了森林,就会知道了。」乔康达露出了微笑。「一株树,一道泉,一缕风,都在向你说着活生生的故事呢。好啦,如果你吃饱了,就把剩下的东西收起来,睡个午觉吧!等我们起来,我再告诉你我到查林西提游历的经过。」 直到太阳开始西斜,他们才想起还有一个世界在外边等着,而且这当中的路相当漫长。杜塞尔虽然心不甘情不愿,还是收了东西跟乔康达走上阴暗的林道,回到以人为的阴郁筑起来的海斯特堡。 很快的,夏天就来了,即使在夜晚,天空也都清朗无云,星星就如镶在黑丝绒上的钻石般烟烟生辉,在有月光的日子里,不用火把也能安然的在室外行走,没有东磕西碰之虞。 乔康达又有了新的主意。他会在三更半夜把杜塞尔从床上挖起来,两个人像小偷般蹑手蹑脚的在堡中走着,爬到城堡的塔楼上看星星。杜塞尔起先只是好奇,后来就自然而然的学起天文来了。不过在这段时间,堡中闹鬼的传闻倒多了不少。 「还是不知道你教了我什么那,『老师』。」语气被半开玩笑的加重了。「可是又好象教了我很多。」一天下午,杜塞尔沾着满身泥上躺在树下,漫不经心的说。 「是吗……?」乔康达回得也漫不经心。 「武术训练啦……兵法啦……社交礼仪啦……政治啦……嘉纳得的家庭教师在教的,你提都没提嘛!」 「是吗……?」乔康达不知有没有在听,思绪也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可是,我觉得世界好象变得不太一样……」 天空清澈得泛着点青,云轻轻的飘过,有如帆船曳过水面,风也吹得柔和,送来石砌建筑特有的冰冷昧道、森林幽冷的清香,以及园圃里药用植物浓烈的香味。师生两个人各占树干的一边,思绪在又不在,很单纯的享受着秋初清爽又混着萧索的气息。 「一年了啊……」若有所思的呢喃从乔康达唇边逸出,伴随着一抹微笑。两者很快就消失在风中,他睡着了。 第五章 在米亚那的日子果然无所事事,应了杜塞尔向院长夸下的海口,但这不论对杜塞尔、对费南爵士或其它学者都不是件好事。举凡武术、礼仪、政治、军事。历史到各地的方言,他都无懈可击,甚至懂得比老师还多,而当他们被杜塞尔驳倒时,他的冷言冷语通常又使得场面更加难堪,他变成全院最不受欢迎的人物,除了艾瑞、德雷斯和几个被称之为「不怕死」的人,根本没人敢接近他了。 杜塞尔房里的气氛依然很热——并不是说他终于和室友熟稔起来了,而是艾瑞太过爽直和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个性常激得他大吼大叫,事后他又极端厌恶自己,居然为了这种人失去控制。 不过杜塞尔和德雷斯出人意表的成了朋友,连杜塞尔都自觉惊讶。其实他们有很多共同点,只是双方都不承认罢了——同样的敏锐,同样的愤世,也同样的自负。只是德雷斯用表面功夫敷衍别人,杜塞尔则直接以冷漠的盔甲武装自己。 但是,和一般朋友比起来,杜塞尔和德雷斯的关系却因一件事而显得更为奇特。这要从一个初冬的下午说起。 「德雷斯,你在吗?」杜塞尔探进房间时,德雷斯正坐在桌前振笔疾书,连头都懒得回,只问了一句:「杜塞尔?」算是打了招呼。 「我要跟你借的书——」 「在桌上。」他和杜塞尔一样,做起事来便专心致意,不愿分神在其它方面。杜塞尔也不打扰他,拿了书便回自己房间。 艾瑞跟几个朋友出去了,房内显得十分安静,杜塞尔满意的叹了一口气,在壁炉前坐下来了虽然还没有下雪的迹象,但几场冻雨下来,空气仍然冷得叫人打颤。书一打开,一张纸便飘了出来,他一把接住,不经意的瞟过几行,突然坐直了身体。 这是一封信,署名柯曼莎·麦凯西伯爵夫人,文句十分简洁、有力,而内容…… 他睁大了眼,再度扫视那独特的字迹,并马上拼凑出背后的讯息。他知道德雷斯这人不简单,却怎么也没想到他身在米亚那顿,伸手却能操纵险峻诡谲的政局,甚至把敌对的大公们置于股掌之上。 他思考着这些事时的心理却是很单纯的,海斯特家是政权圈子中的要角,杜塞尔却对外界的纷扰漠不关心,完全没有身为下任伯爵的自觉,两方阵营争夺着泰雷沙的王冠,对他而言就像看着棋盘上的卒子在厮杀一样。他在检视那封信时只感到好奇,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突然警醒过来,他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寒意顿时直窜而上,他倏地站起,将纸张捏成了一团。他还没想到该怎么办,身后就响起了敲门声。 没等回答德雷斯就推门进来,随即煞住脚步,正要出口的话便凝在嘴边。杜塞尔手中的纸已经说明一切,所以也不必再多加解释了。他缓缓抱起双手,脸色虽然有点发白,但语气依然沉稳,甚至带了点嘲弄的味道。 「啊啊,你看到了啊……」 杜塞尔没有回答,他拼命的想要怎么作才能让自己脱身。半凭直党的,他放开手指,纸便顺势飘进了壁炉,一条火舌卷住它,随即贪婪的将它往回拖,一股纸张燃烧的特殊气味溢了出来。 「你——」德雷斯猜不透他的心思,只得狐疑的望着他。 「你应该更小心的。」杜塞尔看着炉火,声音十分平静。 他的脸色顿时冷起来。「你在施恩于我吗?」 「我对你们的权力斗争没兴趣。」他淡然说。「不论凡提尼、你,或安吉诺夫想做什么,都不关我的事。」 「你不也是个贵族吗?」 「头衔是我父亲的。我只是个凡人。」 德雷斯笑了一声。「人都不会放过掌握权力的机会。 「显然你的看法有误。」杜塞尔微微一笑。「听,艾瑞回来了。你还要继续谈吗?」 「算我欠你一次。」他硬梆梆的说。 「你不欠我什么。」 门开了,艾瑞如往常一般莽莽撞撞的冲进来。「大有趣了,杜塞尔,我告诉你——啊,德雷斯,你也在呀?」他倏地住口,察觉到房中不寻常的气氛。「怎么啦!」 「我走了。」德雷斯含糊的说,迅速穿过艾瑞身边。 艾瑞一头雾水的看着关上的门,又看回杜塞尔。 「你们怎么了?」 「没什么。」 「骗人!」 「你再说话,我就要出去。」杜塞尔毫不留情的说。 艾瑞吓了一跳,马上安静下来,同时杜塞尔拿着书站起身,往门口走去。 「我已经闭嘴啦!」艾瑞有些不知所措。 杜塞尔在门口对他皱眉。「我想出去,还轮得到你来管我吗?」 艾瑞不说话了,杜塞尔知道自己说得过分,但他心中有事,无意道歉。他走出宿舍,横过草地,走向院长室后方的小树林。这里已成了杜塞尔最喜爱的地方,一般人顶多穿越林道,很少真正涉足其中,只要远离林道,杜塞尔便可以远离人群,像山中小鸟一样自由。 太阳被重云掩蔽,透过稀疏的荫顶投射下来的光苍自而模糊,枝干间笼罩着幽然的静寂,偶尔被尖锐的鸟鸣划开,突起的劲风撕扯着杜塞尔的长发,将落叶吹得四散翻飞,在空地上形成小小的漩涡,随即又平息下来。杜塞尔无声无息的走过落叶和松针铺成的厚毯,在一棵榛树边坐下,这才发现掌心已经汗湿。尽管刚才面对德雷斯时表现得这样神闲气定,甚至使德雷斯乱了阵脚,但现在他却无法不害怕。他很清楚,掌握了这种人的秘密,比被他掌握了秘密还要危险。一个年纪轻轻即纵横两大公国的人,做事绝不会顾及私情的。他会采取什么手段来确保他的安全? 杜塞尔觉得孤单。在这个时候,他身边连一个可以信任的对象都没有。他花了十数年的时间想逃离海斯特堡,如今愿望达成,却以他最重要的人作了代价,这不是他所愿意的!他曾有过许多梦想,订下许多计划,每个当中都有着乔康达的位置,而今谁能填补他心中的空白? 由远而近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杜塞尔猛然跃起,犹豫着是要逃走,还是干脆迎上去一战。没有人会在秋分时刻的下午到这里来的!树林面积虽然不大,但若非像他一样自小熟悉,还是很容易迷路的。一定是德雷斯—— 「唉,你还真像猫那!警戒心这么强。」愉快的声音传了过来。「呼,幸好我在迷路前就找到你了,否则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艾瑞!」杜塞尔松了一口气,随即生气起来。「你来这里做什么?」 「找你啊!」他轻快的说,无视杜塞尔的不悦,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有事吗?」 「没有。」 「那么请你不要打扰我。」 「你有事要做吗?」艾瑞反问一句。 「没有。」 「那为什么不能让我跟着!」 「我为什么要让你跟着?」 发现两人的对话已进入无意义的怪圈,艾瑞叹了口气,挑明了说:「我进房间的时候看到你跟德雷斯的样子怪怪的,虽然我没立场说这种话,但我还是得说,他是个危险人物,不想惹麻烦的话,最好离他远点。」 「这不关你的事吧!」 「够了!」满腔好意被这样打回来,艾瑞忍不住发怒了。「不要再跟我说这句话!」 「是,每件事你都想知道。」杜塞尔忍不住讽刺道。「万事通先生,要我把族谱抄一份给您吗?」 艾瑞愣了一下,出乎意料的放缓了声音。「我并不是想探人隐私。」 「那就走开。」 「你只会用这种方式保护自己吗?」 杜塞尔被刺了一刀般的猛然站起,瞪着艾瑞的眼睛真正泛出了杀气。「我的事还轮不到你来管,别越界了,卡斯提!」他冷冷的说,转身就走。 他没想到艾瑞居然伸手拉住他的脚踝,他一下失去平衡,重重摔在地上。 杜塞尔简直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事,一时竟爬不起身,从小到大,他所受到的对待都是冷静而文明的,就算是尖锐的害怕或憎恨,也总停留在口舌攻汗的程度,他从没被这样野蛮的直接攻击过! 「怎么,没吃过土吗?」艾瑞站在他上方说,「表面上再怎么逞强,骨子里还是个公子哥儿吧!」 声音被击至下巴的拳头打断,艾瑞被打得仰天倒下,立即又纵身跃起,还没来得及擦拭嘴角的血迹,另一拳又挥了过来,他伏低身体,一脚勾倒杜塞尔,扑了上去。 两人在林间扭打成一团,但与其说是打架,更像是受伤的野兽在发泄愤怒。艾瑞发现要压制他比想象的难多了,杜塞尔并没有外表看起来那么纤细。最后两人筋疲力竭的倒在树下,衣服都扯破了,脸上、身上也到处挂彩。 「你没表面上那么没用嘛。」艾瑞抬起手,小心的触着额头,立即痛得缩了一下。 「少瞧不起人!」喘息未定的杜塞尔顶了回去。「我可是在海斯特的山里面跑大的!」 「原来你也是个野孩子啊。」艾瑞哈哈大笑起来,杜塞尔恼怒的转头瞪他,他的气还没平,但他已经忘记刚才为什么要生气了。他不知不觉跟着笑出来,两个人愈笑愈厉害,连最后一点力气都笑光了才安静下来,看着被荫顶切割出来的一方湛蓝的晴空。 「心里好过点了吧?」艾瑞过了很久才说。「虽不是治本的办法,但发泄一下也不错。回去大吃一顿,大睡一场,把不愉快的事忘掉就好了。」 「你说得倒轻松。」杜塞尔回道,但语调已经没有之前的尖锐。 「想大多无济于事。」 这句话不是用通用语说出来的,杜塞尔睁大了眼,一骨碌坐起来。「你懂桑达特的诗?」 「干嘛那么惊讶。」艾瑞苦笑。「我看起来这么不用功吗?」 「不……」杜塞尔脸红起来。「只是有点……」 「要说厉害的人,应该是你吧?从秋天到现在,也没看过你好好上过一堂课,可是不管老头子们拿什么问题来刁难你,你从来没被问倒过。」 「那没什么难的。我以前就学过了。」 「你一定有个很好的老师。」 「……是啊……」声音没有重量感的飘散在风中,杜塞尔注视着前方,空茫的眼神并没有焦点。「两年了啊……时间过得真快……」 艾瑞转过头,注视着飘扬在风中的金色发丝。「哪,告诉我吧。」 「什么?」 「乔康达的事。」 「啊?」杜塞尔睁大眼睛,惊异的瞪着他。「你问这个做什么?」 「好奇。」他答得干脆。 「好奇?」 「他不是你最重要的人吗?」 「那又怎么样?」 「所以我想知道他的事。」 话说出口艾瑞才怕说得太明白了,可是又有些希望杜塞尔能明白,但杜塞尔眼中只有不解之色。 「你真是个怪人。」 「并不常这样。」艾瑞咧嘴笑了。「还是,你不想跟别人分享他?」 杜塞尔脱了他一眼。「艾瑞·卡斯提,我最讨厌你这一点。」 「哪一点?」他浑然无知的问道。 用言语讽刺他根本是自费力气。杜塞尔叹了一口气,仰头望天。「我真拿你没辄。」 「乔康达也一样,是不是?」 「是啊……从一开始就是……」淡淡的笑意浮现出来,声音也放柔了。杜塞尔收回支撑的手,让身体倒因草地上。「好奇怪……这么久以前的事了,那天发生的一切,我都还记得清清楚楚。那天我痛整了原本的家庭教师,结果被狠狠教训了一顿,我气得很,抢了一匹刚进厩的烈马冲下山去,一进村门就看到他站在路上……我说不出那时的感觉,我第一次见到那样的人……」 他讲得很慢,讲一些乔康达教他的东西,讲一些他们相处的情况,讲一些城堡里发生的趣事,中途又停下来,停了很久。艾瑞以为他在怀想,但其实不是。他听着自己的声音在风中飘散,有种奇异的感觉。他从没想过自己会用这样平静的态度,把乔康达的事说给另一个人听。「……我没看过比他学识更渊博的人了,不论是各地的方言,历史,诗歌,哲论……比起来这里的学者根本就是小孩子……我在海斯特堡的时候,从来没想到会有跟他分离的一天……」 「他到哪里去了?」 杜塞尔突然一顿,正要出口的话便硬生生吞了回去。艾瑞知道自己问错了,不禁紧张起来,深怕杜塞尔拂袖而去。 「他被伯爵遣走了。」他挣扎了许久才说,声音很低,仿佛怕被自己说出的话刺伤似的,「我哥哥死了以后,伯爵要我做他的继承人。所以……」 艾瑞想得比杜塞尔多,从这短短几句话,他已猜到促使伯爵这么做的原因,这也是艾瑞被送来米亚那顿的原因,这种丑闻一向是上流社会的致命伤。他很想知道伯爵的举措有所依据,亦或纯粹在防范未然?但他不敢问,除了怕惹恼杜塞尔,他更怕听到答案。 「你不知道他的去向吗!」 「伯爵不肯告诉我。」杜塞尔苦笑起来,放低的声音中不觉多了冷酷的意味。「就连我掐住他的脖子也……」 「那就当他死了吧。」冷静的声音传过来。 杜塞尔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他猛然起身。「你说什么!」 「当他死了啊。不然你还能做什么!」艾瑞跟着起身,认真的看着他。「就算是一个人,日子还是得过下去啊。惦着一个不会回来的人有意义吗?」 「他会回来!他答应过我——」 「你以为他会回来!」艾瑞重重打断他。「哼!少作梦了!你心里清楚得很,他根本就不会回来,否则你就不会这么痛苦了!」 「住口!」杜塞尔喊了出来,他想站起,却因为脚麻了而跌坐回去。刺骨的疼痛从脚踝直透心中,逼得他几乎要掉下泪来,他早就明白了!在那个白雾弥漫的清晨,当他看到乔康达那悲哀却决绝的神情,他就明白这是真正的离别了!但是他不愿接受这个事实,他不能相信!如果他放弃了乔康达会回来的信念,他还能依靠什么活下去呢? 「我没办法!他是我唯一的支柱!失去了他,我连怎么活下去都不知道了!」 艾瑞疲惫得几乎叹起气来。先前的震惊和愤懑已经过去,现在他感受到的是更深的哀怜。这家伙,人生都还没开始,就已经自认走不下去了。他一向最瞧不起的,就是这样子的人了,换作别人,也许他早就揍对方一顿,或拂袖而去,但那个跪在纷飞落叶中哭泣着的,仿佛天地间只剩他孤单一人的身影,却让他不由得伸出手去,像要把自己的温度传过去似的,不觉连脸都埋进那美丽的金发中了—— 「你在做什么?」杜塞尔动了一下,本能的想要挣脱。「我最讨厌别人碰我!」 「别动。」他命令道。「抱歉,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用这种方式安慰你而已。我知道这很笨拙,但……」 「的确是很笨拙。」杜塞尔同意道,却没有动。他从没有被这样抱过,而人体的热度出乎意料的让他觉得舒服。艾瑞为他挡住了风,环抱他的姿态十分具有占有性。他是个强硬的人,是强迫别人改变步调配合他的人……杜塞尔胡思乱想着,直到艾瑞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 「乔康达也这样对你吗?」 「我不需要有人来代替乔康达。」 「我也不想做他的替身。」艾瑞同意道,也没解释他为何有此一问。他们就这样一直坐着。 第六章 「杜塞尔。」从乔康达的语气里,杜塞尔知道自己又要挨骂了。「昨天下午你跑到哪里去了!」 杜塞尔低下头,装作忙碌的拼命疙上,好半晌才嗫嚅的说:「山……山上。」 「我好象告诉过你,要留下来迎接你的姊姊吧?」 「嗯……」尾音拖得很长,一半是被骂的自然反应,一半却含着反抗。 杜塞尔知道自己有姊姊,但也只是「知道」而已。由于海斯特堡没有适当的女眷,伯爵把唯一的女儿送到已出嫁的妹妹处,一送就是十年。伯爵偶尔还会去访视,杜塞尔却从来没见过她。就连杜塞尔也知道,现在她回到家里,并不是为了任何亲情上的理由,而是为了准备进社交界,然后为海斯特家做一桩适当的联姻。 「只不过是家里多一个人,干嘛这么慎重其事的!」 「小子,那可是你姊姊啊!」 「那又如何?」杜塞尔猛然把铲子插进上中,大叫起来。「嘉纳得不是也这样对我吗?父亲又怎么说呢?」 「你还没见过她,怎么能这么肯走!」 「一样的。」杜塞尔低声说。「反正我也不需要别人。我已经有你了。」 「真是的……」乔康达无奈的叹了一口气,一时却也无计可施。 「啊,我把线杉菊的枝留在房里了。我去拿。」也许是想逃避这个话题,杜塞尔站起来,小心越过一地凌乱的工具和植物,朝主屋跑去。 乔康达也干脆停了手上的工作,靠在树丛边,开始想要怎么办。他没办法很确切的反驳杜塞尔的话,但他昨天看到康妮时,的确觉得她和其它人不一样。问题是,他要怎么去证实自己的直觉呢?…… 庭园在春风的抚触下一片苍翠,难得的让海斯特堡也添了些许柔和的气息,尽管这气息总是显得寂寞、清冷。清澈的天空带着透明感,松散的白云轻快的乘风曳过,有如帆船掠过水面,灿烂的盆色泼洒下来,又不至于刺眼得让人却步。但乔康达陶醉了不到一分钟,就被身后悉悉簌簌的声音打断了。 「呃,糟糕,勾住了——」 乔康达回过头,嘴巴不自觉张开了,一个女孩子正试着从树丛中钻出来,但她爬到一半,裙子就勾住了,她连拉了几次都无法脱身,最后干脆用力一扯,布料发出撕裂的声音断开来,她正要站起,突然抬头看到了什么,又忙不迭的钻回去。 「别跟她们说我在这!拜托!」 「什么?——」乔康达此时才听到被他忽略的声音。 「康妮小姐!康妮小姐!」 急促的脚步声朝这里过来,两个女仆着急的左右张望,最后看到了乔康达。 「先生,康妮小姐来过这几吗!」 「这……」女孩在后面用力戳他。「没——」 「哦……好,等一下,你到那边去找吧!」 两个女人又慌慌张张的跑走了,康妮吁了一口气,爬出树丛。精心剪裁的衣服被她这样拉扯,好几个地方都破了,还沾着叶片和草屑。乔廉达呆了一会儿才说得出话:「康妮小姐,你是溜出来的?」 「当然啦!反正我也不是第一次了,法娜姑婆也习惯了,顶多回去再挨一顿训。」她把乱糟糟的头发拢到背后去,一边好奇的打量他。「你真的长得很好看呢!我本来还以为是那些女仆乱说的。」 「多谢夸奖……呃,康妮小姐,你在这里多久了?」 她明白他想问什么,不好意思的笑了。「够久啦!啊,我不是故意要听你们讲话的,只是我那时候卡住了,又看你们那么严肃,就不好意思出声了。真伤脑筋,原来那孩子对我是这种看法啊!不过,他在家里也不好过吧?父亲也真是的,脾气拗成那样,偏偏嘉纳得又跟他一个样子。」 「乔康达,我回来了,你怎么把袋子到处乱丢,害我我不到——」杜塞尔的声音随着脚步由远而近,最后硬生生停住。乔康达回过头,看到杜塞尔拎着好几个袋子,大惑不解的瞪着她瞧。 「别张着大嘴站在那儿呀!你不认识我吗!」 「——你是谁?」 「哦……」尾音被恶意的拖长了。「我差点忘了,你还没见过我呢!听说你昨天下午宁可跑到山上去,也不愿见姊姊一面,是不是呀?」 「你是——」杜塞尔睁大了眼。「康妮!」 「废活,你竟然连姊姊都不认,还把我说成这样!」 杜塞尔完全没办法应付康妮咄咄逼人的气势,呆站着说不出话来。康妮歪了一下头,突然大步上前,抓住杜塞尔的衣领,把他提了起来。 「哇!……」杜塞尔大叫一声,手中的袋子全落到地上。虽说他只是个十岁的孩子,但康妮的力气也可算惊人了。乔康达忍住笑,开始想教养康妮长大的法娜姑婆也许是个和伯爵很不同的人。 「你干嘛这么害怕?看你一副要跑的样子。」 「我——我才没有——」杜塞尔被衣领卡得紧紧的,想挣扎却动弹不得。令他更气的是,乔康达居然不来帮他,反而抱着手站得远远的,一脸兴味盎然的样子,好象觉得这整件事很有趣似的! 「没有吗?我看你一定以为我会欺负你是吧?」 「你现在不就在欺负我吗?」他心一横顶了回去。 康妮呆了一呆,杜塞尔猜她是要打他,全身僵直以待,没想到只听到笑声,胸前的压力松开了。「好个伶牙俐齿的小鬼,果然是我的弟弟。」 杜塞尔踉跄的退后一步,差点跌倒,但并不只是因为康妮突然放开他的缘故。弟弟?这个字听起来好陌生,陌生得——令人心痛。次子的地位只是形式上的,整个海斯特家没人愿意承认他,父亲和兄长更是避他唯恐不及,但是,康妮却叫得这么自然 尽管如此,他还是本能的逃到乔康达身后的安全地带,然后才敢转身面对她。连责怪乔康达袖手旁观的时间都没有,他的注意力,现在全被这个陌生的姊姊吸引了。 她应该有十四、五岁了吧?被树枝勾得乱七八糟的头发是柔和的褐色,令人想起秋天的橡实;同样颜色的眼睛洋溢着活力,被勾破又沾着土屑的衣服并不显得突兀,虚张声势叉着腰的姿态霸道又温柔,在她身上混杂着大家闺秀和农村少女的特质,两者不知怎么都很适合她。 「还躲?哎,算了,其实也不能怪你啦,我离开海斯特堡的时候,你还是个只会乱哭乱闹的小婴儿呢!咦?这是什么?」她弯腰拾起杜塞尔掉在地上的袋子。 「线杉菊的枝?原来如此,这些东西都是你们种的啊!」她在园圃旁边蹲下来,裙摆全扫到地上,杜塞尔吓了一跳,但她根本不以为意。 「述迭香、熏衣草、洋苏……你这里种的都是药草啊!」 「是的!」乔康达跟着她蹲了下来。 「可是,你为什么把毒药也种在这里呢!」她指着濒草丛,狐疑的抬起头来。 「毒即是药,其实是没有分别的。濒草对皮肤很有益,也有镇定的效果,但过量的话就会致死了!」乔康达微笑道,「小姐——」 「停,停停,」她露出受不了的表情。「别叫我小姐,成天听那些没有诚意的敬词,耳朵都要长茧了。」 「好吧,康妮,你对药草有兴趣?」 「懂一些而已,那边的我就不认得了。听仆人说你原本是个药草师?」 「才不只是药草师!」杜塞尔在他们后面小声说。「乔康达什么都会。」 「哦,这样的话,可以顺便教教我吗?我也想多学点!」 「你不是有法娜姑婆了吗?」 「法娜姑婆只教我刺绣啦,礼仪啦,乐器啦,」她压低声音模仿法娜说话的样子。「康妮,行礼的时候膝盖微弯……头不要那么低!手放右边一点……其它什么都不会啦!我才不想象她们那样呢!在姑婆家的时候,我就已经瞒着她跟城里的吟游诗人和药草师学东西了,虽然我想她也是知道的啦,只是没戳破……」 听着康妮的滔滔不绝,乔康达唇边的笑意更深了。「如果伯爵同意,那当然——」 她想也不想便打断他。「父亲才不会同意这种事呢!」 「你的意思是……!」 「就是溜呗!反正逮着机会就溜出来,你们也不必特地等我,可以吧?」 乔康达微微一笑。「既然你这么说,我就没意见了。杜塞尔呢?」 「既、既然乔康达都答应了,我还能说什么!」 「哟……小鬼,嘴翘成这样,其实你很高兴吧?姊姊抽空来陪你哪——快说谢谢!」康妮捏住他的脸颊往两边拉。 「呜!痛死了!粗暴的女人!」 「你这别扭的小孩,我非好好矫正你不可!」 「哇!——」 杜塞尔三步并两步的跳过园圃,为了躲避康妮的攻击在庭院里跑起来,康妮毫不放松的紧追在后,暂时被丢在一边的乔康达抱着手微微笑了。也许他也想起了在很远……很远,世界另一端的家人。 悄悄拂过的风中,多了响彻云霄的笑声。一向显得寂寞的海斯特堡的春天,今年似乎稍微多了些温暖的气息…… 第七章 不只一个人感觉到,「阳光般开朗的孩子」变了,变得暴躁郁怒,风雨欲来。 当然,大部分人的猜测都指向他为情所困,由于他在半夜翻墙出去找乐子的集团中也有一席之地,因此这种说法看来十分真实。若他爱上的是个身分地位配不上他的女孩,那么一切的疑点都有了解答。 同样习于翻墙的德雷斯十分清楚,艾瑞根本没有认识什么女孩子,因为艾瑞半夜开溜时通常是和他在一起的。但他一句话也没问,只打算隔岸观火。杜塞尔身为问题的根源不自知,当然也从不打算关心室友的行为和心情。 冬之门祭典过后不久,雪就随着冻雨降下来了,在厚雪把各地的道路封闭之前,所有的学生就会返家,准备迎接新年的来临,但杜塞尔并不打算回海斯特堡,反正伯爵也不会期待的。艾瑞有些担心,试着邀他一同回因格兰姆去,但被杜塞尔拒绝了。 艾瑞返家时正是领地最清闲的时候,没事的村民常上城堡磕牙聊天,加上特地谓来的杂耍团、戏班子,吟游诗人,喜爱热闹的卡斯提家子弟个个玩得不亦乐乎,艾瑞一向都是带头起哄的人,今年大反往常。 平时和他最亲近的妹妹达芙妮很快就发现了,她一口咬定艾瑞是在外头认识了什么女孩子。 「哪,别骗我了,快从实招来!」艾瑞坐在马厩的干草堆上,而达芙妮一逞往他身上攀。 「哪有什么女孩子,达芙妮,你变胖了,别一直压在我身上!」 「她漂亮吗?是哪一家的小姐?」她缠着他的脖子不肯放。 「哎哟,达芙妮,都跟你说没有了,还要我说什么呀?」 「哼,你回家后就整天恍恍惚惚,走路还撞墙,不是有了心上人,还会为了什么?」达芙妮不满的拉着他的头发。「连这点事都不告诉找,小气!」 艾瑞叹了一口气,把妹妹推到旁边,向后躺在暖和的干草上,一只猫踩过他的身体,窜上梁木,在高处安顿下来,马厩内的温度比外面高,所以有些动物也会跑进来取暖。达芙妮见艾瑞不理她,赌气的跑到外面去了。 艾瑞闭上眼,本想打个吨,思绪却又不受控制的飞回米亚那顿。杜塞尔一个人待在学院里,不会有什么问题吧?因格兰姆的雪下得这样大,学院大概也早被封闭了。杜塞尔是在看书,还是散步去了?他有正常起居吗?艾瑞突然后悔回家来了,早知道会这么放不下心,他无论如何也要待在学院里的。 达芙妮兴致勃勃的猜测不知名女孩的长相,但深知艾瑞为何会被送往米亚那顿的卡斯提伯爵并不这么乐观。 「你在米亚那顿没有惹出什么事吧?」伯爵是趁四下无人时问的。 艾瑞压下揍他一拳的冲动。「当然没有!」 「达芙妮说的是真的吗?有个女人!」 他不置可否的沉默着,狄洛也就当他承认了。 「你已经够大了,应该懂得分寸,我们好歹也是有门面的家族,别因为你的轻率毁了卡斯提家的名誉,知道吗!」 艾瑞讨厌极了狄洛此时的语调,他们兄弟间一向相处融治,却总是为了这件事争吵。哥哥说的都是实情,没错,但他就是不能忍受他们置身事外的态度,他们怎能了解他的痛苦?他也是血肉之躯,养尽情妇的哥哥却不能体谅他的心情! 「知道了!」他粗暴的说,转身就走,甩上厩房的门。 大雪朝他扑来,打在脸上有如刀割般的痛。他一拳击在墙上,一次又一次的的捶打着,直到皮肤都被刮破流血了,冰冷的空气带着痛楚直沁骨髓,但即使这样也无法发泄他心中郁积的愤懑。最后他用额头抵住了冰凉的石面,大片的雪不断落在他身上,连带也把低声念着的名字掩去了。 *** 少了来来往往的人群,学院变得很安静,老师们居住的区域和学生是分开来的,也就是说;日王宫的右翼里只剩杜塞尔一人。他只有在餐堂时会遇到其它学者,由于学院里只有不到十个人,因此只摆设费南爵士所在的主桌,学者们的态度也比平日轻松得多。杜塞尔发现与这些长者谈话并没有想象中这么难以忍受,他们来自柯罗特兰各地甚至更远的国度,见多识广又学问丰富,有肚量接纳后辈离经叛道的想法,甚至本身的想法就特异得令杜塞尔吃惊。 圣夜祭就在和平的气氛中过去了。除了费南爵士在用餐前念了一段很长的祷词,桌上多了一座塞着各种食材的五彩缤纷的塔之外,这个晚上和平常并无差别。几个学者准备进城,参加直到午夜的盛大庆典。杜塞尔在横越中庭的路上听到钟声从米亚那顿城的方向传来,在星光下缓缓融进清冷的空气中,仿佛天上诸神对人们祈祷的回应。 随后几天的大雪完全封闭了学院,这雪不是初降时优雅的白羽,而是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暴风,仿佛要把整个大地吞吃尽净。夜中从窗口望出去,只见狭长的本条框出一幅对比强烈的活动画,萤白的雪片呈斜角切过天鹅绒黑的夜幕,连下方中庭的喷泉都隐没在无尽的幽暗中。 杜塞尔无事可做,干脆拿起笔,开始做卡瓦雷洛相凯斯特瓦的军力比较。但笔在手上转了几圈,却总有旁的念头冒出来,把他原先组织好的文句挤走。 松脂的香味溢满全室,壁炉中的火烧得正旺,轻微的爆裂声传出来,强劲的风把窗户摇得喀啦作响,这些声音轻轻的,不间断的骚动着,却又被更为强大的寂静吞噬进去。杜塞尔转头望着房间的另一端,属于艾瑞的空间正陷在黑暗中,空虚,死寂,毫无生气。 去年的冬天,还有前年和大前年,他都是和乔康达一起度过的。在深冬的夜里,当所有人都穿着大衣缩在壁炉前时,他们反而会跑到城垛上去,欣赏夜雪在黑暗中发出的幽光。当然,大部份时候他们也跟其它人一样,穿得暖暖的在房里聊天下棋,或到厨房拿几块乳酪,用火烤软后再涂在饼干上,配着酒一起吃。乔康达心情好的时候,还会拿起竖琴,唱起远方的歌曲。杜塞尔只要闭上眼睛,就能听到那遇荡在酒香中的异国曲调…… 他打了个寒噤,睁开眼睛。回忆中的画面让他的心里温暖起来,随即又被更深沉的空洞掩盖过去。许多年来,他的身边一直有乔康达在,这种天地间仿佛只剩自己一人的失落感,是他从来没有领受过的,他突然希望能有声音打破这可怕的寂静,什么人都好,即使是艾瑞…… 脑中浮现的人影议他差点呛到。如果艾瑞在这里,他大概会被吵死吧!他不是常常希望艾瑞能离他远点,让他不必去面对那无休止的问题、无穷尽的纠缠吗?为什么当他终于得到梦寐以求的安宁后,反而又开始想念那家伙的声音呢? 但是,艾瑞在的时候,这个房间里的气氛的确不一样。 杜塞尔拾起笔,看了看手边的纸张,叹口气,又放下笔,把蜡烛熄了。洋溢着木香的黑暗中,只剩壁炉中的火舌跳动着,制造出幢幢巨大而古怪的阴影。 安宁的日子尽管孤寂,却也过得很快,似乎只过了一眨眼的时间,米亚那顿的学生又陆陆续续回来了。杜塞尔有天回来发现房中堆着行李,却不见艾瑞的人影,只有一张潦草的便条,说他要到凡提尼大人巡访那天才回来,杜塞尔不禁怃然,但不知为何又有松了口气的感觉。 每年冬季假期结束、春之门祭典举行过后,凡提尼大公就会到王立学院来视察,秋之门祭典过后亦然,这是米亚那顿的的大日子,所有的学生家长都会出席,一些不相关的贵族也会借机露露脸,下一代的年轻贵族们更是使出浑身解数,希望能受到大公的注意。杜塞尔对此却兴趣缺缺,身为海斯特家新出炉的继承人,又是传闻中的不祥之子,杜塞尔知道他必定会引来许多好奇的眼光,以及并不含蓄的窃窃私语,但他并没有乖乖作一个展览品的风度。他只想知道一件事:海斯特伯爵会来吗?来,伯爵就会见到最厌恶的人,不来,那些上流人士的嘴巴可是不会饶人的,在这两件他同样厌恶的事当中,到孰轻孰重呢?杜塞尔带着恶意的好奇想着。 当天的天气出人意外的好,云在前一天晚上就散了,和煦的阳光晒干了最后的积水,草地上一片金光灿烂,林中落尽铅华的树木,此时正沐浴在生气勃勃沟绿意中,微风温暖且充满了草香,到处可以听到云雀和布谷鸟的瞅呜,连;日王宫的古老建筑,看起来都不再灰暗阴沉。从通往米亚那顿的车道望过去,触目尽是盛装的人们,热闹一如梅瑟城中的景象。 杜塞尔在房里侍到很晚才下楼,他不想遇到父亲,基于和父亲唱反调的心态,也不想见到凡提尼大公。现在大部分宾客应该都集中在院长室一带,这样的话,他就可以在他们来到这里前先溜出去。 没想到他才下楼就遇到了人,幸好只是德雷斯和一个女孩子。他注意到他们长得些许神似,心中先有了谱。这个年约十岁的女孩有着蜂蜜色的长发,狡黠的大眼和甜美的笑容,一望即知将来必是个美人,连杜塞尔都被她的神采吸引了。 「这是令妹?」出于礼貌,他仍问了一声。 「你看我会勾搭这么小的女孩吗?」德雷斯笑得愉快,不复平日的锐气。「她叫思琳。思琳,见见杜塞尔·海斯特。」 杜塞尔对她行了正式的礼,却瞥见她眼中闪过一抹惊慌,脸色也有些不自然,不禁感到奇怪,但他一向不过问别人的事,因此也没有点破。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朗德被那些贵族缠住了,我没必要去凑热闹,干脆就到这里来了。」 德雷斯和凡提尼大公私交颇深,德雷斯在人前往往直呼其名,杜塞尔也见怪不怪了。「他们到哪里去了!」 「他们都在国王中庭,等一下大概就要到院长室去了。怎么,你改变主意想见朗德了吗?」 「才不呢,我只想知道凡提尼大人往哪儿走,这样就可以避开他们了。」他从眼角瞥到一个女子从院长室的方向走了过来,德雷斯虽然背对看她,却显然也察觉到了,警戒之色突然自他脸上浮现,杜塞尔不禁多看了那女人两眼。直到她走近,德雷斯叫了一声:「母亲。」杜塞尔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麦凯西伯爵夫人。 「这位是……」她的声音很柔和,教养良好,必要时可以变得极具挑逗性。仔仔细细盘在头顶的发色是熔铜般的红,珐琅色的眼睛飘渺膝陇,似乎在掩饰心底的思绪。 「杜塞尔·海斯特!」杜塞尔注意到他对母亲的态度一点也不比妹妹,显得僵硬而谨慎。「这是我母亲,柯曼莎·亚德里恩。」不知是否有心,他不介绍她为麦凯西伯爵夫人,反而把亚德里恩这个姓念得很重。 杜塞尔喃喃说了些敬词。这个比麦凯西伯爵小了三十岁的女子,每回出现,总会吸引每个人的目光。她本来是潘诺尼亚最受宠爱的公主,十五岁时就被嫁到卡瓦雷洛的麦凯西家,作为潘诺尼亚和卡瓦雷洛友好关系的表示,没想到数年后内战烽起,两大公国变成了死对头,柯曼莎也成了众失之的,但她一直都表现得中规中矩,凡提尼大公也没有把她当作人质意思,种种骚动才得以平息下来。 但是,柯曼莎现今地位之微妙,除了她和德雷斯以外,杜塞尔恐怕是知道得最清楚的人了。这个事实让他心里不太舒服,他并不想拿手中的秘密获得什么好处,但更不想因此成为他们的同谋。他又说了些言不及义的客套话,便借故走开了。 还是直接躲进林子里去吧。杜寒尔一边盘算一边踏上林道,同时听到前头传来呼喊他名字的声音。他惊讶的顿了一下,随即露出了笑容,加快脚步迎上去。 「康妮!你怎么会在这里!」 「几乎所有的贵族都来了,韩诺当然不能缺席啰!」尽管杜塞尔早就长得比她高了,她说起话来总还是一副姊妹的样子。「我本来还担心找不到你呢!幸好找遇到卡斯提家的三少爷了。他说你要不是还待在房里,就是跑到树林里去溜贴,看来他比我还了解你呢!」 「艾瑞已经回来了?」杜塞尔吃了一惊,心中顿时五味杂陈,连自己都说不上来,只知道此时他并不只是高兴而已。 「他在哪里?」迟疑了一下,他仍忍不住问道。 「当然是和凡提尼大人在一起啦!我看除了我和你以外,没有人会放弃见大人的机会吧!韩诺也在那里,遇到了几个朋友,就开始大谈政治啦,局势啦,兵力什么的,哼,这些男人,真是到死也改不掉这个毛病。」 「等你一走,他们就要开始谈女人了。」杜塞尔笑道。 「哎呀,对哩!我怎么没想到呢?」她恍然大悟,作势要拍自己勺头,手一转却朝杜塞尔的额头打下去。「小鬼,谁和你讲这种话的?瞧你讲话和那些讨人厌的贵族一样!」 「送我来米亚那顿不就是为了这个吗?」他嘴快的顶回去。 康妮一惊,笑容僵在脸上,杜塞尔也沉默下来,空气中一时充瞒了不安的紧张。 最后康妮打破了沉默,低声的,不像辩解反而像道歉的说:「这是为了你好啊!你所受的并不是继承人的教育,父亲这几年来身体又不好,只有送你来这里,才能——」 「他来了吗?」杜塞尔冷冷问道。 康妮仿佛抓到了一线希望。「有,他正和凡提尼大人在一起呢!如果你过去——」 「就会让场面变得难堪。」 康妮倒抽一口气。「杜塞尔!」 「别自欺欺人了,康妮,他会答应让我来这里,就是为了不想再看到我。当我还是海斯特家的『次子』时,他还可以不把这个碍眼的东西放在眼里,眼下我成了继承人,爵位、城堡、土地,一切都将是我的了,他恐怕是到死也不甘心了吧?」 树林里陷入突然的死寂,原本听不到的喧嚣声扩大了,但他们被阻隔在外,有如远方传来的海潮一般。康妮的脸褪成白色,嘴唇微颤,却说不出话来,挣扎几次后,她突然惊恐起来,急急环视四周。「不要在这里讲,杜塞尔,别人会听到——」 杜塞尔冷笑一声,举步往树林里走,也不管康妮是否跟在后头。「真遗憾,康妮,我以为你和我们处了这么久,总会比别人超然一点,没想到你仍只是一个贵族——女人罢了!」 「我们是生活在俗世里的啊!」康妮无奈的说。 「你们。」杜塞尔加重了语气。「我只是个牺牲品罢了,如果伯爵一开始就杀了我,事情会简单得多,是不是?但他没有,为了海斯特家的名誉,又让我成了他的儿子,你以为找会感激他吗?身为海斯特家次子的生活,比死还糟!」 「别说了……别说了!」康妮捏着裙边的手指都泛白了,「你不应该知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的?」 「我很感激你对找隐藏真相的用心,康妮。」他的声音中透着残酷。「但孩子不可能永远是孩子。」 「你变了,杜塞尔!」康妮难过的说。「你以前不会这样子讲话的,我早该跟你谈谈,从那件事后一年了,我一直都没有见过你——」 「你错了,康妮!」杜塞尔顿了一下,极其轻柔的问:「你真的……认识我吗?」 「什……什么意思!」 「你回到海斯特堡的时候,乔康达就已经在那里了吧?他已经在那里……在我身边好几年了。为了他,我可以忘掉心中的恨,甚至笑脸迎人,作个乖孩子。你不知道更早以前的我是什么样子,你从没认清我过!伯爵认为我是不祥之子,其实他说的一点也没错!」 「不是!不会的……你只是为了乔康达的事而怀恨罢了!」 「你真的这么认为吗!」 他逼视着她,灰色的眸子冰一般,当中却潜藏着太多康妮从没发现过的东西,她不禁颤抖起来,比起一年前她所见的悲愤欲狂的杜塞尔,此时的他更像个陌生人。 「你连我也不能原谅,是不是!」 杜塞尔呆了一呆,这才发现他说的话有多残酷。康妮说得对,他们应该早些谈的,而不是等到事过境迁,他欲狂的情绪已积压成如冰的憎恨时才谈。所有这些他未曾当着伯爵的面讲出来的话,都被他扔掷到完全无辜的姊姊身上,只因她是唯一不畏惧这个不祥之子,而且对伸出友善之手的亲人。她不应承受这种罪过。 「不,我没有责怪你,姊姊。」他叹了一口气。「你还是回到丈夫身边去,回到你所熟悉的世界去吧!跟我在一起——太为难你了。」 「我并不觉得为难,杜塞尔。」她不太肯定的说。她无法否认,此时此刻她只想离开。「振作一点,杜塞尔,世界上不是只有乔康达一个人!」她蓦地发现她粑他们讲得像恋人一样,不禁困窘的顿了一下。「希望下次见面的时候,你已经恢复成原来的样子了。」 他没有提醒她什么是他「原来的样子」,只是礼貌的点头回应:「希望如此。」但声音中却没有多少诚意。他看着康妮的背影消失在林道上,转身便踏入空寂如坟墓的树林。 他在树林里倘佯了很久,从外面传来的暄闹声,他知道凡提尼大人已经来到院长室一带,林道上有许多人走过。午间的钟声响起后,人声便渐渐远去了。他又踟蹰了一段时间,才走出树林,慢吞吞的走回宿舍。他回到房间时,惊讶的看到艾瑞已经坐在里面。他花了点时间整理行李,整个房间恢复成杜塞尔熟悉的模样,其实改变的地方并不多,但是艾瑞本人在房里,气氛就不一样了。 杜塞尔不知道见面后该说些什么,感到有点尴尬,但艾瑞显然没这么拘谨,一见到杜塞尔便滔滔不绝他说起假期中的趣事,仿佛他只是离开了几天,而不是两个月似的。 「饿了吧?我帮你带了些东西回来。我在餐堂里没看到你,就知道你一定又待在树林里,连时间都忘了。」 「谢谢。」杜塞尔看到桌上摆着冷肉、面包、布丁和酒。「凡提尼大人走了吗?」 「怎么会?时间还早得很呢!我走的时候,他们还在餐堂里,我放心不下你,所以才先回来了,本来打算看不到你就要到树林去找一我的。」 杜塞尔愣了一下,「你何必这么费心!」 「谁叫你老是叫人放心不下,就像我弟弟一样。」 「如果康妮有个像你一样的弟弟,她一定会轻松得多吧!」杜塞尔低声说。 「你说什么!」 「没什么。」 「我在院长室门口遇到你的姊姊,康妮,对吧?她在找你。」 「我知道。」他在桌边坐下,心不在焉的用餐刀戳着布丁。「我遇到她了。」 「你们吵架了?」艾瑞冒出一句。 杜塞尔吓了一跳。「什么?」 「你的脸色不大对。」 「哦。」杜塞尔不安的移开目光,他的心思全表现在脸上了?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好一段时间以来,他对艾瑞几乎没有戒心了。 看着他凝锁的眉头,艾瑞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担心,道个歉,一切就没事了。」 「可是——」 「朋友间都免不了摩擦了,更何况是家人呢?我和家人可是从小吵到大的呢!世上没有比血缘更强势的关系了,不论你怎么吵,怎么打,当中的联系也是不会断的!」 像是被他的笑容所感染,杜塞尔也感到轻松了些,是啊,仔细想想,他也不是第一次跟康妮闹脾气了,但她每次都笑着原谅了他,难道这就是所谓亲情的羁绊吗? 亲情—— 「你真的不下去看看吗?你父亲也来了吧!」 杜塞尔感到体内有某种东西断裂了。他猛然站起,一拳在桌上,把水壶都打翻了。 「天杀的!别再跟找提他!为什么,为什么每个人都要跟找提他,都要——」 他讲不下去了,抵住桌缘的手紧握成拳,好一会儿才失去力气般的倒坐回去。艾瑞站在窗遏注着他,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你们处得不好?对不起,我早该想到。」 「为什么!」 他眼中闪过一抹怜惜,「因为你是这么需要乔康达。」 杜塞尔撑住额,积压了十八年的无奈和憎恨一股脑涌上他的心头,尖锐得令他想大叫出来。他希望有人能与他分担这个太过沉重的秘密,他一直无法对乔康达启口,此时觉得可以对艾瑞倾诉。 艾瑞同情的保持沈默,杜塞尔抬起头,勉强的笑了一下。 「你居然没追问下去,真不像你!」 艾瑞笑了笑,「有能问的事,也有不能问的事!」 这句话隐隐牵动了另一段记忆,那时他还是个小男孩,满心戒备的等着乔康达问他是不是这个家的孩子。也许艾瑞并不像他以为的这般鲁莽,在他轻率的外表下,其实有着敏锐而体贴的心思。 「你没找想象中那么笨嘛!」他苦笑着低声说。其实他是想说些赞美的,但不知道为什么,话到嘴边又变了形。 艾瑞沉默了一会儿,再度开口时声音中不觉渗进了淡淡的苦涩,「人哪,有时候不笨一点,就很难活得下去。」 杜塞尔抬起头,那份苦涩是深沉的,经历过真正伤痛的人才流露得出来,也才感受得出来,杜塞尔顿时升起满腹的疑惑,但阴影不过是瞬间的事,而目前他的注意力全集中在自己身上。 「那么,你为什么对乔康达的事紧追不舍呢!」 「乔康达和伯爵不一样!」在杜塞尔能问哪里不一样之前,艾瑞很快的说:「如果你想说,我很乐意听,但如果你不愿意,我不会勉强你的。」 「我是不应该存在的孩子。」杜塞尔脱口而出。 艾瑞大吃一惊。「傻瓜!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我是个私生子。」 艾瑞着实被这句话震住了。他直直瞪着杜塞尔,好半晌说不出话来。在他眼前的,可是海斯特家的继承人,未来的伯爵啊!「……私生子?你父亲的?」 「更糟,我母亲的。」杜塞尔揉着额角。「我从没见过找的亲生父亲。我想你已经猜到了,我母亲并没有死,而是和那个人私奔了,伯爵为了面子,只好宣称我是他的儿子。」他望向窗外,仿佛受不了房里的阴暗。「我和康妮吵架了,因为她要找去见伯爵,我说了很多话——把她吓坏了。她根本不知道伯爵有多恨我,也不了解我多恨伯爵。在她眼里,任何裂缝都是可以填补的。像找这种不应存在的孩子……」 「你那么在意你的血统吗?」艾瑞的声音一下子高起来。 杜塞尔一愣。「什么?」 「你在意你是不是真正的海斯特家人,在意你父亲是不是贵族吗!」 「当然不是,但——」 「我只知道杜塞尔这个人,不知道什么丈夫、妻子或情人的。你就是你,不是什么不该孩存在的孩子!别再这么想了!」他说得声色俱厉,有一会儿杜塞尔觉得他似乎要发脾气了,而他甚至不知道他为什么生气。「能被生出来,能长大,是一件多了不起的事,你知道吗?就是因为你活着,你才能遇到乔康达、康妮、德雷斯和我啊!」为了遇到你,我就多么高兴我活着,他在心里说。 「瞧你说的……好象我会去寻死一样。」 「你不会吗?」艾瑞的神色很认真。 「不会。」他想了想,慢慢的说。「我从来没想过。」 「但是,你也没有好好活着。」艾瑞温和的说。 杜塞尔不禁语塞,他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走向窗边,心中一时千头万绪,夹缠不清。他闭了闭眼,平息翻腾的情绪。「你就是你!」他现在才发现,他等了多少年,就是希望有人能对他说出这一句话,他又等了多少年,才有人对他说出了这一句话! 艾瑞走过来。「这些事,你跟别人说过吗?」 杜塞尔摇头,不明白艾瑞的语气为何如此凝重。 「那就好。听着,这些话不要再跟别人说了,如果传出去的话,麻烦就大了!」 杜塞尔点点头,然后笑了出来。「我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呢?瞧你说话的口气,简直就像在哄孩子似的。」 「你的确是个孩子。」艾瑞低声说,拂乱了他的头发。杜塞尔·海斯特,空有满腹知识,却连自己的情绪都不会处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跟你说这些……」 「也许是因为你信任我吧!」艾瑞笑了。「你信任我吗?」 杜塞尔想了好一会儿,很缓慢的点了点头。艾瑞只手扶在窗沿上,左手仍玩着杜塞尔的长发,他们靠得很近,近得杜塞尔能感觉到艾瑞的呼吸,他垂下眼,心跳突然急促起来。有一会几,艾瑞侧着头似乎想说什么,手松开了杜塞尔的发丝,垂落下来,刷过杜塞尔的背。杜塞尔惊跳起来,两人的眼光突然交会,但杜塞尔马上闪开了。 还以为他要吻过来……突然的想法让杜塞尔羞愧得面红耳赤,对朋友产生这种误会,简直是侮辱了。艾瑞没说什么,他有些僵硬的离开窗边,拿起椅子上的外衣,再度回头时已经恢复了明朗的神情。 「我要回凡提尼大人那儿去了。要一起来吗!」 杜塞尔一语不发的杆在原地。艾瑞站在门边,没有催他,但也没打算一个人走。 房中的空气凝结着。当领悟到艾瑞会坚持到他步出房门时,杜塞尔突然有松了口气的感觉。他慢慢抬头,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嗯。」 第八章 「我快被吵死了!」杜塞尔对着乔康达大吼,但连他自己都听不到声音从嘴里出来。 「——?」乔康达转过头,用唇形比出:「什么?」 「我说——我快被吵死了!」杜塞尔把嘴附在乔康达耳边,他点点头表示听到了。 「过新年嘛!热闹点也是应该的。」 「什么应该……要不是你拉我,我才不来凑这个热闹!我要走了!」 「别开玩笑了,好好去玩吧!」乔康达推了他一把,避开几个叫喊追逐的人,随即接受一个村女的邀请,加入跳舞的人群去了。 「玩?十几个不认识的人手牵着手,莫名其妙的转圈、碰撞,笑得像疯子一样,还好玩?我才不干这种事!」 杜塞尔嘀咕着,困难地越过一群又一群的人,想找个不会和别人挤碰的地方,他最厌恶和别人肌肤相触,更何况那些人还是脏兮兮的农民。但他每走几步就会被悬挂的彩带缠住脖子,或绊到什么杂七杂八的东西,再不然就是被别人挤倒。他好不容易才逃到中庭边上,脸色也和随火起舞的飞灰一样,黑透了。 石板铺成的广场上到处是火炬和火堆,把人们的笑脸映得格外灿烂。夜空像一个巨大的帐蓬,把火光、色彩和喧嚣都暖暖的裹了起来。空气中充斥着木柴燃烧的气味,烤肉和酒的气味,还有过多人聚在一趄被热度蒸散的气味,初春的冷空气被赶得无影无踪,礼仪和阶级都被扔到一旁,这是少数农夫可以追逐仕女,骑士和马夫称兄道弟的日子。 杜塞尔站在树篱旁边歇口气,他旁边是一个杂耍团,看来似乎不怎么受欢迎,围观的人愈来愈少。他踞趄脚看了一圈,乔康达连影子都不见,他不禁为自己饱受冷落生起气来。 「是你自己不陪我的,可不能怪我溜……」他赌气的朝人群扮鬼脸,转身想走。 「……我记得你还有一个兄弟嘛……叫杜塞尔,是不是?」教养良好的纤细声音突然从树篱另一侧传来,在汹涌而至的笑声中显得微弱、杜塞尔也不以为意,但—— 「少提那家伙。」冷峻的声音和伯爵如出一辙。「我没有兄弟。」 杜塞尔好象被人当面打了一拳,正要跨出去的脚硬生生停下,注意力一下子集中起来。 银铃般的笑声响起来。「你这么讨厌他啊?」 「如果是你呢!」 「得啦!」她又笑了。「哪个家族没一两个私生子?我伯父就有一个,还不是养在家里!」 「好吧,我就是看那小子不顺眼,搞不懂父亲为什么要承认他,如果——」 他——听到了什么? 杜塞尔惊惶的退后一步,挣扎着吸了一大口气,那空气好冰,从肺一直蔓延到全身,让他不由自主的发起抖来。他困难的将刚才听到的话重组一遍,试着从其中找出不同的意义,他一定误解了他们的意思,这里吵得不得了,他一定没把话听完全—— 笑声和脚步声同时扬起又远去,他们要离开了。在杜塞尔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前,身体就已经自动冲了出去。 「唉呀!」那个十四、五岁的少女被他吓了一跳,捉住嘉纳得的手臂。 嘉纳得眉头一皱,万般不耐的说:「是你呀?有什么事吗?」 「你们——」在火光照射下,杜塞尔的脸色苍白得吓人,声音也嘶哑得难以辨识。「你们说的——」 「你听到了?」少女害怕的轻声叫道。「对不起,我不是有意——」 他把指节握得发白。「是真的吗!」 「你身上流的血,自己应该最清楚啊!」嘲弄的声音扔回来。 别再问下去,别听……杜塞尔心中似乎有声音在说,但他还是大叫起来:「告诉我!」 「还不懂?」嘉纳得嘴角扬起轻蔑的微笑。「去照照镜子,亲爱的弟弟,你哪个地方长得像父亲了?」 「那……谁……我的……」声音却硬在喉间,他怎么样也说不出那个字来。 嘉纳得耸耸肩。「一个不知道姓啥叫啥的吟游诗人……你出生后,母亲就跟着他跑掉了,没人知道他们去哪里……」 杜塞尔退后一步,嘴唇咬得发白,拳头握得紧紧的,全身上下似乎紧绷到一碰就会碎的程度。少女紧张的看着他,拉了拉嘉纳得的袖子,「好啦、别——」 杜塞尔再退一步,转身在黑暗中拔足狂奔起来,仿佛身后有十条猎大在追他。少女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建筑物后方,打了个寒噤。「这么对他好吗?」 「反正他迟早要知道的。」嘉纳得淡漠的说。 「他还是个孩子哪!……他几岁了?」 「十……十一吧?我不知道。」 「他还真不是普通的好看,是吧?」 「是啊……」他喃喃的说。「不祥之子……看那长相就知道了。别再谈他了!我们去跳舞吧!」 好黑……这是杜塞尔回过神来时,唯一的感觉。 喧嚣声离得很远很远,却没有消失,听起来就像梦中的海潮声。 他好象是整个人栽在花园里。什么时候倒在这儿的他也不记得了。 这不可能是真的。嘉纳得只是在捉弄他而已。他不是一向以折磨这个弟弟为乐吗? 脸上冰凉的触感使他捡回了一点存在感。他撑起身,掌心抵头不知是什么植物的刺,好痛。 这当然是真的。嘉纳得用嘲笑的口气说出来的,是大家都已知道,而其实杜塞尔也明白,只是不愿去承认的事实。 应该哭的,他想。但却发现脸上一滴泪也没有。连心中尖锐的疼痛也已变得冰凉。 他终于知道伯爵眼中的火焰是什么了。杜塞尔曾经花了十年去吸引他的注意,现在才知道,愈是这么做,就愈是让伯爵痛苦。 「如果我没有出生……大家也许会好过点。」 掌心一点尖锐的痛已经转成呆滞,湿湿黏黏的,不知道是露水还是血。 「会吗?……」 但是……有人还在等他。 「我是不是不在比饺好?………」 他跑掉这么久,乔康达会担心的。 他像作梦般的爬起来,迟钝而僵硬的把身上拍干净,跌跌撞撞的朝那圈人群形成的漩涡走去。 「咦……?」乔康达从人群中退下来,想找他的学生时,杜塞尔已经不见人影了。「去跳了吗?可是……感觉不到他在这里,该不会真的溜走了吧?」 乔康达在左右张望,焦急带着畏惧的声音叫住了他。 「大人……乔康达大人!」 他回头,熟识的厨娘扭绞着双手,紧张的看着他。「大人,很抱歉在这个时候打扰您,可是我……我女儿已经病了两天,刚才我看她情况更恶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好,好,你别慌,到厨房侧门等我,我回去拿药!」 厨娘千谢万谢的离开,乔康达决定先把杜塞尔的事搁到一边,病人要紧。 为了避开大厅的人潮,他从侧门的楼梯上去,转进二楼的走廊。此时,他听到身后来含糊不清的咆哮尸。 「站住……站住!你这低贱的家伙,竟敢出现在我面前:我才不会让你得逞——」 熟悉却情绪失控的声音被石壁反弹回来,乔康达吃的回头,想知道是谁引起伯爵这么大的愤怒,然后他更惊讶了,因为伯爵的目标是他。 「还不滚……!你在跟我挑衅是吧?我劈了你——」 「老………老爷!」原本扶着伯爵的管家拼命想抓住他,被超乎想象的巨力挥开,撞到墙上,头昏脑胀的跌坐下去。伯爵昏醉的眼中泛出极恨的杀气,用不稳的手抽出佩剑,步履踉跄的朝乔康达冲来。 乔康达退后一步,眼前虽是烂醉的人,那把剑的锋刃可是磨得雪亮。他在狭小的空间中闪过一击,剑砍到墙上,其力道带着极度的愤怒,似乎连火星都溅出来了。乔康达在袍子的掩护下飞快出脚,勾倒了伯爵,巨大的身躯摇晃了一下,无力的垮在地板上,剑平飞出去撞在墙角,发出钝重的声响。 乔康达很快蹲下确定伯爵没有大碍,只是醉得不省人事,酒气熏人。管家很快赶上来,刚才那一幕在他眼中,只是伯爵想攻击乔殷达,又失去平衡而摔倒,底下的动作他完全没看到。 「伯爵没事,只是睡着了。」乔康达若无其事的说,刚才的冲击好象对他一点影响都没有。事实上他正在快速的盘算,那个女孩固然重要,但今天的机会可是千载难逢,他还是先解决这边的事吧! 「要我帮忙把伯爵扶回去吗?」他有礼的提议,以管家的体型是绝对搬不动伯爵的。 「喔……好、好的!」管家被乔康达的态度镇住,反而答得有点惊慌。 尽管两人合作,这工作还是很辛苦,他们半扶半拖的把伯爵弄回房,几乎是用丢的把他放回床上。乔康达偷偷打量着首次进来的房间,朴实的摆设很合伯爵给人的印象。 管家在他身边干咳一声。「很抱歉发生这种事情,就请您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好吗?」 「没问题。」乔康达微微一笑。「不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总有权利知道吧?!」 「……」管家不知道是该惊讶还是该生气,这个教师轻轻松松就把他们抬到同等的地位,还说起权利来了! 乔康达依然轻轻的说:「你不会不知道,伯爵每次看到我和杜塞尔,都是什么表情吧?只是今天爆发出来了而已!」 「我……我不知道。这件事也和你无关——」 「忠心耿耿的管家真难摆平。」乔康达为难的叹了一口气,把散乱的头发重新扎起,声音突然一变而为低沉沙哑,有如拂过树的暮风,又有如涌上岸激起泡沫的海潮。「把头抬起来,先生。」 管家不疑有他的注视着比他高的乔康达,然后就发不出声音来了。那双温和的眸子似乎有股魔力,把他直往那清澈深逐的绿湖里面拖,直到他全身麻痹,思绪也在一瞬间停顿了。 「伯爵为什么这么生气?他是把我认成谁了?」 「我……我不……」 「这件事和杜塞尔有关,是不是?」 温和的声音清晰得像在他脑中直接响起,管家听到有人回答,是他自己的声音,却好象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那年秋天的风景突然浮在他跟前,好清楚,好缓慢,他几乎可以数清细节…… 「……夏天……是夏天结束的时候……有个外地人来这里……一个吟游诗人,长得……非常漂亮,金色的头发,透明的眼睛,他说自己是……半精灵……」 「……半精灵……」乔康达低声自语蓄。「原来……」 「夫人把他留在堡里……她喜欢乐器诗歌,那几年身体又不好,老爷……老爷也允许……」管家结巴起来,表情变得扭曲。 「说。」乔康达加重了语气。 「……冬天的时候夫人怀孕……隔年……收割的时候生下了杜塞尔少爷……大家一看就明白,那孩子……长得跟乐师一模一样,老爷气得不得了,然后,夫人和乐师就夫踪了,没有人知道他们去哪里……」 「这样啊……」乔康达沉吟着。「我明白了,谢谢你。」他凑近管家。「等我离开这里,你才得自由行动,把你刚才说的话全忘了,全忘了……」 管家茫然点头,那神情好象沉醉在梦中,又好象被抽离了魂魄,仅留一具躯壳。 乔康达转过身,无声无息的离开伯爵的房间,动作流畅轻盈得像水流过一样。 「啊啊,耽误了不少时间,可对不起厨娘了。」他很快回到自己房间,收拾起药草和工员。一定下楼,没有止息迹象的欢乐声便狂扑而来,他在转角撞上一个人。 「小心……咦,杜塞尔,原来你在这,你刚跑到哪里去了?」他的声音陡变,弯下身。「发生了什么事?你的脸色差劲透了!」 杜塞尔抬起头,他原本想干脆回房去冷静一下的,但乔康达的声音让他突然松懈,几乎忍不住盈眶的泪水。 「我——」他哽住,声音硬是发不出来。不,不可以说,就算对象是乔康达,他也无法确定说出来会招致什么后果——更重要的是,他不愿再回想,更不愿亲口说自己是个父不详的杂种! 「我没事,这里太吵了啦!」他咽下一口口水,勉强牵动嘴角。「你拎着这些东西上哪儿去呀?」 「厨娘的女儿生病……你真的没事吗?小子!你看起来一副快死掉的样子!」他把塞尔拉近,一手复住他的额头,是凉的。 「跟你说没事了!」他粗暴的一把拽住乔康达往里面走。「我也跟你去看她!再待在这个地方,我才真的要死掉了!」 第九章 避开迎面刺来的一剑,杜塞尔柔机攻向艾瑞的左方,但艾瑞动作更快,在失去目标的同时便顺着杜塞尔的来势缠住他的剑尖,向旁一架,而后收手跃开,拉开了双方的距离,两人重整态势互相对峙,直到艾瑞沉不住气向前先攻,杜塞尔立即架剑还击,战况又变得难分难解,直到两人都累了才又各自分开,把剑往旁边一扔,在草地上摊成了大字形。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晨间和黄昏的对剑成了他们的例行活动,有时其它人看了手痒,也会加入比划几场,但多半只有他们两人而已。 「喂!你们两个!」德雷斯从窗上探出头来,对他们叫着:「快上来换衣服!要迟到了!」 艾瑞应了一声,俐落的跳起来,顺手挑起两把练习用剑,拍拍身上的尘土,对仍躺在地上的杜塞尔说:「我们走吧!」 「我不想去……」他不悦的拖长了声音。 「哎,这是今年第一个宴会,去吃吃东西也好嘛!」 「我就是讨厌人多的地方!」杜塞尔加重了语气,撑起身瞪着艾瑞。但艾瑞一点也没被吓倒,开心的笑容依旧。 事情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杜塞尔不无讶异的想着。在他还没真正意识到之前,这个人竟然就参与了他的生活轨道——也许该反过来说才对。他一点也不想跟其它人扯上关系的啊!尤其是这种每天都活得很快乐,根本不知烦恼为何物的人! 虽然,他那只手臂拉起来时想,感觉还不坏就是了…… 德雷斯正坐在他们的起居室里和自己下棋,看到杜塞尔时,他挑起一边眉毛,露出了笑容。「你也要去!」 「嗯。」杜塞尔随便应了一声,打开衣箱取出一套正式的衣服。 「对哦,我记得你去年还接受了贝格、蒙得里、莫尔韩诺家的邀请是吧!」他饶富兴味的数着。「艾瑞,你的教育很成功嘛!」 艾瑞哈哈大笑。「谢谢夸奖!」 「住口!」杜塞尔走出来,狠狠瞪了德雷斯一眼,顺动了几个棋子,把德雷斯这方的国王吃掉了。 「真没风度。」德雷斯撇撇嘴,站起来把棋子都收了。「好了,我们走吧。」 这场宴会是今年春天第一个盛会,奥罗娜夫人为此颇费心思,起码邀了梅瑟城内一半的上流人士,其中米亚那顿的学生就占了多数。奥罗娜夫人的丈夫于数年前去世,年方三十的夫人一点也没有退隐的打算,依然如蝴蝶般穿梭在社交界中。这幢有蔷薇庄之称的宅邸位在米亚那顿城内,从远处望去,宅邪的一份浮出黑暗,亮如白画,从大门到主屋的路上,人马络绎不绝,熊熊燃烧的火炬将春初的清寒驱赶殆尽,疏落有致的花木全笼罩在金色的光圈中,梦般的不真实。 杜塞尔、德雷斯和艾瑞一进宴会厅就引起不小的骚动,三人都出身世家,自然成为人们亟欲结交的对象。不久前杜塞尔还对这些应酬避之唯恐不及,现在也能稍微撩下性子应对了。这几个月来,多少接受了身为继承人,有些责任非担不可的事实,当然,不可否认是因为艾瑞在连拖带拉,他才渐渐习惯跟别人接触的。 「艾瑞!」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一见他们就飞奔过来,一头扎进艾瑞怀中。 「我等你好久了!」 「哇!达芙妮!住手!我快跌倒了!」艾瑞一边挣扎一边大叫。 杜塞尔被她毫不矫饰的热情吓了一跳,直到艾瑞告诉他们那是他的妹妹,才放下了心,尽管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松了口气的感觉,女孩有着色的长辫子和与艾瑞相仿的眼睛,看了他一眼后脸竟红了起来,笨拙的对他行了个礼。这种反应在他已是司空见愤,他若无其事的回礼,便将注意力转到其它地方去了。 过了一会儿,财务大臣偕同妻女到达了,顿时拉走了大家的注意力,杜塞尔不禁松了口气。西格莉雅小姐继承了母亲的美貌,年方十六已是宫中的风云人物,杜塞尔也听过一些她的传闻,对待嫁的淑女而言几近诽谤了,但看她的举止神态,似乎也不能说全是空穴来风,倒是德雷斯和她过从甚密,杖塞尔不用想也知道其中必有内情,但那不关他的事。 他心不在焉的看着来往的人群,眼光突然和站在大厅对面的男人对上了,对方冷冷的看着他,和身边的人讲了几句话,便笑了起来,露出再明显不过的轻蔑神情。 「怎么了!」感受到杜塞尔突然的僵硬,艾瑞立即问道。 杜塞尔没有回答,艾瑞顺着他的视线望向那群人,虽然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但那不怀好意的窃笑显然是针对杜塞尔发出的。 「那是——?」 「……我的亲戚。」杜塞尔的声音冷得不能再冷。 艾瑞立即明白了。他皱了皱眉,很快回过头,低声对杜塞尔说:「过去跟他们打个招呼吧。」 「你说什么?」 艾瑞的神情很认真。「栽说过去跟他们打招呼。」 「别开玩笑!我才不做这种事!」 「你怕他们?」 杜塞尔被刺了一刀似的猛然转头,直直瞪着艾瑞,脸色都发白了。艾瑞愣了一下,向他伸出手,他一把拨开,转身就走。 「你要去哪里!」 「回学院!」 从齿缝迸出一句,杜塞尔头也不回的向外走,活像身后有猎犬追着。艾瑞紧跟着他,直到没有人的车道上,艾瑞才大吼起来。 「杜塞尔!站住!」 杜塞尔猛然停步,直逼近艾瑞跟前,眼中不觉泛出了杀气。「你竟敢这样说!——你什么都不知道!」他咬牙切齿的低声咆哮。「连见到他们的脸都让我恶心!你看到他们的眼吗?他们就是这样看待我的!他们老是在我背后窃笑,一再一再提醒我是个不祥之子,是个出身不明的杂种!」他猛然转身,大步走开。「如果可以,我恨不得和他们切断关系,逃得远远的!」 「你不要逃!」艾瑞捉住他的肩膀,强迫他停下来。「你一直只想着逃避,逃避出身,逃避家族,逃避自己,结果呢?你解决了什么事情没有!」 充满怒气的手猛然扬起,朝艾瑞挥了过去,艾瑞没有闪躲,清脆的声音就在夜色中荡了开来。他们在黑暗中相互对峙,好半晌,杜塞尔才领悟到自己做了什么似的,犹豫不决的垂下了手臂,艾瑞坚定的瞪着他,摆明了不退让的决心。 「你根本不需要害怕!杜塞尔·海斯特,你是伯爵的儿子,家族的继承人,不论是为你自己或为了家族,你都应该面对他们!」 「我才不是他的儿子!他只当我是个累赘——」 「没错,也许对他而言,你真的代表了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但你有没有想过,为了让你活下来,他也承受了这些重担啊!」 「事情才没有你想得那么天真!」 「也许吧。但肯定没你想得这么糟糕。」艾瑞伸出手。「回去吧?」 杜塞尔仍不说话,艾瑞性急的抓住了他的手往回走,他没有反抗。 几位亲戚仍在原地,也许是因为失去了攻击目标,话题已经转到别的地方去了。 艾瑞在隔着一段距离的地方停下,把身后的人推向前。「去吧。」 杜塞尔回头瞪他,但艾瑞完全若无睹。杜塞尔握紧了拳,终究是转过身,无声无息的朝那群人走去,直到刚好可以加入谈话圈的距离。 「夜安,各位。」 沉着而又冷淡的声音突然落下,就像在人群之中刮进一道冷风一样。转头突然发现杜塞尔就在近旁,几个人顿时乱了阵脚,呐呐的回了礼。过了一会儿,才有一个男人回过神来,尖刻的说:「奥罗娜夫人也邀了你呀?真想不到。」 他微微一笑。「身为未来的伯爵,有些应酬是免不了的。」 「哼,不祥之子还嚣张什么!」有人低声嘀咕。「伯爵应该把你关在海斯特堡一辈子才对!」 他扬起眉,一个个审视他们,锐利的眼光逼得有些人低下头来。这个未来的伯爵一直被隔绝在海斯特的深山中,和他们很少接触,许多亲戚只见过他的面,连说话都没有过,因为他一直是个神秘人物,各种负面的荒唐传闻也就不断,但只要他一出现,太过凌厉的气质立刻就将这些人的气焰压了下去。淡色的头发和白色的礼服加深了他的疏离感,沉稳得近乎轻蔑的语气更无形的昭告着他们身份的差距。」 「我知道你们在我背后说些什么,我不是怕了你们,只是懒得计较,我劝你们以后最好收敛些,毕竟侮辱我就是侮辱我父亲,我想你们不希望日后大家不好见面吧!」他放柔了声音。「如果这些话传到我父亲耳里,他可是会很不高兴的……」 海斯特伯爵的脾气是众所皆知的,此话一出,有些人就白了脸,突然笑声打破了尴尬的沉默,法娜姑婆用扇子遮住脸,精明的眼睛透过扇缘盯着杜塞尔,声音中并无恶意。 「果然是个伶牙俐齿的孩子,和康妮一模一样。」 杜塞尔回以微笑。「谢谢您的称赞。」 「有空的时候来陪陪我这个老太婆吧。你到米亚那顿后一直没来见我,这可不是应有的礼貌啊!」 「我向您道歉。有机会的话,我一定会去拜访。」他优雅的行了个礼。「恕我失陪了。」 他朝其它人点头为礼,转身走开。他知道他们的眼光都集中在他身上,因此丝毫不敢大意,背脊挺得笔直。一直到了大厅另一端,他才了一口气,腿竟有点发软了。他居然做到了!他只不过出现在那些亲戚面前,就让他们惊惶得退让了—— 「凭马里芾兹之名!」他抓住艾瑞的手,想让发抖的指尖稳定下来。「你看到他们的表情了吗?真够精彩的!」 「你不是做得很好吗?」艾瑞笑着用力拍他的肩膀。「就是因为你不管,他们才会这么嚣张!」 「哥!你们跑到哪里去啦!」达芙妮走了过来。「你不是答应要和伊莎跳舞的吗!」 「好,好,我们走吧。」他拉住杜塞尔的手,也没问他的意见,就跟在达芙妮身后走了。 「喂!我——」杜塞尔刚开口,把话回去了。 为什么,这个人老是要改变他的想法,改变他的轨道呢? 为什么自己又老是乖乖受他摆布呢? 看着那个坚定的向前走的背影,握着的手,不觉微微渗出汗来了。 *** 为了稍微表示对艾瑞的谢意,杜塞尔在舞曲开始前主动邀请了达芙妮,没想到会有这种好运的女孩顿时惊喜的红了脸。事实上杜塞尔也是考量过的,这时已近午夜,大部份人都有了点醉意,乐师开始奏起节奏较慢的舞曲,厅中弥漫着臆懒得近乎暖昧的气氛。有些宾客已提早离去,杜塞尔注意到德雷斯不在会场,大约已经身在某位女士的香闺中了。 身边有人对他说话,他心不在焉的搭了几句,正想着要不要早点离开,转头却看到艾瑞带着一个女孩加入跳舞的人群。他原想背转过身不要看了,眼光却不受控制的被吸引过去。这一轮正是杜塞尔最讨厌的双人舞,艾瑞理所当然的将她搂得很近,挺拔的身材衬得怀中的女孩更为娇小,她正仰头向他说着什么,而他微笑着答了些话。也许是因为场合的关系,他看起来成熟很多,那节制有度的举止和学院中嘻笑玩闹的动作相差太远,竟让杜塞尔觉得陌生。 那双手臂拥住他的感觉突然浮现,清晰得让杜塞尔的呼吸一下失了序,呛到了刚入喉中的酒。「你怎么了,还好吧?」达芙妮立即关心的问道,他连忙摇手说没事,却忘了手上还拿着酒杯,这一挥把剩下的酒都泼在地上,差点溅污了旁边一位仕女的裙摆。女人责怪的瞪他一眼,他只得低头道歉。 怎么搞的!他懊恼的看着自己的手,这么心浮气燥! 他不敢再看艾瑞,只得逞自喝酒,直到自己都觉轮是传统的方块舞,没有任何调情的气氛,曲调轻快,人数也多,这样一来,他就不用花大多心思去照应对方。 舞曲结束后,杜塞尔与达芙妮回到场边,却不见艾瑞的踪影,再一转头,只见他挽着蒙得里伯爵的女儿从花园走进来,几乎立刻就被其它女孩团团围住。艾瑞一向对女性特别照顾,尤其是年纪相仿的女孩们。很久以前他就知道,他不会爱女人,但他的确喜欢她们。那柔嫩红润的脸颊,矜持又想引人注意的动作,用蕾丝和宝石装点得五彩缤纷的娇小身躯,以及鸟鸣般清脆的嗓音,在他看来都很可爱。因此他也总在可能范围内尽量满足她们的愿望,不论是聊天、喝茶、陪舞甚至出游,当然,如果她们想要更进一步的交往,那他就敬谢不敏了,但她们总以为那是另一种以退为进的手段,长久以往,艾瑞竟以跟德雷斯不太一样的方式得了花花公子的名声。 但对杜塞尔而言,他才不管艾瑞把她们当什么,他只看到艾瑞来者不拒的对她们露出笑容,一举一动堪称体贴的典范,就算话题无聊得紧,他看起来还是很高兴。他不想加入这种谈话圈,便转身走开,方才愉快的心情突然蒙上了一层乌云。喝得过头了。更糟的是酒精开始让他全身发热,身边的谈笑更让他头痛欲裂。达芙妮很快注意到了,招招手要他过来,附在他耳边说:「我们让你受不了了吧?」 杜塞尔吃了一惊,正想说些什么来掩饰,她摇摇头,认真的说:「别逞强,你不喜欢这种场合吧?到外面去走走,可能会舒服点。」 杖塞尔愣了一下,明白再推托就是虚矫了,便诚心向她道谢,不动声色的离开那群人,从一个隐蔽的侧门溜出去了。 一出去他才发现后门就近在咫尺,他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抵挡不了诱惑,快步走了过去。门上只有简单的锁,他不费什么工夫就把它打开,跨出一步就身在黑暗的小巷里了。 他有种恶作剧成功的快感,方才恶劣的心情顿时消弭不少,清凉的夜风也使他的头不再作痛,他沿着宅邸的外墙走开,中途又信步转进不知名的小巷,如此再转了几次,他便身在米亚那顿迷宫般的巷弄中了。但他一点也不担心,反而很享受夜中散步的闲适,他很少来米亚那顿城内,而黑暗中的城市看起来和白天截然不同。当然这个时候,他压根没想到自己手无寸铁,却穿着高贵的衣服,大摇大摆的一逞朝小偷强盗出没频繁的区域走呢。 杜塞尔之所以领悟到这件事,是在听到细微的尖叫的时候。他吓了一跳,停下脚步,往声音来处望去。在左手边的狭道中,只看得到两个靠得极近的影子,其中一个被压在墙上,另一个人正捂着他的嘴,毫不留情的将匕首向前送。 杜塞尔只不过瞥了那么一眼,就知道大临头了。 他还没来得及动,暗巷里的人已经拔出匕首,看也不看就向他一掷。 杜塞尔连忙仆倒,利刃擦过他的肩膀,钉进屋子的护窗板。他扑过去拔出匕首,再回头黑影已逼近身前,他不假思索挥出一刀,黑影向后跃开,惊讶的声音突然落了下来:「杜塞尔?」 杜塞尔差点惊喊出来,听到声音的同时,他也看清了对的脸,竟然是德雷斯! 「你在这里做什么?」德雷斯上下打量着他,走上前来。他已经换下正式的礼服,一身黑衣融入夜色,只有眼睛闪着猛兽般的光芒。他在宴会中途就不见人影,杜塞尔还以为他是和哪位女士一同离开了,原来这不过是他方便行事的障眼法! 「我——」杜塞尔一时说不出话,无力的向后倒在墙上。刚才紧绷到极限的精神突然放松,让他连站都站不稳了。「你又在这里做什么?」 「宰人啊。」他说得轻松自然。「你刚不是看到了?」 「他?——」杜塞尔下意识的望向那个地方,尸体已经倒落在地上,被暗影吞噬了。 德雷斯耸耸肩。「小人物罢了。但他盯了我太久,可能会有点麻烦,只好先解决掉。」 「他……」杜塞尔迟疑的问道:「是……安吉诺夫的人吗!」 「在卡瓦雷洛,安吉诺夫的人还不用我操心。」声音中竟然有着赞赏。「朗德可也不是省油的灯呢!」 杜塞尔大吃一惊。「难道他是——卡瓦——」 「聪明人懂得闭紧嘴巴,杜塞尔。」德雷斯在黑暗中斜睨他一眼,而后笑了。 「我都不知道你有这种兴趣。三更半夜穿得这样在最危险的地方乱逛,连武器都没带,你是想我乐子,还是想找碴?」 「我出来散步……」 话说出口他才知道自己有多蠢,果然德雷斯扬起眉,笑了出来。「你该还没醉吧?虽然你闻起来活像从酒桶里爬出来的。」 「没……」杜塞尔摇摇头,靠着墙站稳了。 他抛了个东西过来,杜塞尔一把接住,是刀鞘。「那把匕首给你,别乱晃了,快点口去吧!」 剑握在手上冰冰凉凉的,雕刻的缘线刮着手指,有些刺痕。他抬起头。「我知道你这么多事情,你还不对我动手吗?」 「嗯……」德雷斯歪了一下头,轻轻的笑了。「对唷,从你进学院开始,我好象一直显得不够小心!」 「所以?」 他耸耸肩。「所以我没看错的话,你对告密邀功这档事应该没有兴趣才是。」 「但你并不值得信任。」 「没错,所以请你好自为之。」他漫不经心的摆摆手,转身走人幽暗的巷子中,很快便失去了踪影。 杜塞尔无言看着他的背影,那一瞬间他已经知道,德雷斯并不是为了什么情谊而放过他,而是根本就没有把这份威胁放在眼里。那份气度是来自对自身的信心,他不必用恫吓的方式,就让杜塞尔知道了两人的卖力差距。 杜塞尔叹了一口气,收起匕首,继续往前走。他已经失去了散步的心情,但也不敢留在原地。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看到前方出现了灯火,巨大的建筑从黑暗中浮现出来,切割了夜空的缘线似曾相识,杜塞尔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那是医疗之神的神殿。他松了口气,现在他知道身在哪里了。原来竟不觉走过大半个城,到另一头来了。 走到神殿的台阶上坐下,舒缓疲惫的双腿。神殿附近有警备队驻守,不必顾虑安全的问题。 但他坐下来没多久就觉得冷,黎明前的低温正侵袭着他的手脚。神殿的大门紧闭,在这时候也不能随便敲开一家民宅要求借宿,当然不想再走回奥罗娜夫人的宅邪去,事实上现在连站起来都觉得累,于是继续坐着。 当开始觉得手脚发僵的时候,听到急促的马蹄声踏破了寂静,朝这里飞奔而来。 扬扬眉,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冒着被巡逻队逮捕的危险,三更半夜在街道上狂奔,而后他看清了马背上的人,不禁笑了。除了那家伙,有谁会做这种事! 「艾瑞……」他轻声念着,淡淡的暖意浮上心头。仿佛想确认那个音节似的又念了一次,不知道为什么,他开始觉得这个名字真的很好听。 艾瑞远远就看到他,一边叫着他的名字,一边加快了速度,直到他面前才猛然勒马,滑溜下来,大步跑上神殿的阶梯。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才要问你呢!」他喘息未定的停下脚步,一张脸因冷空气而泛红。「我找了你大半夜!宴会中途你就不见人影,回学院又没看到你,我担心死了!」 注视着艾瑞的脸,杜塞尔突然觉得风没这么冷了。 「你特地出来我我啊……」 「废话!不然你以为我干嘛像发疯一样,三更半夜在路上跑!」 害怕,又期待的答案。 这样内心充满着不知名暖意的自己,陌生得连自己都不认得了。 虽然还不知道闪过内心的是什么警讯,但杜塞尔本能的感到不安。收起掌心也收回目光,他站起来,默默走下神殿的阶梯。 「回去吧。」 第十章 乔康达定居在海斯特堡的前几年,天下尚称太平,以费林古纳大公身份人主的加尔林斯是个善良的统治者,也许有人会批评他过于软弱直率,不是玩政治游戏的料,但他的确为百姓做了不少事,也消饵了一些可能的纷争。在海斯特堡里,虽不免有情绪性的波澜发生,但杜塞尔已安于被排除在海斯特堡外的生活,在冷漠中与伯爵和哥哥相安无事,偶尔接受来自姊姊的情谊,除此之外就只和家庭教师在一起,学的东西不少,也日有精进。 杜塞尔十二岁那年,剧变发生了,但并不是在海斯特堡内发生的。 凯斯特瓦,罗特兰的中心,起了叛乱。 在一个春末黄昏,信差快马加鞭送来的这个消息,其威力不下于雪溶时引起的山崩。堡里如受捣的蜂窝般乱成一团,伯爵原本就不苟言笑的脸绷得更紧了,嘉纳得则一副志得意满,跃跃欲试的样子,他等了这么久,总算有机会披甲持剑上战场了。 根据梅瑟城传来的消息,似乎是国务大臣海曼囤积财务,私募军队的行为在今年初东窗事发,他眼看逃亡不成,又尚无力独举叛旗,索性鼓动了欧堤斯的诺加莱特大公一同叛变。 「乔康达,战争会爆发吗?」虽然发生的事情远在山之外,对笼中鸟般的杜塞尔一点真实感也没有,但他也不免沾染到堡中紧张的气氛。「仆人都在厨房里谈论这件事,他们还下赌注。」 「大概避免不了吧!」乔康达一点也不紧张,相反的显得很悲伤的样子。「总是避免不了……」 「会不会持续很久呢?」 「希望不会。即使海曼和诺加莱特联手,与加尔林斯的兵力还是有段距离的。更何况大王还有各公国作后盾。」 「我们会参战吗?」 「你希望吗?」乔康达反问一句。「杜塞尔,你大小了,不知道战争的残酷和可怕,在你心里,所谓的战争仍充满了英雄、骏马和英勇的行为,我说什么都没用的。愿保佑你那幼稚的幻想,不要以亲眼目睹真实的战争来打破它——」 欧堤斯在柯罗特兰西北方,境内平原广袤,北面则丘陵起。它离海已有一段距离,又缺乏大河的滋润,气候较为干燥,也许是因为谋生不易,使得民风强悍,军队的素质也是一流的。叛乱的消息发布不到数天,诺加莱特的军队就已经逼近首都,与加尔林斯对峙于艾得河附近。 大多数人对此都一笑置之,尽管诺加莱特有一流的军队,再加上海曼的协助,但以他们的兵力想击败凯斯特瓦的军队,无异以卵击石。虽然接到了出兵的诏令,但各公国都没有很紧张,这种小事在过去已经发生过不知多少次了。 然而—— 战情居然急转直下,在艾得河畔的一战,王师尝到了苦涩的败绩,虽不致全军复没,却也无气大伤,迫使加尔林斯向各国紧急求援。 随着出兵的通告而来的,还有另一纸显得突兀的诏令,指出有位水晶宫的战士已来到柯罗特兰,他不仅将帮助加尔林斯上场作战,也将保护他的女儿,因此他要求各诸侯对泰雷沙王室尽忠,即使他遭到不测,也要竭诚拥护他的女儿。 「女儿?对了,加尔林斯有一个女儿,过了夏天就满六岁了。」 「一个小女孩能做什么?大王为什么要诸侯效忠她呢!」 「不,我想加尔林斯另有打算。看他发出的诏令,简直就像知道自己一定会死似的……这有点蹊跷……难道是那个水晶宫的人?不,泄漏天机是要受罚的,每个人都知道这一点,但……」 「乔康达,你不要一个人说话,我都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杜塞尔开始不满了。 「杜塞尔,信差走了没有?」 「我不知道,我刚看到他在和厨娘说话。」 「快去找他,问他知不知道那个水晶宫的战士叫什么名字。」 杜塞尔很高兴有机会为乔康达跑腿,他找遍了厨房和中庭,最后才在马厩边找到信差,他已经要出发回梅瑟城了。杜塞尔连忙追上去问道:「喂,你知道那个来自水晶宫的人是谁吗!」 「你说什么?」信差在上马的当儿停下来,回头问道。 「就是那个来自水晶宫,现在在加尔林斯大王身边的人,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 信差想了想,皱眉说道:「我也不清楚,我只负责替凡提尼大人把命令传给伯爵而已。不过我在梅瑟城里有听人说起他,称他为李思还是莱恩。好啦,小子,别挡路,我今天还有许多路要赶呢!」 杜塞尔把这番话转给乔康达,他耸耸肩好象放下了心,但还是愁眉不展的样子。 「原来是林恩。我倒不知道他和加尔材斯有交情,不过话说回来,我也很久没有回去了……我应该信任林恩的处事能力的,可是泄漏天机是重罪啊。」 「那个人是你的朋友吗?」杜塞尔忍不住问了。 「啊,是啊,我认识他。这么说,这回是凶多吉少了……」 「大王会被打败吗!」 「我不知道。」乔康达叹了一口气。「哎,情势到底会怎么演变呢?真令人着急。如果我看得见就好了 「怎么可能看得见未来嘛!」杜塞尔不以为然的说。 乔康达闭上眼,似乎认命了。「是啊!看不见最好。我真羡慕你。我们还是上山去,把外面的世界留给还有力气争夺它的人吧!」 海斯特伯爵的队伍于一个清冽的早晨出发,马和骑士都淹没在乳白色的雾里,灰色的石墙透着冰冷的水气,连马具、盔甲和武器的碰撞声,听起来都生冷而僵硬。伯爵严厉的发号施令,刚劲的声音穿透清晨灰色的寂静。嘉纳得骑在他身边,看起来一脸不耐,似乎只想早点上战场,证明自己已经是个独当一面的大人了。 杜塞尔和乔康达也起了个大早。他们当然不可能获准同行,因此只能站在建筑物的阴影里,和城堡里的人一同观看。在微明的晨曦中,金属的反光显得冷漠而非耀眼,将散未散的雾从骑士群中流向杜塞尔和乔康达站立的地方,似乎也带了点不友善的意味。 伯爵高举右手,一声令下,众人回马尾随,海斯特堡的旌旗在伯爵头上飞扬,身后是嘉纳得和数位副官,然后是骑士和齐整列队的士兵。等他们走出前庭的界后,杜塞尔爬到塔楼上,着迷的看着这条巨龙拖通在婉蜒的山道上,完全没想到他们此去很可能就不再回来了。 「喂,别被冲昏头了!」乔康达拍了他一下,「虽然很壮观,可别就这样提了剑跟出去啊!」 「我才不会呢!」 「世上最可笑的,莫过于以华丽掩饰腥臭,以及以正义为榜的战争了!上天保佑他们死时还是清醒的,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在拼命!」 杜塞尔已经习惯乔康达在提到战争时,所用的那种悲愤嘲讽的语气。他忍不住问道:「乔康达,你讨厌战争吗?」 「讨厌?别开玩笑了,我有理由喜欢它吗?」 「为什么呢?」 乔康达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杜塞尔,你这样问,表示你对战争根本一点概念也没有。你不知道看着成千上万的尸首堆积在街道,还有自己为了活命得去剥夺别人的生命是怎么一口事。我已经看够别人死了!世界如此之大,却不能提供我一个没有兵的立足之处!」 海斯特堡虽然孤绝于人世之外,但因为是隘口又是军镇要地,情报传递的速度并不比梅瑟城逊色。杜塞尔和乔康达每天都可以看到信差来来去去,虽然不能看到文件的内容,但光从信差口中就可以打听到不少消息。 「罗纳克大公率先出兵平乱?」 「有什么不对吗?他是国王的弟弟、这么做是应该的呀!」 「所以才糟……」 「糟?为什么?」 「不知道。」乔康达感到疲累似的闭了闭眼睛。「只是直觉而已……我以前也看过类似的状况……希望事情不要变得不可收拾才好……」 杜塞尔想问,但乔康达怎么也不肯再说下去了。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由于兵灾连连,情报的传递也变得十分混乱,有时接连数天收不到只字片语,有时却又同时收到来自四面八力的通告,有些还自相矛盾,让人搞不清哪个才是真的。但只有一件事是确定的——王师溃败,首都发发可危。 最后加尔林斯在混战中身亡,尸首被吊在王宫广场上示众。罗纳克大公的军队随后赶到,以出人意外的速度平定了叛乱,处死了海曼和诺加莱特。当这个消息传开时,凯斯特瓦已经沐浴在火海和血雨中好几天了。 原本事情可以告一段落,但阴谋之说突然甚嚣尘上。有人指出海曼和诺加莱特的叛变,根本也是罗纳克为夺位而策动的。细节没人搞得清楚,最后南方各公国又在首都的平野上和罗纳克打起来。但南方派出的军力原本就不多,而且这一役对卡瓦雷洛造成了无可挽回的损失,因为凡提尼大公在混战中丧生了。尽管他的儿子也在战场上,并依惯列立即继位为大公,但军心已经大为动摇。 「这可能是到目前为止最糟糕的消息了。」乔康达叹着气。「继位者听说只是个十八岁的孩子。」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一定会变成这样的……我那时候就觉得奇怪,罗纳克出兵得也未免太迅速了,依时间倒溯回去,他应该在诺加莱特刚出兵时就行动了……」 「卡瓦雷洛会:会被攻陷呢?」杜塞尔担忧的问道。 「老天,不会的,他们争凯斯特瓦都来不及了,哪还有余力来管卡瓦雷洛!可是如果梅瑟城陷入群龙无首的状态,恐怕不必等罗纳克来攻打,我们就会自取灭亡了!」 罗纳克乘胜追击,果然打败了南方公国的联合军,凡提尼尽了力方才保住军队不致溃灭,只得签了和平协议,黯然返乡。罗纳克没有再侵逼下去,因为他自己也已近筋疲力竭了。 海斯特伯爵不久后便率部回到堡中,他的人马在征战中损伤不轻,幸运的是他和嘉纳得都毫发无伤,但身为战败之师,伯爵的脸色无论何都好不到哪里去。 事情至此应该告一段落了,但还没有。因为加尔林斯生前发出的那张诏令,罗纳克一入主凯斯特瓦便开始疯狂搜寻加尔林斯的女儿,但却遍寻不获,好象有人一开始即料到今天这个场面而预作安排似的。虽然有人猜测康妲尔·昂斯非尔德可能在混乱中丧生,但没人相信,一般的说法是她被水晶宫的人带走了。对罗纳克而言这消息不啻是芒刺在背,许多诸侯都受过加尔林斯的诏令,就算现在无力再掀战端,但只要康妲尔活着,就会有人拥护她以对抗罗纳克。 「结果潘诺尼亚从头到尾都没有出兵啊……延误的说词已经不能取信任何人了……」乔康达躺在树下看着天空,秋日的云依然松爽,没有阴郁的迹象。「也不能说他和罗纳克串通好了,但新国王一定很感谢安吉诺夫吧……听说,他是个勇猛又残酷,野心勃勃的人,妹妹都已经被嫁到这里作人质,却仍行动得毫不迟疑……他是看准了这个时机把未来赌上去吗?也许将来……」 「以后罗纳克就是大王了,是不是?」 「嗯,起码,会有十年吧……」自从战争爆发后,乔康达就愈来愈喜欢到山上去,好象山的羽翼能让他忘掉外面世界的丑恶似的。 「康妲尔真的被水晶宫的人带走了吗?」 「我想是的。林恩无论在什么时,都有突破千军万马的本事。」 「等她回来,又会有另一场战争了。」 乔康达的脸暗了下来,过了很久,他才答道:「免不了的。什么时候才避免得了呢?……为了一支权杖,为了一顶王冠,为了一份其实无法拥有的权力……泰雷沙啊!看看你所眷顾的族类吧!你造了柯罗特兰让人类逃避祸患,到头来他们却在这座庇护所中自相残杀!」 第十一章 ——我一定是在作梦。 为着抽空来米亚那作武术指导的韩诺,学院下午例行的活动都取消了,用作课室的建筑物前热闹非凡,从剑、棍到射击靶都齐备了。韩诺已在去年秋末升为梅瑟警备军长,靠的完全是自身的实力,每个人都想接受他的指导,当然,如果能获得他的青睐更好。 德雷斯自诩不需要什么教训,当然更不需要韩诺的提拔,杜寨尔则对两者皆不感兴趣,因此一开始两个人就算跷头,不过没多久就被韩诺逮着了。 「喂,你们!」韩诺手里提着未开锋的剑,顺手就敲了他们的头。「别偷懒。」 「我怕伤了别人。」德雷斯懒洋洋的说。 韩诺对他大皱眉头。「成天躲在树下睡觉,再优良的战技也会退步!需不需要指导是一口事,但你们别破坏秩序吧!小心引来别人挑衅!」韩诺对这些公子哥儿的习性是很了解的。 「那些人只是自讨苦吃。」德雷斯咕哝着,杜塞尔亦然,在刚入学时,就何人想用这种场合整他了,不过在受到难以忘怀的教训后,现在已经没人敢造次。 为了敷衍韩诺,他们还是混在练习的学生当中,在草地上晃过来又荡过去,艾瑞和他们不一样,他是以战斗为乐的人,没有什么特殊的目的或理由,只是单纯享受身体的运动,与武器合一的协调感,以及双方一瞬间迸出火花的刺激。杜塞尔看到他挑起一根长棍,在手上把玩着,似乎要试试看称不称手,仅仅这个动作,就让他身边的温度陡降,那股压迫感即使隔这么远都感受得到,令人想起即将袭向猎物的猛狮。杜塞尔几乎认不出那个总是一脸笑容对挥手的男孩——或者这才是他的本性呢? 长棍在空中转了一圈猛然下击,画出俐落的弧线,对方被他的气势所慑,向后退了一步,但艾瑞毫不放松,出手更加冷酷凶悍,让旁观的人都捏了一把冷汗。虽然站得很远,杜塞尔仍觉得听到了长棍发出激烈的碰撞声。一阵叫好,其中一根长棍脱离了主人的手飞向空中,艾瑞一瞬间似乎要击中对方的眉心,却在同一时间恰到好处的停了下来。 杜塞尔突然警醒过来,发觉自己竟在场内看艾瑞看得出神,连忙收回目光,脸不禁涨得通红,幸好后面传来了声音,让他能把注意力稍稍转开。 「喂,德雷斯,跟我比划一场吧!」 德雷斯皱了皱眉。「我不想伤到别人!」 这轻描淡写的语气成了惊人的效果,马里尼诺的脸扭曲起来。「好个狂妄的小子,你以为顶着麦凯西的名字就没人敢动你了吗?给我接着!」 他不由分说的把剑丢出去,侵逼过来,德雷斯毫无选择,只得一把接下。马里尼诺是个巨无霸,整整比德雷斯高了一个头,一身肌肉纠结如山岩,他最大的志望是取代贝因成为禁军统帅,米亚那顿不过是个跳板,因此对这种出风头的机会是不会放过的。 他这种心思德雷斯也知道得很清楚,其实整个学院没人不清楚的,马里尼诺入学第一天就到处嚷嚷过了。德雷斯对这种人最没有耐心,但马里尼诺也不是草包,他非常了解自己体型上的优势,攻击快速而猛烈,德雷斯一个措手不及,被逼得做近身防御,但已经来不及了。 「怎么样啊!」照规矩,马里尼诺制住德雷斯的剑,就算赢了。他得意洋洋的笑着,同时举目四望,看韩诺有没有瞧到这边精彩的战况。 事情是在一瞬间发生的,在大家的意识真正接收到前就结束了。德雷斯突然扫出一脚,勾倒了马里尼诺,同时一个移步,手肘重重撞上他的胸口。 马里尼诺发出一声语焉不详的叫喊,身体平飞出去摔在池上,幸好没被手上的剑伤到,因为德雷斯已经把它抢在手上了。 德雷斯把两把剑抛给旁人,转身就走。 「这不合规矩!你这小人!」马里尼诺又羞又怒的大吼,一时却痛得爬不起来。 「傻瓜。」德雷斯轻蔑的说,声音很轻,只有杜塞尔听得见,也只有杜塞尔听得懂。对常游走在生死边缘的德雷斯而言,每一次抽出武器,就是一次用生命下注的赌博,所谓点到为止的打斗,不过是杂耍罢了!每次看到这些无忧无虑的公子哥儿,他心中就不禁浮起不屑的情感,但在这轻蔑中,或许也包含着对自身的厌恶吧。 他们继续闲晃,韩诺刚好结束手边的指导工作,朝他们走来。 「来,杜塞尔,虽说战场上是不讲亲戚关系的,不过我还是要关照你一下,康妮拜托我了嘛!让我看看你有没有荒废功课吧!」 不论杜塞尔对所谓的正规训练抱着怎样的观感,韩诺这个警备军长可不是当假的,能接受他的指导,杜塞尔也感到高兴。 「唁,挺不错的!」韩诺赞了一声,手下却未曾稍停,即在最激烈的对垒中,他仍脸不红气不喘,还有余裕指导对方。「你对人体很了解嘛,取位都是致命点,既然一开始就懒得跟人家耗,就想用最短的时间撂倒对方吗!」 「呢……我没这个意思……」杜塞尔不禁脸红,他并不是对韩诺感到不耐烦,但出手的习惯一旦养成就很难改掉。 韩诺笑了。「我不是在责怪你。不过杜塞尔,别太心急,急了会露出破绽!像这样!」 杜塞尔也发现到了,但收势不及,剑马上被打落。他服气的拾回,向韩诺道谢。「再来一次?」 「哦,不了不了,今天我可不是以你姊夫的身份来的,不能只顾着你,喂,克莱利奥,你过来,你们两个比划比划给我看。」 杜塞尔最不想跟这些人交手,尽管他们年纪相仿,地位也平等,但杜塞尔对他们就是有一股说不上来的优越感,这也是他惹这么多人不爽的原因。但韩诺都已经下令了,想逃走也很难。德雷斯对他的「落难」报以嗤笑,抱着双手站在旁边等看好戏,不少学生也被吸引过来,在四周围成了一道人墙。 战斗一开始就明显处于不对等的状态,克莱利奥根本不是杜塞尔的对手,杜塞尔也无心恋战,出手非常猛厉。他的动作本来轻盈,流畅有如舞蹈,但一挑一刺都是最致命的部位。战斗很快就趋近尾声,然后,杜塞尔觉得眼角好象飘过什么东西—— ——我一定是在作梦。 杜塞尔眼前一花,脑中突然一片空白,动作就这样硬生生停下来,剑锋的光芒猛然挑近,他却浑然不觉,克莱利奥似乎发现不对劲,却收不住攻势,监督着的韩诺大吼起来:「杜塞尔!你在做什么!」 「杜塞尔!」艾瑞急得扑进场内,杜塞尔却在全场瞠目下巧妙的一闪化过,克莱利奥还来不及松口气,手中的剑就被打飞了。 也许这招可以博得韩诺称赞,但杜塞尔跟着就把剑丢在地上,排开人群,在众目睽睽下跑走了! 四周一阵惊愕的寂静。 「这家伙疯了呀!」 「杜塞尔——」艾瑞本能的想追,却被德雷斯一把拉住。 「你也跷头的话,谁来跟我对剑啊?」 「可是——」 「乖乖待着。」们的交谈淹没在纷纷的议论中,韩诺大吼着要其它人上场。艾瑞突然警觉起来,猛地甩开德雷斯的手,看到充满戒心的眼神,德雷斯笑了。 「紧张什么?你刚才没看到是谁站在那里吗?」 「你是说大神官?」 「我没猜错的话,那个人大概也来了……」 还没接近那个人,杜塞尔就知道自己错了,原本被闪电抽到般痉挛的心陡然一沉,他不禁嘲笑自己的愚蠢,明知道不可能的,怎么还这么冲动呢? 可是,真的好象…… 他放慢了脚步,让急促的呼吸平顺下来,穿着白袍的人被他的脚步惊动,已经回过头来看着他。金褐色的长发在阳光下闪烁着丰润的光泽,美丽的音形眼睛也是褐色,显得温暖而睿智,胸前的翡翠生命树是白袍上唯一的装饰。他站在分隔训练场和树林的小径上,就这样淡淡的融进了阳光、微风和花香中,仿佛他也成了天地的一部份,从世界初始就存在于此了。杜塞尔不禁一阵目眩,只看背影的话,这个人和乔康达好象……简直一模一样! 然后他注意到了,那双与常人不同的尖形耳朵。 「……精……灵?」 「你好。」对方有礼的开口,声音温和而沉厚。「有事吗?」 杜塞尔发现自己像傻瓜一样瞪着别人看,困窘的红了脸。「你是——?」 「我是梅瑟城的神官,沙特菲亚。」 沙特菲亚,在精灵语中是「漂泊者」的意思。杜塞尔当然知道这个人,但亲眼见到还是头一遭。 「对不起,我……把你误认成别人了,因为——」 「你应该先自我介绍吧?」沙特菲亚的声音中带着笑意。 「是……」杜寒尔总算回了魂,很快行了正式的礼,「我是杜塞尔·海斯特。」 「啊……」他点头。「我知道你,受神宠眷的孩子。」 「受神宠眷?」杜塞尔睁大眼睛,忍不住笑出来。 「怎么了吗!」 「神官,你既然听过我,怎么会不知道我是有名的不祥之子呢?」 沙特菲亚的眼睛眯起来,像是要重新估量般的注视着他。「你的爪子磨得太快大利了,孩子。是谁叫你不祥之子?其它人?还是你自己?我在你身上看到精灵的血统,苍鹰的印记和水晶宫的气,你受的教有很不寻常。」 「水晶宫——?」杜塞尔一时间显得茫然,而后他明白了些什么,脸顿时刷白,然后涨得通红。「乔康达!你是说乔康达——!」 「对不起,你说谁?」 「乔康达!我的家庭教师!你知道他是谁吗?」 沙特菲亚看着他,露出混合着奇怪和深思的神情。「让我想想好吗?你知道,我认识的人大多——」 杜塞尔脸红了。「对不起,是我太心急——」 「你先告诉我他的长相好吗?」 「嗯……他大约二十出头,长得很清秀,留着栗色的长发,眼睛是绿色的,很漂亮,很清澈的那种绿,我觉得他跟你很像,我是说气质,那种站着就融进空气里的感觉,简直一模一样……」他知道自己说得颠三倒四,但已经顾不得这么多了。 「……专长是药草、医术,又愤世,又悯人,老想把自己奉献给人们……」沙特菲亚喃喃的接下去。 杜塞尔呆住了,无法形容的激动情绪直冲脑门,几乎炸裂的心脏使他双腿发软,差点支持不住。「你知道他!是不是!你认识他!」他大喊起来。 「是的,我认识他。」 「真的——」 「但他不叫乔康达。」 杜塞尔听不懂,或者也不想听懂。他呆呆看着沙特菲亚。 「我知道的那个人,叫乔西亚·康达洛。」 「那就不是了……」 「不过,我想这很明显吧!只不过是玩了一下字母移位游戏而已。」 杜寒尔觉得一阵晕眩。乔康达——从来没有一个叫乔康达的人? 那个和他生活了这么久,让他到现在仍念念不忘的…… 到是谁? 真的有这个人吗?还是一切都是他的想象? 他的记忆混乱起来,脚下的地面好象在晃,他摔进无边的虚无中,连自己是不是站在这里都不确定了。 一只手握住他的臂膀,坚定的将他拉回来,杜塞尔抬起头,透过盈眶的泪水看着沙特菲亚的眼睛,那严厉的光芒让他捡回了一点知觉。 「你还好吧?孩子。」 「我……没事。」杜塞尔迸出一句。「请说……请继续!」 沙特菲亚看着他,犹疑着,但还是温和的说下去。「他是苍鹰从别的大陆带来的,不过,这似乎非他所愿。他的异禀使他受人摒斥,因此他一直痛恨自己。苍鹰把他从死神的名单上除名,让他的痛苦变成永劫。」 杜塞尔倒抽一口冷气,就像回音一样,乔康达那天说的话竟清晰的在他耳边响起,忧郁而哀伤:「别说永远这个字,杜塞尔,所谓的永远,只是想结束都结束不了的苦难与悔恨……」 「所以他逃了。他封印自己的能力,从水晶宫消失了。和百年来,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也没有任何他的消息。」 杜塞尔闭上眼,脚下一个踉跄,几乎跪倒。他想否认,否认沙特菲亚说的就是乔康达,一定是搞错了,这根本就是两个不同的人,他们连名字都不一样……但内心深处却还有一块清醒的角落在对他说:没错,这样一切都连起来了,乔康达多年未见改变的容貌,丰富到不可思议的知识,还有苍鹰…… 「孩子,你跟他相处了几年?」 杜塞尔眨眨眼,脑中一时还千头万绪,好一会儿才接收到话中的讯息。 「十……十年……」 「我想,他已经离开了是吧!」 「是的……」杜塞尔止不住声音中的颤抖。「一年……多了。」 「你很爱他吧?」沙特非亚温和的说。 「我……」 「看你的反应就知道了,别以世俗的防卫心看着我。我并不惊讶,但……」他的声音低得像在叹息。「孩子啊!我们这些存在,会对人类产生太大的吸引力,你们事实上是被超越的力量吸引。大多人为了追求这种力量,飞蛾扑火般的把自己都烧毁了,所以泰雷沙才决定把人类与凯洛斯兰大陆隔离,你自己也该想清楚,追求一个逝去的梦是否还有意义?」 「那才不是梦!那是——」 「是梦。」沙特菲亚温和却坚定的说。「你不明白吗?你和他,在立足点上就不一样了,他是从死神名单上除名的人,他的时间是无限的,更何况还有苍鹰的印记在保护他!我可以想见他给了你什么样的教育,可是,不要追随他,不要跟着他的脚步走!你可知道他是一个最糟糕的例子,是苍鹰但凭己意毁掉的另一个无辜。他有了超越人类的能力,却没有超越人类的思考模式。我不是否定你过去的生活,但人总会遇到改变的时候。」 杜塞尔说不出话来,神官的声音低沉带着催眠性,他觉得好象在两种相反的意志中被拉扯着,沙特菲亚大概也看出他的混乱,便改了话题。 「且不管这些,我相信乔西亚给你的学问基础一定是很扎实的,你应该知道,梅瑟城的正神殿本身就是一座图书馆,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取阅里面的收藏。有时间的话,我也想跟你多聊聊,不过现在——」 「沙特菲亚!」轻快的声音从前头传来,一个年轻人走出院长室,朝他们所在的林道走来。他的步伐不疾不徐,姿态灵活而稳健,蜂蜜色的头发,讨人喜欢的笑容,整个人散发出无懈可击的优雅感。撇开个人印象不谈,这张脸杜塞尔已经看很多次了,但靠这么近还是头一遭。尽管以杜塞尔的状况,现在一点也不适合见他,但人都已经来到眼前,想逃也逃不了,他只得躬身为礼。「凡提尼大人。」 「啊,我知道你。」大公开心的笑着,声音亦优雅而迷人。「你是杜塞尔·海斯特,对不对?果然名不虚传,好漂亮!」 杜塞尔呆了一下,平常若有人敢对他说「漂亮」一字,他一定气得不得了,但凡提尼的坦率却是自然亲切,毫不突兀……为什么呢?啊……是那清澈的眼睛和温暖的笑容…… 「事情谈完了吗?」沙特菲亚问道。 「嗯,已经请费南多关照了,去水晶宫这趟路可不轻松,我希望能找到足以完成任务,又与殿下年龄相近的人。」 杜塞尔知道他们在讲康妲尔的事,心中不禁一动。他从未有想过,凡提尼会派米亚那顿学院中的年轻贵族、完成这个任务。如果…… 他的思绪一时飘了开去,回过神时,凡提尼已和沙特菲亚讨论讨论起另外的事情来了。虽说杜塞尔心不在焉,但凡提尼毫不忌讳的在他面前谈起这种事,仍使他感到惊讶。 「……这婚事的目的实在太明显了,安吉诺夫和罗纳克这几年的关系每况愈下,但牺牲一个未出世的小女孩难道就可以弥缝裂痕吗!」 「……所以,杜塞尔,你对这件事情有什么看法?」他自自然然就叫起杜塞尔的名字,好象他们已经是交情深厚的老友了。 杜塞尔想都不想就回答了,一方面他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防卫变得薄弱,一方面凡提尼的滋力本来就能轻易卸掉一个人的武装。杜塞尔对政局并非不了解,只是一向都止于纸上作业,理论多于实用。讨厌与人接触是一回事,他觉得这种理论思考和沙盘演是非常有趣的事。 凡提尼的笑容愈发灿烂了。「沙特菲亚,这家伙不但长得漂亮,脑筋也是一流的哪!不过,我想你也只是纸上谈兵,没有实务经验吧?」 杜塞尔点点头,这个缺陷,在大公面前是瞒不过的,他也不用刻意去否认。 「可是,我还是觉得你很棒!怎么样,等你离开米亚那顿后,想不想到梅瑟城来?」 杜塞尔好半晌说不出话来,只能瞪着凡提尼看。多年后他才知道,只要有人引起凡提尼的兴趣,他就会设法制造出其不意的会面,亲自榷量其个性和才能,借这个方法,他破格起用了非常多的人才。但在此时的杜塞尔看来,这个邀请显得突兀又轻率,让他很难不怀疑大公只是一时兴起,甚或在捉弄他。撇开这个不谈,成为掌握中枢权力的一员,就已违反他的原则了。 「我现在还不能给你答复,大人。」他小心的回答,再怎么说,对方是比他身份高的人。「请给我时间考虑。」 「别急,别急,你还要在学院待一段日子吧?多的是时间考虑,我从不勉强别人。我只是不习惯让人才埋没。嗯,我也占用你大多时间啦,如果韩诺知道我拖住他的学生,不让他作武术训练,一走会跑来骂我的!你快回去吧!」 一边爽朗的笑着,说着半真半假的话,大公和神官将杜塞尔抛在身后,朝来时的方向回去了。大公完全没把方才的会面放在心上似的,开始向沙特菲亚推荐米亚那顿城内一家有名的糕饼铺子,并且提议在回程时绕到那儿去。神宫则用淡然的语气戳破他只是想借机去酒馆玩乐,有点尴尬的大公正想辩解,神官已经接着说下去:「我没什么意见,只是请你别像上次那样,随便跟酒馆的女侍搭汕,还引起了打架事件,害我也被卷进骚动里,虽然那次你没被认出来,但我身上还穿着神官服……」 变得有点言不及义的对话一直到他们抵达座车旁才结束,当看到那个悠闲的靠在车门旁的人时,凡提尼露出了笑容,抬起手打着招呼。 「啊,久等了。」 「如何?」德雷斯从背靠的车板上起身,一边把匕首收回鞘中。 「嗯……」凡提尼沉吟了一会儿。「费南爵士对他的评价很高,我也看过你送来的东西了……」 「但他这里……」神官轻敲自己的心口。「他似乎被往事的锁链束缚着,如果不能克服这一点……」 「没问题。」 「你这么肯定?」 德雷斯扬扬下巴,指向大公身后。两人转过身,望见正走回训练场的杜塞尔,以及大步跟在后面,肩上背着剑的青年。 「那是……」凡提尼顿了一下。「卡斯提家的艾瑞!」 「没错。」 远远可以看出两人正在激烈的争论,但杜寒尔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怒气,不如说是迷惘。艾瑞恼怒的敲了下他的头,杜寨尔愣了一下,突然抢下艾瑞手中的剑,大声说了几句话,转身就走,艾瑞追在他后面,扬起的棕发被阳光照得闪闪发亮。 「是吗……」大公看着青年的背影,眼睛若有所思的眯细了。「你需要多少时间?」 「顶多两年。」 「好,就交给你了。」 结束了密语一般的对话,这对同时也是好友的君臣交换了会心的眼光,便各自朝不同的方向走去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