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归去的地方(下)》 第十二章 秋天过去,杜塞尔满十三岁了。 战争虽已击一段落,但紧张的气氛依然笼罩柯罗特兰,每个人都在屏息静待新王下一步的举措。毕竟,像他那样以杀戮来夺位,以尸骨来铺路的人,当然会使众诸侯——尤其是那些得罪过罗纳克的人——提心吊胆,就怕自己是下一个被开刀的对象。 卡瓦雷洛本身也有问题要解决。凡提尼大公于战争中死亡,新的大公根本还只是个孩子,能为这个刚战败的公国做什么? 但乔康达所担心的似乎偏离了方向。下午杜塞尔在中庭找到他时,他正坐在一棵大树下,对着天空喃喃自语:「……什么时候才能重燃权杖的光呢?」 「什么光?」杜塞尔冷不防在他身后冒出来。 「什么?哦,原来是你。没什么,我只是想起一件旧事。」 「你说到权杖是他的?」 「他们只说他是个悲天悯人的年轻人,奉献自己的力量想拯救人类于危亡。他是做到了。如果他知道他的后裔竟陷权杖于污秽,真不知作何感想。」 「你从头说好不好,我都被搞昏头了。」 「是你先岔开话题的,我正要把权杖的样子画出来。不对,我还是从头说起比较好。」 「你今天说话颠三倒四的。」 「我知道。抱歉,我心里有点事。你知道柯罗特兰原本是不存在的吗?」 「你说不存在是什么意思?」 「应该说,柯罗特兰是存在的,却不是今天这个样子。以前……也不过五百年前吧,所有的人类、精灵、矮人、妖魔,或某些你们称之为『神』的,都还是混居在一起的。」 杜塞尔听过这些事,却很难想象那景况。毕竟从他出生以来,就只看得到柯罗特兰,以及居住其间的人类。「那后来发生了什么……?」 「我就以人类的立场来说吧,这样你可能比较容易了解。人类在这世界是很难生存的,和许多种族比起来,人就如虫子般微不足道,连自卫的能力都没有。有人为了扭转这个局面,便开始追求力量,为了超越 「对,我说的是泰雷沙的权杖。」 「那是老掉牙的传说了嘛?!」 「谁这样告诉你的呀?」乔康达拍拍他的脸颊,打掉他脸上无趣的表情。「那可是真实的事情喔!」 「可是我听过的明明是故事嘛!有些用来哄三岁小孩都不成呢?!」 「你听的是吟游诗人的歌,当然经过夸大了。坐下来!」他拍拍身旁的地面,顺手捡起一块尖石头。「你知道权杖的模样吗!」 「知道——也不是很清楚。」杜塞尔迟疑的说。「每个人说的都不一样。有人说它有八尺高,从头到尾都镶着价值连城的宝石,上面盘着巨蛇——还是龙,我记不清了。只要拿起它,就可以呼风唤雨,成为世界之王——你笑什么!」 「如果像你所说的,拿得起权杖的人,可就是个大力士了。整整八尺的室石——泰雷沙可不是啊!」 「你又不认识他,你怎么知道!」杜塞尔不服气的说。 「我是不认识他,不过倒常听我的朋友说起他!」 「你的朋友?!」 「水晶宫的人。」 「啊——对,你到过那里。那么,他们又是怎么说而不择手段。最后,力量的滥用引发了混乱,邪恶的势力趁势而起,几乎把凯洛斯兰给毁了,此时,有一位精灵战士和人类法师……」 「就是泰雷沙吗?」 「是的。精灵王克雷西亚,以及人类国王泰雷沙,联合了大陆上残余的部族,过艰苦的争斗,才让凯洛斯兰重获和平。」乔康达的声音变得低沉而沙哑,好象是从遥远的时光之河中流过来的。「在这场战争中,神赐给克雷西亚一支水晶打造的长枪,后来成了黑暗力量的封印,就是今天水晶宫的所在,而对泰雷沙的报偿,则是许给他打造权杖的力量,在柯罗特兰四周设下结界,把人类与凯洛斯兰大陆隔离,永远禁绝魔法的力量。」乔康达用石头在地上画着。「那是力量之杖,大地之杖,杖身缠绕的黑蛇与自蛇,代表相生相灭,互为表里的明与暗,眼上的宝石象徽权力与美德,杖顶的银色火焰永远不灭,拥有权杖的人将拥有无上的权力,权杖屹立在哪一块土地上,大地便生生不息,永远兴繁……」 乔康达察觉到自己使用了吟游诗人的语调而停下来,杜塞尔正狐疑的瞪着他。 「你说的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当然是真的,我想我是受到那些诗人影响了,不过权杖的确有这样的力量。」 「所以才会引起争夺吗?」杜塞尔刚读过这一段历史。「泰雷沙历一九七年的染血之日……」 「是的,他们不懂权杖的力量来自大地,也只能用之于大地,想用它来控制人民,打赢战争,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乔康达的声音忧郁起来。「泰雷沙死前,还挂念着柯罗特兰的未来——他实在也没几年好活的,那场战争,以及建立结界,都耗费了他大多力量。他并且吩咐子孙,必须世世代代负起守护权杖的责任。」 「所以泰雷沙家族就成了柯罗特兰的王。」 「之前就是了。但泰雷沙并没有独占权力的想法,他只希望人类能平安住在没有威胁的国度,从这里你就可以看见人类对权力盲目又愚蠢的执着。泰雷沙死后不到两百年,权杖守护者的性质就变了。守护大地的杖变成权力的象徽,玉室为了它而大动干戈,自相残杀——多讽刺!当他们的攻伐侵扰到权杖,甚至用血污蔑它之后,泰雷沙的一个至交终于忍不住了,他出面取走权杖,亲手灭了它的光,诅咒柯罗特兰将永无宁日,在血腥和恐惧中飘摇,直到三百年后的一只鹰将权杖带回它的居所——际那是什么表情?」 杜塞尔一直忍着不去打断乔康达的话,此时终于忍不住了。「那是泰雷沙历一九七年的事情了那!有人能活这么久吗?你根本就是在说故事嘛?!」 「我说他的至交,可没有说那是人啊!」乔康达伸手拍了下他的头。「泰雷沙曾经是凯洛斯兰的首席法师呢!尽管柯罗特兰已经排拒了魔法的力量,但王室和精灵仍然通婚往来,他们不只本身有非人类的血统,和柯罗特兰外的许多力量也维持友好的关系。水晶宫是不用说了,其它像……苍鹰——」 「苍鹰?我听过他?!」杜塞尔兴奋的说。「吟游诗人和书里都常提到他,听说柯罗特兰有许多他的神庙呢。」 「是啊!在肉眼可见的神只中,他大概是和柯罗特兰关系最密切的一位了。」乔康达的声音里流进了淡淡的怀旧情绪,还有一丝忧郁。「这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呢……」 杜塞尔不解的问:「为什么这样说呢?」 「杜塞尔啊,肉眼得见的神,喜欢游戏人间的,对人类而言未必是好东西。人们为这顽皮的神加上了大多传奇色彩,柔化了他的暴戾,忘了他的力量其实是很危险的。你们只知道他的笑脸,却看不到他在暗里的讽刺!」 「可是我所知道的苍鹰,并不是一位残忍的神啊!」杜塞尔辩解道:「不管是书,或是吟游诗人,都说似英俊潇洒,就像山顶上的鹰一样强壮而美丽;个性风流倜傥,受到女孩子的喜爱;不喜欢受到羁绊,浪迹天涯,足迹遍布各地,许多地方都流传着他的事迹,是仁可爱又受人崇仰的神呢!」 「哦……真是不好意思,谢谢你的称赞,小子。」 声音无端冒出来,杜塞尔不禁张大了嘴,一时间还以为是乔康达说了这么令人难以置信的话,但乔康达靠着树干,也是一脸错愕。那个懒洋洋的声音又响起来,还掺了一丝嘲讽:「好久不见了,见到老朋友,不打声招呼吗?」 声音是从他们的头顶传下来的。 乔康达突然拉住杜塞尔,以近乎仓皇的速度离开了树下,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尖锐的鹰鸣划破午后安详的静谈,一个影子破空而下,凌厉无比的朝他们扑本 杜塞尔眼前一花,然后便惨叫起来,不由自主的跪倒在地。他第一个念头是手臂断了,眼前冒出红色的火花,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到。尖锐的鹰爪结结实实扎进他的肩头,连皮带肉硬扯了开去,但杜塞尔感受到的痛却远超于此,好象被刀砍中,又好象被火烧到,火辣辣的感觉迅速蔓延到全身,连血液都沸腾起来了。 爪上还沾着血,鹰在空中划出一个优美的弧形,作势欲扑下来,乔康达一下子扑到杜塞尔身上。 「苍鹰,够了!」声音失去了控制,变成声嘶力竭的大吼,「不要这样对他!快住手!」 嘲弄的声音依旧悠然。「你在命令我吗!」 「我求你!」 「好吧!看在你这一句。」 一阵拍翅声,鹰的影子融进了树荫中,杜塞尔突然感到肩上的痛楚减轻了些,终于可以抬起头来,正盯看到那只乌中之王敛起翅膀,落到为它准备的手腕上。 疼痛依旧难忍,但即使在这种情况下,杜塞尔仍觉得惊讶,因为他从没听过乔康达失去控制的声音。乔康达一向都用安详、优郁的语调说话,就算杜塞尔犯了错,他也不会发脾气,顶多温和的责备或讽刺几句,现在他却生气了! 「又是你!」怒气已经从乔康达的声音里消失,剩下的只有无奈,「为什么又是你?」 杜塞尔顺着乔康达的目光望过去,看到一个洒脱的坐在树干上的人影,阳光从他身后射过来,使他周身镀上一层金边,脸却隐在一层雾般的氤氲中。那只鹰站在他的肩头,显然对树下的人失去了兴趣。杜塞尔突然听到撕裂声,原来是乔康达扯下了他的袖子,原先肩部的地方早就碎成布条了。乔康达快速而熟练的包扎着,杜塞尔不敢叫出来,只得咬紧了牙忍着。 「哎呀,难得见到老朋友,这是你应有的态度吗?」手优美的一扬,鹰的影子如云般掠过他们的头顶,同时一个身影落了下来,猫般的无声无息。他比乔康达还要高出许多,身材挺拔而优美,麦黄色的短发在风中扬得十分不羁,五官端正而深刻,就像出自传说中雕刻师父的手,但唇边一抹玩世不恭的微笑却破坏了这份端肃。 「我找了你这么久,还以为永远没有机会再见到你了,没想到这一趟来柯罗特兰,回头就在这荒山僻野瞧到了,你说这不是机缘是什么?」他朝杜塞尔撇撇嘴:「这小鬼是谁呀?」 「别动他!」乔康达反射性的向前一步,护在杜塞尔前面。「他是我的学生。」 「学生?学生?」苍鹰一扬眉,笑了出来。「哎,你还不死心啊?」 「你是——苍鹰?」杜塞尔忍不住小声的问:「你真的是苍鹰吗!」 「哟,小子,你还能说话呀?挨了我一爪,你早该痛得呼天喊地去了。」 杜塞尔是很痛,眼泪都快掉下夹了,好象有鞭子抽在烧伤的肉上似的,热辣辣的痛觉不只集中在肩部,而且还扩延到全身去了,但他不想让乔康达担心。 乔康达严厉的瞪了苍鹰一眼,沉声说:「够了,别欺负他。杜塞尔,你回去待在房里,别碰那个伤,我等会儿就上来。」 「什么?!」杜塞尔不禁抗议。「可是我——」 「这是命令。」乔康达以少有的语调坚持着。「回去!」 「他不是你朋友对不对?」杜塞尔以受伤的声音说:「你看起来很不高兴!」 乔康达沉默一下,叹了一口气。「他是我朋友。我们有一些……私人的事情要谈,所以请你先回去。」 「好吧!可是你不可以耽搁大久喔?!」杜塞尔委屈的说,又转向苍鹰。「喂,你,不管你是谁,都不可以欺负乔康达,不然我一定会找你算帐的!听到没有?」 即使苍鹰曾对他的不知天高地厚感到好笑,他也没有表现出来,只是若有所思的看着那不甘不愿拖着脚走的背影。直到少年走远,苍鹰才再度开口,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乔康达啊?看来你也喜欢上改名换姓的游戏了。好吧,那我也叫你乔康达好了!」 「彼此彼此。」乔康达白了他一眼。 「那孩子很漂亮。」苍鹰以让人捉摸不透的声音说。「你喜欢他?!」 「那要看你所谓的『喜欢』是什么。我不像你,见到美丽的东西就想据为已有!」 苍鹰耸耸肩笑了,算是默认。 「他的伤会痊愈吗?」 「那要看你所谓的『痊愈』是什么。」他模仿着乔康达说的话,同时伸出手,弹出清脆的一响,原本盘旋在空中的鹰立即直掠而下,在接触到他手指的同时化成一簇火焰,融进了他的掌心。 「算了,我问了傻问题。世上没有比神的宠爱更残酷的事了,『受宠者所恨的,神必令他更加受苦;所爱的,更要被打上印记,坠入深渊……』」 「说的好。谁写的!」 「我。在我还未对文字失去信心前写的。」 「你太多虑了。」苍鹰嘻皮笑脸的说。「我只是好奇而已。」 「好奇?」 「看到这么一位天之骗子,居然绊住了我最超然的学者,我怎能不好奇?直到我见了血才明白,和你在一起的,怎么会是普通人呢?但他的血恐怕是几代前联姻的结果,早就稀薄得不能起什么作用了。你怎么会挑上他的!」 「你这么说,好象我别有用心似的!我只是走累了,想休息一下罢了!」 「但是,他的确是个不寻常的孩子!」 「是的,我第一次看到他时就感受到了,也许他起步晚了点,血统也起不了什么作用,但他有因忧伤与孤寂而造成的疏离感,他有潜力!如果能好好培育……」 「等等,你不是要把他培育成巫者吧?!」 乔康达微微一笑,算是默认了。 「如果他不愿意呢?」 「我不会勉强他的。一切都看机缘了。」 「说的倒简单。」苍鹰不以为然的说。「都这么久了,还是执迷不悟。『老师』?哼!你知道你对那孩子造成了什么样的影响吗?瞧他看你的眼神,说话的语气……他根本就是为你而活着的!如果有一天你离开了,那孩子一定会死的!」 「我——」乔康达欲言又止。他知道啊!他怎么会不知道呢?他好几次想一定了之,早点了结这个局面,但私心却使他放不下这孩子!从他自我放逐以来,他第一次把心思完全放在另一个人身上,尽管知道他可能会毁了这孩子,却还是狠不下心斩断这份情感! 「那也不见得。」他硬梆梆的开口。「你离开后,我不是一个人活下来了吗?」 苍鹰无话可说,气愤的咕哝着。「那不一样。你和他不一样。」他提高了声音。「我不是把你安置在水晶宫了吗?没想到一转身你就逃了,而且一逃就是一百多年,没留下只字片语。今天我找到你,却发现你把自己埋在这荒山野岭中,你到底在想什么?如果是为了躲我——」他脸色微变,仿佛被自己说出的话刺伤一般,硬生生将后面的句子吞回去。「算了,何必一见面就吵成这样。」 「对不起,是我……」乔康达也放低了姿态,却仍刻意避着苍鹰的眼光。 苍鹰眯起眼,注视着那张再熟悉不过的侧面,细致的线条勾勒出深浓的忧郁,全白的身影在阳光下显得飘忽,尽管近在眼前,却好象一碰就会消失似的。他低唤了一声「康……」,伸出手来,想将青年揽进臂中。 这个音节令乔康达浑身一颤,他抬起头,正好迎上那双带着狂傲与霸气,让人无法反抗的金色眼睛。他猛然掐住自己的手臂,直到痛得能转移注意力、让眼睛逃离火炎的蛊惑为止。他用力挥开苍鹰的手,连退了好几步。 「康?……」 「别再这样叫我!」乔康达咬牙切齿的喊起来。「我离开那里就是为了抛弃一切!抛弃名字,抛弃身分,抛弃禀赋……抛弃你!」 「你可真一点也不留情。」声音很平静,眼中的火焰却熊熊燃烧了起来。「你以为逃避就可以解决事情吗?」 「逃避?你这个无所不能,不知何谓恐惧的『神』,敢对我说这种话!」他拉扯着自己的长发,苍鹰眼中闪过一抹熟悉的神色,乔康达每当激动时就会这样,而他有多久没看过他激动了?「我想要的只是一个平静的生活而已!为什么在过了这么多年以后,你又要出现在我面前,扰乱我的心?」 「扰乱你的不是我,是你自己。」苍鹰的声音如冰一般。「你的修炼还没有到家。」他突然微微一笑。「可是,我就是喜欢你这一点。失去了纯真的热情的康,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别再用那个名字叫我了。」乔康达无奈的说,口气却已经缓和下来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你反正也不在乎少一个收藏品,是吗?」 「你把自己叫做收藏品?别妄自菲薄了。我不像马里帝兹那没心没肝的老头,净张着大眼瞪视脚下的一切,却不插手管几件事。生活总要有点乐趣才好,是不是?」 「水晶宫的人绝不会同意你这种话的。」他忍不住笑了。「不插手,不创造,不毁灭,不就是能视见未来者必须遵守的原则吗?」 「我又不是水晶宫的人,我不高兴的话,是可以毁灭一座城的。再说……」他的笑中有一丝幸灾乐祸的意味。「夏天的时候,林恩也破坏了规定,你知道吗?」 「知道,但是,康妲尔无论如何是要活下来的,所以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她是个可爱的女孩。」 「你的新收藏?」 苍鹰耸肩笑笑。「她也是双鹰呢!」 「所以你又回到柯罗特兰?我以为三百年前,你就弃她于不顾了。」 「别开玩笑了。我还有对老友的承诺,得看着泰雷沙的权杖啊!」 「守护的工作你倒做得认真。」乔康达笑着,有些责备。「你不觉得这对泰雷沙太苛刻了吗,让他最珍爱的土地,陷入了百年的动荡不安……」 「我只是把权杖带离了居所而已,那些混蛋可是会让它和柯罗特兰同归于尽的!」一瞬间大理石般的脸闪过激动的神色,但随即就消失了。「我当时是有些意气用事,可是……『神谕』都说出去啦,我自己也没办法收回来,反正,三百年的浩劫也快过去了,再几年……」 「到那时候,柯罗特兰又要再经过一次剧变吧?」乔康达沉痛的说。 「战争是不可避免的,要重建就得先毁灭。」苍鹰的笑容中多了些嘲弄。「我不像你这么潜心于大地,杀戮和生命一样能赢得我的喜爱,我这个转轮的结束,就是柯罗特兰再发出光芒的时候,整个凯洛斯兰都会看着的!」 「但是,我会避开的。」乔康达淡淡的说。「我该回去了。」 「又想逃吗?又要孤单一人了?」 乔康达原已转过身去,闻言又停下了脚步。「你说什么?」 「巫者吗?恐怕不可能吧!那孩子恐怕还得待在樊笼中啊?!」 「你看到了?你看到了什么!」 「你看不到!」苍鹰试探的神情完全变成了嘲弄。乔康达知道他伤了全世界最高傲的自尊,现在得承接神的残酷了。「你果真封印了自己的能力?做得彻底啊!乔康达,你就蒙着双眼,捂着双耳,自欺欺人的过活吧!你永远不会忘记自己不是凡人,这些凡人也不会这么想!不管在哪里,你都只能做个异乡人!」 狂风扑向乔康达的脸,他退了一步,抬起手来挡在眼前。在漫天砂尘中,他看到一只华贵绝伦的巨鹰扫过庭院,所到之处无不疮痍。鹰挟着风冲上高空,强而有力的翅膀伸展在天地之间,宛如世界之王。那横过山岭的态势,就仿佛在说这片天空太过狭窄,容不下它似的。 乔康达站在如雪般的枯叶中仰望长天,尽管知道苍鹰已经过去,他仍忍不住控诉的说:「游戏人间,置身其中却不献出自己,这是你能与天地共存的原因!但我做不到!我的血统,我不想要!我爱这个世界,还有大地上的人们,即使他们在你眼中如蝼蚁,即使他们是如此愚蠢,永远不能从过去的错误中找到教训,即使他们放逐了我——我还是放不下他们!」 第十三章 从窗口看到熟悉的身影越过中庭时,杜塞尔不假思索的阖上了手中的书,起身向外走。在艾瑞走上二楼前,杜塞尔已经下到建筑物后方,朝小树林走去。 不知是第几天做这样的事,自己也察觉到了。 和一开始的拒所有人于千里之外不同,这回他是彻底的,有意的躲避艾瑞。 表面上的理由很容易找,像艾瑞会打扰可用来独自思考的寂静,会拿一堆问题来烦他,会拉他跟一群他根本懒得接触的人交谈。 ——因为一见到艾瑞,就会忍不住跟他说话,向他吐露心事,想跟他——靠得更近。艾瑞太容易就乱了他的步调,让他忘了保持武装。在警觉的同时,杜塞尔也害怕起来。 那感觉和对乔康达的似乎有些不同,但杜塞尔已经没有余力去厘清。更何况,光是对另一个人产生依赖,就已经使他有了深深的罪恶感。 因为想看到艾瑞,所以不想看到他。 矛盾的理由,正如杜塞尔心中矛盾的情感。 艾瑞在中庭站住,望着那个消失在树林间的身影。他虽不知道杜塞尔心中的激战,却早已察觉到杜塞尔在躲他。那近乎鲁莽的态度让他很不舒服,接近心痛了。 他很难不去想,也许杜塞尔正是发现他秘密的,难以告人的感情,才与他疏远的。这也是他好几次都忍不住要冲口问出了,却又把话吞回去的原因。 压抑从来不是他的天性,他没想到自己会为了珍惜与一个人哪怕是最微小的联系,连这份感情都不敢说出口。有几次他都快爆友出来了。当杜塞尔坐在对面和他下棋,或漫不经心的谈着最近发生的大事时,他常常会岔了心神,呆看着阳光描出的精致的侧脸线条,当他们斗剑斗得难分难解,最后累得一同倒在草地上时,他多想就这样翻过来把他压在身下。艾瑞发现愈来愈难抑制亲吻他的冲动,尤其在杜塞尔失去戒心离他很近时。 最近杜塞尔跷头的次数变多了,艾瑞知道他去了哪里。有次他进宫时还从窗口看到神宫和杜塞尔,那样安详的神情是艾瑞从没见过的,他嫉妒得几乎想破门进去,最后还是强做没事的跟德雷斯走了。 他知道杜塞尔需要的就是那样的人,那是艾瑞模仿不来也无意去成为的。极度的挫败感让他在街头和几个醉鬼打了一架,但即使这样也不能抒解他欲狂的情绪,结果第二天杜塞尔看到他手上的伤,还惊讶的问他是怎么弄来的……看到那淡漠的神情,艾瑞知道他并不是真的关心,果然他胡乱编了个理由,杜塞尔也就回头看书去了。那一瞬间艾瑞真的恨起他来,他怎能如此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他从没关心过别人的感受,只注意自己的不幸。而站在这里的自己,又是为了什么为他处处着想,伤透自己的心却又放不开那双手? 荒谬,可笑,没有理由。他默然走开时心想,唯一可以确定的,也许只有自己放不开这件事吧。 直到午膳完毕,艾瑞回到房里更衣时才又见到杜塞尔,他已经换过衣服准备出门了。艾瑞见他的装束不像要去上课,连忙拦住他。 「你要去哪里?」 「梅瑟城。」 「你要去找大神官?!」语气不觉尖锐了起来。 杜塞尔奇怪的看他一眼。「不行吗?」 艾瑞发觉自己的失态,连忙清清喉咙,夸张了语气:「你要我怎么跟欧柏交代啊?你已经一个月没出现在他的课堂上了。」 杜塞尔笑笑,拨开艾瑞挡在胸前的手,轻描淡写的拉开了两人的距离。「你告诉他,等他仿多那芬式修辞法比我高明的时候,我自然会去向他请益的。」 艾瑞哑口无言的瞪着他的背影,怒火随之涌上,他差点想冲上前去,捉住杜塞尔的肩膀,——然后又要做什么呢?他终究什么也没做,只狠狠的一拳击在廊柱上,转身上楼。 德雷斯正跷着脚坐在他房里,听到门板打在墙上的声音,他抬起头看了艾瑞一眼,又回头把玩着手上那把精致的匕首。 「你跟谁吵架了?杀气腾腾的。」 「没事。」 「杜塞尔又跷头了?」 艾瑞楞了一下,粗暴的说:「不知道。干嘛问我?」 德雷斯没有回答,但那若有似无的笑容却让艾瑞很不舒服,他砰的一声阖上箱盖,脱掉上衣。「有事吗?」 德雷斯把匕首向上一抛,看也不看便准确接住,俐落的收进鞘中。学院中当然是禁带武器的,但德雷斯从来也没把这些禁令放在心上。 「晚上有空吗!」 他的语气是命令而非询问,所以艾瑞也没费神回答。「要做什么?」 「逮人。」 「什么人?!」 「一个在底下收集情报的。我们用他很久了,他也干得挺称职,可是前阵子他竟然迷了心窍,做起两面赚钱的生意来了。那时我本来就要解快他的,没想到他竟然早一步逃掉了。」 「既然逃了,我们要去哪儿逮他?」 「就是摸清了他的藏身处才要跑这一趟。这小子,居然躲进神殿管辖地去了。」 「聪明。」 「所以才需要我们。」德雷斯若有所思的抚摸着剑鞘上的花纹,露出了险恶的笑容。「他也太小看朗德了。这代价可是很高的……」 「以前你干这种事从没找过我。」他盯着德雷斯。「这是凡提尼大人的测试吗?」 「恕难奉告。」德雷斯耸耸肩。「总之我今晚要跑这一趟,你要来便来,不来对我也没有影响。」 艾瑞系好腰带,将换下的衣服往床上一扔。「走吧!钟声已经响了!」 不知德雷斯是怎么跟费南爵士说的,或他早就得到了大公的命令,总之在黄昏时分,德雷斯和艾瑞大大方方的骑看厩里最好的马,穿过学院的大门,直奔米亚那顿。 米亚那顿并非交通要道,也没什么名物特产,之所以会兴盛起来,完全是因为大公的行馆曾在此处,连带使得许多贵族将别邸设在这里。加上学院就在城郊,许多学者群聚于此,街上到处看得到书商、抄写工场、装订工场,使这里别有一番文雅肃穆之气。 到达城里时天已经全黑了。德雷斯在城门附近停下,将马交给接头的人,确认情报无误后,便徒步走上通往中央菜场的街道。 走了一段路后,德雷斯在街角停下。扬扬下巴指向一幢不起眼的木造楼房。 「那不是普通人家吗?」艾瑞皱起了眉。 「现在变成窝藏逃犯的普通人家了。」德雷斯淡漠的说。「那家人是为神殿服杂役的,名义上是神殿的所有物,可以避开警备队的盘查,不过他忘了,碰上大公,连神殿也得听令。」 「他们也许什么都不知道……」想到可能会伤及无辜,艾瑞踌躇起来。 「这点由朗德来决定,轮不到我们插手。我们的目标是那个人。如果那家人够聪明,就不会违背大公的命令。当然,」他轻松的加了一句:「如果他们反抗,就全杀了。」 「德雷斯!」艾瑞愤怒得忘了控制音量,德雷斯立即狠狠一时撞在他的胸口,艾瑞毫无防备的受到一击,痛得弯下腰,好一会儿才直起身来,抓住了德雷斯的领口。「你在开玩笑吗?他们——」 「你是个好人,艾瑞。希望这种个性不会拖累了你。」他拨开艾瑞的手,冷冷的说,「别磨磨蹭蹭的了,小子,时间拖得愈久,他就愈可能逃走,那家人会不会有事,就看你怎么做了。」 艾瑞恨恨的垂下手,瞪了德雷斯一眼,慢慢朝那幢屋子走去。温暖的火光从窗户透出来,隔着门他听到说话声,还有孩子的哭闹声。他深吸一口气,抬手敲门。 谈话声停止了,过了一会儿,门上的小窗被掀起来,露出一双带着戒心的眼睛。 「谁?」 「神殿的人,来传讯的。」 对方怀疑的瞪着他,后来,也许是想到了自家的豁免权,眼睛从门后消失了,艾瑞听到压低了的话音,还有门栓移开的摩擦声,他立即推门跨入,朝四周扫了一圈,桌上的晚餐还剩一半,男女主人紧张的站着,孩子忘了哭闹,坐在地上睁大眼睛看他,还有一个大女孩不见了,刚才他在窗外曾瞥见她的身影。 「凭大公之名,接掌这栋屋子!我不会伤害你们,请——」 房屋后方发出一声沉钝的巨响,然后是激烈的碰撞声。 女主人尖叫起来。 艾瑞立刻往内室冲,德雷斯的吼声传了过来:「艾瑞,麦杆街!」 这一排屋子前后都通向同一条街,艾瑞不再费神确认屋后状况,拔剑便冲出门外。 越过两栋屋子后,他隔着空地看到了那个人,他已经受伤了,大腿流出的血染红了裤子,却还在尽力跑着。 艾瑞加快速度,想从侧面截住他,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对面街口,手上还抱着好几大本的书。 艾瑞没时间细想他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他大吼起来:「杜塞尔!走开!」 突然听到艾瑞的声音,杜塞尔停下脚步,不解的左右张望,然后才看到凶神恶煞般朝他冲来的男人。男人显然以为他也是追捕的人,一边奔跑,一边握紧了手中的匕首。 杜塞尔发觉事情不对,退后一步,正想拔剑,已经来不及了,他本能的举起厚重的书卷挡在身前,然后就被一个沉重的物体击倒了。 强烈的冲击让他眼前一黑,他重重撞在石板地上,着地的手臂一阵剧痛。 脚步声从他身边踩过,他勉强抬起头,视野却被遮往了,压在身上的物体沉重得令他无法呼吸。他好不容易挣扎起身,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跪在地上,一只手还抓着自己不放的艾瑞,以及像有生命般,缓缓扩散开来的颜色。 艾瑞过了好一会儿才领悟到发生了什么事,他的心思全放在那个被他抱得紧紧的人身上。他想起身,随即因彻骨的剧痛缩起身体,温热的液体浸湿了衣服,火辣辣的感觉迅速扩散开来。他本能的用手探向那个地方,抽回手时,手掌上只有血色淋漓的江。 他一下没反应过来,呆呆的望着自己的手,直到听到两声野兽般的吼叫才回了神,一声是那个逃犯发出来的,他被赶上来的德雷斯扑倒在地,两人扭作一团,另一声是杜塞尔发出来的,他推开艾瑞,抽出配剑,盲目的朝倒在地上的男人冲去。 「住手!」德雷斯一声大喝,架住了他的剑尖。「你干什么!」 艾瑞勉强撑起身体,急着叫道:「杜塞尔!别杀他!大公要活的?!」他知道如果杜塞尔硬要动手,德雷斯会连他一并处分的。 听到艾瑞的声音,杜塞尔硬生生收住攻势,手握得剑柄格格直响,脸上的杀气让德雷斯也吓了一跳。而后他清醒过来,快步走回艾瑞身边,割裂了自己的衣服下摆,紧紧将艾瑞的肩膀缠起来。 「帮我把他抬到米尼恩街。」他抬头对德雷斯说。艾瑞听到他不稳的声音,不禁惊讶起来,然后他注意到杜塞尔的手也在发抖,他被这场面吓到了吗?还是——?但他无法再思考下去,剧痛和大量失血让他的意识开始模糊了。 「米尼恩街?」 「有个医生住在那里。」 「麻烦透顶!」德雷斯恼怒的看着他们两人,但还是弯下身来,把艾瑞扛上了肩。「你去拎着那家伙!」 以大公的名义占用了医生的住所,又把屋主一家赶到隔壁安身,德雷斯把艾瑞搬到木板床上,接下来就是杜塞尔的事了。杜塞尔搜索了一遍橱柜,幸好工具和药品都还齐全。艾瑞曾挣扎过,但被强灌了麻醉药后还是沉沉睡去,为了怕他中途醒来,杜塞尔还在安全范围内加重了剂量。 伤势比想象中严重,但还在杜塞尔可以处理的范围内,也没伤到内脏。杜塞尔缝合了伤口,敷药包扎,德雷斯在情况稳定后便带着五花大绑的犯人走了,剩杜塞尔一人照料伤者。 四下一片静寂,只剩药汤在炉上沸腾的声音。药枝和叶片在水中载浮载沉,强烈的气味弥漫全室,但仍掩不住那股刺鼻的血腥味。蜡烛被窗缝中钻进来的气流持得摇曳不定,投下一室奇怪的黑影。 杜塞尔收拾着桌上沾满血的布块和剩余的药膏,眼光却一刻不离床上的人,每个响动都会令他紧张的停下动作,屏息以侍。沾满血的布条在水中漂浮着,红色的线条拖曳出来,慢漫的扩散、沉淀,把整盆水都染成红的了。 如果匕首再刺得深一点,如果艾瑞的情况再严重一点,如果伤口感染或高烧不退……种种可能性让他的手又开始发抖,只得握紧了拳,用力得让指甲都掐进了掌心。他想不透他怎么会激动——这么害怕。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他相信自己的医术,艾瑞不会有事的,但他却无法克制自己。在看到艾瑞的血的那一刹那,他的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冰冷的恐惧,而后是烧断了理智的愤怒,要不是艾瑞叫住他,也许他真的会把那个人杀了。 「冲动的家伙。」他一边把湿淋淋的布条捞起来,一边忿忿的自语。「为了保护我,连命都不要了吗?」 手在半空中停住,他摒住呼吸,被自己说出的话吓住了。是这样的吗?是因为他—— 他为失去镇定的自己感到烦躁,丢下手中的布,在房里踱了好一会儿,最后仍又回到床前。麻醉药的效力该退了吧?但他为什么动也不动呢?杜塞尔突然恐惧起来,连忙伸手去探他的脉搏,有力而稳定。他松了口气,抽回手来,注视着隐在阴影中的脸。艾瑞在昏睡中感到痛苦似的皱起了眉,杜塞尔抚平他的眉心,又摊平了手掌覆在的额头上。温度很高,但还在正常范围内,他的身体正在出汗。 杜塞尔浸湿另一条干净的布,掀起被盖为艾瑞擦拭。他一向痛恨这种差事,他对医术的喜爱仅止于技术方面,至于躬亲照顾病人,可不在他的兴趣之内,但他接触到艾瑞的身体时却没有厌恶的感觉。透过粗布感受到的肌肉十分结实,肤色和他比起来黝黑许多,烛光将受过良好训练的背部线条勾勒出来,他一时看得呆了,手不觉停了下来,然后又发现自己的失神,脸顿时涨得通红。他没有勇气再做下去,只得匆匆把艾瑞放回床上,背转过身,好象再看一眼床上的人都成了可耻的事。但当身后的人动了一下,困难的开始挣扎时,他顿时又忘了其它事,急急俯身探看他的情况。 「艾瑞?你还好吗?觉得怎么样!」 「——妈的!」他粗野的迸出一句。「痛死了!」 「止痛药还有剩,你——」 「不要再给我那该死的东西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但马上就恢复了正常。「又不是没受过伤,这么一点痛我还不放在眼里!」 「还逞强!」杜塞尔瞪了他一眼,把锅里的汤汁倒出来,送到艾瑞面前。 「这是什么?」他警戒的问。 「补充体力用的。你失血大多了!」杜塞尔没好气的说。 艾瑞被他的气势所慑,勉强坐起身,乖乖接过来喝了。 「再睡一会儿吧。」 「我睡不着。」 「那就乖乖坐着。」他调整枕垫的位置让艾瑞靠着,然后回到锅子前面,搅拌着已经变得浓稠的液体。 「刚才……你怎么会在那个地方!」 「我从神殿出来,顺道来米尼恩街买书啊!等装订花了点时间,才会弄到这么晚……倒是你们在那边做什么?那个人又是谁?」 「德雷斯要我跟他来这里逮一个逃犯,他就躲在这附近的一户人家里……详细情形我也不清楚……」 「你什么都不知道就跟他来了?」杜塞尔扬高了声音。 艾瑞垂下眼睛,他不想对杜塞尔说谎,但又不能告诉他是奉了大公的密令。 「真是一团糟。」他不小心把手边的布碰落到地上,他弯身捡起,丢进水中,懊恼的看着狼藉的桌面,口气不觉粗暴起来。「你干嘛做这种事!我的安全不在你们的任务范围内吧?多此一举!」 「你比较重要。」 杜塞尔愣了一下,持着水壶的手不觉停在半空中。「说什么蠢话。」稍嫌粗鲁的回了一句,他很快转身,将发热的脸隐在黑暗中。 艾瑞垂下眼,沉默下来,杜塞尔一发觉不对就会闪避话题,艾瑞已经习惯了。 寂静又笼罩了下来,艾瑞看着杜塞尔无声无息的在室内走动,在昏暗的光线下,他的身影看起来更加没有实感。他重新将装水的锅子放到火上,加进几把艾瑞认不出来的草叶和凝结成块的东西,然后又将干燥的花朵倒进碗里弄碎。这些琐事他做起来既熟练又自信,修长的手指在拣开花瓣时散发出不可思议的优雅,长长的发丝垂落下来,掩住了他的脸。艾瑞盯着他流畅的动作,好象移开眼光他就会消失似的,那身影奇异的抚静了他的心,却又激起更为强烈的情感,那份感情郁积在心中,像铁炼一样缠得他无法呼吸。身影靠了近来,他抬起眼,看到杜塞尔拿着碗,正用奇怪的眼神望着他。 「怎么了吗?」 艾瑞知道自己看得太明显了,本想摇头说没事的,手却伸过来抓住了杜塞尔的手,杜塞尔愣了一下,皱起眉头。他觉得不安,不是因为艾瑞的伤,而是他眼中的某些东西。他虽不知道那是什么,却本能的不想让这个局面继续下去,仿佛一不小心就会陷入进退两难的处境。他动了一下被抓住的手,淡淡的说:「你这样我没办法做事。」 艾瑞愣了一下,顺从的放开他,眼光却还是追着杜塞尔不放。 门外传来巡逻队经过的声音,规律的马蹄踩在石板上,制造出空洞的回音。 杜塞尔移开沸腾的汤汁,倒进盛着叶片的碗内,辛辣混着甜腻的气味弥漫开来。他把汁液放在桌上待凉,回到床边继续磨碎花朵的工作。 「你做得好熟练。」 「是吗?」杜塞尔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头来。「很多人觉得这是不登大雅之堂的事情,不过我还是很喜欢。处理药草的时候,心情很容易就平静下来了。」 「……是因为……乔康达吗……?」艾瑞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问。 「是啊。这是乔康达最先教我的东西。」他微微一笑,那是一个人谈起心爱的人或物时才会现出的神情。「不仅是柯罗特兰境内的药草,还包括凯洛斯兰全境甚至海外的品种和处方……这可不是纸上谈兵哦,我们在海斯特堡的庭院里开了一块地,种了很多罕见的药草。我离开了那么久,不知道园丁有没有好好帮我照料……今天我和神官提起的时候,他拿了几卷精灵之国传来的抄本给我,他还说……」 也许是为了逃避这尴尬的沉默,杜塞尔一反平时的寡言,开始滔滔不绝的说起神官的事,直到自己都觉得说得大多了。他不安的打住,艾瑞正用奇异的眼光盯着他。 「怎……怎么了吗!」他不觉放低了声音。 「原来……这就是答案吗?」艾瑞无力的垂下手,拳头却握得紧紧的。「不论我怎么努力,还是无法成为你需要的人吗!」 「你在说什么?」杜塞尔皱起眉,伸手想探艾瑞的额头,手腕却被一把抓住,用力之大让他整只手隐隐作痛。他吃惊的看着艾瑞。 「你做什么?」 「你真的不知道吗?」他握得更加用力,咬牙切齿的说。「不,我想你一定知道了,你这样一个聪明的人怎么会不知道呢?你只是不想理会而已,你要的一直不是这个……可是我已经受够了,如果横竖都要后悔,那就干脆做了再后悔!」 「你在说什——呜?!」强大的力量将杜塞尔扯得踉跄前倒,跌进艾瑞怀中,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眼前突然一黑,灼热的唇便覆了上来,强硬且毫不留情。 杜塞尔震惊得脑中一片空白,因发烧而升高的体温席卷了他,使他连气都透不过来,他本能的张嘴要喊,艾瑞的舌尖却乘隙撬了进来,他倒抽一口气,背脊窜过一阵战栗,晕眩和恶心感一涌而上,他不断挣扎,一等艾瑞的手稍微放松,他立即挣脱开来,一拳挥了趟去。 「你——你干什么!」 艾瑞被打得倒回床上,立即又挣扎起身,剧痛让他的脸部扭曲,他完全是靠着意志而非力量撑住身体,伤口经过这番牵动又裂开了,血缓缓渗透出来,在绷带上扩散成恐怖的图案。 「你知道了吧?这就是我一直想对你做的事,你刚才问我为什么不顾自己的命,现在我可以回答你,因为我爱你!」 杜塞尔的嘴张了开来,他呆呆看着艾瑞,无法理解他话中的意思。 「你说什么?」 「我说我爱你。」 杜塞尔终于回过神来,背脊一下挺得笔直。「这不是开玩笑的好时机,卡斯提!」 「我才不拿这种事开玩笑。」他的脸因发烧而泛着红晕,盯着杜塞尔的眼睛却清澈异常,甚至带着冷酷决绝的意味。「你要我说几次都可以,我——」 「住口!」杜塞尔害怕起来,他漫慢向后退,直到背部顶住了墙边的架子。「你有没有搞错,我是男人!」 艾瑞咬紧了牙,「我知道——我清楚的很,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要说!如果今天是神官,或乔康达对你说这种话,你的答案就不会是这样了吧?」 「你——」杜塞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你竟敢——你竟敢侮辱他!乔康达才不会——他从来没有——我们——」极度的愤怒令他语无伦次,最后他大吼起来:「乔康达对我的意义完全不一样!他是我这辈子最重要的人,你连跟他相提并论的资格都没有!」 「够了?!」艾瑞握紧了拳,杜塞尔说的话使他怒火中烧,完全忘记是他自己先挑起话端的。「不要再让我听到那个名字!我已经受够了你一次次的提他,受够了你用那种表情提以前的事,他在那时候就已经抛弃了你,以后也不会再回来了!你什么时候才能停止自欺欺人,好好看一眼身边的世界?!」 杜塞尔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眼前一片红翳。这指控太强烈也太直接,远远超过他能负荷的程度。他盲目的摸索着身边,抄起最近的东西掷过去,艾瑞没有闪,但杜塞尔也没扔中,陶瓶撞上墙壁,爆出尖锐的声响。 巨响之后是令人屏息的死寂,风从窗缝钻进来,发出呜咽的声音。他们在弥漫着血腥味的黑暗中,像两尊互视的雕像般,动也不动的对峙着。杜塞尔想逃,却动弹不得,尽管艾瑞没有再动作,杜塞尔却被他的气势压制住了。 门被砰然打开,撞到墙壁上,发出的巨响让杜塞尔跳起来。 「搞什么鬼!你们想把这附近的人都吵醒吗?」 杜塞尔睁大了眼,看着那个汹汹走进房里的人。「德雷斯……」 「能吼这么大声,艾瑞,你还满有精神的嘛!杜塞尔,你出去。」 杜塞尔松了一口气,拔脚就往外走。 「杜塞尔!不许走!」 德雷斯大步走过去,一掌把他打回床上。「什么时候了还胡闹!你想因失血而死吗?马上给我躺回去!杜塞尔,出去!」 杜塞尔跌跌撞撞的冲出门,空气中只剩艾瑞无法平息的喘息,他已经没有力气再起身,只能用充满愤怒的眼光瞪着德雷斯,这对德雷斯起不了作用,他不甚轻柔的把艾瑞翻过来,把绷带拆了,露出裂开的伤口,然后抄起桌上的针,过了火后回到床边。 「你敢动一下我就宰了你。」他警告道,剪断被拉得乱七八糟的缝线,用力一抽。「我不是医生,也没杜塞尔这么有耐心。」 「痛!」少了麻药的缓和,加上德雷斯粗鲁的动作,艾瑞马上开始后悔自己的莽撞了。 「自作自受?!」德雷斯毫不留情的说,拿起针戳下去。「你脑筋烧坏了吗?就算是追女人,也没看过这么拙劣的手法!」 艾瑞倒抽一口气,因活中透出的讯息而摒住了呼吸。「我——」 「你不必告诉我,我对你们的事情不感兴趣。」 「——你知道多少?」 「该知道的就知道。」德雷斯冷冷的说,拉断缝线站起身来。「还以为你多少受了点教训,没想到我前脚刚走,你就搞出这种场面!我再晚点回来,天知道会闹成什么样子?!」 艾瑞无话可说,只得低头道歉。「谢谢……」 「算了。」德雷斯耸耸肩,坐了下来。「反正也不是为你。」 「什么意思?」 「我还欠那家伙一点人情……其实只是小事。」德雷斯看他一眼,淡淡的笑了。「我杀了他的哥哥。」 他的声音如此平淡,好象在讲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以致艾瑞过了几秒才真正了解话中的意思。「你说什么?」眼睛倏地圆睁。「他不是跟人私斗——啊!」 「那件事很快就平息下来了,因为没人敢得罪麦凯西家,连海斯特伯爵也不敢。」 「杜塞尔不知道吗!」 「海斯特伯爵不会告诉他的。」 艾瑞警觉的看着他,数年来与德雷斯相交的经验,使他一点也不高兴从他口中得知什么秘密。「那为什么告诉我?」 「嘉纳得他咎由自取,但我并没有想到会造成这种局面。」 「……就这样?」艾瑞本能的知道事情没这么单纯。「你可别告诉我是因为罪恶感什么的……」 「我说了,我对你们的事情不感兴趣,不过你们是朗德看中的人,如果在我眼皮底下出了什么事,我免不了挨他的白眼。那家伙没有个寄托的地方就活不下去的活,既然眼前正有一个人选,我没理由反对。」 面无表情的丢出安全答案,德雷斯将笑容藏在黑暗中,看着烛光在墙上投下的阴影。他深知要控制一个人,把柄永远比友谊可靠,现在他有了海斯特和卡斯提的友谊,但谁知道将来他是不是有需要把柄的一天呢?「抱歉扫你的兴,不过……」他疲倦的闭上眼睛,声音也微弱下来。刚才德雷斯还在考虑要不要灌他安眠药,看来不需这么做,他的体力也无法支持下去了。「……你也看到了,今晚以后,他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和我说话了……」 德雷斯耸耸肩。「你把话说重了,那只是小事,很容易解快的……」 「……他呢!」 德雷斯探头往外看了一眼,淡淡的说:「他在外面睡着了。」 「嗯……」这个答案让艾瑞安下心来,他模糊的应了一声,便昏睡过去了。 德雷斯走出去,不发出声音的把门关上,然后站在空荡荡的外室里,透过敞开的大门看着黑暗中的街道。 「……要出去找吗?看他那个样子,还真叫人担心……算了,又不是小孩子,起码会保护自己吧……」看着刚才帮艾瑞缝合而染血的手,德雷斯厌烦的叹了口气,挑了张较大的椅子坐下来。「累死了,我也要睡一下,这两个家伙,尽会给人添麻烦……回头非向朗德抱怨不可……我答应的事情里,可没有保母这一项!」 *** 杜塞尔不知道自己在外面待了多久,他跌跌撞撞的在没有灯光的街上走着,绊倒了好几次,直到双腿再也支撑不住。他跪倒在不知哪户人家的墙边,将发烫的额头抵在石面上,一遍遍叫着乔康达的名字,连眼泪都流出来了。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他脑中翻来覆去只有这个念头,他第一次看到这样的艾瑞,暴虐的,侵略的,不留余地的,一个人深埋心中的东西爆发开来时,竟会是这个样子的吗?艾瑞怎么会说出这种话,做出这种事来?仅不过一刻钟前,他们还自自然然的谈着话,就像平常一样啊! 他的身体已经累得无法思考,脑中却清醒得可怕,一再一再重复刚才的画面,怎么也停不了。艾瑞咬牙切齿的怒吼,几乎压断脊骨的手劲,甜得腻人的血腥味,粗暴地侵入口内的舌头——他痛苦的呻吟起来,紧紧抱住了头。如果这是梦,就让他清醒吧,可是他偏又醒不过来,只剩一种陷入虚空,不断往下坠落的晕眩感。 四周伸手不见五指,刺骨的寒意透过单薄的衣服渗进体内,使他全身颤抖,他第一次听到有人对他说出这个字,而且吼得如此理直气壮,毫不犹豫!难道这些日子以来,艾瑞的关心、纠缠、乃至对乔康达的敌意,都是为了这个理由吗?杜塞尔无法理解,也不想理解。他讨厌这么自相矛盾的心绪,讨厌这尴尬复杂的处境,他只想要一个平静的生活,没有这么多纠缠无解的结。自从离开海斯特堡,离开了乔康达,他的生活就全乱了。 他想睡觉,希望当他醒来时,发现这一切不过是场梦,而乔康达就在身边……但当他闭上眼,脑中浮现的却是他独坐林中时,艾瑞俯身望着他的景象。 第十四章 从大战发生以来,起码有两年的时间,各地都处在相当的动乱中。各诸侯不是在打仗,就是在备战,连卡瓦雷洛也不例外。有些人并非蓄意挑起战端,但情势逼人,不得不尔;有人想趁机扩张势力,也有人怕被攻击,干脆先发制人。但凡提尼发挥了过人的手腕,以不像一个十八岁孩子的作风,逐渐弭平了境内的烽火,然后着手进行恢复的工作。在他巩固地位的期间,一些恐怖又大快人心——视听者的地位而定——的传闻不时从宫中传出,指出大公又用什么干净俐落的手法铲除异己,消灭间谍,平定蠢蠢欲动的叛乱,把怀有野心的亲人流放——或说加封到远地去,一时弄得上层阶级风声鹤唳,人心惶惶,对年轻大公趾高气昂的情况再不复见。加上凡提尼被格起用了许多新贵,权力中枢于是落到没有家世累赘,只对他忠心耿耿的一班人身上。 「这孩子真不简单。」乔康达提着剑说。自从战争爆发,乔康达或许是预感了乱世的来临,因此加强了之前较为放松的武术训练,杜塞尔自是求之不得。「也不能称他为孩子了。也许前任大公死亡,而让他在这时候继位,对这个国家反而是件好事,对康妲尔也是吗?……我似乎看到命运的齿轮在转动着……」 「乔康达,你不要一直退啦?!」看到乔康达一边神游,一边游刃有余的闪避他的攻击,杜塞尔不禁恼起来。 乔康达回过神来。「遇到攻击不闪避,难道要迎上去给人砍吗?」他跳上搁弃在旁边的牛车,又急忙向后跳,闪开杜塞尔刺过来的一剑。「别以为净冲上去就赢得了,有时候躲比打还容易致胜,就像这样!」 杜塞尔已经追得气喘连连,乔康达突然一脚扫过来,他明明看到了,却没有余裕闪躲,大叫一声就躺平在地上了。 「喂,喂,倒的时候要注意剑尖啊,可别砍到自己了。」 「可恶!再来!」杜塞尔爬起来,立刻又开始攻击。乔康达没有再退,逼得杜塞尔连连闪躲,金色的发丝随着动作跃起,沿着剑刃刮过去,乔康达连忙缩手。 「想把头发留长的话,最好绑起来。如果遇到没品的对手,可能会变成致命伤喔!」 「现在还不够长,绑着看起来好蠢!」 「怎么突然想把头发留长?」 「因为你留起来好看啊!所以我也……」 说穿了,也只是希望与乔康达相似的地方能更多吧!好象这样一来,就能跟他更接近一些…… 「别以为剑只能用来砍,硬砍是最愚蠢的方法,你要懂得借力制力,用对方的力来打倒对方。」乔康达闪开几步,扬起剑,轻而易举就挑飞了杜塞尔手中的武器。 「我不行了!」杜塞尔筋疲力竭的瘫倒在地上,乔康达仍像刚开始练习时一样轻松,脸上还挂着笑容。 「乔康达,你是从哪里学来这些的?居然连武术都这么强……」 「在我出生的地方,时局一直很乱,每个人都要学着自保。」乔康达弯身把杜塞尔的剑捡起来。 「对唷,乔康达,你好象都没有说过呢,你的家乡到底在哪里呀?」 「在南方……很远很远的南方……」 「在柯罗特兰南方?」 「不,更远。」 「更远?凯洛斯兰南方吗?」 「……可以这么说。」乔康达用剑撑着地,将全身一半的重量都倚在上面,望着天空的眼光变得遥远,甚至有些空洞。 「哇!」杜塞尔眼中惊叹敬佩兼而有之。「旅行了这么长一段路,一定很辛苦吧?!」 「但是,我也因此学了很多东西。」他低下头,看着横躺在地上呈大字型的少年,「杜塞尔,你一定要去旅行!离开这个牢笼,甚至离开卡瓦雷洛!你的翅膀太大了,这个地方终有一天容不下你的,就像我……」 杜塞尔不禁失笑。「乔康达,我现在连离开海斯特堡都有问题,还说什么旅行呢?!」 「那不是你能控制的。时候到了的时候……」 杜塞尔很希望乔康达主动说要带他去旅行之类的话,但却失望了,只好快快的转回原来的话题。「你的家乡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哦,是一个平凡无奇的小村,每到春天就泛洪水。」 「你会想回去吗?」 乔康达静默了一下,很快的说:「即使我想,现在也回不去了吧?要说想念的话,当然,但有些事不是想就做得到的。更何况我是被赶出来的。」 杜塞尔了解的沉默下来。海斯特堡的人何尝不畏惧他?只是还没人敢把他赶走罢了。 乔康达看着他,笑了。「这些都是陈年往事啦!其实,真正让我挂心的,也只有一个人而已吧……只是她大概也不在了……」 「你的恋人吗?」 乔康达笑了笑,没有说话,那笑容却是忧郁得令人心痛。杜塞尔突然打从心底泛出一股怒气,没来由的对那个素未谋面的女孩产生了强烈的敌意。乔康达到现在都还挂心着她吗?她是怎么和乔康达相处的?也和他们一样形影不离吗? 「后来呢!」 「后来?」 「你出来旅行了,那她呢?她为什么不跟你走?」他撑起上半身,粗鲁的冒出一连串的问题,这是他第一次逼问得这么紧迫。以前,只要乔康达稍稍回避一下,他也就不再问下去,但随着年纪增长,他却愈来愈想知道乔康达的一切。他不只要拥有乔康达的现在,还想分享他已经无法触及的过去。 「好奇心害死猫喔,杜塞尔。」乔康达似乎没注意到他的尖锐,温和的笑容依然不变。「她是个好女孩。但是,现在提她又有什么意义呢?她在我生命中占的空间实在太小了,而且愈来愈小……随着时间过去,总有一天我会连她的容貌都忘记吧……」最后一句话化成了叹息,刚出口就被风吹散了。「……希望如此……」 「你为什么出来旅行?」 「发生了很多事……」乔康达耸耸肩。「人们本来就对我有疑虑,那一段时间又发生瘟疫,我差点被烧死……」 「烧、烧死?」杜塞尔一下子坐起来。 「激动什么,我不是好好的站在这里吗?」 杜塞尔深吸一口气,想象着那个画面,他几乎整个心都揪起来。 「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我没有逃……」他垂下眼。「是苍鹰把我救出来的!」 「苍鹰?他怎么会在那里?」 「你自己不也说,苍鹰是居无定所游戏人间的神吗?那时候,他刚好漫游到我家乡附近,然后……」他的神色动摇了一下,很快的说:「然后就顺手救了一个快被处以私刑的可怜虫啦!从那以后,我就一直流浪到现在。」 杜塞尔仍撑着半身坐在地上,睁大了眼睛望着乔康达,连他都感觉得到,这段故事被省略了大多细节,但他还来不及问,乔康达一剑已扫了过来,他无法闪躲,只得跳起身迎战。 「别偷懒了!快起来!」 「等一下……哇,可恶,你偷袭!……」 原来我的人生可以简化成这么几句话,乔康达微微笑了,却带着凄凉。 他还记得他的家乡,一片贫瘠的土地,饿不死吃不饱的居民,一个继承家业的药草师,以及青梅竹马的恋人。原本是平凡如地上沙砾般的人生,如果不提他的长相,以及总会有的疑虑和畏惧的低语…… 日子仍然算平静,直到从天而降的鹰爪带着火扯裂他。 乔康达闭了闭眼,背后仿佛又掠过一阵痛楚,那个清晰如火纹的伤痕,同时也烙在他的心上。苍鹰,火与力之王,一旦他看上的东西,就毫不留情的攫为己有。说攫是不正确的,任何活物都无法抗拒那无与伦比的力量,都飞蛾扑火般的被他吸引,即使被烧得尸骨无存也甘心。 他仍听得到那女孩哀切的低语,苍鹰不容拒绝的命令,要不是那场瘟疫的来袭,无解的纠缠可能永远不停…… 那个村庄还存在着吗? 他有时候会怀疑,尽管他为那些无知的人民求了又求,苍鹰是否会放过他们,毕竟对他而言,将这些蝼蚁捺死,甚至动不到一根指头。 但他没有勇气开口。 「喂……喂!乔康达?!」 他口过神来,迎上少年警觉带着疑惑的眼睛。杜塞尔早就发现他的失神了。「你又神游到哪里去啦?你要想事情就专心想,别打啦!」杜塞尔一跃上前,想打掉他手中的武器。 也许这抛弃了一切的流浪,就是对自己的惩罚,但无论他自放多远多久,折磨都不会有结束的一天 乔康达动了一下,不是闪避,却突然迎上去,那一瞬间听到剑锋划开空气的声音,然后又被硬生生挡住。 他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是要借痛来打断回忆呢?还是借自残来舒缓罪恶感?不管是哪一种,他都成功了,但也立即后悔了。 「——乔康达?!」杜塞尔猛地丢开剑,扑了上来。 乔康达让剑落到地上,压住左手跪了下来,血从指缝中缓缓渗出,在白色的衣服上格外刺眼。「痛……要命,好久没受伤了……」 「对不起,对不起——」杜塞尔都不知道自己是在说话还是惨叫了,平常他就算练习得鼻青脸肿也不会吭一声,现在却急得连眼泪都迸出来了。 「没事的,伤口不深。」 「血……可是你流血了?!」他慌得连最基本的急救法都忘得一干二净,眼前只看得到乔康达淌血的手臂,血……乔康达身上流出来的血! 「小子,受伤的是我,怎么是你在哭啊?」 「你还笑?!」 「好,好,你别在我耳朵旁边叫。先止血……」 「喂?受伤了吗?我能帮得上忙吗?」声音从他们头上落下,他们连有人过来都没注意到。 「——谁?」杜塞尔抬起头,见是一个黑发黑眼,年约三十的陌生人,马上充满戒心。「不必了,我们可以 「别扭扭捏捏的!就算是小伤,不处理好的话,可是会死人的!」那个一脸严峻的人竟然劈头骂下来。 「杜塞尔,别这么没礼貌。」乔康达微笑着接受了对方的好意。「麻烦你了。」 他止血、包扎的动作十分熟练,看得出是常做这种事的人,但又不像医生,杜塞尔困惑的眨着眼,极力回想堡内可曾有过这样一号人物,显然没有。对了,今天早上的确来了一批客人…… 「好了,请原谅我的唐突,军人对这种事是特别敏感。」他点点头,还是没说他是谁,便自顾自走了。 「嗯,处理得真不错,可以跟我比了,看这样子,大概得敷几天的药……杜塞尔,陪我回房里去吧!不过,他到底是谁啊?」 「谁知道?」杜塞尔耸耸肩。「可能是早上来的客人之一吧!」 「啊,我想起来了,他就是韩诺。」 「韩诺?哦……对了,听说伯爵有意把康妮嫁过去是吗?」 「小子,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要叫你的父亲『伯爵』!」 「……对不起!」又说溜嘴了,杜塞尔暗暗咋舌。对称谓的问题,他一向是能避就避,乔康达一直为这件事责备他,但…… 从「那天」以来,他再也叫不出「父亲」这个字了。 「韩诺会来,就表示这件事已经说定了吧?」 「可怜的康妮。」 「说什么话!你应该祝福她才是啊?!」 「祝福?别说这种你都不相信的话了。」杜塞尔轻蔑的说。「你又不是没看到康妮多紧张,她还说,只要对方不是残暴下流之徒,她就谢天谢地了,要说感情那些的,想都不敢想!」 「看他刚才的样子,你觉得他是那种人吗?」 「那又不关我的事。反正,连康妮也要走了……」 「还有我啊!」 「当然!你是绝对不可以离开我的!」声音突然加重了,杜塞尔猛然停步,直直盯着乔康达。「说好了啊,你留在这,我就留在这,哪天你要走的时候,我也跟你一起走!我要永远跟你在一起!」 那双眸子专注、热情得令人心痛。乔康达感到不安,他是否真如苍鹰说的,正在把这孩子拖向万劫不复的深渊?苍鹰加诸给他的痛苦,难道他也要加诸在杜塞尔的身上吗? 「怎么了?」杜塞尔急急问道:「手很痛吗?」 「别说『永远』这个字,杜塞尔。」声音低得有如叹息。「你不了解这个字的意思。永远,就是永劫,想结束都结束不了的苦难与梅恨……」 「——乔康达?」杜塞尔不解的望着他,但乔康达什么都不再说了,只是望着天空,好象在看那永远触摸不到的过去一般。 第十五章 这年夏天,平静了一段时间的柯罗特兰又起了新的变局。这个消息传抵梅瑟城时,想必已经掀起过一阵波澜了,当它稍后传进米亚那顿时,也同样引起了不小的骚动。每个人都做出了适当的反应,但并不慌乱,就像住在活火山边的居民,深知平静的日子不过意味着再度爆发前的等待。在这种时局下,太久的沉寂反而是不被允许的。 科文公国的柯浴夫死了,继位者是他的女儿,加赛琳。幸运的是,并没有任何关于谋杀的流言出来。 「你听到消息了吗?是个女人那?!」 「她的能力如何?柯洛夫怎么会把公国交给她?」 「安吉诺夫已经派使前往了——」 「她会和亲北方吗?还是——」 「听说是个大美人呢!而且性子还颇烈的?!」 「罗纳克大王呢?凡提尼大公意向如何?」 谣言和意见满天飞,米亚那顿的学生都不是寻常百姓,因此对时局的关注度并不亚于任何权力者。 杜塞尔没见过加赛琳,只看过她的画像,一头金红色的长发,脸庞生得典雅秀丽,眉宇之间却是英气勃发。杜塞尔直觉她不是个简单的女人,而未来的局势很可能因她而改观。 科文的领域并不大,却守着克罗托山脉和狼河间的隘口,等于扼住凯斯特瓦东方的咽喉。柯洛夫是当初支持安吉诺夫背叛加尔林斯的诸侯之一,其后也一直和安吉诺夫保持良好的关系,他的死亡,是大战以来北方联盟首次的松动,南北两方莫不卯足了全力来拉拢新的大公。 加赛琳继位已经两个月了,各国或明或暗的行动也没有止息过。不过凡提尼大公的态度却是出人意外的冷淡,除了派使者去吊唁,也没听说过有其它的举措。德雷斯对此却报以冷笑,说朗德——也在人前也从不避讳,直呼大公的名字——不作表面功夫的时候,底下的动作才大呢! 引起各国勾心斗角的原因,恐怕还是加赛琳暧昧不明的态度。除了一些公开且无害的活动——如到凯斯特瓦谒见国王、举行即位仪式外,女大公一直沉寂得令人不安。各国尽管焦急,却也奈她不得。 难道她想两面讨好?杜塞尔靠在一棵橡树下,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夹在敌对的南北两方——加上罗纳克就是三方了,科文的日子的确不好过。柯洛夫生前虽倒向安吉诺夫,事实上为了维持均衡的态势,也着实下了不少功夫,有时还不免落得吃力不讨好的下场。而新上任的女大公,会采取什么手段,立科文于虎视眈眈的公国间而不坠呢?看她近来的动向,恐怕就是不讨好也不交恶,保持中立,以外交的手法周旋于各国之间吧! 不过,加赛琳还有柯洛夫留下的旧臣要应付,如果安吉诺夫再向她施压力…… 远方的钟声将他从神游中拉回现实,薄暮的阳光透过交错的枝叶,投下雾般朦胧的色彩,他已经在树林里待了一个下午,连课都没有去上,但他不想离开,更不想回到那个弥漫着紧张气氛的房间里去。 那个风狂雨骤的夜晚过后,艾瑞被德雷斯带回来了。杜塞尔一回房间就看到他坐在床上,吓得倒退一步,大有仓皇而逃的态势,艾瑞却好象没看到他的脸色似的,很高兴的抬起手来打招呼。 「你回来拿书?要去上课了吗?」 杜塞尔呆了一会儿才挤出声音。「是……」 「院长说我可以休息到身体恢复为止。不用去听伍达老头的说教,真是意外的收获呢?!」 艾瑞笑得开心,杜塞尔却不知该怎么回答,呐呐应了几声,便抱着书逃出房间。 从那以后又过了两个月,风中逐渐渗进了夏的熏香,艾瑞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他们没有再起过冲突,生活很快就回到了正轨,艾瑞既绝口不提那晚的事,杜塞尔也巴不得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这毕竟是不可能的。在艾瑞说了那些话,做了那些事后,杜塞尔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泰然自若的面对他。一旦起了戒心,他反而愈来愈在意艾瑞的目光和举动,任何一句无心之言都可能惹得他大发脾气。尽管艾瑞的态度一如往常,但现在连这份包容都对他造成了无形的压力。 开什么玩笑!他恨恨的想着,被压迫得喘不过气的人是他啊!再这样下去,倒好象变成是他在无理取闹了! 一阵晚风袭过来,虽然时序已迈入夏季,但太阳下山后,空气中仍带着几许清冷的气息。杜塞尔拉了拉身上的衣服,突然觉得孤寂,随即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有生以来——不,应该说自遇到乔康达以来,他第一次在神圣的树林保护下,仍心绪纷杂,无法止息。 「葛亚迪斯女神啊,告诉我,这是冒渎吗?我这样想,是有罪的吧……」 像是他祷告的回音,脚步声在他身后响了起来。从那踏步的方式,杜塞尔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 「你还待在这里啊。」艾瑞在树边站住,手上还抱着厚重的书。「你没去上伍达老头的课,他很生气呢。」 伍达一向是以脾气暴躁出名的,杜塞尔并没有把他放在心上。另一阵风粗暴的扑过来,把他的金发扯得四散翻飞,他下意识拉紧了衣服。艾瑞注意到他的动作,轻哼了一声。 「傻瓜,我就知道你会只穿着一件衣服,然后在树林里待到结霜。我先告诉你,我可没有一点照看病人的经验,如果你生病了,只能一个人躺在床上呻吟哦!拿着!」 他突然把手上的东西丢过来,杜塞尔不假思索的一把接住。那是艾瑞的衣服,因为一直被他抱着,上头犹有余温。他心中泛过一丝暖意,嘴上却仍不愿服输。「就算我生病了,也轮不到你来照顾!」 「是,是,我差点忘了你自己就是个医生呢!」艾瑞无奈的笑了。「你在这里待得够久了吧?肚子不饿吗?」 「我还不想走。」 艾瑞沉默下来,若有所思的打量着他好一会几,杜塞尔被看得很不自在,正想掉头走开,艾瑞却突然开口:「我一直想问你,你喜欢待在这种地方的习惯,也是因为乔康达吗?」 杜塞尔猛然停步,他讨厌极了艾瑞提起乔康达的名字,虽然连他都不知道为什么。「这不关你的事吧?」 「少拿这种话搪塞我。」 「随你怎么想。」杜塞尔懒得再理他,转身便走,艾瑞却突然扔了手中的书,大步走上来。 「你做什么?」 手臂被抓住的同时,杜塞尔立即反手挥去,艾瑞早料到这一点,硬是承受了一击,扣住杜塞尔的另一只手,把他扯离原地,压在树干上。 「人的耐心是有限度的,杜塞尔。」他靠得很近,冷静的语调下却压着一触即发的暴戾。「你的习惯,你的喜好,连你的外表,都是在模仿他吧?你这么想变成他吗?想用这个方法弥补他不在身边的事实?」 杜塞尔贴在树干上,大气都不敢喘一下。连他自己都没有很清楚的意识到这件事,艾瑞却更敏锐的察觉到了。他害怕艾瑞此时的眼神,更甚他压住自己的力量。那让他觉得自己从内到外都被看穿,毫无抵抗的能力。 「那又如何?」他好不容易才让发抖的声音稳定下来。「你有权利干涉我吗?」 这一下打击又狠又准,艾瑞的眼睛危险的眯起来,抓住杜塞尔的手顿时加重了力道。杜塞尔摒息等着风暴降临,再度听到的却是温和的声音。 「你说的没错。我真是自讨苦吃。」他松开杜塞尔,转身走开。「你想错了,我并不是对乔康达抱着敌意,我只是讨厌以过去为借口逃避现在的作法。你再抓着乔康达不放,他就不再是个值得珍惜的回忆,而只是个梦魔了。」 「不会的!」 「不会吗?对我而言几乎是呢。」声音中恢复了几许促狭。「啊,对了。」他突然转身,在杜塞尔来得及反虑前便撑住他身后的树干,端整的脸庞一瞬间靠得极近,杜塞尔吓了一大跳,本能的闭上眼睛,听到的却是:「去吃饭吧。」 杜塞尔猛然睁开眼睛,无法理解话中的意思。「——啊?」 「时间早过啦!你听,钟声都已经响了,我们迟到这么久,费南爵士一定气坏了!」 杜塞尔瞪着他,好半晌说不出话来。他永远也跟不上艾瑞心情转变的速度,当杜塞尔还在为先前的争吵呕气时,艾瑞老早把种种不愉快抛到脑后去了。 「你——」杜塞尔好不容易才挤出声音。「我说过我不要去了——」 艾瑞根本没在听,他一把抓住杜塞尔的手,大步走开。「走吧走吧。我饿死了!」 「喂!——」杜塞尔张开口又闭上,声音全梗在了喉间。最后他放弃了,一语不发的任艾瑞拉着走。 曾几何时习惯他的霸道了。曾几何时习惯跟在他后面了。 偷偷望着那精悍的侧脸线条,充塞心中的只有茫然无措的情绪。 他曾想暂时躲进见不到艾瑞的地方去,但第二次他在神殿待到午夜时,一直陪着他的沙特菲亚淡淡开口:「家中发生了什么事吗?」 他吃了一惊,心虚的别开视线。「没有。」 「那就是朋友了?」 「很严重吗?」 「……嗯……」这回拖得更久。 「那你更不应该待在这里。」修长的手指划过页面,把书合了起来。「回去把事情解决了再来吧。」 神官的意思很明白,他只得离开,这下他连最后一个避风港也没有了。 不能逃不能逃,回想起那天的对话,杜塞尔忍不住握紧了笔,狠狠刮着摊平的纸面。每个人都叫他不能逃,却没人告诉他该怎么解决! 他不是不能逃走,他心里很清楚,离开学院的借口多得很,只要他开口,伯爵就算百般不愿也得让他回海斯特堡。但他为什么每每在外头游荡了一天后又回到艾瑞所在的房间,恐惧着接下来的僵局,同时又抱着不明所以的期待呢? 也许他在某些方面是需要艾瑞的,他勉勉强强的承认。但那又如何?他可没办法想象和一个男人——不,是任何人——发展成情人的关系,他既不想也无力承受那样沉重的负担。进一步的动作就更别提了,呢,拥抱也许可以接受,其它的,他想都不敢想。乔康达的身教造成的精神洁癖在此刻表露无遗,即使在许多年后依然影响着他。 他想到奉家族之命结合的姊姊和韩诺,他们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在一起的?他们婚后似乎相处得很好,但他其实并不关心康妮的生活,因此连一次也没过问。 经常周旋在女人间的德雷斯也许会比较了解这种事吧?不,以他的态度来看,也许他从没真心爱上某个人也说不定。 这样说起来,杜塞尔似乎也从没体会过这个字的意思。 千头万绪只落得一句不懂作结,杜塞尔想这也许才是问题的症结。 直到大块的墨迹滴落下来,杜塞尔才发现手中的笔已经写钝了,他抓起小刀开始削笔,半晌却突然感受到刺人的视线,他抬起头,发现艾瑞已经放下手中的书,望着这个方向,他立即停下动作,尖刻的开口:「看什么?」 「看你削笔啊。」艾瑞答得坦率。「你专注的样子真的很好看。」 两个月前他可能会一笑置之,现在那双清澈的眸子却让杜塞尔焦躁不已,他突然抬起手,将小刀朝艾瑞掷了过去。 艾瑞吓了一跳,差点没闪过,再度抬头时杜塞尔已经起身,朝房门走去。 「杜塞尔。」艾瑞着急起来,一个大步挡到门前。「我不开玩笑了,对不起。」 杜塞尔冷冷看他一眼,接过他递过来的小刀,一言不发的回到桌前。 房中又陷入令人窒息的寂静。杜塞尔抓起笔继续削,笔却好象故意跟他作对似的,不肯好好稳住。他焦躁的加重了手劲,顿时尖锐的声音划裂静寂的空气,刺痛窜过指尖,他茫然看着断成两截的笔秆,还有缓缓溢出,拖曳成线的红色液体。艾瑞吃惊的站起身,随即快步走过来。 「你还好吧!」 「没事。」他漫不经心的甩着手,地上立即出现几点红斑。 「别这样!」艾瑞连忙抓住他的手,哭笑不得。「你自己就是个医生,怎么这样对待自己的身体?」 杜塞尔猛然抽手,仓皇后退,把椅子都撞翻了。 艾瑞一愣,被甩开的手在空中停了半晌才漫慢垂下。杜塞尔心虚的低下头,他知道自己反应得太过分了,但他就是无法控制。 「我让你很困扰吗?」艾瑞过了很久才开口,声音很温和,却含着无法忽视的力量。这是两个月来,他第一次提起这件事。 「没错。」杜塞尔想也不想的说。 「是吗——」艾瑞仰头看天,好半晌才吐出一口气,看看杜塞尔。「我一点也不后悔。」 「你——」 「话都说了,就算我道歉,事情也不会改变。何况我说的是事实。」 「你的诚实没有为任何人带来好处。」杜塞尔盯着地板说。手上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了,尖锐的痛楚却仍索绕不去。 「也许你把这件事看得太严重了。」他温和的说。「喜欢或不喜欢,接受或不接受,其实都是很简单的事情。」 「你是说如果我拒绝,你就不会再纠缠我了?」 艾瑞扬起一边眉毛,无辜的看着他。「我有纠缠你吗?」 杜塞尔倒抽一口气。他本能的想后退,却抵住了翻倒的椅脚无法动弹。 湛蓝的眸子突然凑近,捉弄的笑意浮现出来。「还是你也有点在意呢……?」 杜塞尔的回答是一拳挥去,艾瑞轻松挡住,笑着往回走。 「这么容易就可以收回的话,你也太小看我的感情了。你当然可以拒绝,但我也有我的想法。」 杜塞尔觉得气都喘不过来了。「什么想法?」 「你在意吗?」艾瑞反问。 「一点也不。」他想也不想的说。 「那何必问呢!」 后来他才知道艾瑞说这句话的心情,但这个时候,他除了自己的烦恼,再也不能去考虑其它的什么了。他无法控制的咒骂起来,抄起桌上的书朝艾瑞扔去,后者一闪就避开了。「为什么非逼我不可?世上有这么多人,为什么你偏偏要来扰乱我的生活呢?」 「没有理由。」艾瑞弯身把书捡起来,脸上突然闪过一抹困惑。「你该不会以为我是被你的外表迷惑了吧?」他直起身,扬起的嘴角却带看辛辣。「别傻了。除了外表,你只是个傲慢、任性、不懂世事的孩子罢了。」 杜塞尔被惊得说不出话,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尖刻的说:「感谢你对我的评价如此之低——」他明知艾瑞说的都是事实,但有生以来还没人敢对他说这种话! 「可是呢,我就是喜欢你,喜欢你的傲慢任性和不懂世事,确切的说,你的一切……」 杜塞尔感到内心一角撼动了。冷静坚决的陈述比那天激烈的吼叫造成了更大的效果,他的双腿突然没了力气,膝盖一软就跪了下去。抵住地面的指节传来冰冷的痛楚,连同被扯开伤口的刺痛一直钻到他的心里去。焦躁,恐惧,茫然,还有一再一再被挑起的不明所以的情感,他觉得自己快要被扯成碎片了。他没有办法解释,更不敢去想,为什么在这个时候,他还希望艾瑞抱住他呢? 「喂,你没事吧!」艾瑞被他的动作吓到,也跟着跪下,瞬间靠得太近的身体让杜塞尔背脊窜过一阵战栗,他猛然挥开艾瑞的手,咬牙切齿的大吼起来。 「我一定是疯了!我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我连自己都搞不懂了!全都是你害的!是你把事情搞成这个样子的!如果我从没有遇到你就好了!就算被关在海斯特堡,也比在这里强多了?!」 艾瑞的手倏地收紧,一瞬间几乎要抽身站起来,但怒气不过是瞬间的事,他伸出手,杜塞尔本能的想闪,但艾瑞只是把手放在他的头上,像安抚猫般的理顺他散乱的发丝。「我了解。」他低声说。「我了解。」 「你不了解!」杜塞尔绝望的大喊。「你怎么可能会了解!你一直这么有自信,一直知道自己要什么!」 艾瑞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苦涩,但叹息在未出口前就消失了。他拂过杜塞尔的金发,手轻轻向下落到了背部。 杜塞尔立即挣扎起来,但艾瑞执拗的加重了力道,将他拖进自己怀里。 一阵风卷进来,桌上的烛焰剧烈的摇晃几下,熄灭了。燃烧的味道顿时浓厚了几分,随即又在清冷的空气中消散了。 感受到环住自己的手臂传来近乎心痛的情绪,杜塞尔突然失去了抵抗的力气。原本僵硬的身体放松了些,他以一种不算戒备也说不上惬意的姿势,缩在用身体为他挡住了夜风的青年怀中。 「喂……」他动了一下,迟疑的唤道。其实他不是很想说话,只是觉得这样的安静令人有点不自在。艾瑞不置可否的应了一声后,杜塞尔又觉得还是保持沉默比较好,于是空气再度沉浚下来。夜色无声无息席卷了整个房间,四周陷入不见五指的黑暗。逐渐增强的风带起海潮般的声浪,清冷的味道充满了鼻端。但杜塞尔却不觉得冷了。 艾瑞稍高的体温流了过来,倚靠的胸膛随着呼吸规律的起伏,结实的手臂压在身上,微沉的重量令他觉得很舒服,不由得想继续待着。这样的念头令他有些不安,但在黑暗的掩蔽下,这样一点逾矩的想法似乎也无关紧要了。 窗外传来猫头鹰的叫声,一双金色的眼睛从树梢望向室内,随即又隐进深浓的树影中。 先前激动的情绪慢慢平静下来,身体也放松了。杜塞尔感到久未有过的安心,不知不觉竟开始想睡了。 在沉入安适的黑暗前,他似乎听到了轻柔的叹息。但那声音实在太遥远了,远到他无法清醒的去聆听。也许,他朦胧的想,等明天…… 醒来时他身在床上,他茫然望着四周,想不起昨天是什么时候上床的。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但他连钟声都没听到,他已经很久没睡得这么沉了。然后,发生过的事一点一滴流回脑海,他猛然坐起,震惊得全身僵硬。他竟然做了这么丢脸的事,还熟睡到被艾瑞抱回床上都不知道! 他连忙下床着装,决走今天无论如何都不要见到艾瑞的脸了!直到临出门时,他才觉得房中似乎有点不太对劲。 他环视四周好一会儿,又走到另一端去,艾瑞的房间一侧整整齐齐,除此之外倒没什么变动。 整齐…… 这不是艾瑞会做的事。 他呆呆站了好一会儿,寒意从四肢慢慢扩散开来,直觉告诉他艾瑞不是离开房间,而是离开学院了。 恐惧攫住了他的心,他似乎又回到两年前的那个清晨,眼睁睁看着身边的人离去却束手无策。他再也无法忍受生命中再次出现同样的景况,就算那是他极力抗拒躲避的人!他转身冲出房间,撞到了正经过走廊的德雷斯。 德雷斯站稳脚步,扬起眉毛,看着杜塞尔惊慌失措的模样,那神情顿时浇了杜塞尔一盆冷水,德雷斯不是艾瑞,杜塞尔如果在他面前示弱,那就该死。他说了声失礼,转身就走。 「你在找艾瑞?」 胸有成竹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杜塞尔立即停下脚步。 「他家里来了急讯,把他召回去了。」 「……是吗。」杜塞尔的呼吸逐渐稳定下来,取而代之的是近乎被背叛的愤怒。他竟敢就这样离开,连说都不说一声!说什么喜欢、重视,原来他在艾瑞心目中的份量也不过如此! 「——表面上是这样。」 「什么?」 「我本来没必要说的,看在朋友的面子上,就告诉你吧。他跟贝因将军南下行军了,是朗德要他去的。」 杜塞尔曲起手指,感受到指甲掐进掌心的痛感,又慢慢放开。「……什么时候回来?」 「我也不知道。」 杜塞尔无话可说了,他的脑中一片空白。 德雷斯突然皱起眉,冷淡的说:「你站在那里,是想要我告诉你怎么办吗?」 杜塞尔并没有这样想,但他也不知道自己现出了傍惶无依的神情。德雷斯丢出这句话后便背转过身,朝自己的房间走。 「谁也帮不了你,这是你自己要决定的事。」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德雷斯的语气激怒了他,他挺直背脊,冷漠的说:「他在不在,对我都没有影响。」 「是吗?那就好。」德雷斯没有回头,也没有停步,就这样消失在黑暗的廊下。 杜塞尔垂着手站在原地,炽烈的天光从走廊尽头的窄窗射进来,在地上投出一方亮白的楔形,他却觉得冰冷的空气慢慢向他涌过来,把他淹没在黑暗里了。 艾瑞在不在,对他都没有影响。 白天没有人盯着他去上课或吃饭,晚上也没人会压迫得他浑身不自在了。 他照常起居,没有了需要避开的人,他出现在课室的次数反而多了。没有人觉得他有什么异样,因为他平常就是那副冷漠的样子。 因震惊而混乱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当他能够思考时,他才隐约想起艾瑞似乎提过远行的事。 不是艾瑞没说,而是杜塞尔没听。事实上,很久以来,他都没有好好听艾瑞说话了。 行军是例行公事,但艾瑞无名无权竟被派去见习,大公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艾瑞是这么有能力的人吗?杜塞尔这才发现,他对艾瑞几乎一无所知,除了那总是温暖的笑容—— 少了艾瑞的声音,房里变得很安静,连门外的脚步声都听得见。笑声清晰却很遥远,好象是从另一个世界传过来的。 有时他会恍惚以为身后有人走动、翻书,回头望去,却只见到空荡荡的黑暗。桌上的烛焰随着气流轻轻摇曳着,渲染出一圈不稳定的昏黄,似乎随时会被黑暗吞噬。 他烦躁的起身,走到门前又绕回来,他不想待在房中,但出了这扇门,他还能去哪里?去找德雷斯?他那时冷冰冰扔下的话又响了起来:「这是你自己要决定的事。」 决定什么?他不解的皱起眉。德雷斯那时在说什么? 难道!他突然醒悟过来,正要开门的手猛然缩回,震惊得全身发冷。 德雷斯知道。 不仅知道艾瑞的事,还知道自己的动摇。 他简直不敢相信,但摆在眼前的事实又如此残酷。在那一瞬间,他想到的倒不是把柄落人之手,而是自己软弱的一面竟被别人知道了! 可是他怎么能决定呢?他连自己的想法都无能厘清。 「我不知道。」他低声说,然后忍不住大喊起来:「我不知道!」 声音消散在增强的晚风中,他喘着气打住,为自己的失态羞愧不已。他没办法诚实的把情感表露出来,即使四下无人也一样,不,不对,他连对自己都没有办法诚实! 夜更深了,月亮被云遮住,晕出一轮黯淡的光。远方的树林里,隐隐传来了夜枭的叫声。 第十六章 你可记得那片黑暗之地 被阳光所抛弃 被众神所背离 人们早已放弃希望 直到望见黑夜中的流星 隐姓流浪的精灵国王 如宝石般耀眼 如雪狼般霸锐 王者的光芒环绕身旁 正如披挂全身的战甲 当手中的巨剑挥斩而下 黑暗将惊恐退避 让位给白日的太阳 你可记得那片黑暗之地 被阳光所抛弃 被众神所背离 人们早已放弃希望 直到望见黑夜中的流星 龙炎荣耀其身的女子 如星辰般美丽 如翔鹰般强悍 当她回眸一笑 最凶恶的野兽也将跪地臣服 锋芒标志出她的形影 鲜血是她的徽记 灵活的,冷酷的猎人 没有猎物能逃过她的罗网 你可记得那片黑暗之地 被阳光所抛弃 被众种所背离 人们早已放弃希望 直到望见黑夜中的流星 如果前面两位是日和夜 眼前这位就是温柔的黎明 满怀忧伤的法师 如泉水般涤净每个人的心灵 他的火焰不是摧坚的武器 而是引导旅人的明灯 但当弱者陷入危难 他将成为最锐利的刀刃 毫不犹豫的袭向敌人 你可记得那片黑暗之地 被阳光所抛弃 被众神所背离 人们早已放弃希望 直到望见黑夜中的流星 英雄潜进幽暗无光的地底 迎战妖魔设下的难关 在熔岩滚滚的大釜旁 邪恶的势力正蠢蠢欲动 等待无辜的牺牲者 但他们见到的是无畏无惧的英堆 骷髅骑士在利剑下化为骨屑 兽人在匕首的罗网中献出鲜血 妖鬼在雷电的击打下灰飞烟灭 阳光重新照耀干枯的大地 人们感恩祈念 但远方来的英雄如流星 划过天际杳无形迹 只剩无忧无虑的吟游诗人 专在繁星满天的夜晚 拨弄琴弦吟咏几则奇闻轶事 让疲倦的战士在欢笑中进入梦乡 若你愿意倾听 便请在火旁坐下 若觉我说得太荒唐 也请别生气 事过境迁人已远去 无人再见英雄足迹 只剩一把竖琴低诉着传奇 深印人们心底 拨出最后一个音符,乔康达放下竖琴,让余音慢慢消融在浮动的空气中。炉内堆高的柴枝烧得通红,中央逐渐塌陷下去,冒出一串火星。坐在旁边的杜塞尔听得出神,端着酒杯的手不觉悬在半空,直到远方传来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 师生两人同时转头,透过窗户看着黑暗的另一端,只见落尽叶华的树影交迭轻舞,浑厚悠远的钟声在夜中缓缓扩散开来,仿佛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回音。 「这样才像圣夜祭嘛……」乔康达满意的叹了一口气,随手拨弄着琴弦,弹出几个不连贯的单音。「这个节日原本就是为了纪念两位勇士战胜黑暗之心,以及和平重新降临凯洛斯兰。虽然已经很少人记得这个意义了……」 一阵风猛地扫过,干枯的树枝击打着护窗板,发出尖锐的声音,钟声在冰冷的空气中缓缓消褪,破碎成回音般的喃喃细语。现在已经是新年了,但中庭的灯火早已熄灭,悬挂在树上的彩带和饰品也隐进黑暗中,成为夜的一部份。今年伯爵和长子都不在领地,海斯特堡只举行了小型的庆典,村民在午夜前就各自散去,将偌大的城堡留在冬夜的寒风中。 乔康达嫌这样没有过年的气氛,便向厨娘要了一整篮的点心,外加两瓶新酿的葡萄酒,回到房里和杜塞尔对酌起来。直到两人都有点醉意了,乔康达又拿出竖琴,奏了几首曲子,这在他也算很难得的,因为他虽然喜欢音乐,却不常弹奏这把琴。杜塞尔盯着他轻抚着琴身的手,又望向他流露出朦胧伤感的眼睛,这神情杜塞尔已经看过很多次了,他猜想这可能和竖琴原本的主人有关,但他从不敢问。 发现手中的酒已经冷得像冰,杜塞尔连忙一口饮尽,开口问道:「你刚才唱的,是泰雷沙当上国王前的冒险故事吗?」 「嗯,这是流传在凯洛斯兰东北方的一个版本。据说他几乎旅行过整个大陆,所以很多地方都听得到他的事迹。」乔康达站起来,小心的把竖琴放到脚边,从炉架上拿了一本书。那是他带到海斯特堡的几样财产之一,杜塞尔也曾经翻阅过,但当中尽是他无法理解的符码,那不是通用语也不是柯罗特兰的方言,看起来似乎和拉斯特多法的精灵文字有相通之处,但依然不是。 听到他的疑问,乔康达笑了笑:「这是加拉史坦的翼人族所用的语言,虽然采用了精灵文字的外形,但念法却天差地远。」乔康达不经心的挥挥手,指向炉架上的其它书本。「那本红色封皮的书是一个北方的平原人送我的,『毒草辨识、炼制与保存』;木头封面的是『药草志』,一位拉斯特多法的精灵学者写的,你应该已经看过了吧?没有装订的纸卷是我在魔法学院研修时抄录的摘要,用的是当地的文字,所以……」 「魔法学院?」 「我在凡托尼亚待过几年,其实多少是抱着朝圣的心态的,因为泰雷沙也曾在那里修习过。」 杜塞尔因他的言外之意而瞪大眼睛,过了好半晌才说得出话:「你会魔法?」 「会啊。」乔康达轻描淡写的说,仿佛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你对这方面的知识有兴趣吗?」 接到太出乎意料的问题,杜塞尔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他从来没想过这个可能,甚至这个字眼也很陌生。对他而言,那更像书中的一个名词、久远的传奇或抽象的概念,而不是一个可以使用的力量。「我不知道……」他想了一会儿才慢慢的说:「我很好奇,因为这是在柯罗特兰绝对学不至!的。可是……」 「可是?」 「可是我也想过,圣王自己不就是个魔法师吗?他会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吧……」 乔康达若有所思的注视着他,脸上出现了出奇温柔的微笑。「等你想通的时候再告诉我。」他轻轻的说。「如果那时候你还想学,我会教你的。」 「教我?可是这里……」 「我知道这在柯罗特兰是无用的知识,但未来的事谁说得准呢?有一天你会踏出这个国度,踏出圣王的结界也说不定……」 他若有所指的拖长了尾音,杜塞尔疑惑的看着他,但乔康达只是若无其事的回过头来,翻动着手上的书页。「这本书收录了许多大陆东北方的诗歌和民谣,是一个叫夏拉凯特的翼人走访各地集成的,当中有些疏漏,但已经算很完整了。」他翻过几页,指着一首用花边框起来的诗,在另一页上,精灵模样的战士正拿着长枪刺向黑色的巨龙,背景则是用潦草笔法勾勒出的险峻山陵。「这就是我刚才唱的歌,曲调则是一位流浪歌手教我的……」乔康达突然住口,被什么吸引似的抬起头来,望向杜塞尔身后。「啊,下雪了。」 杜塞尔跟着回头,风不知何时停了,纤细的白羽沉恩似的缓缓降落,无声无息划过窗户框出的一方黑幕,仿佛天上云的碎片。 「据说雪是天鸟换羽时掉下来的。」 「也有说是银绫女王出游时带来的。」乔康达说。 杜塞尔困惑的回过头。「我没听过这种说法。」 「银绫,雪与圣洁之王,她的足迹很少到达沙塔林那以南,我在柯罗特兰几乎看不到相关的记载,但凯洛斯兰北方就很多了。这里还有一些关于雪的传说……」乔康达又翻起手上的书。「啊啊,这两首歌其实是从其它大陆流传过来的,夏拉凯特没有分辨清楚就把它们收录进去了。他可能是在蓝沙港一带游历时听到的,你看……」 他把手边的一卷纸摊开来,用金、红、绿、蓝等颜色细细勾勒的山川国界跃然而出,重要的地点都用精灵文字标注出来,纤细的字体本身就有如花绘一般。 「其实蓝沙港在很久以前就不是港了,如果你现在到那座城市去,就会在河道靠近海口的地方看到巨大的岩山,完全堵住了船只进出的信道。据说在那场著名的天青战争过后不久,码头上出现了一个陌生客,外表和普通水手没有两样……」 炉中传来轻微的爆裂声,火舌跳跃窜升,一瞬间就像传说中的巨兽张牙舞爪,地图上的色彩似乎也在流动的热气中漂浮起来。杜塞尔听着低沉带着催眠性的声音,追着羊皮纸上的线条,感觉自己也落入了那片未知的空间。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轻轻流泄出来,「那,乔康达,有一天,一起去旅行吧。」而乔康达也轻轻笑了:「好啊。」 这样的对话已经重复过好多次,然后他们会继续坐在地图前,沿着横贯半个大陆的克蓝古道往沙塔林那前进。在杜塞尔的记忆中,这样的夜晚一直显得膝陇不清,就像梦境一样。梦中有着温暖的火光,醺人的酒香,用音乐编织成的传说,还有遥不可见却又伸手可及的梦想。他在多年以后才得以踏上的那片大地,在这些夜晚中却早已游历过许多次了。 「会去的吧?」 「会去的。经过普里莱登的时帐,我们可以在龙爪酒店多留几天,那里的蟾蜍料理很有名呢……」 「我才不吃那种东西呢……」 「话别说得太早,等你尝过后才知道……看到黑釜山旁的这个记号吗?这里曾发生过一场壮烈的战役,事后矮人在地底建了一座巨大的纪念堂,如果经过此地却不过去看看,那才真是白活了……」 第十七章 「要不要来参加因格兰姆的收获庆典?」 为了达芙妮的一句话,杜塞尔来到卡斯提家距首都有五天路程的领地。 「艾瑞写信给我,说他会回来参加。」 费南爵士那边很轻易就得到允许了,这里的学生因为身份的关系,有时因为家事、因为公务、因为邀约,原本就常暂离学院。费南爵士或感惊讶,因为杜塞尔讨厌社交是有名的,但并没有多问,只吩咐了句路上小心便准行了。 其实他不是很确定自己为什么要来,更不知道来了以后要做什么。 先见了面再说吧……站在因格兰姆农庄的大门下,他不大有自信的想着。 想见艾瑞是真的。 无法再一个人待在学院也是真的。 其它的,仍一片混沌。 「你在发什么呆?」 一同受邀而来的姊姊好奇的看着他,将脸凑近来,那一瞬间她又有了少女时代的神情,令杜塞尔想起从前的岁月,于是他微微笑了,低声说:「真是个美丽的地方。」 和他看惯了的崇山峻岭完全不一样。俗话说生长的地方会决定一个人的气质,杜塞尔现在完全了解了。这片平原位在卡瓦雷浴东南,气候温和,土地肥沃,一条大河从东方的丘陵地带婉蜒而下,如神特意赠送的礼物般,滋润了土地,也带来了商人,城市就在河的两岸发展起来,而且成了南方重要的交易中心和旅站。自古以来,这里就是个富饶之地,除了供得它的子民饱足,还有余力输出谷物和羊毛。 城堡位在城外的人工高地上,居高临下的守护着这片平野,宽广的河面守住了它的后门,要进入城内非得经过毫无遮蔽的原野,以及一条易于防守的路不可,但是,整座城给人「要塞」的印象却远不如「农庄」来得强烈。在这夏未的午后时分,城堡四周的田野笼罩在金色的雾霭中,穿梭在阳光中的风息干燥且带着强烈的香味,已经采收完谷物的农人正忙着捆扎干草,吆喝声如花粉般四处飘散,放牧的牲畜在远方缓缓移动着,更远的地方,阻断了视线的是森林的边缘,这已经要眼力好的人才看得到了。 平时城堡从吊桥到大门尽数洞开,人群进进出出,从工匠、旅客到堡中的仆役都有。广场上堆着农具和干草,运送木材的车停在一旁,车主正在跟某个熟人比手划脚,拉车的牛等得不耐烦,已经嚼起捆得整整齐齐的草料。一个差役策马进门,将马丢给一个阶级比他低的仆人,装出一副匆匆忙忙的样子去找伯爵。家禽互相追逐,城堡里的的孩子也混在其中。和平的喧嚣混着夏日干燥的气味飞扬在空中。但是,只要再往里面走,经过一道卫兵把守的门,迎面就是马匹鸣嘶和士兵操练的声音,磨利的兵器在阳光下亮得刺眼,方才还卷着袖子帮农民扶正车子的年轻伯爵,此刻正直挺挺的坐在马上,严厉的发号施令。卡斯提家的生活是多面的,杜塞尔已经渐渐习惯了。 中午过后,他独自一人骑马出城。今晚就是夏日祭典一连串活动的开始,城内一片忙碌,装饰用的花朵和烘烤用的食材像被秋风刮落的叶片般到处飞舞,各种气味和声响像酒般在金色的氤氲中发酵冒泡,这一片凌乱得和谐的气氛构成了因格兰姆的整体,当杜塞尔骑着马经过他们中间时,那种外来者的感觉益发强烈了,他觉得自己就像一片落进夏日原野中的雪花般不合时宜。他没办法下马去帮忙推着酒桶的农民,忙着干活的人们也以惊异的眼光看着这个飘然而过的人,并且低声私语着他如精灵般的气质。这是海斯特家和卡斯提家的差异,事实上也是杜塞尔和艾瑞灵魂上最根本的差异。 杜塞尔转离通往城里的道路,朝河的方向走去。这里有一条小径,轻柔的迂回进稀疏的树林中,从路面茂盛的程度可以看出这条路很久没人使用了,杜塞尔是在闲逛时偶然发现的。阵阵熏风夹着水气扑上杜塞尔的脸,蔷蔽和绣线菊的甜香混合在一起,馥郁有如醇酒。阳光透过稀疏的树荫直泄而下,马每跨一步都踏在金绿色的海洋中。四周一片静寂,只有马蹄规律的敲击声和蜜蜂单调的嗡嗡声,树也被催眠似的轻轻摇摆着。 树林一下子就到了尽头,杜塞尔跳下马,牵着它走到河边。水面波光粼粼,有如破碎的银片,河水在浅滩上激起白色的泡沫,一只鹭鸟掠过水面,随即在芦苇丛中消失了踪影。杜塞尔将马系好,走到另一棵树旁坐下,此时,他听到规律的马蹄声踏破了流水潺潺,朝这个方向走了过来。 他扬了扬眉,不明白怎么还会有人知道这条小径,但却不再有以往被打扰时那种不耐的怒气,察觉到这一点的他无奈地耸了耸肩。 谁教他几乎已经习惯于被打扰了呢?就算为了这种事跟艾瑞发脾气也没用,他不是充耳不闻就是搬出另一套大道理,说得让杜塞尔后悔自己发了脾气。艾瑞…… 想到艾瑞,杜塞尔心头一紧,不由得站了起来,朝小径的方向望去。当然不可能,他不知是要安慰还是泼自己冷水的拼命想着。他来到因格兰姆也不过三天,艾瑞还在北行的路上呢!可是除了艾瑞,又有谁能这么恰到好处的寻找到他的所在…… 「找到了!你果然在这里?!」声音一如河水般清朗愉悦,连昏昏欲睡的人听了也会精神一振。 杜塞尔一时有些失神,茫然的看着来人下马,朝他走来。他不知是失望还是放心的叹了一口气,礼貌的笑了笑。 「是你啊……达芙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听康妮姊姊说你出来了,所以也出来看看,刚好看到路边的灌木枝上挂着马尾毛,就跟着转进这条路来——」她毫不扭捏的笑着,一边在杜塞尔身边坐了下来,蜂蜜色的长辫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因为比起城里,你还比较可能到河边来,没想到真的找到你了。」 他微微一笑。「你很了解我嘛?!」 听到杜塞尔的称赞,达芙妮高兴的红了脸,她自己也察觉到了,连忙把头转开。「艾瑞不在,你一个人没关系吧?真对不住,让你大老远到这里来,军队的行程却耽搁了。也许我们可以差人去叫——」 「不、不必了?!」杜塞尔急急忙忙的说,又心虚的打住,他好不容易才凭着冲动把自己逼到这里来,随着艾瑞返家的时刻愈近,他的勇气却一点一滴消失了。「我、我是说,我在这里过得很愉快,没必要让他为这种小事赶回来——」 「怎么是小事呢?我觉得他很重视你啊。」 杜塞尔大吃一惊。「是、是吗?」 「对呀,家里就我跟他最亲了,他什么事都会跟我讲,其实我在梅瑟城见到你之前,就已经听了很多关于你的事了。」 杜塞尔有些发窘,正想说些什么敷衍过去,达芙妮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凑过来,眼睛好奇的睁大了。「这么说,你一定知道那个女孩的事啰?」 杜塞尔一头雾水的看着她。「什么女孩子?」 「那个把艾瑞迷得团团转的人啊!他从冬天回来以后就魂不守舍的,家里的事都不管了,对我也爱理不理的,我觉得他一定是有心上人了!可是不管我怎么问,他都不肯说,我看——」 「是吗?……」杜塞尔不自在的动了一下,想逃避达芙妮的眼光。女孩更好奇了。 「你知道什么,对不对?和艾瑞有关?还是那个女人!」 「没有什么女人,和艾瑞也没有关系。」他一急,语气便不由得强硬起来。 达芙妮吓了一跳,脸红起来。「对不起,我不是想探人隐私。」 杜塞尔注视着她山猫般柔软灵动的身形,艾瑞也常常这样坐在他前面,不同的是艾瑞绝不会因一句粗鲁的话就退缩了。「你剪短发会比较好看。」他脱口而出。 达芙妮甩甩及腰的辫子,困惑的看着他。「头发?」 杜塞尔呆了一下,方才的意念在脑中一闪而逝,快得让他连细细审视的时间都没有。他摇摇头,正视达芙妮。「没什么,当我没说吧!」 女孩直盯着他,那近乎落寞的神情让杜塞尔有了罪恶感,他用这种尖利的言词和冷漠的态度伤了艾瑞多少次呢?只因为艾瑞总是笑着回应,反而使他从没注意到自己有多残酷。 他深吸一口气,快快的转了话题。「祭典的准备工作如何了?我刚出来的时候,城里面热闹得很。」 达芙妮笑了。「我妈说过,节日永远会在我们准备好之前到达,没有人赶得及的,所以就别担心了吧!这几天会很热闹的,城里有赛羊大会和射箭比赛,堡里也有舞会——你今晚会出席吧?」 「我……」他犹豫了一下。他向来讨厌人多的场合,偶尔参加宴会,也是出于父亲的威逼胁迫或艾瑞的连拖带拉。但他无法否认,他之所以对达芙妮的邀约兴趣缺缺,却是因为艾瑞不在的缘故。「我想——我还是——」再一抬头,却见到那时与艾瑞相仿的眸子期待地看着他,他心一软,便点头了。算了,大不了再中途溜走吧!他暗自盘算着。 达芙妮立即喜形于色,开始谈起将在今天抵达的杂耍班子的事。杜塞尔注视着她,却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昨天康妮在城堡的花园里逮到他,趁着四下无人又跟他谈起妻子的事,同时半戏谑的提醒达芙妮对他的情意。他一听到这种事就大为反感,不客气的打断了康妮的话。 「现在谈这种事,不嫌太早了吗?」 「已经不早了,嘉纳得也是在你这个年纪……」她眼睛一暗,声音便不可抑制的微微颤抖起来。「你既然成为海斯特家的继承人,这就是你的责任了……」 幸好此时仆人过来请他们去用午餐,话题便就此中断了。但康妮说的话已经烙在他心中,让他无法不去想这个突然间变得很重要的问题。 但他从来没想过婚嫁之事,更没想到有一天这会变成他的责任。他不用想也可以知道,从现在开始,只要他还是独身,类似的事就会不断发生。他觉得很困扰,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当然最省事的方法,就是听从康妮的意见,这会是一桩门当户对的联姻,连最挑剔的亲戚也应该感到满意。他也喜欢达芙妮,她爽朗不拘小节的个性,让他没有与人相处时常有的压迫感,他可以借此逃避很多麻烦,包括艾瑞…… 他叹了口气,将眼光从女孩身上移开。河面亮白的反光扎得他眼睛发病,他闭上眼,女孩的笑容便在残影中浮现出来,模模糊糊的,随即又在黑暗中化成了艾瑞的脸,线条分明的五官半隐在阴影中,却清晰得仿佛触摸得到,湛蓝的眼睛锐利的盯着他,像狼一样。他打了个寒哄,身旁传来沙沙的声音,他睁开眼,迎上达芙妮关切的神情。 「遇上什么烦心的事吗?」 「——啊?」 「从你到因格兰姆以后,情绪就不太稳定。」 杜塞尔无话可答,只得保持沉默。 「有心事的话,还是说出来比较好啊!」她微微一笑。「自己一个人解死结,可能会愈缠愈紧呢!我不是在推荐我自己,不过,总有可以让你倾吐心事的人吧?」 他愣了一下。「——你说的话跟艾瑞真像。」 她爽朗的笑起来。「我们是兄妹啊。」 「的确!」他低声说。在她能继续问下去前,他急急把话题拉回了安全地带。「对不起,是我不好,居然分心了。你原本想说什么?」 「不……没什么,没什么重要的。我已经忘了!」达芙妮支唔起来。她刚才本来想问杜塞尔,能不能在今晚的宴会中作她的舞伴,但看杜塞尔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显然根本没把心思放在她身上,她也没兴致讲了。为了掩饰焦虑,她站起身来,朝系马的树下走过去。 「时间不早了,我们回城堡去吧?康妮姊姊一定在找我们了!我答应今晚要让她帮我打扮的。」 杜塞尔松了一口气,很高兴能逃脱这令人尴尬的处境,但注意力却不由得落在最后一句话上。帮达芙妮打扮?康妮是纯粹把她当妹妹看,还是别有居心?莫非她前几天说的「希望她能成为我的家人」并不只是在开玩笑,而是在认真的暗示吗? 他烦躁的甩甩头,翻身上马。他知道康妮关心他,但做到这个地步就有点过分了。难怪这几天康妮对他特别关照,达芙妮老在他身边转,卡斯提家的人老对他露出鼓励的笑容。这更增加了他的不快,他有一种被罗网捕捉住的感觉,却无力也不知如何逃脱。 时间的确不早了,渗着凉意的风掠过一望无际的平野,摩掌着被白日阳光烧烤过的万物,西边的天际仍泛金光,其纯美的颜色连精工提炼过的金属都比不上。一条长长的云块横在粉红色的空中,形成一块蓝紫色的暗影;远方的景物已变得黯淡模糊,就像蒙上了一层面纱;原野上已看不到人迹,大捆的干草堆寂然不动的躺着,看起来像是许久以前就被弃置于此一般。但远处的城堡却火光冲天,喧闹声宛若春天融化的冰河溢出城堡,直泄而下。城堡的广场挤满了人,充满了食物、酒、火堆燃烧和人群挤在一起的味道,杜塞尔和达芙妮几乎很难通过前院到达马厩。沿路一直异常沉默的达芙妮又恢复了平常的样子,不断跟认识的人打招呼,杜塞尔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恩绪中,对可能响起的致敬声也充耳不闻。 好不容易通过了广场杜塞尔和达芙妮总算能轻松策马走近马厩。迈森见他们过来,连忙上前接过缰绳。达芙妮跟着进入厩房,探视几匹她特别喜爱的马,一边跟迈森聊天。因格兰姆农庄就像个大家庭,仆人服恃贵族就像在照顾家里的孩子一样,这对杜塞尔来说又是一个新鲜的经验。 「走吧。」达芙妮拍拍马的颈脖,转身对杜塞尔说。「今天晚饭会开得迟,我们先溜到厨房偷点东西!」 「好——」 驰近的马蹄声盖过了杜塞尔的声音,迈森连忙迎出去,随即惊喜的叫起来。「唉呀,少爷,您回来啦?」 「迈森,好久不见。」 太过熟悉的声音冲入耳中,杜塞尔倒抽一口气,身体就僵住不动了。 「哥哥?!」达英妮看清了门外的人,兴奋的尖叫一声,冲出厩房。「你应该——你不是——不是说还要几天才能回来吗?我好想你——」 「啊,原本是这样的,不过反正那边也没什么事了,贝因将军就让我先脱队回来……」 那声音既熟悉又遥远,杜塞尔耳边嗡嗡作响,脚好象缚着铁块般无法动弹。 想到不能一直站在这里,他缓缓松开紧握的拳头,用尽全身的力气转身,眼光隔着门槛和艾瑞对上。 只是这样望着而已,就让杜塞尔全身发热。隔了一个月的再见,杜塞尔此时才知道自己有多想念他。他风尘仆仆的一路赶回来,衣服和头发都沾着沙土,凌乱不堪,袖口露出缠裹的绷带。腰间配的不是平时防身用的细剑,而是沉重的宽剑。他脸上冷硬的线条刻深了,这是刚从军队下来的人常有的神情,竟令杜塞尔觉得陌生。 看到出现在厩门边的人,还抱着妹妹的艾瑞一下子愣住了,他直起身来,盯着杜塞尔,似乎在怀疑自己的眼睛。沉浸在兴奋中的达芙妮没察觉到怪异的气氛,只顾接着艾瑞的脖了,话说得又急又快。 「看我给你请到什么人来了,杜塞尔·海斯特,没想到吧?原本我还担心你赶不回来——」 「你怎么会在这里?!」艾瑞倾身将达芙妮放回地上,眼睛仍盯着杜塞尔。 我是来找你的……他想这么说,却听到自己的声音:「我是被达芙妮邀来的。」 「达芙妮……」艾瑞看着妹妹,扬起一边眉毛,似乎在斟酌这句话的意思,而后突然想起还有别人在场,爽朗的笑容顿时又回到脸上。 「来吧,先进屋里去!」他一边说一边拂乱了达芙妮的头发。「我赶了一天的路,肚子饿死了!」 酝酿中的节庆气氛因艾瑞的归来而提早沸腾了,厨娘看到艾瑞,高兴得像自己的儿子回了家一样,火上的肉也不管了,先忙着招呼他们吃喝,没过多久,艾瑞的父亲、前任伯爵克里曼就大步踏进厨房,一拳敲在艾瑞头上。 「好小子,回来也不打声招呼,先溜来这里啊?」 「我肚子饿了嘛!」艾瑞一脸无辜。「反正你们也会在晚饭前溜过来……」 「哦哦,我闻到猪肉馅饼的味道了!」现任伯爵狄洛跑进来,后面跟着艾瑞的二哥。「哈哈,你这小子真幸运,一回来就遇上梅莉的大餐!」 「艾瑞,艾瑞,不要顾着吃啦,你这回有没有遇上什么好玩的事!」 「贝因将军的训练很扎实吧!」 「差点没被操死!中途又在多恩郡停留了五天……啊!泰罗!你竟然偷吃?!」 随着艾瑞的家人一个接一个进来,杜塞尔不觉被冷落在一旁,他感到再待下去是不适宜的,便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悄悄走了出去。 渐凉的风带着孤寂感袭上来,他靠在冰冷的墙上,轻轻吁了一口气,在黑暗中,那种孑然一身的失落感更为强烈,几乎让人无法承受。他虽不愿意承认,但他格外讨厌这种合家欢聚的场面,那是他从小到大都无缘尝过的滋味。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艾瑞对因格兰姆有这么深的眷恋,家族对他不是一个名词,而是一个可以归属的地方。 哪里才是他可以归属的地方呢……? 他慢慢走出花园,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像一方黑色的帐篷,把人们围在一起狂欢作乐。各种形状。大小的火盆都被搬了出来,熊熊燃烧的火焰如要吞噬黑暗般直冲苍穹,令杜塞尔想起传说中因无法与神并驾齐驱而愤恨抑死的巨人。愈来愈多人涌进城堡,附近的农民、城里的富人和工匠,还有从外地赶来的旅客和商人。杜塞尔下意识的闪到一边,不想和他们挤来撞去的。他从来就没有习惯过人群,而这个倾向在面对平民时更为明显。他没办法跟卡斯提家的人一样,可以跟三教九流的人同坐一桌,更无法想象离开马鞍下田帮忙是什么滋味。 他走进大厅,把愈发高昂的暄闹声留在厚重的石墙外,在轻声的谈话和高雅的微笑中得到暂时的庇护——在他眼中这也不过是两害取其轻罢了,他害怕下人的粗鄙,又厌恶上层人士的勾心斗角。大厅四壁插着火炬,墙上挂着以神话和庆典为主题的织锦,从花园和附近森林得来的装饰恰到好处的散布四处,食物和醇酒的香味从长桌上散发出来,轻快而有节奏感的音符像是触摸得到的在空气中回旋着,杜塞尔皱了下眉,挑剔的朝竖琴手的方向望了一眼。厅中多是受邀而来的宾客,康妮和韩诺在人群中间,已经开始跳起舞来了。 「杜塞尔,可以陪我跳舞吗!」 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把杜塞尔吓了一跳。他转过身,达芙妮已经换过衣服,包裹在一袭可爱的红色长裙中,她大概刚从外头进来,湛蓝的眼睛还留着狂放的光芒,精心整理过的头发有些凌乱,身上沾着零碎的花瓣和烧过的木屑。 「你不是跟艾瑞在一起吗?」 「他呀,早不知玩到那里去了,别管他,我们去跳舞吧!」 杜塞尔还没回答,她已经挽住他的手,往大厅中央走去。先前的曲子已经结束了,接下来的是群体的双人舞。康妮和韩诺似乎不觉得累似的,兴致勃勃的准备再跳。男女面对面转圈,分开,和身边的人换舞伴,再绕回来——几轮过后,康妮成了他的舞伴,看着她捉狭的笑容,杜塞尔只觉得一阵无奈。 「进行得还顺利吗?」她果然抓住机会问了。 恶作剧的念头突然闪进他心中,他凑近康妮,像在泄漏重大秘密般的低声说:「我被甩了。」 「咦?」康妮瞪大了眼,抓住他想问个清楚,但交换舞伴的时间已经到了,杜塞尔愉快的对她笑笑,将她交给下一位男士,回头接住达芙妮的手。 舞曲进行到一半,艾瑞跟着几个朋友进了宴会厅,杜塞尔远远看到他站在门边,跟熟识的人打着招呼,他全身一紧,突然很想抛下达芙妮走过去。好不容易见了面,却是这样可望而不可即,从黄昏到现在,他们甚至还没好好说过一句话。而后艾瑞转过头,眼光捕捉到了人群中的杜塞尔,便定住不动了。杜塞尔匆匆低头,仿佛做了坏事被逮到一样,突然就鼓不起勇气去揽达芙妮的腰了。等他再度抬头,艾瑞已经不见了。 一曲结束,杜塞尔将达芙妮送回场边,正想离去,衣袖却被抓住了。 「还有事吗?」杜塞尔停下脚步,询问的看着她。 「啊。」发现自己做了矢礼的事,女孩连忙放开他。「对、对不起。」 「没关系。」 「我——」她欲言又止,脸显得更红,但并不全是因为跳舞的缘故。犹豫半晌后,她终于下定决心般的抬起头来。「我——」 杜塞尔已经猜到她要说什么,很快抬起手,阻止了她即将说出口的话。 「咦?」 杜塞尔注视着那双美丽的棕色眸子,感到自己的决心又开始动摇。说出这句话后,就等于把那扇机会之门关上了。他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顺从的走向别人为他安排好的道路,只要他留在这里,接受这个可人的女孩,而不是拿自己的感情和身份,去作这不知成败的赌博—— 「对不起。」 达芙妮惊愕的睁大眼,好半晌说不出话来,脸上出现与方才不同的红晕,杜塞尔想他大概要挨巴掌了,但过了一会儿,她却突然放松下来,唇边现出一抹笑意。 「也许这样说很奇怪,但你看起来有精神多了。是下了什么决心吗?」 「可以这么说。」 「也更有魅力了。幸好我还没成为你的俘虏。」她微微一笑,却掩不了落寞。「我可以知道那个幸运儿是谁吗?」 杜塞尔微笑着摇了摇头,又说了一次:「对不起。」 「那我只能祝你幸运啦。」 「我也希望如此。」杜塞尔对她行礼,转身离开。 大厅中四处不见艾瑞的身影,八成是到广场上去了,杜塞尔走出大门,立即又停下脚步,畏怯的看着阶梯下头的阵仗。外头的人似乎比刚才更多了,要在当中找人根本是难如登天。他正想掉头回去,火盆边却映出了他的目标,他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带着壮烈的决心走下去。 他行进得很慢,在人群中开出一条道路比原先想象的困难得多。吵杂的舞曲震得他头脑发胀,他痛苦的皱起眉,无法理解为什么其它人能在这种噪音中笑得如此开心。不出所料,他还没近那里,艾瑞就不见了。他不死心的走了一圈,不时停下脚步张望,仍是徒劳无功。广场中央,几个小丑正在互抛面粉球,准头一偏就砸了杜塞尔一身,围观的人一阵鼓掌大笑,纷纷举杯祝他好运,但杜塞尔可笑不出来,这个小意外彻底磨光了他的耐心,偏偏此时又有一队跳舞的人经过,挟着他一路到了中庭边缘。他使尽最后一点力气才挤出去,跌进树丛后方,在暗影中暂时得到了庇护。他不禁埋怨起自己的愚蠢,就算艾瑞真的在外面的人群中,明天再见他也不迟啊! 他拉平身上的衣服,举步朝外走,打算回主屋去,却撞上一个高大的身影。 「杜塞尔?」惊讶的声音传入耳际,艾瑞看着他狼狈的模样,无法克制的扬起了嘴角。「真难得,你竟然会参加这种活动!」 「我才不想参加,我是在找——」发觉自己差点说了什么,他连忙打住,不禁生气起来,今天真是丢够脸了! 「找什么!」 「没什么?!」 艾瑞没再说什么,他靠在树篱边,注视着广场上的人群,不经意般的挡住了外头的声音和光线。火光清晰描出他的侧脸线条,也将他的眼睛映得闪闪发亮。他已经洗过澡换过衣服,但手上还缠着绷带。 「你受伤了吗?」他忍不住问道。 「啊?」他疑惑的看了杜塞尔一眼,而后才想起来似的抬起手。「啊,你说这个?没什么,还比不上被德雷斯揍的痛呢。」 看绷带缠绕的面积,杜塞尔知道事情绝没他说的这么简单,但艾瑞仍一副不在乎的样子。「这点小伤都受不了的话,还做得了什么事情!」 他说话的时候,掉下来的浏海盖住了眼睛,这段时间他的头发长了不少,艾瑞不耐烦的把它拨上去。杜塞尔不自觉盯着他的手,像是被那单纯的动作蛊惑了一般。感受到他的视线,艾瑞停下动作,回过头来,两人四目相对,杜塞尔猛然醒觉,连忙移开目光。 「听狄洛说……你和达芙妮走得很近?」 原来事情已经传到他耳里去了,杜塞尔一阵无奈,正犹豫着要不要说明,脱口而出的却是:「你很在意?」 艾瑞转头看了他一眼,脸上的表情被暗影掩住,看不出他在想什么。杜塞尔知道自己又说错了活,不禁惊慌起来,他怎么老改不掉这种习惯?但辩解更不是他擅长的事,他只得低头等着风暴降临,艾瑞会生气的吧?任谁听到这种话都会生气的。 「是啊,我很在意。」听到的却是慢条斯理的声音。艾瑞双手抱胸,靠在树篱上。「我是个烂人,连自己的妹妹都会嫉妒。」 杜塞尔感到喘不过气来,连抬起头的勇气都消失了。为什么他就不能像这个人一样,坦率的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呢? 「我……」闭上眼睛,豁出去般的一口气说了出来:「我是来找你的——」 沉默一瞬,声音讶异似的微微上扬了。「找我?」 「……我本来没打算来的……不,我来这里是因为达芙妮说你会回来,你走了以后,我想了很久,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很想见你,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可是还没有很——我可能会逃走,所以、总之……别让我逃……」他惊骇的住口,不敢相信自己说了什么。他在不应该在这时候采取行动的!艾瑞回来得太突然,他连自己的想法都还没厘清,更别提要把话说明白了! 艾瑞维持着抱胸斜倚的姿势,没有说话也没有移动,要不是那双眼睛正的的盯着他,杜塞尔真会以为他什么都没听到。「当、当我没说吧!等我想清楚……」他绝望的说,想越过艾瑞身边。「我明天再……」 但横在出口的身躯完全没有移动的意思,杜塞尔焦躁的示意他让开,艾瑞却伸出手来抓住了他。杜塞尔吓了一跳,反射性的想抽回手,两人在狭窄的空间中拉拉扯扯,艾瑞的表情逐渐险峻起来,先前勉强维持着的漠然面具正像土墙般瓦解崩落,一个使劲,他猛然将杜塞尔拉向前,紧紧抱住了他。 杜塞尔摒住了气,他并不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或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但唇落下来时他没有反抗,也许他一直是在期待的,期待艾瑞的强硬能打破他的犹疑。 温暖的触感轻轻拂过,像羽毛一样,艾瑞迟疑了一下,见他没有生气,便再度吻上来。 浅触变成了深吻,杜塞尔闭上了眼睛,在被遮断了视野的黑暗中,只感受得到血脉沉重的跳动,身体相贴的热度,以及从心底慢慢扩向全身,又温柔,又激烈的情感。火的气味和酒的甜香毫不保留的袭过来,他没有喝酒,却觉得醺了。 两人在黑暗中安静的拥吻着。狂欢的人们陆续经过,但谁也没注意到这里。 不知过了多久才拉开彼此的距离,两人的身影在树丛掩映下交迭,没有移动也没有开口。 寂静在闪动不定的暄嚣中扩散开来,凝聚成令人窒息的压迫感。艾瑞的手仍搁在他的颈间,表情却隐在阴影中看不清楚,杜塞尔突然紧张起来,刚才的冲动已经过去,留下的是更强烈的羞耻,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做出了这种事,艾瑞又会怎么想呢…… 「我说……」艾瑞轻轻开口,侧过脸来,杜塞尔慌得闭上眼睛,只听到低沉的声音掠过耳际,撩得他的颈后一阵麻痒。 「我们去跳舞吧。」 杜塞尔猛然睁开眼,带着笑意的湛蓝双眸近在眼前,充满了侵略性,同时又如此温柔。他长长吁出一口气,感到僵硬的身躯逐渐缓和下来。 「嗯,走吧。」 第十八章 当杜塞尔察觉到骚动时,太阳已经西斜了。 「乔康达,你看。」从他们所在的崖边刚好可以看到这一带最大的村落,现在,原本安安静静躺在谷底的村子变成一滩泼溅开来的浓稠液体,以缓慢的速度流淌、扩散开来。 「是村中出了什么事吗?看那样子……」乔康达倾身向前,而后抬头望着天空,云层的颜色已经染上几许阴沉,遥远的东方泛出了隐隐约约的紫红色。晚春的风很快就变冷了,两只互逐的云雀掠过他身边,抛下几个动人的音符。 「回到堡里再去打听吧!我们也该走了,再晚的话,会看不到路喔!」 「乔康达,我们明天骑马到山下去吧?」 「也好,不过回来后你要把那本关于凯斯特瓦城的书看完。」 他们一边讨论明天的计划一边爬过崎岖的山道,回到阴郁的海斯特堡。但今天黄昏这座陵墓般的的建筑矢却了惯常的死寂,他们在大门前就听到了围墙内的喧哗声。 「怎么回事?」乔康达闪到一旁,让路给一个从堡中疾驰出来的人。「信差?看来不是村里出事了?!」 「又有战争了吗?」 「不可能,太快了——我们先回去再说。」 从庭院到马厩一路乱哄哄的,没人注意他们,连马夫都不知去向,他们只好亲自动手。杜塞尔提议到大厅看看,没想到大厅中更是人声鼎沸,挤得水泄不通,有村民,堡中的仆役,还有一些陌生客。好些差役脸色凝重的奔进奔出。天色更昏暗了,火把纷纷被燃起,外头早已亮着不少火光。乔康达看到两名信差在暮色中飞驰而去,还有一辆镶着纹章的马车驶进了前庭。 「真是的,我们只不过在山上待了一天而已,回来就发现整个世界都变了。」乔康达咕哦着。「杜塞尔,你先回房去好了,我去打听看看。」 杜塞尔正要上楼去时,从大厅的窗口瞥见康妮和韩诺下了马车。他吃惊的站住,极力想在闪动的火光中看清楚。康妮回来了?为什么?但他没法过去和她打招呼,大厅里的人似乎更多了。算了,他想,明天再去找她也不迟。 乔康达在混乱中随波逐流了半天,没有得到什么答案,每个人都在说话,都是一样的慌张、恐惧、不知所云。最后他拉住一个村民,用所能发出最大的声音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那人睁大了眼睛看他。「你不知道吗?」 听到那为了压过吵杂声而尽力喊出的话后,乔康达也不禁楞住了,对方唯恐他没听懂,一边用力点头又再喊了一遍。 乔康达回过神来,向对方表示听清楚了,便离开闹哄哄的大厅,走上楼梯的脚步比平常快得多,近乎仓促了。 「——死?」杜塞尔不敢置信的重复了一遍。「你说嘉纳得死了?」 「他们说是在梅瑟城出的事,好象和一场私斗有关。我也不是很清楚,外面乱得像战场一样,每个人有不同的说法。」 杜塞尔茫然看着窗外那一片扰攘,一时说不出话来。在夜色下,不安像一张大网,将城堡罩得密不透风。死——?这个字离他太远了,一点真实感也没有。附近的村中偶有丧事,和他也没什么关系。但这事发生在他认识的人身上,意义就完全不一样了。他从没喜欢过嘉纳得,但他们到底是名份上的兄弟啊! 「打起精神来,杜塞尔!」乔康达拍着他的脸颊。「打起精神来!嘉纳得死了,你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吗?伯爵可能会要你作他的继承人!」 「继承人?」又一个完全没有真实感的名词敲在他的心上,他慌乱的摇头。「不可能,你知道,我不是……」 「你是。」乔康达握住他的双肩。「听着,怕爵不会冒着引起非议的危险,从家族中另找人选,而把他的次子弃之不顾。不论他甘不甘愿,你想不想要,这几乎是成定局了。冷静些,你已经是大人了,可以应付这一切的。」 「你会陪在我身边吧!」他抓住乔康达的衣袖。「不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会帮我吧!」 「当然,我怎么会离开你呢?」乔康达承诺道。「走吧,我们去厨房吃点东西,今天的晚饭大概开不成了。早点睡觉,才有精力应付明天的事。」 对杜塞尔而言,这一天算是结束了。如往常一般,他在床上向乔康达道晚安,看着那个手执蜡烛的白色身影被门扉淹盖,心思便回到他们明天的计划上,再没多久,他就睡着了。但对乔康达而言,夜还很漫长。 伯爵的召唤在他回房不久后来到,这是意料中事,伯爵一定会和他重新商量杜塞尔的教育问题,也许会要求由他向杜塞尔宣告成为继承人的消息。乔康达不知道该对这突然的变局抱以何种态度,杜塞尔的地位是提高了,但也将失去这最后的自由了,苍鹰所说的「樊笼」就是指这个吗? 偌大的书房中一片漆黑,只有桌上几柱蜡烛摇曳着微弱的光芒,怕似守丧的烛火。沉重的橡木桌棺材般毫无生气的躺着,高耸的书架环伺在侧,仿佛在等待机会侵逼过来。这里看不到前庭纷乱刺目的火光,却仍听得到模糊的喧嚷,有如远方的海潮声。 「你知道嘉纳得的事了。」这不是问句,也不像肯定句,而是命令。怕爵严酷的声音因疲倦而显得粗嘎。 「是的!」乔康达礼貌的说。伯爵沉默下来,五分钟后,乔康达大胆的问道:「事情是怎么发生的?我听到决斗……」 「谣言传得那么快!」伯爵显得颇为气恼。又过了五分钟,他才勉强说道:「没错。」 「你有难言之隐?」 伯爵开始踱步,显然在挣扎要不要把这种事告诉一个外人。乔康达耐心等着,他的时间比伯爵多。 伯爵终于叹了一口气,认命似的说:「是麦凯西家的人。」 乔康达点点头,尽量表现出不为所动的样子。难怪伯爵不愿说,碰上卡瓦雷洛仅次于凡提尼大公的家族,即使是对方理亏也不可能再追究下去了。 「别再问了,不,我告诉你,」虽然乔康达没开口,伯爵却像被逼到死角般急促的说:「你知道得够多了,别跟杜塞尔提,他没必要知道!绝不可以和麦凯西家交恶!我肯跟你谈,已经是你的荣幸了!嘉纳得无端惹起这椿事,又败在人家手下,真是丢尽了我的脸!这件事就到这里为止,不能再让它传下去了!」 「我告诉你,」伯爵仍然边走边说,仿佛这样可以消弥他的不安。「我把嘉纳得留在身边,根本就是一个错误,非但没有把他培养成够格的继承人,还宠坏了他,落得这个下场,还让整个海斯特家蒙羞!看看现在,我得花多少功夫才能摆平这档事!」 乔康达仍静静的坐着,不发一言。伯爵找他来,不可能只是为了发牢骚,他到底想说什么? 「所以我决走不把杜塞尔留在这儿了!我要送他去王立学院,接受真正的教育!」 即使现在城堡崩塌,乔康达受到的震撼恐怕也不会更强烈了。他猛然站起。「爵爷!」 「就这样决定了!」伯爵粗暴的打断他的话。「我会写封推荐函,让你到布莱迪学院任教,好歹你照顾杜塞尔这么多年,我不会亏待你的?!」 布莱迪学院?那可是在欧堤斯,柯罗特兰的西北端啊!即使要把他遣走,也用不着做到这般地步吧?乔康达定了定,冷静的开口:「请告诉我理由,爵爷。」 「理由?哼,你自己心里清楚!」伯爵在他身前数步处站定,眼中有着毫不掩饰的轻蔑,轻蔑之中又有着恐惧,和家庭教师的冷静卓绝比起来,伯爵在气势上就输一大截了。「我要我的继承人清清白白的,一丝丑闻都不能有!你以为我不清楚你们成天在于什么?你以为我听不到仆人和村民的谣传吗?哼,你尽管辩解吧,我才不管那些话是真的还是假的,但是话已经传出来了,那就另当别论了。如果嘉纳得没死,我才懒得去理你们,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了,不一样了,你懂吗?在谣言还没有传出海斯特堡以前,我就要让它消失掉!如果赶得及的话,你最好明天一早就走,否则那孩子知道了,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来!」 乔康达走回房时直发抖。他居然温顺的站着,一声不吭,任那个愚蠢、自大、顽固、自私的老头侮辱!他纤尊降贵在这城堡中教导他的儿子,到头来得到了什么?他封印自己的能力,到底所为何来?如果他还有力量——如果——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苍鹰的话钻人他脑中,清晰、冰冷,有如警钟:「你永远不会忘记自己不是凡人……」不,他当然是个凡人,他什么力量也没有,所以,不要再想了。 被侮辱是小事,但是,杜塞尔怎么办?乔康达烦躁的在房中踱来踱去,简直就和刚才的伯爵一样,像只被逼到死角的野兽。他放不下这孩子!如果留他在这里,他会和当年的自己一样,活得很痛苦!愈是敏感超然的心,就愈不见容于人群,这就是当年他选择跟苍鹰离开,成为水晶宫巫师的原因! 没有时间了,他想,如果真要让杜塞尔离开这里,就得今晚带他走。 他一旋身往房门走去,罩袍飞展开来,在阴影中划出一道白色的弧。突然一只手拉住了他的衣摆,冷风轻柔的掠过他的耳边:「不,拜托,别……」 他一震,止住脚步回过身,窗上空荡荡的,只有星光冷冷的映着石屋。现在大约是凌晨了,人群早已散去,灯火也已熄灭,整座城堡都安息了,即使书房还亮着灯,他这里也看不到,但那声音仍然存在,虚无飘渺,似幻似真,几乎像他心中的回音。 他低头一看,原来是字桌上的钉子钩住了衣袖,他弯身去解,却怎么也解不开,他急躁的用力一拉,撕裂了一小块布料。 他直起身来,眼前突然一黑,一阵强风钻过窗户,熄灭了桌上的烛火。 乔康达不愿再费时间点燃光源,索性摸黑走向房门,不出几步,衣摆又被钩住了。他只得再度停下,在黑暗中摸索着地面。 不让我出去吗……? 这个念头慢漫的浮现,在脑海中扩散开来。 超过五十年身为星象家和预言师的生活,早已教会他不要轻忽任何身边发生的小事,那很可能是某种无法预知的前兆。 深吸一口气,他缓缓直起身来,沉默的站在黑暗中。 刚才就放弃摸索的衣摆不知何时松开了。 乔康达觉得一阵冷栗窜过心头。杜塞尔仍得待在樊笼里吗?他是否误解了苍鹰的意思?那樊笼指的并不是可以逃离的爵位,而是另一个更为强大,更不可抗拒的力量? 回答他的只有黑暗中的岑寂,一阵风吹过,扯动了他的袖子,似乎在向他恳求。 这回没有再受到阻碍,他越过杜塞尔的房门,穿过黑暗的走廊,走上通往城墙的塔楼。 寒气透过鞋底直窜上来,他走得很漫,像是在与相反的意志拉扯似的。在夜色中,包围着海斯特堡的山峦只剩墨色泼洒出来的形状,深遂的夜空清朗无云,今晚看不到月亮,星星却闪耀得像狼的眼睛似的。 「……好亮啊……」 像是承受不了那刺眼的光线一般,乔康达闭上了眼睛。 他该怎么办?用了这个方法,就表示他如苍鹰所说,忘不掉自己拥有的力量,忘不掉自己不是凡人的事实了。若他在这里解除了封印,当初促使他离开水晶宫,只身漂泊的原因,不就变得虚伪而可笑了吗? 为了杜塞尔…… 他仰望长天,在轻柔的叹息声中,他听到心博跳动的声音,感受到血液流动的温暖。四周的空气中有着浓郁的夜的味道,大地随着星辰的移动缓慢的呼吸着。生命的气息像雾般蒸腾缀绕,从飘渺游离变得伸手可及。风中充满了骚动,近旁一株灯心草幼苗挣扎伸展的声音,清晰得就像发生在他体内一般。封印在消褪,力量像潮水般涌回来,在他的血液中升涨、拍击、激荡…… 骤起的强风扑击着他脸颊,撕扯着他的长袍,他却浑然无所觉。他伫立在城垛边,眼光直达苍穹,越过笼罩大地的黑暗和飞掠的云层,观察着,解读着。那是众神为了捉弄人们,透过星辰允许巫者惊鸿一瞥的命运之图。直到夜色逐渐褪淡,而星辰都消逝时,他才低下了头,微微一笑,那笑中已说不清包含着什么了。 「好吧。」他望向苍穹和山峦交接的远方,像是对自己,也像是对天地神只说:「好吧,就如你所愿,我不再留恋了。但是,柯罗特兰也不是我归属的地方。在它被闪电和雷鸣复盖之前,请让我流浪到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地方吧!这是我仅余的愿望了……」 他的声音被卷高再卷高,在星辰的注视下消散无踪。但风没有给他回答,只是不停的……不停的吹拂着。 *** 杜塞尔在第一束天光钻进房里时就醒了。他窝在床上好一会儿,想着为什么他的头会这么痛。慢慢的,昨日的记忆像潮水一样涌回来,火光,人影,说话声,死—— 嘉纳得死了。 他猛然坐起,马上就后悔了。他用手揉着额角,努力分辨何者是梦境,何者是现实。乔康达昨天跟他说,他是继承人了…… 他仍然拿不定主意,又困惑又慌乱。如果今天伯爵召他去,他要怎么应付呢?他可不可以拒绝,让伯爵在家族中另觅适当人选? 他揉着眼睛下床,梦游般的走出房间,去敲乔康达的门。现在还太早,他知道,但他需要意见,需要乔康达的声音,需要他说一切都没事了—— 乔康达没有应门,他再敲,然后不耐的推开门。 没有人在。 他站在门口好一会儿,困惑而不安。乔康达从来没有在这个时候外出过,他是去了厨房吗?还是昨天把什么东西忘在庭院,出去找了? 杜塞尔不知道要在这里等还是出去找他,而后发现房里好象不一样了。他想了好一会儿才发现竖琴不见了,还有几本书也不在了。 恐惧像闪电般抽中他的心,不可能,那个竖琴是乔康达的宝贝,乔康达带着它—— 杜塞尔觉得胃纠结成一团。乔康达不是出去,而是离开了!离开海斯特堡! 他发出一声语焉不详的叫喊,没命的沿着走廊飞奔。乔康达要离开了?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他明明说会永远陪在他身边的,他们今天还要骑马去山下—— 他看到人了,前庭有好多人,有士兵也有仆役,乔康达和伯爵站在马车旁,前者显得很安详,白色的身形在轻雾流离的静温中几乎是静止的,伯爵却显得不安而急躁,不时抬头望着主屋,仿佛希望能早点回到石墙的庇荫里去。 「乔康达?!」杜塞尔这么一吼,全庭院的人都听到了。「乔康达!」 伯爵大吃一惊,连忙抬起手。「拦住他!」 几个仆役很快跑上去,在杜塞尔接近前就架住了他,他又踢又打,力气大得出人意料。另外三个士兵连忙跑过去帮忙。 「你们做什么?放开我?!」杜塞尔一边挣扎一边喊。「乔康达,你要去哪里?」声音从恐慌蛮成了狂怒。「你要去哪里?」 乔康达的眼里出现了片刻的动摇,杜塞尔的声音对他造成的冲击比什么都大,但他非走不可。为了杜塞尔,为了权杖,为了柯罗特兰,为了对神祗发下的誓言,他非走不可。他克制住走上前去的冲动,转身登上了马车。 「乔康达!」杜塞尔狂乱的四下张望,想找个人来帮他。突然间,他看到康妮就站在石墙的阴影下,纷绞着双手,又害怕又不安的望着他。他再度吼出来:「康妮,快拦住他!帮我拦住他!康妮!」 她没有动,当杜塞尔叫她时,她的脸变得更白了,但她不敢也不能做什么。马蹄敲在石板上的清脆声音响起时,杜塞尔的声音已经哑了。 「达康达,回来!我不准你走!你敢离开我,我一辈子不会原谅你——」 凄厉的声音像针般刺痛乔康达的听觉,他没有回头看。 「你会活下来的,杜塞尔,就和我一样。请你——为了权杖,为了柯罗特兰,为了你将来会遇到的人,活下来。」 「拖进去!把他拖进去!」怕爵慌慌张张的大吼。 「不行啊,爵爷,他——」一个仆人才说着,膝盖就挨了重重一踢,他哀叫着单脚跳了开去。 「乔康达!」眼睁睁看着马车消失在山道上,杜塞尔突然明白乔康达已经走出他的生命,而且是永远的了。他倏地跪倒下来,好象全身的精力都被抽光似的。「乔康达——」 围在他身边的士兵和仆役都松了口气,正想散开时,杜塞尔突然一跃而起,像狮子袭向猎物般向伯爵扑了过去。「你搞的鬼,是不是?是不是?」 前庭顿时一片混乱,人们忙着保护伯爵,又忙着制伏他的儿子。伯爵也被他突然的狠劲吓着了,但还是勉力保住尊严,大声吼道:「把他拖进去……拖进去!关在房间里,别让他出来!」 「把乔康达还给我!——」 「父……父亲?!」伯爵走进大厅时,康妮犹豫的追了上来。她和丈夫都住在梅瑟城内,一听到噩耗便赶了来。「这样子对杜塞尔……是不是……不妥?」 「不妥?哼,哪里不妥了?他就要做继承人了,有什么好抱怨的?忘恩负义的家伙他刚刚还想杀我呢?!」伯爵下意识摸了摸脖子,余悸犹存的叹了一口气。 总算结束了。 第十九章 暴风雨半夜就结束了。 杜塞尔眯起眼,透过灰白如雾霭的天光,注视着窗下一滩死寂的水迹。房间的主人昨晚忘记把窗板拉上了,反正谁也没注意到骤雨的来袭。四下阒寂无声,连鸟鸣都听不到。灰色的空气中悬浮着灰尘的粒子,使这里有一种沉进时间之流里的感觉,连被水浸湿的一块地,都融进了浑沉的寂静中,仿佛这一切从天地初始时就在这里了。 杜塞尔背靠着床头,茫然的目光并没有焦点。他仍有一种身陷梦中,恍恍惚惚的不确定感,但眷恋似的搁在他腿上的手臂如此沉重,叫人不能不相信那是真实存在的。 他转过头,注视着身边沉睡的人。半埋在枕间的脸显得毫无防备,不复白日的锐气。他克制住想去抚摸的冲动,抽回手来,尽量不发出声音的下床。他很庆幸自己没有睡得太沉,昨晚盲目的冲动是狂欢后的余烬,并在夜的掩护下变得朦胧难辨,而清冷的天光再度唤醒他的理性,提醒他没有能在床上向对方道早安的余裕。他匆匆着装,像林中的厢一样轻悄的走了出去,只在关上门时发出了一点声音。 天还未全亮,庭园中一片晶莹碧绿,草地上仍留重露,那股冰凉从杜塞尔的脚底直透上来。薄雾低回在枝干间,仿佛一张张挂起来的白纱。透过凝重的水气,杜塞尔闻到木头燃烧过后的味道。昨夜狂欢的痕迹仍在,而且将在今天午时再度点燃,但在清晨安详的寂静中,庆典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从墙边看到城堡的仆人已经在活动了,便决定不走到外面去,又循着来路往回走。他不自觉的抬起手抚着脖子,触到的地方有着微微的痛感,不用看他就知道身上哪些地方多了吻痕,在激情中被紧握过的手腕也微微泛起瘀血的颜色。他不禁脸红起来。 昨天的庆典直到午夜才结束,村人都散去后,专属城堡成员的聚会仍在厨房继续着,但到了凌晨,连最爱玩的卡斯提家人也不得不告辞回房,培养次日继续狂欢的体力。当桌上的蜡烛融成不规则的残块,厅堂中也只剩他们两人时,艾瑞站了起来,顺手拎起桌上的酒瓶。 「我要回房了。」他停下动作,回头看着杜塞尔。「要一起来吗?」 杜塞尔坐着不动,搁在膝盖上的手逐渐收拢成拳。在逐渐微弱的火光中传过来的声音,含着绝不会被错认的意味。他知道他若点头,答应下来的绝不只是一炉火和一杯酒而已。他抬头看着艾瑞,隐在阴影中的眼睛显得暗沉,手中的烛火在胸前投下不规则的光影,那绝对自信的站姿让他想起德雷斯,头一次发现这两人出奇的相似。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模模糊糊的:「也好……」 这是他第一次来艾瑞的房间,摆设并不多,装饰也不华丽,却极强烈的染有艾瑞的气息。在微弱的光线下,杜塞尔依稀看到好些眼熟的东西,入夏以来搁置不用的壁炉看起来冷寂,宽大的窗座上扔着垫子和书,练习用的剑和棍子立在墙角,几件衣服就这样凌乱的散在床上。 他们聊了很多,从学院的近况到艾瑞此行的经历。杜塞尔听着他的声音,看着他说话时的表情,就好象从前一直没听过、没看过一样。杜塞尔从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多话,他毫不犹豫就把许多想法倾倒出来,有些是他从没对任何人——甚至乔康达——说过的。坐在古老的四柱大床边的橡木地板上,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安心,好象正被这座农庄、这块大地散发出的那股祥和拥抱着一样。 瓶中的酒终于也饮尽了,艾瑞随手将酒杯推到一旁,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时间也不早了。」他说着,望向杜塞尔身后。「今晚就留在这儿吧!」 杜塞尔的心脏跳漏了一怕,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背正抵着床缘,连忙站起来。「我——」 「什么?」艾瑞回过头来,随手将蜡烛放到床边的小几上。 「没……」杜塞尔咽了一口气,吞回了所有声音。 「别这么紧张。」艾瑞突然笑出来。「我不会吃了你的。」 杜塞尔稍微松了口气,却见他一边脱下自己的上衣,一边喃喃自语:「话说回来,德雷斯大概也常说这句话吧……」 夏天以来,他晒得更加黝黑了,烛光在他身上投出不规则的光影,结实的肌肉线条散发出阳光的味道。杜塞尔不觉看得出神,而后他发现自己的失态,不禁困窘的干咳一声,垂下目光。艾瑞笑了,衣服从他手中滑下,发出清爽的声音摊平在地上,有如一只飞倦休想的白鸟。 杜塞尔的手摸到了衣扣,又犹豫不决的停住,正想着该怎么办才好,身影就逼近了身前。他惊跳起来,不自觉的把领口抓得更紧,艾瑞扬起了嘴角,温柔却不容反抗的抓住他的手,解开他的衣服,顺势把他欺倒在床上。 「等一下!」杜塞尔惊惶的转过头。「蜡烛——」 「别管它。」 「可是!——」 带着酒味的唇复上来,阻住了剩余的话语。杜塞尔屏住呼吸,又害怕又期待的兴奋感窜了上来,同时也夹杂着羞耻与恐惧。映在眼中的景象,身体感受到的重量,肌肤相贴的热度,正以清晰得尖锐的方式提醒他,他正做着一件完全超乎想象的事情。今晚发生的一切实在太陌生、太疯狂了,他根本就还没有心理准备去接受。 然后他注意到艾瑞的手在摸索哪里,不禁大惊失色,挣扎起来。 艾瑞停下动作,撑起身看着他,轻轻扬起了嘴角。「会怕吗?」 那语气令杜塞尔羞愧得想立刻逃走,开始向后缩。「不,我想,我还是……」 艾瑞毫不放松,再度侵逼过来,杜塞尔一慌,在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前身体就动作了。艾瑞在千钧一发之际避开他的攻击,翻到床下去,又很快站起来,两个人隔着床对望。 杜塞尔呆住了。天啊,他在干什么?「对不起,我……」 「麻烦的小孩。」艾瑞拢拢头发,觉得有趣似的笑了。在杜塞尔没来得及反应前,厚实的胸膛就压上来,杜塞尔感到手被制住压到头顶上,不禁倒抽一口气。「你做什么——」 「你不是说别让你逃吗?」艾瑞露出捉弄般的笑容,眼睛闪闪发亮,似乎很享受这过程。「放心,我知道你是第一次,不会做太奇怪的事的。来,乖——」 「停!停!别再想了!」杜塞尔对自己叫起来。光是回想就让他的脸直红到耳根,他简直不敢相信—— 的确是没做太过分的事,艾瑞有耐心又有经验,知道怎样对待一个初次尝试的人,非常小心不做出让杜塞尔受伤或不舒服的动作。不过,对杜塞尔而言,意义是一样的。 「作了再后悔吗?!」他低声自语。「……可是我好象没有后悔呢……」 相反的,好象是抛掉了什么一直压得他喘不过气的东西。这是他做过最大胆的事,也许就是这疯狂的程度,反而把应有的罪恶感消抹殆尽了。十九年来,杜塞尔第一次清楚的感觉到自己活着。 尽管如此,一直到用早餐的时候,他才能再度以平常心面对艾瑞。厨房只有他们两人,因为昨晚的狂欢,大部份人不到中午是不会起来的。巨大的长桌上摆着新鲜的面包和乳酪,杜塞尔已经享受着农庄品质极佳的食物好几天了,却直到今天才真正放松的享受这些美味。刚探出地平线的阳光射进来,将石板地连同橡木桌染上令人愉快的色泽,厨娘远在另一端照顾火上的炖锅,会听到他们谈话的,只有在桌下昂首阔步的公鸡,和仍在瞌睡状态的老狗。杜塞尔的心情很久没这么平静过了,而这显然不只是因为环境的缘故。 「艾瑞……」他搅着大碗中的麦粥,看着木汤匙缓缓沉下。「我想问你……」 「请说。」 「你以前跟人……在一起过吗?」 他愣了一下,而后继续吃饼干。「当然。」 「有多少?」 艾瑞踌躇着,但他知道杜塞尔并非为了肤浅的理由而发问,便说了实话:「不少就是了。」 「为什么没有继续下去呢?!」 「有很多原因……」这个问题显然勾起他很多回忆,他无意识的把整块面包往装着牛奶的大杯里丢,发现后又手忙脚乱的捞出来。「事情并不能总是加人所愿。如果你想听,找可以慢慢告诉你,但现在……」 「你不会伤心吗?」 「会啊。」艾瑞终于知道他想问什么了。「但是,世界并不会为你的悲伤而停止,与其沉浸在泥沼中,还不如自己爬起来,也许更好的机运就在前方呢。」 「你还真看得开。」 艾瑞苦笑耸肩。「也不是一开始就这样的。」 「我这么执迷不悟的人,很难得吧。」 艾瑞笑了。「对我来说,你能说出这句话,才更难得。」 「海斯特少爷。」呼唤声打断了这难得静温的时光,艾瑞皱起眉,看着匆匆走进厨房的仆人。 「什么事?」杜塞尔转过头问道。 「抱歉打扰您用餐,伯爵请您到大厅去……」 艾瑞插嘴:「告诉他我们在——」 「不管您在做什么。」他迟疑的补上:「事态紧急。」 「不识抬举。」艾瑞无奈的叹了一口气,不甚轻柔的搁下杯子,但还是站起身来。 大厅里的人不多,但狄洛、克里曼、康妮和韩诺都在。杜塞尔和艾瑞进来时并没有引起多少注意,所有人的眼光都集中在那个风尘仆仆的信差身上。 「少爷。」不等杜塞尔走近,他便恭敬的朝他行礼。稍嫌凌乱的装束显示他已经奔波很久,脸上亦有透支体力的痕迹。「原谅我的延迟,少爷。我带来伯爵的命令。」 「伯爵?!」 「是的。他请您即刻启程回海斯特堡,不管您人在哪里或有什么事情。」 伯爵专横的命令被信差用敬畏的语气表达出来,实在不伦不类。杜塞尔从他手中接过盖着火漆的信函。这封信想必是先被送到学院,又转往韩诺邸,最后才到因格兰姆来的。 书记也为伯爵的话作了不少润饰,但仍掩不住他一贯暴躁蛮横的语气。康妮曾说伯爵近年来身体一直不好,而且看来伯爵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春末时他又生过一场病,差点丢了性命,使他开始认真考虑起杜塞尔的继承事宜。 「……所以要我马上回去,学习处理实际的事务?」他放下信,脸色苍白如纸。 「是的,马上。」信差略带歉意的说。 「连学院都不能回去了!」 「恐怕如此,少爷!」 「是吗?……」这句废话是说来争取时间用的。他一下一下的数着呼吸,到第十二次时总算抑住了大叫的冲动。他缓缓把羊皮纸卷起来,塞给康妮。「给我一点时间。」他不确定自己的声音有没有颤抖。「我要想一下,不很久,可以吗?」 没有人会在这节骨眼上为难他,康妮传给他一个混合着关心和鼓励的眼神,艾瑞看到他没有邀请的表示,也站在原地不敢跟上。杜塞尔朝外走,像想逃避全厅人的视线般走得很快。 「天杀的老头,你真的是以让我痛苦为乐吗?先是乔康达,现在……」他在花园里停下,四面树丛的包围给了他安全感。刚才让他头脑发涨的尖锐疼痛已经消失,但心头仍沉甸甸的,几乎令他无法呼吸。 他在水池边坐了好一会儿,瞪着在微风中摇曳的枝叶,脑中一片空白,直到身后响起轻柔的脚步声。艾瑞越过种着花的圃地,走到杜塞尔身边。两人在树影中并肩坐着,都没有开口。 最后艾瑞还是说了。「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不知道……」 「你还是回去吧。」 「我不要!」声音立即不受控制的扬高起来。「那个死老头,只凭自己的意愿行事,根本不顾别人!我才不要听他的摆布!」 艾瑞无声的叹了一口气。即使双方都不愿承认,但他们不论在个性或作风上,都像得和父子一样啊。「这不是你不要就能解决的事!」 「我才不管这么多!」 「你想要这个爵位吗?」 接到意料之外的问题,杜塞尔愣了一下,不自在的动了动身体。「我——」 「不要隐瞒,说实话。」 「……我想要。」杜塞尔咬了咬牙。「头衔可以保护我,可以让我做想做的事,不管这个称号有多虚伪,它还是很好用!」 「那就回去。」 杜塞尔不说话了。远处传来狗吠声,树影随着太阳的升高悄悄移动了位置,一只红雀跳到玫瑰丛上,纤细的枝桠一阵晃动。被树丛包围的空间里充满了温暖的草香,凉爽的风拂过杜塞尔的额头,使他模糊的想起乔康达。他动了一下,碰到艾瑞的手,便抓过来紧紧握在手心,温暖厚实的感觉一直传到他心里去,连带把逐渐褪淡的怀念之情掩盖了。 「伯爵要我回去学习继承的一切事务,你知道这代表了什么吗?」他静静的说,声音稍微恢复了稳定。「这会是一个以他的死为期限的监禁。在他去世以前,我可能无法踏出海斯特堡。即使如此,你还是坚持要我回去吗?」 「我们都还没有能力反抗铺在面前的道路。」艾瑞温和的说。「那就做好该做的事吧。」 那只红雀从枝桠上跳下来,落到杜塞尔手上,转动着小巧的头部,考虑了一下后又飞走了。杜塞尔长长吁了一口气,放松了紧绷的坐姿,将身体的重量倚向艾瑞,闭上眼睛。倚靠着的肩膀传来令人心安的温度,愤怒、激动的情绪都消褪了,只剩满足、惆怅混在一起的淡淡思绪。也许就是因为离别在即,才使此刻的静谧显得特别甜美,就算只是短暂的梦,落到身上的阳光依然是温暖的。 「乔康达如果看到这样的我,一定会很惊讶的……」杜塞尔轻轻的说,依然闭着眼睛。「我开始觉得这世界很有趣……我想留下来玩一玩!我想去水晶宫,我想待在凡提尼大人身边,看这个国家会变成什么样子,如果他知道的话,也许会很悲伤吧……可是……」他停顿了好一会儿,直起身来,声音中多了些从前没有的东西。「这是我想走的路。我的时间比他少很多,我不想后悔。」 艾瑞笑笑,将杜塞尔搂过来,拂乱了他的长发。「听,康妮在叫你了。在出发前还有些事要处理吧?别让她担心了。」 杜塞尔顺从的起身,见艾瑞仍坐在原地不动,便伸出手来,但艾瑞摇摇头,避开了他的眼光。 「不,就这样了吧。我不去送你了。」声音冷静得近乎漠然。「我不想再跟你道别一次。」 杜塞尔愣了一下,突然领悟到艾瑞并不像外表看起来的满不在乎,但当杜塞尔仿惶不安时,他依然选择了该做的事,只因为他总是笑着,以致杜塞尔将可以倚靠的肩膀视为理所当然了……这个念头让他心痛起来,同时也让他下定了决心。他走回艾瑞面前。倾下身,握住了他的手。 「我听你的话回海斯特堡去,相对的,我也希望你能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不要来找我,不要跟我见面,在我继承爵位前……」 艾瑞因这个突然的请求而震动了,他本能的想抽回手,盯着杜塞尔的眼睛浮起了愤怒的光芒。但杜塞尔握紧了不放,很快的说:「我马上就要回到与乔康达共同生活过的地方,有很多事情,我想一个人去厘清。这是个对我自己的赌注,我没把握做得到,但我想试试看。我不该再依靠你的力量了。」 艾瑞沉默下来,犹豫不决的移开目光,追着阳光在地面投下的花影。杜塞尔静静站着,被风撩起的衣袍在阳光下显得飘忽,那光芒对他而言是太过刺眼了,艾瑞闭上眼睛,让思绪在黑暗中慢漫沉淀下来。 一片叶子掠过他的发稍,无声的落在水面,漾起一圈涟漪。抬头望向身前的人,艾瑞深深吸气开口,声音终于恢复了清澈。「如果这是你的希望,我会照做的。」 杜塞尔微微一笑,透明的眼睛映出了阳光的颜色。他抽回手,转身离去。 「等我成了伯爵,当我们都变成更成熟的男人时,我们在梅瑟城见吧。」 声音轻轻在风中飘散开来,身影悄然而去,终于隐进石墙的阴影间。艾瑞收回目光,望着掌心一抹细致的光芒,那是杜塞尔的金发,在阳光下闪烁着美丽的色彩。艾瑞注视着它好一会儿,缓缓收起掌心,慎重的贴向了唇边,而后放开手,看着那抹微光乘风而去。 《全书完》 风归去的地方 艾瑞披上最后一件深蓝色的罩袍,自觉颇像一只花俏的驮马,他虽不像杜塞尔这么讨厌繁文褥节,但要对这种华丽又厚重的礼服产生好感,也不是这么容易的事。与其战战兢兢的在宴会中举杯谈笑,他还宁愿坐在麦草堆上和农人谈论今年的庄稼。 「艾瑞!艾瑞!」达芙妮咯咯咯的跑进来。「你再拖拖拉拉,连正典礼都要赶不到了!麦凯西伯爵已经等好久了!」 「好啦,我就下去。还有达芙妮,不要这样跑,像什么样子。」 一年说长也长,说短也短。 他也要离开米亚那顿了。 凡提尼的邀请是两年前就提出的,艾瑞将直接加入禁卫军的行列,那是通往中枢权力的最佳跳板。也许有人觉得他是一步登天,但他和凡提尼都知道这是才得其所,很快他也会成为掌握这个国家命运的人之一。艾瑞感到血液奔窜的速度加快了。 「只不过是秋之门祭典,干嘛这么大费周章的。」他一边下楼一边抱怨。 「这好象不是一个快成廷臣的人该说的话喔!」德雷斯站在楼梯底下笑他的笨拙。黑色织银的袍服在他身上再适合不过了,曾经故意披散的长发,也在离开学院后修成了适当的长度,散发精光的黑眸使他看起来像豹一般危险,在女性看来就是魅惑了。他没有配剑,今天这种场合照例是不能带武器的,只有大公知道那把总是掩在袍子下的淬过毒液的匕首。 德雷斯去年离开学院后,仍待在凡提尼大人身边,在做什么却没人知道。有时他数十天不见踪影,有时又闲得到处晃荡,斗剑玩女人。人公似乎很倚重他,却也没再给他其它头衔或职务。要说艾瑞不好奇是不可能的,但他也知道有些事还是不去碰比较好。 「这种生活倒很适合你!」艾瑞不禁苦笑。 「我已经习惯锁炼了!」德雷斯自嘲的笑,移开些让艾瑞与他并肩而行。 「秋之门祭典……会有很多人来吗?」艾瑞近乎自言自语的间。 「什么?」 「……没事!」 「你在紧张什么!」德雷斯的声音突然变得不怀好意。「这祭典有那么重要吗?还是有谁会来?」 「我才没有!」他吓了一跳,不假思索的反驳。 德雷斯笑笑,也不再说下去,这态度让艾瑞更觉得不舒服。 于嘛七上八下得像要去告白的男孩一样……艾瑞不禁对自己生气起来。他明明知道,杜塞尔的一年之约只是个大概、不确定的数字而已,谁会像他真的一天一天在数?海斯特伯爵的葬礼才刚举行,杜塞尔现在应该忙着处理领地的大小事务,就算要来梅瑟城谒见大公,也得过一段时日…… 这不是他的错。艾瑞放松紧握的拳,认命的向后靠在椅背上。街道上的人和往常一样多,马车走得很慢,意识到有人好奇的向里窥探,他不耐烦的一把拉上帘幂。明明宅邸离城堡也不远,为什么非得坐马车慢慢走不可。 「你今天很暴躁喔!」德雷斯的声音中没有调侃,却多了警告。 「是……对不起。」艾瑞知道德雷斯是在提醒他,惭愧的低下头。今天虽不是什么太重大的日子,但若因心不在焉而在大公面前失礼就不好了。 春夏秋冬四次门槛祭纯粹是王室的典礼,和百姓没有关系,当天大公要领着廷臣和贵族到王城旁的主神殿,祈愿风调雨顺,并接受大神宫的赐福,当然,接下来免不了要宴饮一番,但和收获节之类的节庆比起来,就显得高雅、简单多了。 王城的中庭已经一片热闹,丝绸和毛皮,珠宝和首饰,旌旗和纹饰将整个广场装点成灿烂的彩色海洋。今天既用不到扈从尘骑也无猎狗鹰隼,大部份人只好在衣着上比排场,虽是祭典,气氛并不沉闷,到处都是交谈和笑声。德雷斯没多久就和艾瑞走散,八成是去应大公的召唤。艾瑞环视着四周,心中多少还抱着点期待,但马上就死心了。 人群骚动起来,大公开始移往神殿的方向,同时带起一月亮眼的色彩和闪光,有如初春刚化冰的大河,沸沸汤汤的流动起来。主神殿就在王城旁边,被神圣的橡树林包围着,除了祭典的日子,艾瑞并没有什么机会来到这里。 澄澈、清冽的空气袭上来,似乎将他体内的污浊扫的一干二净,人群带来了嘈杂的低响,却很奇异的被吸收了。橡实在白色的石子路上滚动着,秋日的阳光透过摇曳的枝叶洒下来,零零落落有如金色的雨滴。走出橡树林,眼前就是神殿的外墙了。美丽的白色建筑不只用来供奉神,也收藏了大量的书籍,任何有心人都可来此求教,不分国籍,不分种族,站在神殿阶梯上的大神官本身就是精灵。阳光照得他的棕发和白袍闪闪发亮,好象他本身也发着光。听说他已经五百多岁,全身上下散发着自然的威严,反而没有一般精灵的纤细感。 当悠扬的钟声响起来时,嘈杂的声响就自然而然寂灭了。神官每一个最细微的动作似乎都有着魔力,蛊惑了每个人的眼睛,将这一小块土地带往神圣的领域,连站在他身边的大公,好象都因赐福之水的泼洒而沾染了神圣的气息。引述某个宫廷诗人的说法,「在那一刻好象真有神在」。 直到离开橡树林,魔咒才被解开,所有的人都如大梦初醒,并且不再想梦中见到了什么。欢乐的闹声遽然曾大,队伍也凌乱的散了开来,反正这只是例行公事,接下来的宴会才是大家所期待的。凡提尼不知被什么吸引,落到后方和人说话,把领头的位置留给更急切想回城堡大厅的人。 艾瑞心不在焉的跟着人潮移动,城堡的阶梯就在眼前,艾瑞跨上一阶,眼睛很自然的向上看,然后—— 骤起的风扬起一缕闪烁,在秋日的阳光下耀眼如金。一双近乎透明的眼睛瞬也不瞬的盯着他,却是呆板不带丝毫感情。 艾瑞突然怀疑自己在作梦,也许从早上他就没醒来过。 声浪远去,时间似乎在一瞬间停止了。美丽如细瓷的脸漾起笑意,修长的手指伸向…… 「艾瑞!你在做什么!」身后突然响起德雷斯的低斥。「别挡大公的路!」 他猛然醒觉,连忙闪到一旁,窘得面红耳赤。杜塞尔以优雅的姿态向大公行礼,虽然恭敬,却绝不谦卑。 「抱歉,我没赶上正典礼。」 「没关系,没关系,我早知道沙特非亚不会这么快放你出来,那家伙一遇到相投的人就把其它事全忘了。」凡提尼开心的笑着。「能再见到你真是太好了。你这回会待多久?」 凡提尼和杜塞尔一边谈着一边走向大门,于情于理艾瑞都必须跟在后面,但他却犹豫不决。 一方面是害怕自己会忍不住冲动,上前一把抱住他,一方面却是因为杜塞尔陌主人般的眼神一—— 艾瑞再度嘲笑自己,记得这个约定就已经够蠢的了,更何况,在这一年当中,谁知道杜塞尔身边会发生什么事情?海斯特堡对艾瑞而言是完全陌生的,但却是杜塞尔生活了十六年的地方,那一部份的杜塞尔是他无法触及的,艾瑞一想及此就觉得心冷。也许他早该顺从自己的心意闯到海斯特堡去的,而不是依着杜塞尔的要求上见忍了一年不和他见面。 竖琴和小鼓交错成的舞曲袭过来,大公及身边的人马上陷入惬意的声浪中。杜塞尔温文有礼的回应,其动作洗炼优雅得令人折服,即使在大公身边也丝毫不减抢眼的程度。以白色为基调的礼服非常适合他,简单的剪裁把身躯的线条衬托得恰到好处,艾瑞着迷的看着,尽管肤色还是自,但他的体格想必变得更结实了。 杜塞尔变了。 一年的岁月当然不会对他的容貌产生影响,但他说话的态度和表情变得世故了。稚嫩、任性的线条再不复见。动作的流畅感是天生的,艾瑞已经很习惯了,但现在杜塞尔身上却多了高贵的气度。 杜塞尔回过头来,两个人的眼神一瞬间相遇,艾瑞却清楚的读出那如冰般的眸子中写着不耐烦。 艾瑞想笑,杜塞尔某些地方还是没变,但其它地方呢? 交会也不过是瞬间的事,杜塞尔马上又转头接受别人的致意了。 像什么样子。艾瑞警醒过来,在心里骂着自己。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不是瞪着杜塞尔发呆的时候。如果为了这种小事就心猿意马,还有资格统领军队,站在凡提尼大人身边吗?他敲敲自己的头,硬是把纷杂的思绪压下去,终于感到自己恢复了点平常的姿态。 黄昏时,德雷斯悄悄来到他身边,低声说道:「我要离开一阵子,这边就拜托你了。」 从德雷斯的语气听来,等着他的绝不是什么风流韵事,艾瑞不动声色的点了下头,便将注意力转回大公身上了。 夜幕渐渐笼罩了大地,但人们燃起蜡烛,点起火炬,依然宴饮作乐。从大厅望出去,暗沉的窗户像一落落的剪影,夜的冰冷被阻绝在外,梦般的遥远。看着外面的影影绰绰,有时会让人产生错觉,以为这里才是真实的世界,如果踏出门去,反而会掉进无尽的虚无中。 艾瑞一直没机会和杜塞尔说话,后来一忙也把这件事忘了。接近午夜时,德雷斯无声无息的溜进了大厅,他换了衣服,也许之前的被血弄脏了。 「辛苦了。接下来的就交给我吧。胡德也差不多要回去了。」 「好的。」艾瑞点点头,信步走向桌边取酒,然后才想起杜塞尔的事,但大厅中已经见不到杜塞尔的身影了。 艾瑞并不太惊讶,在不失礼的范围内,杜塞尔一向是能多早走就多早走,其实大厅里的人也开始减少了。理论上大公离开前是谁都不许走的,但也没人认真去遵守就是了。但艾瑞仍不免失望,好不容易才有机会见面的,杜塞尔起码也该多留一会儿才是,那是说,如果他也同样想见艾瑞的话…… 他从一个隐蔽的侧门溜出去,清冽的夜风直袭上来,他深呼吸一口气,感到清爽不少。虽然大厅里因挤着人又燃着火使空气有点污浊,但这并不是令他胸口窒闷的唯一原因。 他在外头站了一会儿,看看时间也差不多了,原本想就这样回家去的,但走到中途他又改变了主意。如果……杜塞尔根本没有离开,只是像以前一样,受不了人群的暄闹而躲到僻静的地方去了呢? 这是赌注,他想着,一边转进隐在凉亭后方的小路。这次的见面将不会是结束,而是一切的开始。也许杜塞尔有没有在等他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这个约定在他心中日复一日的惦着,以致它的意义早已超过原有的份量。过了几个转角后,他已经来到没有灯火的地方了,但借着星光,他还是看得到脚下的路。他沿着墨黑的玫瑰树丛慢慢走着,直到听见潺潺的流水声。 他停下脚步,在凝住了一切的黑暗中,定定的注视着那抹金色的微光。 事后想起,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能这样恰到好处的寻见杜塞尔的所在,也许是不觉中养成的习惯,让他总是知道杜塞尔会往什么样的地方走,也许是强烈的思念作了他的引导,也许只是巧合—— 池边的人被他的脚步惊动,回过头来,脸上有着惊慌,还有近乎无辜的茫然。艾瑞愣了一下,顿时明白过来,杜塞尔是在害怕呢,他们都在怕一样的事啊。 这个领悟让他笑出声来,他多么傻啊,竟然没看出杜塞尔的心情!竟然为子虚乌有的事担心了这么久! 杜塞尔抬起头瞪着他,他被艾瑞的笑声弄得不知所措,连语气都尖锐起来。「你怎么会来这里?!」 「你不是在等我吗?」 杜塞尔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他竟如此肆无忌惮,有一会儿他似乎要生气了,却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艾瑞听到他因紧张而稍微变调的声音,但他没来得及听完就将杜塞尔一把揽进怀里。衣服上的饰品撞在一起,发出清亮的声音。真实的温度,真实的触感。杜塞尔回来了。太过幸福的感觉让艾瑞几乎害怕这是梦了。他放开杜塞尔,仍紧紧注视着他,好象怎么也看不够似的。而后,杜塞尔轻轻笑了,他会意过来,也跟着笑了,两人像是说好了一般,并肩离开被玫瑰花丛围绕的一方小小的黑暗,并肩走回仍笼罩在金色光辉里的厅堂去了。 「我回来了。」 话说出口他才发现声音抖得厉害,他惊慌的清清喉咙,想着还得说些什么,随即被猛烈的拥抱阻断了思绪。 他屏住了气,脑中顿时一片空白,只感觉到那温暖的躯体,和用尽了全力,几乎要把他体内空气都挤出来的手劲。毋需言语,他已经知道自己先前的忧虑是多么可笑。他安心的闭上眼睛,将头靠在恋人肩上。 「艾瑞……」 *** 杜塞尔在清晨的冷冽中醒来,瞪着上方灰蒙蒙的华盖。 浅眠后的倦怠感还残留着,他一时无法起身,便又闭上眼睛。窗外的鸟鸣打破了沉滞的空气,初起的阳光透过窗缝,在地上拉出一条透明的金线。美梦过后的空虚感像根刺般扎在心口,不安稳的睡眠让他的头隐隐作痛,他烦躁的掀起被盖下床,抓起管家备在一旁的衣服。 回到梅瑟城已经三天了,他处理了许多纸面上的事务,接见了一些必要人物,还进宫去会了一次大公,就是没去找艾瑞,甚至没让他知道消息。 他害怕。 随着约定之日的到来,满溢到无法承受的思念,却开始变得摇摆不走了。 信心可以在一瞬间变得高昂,但要持久却很困难。他在对艾瑞道别时的心情,也好象随着时间过去而掺人了杂质一般,渐渐模糊不清了。 这一年间,两人只有极少数的书信往来,杜塞尔当然写不出什么浓情蜜语,顶多就是报告自己的近况,倒是艾瑞写了不少学院中的趣事。杜塞尔没想到,他生活了一年且觉得十分无聊的地方,透过艾瑞的眼睛看来竟换了一副模样。这让他再度体认到两人根本上的不同,并深深感到不安。 也许艾瑞的热情早就冷却下来了…… 也许艾瑞早就忘了约走的事情…… 也许艾瑞早就另结新欢…… 他一拳捶在小几上,烛台应声而倒,翻到了地上。刺痛和噪音阻断了他的胡思乱想,他直起身,逃避般的快步走出房间,开始计划今天的行程。 才走下楼管家就通报有客人来访,他还没来得及问是谁,就看到高卓走进了客厅。杜塞尔翻了翻白眼,毫不掩饰脸上的厌烦。这些天造访这栋宅邸的亲戚多半不怀好意,当中又以这位苍白、浮夸又暴躁的堂兄最为难缠。前两天杜塞尔都还能耐着性子虚以委蛇,但很不幸的,这天早上的他的脾气正恶劣着。 「有事吗?堂兄。」杜塞尔在楼梯上站定,俯视着高卓。 高卓瞟了他一眼,脸上有种刻意摆出的轻馒。「没事,来散散心。」 「那么我请管家带您到客厅,或者你想在温室里喝茶?」 「我进出这里还需要你同意吗!」 「宅邸的主人是我。」 「哼!什么时候这里轮到你发号施令了?!」 「从我成为海斯特伯爵开始。」 这句话着实戳中高卓的痛处,他连风度也顾不得了,在前厅跺着脚就大骂起来:「臭小子,别太嚣张!论辈份和年龄,我还比你大上一截呢!你的礼貌到哪里去了!」 「我的礼貌只给值得尊敬的人。抱歉,我今天很忙,没时间招待你,需要什么的话,吩咐管家即可!」 杜塞尔一边说一边便走下楼梯,旁若无人的从高卓面前过去,高卓气白了脸,却也知道在口舌上争赢这个堂弟是不可能的事,只得掉头离去,嘴里还不停的叨骂着。 处理了一些信函,又查核过海斯特家梅瑟城的财产清单,不觉已经过了中午,但杜塞尔却一点饥饿感都没有。他呆望着桌散乱的书册,发现手上的工作一结束,梦魇般缠着他不放的事情又回来了。他烦躁的起身,走出书房,叫管家撤掉午餐,另外备马。 正午的梅瑟城显得冷冷清清,大部份人都窝在酒馆、食堂或回家了。天空呈现透明的蓝色,几朵薄云睡着般搁着不动,空气中漂浮着焦炙的气昧,阳光照在皮肤上有微微的刺痛感,但拂面而过的风已带着些许凉意,夏天就快结束了。 杜塞尔松开僵绳,让马沿着红绸街信步而行,一边考虑是要进宫一趟,还是到城外的猎场驰骋,回程时也正好去拜访德雷斯……但当他回过神来时,却发现自己早已转过扇子巷,往卡斯提家的宅邪去了。 他愣了一下,克制住掉转回头的冲动,同时自嘲的苦笑起来,明明这么想见艾瑞,事到临头却又怕得想逃,他沿着宅邸的围墙慢慢走着,心中很清楚那扇雕花大门离他愈来愈近,兴奋和恐惧就像两股激流般在他心里冲撞着,使他连握着缰绳的手都发抖了。 卡斯提家的大门和往常一样洞开着,杜塞尔直驰而进,又连忙打住,注视着立在庭院中的身影。 「艾瑞……」 他翻身下马,走前几步,试着让剧烈的心跳平稳下来,当他开口时,那声音已经不像他自己的了。 「我回来了。」 艾瑞回过头,脸上一派漠然。杜塞尔一愣,放慢脚步,这才注意到艾瑞不是一个人。 空气突然凝滞起来,湿湿粘黏的贴在他身上,扼住了他的脖子。他挣扎着想呼吸,脸不受控制的发白了。他没有勇气去看那个人的脸,十分清楚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艾……」他艰难的吐出字音,无法再说下去,他僵立在原地,脚好象被铁块缠住一般沉重。 他听到艾瑞的声音,他连作梦都在想念着的,此刻听起来却是这么陌生。 「我也只是说说罢了。」他说着,依然轻松、愉快,无忧无虑,就像他一贯的语气。「你还当真了啊?……」 敲门的声音将他惊醒,杜塞尔从椅子上跳起来,茫然的瞪着四周,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敲门声又响了起来,他哑着嗓子叫了一声;「进来。」原来是管家。杜塞尔挥挥手要他把东西放在桌上,而后跟着坐下,这才发现背后已经湿透了。 他厌烦的叹气,抓起那迭信函。天鹅绒的触感唤回了他的注意力,那是最上层的人士才会使用的。他把信封翻过来,果然正面有着神殿的印,以及沙特非亚英气十足的签名。 难以言喻的安心感淹没了他,他向后靠在椅背上,闭起眼睛,解脱的叹了一口气。对现在的他而言,那个字正意味着避风港。 轻轻啜着神宫亲手泡的香草茶,抬头看到四面高及天顶的书架,闻看茶香、炉香和老旧纸张混杂在一起的特殊气味,杜塞尔终于感到连日紧绷的情绪舒缓下来。他发现他终究很难摆脱乔康达的影响,他在无意识中仍寻找着相似的身影,以及那种悠久古远的氛围,也许这就是他在神殿里特别自在的原因。 他和神官天南地北的聊着,而后又因桌上的一幅画轴谈起权杖传说在柯罗特兰各地的变形。杜塞尔已经很久没跟人这样轻松的谈话了,这一年来他接触的只有受雇处理财产、法律等等的专业人士,以及海斯特家的亲戚。与前者的接触当然只限于生硬的事务方面,而与后者的相处到最后不是冷若冰霜,就是变得剑拔弩张。 他们聊了很久,浑然不觉时间的流逝,直到星暇之间浑厚的钟声笼罩了神殿,沙特非亚才回头望向沙漏,跳了起来。「唉呀,我忘了把它翻转过来!秋之门祭典要开始了啊,大公他们一定已经等在外头了。」 杜塞尔也同样吃惊,此刻他应该和其它贵族一样站在外面才对,但却把这件事忘得一于二净。他连忙站起来,但沙特非亚挥挥手要他坐回去。 「没关系,你就待在这里吧!你现在跟着我出去也不太好,反正秋之门祭典只是个形式,凡提尼不会介意的。这里的书你都可以随意翻阅,更里面还有一间收藏珍本的书室,钥匙就在右边的木柜里……」 沙特非亚一边说,一边已经走了出去。神官这么轻易就把书室连同钥匙都交给他,令杜塞尔有些愕然,但也感到高兴。吟唱声和钟声沿着走廊飘了进来,朦朦胧胧的在柔和的光线中浮动着,仪式开始了。 他随手取下一本圣物箱形制翻着,想平息自己的胡思乱想,未几又合起书放回架上。想到艾瑞就在外面,想见他的欲望突然强烈得无法忍受,他有股冲动想闯出去,即使打断仪礼也不在乎。但下一刻他又不这么想见艾瑞了,也许他根本就没有来,也许他根本不高兴见到杜塞尔呢! 要不是前两天作的梦,杜塞尔的心情也许还不会这么恶劣。接下来财产清单的问题又让他忙了整整两天,杜塞尔于是完全打消了去找艾瑞的念头,决定在秋之门祭典上和他见面,这是最万无一失的方式了。 衣服的摩婆声提醒他神官回来了,祭礼所用的香味淡淡的飘满一室,杜塞尔回过头,不禁眩了一下,神官手中仍捧着仪式用的杖,衣袍上沾着的叶片和金片被天窗落下的阳光照得闪闪发亮,整个人似乎也融进了澄澈的光中,一瞬间看起来肃穆得令人敬畏,又疏离得难以接近,但他随即微笑起来,随手将杖搁到桌上,轻松的拍拍衣服,解开编结起来的长发,又变回那个亲切和蔼的神官了。 「结束了。」他对杜塞尔微笑。「你要留下来继续谈吗?还是去见凡提尼大人?」 「我想——」杜塞尔挣扎了一下,还是说:「我去见大人一面好了,毕竟——」 他心虚得不再说下去,但沙特非亚没注意到他的失常,也许他只是看在眼里却不点破。「好吧,那我就不留你了。这里随时欢迎你来,如果我不在,只要跟见习神官说一声就可以了。」 与沙特非亚道别后,杖塞尔穿过神殿后方的橡树林,从后方绕回城堡的正门。刚参加完典礼的贵族们正三三两两穿越花园间的小路,一些脚程快的已经进了宴会厅。杜塞尔登上阶梯,正想跟着进去,突然一个起趔,转过身来,脚下就像被钉住一般不动了。 艾瑞。 杜塞尔的心跳急遽的加快了,他就像没见过艾瑞似的盯着那张英俊的脸。他穿着正式的礼服,腰间配着剑,那表示他今天负有随扈之责。 艾瑞原本在跟身边的人说话,直到登上阶梯才收回了注意力,抬起头来,正对上杜塞尔的目光。 杜塞尔屏住了气,他会现出什么表情?他会说什么呢——? 艾瑞似乎愣了一下,接下来却移开了视线,退到一边,让后方的人走上来。 杜塞尔没想到大公就在后面,吃了一惊,但很快就把持住自己,向凡提尼行了个礼。 「抱歉,我没赶上正典礼。」 「没关系,没关系,我早知道沙特菲亚不会这么快放你出来,那家伙一遇到相投的人就把其它事全忘了。」大公愉快的笑着,走上来与杜塞尔并肩而行。「能再见到你真是太好了。你这回会待多久?」 「嗯……」 大公在身边,他无法回头看,但想到艾瑞就跟在后面,想到他正看着自己,就让杜塞尔的背脊窜过一阵战栗,同时也掺杂着寒意。在那瞬间的交会中,掠过艾瑞眼中的,只有单纯的惊讶而已,没有高兴,没有感动,虽然,也没有负面的情绪就是了。 一进入宴会厅,如潮水般涌来的人暂时打断了他的思绪,所有人都忙着跟大公致意,杜塞尔也免不了来自各方的招呼,有些是针对刚去世的伯爵,更多是针对他的道喜和奉承。这是他第一次以海斯特伯爵的身份参加正式场合,而他跟那些人寒暄时也少不得好好琢磨一番,注意那些可能成为朋友或对手的角色,略过那些没有利害关系的人。多亏那些以刁难他为乐的亲戚,现在他可以一边想别的事,一边得体的应对,还能用优雅的笑容说出厉害的讽刺,接到的人往往要过很久才领悟自己被侮辱了。高卓也在面见大公的人群中,堂兄一看到他就黑了脸,露骨的背转过身去了。杜塞尔也不在乎,反正大庭广众下,他不至于当面找碴。也许唯一不受他身份影响的是康妮,她拥抱他的样子就像他还是个小男孩。 幸好今天与会的贵族人数有限,他在耐心用尽前总算得以脱身。今天亦担任随扈的德雷斯没有来凑热闹,只在错身而过时递了杯酒过来,两人交换了会心的眼光,以后多的是交谈的机会,不急于今晚。 杜塞尔接过酒后便往角落走,乐师正就定位置奏起舞曲,他刚好趁机摆脱别人的注意。尽管如此,还是有些眼尖的仕女过来攀谈或邀舞,对这些没有利害关系的人杜塞尔可就不假辞色,三言两语就把她们打发掉了。 同样是拒绝,艾瑞就显得委婉多了,杜塞尔看到他对那些女人露出的笑容,心中莫名一阵怒意。若在平时,艾瑞对别人的邀请是来者不拒的,但他今天有职责在身,从大公进入宴会厅开始,他便以近卫的身份在厅中梭巡着。身份的改变让他迅速成为一个稳重的男人,甚至让杜塞尔觉得陌生。他笑起来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小伙子,但现在他的神情中添了近乎严厉的意味,曾经用笑容隐藏起来的锐气,现在几乎掩盖不住了。 杜塞尔一度犹豫着要不要过去攀谈,在这个场合上,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但几番挣扎,他还是鼓不起勇气。 而艾瑞,也一直没有过来跟他打招呼。更正确的说,他的全副注意力都在大公身上,这是理所当然的他们的身份已经不是学院中的贵族子弟,他们有自己的身份,自己的职责了,杜塞尔虽然明白,却免不了落寞。 也许他不是无暇分身,而是根本无意过来,这难道不可能吗?从刚才到现在,他不仅没过来说一句话,甚至望都没望过来一眼,杜塞尔为了引他注意,还特地从他面前经过,横越宴会厅去取另一头的酒,结果艾瑞竟在这当儿走开,杜塞尔只引来一堆不必要的攀谈,折腾好久才脱身。 这把他最后一点耐心也磨光了,他开始对自己的愚蠢生起气来。饮尽今晚不知第几杯的酒,他趁没人注意的空档溜进最近的小门,穿过走廊来到外头。 玫瑰的残香袭了上来,渐凉的晚风带来萧瑟的气息,清爽的空气让杜塞尔感到舒服了些,夜空清朗无云,星子聚成的光带横过天空,树丛、花圃和雕像在黑暗中失去了颜色,只剩幢幢幽深的影子,和身后金黄的厅堂形成强烈的对比。他走进玫瑰花丛中的的小径,干枯的枝叶在脚下断裂,发出清脆的声音。他走了一会儿,直到看见水在黑暗中反射的微光。 当他在池边站住时,的确是抱着一丝奢想的,希望艾瑞会像从前一样追着他的脚步而来。艾瑞不是说过,不管杜塞尔在哪里,他都能找到他的所在吗?但他等了很久,四下仍旧阒寂无声,只有水花随着风溅到他的脸上,流泉激起细白的泡沫,低语着:不可能的,他不会来的……现在那孤寂已经在黑暗中化成了巨大的恐怖,他没有办法再待在这里,却又不知道能逃到哪里去。他无奈的闭起眼睛,心中明白是自己挑了不对头的时间和地点。回去以后,就自自然然的去打声招呼吧,不论接下来发生什么事,都比站在这里胡思乱想要好。 几乎是同时,他听到脚步声踩过小径上的枯叶,朝这里而来。 他惊慌的回过头,当看到那个半隐在黑暗中的身影时,思考的能力突然从他体内消失了。他不知所措的站着,脑中一片空白,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他们隔着四溅的水花望着对方,都没有开口。紧张的空气横亘在两人中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杜塞尔张开口,他想着总得说些什么才行,他听到自己因紧张而变调的声音,脱口而出的竟是:「你怎么会来这里!」 「你不是在等我吗?!」 杜塞尔惊得张口结舌,好一会儿才笑出声来,轻松、兴奋、欢愉像潮水般淹没了他。这个男人真是一点都没变啊!他再次体认到艾瑞和他多么不同,而他不就是被那份坚韧和信心折服的吗? 他止住笑,终于能够正常开口了。 「我回来了。」 艾瑞笑着将他一把揽进怀里,拥抱很短暂,若有人看到,也只会觉得是久别朋友的重逢,只有杜塞尔知道一瞬间掠过耳际的吻,他全身窜过一阵战栗,脑中一瞬间掠过好多想对艾瑞倾诉的话,这一年间发生多少事啊,想说的话大多,反而让他不知如何开口了。但这已经没关系了,这个晚上不够,还有明天,明天的明天……于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与艾瑞走在墨黑的小径上。夜晚还长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