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才遇到兵》 第一章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这下子,李德元可是真真切切体会到这句话的含义了。躲在桌子底下抱着头的他,实在无法抑止住自己的胳膊和腿脚,只能任由它们哆嗦个不停。虽然用手掌遮住了两只耳朵,可是头顶上“霹雳匡啷”的打斗声,还是传入他的耳中,似乎还有越来越近迫的趋势。李德元有双手合十、大呼“菩萨大慈大悲,救小生一命”的冲动,可又不敢将手从耳边移开,只有紧闭遮双眼喃喃道: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小生可不想壮志未酬生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啊。就算要死,也要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忧国忧民到吐血三升,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说着说着,他竟掉下两滴泪来,“啪嗒”掉在地上。 望着地上两滴泪迹,李德元不禁心中大恸:“常言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没想到上京赶考还没有数日,就遇上这等危难,弄到命悬一线。而且,这等情况,分明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嘛……” 没错。李德元本是一名平平凡凡普普通通的秀才,是上京赶考的诸多学子中的一员。今日刚刚路过晋城,他找了家茶店坐下,要了杯香茶,打算休息上片刻再继续赶路。没想到刚刚喝了还没两口,就听门外一声大喝:“拦住他——”那声音大得几乎可以震破他的耳膜。 李秀才揉了揉耳朵,暗道:“哪儿来的人那么粗蛮。这么大的嗓门,且不说伤了自身的元气,也要考虑给路人一个清净啊。”正当他不满地摇了摇头,转而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凶神恶煞的汉子,提了把九环大砍刀,正冲着茶店奔来。他的身后还跟着一名红衣大汉,似乎刚才那声大吼就是他所为。 那凶恶男子桌挡砍桌,椅挡劈椅。见他这副癫狂状态,李德元吓得脸色煞白,抱了头就拱到了桌子底下,战战兢兢地等着恶人离去。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那恶人非但没有离去,反而和后面紧追上来的红衣汉子大打出手。登时,茶店里乱作一团,茶客们尖叫着四散逃开,刀剑相撞的声音不绝于耳。李德元想逃,可是想他一介文弱书生,平日中讲究的是谦谦有礼,走路非要昂首阔步,一步一顿才能显示读书人风流倜傥的气派。换句话说,这个家伙,平时一个常人走一个时辰的路,他得走两个时辰才成,更别说是逃“跑”了。所以,他只有认命地躲在了桌子底下,哆哆嗦嗦地祈求孔孟两位老人家天上有知,看在他饱读诗书,也算是第百代门生的份上,保佑他度过此劫。 然而,显然两位老人家正忙着喝茶嗑牙,没有听到他的祈祷——就在李德元颤抖着喃喃自语的时候,只听得“匡啷”一声,一把大刀劈在了他藏身的桌上,硬生生将一张结实的木桌一砍两半。 眼见面前躲了一柄明晃晃的刀子,李德元登时思绪停滞,只是愣愣地抬起眼来,向刀主人望去。只见那是一个浓眉大眼的汉子,穿著一身捕快的红衣。 那汉子也发现了他,撇了撇嘴角,一双黑眸里露出不屑的神气:“切!蠢秀才,还不快滚!” 什么?!他竟然说他蠢?!还让他滚?!李德元登时什么也顾不得了,“噌”地直起身来:“你这个人怎么这样说话呢?秀才是读书人,是懂得孔孟著作的明白事理的人。孔曰成仁,孟曰取……” 然而,李德元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那汉子一脚踹在屁股上: “滚!少在这儿碍事!” 然后李德元就只好真的滚了。摸着屁股“哎哟哎哟”地被踹到了茶店的大门边,跌坐在地上。这一跌,让他摔了个七荤八素,连该干什么都不知道了,只好怔怔地看着店里的打斗。 那红衣汉子提了大刀,直追凶徒,龇了牙见桌砍桌、见椅劈椅。那凶横的表情,比那提九环砍到的恶人更要狠上一筹。只听“砰——”一声,两刀相接,那红衣大汉一使蛮力,硬劈开了对方刀上的金环不说,还划伤了对方的手臂,登时血如泉涌。 “好……好残忍……”李德元看得呆了,喃喃道。这个时候,他非但没有为红衣的捕快叫好,反而可怜起那个凶徒来。而他的喃喃声被那红衣汉子听了,横了眼睛瞪他。这一眼,吓得李德元头皮发麻。再接下来,只听那大汉冲他大吼一声: “还不给老子快滚!找死么?!” “哦哦。”李德元忙不迭地应道。转了身子,手脚并用地向茶店外爬去。可是,没爬个几步,他就觉得有些异样,总觉得手臂上空空的,好象少了什么东西: “哎呀!”他惊觉道,“我的包袱!” 李德元转而跌跌爬爬地往茶店里冲,可刚跑了进去,就只见那凶徒一手捞了包袱,砸向那红衣捕快,用以拖延时间争取出刀的时机。那红衣大汉哪里会让对方得逞?!想也不想地,他把刀一横,便使包袱被横劈了开。登时,纸张乱飞,纷纷落下: “啊!我的书啊~~~~”李秀才惊得傻了眼,呆呆地看着碎裂的纸片纷纷扬扬地飘落。想都不想地,他冲上前去,抢救那些书的残片。可当他刚拾了两片,就被一个巨力拉向一边,再然后,脖子一凉。他后知后觉地低头一看,只见一把明晃晃的大刀架在他脖子上。 “……”李德元双眼一翻,就要晕倒。可耳边一阵咆哮,又将他给震得醒了: “把刀放下!再过来我就一刀杀了他!” 这下子,李秀才终于搞清楚状况了:原来,他是给歹徒劫持了啊。还好还好,只要那捕快按照歹徒的话去做,凶徒还是会放了他的。 在心中做出如此分析,李德元以无限期待之眼神望向那红衣汉子。可这一望,却让他登时傻了眼: 只见那红衣捕快横着刀比划着砍法,一边狰狞地笑着道:“好啊!你杀了他吧!” 什么?!李德元震惊地张大了下巴,合不拢嘴了:这个人到底是不是捕快啊!呜呜呜呜,天要亡他!看那家伙一脸凶恶的样子,狞笑着,分明这个人才比较像坏人嘛! 就在这时,只听见外面一片纷乱,一群官兵纷纷提刀剑而来,站在那红衣汉子之后,似乎是在等待号令。 “别过来!让开!”凶徒左手勒着李德元的双手,右手拿着大刀作势划他的脖子,“再靠近我就杀了他!” 那些官兵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如何是好,一齐将询问的目光投向红衣捕快:“张头儿,怎么办?” “张头儿”想也不想,一撇嘴:“围上!” “是!”一群官兵将凶徒和李德元团团围住,持刀摆阵,等待下一步命令。这幅景象是凶徒万万没有想到的,登时气急败坏地下了重手: “信不信?!我真的会一刀杀了他!” 李德元只觉得脖子上一疼,然后就有一种暖暖湿湿的液体顺着脖子往下淌。他觉得自己快要昏了,只有将求救的目光投向那个“张头儿”,期待对方能够良心发现。可是,他的期待再一次落空: “杀啊!你杀了他好了!”那“张头儿”斜斜地咧了嘴角,瞥了眼睛看那凶徒,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你砍了这个蠢书呆最好!老子早看你不顺眼了。本来老子最多只能关你个十年八年,你砍了他,老子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要了你个狗崽子的小命了!”说到这里,他眼一横,竖了刀子就作势要劈—— “等等!”李德元惊叫,见到对方的动作稍有迟疑,立刻声泪俱下地劝解道,“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所谓‘上天有好生之德’,你身为官府中人,也算是朝廷命官了,怎能如此草菅人命?!你见人质被擒却无所顾忌,是为‘不仁’;身为一介捕快,你不但不规劝凶徒放下屠刀、立即成佛,反而怂恿对方杀人,犯下更重大之罪孽,是为‘不义’。呜呼,如你这种不仁不义之徒,怎能担当维护百姓安危的捕快?!呜呼,朝廷如此用人,长此以往,国将不国!”说到最后,李德元更是清泪长流,势如泉涌。 “国你个头!”听他一番话,那“张头儿”额前青筋直爆,青白了脸色,大吼道:“格老子的!你个兔崽子不杀他,老子杀!” 话没说完,就一跃而起,作势一刀劈下,正对着李德元和歹徒。那歹徒见形势不对,一把推开人质就要落跑,谁知那“张头儿”竟然在空中将手腕一翻,转而横砍下去,硬生生地在凶徒的腿上开了一个大口子。只见那恶人腿一软,一骨碌跪在了地上。众官兵趁势一拥而上,十多把明晃晃的刀子架在了犯人的脖子上。 “……”李德元原本吓得闭上了眼睛,等待那刀子将自己从头到脚劈成两半。可等了半天,也不见预期中的痛感袭来。半晌之后,他小心翼翼地睁了眼,只见那凶徒已经给众人七手八脚地捆了跟个粽子似的,而那“张头儿”正一脚踹在对方受伤的小腿上: “叫你个兔崽子跟老子斗!”咧嘴邪笑着,那凶狠的眼神看得李德元倒吸了一口冷气: “你你你你……”李德元一手指向地上那个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的家伙,“跟他比,你才比较像是土匪恶霸!” “没错啊!老子就是土匪!”那“张头儿”都没正眼看他,只是满不在乎地瞥了一眼,“你没听过‘官匪一窝’么?当官兵的不像土匪怎么行?” 李德元气得直抽气,拍了半晌胸脯才让自己顺过气来,义正言辞道:“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当官者,若不能以身作则端正态度,怎能做好统帅作用?!更何况‘官匪一窝’,这种词儿竟从你一个捕快口中说出来,更是大逆不道!你们将百姓之生死置于何处?!俗语云: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 “收起你的大道理!滚!再不滚,信不信老子割了你的舌头?!”那“张头儿”横了眼来,亮出大刀正点在李德元鼻梁前,惊得他出了一身的冷汗,只得闭了嘴,灰溜溜地往外走。可走了几步,却又觉得不对劲儿:想他一介读书人,最是明白事理的,怎么能被几句恐吓就吓得夹着尾巴逃了呢?!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书中早有教导:‘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书中还有教导……等等!他的书! 李德元这才想起,自己的书被那“张头儿”一刀劈得散了架子,忙不迭地蹲在地上,一张一张地去拣那些残片来。可拾起一看,残缺不全不说,更要命的是,在打斗中,那原本洁白的书页,都给那些臭脚丫子踩得乌黑乌黑,哪里还辨认得出字来?! 李德元一时为之气结。火从心头起,恶由胆边生。卷了袖子一个箭步冲到“张头儿”面前,想要找他理论:“张……”可是刚开了口就觉得不对:那帮官兵喊他“张头儿”,他可不必这么喊啊!于是只有硬生生先压下火气:“敢问这位捕快尊姓大名?” 红衣捕快看也不看他一眼,猿臂一拦将他推到了一边去:“滚!少站在这儿碍眼!” “这位张捕快!”李德元不屈不挠,换了个方位继续挡在对方面前,提高了声音再度问道,“敢问尊姓大名?” 呦?!这个蠢书呆跟他卯上了嘛。张捕快斜眼瞥他:“怎么?老子姓什么,你不是已经知道了么?” 也对哦。李德元登时愣住,呆了半晌才反应过来,火气却已经消了一大半:“那,敢问张捕快大名?” “老子张赛虎。”被他问得烦了,张赛虎没好气地答道。吆喝了一声让兄弟们收工,一手提了犯人向门外走去,却又被李德元拦下: “好,既然知道了阁下您的大名,我们就可以平等交流了。在下李德元,凤阳人士,乡试第二名,近日上京赶考,今日路过晋城。谁知惨遭横祸,竟被阁下张赛虎捕快损毁了宝贵的书籍……” “说重点!”张赛虎不满地瞥了眼,把已经昏了的犯人一手丢到下属手上,然后横抱了双手,不悦地敛起了眉头。 见他似乎颇有怒意,李德元只觉得心头一寒,吞了吞口水,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强迫自己不向恶势力低头: “我的意思是说,既然你们因公办案,损毁了我的书,那么便应该有所赔偿……”说到这里,他便说不下去了。因为他看见张赛虎放声大笑起来: “哈哈!赔偿?!”他开始觉得,眼前这个书呆真是蠢到了极点,他一孥嘴,“你看地上这一片碎板凳碎桌子,可有人向我们索赔来着?!” “这……这倒是。”李德元四下张望,地上一派狼籍,可就是没有店住前来索要赔偿。他不禁好奇地问道:“耶?!店里没有人么?店主呢?刚刚喝茶还看见的呀。” “别叫了!”张赛虎被他叫得心烦,敛了笑容,“铿”地长刀点地,闪出银光,“有它在此,我看还有谁来索赔?!” “你……”李德元万万没想刀竟然得到这般回答,瞪大了眼半晌说不出话来。他深吸几口气,命令自己平静下来。随即,他跨出一步,正站在张赛虎面前,刚想要义正言辞地说教,可一站近,却发现二人身材差异巨大:天啊,这个张赛虎,根本是壮得像头熊嘛!望着他的虎背熊腰,在看看自己这身板,藏在他背后连看都看不见了,登时心中产生了极大的挫败感:同样是男人,怎么差距这么大咧?! 李德元有片刻的沮丧,但是随后又自我振作起来:他是读书人,靠的是脑子,拼的是智力,才不像他那样四肢发达,靠蛮力吃饭。这么一想,他便又觉得自豪起来,仰头看向那个比自己高了一个头还多的家伙,也不管对方是如何瞪了眼睛,他自顾自地担担负起了教导大任: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百姓有云:‘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你身为朝廷命官,更是应该……” “够了!”懒得跟这个蠢书呆计较,张赛虎一把推开他,领了兄弟们转身就走。谁知这一推虽是用劲不大,可那李德元是个文弱书生,哪里经得住?在这一推之下,便骨碌骨碌跌在墙角坐着去了。 也不知是屁股疼得厉害,还是别的什么,李德元只觉得心里一紧,鼻头就红了起来。想他孤身一人上京城赶考,还没走到京城就遭遇如此待遇,更是毁了十几年相伴的宝贵书卷。 望着满地散乱的残破书卷,他不禁心中酸楚。慢慢伸了手,一页一页地将已经踩脏了的书页拾了起来,轻轻掸去上面的泥渍。可是手轻了,那秽迹根本无法清除,手重了,却又怕将已经破败不堪的藏书伤得更深。 就在李德元蹲在地上,一张一张地拾起残页之时,一双超大号的黑靴出现在他眼前的地面上,还踩到了一片碎得识不清的书皮。李德元登时恼怒起来,犯了牛脾气,就去推那双大脚。可是无论他怎么用力,都不能移动对方半步。忍无可忍地,他抬起眼来,怒视对方。可这一看,却是让他惊了——这人,正是应该已经离去的张赛虎。 “书呆,”张赛虎将头撇向一边,视线游移于天花板上。看也不看对方,他伸手掏出几块碎银,丢了过去,“拿去,把脖子上的伤给治了。” 李德元本想怒斥,拒绝他的施舍。可是听了他的话,却又是愣住了:脖子?伤?什么伤?! 他伸手一摸脖子,再低头一看,竟是见到手伤一掌鲜血。 血?!怎么会流血了?!自己什么时候受伤了?!李德元来不及想明白这些,两眼一翻,晕倒在张赛虎的脚边。 “喂!死书呆,起来!”张赛虎用脚踹了踹他,可见对方如同死尸一样,动弹都不动一下的。他呆了片刻,随即抱起双手,边向茶店外走去,边嘀嘀咕咕道: “老子管你死活!” 然而,没走两步,他却又停了下来,一只脚烦躁地点着地面。最终,他却又恶狠狠地转过身来,不耐烦地一把扯起李德元,往肩上一扛。一边大步向店外走去,他一边骂骂咧咧道:“该死的!” 第二章 李德元只觉得胸口闷闷的,低头一看,竟然是只毛茸茸的爪子,还长著漆黑漆黑的指甲。他心下大骇,挣扎着跌跌擅撞地向前跑去,边跑著边往回看。只见那是一只壮硕的大黑熊,还穿著红色的捕快衣服。若是在平时,他一定会觉得这幅光景可笑极了,可这个时候,他只觉得有说不出的恐怖。拼了命地往前跑,可那黑熊的气息似乎越来越近,到最后竟然就响在耳畔!李德元甚至能感觉到它的呼吸就喷在他的耳朵上,湿湿捏热热的。他强压下恐惧感,慢慢转头看去。这不看不要紧,一看竟然是颗赫然放大的黑熊脑袋,正压在他的肩膀上!李德元“啊——”地大叫起来。脚底一滑,就跌进了万丈深渊—般的黑暗中…… 猛地睁开眼,只见昏暗的天花扳。李德元“呼”地舒了一口气:原来是个梦啊。可是刚如此感叹过。就又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儿:既然是梦,为什么他还是能感觉到胸口无比沉重,而且耳畔还是有著那种湿热的气息?! 他不禁心中发毛,颤巍巍地慢慢低了头,只见一条胳膊横在他胸上。李德元吃了一惊,“刷”地转过脑袋,偏头看向枕边——这—看,又吓得他大叫起来:这个将呼吸喷在他耳朵上的家伙,不是张赛虎还能是谁?! “鬼叫什么?打扰你爷爷我睡觉!”被尖叫声吵醒的张赛虎,不满地道。不过因为睡得迷糊,所以他的声音比平时弱了许多。翻了个身,“吧唧吧唧”咂了咂嘴巴,他刚想继续去睡,却被李德元拽了衣领拚命摇;“你!你你你你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张赛虎大手一挥。将他拍到一边:“老子不在这里能在哪儿?这是老子家!”说完,闭了眼睛继续呼噜去了。可没想到,刚刚睡得有点迷糊,又被那个书生抓了衣襟;“那……那那那那……那我……我怎么会在这里的?!” 张赛虎被他烦得够呛,忍无可忍地一骨碌直起身来,瞪大了眼睛冲他 低吼:“你个家伙烦不烦啊?再罗嗦,老子把你扔出去!睡觉!” “哦……哦哦……”被对方的气势所吓倒,李德元被吼得愣住了。呆了半晌,才缓缓放开了揪著对方衣襟的手,然后眼睁睁的著张赛虎倒头就睡,不一会儿就又呼噜起来。 李得元瞪着这副光景又怔了好半天,脑子望一片酱糊,怎么也想不明白如今的处境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只记得昨天在茶店里遇见那档子倒楣事,自己也被牵扯进去。好不容易拣了一条命回来,最后,他蹲在地上拾书页,看见了这个像熊一样的野蛮家伙…… 哦!对了!脖子!他记得自己受伤了,见了血就晕了过去。想到这里,李德元伸手摸了摸脖子,却意外地发现竟然缠了纱布,已经被包扎好了。咦?他心中生疑:难……难不成是这个凶神恶煞的家伙给他包扎的? 这个结论著实让李德元惊讶。他偏过了头去,怎么看那个张赛虎也不像是那么好的人啊!那家伙虽是一介捕快;却满口污言秽语,而且仗着身材壮点、会些拳脚功夫,就横行霸道,蛮不讲理。这样一个粗蛮的家伙,怎么会好心到帮他包扎伤口? 就在李德元望着张赛虎时脸发愣,研究那浓眉怎么显那么蛮横那么像土匪的时候,那家伙突然又翻了个身,猿臂随著他翻身的动作,“啪”地砸倒了李德元的肚子上,疼得他“呜”地闷哼—声,躺回床上挂着去了。没等他来得及抗议那张赛虎又将脚踹了过来,睡成一个“大”字型。 “呜——”痛呼低低地噎在喉咙里。李德元只觉得自己的腿脚被对方压住动弹不得。胸口又给压了一只沉得要死的胳膊,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同样是男人,这个家伙怎么就重得像头熊呢? 如此抱怨著,耳边又传来那家伙此起彼伏的呼噜声,感受到温暖的气息喷在自己的侧脸上,李德元在心中暗暗叫苦,睡又睡不著,动又动不了他只能呆呆地望著天花板,无聊地开始默默背起书来。—直从《诗经》到了《楚辞》,天才渐惭亮起来。 “呵——”张赛虎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伸了懒腰睁开眼睛,“哈?!”面前的景致让他不禁惊了一吓:只见那个李德元正用那一对熊猫眼,以无比哀怨之眼神望著他:“你要负责。” “啥?!”张赛虎张大了嘴巴,发出无意义的声音。饶他是一介捕快,办过的案子没有百儿也有八十,也算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可听到这句话时,还是让他傻了眼。 “我说,”见他不明白,李德元吞了吞口水,再度哀恕道,“你要负责。” “负你个头!”张赛虎跳将起来。一把揪了他的衣领,将他拉近眼前,龇牙咧嘴道,“不就是睡了一晚么?!大男人像个娘们一样,你恶心不恶心?” “啊?!”这次轮到李德元傻了眼了。愣了半晌,他终于明白过来对方话里的意思,登时刷地红了脸,连连摆手道:“咦咦咦喷咦咦?!你是说……啊啊啊啊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要你负责……不对!我是让你负责!不过不是我,怎么可能是我?我是说书!书啦!” 语无伦次的他好客易把话说明白:原来,他一直因为昨天自己珍藏的书籍被张赛虎毁掉而耿耿于怀。想了大半晚上,越想越伤心,这才一大早说出那样的话来。说他要负责,其实是要他赔偿。 看他一张脸涨得彤红,手忙脚乱地解释的样子,张赛虎从鼻孔里冷冷地“哼”出一声来,一把丢开了抓著他衣顿的手。撇了撇嘴角,斜眼瞥那个摔在床上跌得分不清东南西北的蠢书生:“赔你个头!你少做白日梦了。赔钱?!想都别想!” “你……你怎么可以这么不讲道理……”李德元半天才爬起来,坐直了身子,正色道:“孔曰成仁,孟曰取义。百姓遇到困难之事,作为捕快,你本身就该鼎力相助,为民样忧解难。更何况,出了这样的事端,是由于你的办案失误所造成,这才害我毁了书卷,差点连小命也搭上了。”他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脖子,打算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然而这番话,显然没能起到任何作用。“老子管你死活!”张赛虎瞪眼道,一把捞过李德元的衣领,拎起将他扔下床,“老子让你睡了一晚,没问你要房租就算不错了,还敢问老子要赔偿?!滚!你这蠢书生,看著就碍眼!还不快滚?!” 李德元原本被他扔得跌坐在地上;听了这番话,晃晃悠悠地爬起身来。望了张赛虎一眼,然后缓缓起身,慢腾腾地推门走了出去。 张赛虎心中一紧。在他转身前的那一眼中,他分明读出了那双黑眸中的倔强。有着刹那间的失神,可随即,他又一边小声嘀咕著:“老子才不管”,一边翻过身,用被子蒙了脑袋。然而,这个回笼觉并未睡成,片刻之后,他一把掀了被子直起了身,套上靴子,从兜里掏了几块碎银。 打开门,却已不见那个蠢书生的身影。张赛虎愣了一愣,将银子塞回怀里,瞥了眼,嘴里嘀嘀咕咕:“关老子屁事。” *** 一个人若是倒起楣,喝凉水都会塞了牙缝。这句话,用在现在的李德元身上,是再合适不过的了。昨几个刚到晋城,就卷入了事端,自己受伤了不说,还把书卷和全身家当都给弄没了。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被那个蛮横的张赛虎拣回家去过了一夜,一大早又给踢了出来,身无分文的他,只好孤身一人行走在道路之上,宛若孤魂野鬼一般…… “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李德元摇晃著脑袋,缓缓地吟著,刚想诗兴大发,吟诵两句以便感慨一番如今的情形是如何之惨淡,可肚子“咕——”地一声响,将他刚刚兴起的诗意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红了脸,李德元轻咳数声,抬起手来,凑近唇边用以掩饰自己的尴尬。心中不禁暗暗自责:想他也是一介斯文读书人,怎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让肚子唱起“空城计”呢?这实在是件有辱斯文的事。 然而,理性上的思维是一回事,身体的本能反应又是另一回事了,就在李德元无奈地摇了摇头、批判自己刚才的失礼之时,肚子又再度不给面子地“咕”一声响,让他登时红了耳朵根。 左右张望一下,幸好没有什么人在旁边,不至于看到他的这副窘相,在了解到没有丢了面子面稍微安心之后,李德元却不得不面对残酷的现实来:从昨天进城到现在,他已经快有一天没吃过东西了…… 藏在大袖下的右手,不着痕迹地以宽大的袖口掩去了摸肚子的动作,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李德元决定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以吟诗来缓解腹中空空的感受。只是,这个时候,应该念点什么,才比较好呢? 抬了头,先是看到无垠的蓝天之上,飘过一抹淡然的闲云。李德元灵机一动,不妨就以“白云”为题,作上两句:“碧空无垠玉清朗,”他摇晃了脑袋,闭著眼睛一副陶醉状,想也不想,又自顾自地接口道,“白云轻曳棉花糖……耶?!棉花糖?!” 这句诗吟出来,让李德元把自己吓了一大跳;造孽啊!想他从小读遍《四书》,《五经》,更是将《唐诗》、《宋词》背得滚瓜烂熟。有句话说得好:“读遍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可他这句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吟出的诗句,著实丢了他一介读书人的脸啊…… 单手掩面,李德元在指缝之间偷偷观察,幸好四下无人,不至于将刚才的糗事听了过去。他呼了一口气,随即又苦下脸来,暗骂自己的意志力之薄弱:想多少文人义土,面对凶险万分,命悬一线之情况,都以“威武不能屈”的坚强意志挺了过去。而他,仅仅是肚子饿,就将吟诗这等崇高的行动,沦落为念出“棉花糖”一词的悲惨境地。想来,俗话说“一分钱逼死英雄汉”,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事情。 李德元以袖口拭了拭眼角的泪珠,当下决定,为了继续祟高的学术事业,为了能继续上京赶考,先得解决这麻烦的盘缠问题。 银子当然是不能凭空冒出来的,而李德元又是文弱书生,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提物,用“手无缚鸡之力”来形容他,却是再贴切也不过了。想半了天,他决定仿照话本小说与戏剧中常常上演的做法——去贵人那里借盘缠。 这贵人,显然要有闲钱,自然是不能太贫困的,再者,有心借他,便一定要是个大善人另外,最好还是一个读书人,这样才能聊得来。想到这里,李德元不自觉地扬了嘴角;戏剧中的贵人,往往都是二话不说将钱借给落魄的书生,并且,见到书生谈吐不凡器宇轩昂,还答应将自家的小姐许配给书生。待到书生高中状元之后,便骑了高头大马,风风光光地前来迎娶小姐……” 想着想著,李德元甚至看见了自己穿了状元袍、骑著大马,一边穿过街道一边向路两旁迎接的百姓招手的样子。再然后,“喀?——”地一声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口水已经滴了一领口了。他赶紧抬了手,擦了擦嘴角,然后又用袖口将衣襟上不自然的水渍拭去。整理了一下容姿,李德元清了清喉咙,大步迈开步子向人群中走去,打算询问一下晋城的大富翁兼大善人兼书香世家在哪里。 事不宜迟,现在就去找未来的老丈人借钱! 站定在朱红的门靡前,李德元仰望大门,心中不禁感慨:恩人家的门庭,岂止是用“气派”两个字就可以形容的!方才,他向路人打听到,在晋城里,的确有那么—位大善人,既有家财万贯,又是书香门第之家,当真和他先前所设想得一模一样! 本是路痴的他,不到几里的路,硬是绕了七、八个圈子才找到。望者两头威严的石狮所守卫著的大门,看著高墙上闪耀的琉璃瓦,李德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如此恢弘的建筑,他还是第一次看见。家乡凤阳的衙门,也都没有这等气派! 退后一步,他整了整衣角,再单手理了理头发,这才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悠悠向前跨出一步,抬手轻轻叩了叩门。 过了许久,都没有人应声。他又抬手再敲,这才听见门内有所动静。再然后,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脑袋从门缝里钻了出来:“你干嘛的?”对方显然口气不善。 李德元微微敛了敛眉头,心中暗暗责备这小仆怎地如此目中无人,但在嘴上,他还是相当客气地轻声问道:“敢问,你家主人徐老爷可在?” 那小仆将李德元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没见出他有什么特别的打扮:灰蓝色的袍子,沾染了不少尘土,衣摆上还有点点泥斑。再看看面相。也没有特别高傲的表情。怎么看都只是一个普通的穷酸秀才而已。小仆不满地“哼”了一声,不耐烦道:“老爷不在!你有什么大事情?没有快走!” 李德元被他一冲。虽然心中有火气,但是暗自思忖,切不可于这等小民面前失了读书人的修养。于是。他强压下心头怒火,好声道:“在下前来,自然是有事商谈。请这位小哥行个方便,向你家主人通报一声。” 见他态度还算良好,小仆再度打量了他一下,迟疑了片刻后道:“你等等,我问问去。” 李德元心下暗喜,这下可好。于是再次整理了下仪容外表,就等着被邀请入宅,见过这位未来的恩公大人(而且可能还是岳父大人),然后与之畅谈—番。 然而,等待他的却并非是热忱的邀请。不久之后,那小仆又“噌噌”地跑了回来,一边不耐烦地挥着手,一边没好气地冲李德元道,“不见不见!老爷说了,你这等穷酸秀才,不是来借钱就是来巴结,有什么好见的?!” “唔……”虽然心头火起,但是这话却又一针见血地指出了事实,这让李德元就连生气也不知该如何反驳,只有“你你你你……”了半天。 面对那小仆轻蔑的脸色,李德元赧然,读书人怎能忍受别人如此不待见的眼神?!登时决定宁可没有钱,也不能丢了尊严。于是愤愤地甩了甩袖子,打算做足了架势转身离去。可没想到那小仆竟是再也不看他一眼,在他甩完袖子之前便“碰——”—声将大门给关上了。李德元这一番维持尊严的气派并未能演绎完全,便如白抛了媚眼给瞎子看。呆了半晌,他只有狠狠地跺了跺脚,咬著牙离开。 什么大善人!什么大富翁?什么书香门第!渐渐离那朱红色的大门越走越远,李德元在心中愤然道,既然是也是爱书的人家,怎么会对读书人如此轻蔑?!却连人都未曾见一下,就直接撵人! 他不禁摇了摇头,暗道这户人家忒的没有好眼光。如他这般学富五车的读书人,能与他结交也算是那家人的福气。哼!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待到他高中状元之时,莫要怪他不待见这晋城徐府! 这么一思付,李德元又觉得有了干劲,觉得那徐府没有帮助到他,到是对方的损失了。脑海中似乎能浮现出自己骑著白马行走在街道之上的景致。当他器宇轩昂地路过那徐府之时,不屑地瞥去一个白眼。那未曾蒙面的徐家老爷,便颤巍巍地跑了上来,诌媚地认错,说自己有眼不识泰山。 嘴角不自觉地上扬,李德元已经完全沉浸入幻想之中了。然而白日梦并未能持续多久,就被一阵熟悉的“咕——”声惊醒。平复了嘴角的弧度,他无奈地低了头,望向自己瘪瘪的肚子。再望望日头,己是过了正午,这也表明,他已经超过了一天没有吃到饭了…… 身无分文,更是被腹中空空的饥饿感所折磨,李德元再也没有心思顾及自身形象之问题,耷拉著脑袋,却又不知该何去何从,只有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像孤魂野鬼一般在大街上俳徊…… 夕阳渐渐染红了街道,路边悬铃木的叶片,也被镀上了一层橙黄的颜色。依稀可以看见远处的人家,烟囱中冒出袅袅轻烟,在暮日的映照之下,显得格外柔和而温暖。路边的行人渐渐少了,小贩们也收拾了东西,准备回家吃饭去。 街道渐渐变得沉寂下来,与周围行色匆匆的路人相比,李德元的步伐显得飘悠得过了头。抬头望了望那一轮橙红的温暖日轮,他强打起精神,念了一曲《少年游》“长安古道马迟迟,高柳乱蝉嘶。夕阳岛外,秋风原上,目断四天垂……”本想靠著吟诗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可是胃袋空空的感受,让他念不下去了。再望那轮暮日,李德元再顾不上什么风雅,只能低垂下脑袋,以一种呓语的声调道,“唉……夕阳日暮,好大的咸鸭蛋黄呀……” 就在这时,一阵酥油的香味飘进他的鼻中。李镍元循香望去,只见那是路边的一个烧饼摊子,小贩正打算收摊回家,却还有三个烧饼尚未卖出,正愁得直吆喝。眼看牵德元那两眼珠子都快蹬在烧饼上了,小贩连忙拉生意:“这位客倌,可要烧饼?两文一个,又香又脆!” 李德元摇了摇头,忍著诱惑,硬生生命令自己将头偏向一边,这才在小贩的视线范围之外,吞了吞口水。然而,心中虽然命令自己切不可再去想那烧饼,但步子却是怎么也迈不动了。只是定定地站在那边,别扭地将头撤向一边,背对这烧饼摊子。 这秀才真是奇怪,莫不是读书读得呆了?!望著李德元的背影,小贩不禁产生这般纳闷。与他抱有相同之疑问的,还有站在街角的另一个男人。 那人便是张赛虎了。在街上巡逻转悠了大半天的他,刚准备收工,就见到了那蠢秀才站在人家烧饼摊子面前迈不动步子的场景。连想都不用想,他便立即明白了那呆子此时的困境:身上连半个铜子都没有,在街上晃悠到现在,想必已是饿得前心贴后背了。 那个蠢秀才,真是呆到了家了。心中一边做下如此评价,张赛虎一边转过了身子,打算来个视而不见:他才懒得管那书生,关他屁事!可是,走了没两步,却又不由自主地停住了步子。烦躁地以一只脚点著地面,终于,他“噌”地回过头,大步朝那个方向走过去。 “老子全要了!” 背对烧饼摊又低头盯著地面的李德元,突然听见背后穿来—个熟悉的声音。下意识地转过头去,正撞上那一身红衣的恶人面孔:“喏。”张赛虎将热腾腾的烧饼递在他面前。 “……”李德元呆了一呆,怎么没有想到那家伙竟然会如此好心,想也没多想,下意识地伸手去接,可是却又在空中硬生生地停住了:就是这个家伙害得他毁了书卷、丢了包袱!读书人要有骨气,怎么也不能要嗟来之食。 这么想著,他又强迫自己别过了头去,不去看那诱人的烧饼。可是,那香味还是不可避免地飘入他的鼻中。不行!要坚定立场!要有骨气!他如此在心中一遍遍地对自己重复。可是,呜呜呜,他好饿啊…… “不要拉倒!”看对方那副不死不活的样子,张赛虎敛了眉头,不禁心中有气:难得他愿意帮他,那小子倒还不领情!二话没说,他将三个烧饼叠成—摞,同时塞进了嘴巴。这小子不吃,他吃! 正当张赛虎吃得开心的时候,李德元也在心里进行著艰苦的心理挣扎:大丈夫威武不能淫。贫贱不能屈!怎么可以吃仇人递来的食物呢?!耶?!对了,他是仇人!那他把他吃穷了最好,不就是报了仇么?不吃白不吃,他这不是屈服,也不是没骨气,他这是报仇呀! 李德元心下大喜,终于找到了名正言顺的借口。可当他偏过头去,刚准备接过烧饼之时,一抬头,却发现张赛虎将最后一口也丢进了大嘴。 “啊——”李德元惨呼一声,登时耷拉下脑袋,没了言语,只是心中在滴血;呜呜呜呜,他的烧饼啊…… “谁让你不吃来的?你不吃,老子吃。”张赛虎斜眼睨他。如愿地看见那蠢书生一副生不如死的惨痛表情:哈哈,这书生这副蠢样子,倒很趣啊! “你……你你……”虽然很想痛骂他一顿,但是无奈腹中空空,没有半点力气就连脑袋的运转也失了水准。所以,李德元只能气得涨红了脸,“你你你”了个半天,却愣是一句其他的话都说不出来。 看他一张脸涨得通红,气愤难平的样子,张赛虎越发觉得好玩起来,好整以遐地抱著手臂,以看他的表情为乐:“说啊,老子怎么了?!” 然而,未等李德元想到什么说辞,只听“咕——”地熟悉声音,再度不合适宜地响起。登时,他只觉得颜面尽失:在谁面前丢人不好,偏偏在这头莽熊面前丢了面子。这让他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一辈子再也不出来见人才好。 “哈哈!”看到对方那又羞又愤的表情,不知为了什么,张赛虎只觉得心情大好,禁不住大笑出了声。 那笑声直害得李德元耳朵发疼,刚想暗骂这莽熊忒地可恶,可下一句又让他觉得这对方的声音宛若天籁一般——— “走!老子心情好,请你吃饭!” *** 微微的热气蒸腾,熏上李德元的眼睛,热乎乎地让他觉得发酸。透过那迷蒙的气息,望向那一碗阳春面,只见翠绿的青菜叶子铺在上面,一颗金黄的荷包蛋好像太阳一般耀眼。在灯烛的映照之下,那面汤上浮着一层淡淡的油光,折射出五彩的色泽。 李德元吞了吞口水,眼珠子几乎瞪出来黏在面上。可是转念一思忖,毕竟是别人请客,主人都还没动筷子之前,他还得谨守礼仪,保持君子风范。 然而,那张赛虎怎知道李德元想的是什么?见他明明一副馋得快要扑上去的样子,可偏偏就是不动筷子。张赛虎大奇:“你怎么不吃?” “我……”李德元刚开口,就发现自己的声音竟然是咕咕隆隆的,听不真切。他吞了吞口水,清了清嗓子,强迫自己不去看那碗诱人的阳春面,“我……我不饿。”天知道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受到了何等之折磨。 幸好这样的煎熬并未持续太久。当店小二将一碗牛肉面端上来的时候,张赛虎才不理会什么风度一说,卷了袖子,抄起筷子就往面碗里戳。他夹起一块牛肉,毫不含糊地塞进了嘴里,咂吧了两下嘴就吞进了肚。 看见对方吃得痛快,李德元也连忙拿了筷子,先夹了一缕白胖胖的面条丝往嘴里送。这一尝,便让他的意志力迅速而全面地瓦解崩溃。再也顾不得面子了,他的筷子就没有停过,三下两下就把一碗面吃了个干干净净。末了,还不忘端起碗来,把面汤也喝了个一滴不剩。 从小到大,李德元这辈子就从来没有吃得这么快过。望著光滑滑的大海碗,他突然觉得鼻子一酸。缩起袖子,用袖口慢慢拭了拭眼角的泪珠。 这个动作引来张赛虎的侧目。夹了牛肉的筷子停在半空中,他皱了眉头,疑惑地问道;“好端端地,你哭个什么劲儿啊!?没吃饱我再叫一碗就是了。”说完,他就伸手要唤小二过来,却被李德元拦下:“不,不用了,我吃饱了。”他缓缓垂下脑袋,一脸丧气样,“我哭,是因为自觉能力不足,正在自责……” “啥?!“张赛虎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直把眼睛蹬了个铜铃似的,半晌才回过神来,“吃个面你还自责个屁啊!还淌猫尿,你丢人不丢人啊?!”说完,不再去管那个蠢书生,继续吃起面来。 不理会对方的粗俗语言,李德元望著空荡荡的面碗,小声道:“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面,心下甚是感动,更有冲动为之吟诗一首……”说到这里,他又苦恼地耷拉了脑袋,“可……可是……想我苦读十余载,却从来没有学过如何描绘阳春面之美味的诗作……我……呜呜呜呜呜……我吟不出来” “噗!” 张赛虎—时把持不住。硬生生将口中嚼了个稀烂的面条全书喷了出来,正喷在对面处于伤感之中的李德元身上。 没料到被这等“天女散花”给淋了个满头满脸,李德元震惊之余,竟是半句话也说不出来,顶著一头狼藉瞪大了眼睛错愕地望著前面的莽汉。 看着李德元的脸上沾满了自己嚼了半截的面条,头上还滴答着自己喷出去的面汤,张赛虎虽是觉得有所愧疚,可嘴上还是硬著不松口:“你自找的!谁让你说什么不好,偏偏说要为一碗阳春面做诗?笑死老子了!你这蠢书生莫不是读书读得傻了吧?” 面对张赛虎的狡赖,李德元只是怔怔地说不出话,半晌之后方回过神来。而后,不仅悲从中来:打小二十年中,从来没有像这两天一半凄惨过!而罪魁祸首,都是面前这头莽熊!好容易刚刚才吃了一顿饱饭,却又遭此横祸,弄得—身邋遢污渍,哪里还有半点读书人的清朗神采?! 思及此处,李德元忿忿地蹬了一眼对面的人。可是转念—想,今儿个若不是这头莽熊,自己怕是连这顿饱饭也是吃不上的了。于是,他又觉得矛盾起来,不知是该愤恨还是感激,更不知自己这般落魄模样,该何去何从。 见他一直不说话,张赛虎敛起眉毛,只觉得说不出的烦躁。虽是觉得这书生忒地麻烦,真是懒得管他!但是,看着他拿半死不活的迷茫表情却又觉得有些不忍——呸!什么“不忍”?笑话!这家伙的的死活干他屁事!他只是看不惯哪孤魂野鬼的样子!对,只是看不下去而已! 三两下将碗里剩下的牛肉面吞了个干净,张赛虎唤了小二结帐,随即,他直起身来,一把抓住李德元的肩头,将他拽了起来。 “你……你你…你想要做什么?”被他凶神恶煞一副拿人犯的架势所吓到,李德元拾起头望他,战战兢兢道。 “少罗嗦……”张赛虎心烦意乱地冲他吼。但刚—低头,却见他十足被吓到的表情,于是又忍不住缓了口气:“你这蠢书生,不是没有盘缠么?再说,你这一身脏衣服,总该找个地方洗洗吧!” 耶?!这莽熊到是挺好心的嘛、李德元惊讶地望着他的侧脸,那挺拔的鼻梁,上扬的剑眉。粗犷的脸部线条,拼凑在—起怎么看都有种凶恶的气质。按理说,“相由心生”,这头莽熊,长得一副恶人样,可做事却也并非想像中那般冷酷凶残嘛。 渐渐地,李德元的唇边扬起浅浅的弧度。望著那个正一路拖着自己走的家伙,他苦笑著道:“那……那个……小生知道阁下是做捕快的。可是,能不能麻烦您不要那么有职业习惯,将在下当作人犯—样拎着跑呢?” “闭嘴!你管老子怎么着?!”张赛虎恼羞成怒,瞪来—记死光。然而,原本紧抓对力肩头的手,却松了开来。再也不看身后一眼,他大步地向前疾走。李德元不得不加紧脚步跟上,嘴角的弧度却逐渐扩大中,似乎有点了解这头莽熊了。死鸭子嘴硬。 “一回生二回熟”虽然这句话用在这里并不合适的样子,但当李德元跟著张赛虎走进那狗窝似的小屋时,却有着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好歹是有个地方过夜了。 比起早上的傻愕万分,现下的他显得平和了许多。在那莽熊“老子”长“老子”短,一口一个“蠢书生”的叫唤声中,李德元将沾上污渍的衣服换下。又洗了头发,擦净了脸。随即坐在桌边,—边等著头发晾干,—边发着呆。 “要是有本书就好了。”他不禁微微地叹息道。然而将过间屋子打量了个遍,别说是没看见书橱了,基本上连个纸制品都役有。所以他只得闲闲地趴在桌面上,盯著摇曳的烛火出神。 烛光轻曳,在桌面上投下深深浅浅的烛影。李德元就这样静静地望著那跳动的光亮,看着烛泪一滴一滴地滑下,落在小碟里,渐渐凝结。 当张赛虎擦完脸,抬起头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番光景:那书生一动不动地盯着蜡烛,表情迷茫到几近痴傻。烛光映在他的面容之上,将清秀的五宫映出淡淡的投影。 在刹那之间,张赛虎有点呆,不知怎地,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随即,也不知是什么感情在作祟,心头莫名地火起,他忍不住冲他道:“蠢书生!发什么白日梦!有空发痴还不如把床铺给理理!” 这句话将李德元从太虚之境拉了回来。他下意识地直起了身,转身过去整理床铺。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怎么他说什么自己就照著做了呢?就算自己的确是寄人篱下,也不能如此被人使唤来使唤去啊!他是读书人又不是下人! 这么一想,他便转过脸来,义正词严地申辩道:“虽然你是主人,但也不能如此使唤别人呀!虽说礼法有云:‘客随主便’,但我乃读书人,井非你请来的下人。能不能请你不要这么顺理成章地颐指气使呢?” 张赛虎抱了双手,斜眼瞥他:“下人能干,你就不能干了么?连铺个被子都要叽叽歪歪的,你所谓的读书人就是这般光做学问不干事的么? 李德元一怔,他所说的不就是“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的道理吗?没想到过莽汉虽然说话粗鲁,却也能说出这般道理。自知理亏,李德元再不说话了,老老实实地转过身去铺床。 一时间,屋中一片沉寂。张赛虎呆呆地望著床前那抹背影,看着他忙东忙西。他的脏衣服已经洗了晒著,所以他身上穿的是自己的衣服,由于身材差异颇大,灰青色的外杉松松垮垮地罩在他的身上,特别是肩膀根本撑不起来,看上去肥肥大大。看见自己的衣服给他穿成了这副光景,张赛虎敛起眉来,心道这蠢秀才到底有没有在吃饭啊,如此瘦弱。人都说秀才手无缚鸡之力,看来倒是—点也没有错了。 眼光流动之处,不经意间瞥见,在他长发末端,背后的大片衣服都被浸湿。张赛虎忍不住撇了撇嘴。一手拿起毛巾,走到李德元背后,把毛巾扔在他的头上:“把头发擦干先。” 李德元吓了一跳,转过头来,正对上那张怎么看都像囚犯的脸孔,随即,他伸手取下毛巾,浅浅地勾勒起唇角,轻声道:“谢谢。” “谢个毛?!”张赛虎跳将起来,大声吼道。可是眼却不由自主的瞥向屋顶,眼光游移不定:“我是怕你弄湿了老子的衣服!你少会错意了!老子管你死活?” 被对方突然的吼声惊到,李德元怔了半晌,然而片刻之后,唇边的笑意却逐渐扩大。轻轻拾起了手握拳,放在唇边掩饰笑容,他轻轻笑道:“你是属鸭子的么?” “啥?!”这次轮到他呆了。 “我是说,你八成是属鸭子的,”笑意写在唇上,也映进了黑亮的眼眸之中,“就算煮得熟了,嘴却还是硬的。” “……”望着那笑容,张赛虎半天说不出话来。随后才咕咕嚷嚷道:“读书人都是这么骂人不带脏字的么?” 李德元苦笑著摇了摇头。一边用毛巾将发尾擦干,—边看著张赛虎接过他的工作,三下两下就把床铺整理妥当,边整理还边道;“看你笨手笨脚!连个床都铺不好!真不知道读书都读到哪个狗肚子里去了!老子都比你强!” 若在平时,李德元定是要生气反驳的。可是这时,他却只是垂下了脑袋不作声。“百无一用是书生”,今儿个他可是体会到这句话的含义了。虽然诗书满腹,可却是填不饱肚子的。饿得头昏眼花之时,满脑子都是香喷喷的烧饼,嘴里还能吟得出诗来?好容易填饱了肚子,可一回忆起来,这唐诗宋词千百首。竟是没有半首是损述一碗阳春面之美味的。若是没有这莽汉,今晚怕是还要露宿街头…… “谢谢,”明知道他不会领情,可是李德元还是衷心地向他道了一声谢,“你可比那徐老爷要好心多了。” “徐老爷?哪个徐老爷?”张赛虎疑惑地问道。 “那个晋城第一大善人啊,”说到这个,李德元忍不住吐起苦水来,“还说什么好人,还说什么富翁,还说什么书香门第?怎地如此轻贱读书人?!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便是不打算帮忙,也不该如此出言侮辱,竟说我是穷酸秀才,这也欺人太甚了……” “你去干什么的?”张赛虎也不跟着接口抱怨,反而打断他的话。 “呃……”被问到这个问题,李德元不禁支吾起来,红著脸道,“呃……我去……我去……去借……借盘缠……”说到最后,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几不可闻。 “哼!活该!”张赛虎冷笑道,“这不叫‘穷酸秀才’叫什么!?借钱你还好意思自命不凡,拽得跟个二五八万似的?!” “呜……”被他这一冲,李德元登时连抱怨的立场也没有了。虽然说得不中听,可这家伙倒真是一针见血地戳中他的痛脚,让他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被别人瞧不起,他只道对方没有眼光,有眼不识金镶玉!可若被这家伙瞧不起,他只觉得心头凉凉,要多懊恼有多懊恼。 思忖了片刻,李德元握紧了拳头,“反正离上京赶考之时还有段时候!我明儿个就在街上摆个摊子,帮人代写家书,赚足了盘缠再上路!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俗语云‘求人不如求己’,我要自食其力!” 见他那副奋发图强的样子,张赛虎又忍不住冷哼一声,泼上—盆凉水:“连买个纸笔的钱都没有,老子看你哪儿去摆摊?!” “呜……”这一句话戳破李德元的构想,让他登时泄了气聋拉了脑袋。 “老子管你死活?!”一边如此叫嚣,张赛虎却从衣襟中掏出几块碎银,放在桌上。然后看也不看,脱了靴子就钻进被窝之中,背过身去,再也不去看对方一眼。 望著桌上的碎银,看那烛火在桌面上投下不规则的影子,李德元怔怔地望著。慢慢地,鼻头就有点酸,一种莫名的暖意从心底升起:这个家伙呀…… 然而,未等他在心中发出感慨,张赛虎扭过头来,冲他吼道;“你还有完没完?!还不赶快把灯吹了上来?!你不睡老子还要睡呢!” “哦哦……”被对方吼得怔住,李德元下意识地应道。随即轻轻吹熄了腊烛,摸著黑探到床边,却不想一脚绊到了床榻,于是,整个人栽在床上,正横压上了张赛虎。 “没见过你这等笨手笨脚的蠢秀才!”黑暗之中,张赛虎咬著牙怒道。再然后,伸手—把将李德元提了起来,扔进了床铺内侧。 莽熊!李德元被他摔得七荤八素的,先前的感动早就飞到九霄云外去了。刚想暗骂他不知轻重,可是下—刻,却又分明感觉到,那家伙将身子往外挪了挪,给他多留出了些空来。 暗骂的言语登时融化在喉咙里,渐渐转为—句轻轻的“谢谢。” “少罗嗦!你到底还睡不睡?!再吵!再吵老子就把你扔下床去!” 吼声如预期中的那般响起,声音大到直震得李德元耳朵发疼。一边在心中暗叹这莽熊的粗鲁大声,他—边又缓缓勾勒了唇角,在黑暗中绽开一抹无人可见的浅笑。 一天之前,只觉得那家伙的长臂恍若千斤大石,压在他胸口上,让他喘不过气来好像鬼魅缠身—般;一天之前,只觉得那家伙的气息,温温热热地喷在他的侧脸耳边,让他觉得难受万分,硬是让他怎么也睡不着,可是,仅仅过了十二个时辰,这一切就似乎变得可以容忍了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家伙低低地打起了呼噜。再—翻身,手臂就“碰”一下锤在了李德元的胸口上。原本已经睡得迷迷糊糊的他,被这一下所惊醒,却是懒得与对方计较,合了眼继续梦周公去了。 这一觉睡得是又香又甜,自然是没有黑熊妖怪来打扰的了。可是,未到天明,大约三夏天的时候,就听“碰——”地一声巨响,直把李德元再度惊醒。 迷糊着揉了揉眼睛,正在思忖着那家伙伙不会是掉到床底下吧,就在这时,李德元突然感觉身侧一凉——!张赛虎直起了身子,冲门口大骂一声:“哪个混蛋龟儿子敢吵老子睡觉?!” “碰——”又是一阵巨响,再然后,便是一阵火光通明。李德元好容易清醒过来,最先见到的,是张赛虎张大了嘴巴活像见鬼—样的表情。正觉得奇怪,李德元探了脑袋,越过张的肩膀看去:这一看惊得他同样是目瞪口呆,宛若石化:满屋子的官兵,个个拿著火把,表情严肃。而中间站着的那个,穿著红色宫服,大腹便便,一看就知道是个当官的。只是面色铁青,死瞪著张赛虎不放。 张赛虎这才意识到,刚才一时嘴快,骂了句“龟儿子”。这下可糟,骂到县太爷头上去了。呆了半晌,他只好陪笑道:“王大人,您怎么来了?” 那王大人冷冷“哼”了一声,也不答话,一抬了手,招呼众官兵上前:“捉奸在床……不对!是捉人犯在床!来人,将人犯李德元锁上!” “是!”四个官兵拿着枷锁走上来,眼看着就要往李德元脖子上套,却被张赛虎栏下:“等等!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大人狠狠地瞪了张赛虎一眼:“大胆刁民李德元,杀害徐天福,证据确凿,理当带回衙门审问!” 李德元何曾见过这等阵仗,整个人就被吓得傻了。偏了头,讷讷地问张赛虎:“徐天福是谁?” “就是你去借钱的徐老爷。”一边回答他的问题,张赛虎一边起身下了床,站定在床前便不再挪动半分。眉头皱得跟个麻花似的,紧紧地纠结在—起。 “张头儿……”拿着枷锁的衙役低低地唤了—声,然而却被张赛虎一记死光瞪了回去。 “王大人。”张赛虎抱了抱拳,“敢陶那徐天福何时遇害身亡?” “一更天。“王大人冷冷道。 “既然是—更天,那么李德元便不可能是犯人了,”张赛虎沉声道,“从昨晚起,李地元便寄住在这里,没有离开过半步。” “也许他离开了你却不知道呢?也许他是什么武林高手来无影去无踪、杀了人再回来睡觉呢?”那王大人开始还有心思争辩,到后来似乎是嫌烦了,一摆手:“大胆张赛虎,身为捕快居然帮人犯做伪证,知法犯法,罪加一等!来人啊!一起锁了!” “这……”那衙役面露难色:张头儿一向待他们极好,可这次的情况,大人之命不可违呀。 “张赛虎,本官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可确定人犯李德元一直在此不曾离开?”王大人下了最后通牒。 望着面前的景象,古老爷脸色铁青。分明只要自己点了头说下半个“确”字,就非得被绑著丢进大牢里。张赛虎静默了半晌,最终还是垂下了脑袋,轻声道:“不……不确定……” “张赛虎,你怎么可以这样?你明明知道我是清白的!”李德元大惊,伸手去拽张的袖子,却被甩了开。 “老子……管你死活!”张赛虎咬牙道,却始终不敢看李德元半眼。 “这就对了!”王大人脸色舒缓了开,“来人,将人犯李德元锁了!” 四名衙役再度上前。张赛虎的身形僵硬了片刻,最终还是挪了挪步子,让出了空。随即,一名衙差一把将李德元从床上拖起,拷上了枷,拽着他走到王大人面前。那王大人面有喜色,转身招呼手下打道回府。 “张赛虎,我看错了你!”被衙役拖著出门,李德元扭头怒斥,“我还以为你是好人,可谁知你竟是如此卑鄙小人!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大丈夫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 “啪”地一声,一个耳光将李德元的话打断。一个衙差狠狠地道:“再吵!再吵就把你的舌头割了!” 张赛虎听得心头—惊,忙抬了头望向门外,那李德元的清秀面容上,于右脸之处分明肿起了五道红印。唇边嘴角,更是流下一丝血迹,而李德元的眼,却始终死死盯住他的。在其中,他分明读出了愤怒和怨恨的意味。 这—眼,恍若是烫上了什么烙印一样。让张赛虎心口一窒。待道回过神来之际。已是再也看不见那群人的身影:“老子……老子才不管你的死活!” 咬紧了牙关,硬生生地挤出了这么一句话。可下一刻,拳头却结结实实实地砸在了门框上。 第三章 昏暗的囚室,冰冷的石床上铺著潮湿的稻草。一扇小到只能容下脑袋的窗户上,矗立著几根锈蚀的铁条。望著面前这幅景致,李德元不禁轻轻叹了一口气,发出这样的感慨:“原来地牢就是这副景象和想像中的没有两样嘛。” 虽然很想如此苦笑著叹息,可唇上尚未拉开苦涩的弧度,就被脸颊上的痛楚所牵动,让笑容僵硬在唇边。 只要稍微扯动一下嘴角,就觉得火辣辣地疼,这让李秀才“丝丝”地抽著冷气,赶紧将来不及上扬的弧度平复。然而,—旦不笑,就觉得背上的痛楚更加强烈——那是刚进牢里的时候,被一名衙役顺手抽的。 感受着背部仿佛撕裂—般的痛,李德元下意识地反手去摸,可指间刚刚触及,便觉得如同火烧一般。一抬手,只见指上沾染了一丝鲜红,他不由自主地感觉到一丝晕眩,缓了一会神才站稳当脚步。 越是在意背上的伤势,就越是觉得那疼痛难以忍受。总得想点什么办法转移注意力才好,李德元定了定心神,集中精神吟起诗来:“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念著念着,李秀才不禁摇头晃脑,只觉得满心的义愤激昂。然而,一曲念罢,却又隐约觉得不对劲,不由皱起眉头来,边思忖边道:“这首《过零丁洋》虽然气势宏伟,但是在此时却并不贴切而应景啊。文天祥那是面对元统治者的软硬兼施、恩威并用毫不动摇誓死不降,可是……现在的情况,分明是被诬告上莫须有的罪名嘛。” 这么一想,他忍不住大乐:“对了!说起莫须有,念岳爷爷的《满江红》就是再适合不过的了!”一边说著,他还忍不住兴奋地击了一下巴掌。 谁料到这一巴掌拍得过了头,动作幅度颇大,又再度牵动了背部肌肉,疼的他“噢噢”直叫唤。登时,连念诗的心情也没有了,好容易平复因疼痛而扭曲的面容,李秀才怔怔地坐在潮湿的稻草之上,抱了双腿,侧着脸望向小窗中那一轮残月。 月光清冷,静静地照射在地面之上。只能看见一小片的天幕,自然是看不见星空的了。李德元只觉得瘴气逐渐包围了自己,他忍不住搓了搓手臂。然而,这个动作非但没能让他觉得暖和起来,反而让他想起了—个人:那个莽熊,睡觉的姿势实在是让人不敢恭维,总是睡到一半就把手臂“啪——”地打在他的胸口,惊醒了他不说。还沉甸甸的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可,虽然是老沉老沉的,却是暖和得紧…… 想到此处,慢慢地,李德元将头埋在手臂之中,随即,便是忍不住想笑,古人所谓“交友不慎”莫过于此吧。他还把那莽熊当作是好人,他甚至还曾经感激过他!可想不到自己的阅人历练是如此浅薄,竟将一个贪生怕死的官府混混,看作是值得相交的好友! 不对!他们什么时候竟然熟稔到朋友的地步了?!那个粗鲁的官混混,不但弄丢了他的包袱,还毁了他的书!他怨根那个家伙还来不及,怎么会因为一顿饭,—夜住宿之地就将其视作朋友?! “哈……哈哈……”在唇边拉开了苦涩和嘲笑的弧度,痛感也逐渐扩大中。然而,越是觉得痛,他却笑得更加夸张起来。渐渐的,原本只是轻轻地低笑,到最后竟然演变成大笑,笑得近似张狂。 “笑什么笑?再吵!抽烂你的嘴!”看守监牢的衙役—边抽了抽鞭子一边吆喝道。 然而,李德元却像是没有听到衙役的警告一般,依旧笑得猖狂。那衙役心下大奇,暗道,这秀才莫不是关得疯了? 就在这时候,只听监牢的大门有了动静,再然后,王大人带着四名官差走进了牢房。登时,李德元就笑不下去了——那莽熊就在其中。 “大胆刁民,你可知罪?!”王大人重复著毫无新意的问话。若在平时,李秀才本著尊敬长辈和朝廷命官的原则,就算是受到些刁难,也必定是看在同为孔孟门生的份上,好言地与之争辩。然而此时,自身却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而被刑因于大牢之内,更是受了皮肉之苦,再加上不想在某只莽熊面前失了气度,李德元竟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就是不褡理对方。 “说!你究竟是为何要杀害徐天福?” 李德元不答,只是用那双黑亮的眼珠,越过面前肥肠脑满的王大人,直看向那面无表情的张赛虎。 见他不答话,王大人也失了耐性,头偏了一偏。衙役们自然是知道这个动作代表的含义,都抢著头功上前。其中一人动作最快,“啪”地一巴掌抽在李秀才的面颊之上;“大人问话,你敢不答?!” 一缕鲜艳的红丝自唇边渐渐滑落。左脸先是如同火烧火燎一般,然后,却渐渐麻得失去了知觉,估计是已经肿起来了。李德元牵动了下嘴角,想勾勒起一抹不在乎的微笑,可是面部的肌肉竟是已经不受自己的控制。他只好作罢,仅用那双依旧清亮的黑眸应对众人。 见此情景,王大人摇了摇头,神情颇为无奈,缓缓踱步到了一边,再也不去看李德元一眼,知他心意的下属立刻—个箭步跨止了前,甩了甩手中的皮鞭:“呸!我倒要看看,你能装哑巴装多久?!” 鞭子划过空中,发出响亮的声音。见此情景,李德元虽是书痴,却也不是呆子,自然明白接下来要发生怎样韵事情。想到背上只一道伤口己让他疼得坐卧不能,这让他的双腿不禁有些发颤,脸色也刷地白了下来。 “怎样?怕了吧?”那嚣张跋扈的衙役抖动着手里的刑具,面有得色。 是的,他怕疼,更怕死。他虽手无缚鸡之力,却并不是懦夫!读书人虽然没有强健的体魄,但是骨子里却是最为为硬气的!他坚信着这一点! 李德元猛掐一把自己的大腿。让那不由自主地颤抖停息下来。再然后,他死死地咬住牙关,在心中默念: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大丈夫自应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鞭声袭来,第一鞭子就打得李德元站不住脚,直跌在了地上。原是想凭借毅力和骨气直起身来,硬生生接下这几鞭子的。但是,理性的认知是一回事,身体的本能反应又是另一回事。从来没有吃过什么大亏的他,这一鞭子下来,就已经没有余力站起来。在心中暗骂自己的不济,他紧紧握住拳头,将指甲掐进肉里,强迫自己不能痛呼出声出声…… 一鞭,两鞭,三鞭……到最后已经记不得数,李德元只觉得身体似乎已不再是自己的,意识也逐渐越来越远。眼前渐渐昏暗,在思绪游离的最后一刹那,他似乎听见有一个声音在说:“到底谁才是死鸭子嘴硬……” 原以为—介文弱书生,受不得苦,只要用次刑就能让他哭著求爹求娘,“招供”出所有罪行。可是让在场所有人都不曾想到的是,面前这个书生看似清秀孱弱,但眼看着他被抽了十几鞭,抽到眼眸逐渐失了焦距,抽到趴在地上不能动弹,他却始终没有哼一声。 等得不耐烦,跟着那秀才已经半昏死过去,王大人努了努嘴。一旁的下属会意,拿出一张供词,趁著李德元昏得没有意识之时,抓了他的手蘸了点红泥,在供词上摁下一个鲜红的手印。王大人满意地点了点头,转了身挺着肚子走出牢房,其他随从也跟着鱼贯而出,只有张赛虎始终没有动弹。 与那看牢房的衙役知会了—声,张赛虎走近已然躺倒的李德元,用脚轻轻踢了踢他:“到底谁才是死鸭子嘴硬,老子看你才是属鸭子的吧。” 望着那张惨白的脸,张赛虎嘟嘟嚷嚷道,可声音却甚是喑哑。 他曾看过这李秀才因为害怕钻在了桌子地下瑟瑟发抖,他曾看过他因为一本破书红了双眼清泪长流,他曾看过他因为一点小伤就哀号半天,所以,他便知道他是个极怕死怕疼的人,于是,他理所当然的认为,他是一个胆小软弱又迂腐的蠢书生。 然而,他显然错了。 看着他死死隐忍,看着他即使被鞭苔之时,也始终是咬了牙不发出呼号的声音,看着他直到失去意识之前,都始终用那双清亮的眸子怒视着众人,张赛虎这才意识到,这个书生,却是个硬骨头的。 心底没来由的一窒。 “冤死鬼又不止你一个,关老子屁事,老子当捕快当的好好的,见过的冤大头多了去了……”张赛虎低低的说,他的脚有一下没一下的踏着地面的尘土,显得躁动不安,他的眼望向监牢的灰顶,游移不定。 四周一片沉寂,那个昏过去的家伙,也定是不会突然跳起来,然后像昨日那样涨红了腮帮子与他争辩,张赛虎慢慢的低下头,只见月光打在那张惨白的脸上,映出了因冷汗而附着在额头上的发丝,也映出了青紫的唇边那一抹不相符的耀眼的红。 “老子……才……” 最终,还是没能将“不管”两个字说出口,硬生生把一切言语都吞进了肚,张赛虎敛了敛眉,狠狠一跺脚,将不省人事的李德元抗在了肩上。 再不回头,迈开步子,既已决定,无路可返。 *** 当李德元醒来的时候,他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已有“人犯”转变为“在逃通缉犯”。在一片昏暗中,只觉得身体轻轻地摇晃着,竟是说不出的舒服。远处传来笙箫的靡靡之音,曲子里尽是欢快洋溢的意味,甚至还带着一些轻佻,李秀才心下大奇,若这是天宫,则显得不够端正庄严,若这是地府,也显得太轻快喜乐,他挣扎的睁开了眼,无奈眼皮竟是千斤重一般,撑都撑不开。 “嘶――你倒是轻点啊!想疼死老子啊!”耳里突然传来粗鲁的声调,这种有些不耐烦的语调是如此的熟悉,熟悉到李秀才眼皮一颤,那莽熊……怎么会再他旁边!? “呦,老娘伺候你都不过当了,你还敢挑肥拣瘦的?!”那是一个从未曾听过的女子声音,音调甚大,语调更是泼辣。 李德元心中一惊,脑海中一片空白,若是梦境又怎么会冒出个不认识的女子?使出了吃奶的劲儿,他好不容易睁开了眼。 昏黄的烛光映入眼帘,粉色的轻纱笼罩在木床顶端。来不及细想自己身在何处,他费劲地偏过头去,便在不远的桌边看见了那头莽熊——腿上还坐著一个浓妆艳抹酥胸半裸的丰盈女子. 面前的景象让李秀才惊得呆了。半晌之后,他才红了脸,—边念叨着“非礼勿视”—边紧闭上眼,装成睡熟的样子,不去看那尴尬场面。 “看不出你小子心倒是够软的,为了这半死不活的秀才,竟然一路从牢房里打出来,搞成这副鬼德行!”那女子的声音带着调笑的意味。 这句话仿佛电击一样,登时让李德元明白了一切。原来,这并非天界地狱,也并非梦境,而是那家伙冒着危险将他从大牢中救了出来。刹那之间,心头泛上—种说不出的温暖意味,眼角轻动,他忍不住偷瞄了半只眼,去看那家伙的伤势。 刚才根本没来得及看清,只瞧见有女人坐在张赛虎的腿上,李秀才便把眼光移了开来。而这次,他却清清楚楚地看见,此时的张赛虎光着青青紫紫的上半身,龇牙咧嘴地让那女子给他上药缠绷带。边缠着纱布,她偶尔故意用手指戳—戳那伤处,疼将张嘴“嘶嘶”地直抽气:“女人!你是故意的吧!想疼死老子啊?!”他敛了眉,瞪圆了眼冲她道。 “唷,求人办事还敢这么嚣张?!你可真够有气魄的啊,逃犯大人——”女子浅浅地笑了起来,笑得很明艳,却也很危险。果然,那只涂满蔻丹的手指狠狠地戳上了张的仿口。而这次,那莽汉却是咬了牙汉再说话,只是横着眼睛从鼻孔里“哼”出一声来。 看他那倔强模样,女子浅笑,便不再刁难,—边小心地继续缠著绷带一边调侃道:“我倒是没有料到,你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事来。为了—个非亲非故的病秀才,好好的捕快成了逃犯。看不出来你倒是挺心善的嘛。” “心善个屁!”张赛虎冷哼,眼却是瞥了开去,望著房项游移不定,“老子也不知道是吃错了什么迷糊药,心一横就把那蠢书生给抱出来了。虽然冤死鬼又不少他一个,可总不能看着他就这么死在里面吧。” 听见这句话,眼皮禁不住有些发颤,李德元,拚命眨了好儿下眼,才硬生生忍住那微热的水气。费力地张开嘴,他想唤一声那个人,向他道声谢,也想因为曾经冤枉了他而向他道声歉。可尝试了好半天,却也只能让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来。 “那你打算怎么办?”那女子将最后一块绷带上好。跳下了张赛虎的大腿,收起了笑意,正色问道,”光是逃出来都把你整成这样了。这还都是那些衙官们没料到你这家伙竟然转了性子要救人。可现在怕是已经封了各大城门,谅你们是插了翅膀也别想跑了。” 张赛虎敛了眉头:“所以,只好来找你了,艳娘,这次非得靠你的花舫才有可能逃的出去。” 那女子伸了手指戳他脑袋,笑骂道:“好事就没想到我,麻烦事就往老娘这里推!不过没想到你也不笨嘛。水路搜查本就没陆路严密,再加上是花舫,倒是有可能蒙混过关。” 艳娘?!花舫?!李德元开始渐渐明白,自己现在身在何处了。难怪远处的歌舞音乐总觉得有着轻佻之意,难怪这女子打扮甚是大胆,原来,这竟然是妓院!天啊,想他—介清白读书人,怎么可以逗留于这等藏污纳垢的烟花之地?!这是读书人的耻辱啊!心下大急,他努力出声:“呜……” 张赛虎和艳娘这才发现李德元已醒,一齐走到床边。见他目光清明,拚命动了动干涸发紫的嘴唇,像是要说些什么,张赛虎转身在桌上倒了杯茶,随即轻轻将他扶起,为他灌下。 “呜……我……”喝了一大口清凉的茶水,李德元渐渐缓过劲来,可第一句话却是让张赛虎和艳娘二人大跌眼镜。只见他忍菁伤痛起身,不顾这动作会牵扯了胸前和背部的鞭伤,挣扎着边道:“孔……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一介清白读书人,怎能逗留这等烟花之地……” 听他这番话,另二人皆是一愣。再然后,张赛虎丢了手,不再去扶他,反而那艳娘,则坐上了床畔,压低身子,将脸蛋凑近他的。见此情景,李秀才忍不住大叫:“你……你不要过来……身为女子,怎能如此轻贱!” 艳娘眯起了眼,扬了唇角,虽看似在笑,可眼畔中却没有一丝笑意。伸了手,她毫不客气地戳在李德元脚前的鞋伤上:“清白读书人?!哼!清白读书人,还不是要靠我们这些下贱女子来救?有本事你就别在我的花舫上!跳下去好了,一了百了,还免得我们给你牵连了受罪!” “呜……”被戳中的伤口,像火烧一样疼起来。艳娘的这一番话,登时让李德元没了言语。 读书人满口礼仪道德,一向是看不起这些以肉体换生恬的女子们的,可是,在他这等落魄时候,愿意收留他的却正是这样一名烟花女子。她说得没错,他没有脸面来指责她们什么。 虽然伤口疼得厉害,可李秀才却并没有任何怨恨之情,反倒是羞愧的懂低下了头。看他这般反应,艳娘也没再穷追猛打,起身离了床,冲张赛虎道:“交给我好了。等过了子时,帮他打扮一下,趁这生意最旺的时候,你们出城。不过,至于能不能避过耳目,得看你们运气了。” “老子自然晓得!”张赛虎挥了挥手,似乎是不耐烦地道。有些烦地,他用手敲击著桌面,偏了头去望那摇曳的烛火,半晌之后,低缓了声音,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小声道:“谢了。” 艳娘妩媚地笑了起来,伸出双手勾上张赛虎的脖子,印上一吻:“都是老相好那么多年了,还说些这个干什么。只是这么一走,若是留得住小命,要记得回来再捧我的场子啊!” “那是一定!老子记得!”张赛虎豪迈地答道,回应了她的吻。 看著那二人纠缠在—起的身影,李德元看得呆了。怔怔地看著那二人四唇相交,他只觉得心中空荡荡的,不知是什么感受。原本还想为刚才伤了艳娘的话而道歉,顺便向她道声谢,可看了这一幕,心中竟是堵得慌。他紧紧地抿了唇,将头撇向一边。 **** 深夜渐浓,摇曳的烛火将桌旁的人影拉得极长。清瘦的身影,此时静静地投影在墙壁之上,长发被梳成譬,插了碧玉譬,只在鬓边垂下一缕来。轻罗毕裳,只不过领口束得极高,毕竟李某人是没有酥胸可以露的。 李秀才原本还以“男扮女装,成河体统”为理由,坚决不配合“改造”工作。然而这句话的结果就是,艳娘斜了眼,不声不响地伸出手来,揪了李德元的耳朵转了三圈。登时,他飞了一脸的泪,只有老老实实地任由那女人摆弄去了。 换衣,梳发、抹粉、染唇这倒还可以接受。李秀才只当自己不能动,直直地僵坐在那里。可是,当看见艳娘“噌”地一声掏出眉钳来,李德元登时就变了脸色,连连摆了手:“饶……饶了我吧……这……这个不行!” “有什么不行?!”艳娘飞了他一个白眼,捏了钳子凑近李德元的脸。这可将他急得跳将起来,几近哀怨地恳求道:“艳姑娘,我知道错了,先前多有得罪,都是小生的心思太过于狭隘。姑娘你就别和我计较了。可这钳眉,对于男子来说太过难以容忍。” 艳娘故章曲解他的话,叉了腰佯装怒道:“什么难忍了?女人都能忍,你就忍不了?还什么男人呢,竟然还怕疼,连女人都不如!” 这一番话,让李德元没了言语。心道,这也是迫于形势遁不得已,只有暂且将尊严放在一旁。他吞了吞口水,以—种壮士断腕的心情,决定“任人宰割”。可是,当眼见那眉钳子离自己越来越近,他终究还是无法抑制住要逃的冲动;笑话!这分明就跟拔毛—样嘛:见他面有惧色,有逃走的趋势。艳娘一横眼,冲原本立在一边看笑话的张赛虎使了一个眼色:“老虎,上!” 虽然怎么听这一声都像是在使唤衙门里那只大黄狗一般,但就是张赛虎也没那个胆子惹毛了艳娘,只好不情不愿地走上前来,猿臂一张,两手紧紧按住李秀才的肩膀,让他动弹不得。李德元抬了脑袋,向张赛虎投去哀怨地一瞥,本想,大家同为男人应该能了解他的痛苦,求对方放他一马。可是当他看见姓张的眼中近似于幸灾乐祸的意味时,他认命地低了脑袋。 那艳娘原本就是个怕麻烦的人,哪里有那个闲心思一根一根地为李秀才修眉?于是,她“嘿嘿”—笑,纤纤玉指挑起李德元的下巴,眉钳轻轻逼近,夹起—撮眉毛,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一收手——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就是再有意志力的人怕也是无法抵挡这来自于眼皮之上的疼痛。李德元登时就红了眼眶,黑亮的眼眸之中浮上水气。看他咬了牙的模样,张赛虎心中一寒,脑海中闪过的是在牢房之中,这个清秀而瘦弱的家伙,拼了命死死咬住牙关,不让哀号声逸出口的景象。 “艳娘,算了,别折腾他了。”下意识地,他松开了紧摁李秀才肩膀的手,阻止艳娘的继续“茶毒”。 “你倒是心软,”艳娘横了他一眼,“好啊,反正不关老娘的事。穿了帮,死得又不是我。” 虽然很是怀疑,这女人八成是揣著好玩的心思在瞎折腾,但是在某种程度上说,她说的也没有错。张赛虎敛了眉头,只好不吱声地看着李德元那原本并不算是十分英挺的眉毛,在顷科之间被拔成了弯弯的柳眉。 美丽果然是需要付出代价的。直到这个时候,李德元才体会出当女人是多么不容易。感觉眼泡上热辣辣地发疼,眼中不由自主地浮出水光,然而却被那个泼辣女人还狠狠地瞪了眼睛,不许他哭出来:“眼泪冲掉了粉怎么办?!老娘好半天才折腾好,你要敢弄毁了,小心我拔光你的毛!” 这声威胁却要比在那监牢之中的任何威逼利诱都来得有效,李秀才登时就把泪憋了回去。望著那张浓妆的美丽面容,他心下讷讷:这女人着实凶得紧,而且一口一个“老娘”,倒跟那张赛虎是一个德行。可不知为什么,一甩及此处,李秀才却又觉得心中郁郁,不自觉地垂了脑袋,再不言语了。 远处的丝竹之声越发响起来。撩开花舫的小帘,只见在暗夜之中。江面上浮著十几只大船,个个都灯火辉煌。透过飘著轻纱的小窗,隐约可见女子们悠然起舞的身姿。 月己高升,虽然是入夜深时,可这却正是花舫的生意最为繁忙的时刻,见此情景,艳娘回过身来,冲张赛虎点了点头。他立刻会过意来,拽了李德元,跟著艳娘走出花舫,换上了一艘粉艳艳的小舟——这是方便客人们带了相好的姑娘去别的地儿继续快活的。当望见那小舟的舱内除了一张大床别无他物之时,李秀才不禁在心中大为叫苦:明明是清清白白的读书人,却沦落到这步田地。秀才的脸都给自己丢尽了!然而,想是归这么想,他却不敢在艳娘面前表现出来……一是觉得,这样的说辞侮辱了艳娘和其他姑娘们:二是怕她又想了什么法儿来折腾自己。 安排两人在船舱内坐定,艳娘又向船夫打了招乎,这才款款地迳自走向张赛虎,随即一屁股坐在他的大腿上,笑道:“老娘只能送到这里了,走得了走不了看你们的运气了,”一只手环上了张赛虎的脖子,涂得红红的丰厚唇瓣贴近他的,“若是还有命回来,别忘了欠老娘一个人情。” “切,你倒是狮子大开口,帮点忙就要顺便讹老子一下!”张赛虎不满地哼出一声,然而在说这句话的同时,他却瞥了眼,眼光在小舟的顶部游移不定。 这幅模样让艳娘弯了眉角,笑得像朵花儿似的。随即,一手扳正了张赛虎的脸蛋,贴上了她的唇。 见此情景,李德元心中一紧,立即偏了头不去看那二人纠结的身影。正因这样,他没有能看见艳娘的眸子里,那一抹一闪而过的狡黠光芒。 艳娘故意将满唇红印染得张赛虎满腔都是,这才丰姿绰绰地起了身,掀了帘子走了出去。而后,李德元只觉得船身—颤,随即轻轻摇曳,方知已是向着出城的方向去了。 坐在床边,感受著小船随著波浪轻曳,一时间,李秀才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是垂著被珠钗插得老重的脑袋,—言不发。这般静默倒是让张赛虎觉得不自在起来,无聊之际偏了头去看李秀才,见他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只当他是担心是否能顺利出逃。 “老子赌运旺得很!连庄十一把,好运气挡也挡不住!” 李德元微微敛起眉来,心道:这家伙吃错了什么药了,这个时候竟见讲起麻将来,果然是没文化的粗鲁汉子。这么想著,便瞥了对方一眼,哪知这一瞥却看见那莽熊眼光游移的样子。 虽然不过短短两、三日的相处,可李秀才却也看了出来,每每当那张赛虎薄了脸皮的时候,便是眼光游移不定,典型的死鸭子嘴硬。李德元觉著奇怪,细细思忖刚才他的言语,半晌之后才明白过来,原来他这是在安慰他,让他别担心哪! 不自觉地扬起唇角,一种莫名的温意缓缓涌上心头。可就在下一刻,那家伙又开了口:“就算你个蠢秀才运气楣到鞋底,有老子坐镇,也绝对死不掉的!” 刚刚好不容易升起的好感,被这—句登时又降到了谷底。那莽熊是什么意思?好像这些个倒楣事都是他招来的一样!想他打小二十年中,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从没有捅过什么娄子。可刚刚进了晋城,自从见到了那家伙,就接二连三地遭遇到莫名其妙的变故。现在可好,竟然还被诬陷为杀人犯,落得个颠沛流离东躲西藏的凄楚现状! 就在李秀才喃嘀咕咕的时候,小舟前方的船夫突然回过身来,拉起了帘子,冲张赛虎道:“张爷,到了水门了。” 张赛虎点了点头,随即坐上了床,伸手就往李德元肩上揽过去。李秀才大惊,刚想问他要干什么,就听远处有人在吆喝;“停船!检查!” 是官府的人。这个认知让李德元僵硬了身形,偏过头望向张赛虎,询问他该怎么办,却被对方用手捂了嘴。不理会李秀才瞪大了的眼,张赛虎欺身上前,用壮硕的身体将他压住,伏在他耳边催促道:“快叫!” “叫?!”李秀才傻眼了:“一叫不就给他们发现了么?” “谁让你叫这个了?!”张赛虎冲他瞪眼,却又不敢将声音放得太大,“老子让你叫床!” “叫……叫叫……叫床?!”李德元登时连话都说不利索了,打了好几个结巴才缓过劲儿来,“你……你怎么可以……想我一介斯文读书人,光明磊落一生浩然正气,从来没有流连过烟花之地,做出有辱斯文的事情!你怎能让我作出这等不知羞耻的事儿来?” 这蠢书生,迂腐劲又上来了!张赛虎不禁开始头痛起来:现在的情况分明是要躲过检查才是重点。这个家伙还在别扭个什么劲?也没有时间多向他解释,张赛虎狠狠瞪了眼:“要死还是要活?!想活命就给我叫,要给逮住了,老子和你都得死路一条!” 听了这句话,李德元心一横,决定将礼仪廉耻暂且抛!先保了一条小命要紧,只好张了口。可嘴唇动了两下,却始终发不出声音,只好以求助的眼光投向张赛虎:“这……这要怎么个叫法?我……我从来没听过……” 张赛虎翻了个白眼:“就往媚了叫!越媚越好,越妖越好!” 李秀才撇了撇嘴角。小声嘀咕道:“妩媚……这……这可怎么个妖媚法儿啊?从小到大,我读的是《爱莲说》、《咏菊》,《咏梅》,讲究的是风霜高洁,寒梅傲骨、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你可叫我如何体会这‘妖媚’一词?!” “……”面对他的抱怨,张赛虎的额头上爆出根根青筋。实在懒得和对方罗嗦,他不耐烦地将手探进李德元的衣襟里:“啊——” 一声惨叫划破夜空。 糟糕!叫是叫出来了,不过也太凄惨了些——张赛虎敛了敛眉毛,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触及了李秀才胸前的伤口。这下子,反倒弄巧成拙了。 “怎么回事?!”果然,巡逻船上的衙差觉得情况可疑,发了话。 李德元原本疼得飙出泪来,这下却被惊得收了泪,呆呆地望向张赛虎。谁知那姓张的也同样也是脑子打了结,不知如何应对。正在二人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时候,那船头的船夫倒先开了口:“这位官爷,船内的老爷和我家姑娘正玩得开心着……这个……” 船夫欲言又止的话,让那衙差听了,长长地“哦”了一声,满是暧昧的音调。张赛虎和李德元对望一眼,方才舒了一口气,在心中感谢那船夫的机敏:不愧是艳娘带出来的伙计。 然而,千算万算,没想到那衙役却也是个色中饿鬼。转了转眼珠子,竟吞了口水,谗笑道:“不知今儿是哪位姑娘接了活儿,也让官爷我瞧瞧?” “这……”船夫面露难色,好言劝道,“这……这恐怕……有点不妥。官爷,您若是有兴趣,去花舫里有的是姑娘候著。今儿个小翠既然已经被这位爷包了下来,您就高抬贵手,别砸了她的生意。” “哼!”那衙役从鼻孔中重重地哼出一声,“我倒要看看是哪位老爷,别人见不得?!” 张赛虎一听要坏事,哑著声音怒骂道:“哪里来的小子?!格老子的,敢打扰老子我快活!不要命了么?也不看看爷爷我是谁?!” 李德元瞪圆了眼:这莽熊到底打的什么算盘?这句说得如此冲,那衙役听着若是咽不下这口气,真冲了进来可怎么办?!这么想着,他抓了张赛虎的衣服,想让对方说话注意点。可这一拉却反而坏了事:原本为了掩人耳目,张赛虎半趴在李秀才身上,却又怕压著他的伤口,于是便用一只手撑在床梁上。然而这时,因为他正集中了精神听那衙役的动静,想著法儿应对,竟在李德元这一拽之下,手一个不稳,整个人重重地压在了李秀才的身上—— 想那张赛虎八尺男儿,膀壮腰圃,而这一压,正砸在李德元的伤口之上,疼得他忍不住张口惨呼,“啊——”地叫了起来。 张赛虎一看情况不对,想也没想,直接用嘴堵了上去,把李秀才的惨叫吞进了口里。 李德元哪里见过这等阵仗,登时瞪圆了眼。望着眼前那放大数倍的脸孔,只是“呜呜”地发不出声来。伸手想推开对方,却又推他不动,直弄得自己喘不过气来——当然,这主要原因,还在于张赛虎的嘴唇一时半会没有挪开。 那半声惨叫,和二人堆叠在—起的身子,再加上“呜呜”的声响,在小舟外的衙役看来,却是有著说不出的香艳景象,直看得他心痒难耐。可听刚才,那船中的爷们,既然明知自己是衙差,还敢大声斥责,想必也是个有来头的。 这么一想,那衙役也只有吞了吞口水,挥了手让小舟通过。船夫冲他哈了腰点了头,便划动小舟向前航行。直到走了数米远,那衙差还一个劲地瞅着小舟看,想从那纱帘的缝隙之中,看到点外泄的春光也是好的。 “张爷,”直到离开那衙役的视线范围,船夫方才掀了帘子从舱口探了脑袋,见到床上二人的身姿就当没看见一般,道,“已过了水门,下面的路想必没有什么麻烦了。” 张赛虎这才直起身子,呼出了一口气来,冲船夫抱了拳头:“麻烦这位小哥了。找个地方靠岸就好,下面的路我们自个儿走就好。” “好勒!”船夫应道,随即转了身,张罗著靠岸去了。 张赛虎转身看向李德元,见他还是一副未从震惊中回过神的摸样,没有来由地突然心情大好。伸了手,将李秀才拉得坐直,冲他“嘿嘿”地讪笑著,一副品头论足的模样:“哎,不够软不够丰厚又太凉。切,没味道。” “啊?!”李德元呆了半晌,这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唇,登时涨红了脸,再见他一脸“不怎么样”的表情,突然又想到他与艳娘的那临别一吻,李秀才心头一紧。 一种不知名的奇异感受涌上心来,有些微酸。李德元抬起手来,拼命地抹嘴唇,想抹掉他的气息。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在意,只是不由自主地觉得脏——可是心底却又明白得紧。既不嫌张赛虎脏,更不会嫌弃那艳娘脏。可是,偏生就是觉得不心里不舒服,恨不得能抹下一层皮来。 见他那副拚命抹嘴唇的厌恶样子,张赛虎唇边的弧度迅速僵硬,心头火起,低低地骂了一句:“格老子的。” 然后,二人下了小舟,向船夫作揖拜谢之后,踏上了山路。 一路静默。 第四章 此时约莫已是二更天了。万籁俱寂,只有偶尔响起奇怪的鸟鸣声,惊得李德元出了一身的冷汗。二人又没个火折子什么的,只有就着迷蒙的月光,行走在山路上。树影嶙峋,平日里青翠而令人舒心惬意的高大树木,在这暗夜之中,却显得有著说不出的狰狞。 跟在张赛虎身后的李秀才,一边走一边觉得身上泛起一阵阵的凉寒,禁不住搓了搓手臂,小心翼翼地偏了脑袋,偷瞄小路两边的树影。望著那蔓延而曲折的枝条,李德元心下—凉,总觉得那树枝怎么看怎么像是妖魔的鬼爪,似乎随时都有可能伸向路人侵袭上来一般。 李秀才忍不住加快了脚步,下意识地想靠近张赛虎一些,可一个没有留神,踩在裙摆之上,向前栽倒。而那走在前面的张赛虎便成了可怜的垫背,被撞倒了不说,还“冬”一声,整张脸伏在了地上。 “抱……抱歉……”李德元忙不迭地直起身,一边道歉一边龇牙抽着气,手忙脚乱地想去搀他,却被对方拂开。李秀才心下黯然,垂了脑袋:这长裙忒地可恶,要不是急著逃命,又找不到地方有个遮挡,他真想先换下这一身女装再说。 “你到底吃什么长大的啊!从没见过你这么蠢的……””张赛虎爬起身来,黑著脸冲肇事者吼了起来。可还段有吼完,眼光一沉,却见对方在不经意间用手捂了胸口。思及这蠢书生一身的鞭伤,这一摔虽是有自己垫底,不过怕是也撞得不轻。这么一想,张赛虎硬生生地压下了火气:“喂,没事吧?” “咦?!”李德元一愣。原本都做好了被这莽熊吼到耳膜乱颤的准备,却没想到他非但没有生气,还好心询问自己的状况。怔了半晌,心头冉冉涌上一股暖流。 被那书生傻傻地瞪著,张赛虎只觉得耳一热,忙偏过了头,没好气地道:“老子问你话那!到底是有事还是没事,你倒是吱一声啊!” “哦……”李秀才这才回过神来,连连摇了摇头,“没……没事!谢谢你!” “谢个毛!”张赛虎别开眼去,盯著空荡荡的树梢,就是不去看那李德元。隐约觉得,脸颊上热辣辣地烫,张赛虎暗自庆幸:幸亏周围都是黑咕隆冬的。看也看不真切。 然而,张赛虎的庆幸并没能够持续太久:本是迷蒙的暗夜,云朵自此刻悄然移动了身形,露出皎洁的月轮来。银白的月光柔柔地洒在地上,也倾泄了张赛虎与李德元一身。 望著面前的汉子撇了脸满是别扭的神气,李秀才不禁觉得有些好笑,不自觉地勾勒起唇角来。笑意写在唇上,也写进了墨亮的眼眸中。在银月的照耀下,清秀的面容之上,绽开一朵极温和的笑花。 这—暮竟将斜眼瞥来的张赛虎看得呆住了,只是张了嘴怔怔地望着,清秀的眉目,高高盘起的发髻,月光染上了鬓边垂下的两缕青丝,洒上了银白。刹那之间,他竟以为那是落雪—般,不由地伸了手,想为他拍去残雪。直到手触及那柔软的发丝,张赛虎才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这正是初秋时节,何来的雪片? 清风抚过树叶,“沙沙”作响。一时之间。二人只是相互望著,不知如何是好。直到过了半晌,李秀才清咬—声,打破了沉寂:“呵……那个……”糟,怎会没来由地心律不齐?!脉搏快得惊人,几乎让他口齿不清。好半晌,他才顺出一句话来:“那个……方不方便暂且停下进程,我想先将这身女装换下!” “!”这—句话如同雷击一般,直震得张赛虎一颤;他究竟是作了什么么?!他是缺了女人太久了么?在刹那之间,他竟是觉得,那个蠢书生温文清雅的模样,有种说不出的韵味,让他移也移不开眼…… 心头乱作一团,他心烦意乱地用脚蹭了蹭土路,却又惊觉自己的手依然抚著郡蠢书生的鬓角。僵硬了一瞬,下一刻,他改抚为抓,狠狠地拽了这缕发丝,疼得李秀才“嘶嘶”地直喘凉气。 也不顾是不是会牵扯了他的发,也不管他是否生疼。张赛虎烦躁的扯下李德元发鬓上的簪子和珠饰。这种粗鲁的方法,直拽的李秀才整片头皮发麻,疼得飙出泪来。更糟糕的是,—抬眼,看被那莽熊扯下的发簪和珠饰,竟是缠绕着好几缕头发。 天!他非给这莽熊拽秃了不可!哀怨地瞪了对方一眼,却见到—副凶狠狠、像要吃人似的表情。李秀才悻悻地拿了包袱,掏出那件灰色的儒袍,嘴里嘟嘟嚷嚷不知道墒咕着些什么,走到了路边的—棵大树后开始换起衣裳来。 手中攥著那碧钗,张赛虎像对待烫手的山芋—般,想也没想就将之扔了出去。只听清脆的一声响,那玉簪子磕在石头上,碎成了两截。月光静静地照耀其上,反射出柔和的碧玉光芒。 望著地上那两个半截碧簪,张赛虎定了定心神,口中喃喃著“说不定还能留著换上几枚铜板”,也不知是说给别人听还是说给自己听。随即,他走上前,拾起碎譬,在月光的映照下,看见了上面纠结的发丝。 不自觉地敛起了眉,他一并将之揣进怀中。 刚才下手……似乎……好像……的确是……狠了一些。这个认知让张赛虎撇了撇嘴角。 在这件事情过去了很长一段时间后,他才明白,这种心中微揪的感觉,叫作“心疼”。只是,当他做出这个结论之后,在后来漫长的时间中,他从没有将这个词儿说出过口。 等了半晌却不见那个蠢书生出来,张赛虎不耐烦地用脚尖敲击著地面。最终,他忍无可忍地绕到了树后,正见到李德元费劲地将手伸到背后,想去解开那女装的系带,却无奈牵扯到胸前与背后的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 “切……”张赛虎从鼻孔中冷哼一声来,表面上依然是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可是双手却是自觉地绕到李秀才的背后,帮他把系带解开。而且这次下手明显有了控制,轻缓了许多。 “多……多谢。”明知道,那个家伙是不会领情的,可是李秀才还是冲对方点了点头,轻声道谢道。果不其然,那莽熊横著飞来一个白眼。 将儒袍套在身上,中途因为右臂向后套袖子时会牵扯到背部受到鞭伤的肌肉,李德元微微顿了眉头。然而,没等他开口,张赛虎倒是很自觉地搭了—把手。没有多余的言语,当李秀才穿戴整齐,回头望去,却见他又瞥开了眼去,盯著树梢游移不定。李德元浅浅地笑了起来,向他作了一揖。 “那个……张兄……”想了想,总不能称呼对方为莽熊吧。再说,经过这一番波折,也算是同生共死了。如此思忖的李秀才,决定称呼对方为兄长,“张兄,那个,我们下面该怎么走会比较好?” 他好心地询问他的竟见,可那一声“张兄”却让张赛虎掉了一身鸡皮疙瘩,横了眼瞪他,吼道:“兄你个毛!老子什么时候有你这种倒楣蛋子似的蠢书生弟弟了?!” “唔……”被他这一冲,李秀才不由地有些上火他这是什么意思?!好歹面前的情况,二人也算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理应同舟共济。可听他的口气,倒像是嫌弃他似的!既然嫌弃于他,早先又何必救他出来呢?难不成到了现在。他开始后悔了?! 这番思村让李德元心下生急,不自觉地有了怒气。这一急,将他书生的好辩之习惯又给逼了出来:“张兄此言差矣!俗话说,‘四海之内皆兄弟’。既然相识便是有缘,叫上一声‘兄长’又何错之有?” 一听他那种文诌诌的口气,张赛虎就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兄长,这个词听上去忒地不舒服,显得疏远而陌生,倒像是敷衍的味道多一些。张赛虎想也不想地回道:“谁要做你兄长?!老子才没有你这种扫把星弟弟弟!” 这番斩钉截铁的答案让李德元噤了口,原本还能心平气和地辩论到了这时却是心头一紧。既然他后悔救了他,不屑与他相交,那他更是不能死皮赖脸地跟着,丢了读书人的骨气!想到这里,李秀才深吸两口气。沉声道:“然张兄嫌弃小弟,那便罢了。多谢张兄救命之恩,”说著,他冲张赛虎深深地作了—揖,直将头埋了下去,“牵连了张兄,小弟我甚是惭愧,大恩无以为报,就此拜谢……还有……”他顿了—顿,偏过了眼,低眉望着脚下:“还有……先前不曾谢过艳娘,麻烦张兄转告于她,小生的感激之情……张兄,就此……别过。” 说到最后,李秀才的声音越说越小,到最后几不可闻。然后,他转过身去,用袖口拭了拭眼角,大步地向山路的一边走去。 “站住!”张赛虎猿臂一伸,拉住了他。这让李德元踉跄了一下,还站稳当,就被张赛虎扯著耳朵大声吼道:“走?你能走到哪李去?!等着被抓回去当杀人犯砍了脑袋么?!” “我……”被他的声音震得耳朵发麻,李德元半晌才回过神来,随即挺直了腰扳,义正词严道,“我没有犯罪,是清白的,身正就不怕影子歪,虽然王大人不相信我没有杀人,但是不代表别人不相信。我要上京城告状,还你我一个清白!” “……”张赛虎愣了片刻没吱声。然后勾了手指。重重地砸在李德元的头上:“你就送死吧你!” 李秀才一手扶著被砸得生疼的脑袋,—边哀怨地盯着张赛虎,问道:“为什么?” 张赛虎冷哼了一声:“别说天下的乌鸦一般黑,就算你真的能找到一个清官,可还没等你走到那儿,早就给逮住了!就凭你那身板,能一个人走到京城?!别做梦了!” “……”这—句让李德元登时哑巴了。虽然心有不甘,可说的却也是事实,让他无言以对。愣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开了口,轻声问道:“那……那该怎么办?” 敛了眉,张赛虎长叹一声:“一个字,躲!躲到先避过风头再说。” 这个答案虽不甚满意,却也是唯一的方法。李秀才也随之一叹,耷拉了脑袋。而到了这时,他才注意到,自己的手臂被对方牢牢抓住。他偷偷试了试,一时挣脱不开只得由着他去了,并在心中暗暗责备这莽熊的不知轻重。 不知怎地,虽然被牢牢桎梏住,可他却没有因为受限而产生不悦感,反倒觉得无比轻松起来。李德元苦恼地皱起眉头:这种奇怪的心境,怎么从没见过哪本诗书中有所记载啊? *** 屋漏偏逢连夜雨。现下,张赛虎和李德元便遇到了这等倒楣事。在山路中行走了几个时辰,好不容易天色微微亮了。折腾了一天的二人正准备趁著天光,找个什么地方小憩上片刻。可就在这个时候,昏黄的天幕中竟是飘起雨来,而且越下越大,没多久就在天与地之间拉开一幕巨大的珠帘。 俗话说,“一场秋雨—场凉”,此时正值初秋时刻,雨水虽然不算冰寒彻骨,可却也是带着微微凉意的。戏剧和话本传奇中常常写到,遇见这种状况,主人公们往往能够找到一个山洞或是破庙什么的,不但可以为主角遮风挡雨,说不定还能谱写出旖旎风光之韵事来。然而,张赛虎和李德元。却是那种喝著凉水都能塞了牙缝、十足的倒楣蛋子。冒著雨找了个大半天,别说是山洞了,连个兔子洞都没有看见。 二人被淋得浑身湿透,张赛虎斜著眼睛瞥了瞥李秀才,如预料中那样,看见了他面色惨白的样子:雨水打湿了额前发丝,李德元咬了青紫的嘴唇。牙齿却不禁有些哆嗦。张赛虎心下一紧,这才想起他几乎是满身的鞭伤,被水一泡定是不好受的。于是,他脱下外裳。 “喏。”偏过了眼,他将衣服递在李秀才的眼前,可眼光却不与对方接触,只是胡乱地看著其他地方。 “啊?”他的举动让李德元发出了疑惑的声音,“张兄,你很热么?” “滚!”张赛虎禁不住吼出声,“你这蠢书生就让你的伤口泡到烂好了!” 李秀才一怔,方才明白过来他的用意。伸手接过了他的衣裳,他浅浅地笑起来!这个家伙的话,绝对不能正着听,否则非得给气死不可。真是一个邪头,连话都得反著听才行。 这—想,他轻道一声“多谢”,随即展开衣服,刚想穿上,又想起了什么,忙问道:“张兄,你似乎也受伤了。”李德元依稀记得,他在花舫上睁开眼所看见的那一幕,正是那艳娘为张赛虎缠上绷带的景致,“还是你穿吧。” 张赛虎摆了摆手。那伤是他扛着这呆子冲出牢室时,被衙差们招呼了几棍子,只是些瘀青而已。 “不好吧……张兄,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还是你穿吧!”李秀才推辞道。然而这番说辞,在张赛虎耳中却只觉得婆婆妈妈,正是他最不耐烦的,于是,他忍不住瞪了眼,恶狠狠道:“你究竟是烦不烦啊!罗嗦的跟个娘们似的!你到底穿是不穿!一句话!再不穿就给老子扔罗!” 好心好意却换来一顿吼,李秀才讷讷地住了口,将已经湿透的外裳披上肩膀,正打算套上身,却察觉一个问题:这衣服没有一处是干着的,既不能御寒,也不能让伤口避免被雨水浸泡的命运。苦笑一声,他无奈的摇了摇头。不过想到,虽然那家伙口中并不待见,可却也是一番心意。于是李德元便将衣裳披上了。 原本还微微有些亮光,可渐渐的,伴随著乌云上涌,那一点天光也被遮蔽住。天空阴沉沉的一片,雨势愈加猛烈,仿佛是小石子儿似的,砸在脸上、身上,暗暗生疼。李德元伸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打算拉了张赛虎,找上一棵大树,能避上一刻是—刻。 瞥见路边—棵樟树枝繁叶茂,李秀才想也没想,便站了过去。可等他走到树下,就被张赛虎一把拉了回来,冲他怒吼:“你疯啦?!找死么?!” 李秀才根本还没明白什么状况,就被张赛虎用力一拽,摔了一个七荤八素的。身上溅了满身的泥水,跌坐在泥泞中的他,顶著一身泥点,怔怔地望著面前那个气急败坏的汉子。 俗话说,就算是泥人也有三分土性。虽然李德元是读书人,平日里讲究的是风度和礼仪,能尽量容忍的也并不十分计较。可是,就算兔子急了还要咬人,再加上张赛虎平日里本就没给他什么好脸色,这恶狠狠地—拉,让李秀才火从心头起恶由胆边生,瞪圆了眼就要和对方理论—— “你怎么……” 话还没说完,就觉得眼前一亮,天幕中拉开一道耀眼的闪电。继而,“轰——”地一声响,一声惊雷划破沉静。这样毫无预兆的雷电,让李秀才吃了—惊,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肩膀。 他这才明白为什么刚才张赛虎非要拉住他不可。若是知道会电闪雷鸣,就算再借给他十个担子,也不敢在树下逗留片刻。虽说是好人一生平安,虽然嘴硬地认为自己没有做亏心事,老天爷辟了谁也不会招呼上自己,可也有一句话叫“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像他那样的读书人都有可能被诬陷为杀人犯,还有什么不可能发生的?! 这么一想,李德元害怕地拍了拍胸口。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幸亏刚才张赛虎拉住了他,否则说不准自各儿就会遭了什么罪儿了——最近自己的运背,是谁都有目共睹的事情。 李秀才用袖口擦了擦脸上的泥水,好容易才直起了身来。再低头看看自己,一身的泥浆,沾得满袍子都是。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随即抬了眼,刚想对张赛虎道上一声谢,却发现对方竟是一脸坏笑,明显是准备看好戏并打算借机取笑的模样。 也不能怪张赛虎坏心,谁让那蠢书生满身满脸的狼籍,直让那张清秀的面容给糟蹋得没半块地方干净。再加上那不知所措的茫然表情,怎么看怎么觉得是呆到了极点。也不知怎的,看到他这副蠢样子。张赛虎觉得心情出乎意料地明朗起来,原本因被雨水淋湿而产生的郁闷和烦躁,也在顷刻之间烟消云散。 伸出大手,一把搭在李秀才肩上,张赛虎痞痞地歪了歪嘴角,然后,他一使劲儿,将刚刚站稳当的他又重新压回了泥坑里。李德元一个脚软,跌了个四仰八又,一屁股坐在泥潭里,将泥水溅在了张赛虎的裤脚上。他惊地抬起头,望著面前那个抱着双手一脸坏笑的男人。他本想义正词严地职责,可转念一想,又浅浅地笑了起来。 大滴的雨水打在李秀才脸上,慢慢冲去了脸上的污渍,让那浅笑愈发清明起来。张赛虎望著他的笑容,忽然觉得开始浑身不自在,紧紧皱了眉头,将原本的痞笑换成了恼羞成怒的怒吼:“你笑什么?!不许笑!”他作势抡了抡拳头,“再笑,信不信老子揍你?!” 知他虽然嘴上说得凶狠,虽然下手有时不知分寸,却也不曾真的对自己动武,李德元的浅笑不曾淡漠。他用修长的手指拎了拎自己身上被泥水泡得看不出颜色的外衫,轻笑道:“张兄,你是否忘记了一件事?”唇畔的笑容逐渐扩大,黑亮的眸子里闪烁著笑意,“这件衫子可是你的。” “……”张赛虎一愣,这才想起自己先前将外套脱给了他,而刚刚硬把他压入泥水之中,顺带著也让自己惟一一件外衫毁得不成颜色。 望著张赛虎逐渐变得青白交错的脸孔,李德元幸灾乐祸地拍掌笑道:“害人终害己!古人果不欺余也。这年头报应来得真快!张兄,你莫不是在现身说法么?” 张赛虎的脸色本就是青的,在听到李秀才最后一句明显带有取笑意味的反问之后,更是如同被捻了虎须一般。不是恼火,却有著什么别的感情,将“恼羞成怒”四个字一再激烈化。只见张赛虎横了眼睛,朝著仍然坐在泥塘里的李德元扑了过去。 万万没有想到那家伙竟然会对一句嘲笑有著如此大的反应。看到那个黑影直扑在面前,李秀才一登时傻了眼,瞪大了眸子傻乎乎地看着那莽熊以泰山压顶之势扑将上来。 一瞬间,泥花四溅。李德元被压地躺倒在泥塘之中,背部杠在高低不平的地面上,疼得他龇了牙直抽凉气。而那张赛虎也是满身的脏泥,骑坐在李秀才身上。 忽然,他僵硬了动作:自己并不是真的想揍他,却是想也没想的就这样扑了上来。压倒了这蠢书生,却不明白自己究竟在做什么,只是愣愣的看著身下的人时间似乎在此停滞。张赛虎一动不动,任由倾盆的雨水冲刷在自己身上。也不觉得疼,更不觉得冷,反倒是觉得面颊发热。他呆呆地望著身下那个疼得直皱眉头的家伙;雨水打在那蠢书生的面容之上,让原本清秀的面容显得更加文弱。凌乱的发丝附着在他的额上,黑发和白皙的皮肤形成鲜明的对比。 刹那间,张赛虎只想弯下腰去,亲吻那白皙而光滑的额头,抚平那微微蹙起的眉心。事实上,他也的确弯下了腰去…… 身上的重量让李德元不适,背后粗砺的路面杠在伤口之上,更是让他忍不住张了口,“嘶嘶”地吸了一口冷气。 这一声穿透缜密的雨帘,传入张赛虎的耳朵里。僵硬住了半弯的身形,他瞪大了眼睛。天!他是吃错了药发了疯还是怎么的?!他竟然想去亲吻—个男人?! 下一刻,仿佛被火烧了屁股—殷,张赛虎跳离了李德元。好像是眼睛有什么无形的鬼怪一般,他轮起了拳头四处挥打,最后,一拳打在自己的胸口上:“老子有病啊?!” 一声狂吼之后,张赛虎疼得龇牙咧嘴弯了腰:该死的!好死不死的一拳头捶在瘀青上了。 *** 大雨持续了约莫半日多。当雨势终于渐渐转小并停止、太阳露出脸来的时候,两个家伙已经煞白了脸。再看看身上的状况,只能用“一塌糊涂”四个字来形容,湿透的衣服黏在身上,沉甸甸的迈不开步子,而那斑斑点点的黄泥更是让人怀疑,这两个家伙莫不是在泥塘里滚过一圈——事实上也的确是这样没错。 再看看二人脸色,虽然都因为雨水的关系,面色发白嘴唇发紫,可神态上却是大相迳庭;那张赛虎将一张脸拉得老长,仿佛有人欠了他多少银子不还似的,眉头紧蹙,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而李德元则开了脸,望着太阳露出感激的笑容:“阴雨霏霏,固然是优雅动人,但还是艳阳来得让人欣羡,终于是云开雨霁了。” 刚将这一句感慨说出口,就招来张赛虎的白眼:“说什么鸟语?!换句老子听得懂的!” “我是说,太阳出来了。”摇了摇头,李德元苦笑著为对方翻译:这没文化的莽汉。 张赛虎横了他一眼:“废话!你不说老子也知道” 李秀才听得愣住。虽然知道这莽熊说话是没一句好听的,可平日却也不见他回答得如此烦躁,好像是愤怒的野狗一般逮著什么咬什么。他顿了一顿,望向那张青白交错的阴沉面容,小心翼翼地轻声问道:“张兄,你心情不好?” “放屁!谁说老子心情不好?!”张赛虎瞪圆了眼,恶狠狠地冲李德元道,“你哪只狗眼看见老子心情不好了?!” “两只眼都看见了啊。”望著他显而易见的怒气,李秀才想也不想地答道。可这话刚说出口,却又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这不就是承认了自己两只眼都是狗眼了么?这么—想,李德元摸了摸鼻子,气得没了言语:想他一介读书人,怎么可以被如此侮辱?! “你……你你你你你你……”也不知道该如何斥责对方,李秀才只是鼓了腮帮子,一手指著面前那个一脸横样的家伙。 “老子怎么了?!你倒是说啊!说阿……阿……阿嚏!”气势汹汹的张赛虎,因那一声喷嚏而破功。鼻头一红,两管清鼻涕顺流而下,在阳光的照耀下,晶亮亮的。 原本李德元还是义愤填膺,可一见他那副拙样子,却不禁轻笑出声。从怀中掏出一块方巾,递去。 “笑!笑个毛笑!”张赛虎也不领情,一把推开对方的手,用手背擦了擦鼻涕,“大男人带什么手绢?!像个娘们似的,恶心死了!” 若在平时,听到这一句,李秀才就算不据理力争,也是少不了要生闷气的。可这时,他却橡是没有听见一般,微微敛了眉,望著张赛虎。 刚刚他推开他的手,他分明就感觉到,他的体温高得惊人。 “张兄,你受寒了。”他一脸忧虑,指出事实。可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对方并不是肯合作的好病人:“寒个毛寒!老子好得很……啊——阿嚏!” 李德元摇了摇头,不理会对方的别扭表现:“当务之急,应先生了火,将你的湿衣烤干再说。” 一边说著,他一边四下寻找可以用来生火的东西。然而,一来,两个人身上并未曾携带诸如火石或火槽子一类的东西;二来,才下过大雨,树木也都是湿漉漉的,就是想钻木取火都不成。就在他一筹其展之时,却瞥见不远处的林子里,冒出了阵阵青烟。 李秀才心下大喜:“张兄,必是有路人在那里生火,我们不妨去借个火,你看如何?” “不去!”张赛虎横了他一眼,“蠢书生,你究竟有没有脑子?!老子和你现在是逃犯!” “也对哦。”李德元怔了一怔,可听见对方又一声撼天动地的喷嚏声,他再度敛了眉头。“可也许对方是好人呢?一来对方未必认识我们,二来,对方若是通情达理之人,就算知道我们是逃犯。但只要我们跟他们解释被冤枉一事,相信人性本善,对方一定会谅解的。孔曰成仁,孟曰取义,这世上,毕竟还是好人多的。” 真不知道该说他是单纯好,还是愚蠢好。张赛虎闻言愣了一愣。随即嘀咕了一句“做梦”,然后干脆偏了头不去看那笨蛋。 见他不搭理,摆明了一副不肯合作的模样,李秀才心下生气,伸了手去拉他。可这一拉却让他吓了一跳,张赛虎的皮肤炽热的。烫得厉害。 李德元想也不想,探出手去,摸他的脑门。 “你……你干什么?!”脸颊一热,张赛虎只觉得一阵心慌,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怒斥道。可他的话非但没有吓倒李秀才,反而坚定了他的决定。 二话不说,李德元拉住张赛虎,将他往那升起青烟处拖去。 奇怪,明明自己大可以用力甩开他的手,可为什么偏偏就是下不了手呢?张赛虎迷迷糊糊地想,可渐渐便只能感觉到一件事:他的手冰冰凉凉的,为他祛除了烦躁的热,带来凉爽,舒服得紧。 正如李秀才所预料的那样,那青烟正是旅行人生起的火堆。三位旅人当中,一位较为年长一些,约莫五、六十岁的样子。另外两个都是约莫三十多岁的青年。 李德元走上前去,向三人作揖,并且说明了来意。那年长的立即让出了位子,笑道:“好说,好说。在外靠朋友,出门在外,谁没有一点难为事情儿的?如果两位朋友不介意,就跟我们一起挤挤,至少烘干了衣服再走。” 李秀才本是想借了火就走的,可见对方如此热情,他不忍有负这一片好心,便笑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旁边的张赛虎一直没吭声,李德元只当他是烧糊涂了,拉著他走到火堆边坐下。他心中暗喜,微微侧了脑袋,小声对张赛虎说道:“你看,果然还是好人多吧。” “哼!”张赛虎没答话,只是冷冷地哼出一声来。李秀才碰了一鼻子灰,不禁有些悻悻。可转念一想,这莽熊不说话也好,免得满嘴粗话,张口就得罪人。 轻唤张赛虎将湿衣脱下,放在火上烤烤干。可那家伙就是一声不吭,动也不动。李德元没了辄,无奈地摇了摇头。想了一想,自己身上还罩著一件他的外衫,烤干了还她,还能抵上点风寒。 这么一想,他便起身想褪去外裳。可湿淋淋的衣服黏在身上,再加上胸背有伤,又不能使蛮力拽。小小的脱衣动作,他竟是小心翼翼费了半天工夫。可即便是这样,仍有几次扯到了伤口,疼得他咬牙。 “这位公子,你受伤了?”老者一眼就看出李德元动作有异。 “是啊。”李秀才想也不想地答道。 “哦,”老者顿了一顿,笑道,“敢问公子受的是什么伤?我这儿有些药材,若公子不嫌弃,便拿去用吧。” “啊,不用了!”李德元连连摆手,谢过对方的好意,“您的好意,小生心顿了。我这鞭伤已经上过药了,并无大碍,有劳您费心了。” 这句话刚说完,就被旁边的张奏虎踩了一脚。李秀才—惊,偏过头去,只见对方一脸阴霾。 “鞭伤啊……”老者低喃,“敢问公子,怎么会受如此大罪?” “这个……”李德元愣了一愣,不禁再度偏过头去望向张赛虎,只见对方依然是铁青著脸,但偏就不说话。李秀才想了一想,赶忙赔笑道,“这个……我刚刚说错了。是摔伤,摔伤。” 老者咧嘴笑起来:“公子别戏弄老夫了。哪里有人捧得前胸伤到后背的?是什么人如此可恨,竟敢对公子这样善良的读书人动武,这还有王法不?!” 这一句说得李德元心头一片凄然,低垂了脑袋,悠悠长叹一声;“便就是王法无理啊……” 那老者静静地看著李德元,将他的伤感收入眼底。没有再问下去,他笑著岔开了话题:“来,来!不愉快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这位公子风度翩翩,相信吉人自有天相,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能逢凶化吉的!” “是么?”李秀才抬了头,粲然—笑,“那就希望能承您贵言了!” 与那三位旅人笑谈见闻,李德元未曾察觉,—旁的张赛虎脸色越发阴沉,黑得似乎可以拧出水来。 *** 眼前一片昏暗,头晕乎乎的,一阵阵的疼痛从胸口和背后传来,身体也动弹不得。李德元只觉得昏昏沉沉,好容易挣扎地睁开眼,只见深蓝的天暮上点缀著点点繁星。耳边传来“哔哔剥剥”的声响,他用余光瞥去,只见火焰烧得正旺,蒸腾起零碎的火星微微飘扬,缓缓浮上天幕。 “咦?!我怎么睡着了?”李秀才疑惑道。他丝毫没有印象,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著的。想了想,他轻轻嘀咕,“定是这两天没有合眼,实在是撑不住了。” 这句话引来了一声轻蔑的冷哼,不用看也知道是谁。李德元偏过头去,刚想说“张兄你今天怎么这么大的意见”,可这一看让他吓了一跳,这个张赛虎怎么给捆得跟个粽子似的?! 仿佛出看出了他的疑惑,张赛虎努了努嘴,示意他看看自己。李秀才依言低下头去,只见自己身上捆著一指多粗的麻绳。难怪一直觉得伤口发疼,他原先还以为是恶化了,没想到原来是给绳子勒的。 这下子,就算李德元再迟钝,也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深深的敛起了眉,他回忆著先前所发生的一切;与那三位旅人一直畅谈中,那老者提到他身上带著伤寒之药。想到张赛虎的状况,李德元想也没想就要来一碗。可那张赛虎却始终闭著嘴,任由他如何劝导都不喝。他一个生闷气,又不好意思浪费了药材,便—抬碗咕噜咕噜的灌了下去。再然后,没过多久,就觉得头昏沉沉的…… “怎……怎么会这样……”李秀才张大了眼,喃喃道,“我不相信,明明是好人啊。” “好人?!”张赛虎对他的说法嗤之以鼻,“好人会给你下药?!老子看你这蠢书生是读书读到脑子迁了!” 事实摆在眼前,让他无从反驳。李德元愣了一愣,又道:“那你早就知道了?” “当然!”张赛虎撇了撇嘴。 “那你怎么不阻止我?”李秀才发了急。 “老子说了你会信么?”张赛虎横了他一跟。 “……”李德元不说话了。相信人性本善的他,若不是亲历了这般事情,定是不会相信张赛虎的话的。甚至,他还有可能认为他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他,想必就是料到了这一点,所以才不声不响,硬是要他看他吃亏,吃一堑长一智。可……不对啊……既然他从一开始就看破了,又没有喝下那下了药的汤药,为什么也会被绑了起来?! “老子也不想陪你等死,”看出了他的疑惑,张赛虎接口道,“早就应该丢下你这扫把星的!” 李德元才不把他的话当真。因为那家伙一如既往地偏过头去,眼光在火焰上游移不定,就是不敢看他。知道这家伙一向是口硬心软,定是做好了打算,认为有能力对付那拨家伙,才会—直闷声不响,任由他们使坏。可让他不明白的是;这家伙既然早做了打算,为何没能对付倒那三个,反倒被制服了呢? “咳……”一声轻咳从张赛虎喉中逸出,可他又飞块地闭了嘴,将那咳声憋进了肚子里。李秀才循声望去,登时心中雪亮这个讳疾忌医的莽汉,坚决不相信自己受寒发热,一个劲儿地逞强。本以为撂倒那三人并非难事,可真正动了手,却因病犯了迷糊,终究是撑不住的。于是,先前的如意算盘被打了一个七零八落,自个儿也被捆成了粽子。 将事情的经过揣测了个八九不离十,明明是危急关头,可李德元却觉得好笑:这头葬熊,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他才好。望着张赛虎的面容,他刚想笑他讳疾忌医,可对方的脸色,却让李秀才发了急:在火焰的映照下,张赛虎一张脸烧得发红。汗珠从额前滑下,打湿了鬓角。似乎是想要咳嗽,可他紧紧闭了嘴,不让咳嗽逸出唇外,但肩头却是不由自主地随咳声颤动。 “张兄,你不要紧吧?“李德元想也没想地移了身子,想去看对方的状况。可是因为全身被绑得死死,根本动弹不得。他挣扎着想摆脱麻绳的束缚,却只让绳子勒得更紧,杠在伤口上,疼得他直咬牙。 思忖了片刻,李秀才大声呼喊:“来人啊!” 这呼喊果然引起了那三人的注意。为首的老者慢慢地走了过来,对著李德元就是一脚:“吵什么?!” 这—脚正踏在背上,疼得李秀才几乎要昏过去。可他死死地咬了牙,硬生生将一声痛呼憋在了嘴里。好半天后,他才稳住了心神,望向那老者,垦求道:“常言有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拜托你,放了他好不好?” “放了他?!哈!”老者咧嘴笑道,“你们可是逃犯,若放了他,我可不是成了罪人?” “不是的!那个被诬陷为杀人犯的是我,跟他没有关系,”李德元急道,若不是全身被捆,他定会冲到那老者前深深作揖相求,“他只是不忍看我被冤枉,所以才放了我。他不是坏人,他以前是捕快,是好人。所以,请你放了他,好不好?求您!” 老者冷笑一声:“我管你们谁是杀人犯谁是捕快?!我只管你们都是被通缉的逃犯,五十两一只!” 轻蔑的语气和轻贱的用词让李德元明白,恳求是没有用的。他忍不住义正词严地指责对方,“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你竟然为了区区金银而置道德于不顾!你怎么可以这般无耻?!” “无耻?”那老者挑了眉毛,又是一脚踹上来,“闭嘴!” “我偏要说!”李德元捏紧了拳头,让自己不要因痛出声。蹙起双眉,他沉声道:“俗话说,‘一人做事一人当’,就算是有什么过错,也全因我而起,与他无关!你怎么可以如此不分黑白是非?!就算你心中全无佛教信仰礼法道德,就算你被铜臭迷了眼,也应知道,我才是主犯。就算你要报官,也是抓我比较值钱。他的酬金不多,你就放过了他好不好?或者,他那份钱,算我欠你的。只要我以后有了饯,一定会加倍还你。你相信我,看在钱的面子上,你放了他行不行?” 这番说辞,原本应该是正气凛然的职责,可最终却还是演变成了哀求,可是李德元浑然不觉,自己曾经所谓的“读书人的气节”和“宁死不低头”的一身傲骨,到了此时,在他不知不觉中就混入了哀求的意味。这让倒在一边的张赛虎看得呆住。 当日,在晋城的县府衙门,衙役们抡起了皮鞭,在他身上抽出条条红痕。他咬了牙,虽是不自觉地缩了缩身子,却始终没有说过一句求饶的话来。他忍住不让痛呼出声,更是握紧了拳头,硬生生地让指甲嵌进了肉里。 当日,张赛虎没有料到,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竟然会挺着一身铮铮傲骨,任由鞭打,不曾说出半句求饶的软话。 就像他的今日,也绝没有料到,那个曾经骨子里满是硬气的的蠢书生,竟然会因为他的缘故,说出了恳求的软话来。 看著那个被绑得死死的瘦弱身躯,在那苍白的脸上看出了点点水迹,分不清是因疼痛流下的冷汗,还是为他而落的泪滴,在火焰的照耀下,闪烁著点点晶莹光芒。张赛虎心头一紧,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情感在作祟,只觉得心头一酸,像是打翻了陈醋坛子,酸液渗透入内里,渗透进心,让他忘了呼吸,忘了咳嗽。身体越来越热,手心里全是汗,他只想一跃而起,踹倒那些该死的混蛋,然后将那个蠢书生抱在怀里,再也不放生。 是了。到了现在,他是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当日看见那清秀的笑容,会仿佛五雷轰顶一般被摄了心神;他也终于明白,为何那时将他压在身下,他会去想亲吻他光滑的额头,抚平那微微蹙起的眉心。 是了,到了这时,他依然明白,他张赛虎,偏是看那个蠢书生看对了眼,想对他像男人一样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天南海北聊到天明,也想对他像女人一样抱他在怀中亲他吻他睡他。 这个认知让张赛虎的脸颊像火烧一般,热辣辣地烫。等等!火烧?!一个念头一闪而过,提醒了他。趁著那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李德元身上张赛虎缓缓地移动著身子,将被捆紧的双手凑到火堆旁。 “你这家伙说什么蠢话?!我看你是根本掉坏了脑壳吧!我怎么会放走到了嘴边的鸭子?”那老者一边讪笑,一边用脚尖踢点著李秀才,并渐渐加重了力量。 李德元的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命令自己不去在意对方那踩在伤口上施压的脚,他怒斥道:“你到底有没有人性?!这等做法,简直禽兽不如!” “好,我就让你看看什么叫‘禽兽’!”那老者收回了脚,邪笑著,改为一脚踩在李秀才的右手上。再然后,他左脚离地,将整个人的重量压在那纤长的右掌上—— “啊——”十指连心,李德元终究是忍不住,痛叫出声。在暗夜之中,这一声显得是如此凄然和苦楚。 望著面前这一切,张赛虎只觉得这一声惨叫,像是刀子一般,在他心头狠狠地剜了一刀。疼得让这个人高马大、虎背熊腰的汉子,忍不住飞出泪来。心口那种痛感,远远比正在受火焰灼烧的双手,还要痛上许多。 渐渐闻到了微微焦糊的气味,张赛虎分不清那是麻绳被烧焦的味道,还是被连带著一起饱受烈焰焚烧之痛苦的双手。此刻,他已感觉不到手上的痛楚。他只是狠狠地瞪圆了眼睛,将面前的—切丝毫不漏地收进眼底。 记下那老者狰狞的笑,记下那两个青年抱臂而看的悠闲,也记下了李德元额前的冷汗、青白的脸色,以及被咬到青紫的下唇。 记下了,这一切,他张赛虎都记下了,深深地刻在心里,死也不会忘。这仇,这恨,这痛,这心疼,他定要将这笔帐好好算上一算! 血腥气蔓延在口中,那是张赛虎不自觉间咬破了嘴唇。手腕渐渐可以微微活动了,他用力挣了挣,终于将粗绳绷断。 先是不动声色,在那三个混蛋不注意时悄悄松开全身上下的捆绳。然后,在顷刻之间,张赛虎一跃而起,飞腿先是直接踹上了那老者的胸口,随即抓起两个目瞪口呆的青年,双手一使劲,将两颗脑袋狠狠地撞在一起,发出好大一声闷响。 和那三个倒楣蛋子同样呆住的还有李德元。他瞪大了眼,看著张赛虎像丢垃圾一样将两个青年扔了出去,摔开了好几尺远。然后,那个莽熊冲了过来一把搂住他,三下两下将他身上的绳子解了个干净,扶他到一棵树下,让他轻轻靠坐在树旁。 随即,他以从未曾有过的轻柔声音道了一句:“再坚持一下。等—会,一会就好。”再然后,轻轻放下他的身子,他一个箭步又冲了回去,拎起躺在地上的老者的衣领,一把将之提了起来,一拳头正砸在对方的鼻梁骨上。 “第一拳,让你踹!”这—拳,直砸得那老者脸上彷佛开了个染坊一般,红的紫的青的黑的一齐冒了出来。 一拳哪里解气,想到刚才这混蛋对李德元做的一切,张赛虎只觉得火从心头起恶由胆边生,捏紧了拳头,结结实实地在对方的小腹上捅过去,“第二拳!你敢踩他?!”这一拳,打得那老者闷哼一声,血从嘴角逸了出来,便再没了声响。 见到张赛虎面色铁青,捏紧了拳头似乎是有打不尽的怒火,李德元惊得目瞪口呆。见他的第三拳又要招呼上去,可那老者却只有出气没了进气了。李德元一惊,忙开口连声唤道:“张兄……张兄!张赛虎!” 这—声出口,竟是沙哑得仿佛声带被磨砺过—般。他轻咳一声,清了清喉咙,想要大声呼他,可一个“张”字刚喊出口,却又被一连串的咳嗽打断,刚刚那老者的—脚,似乎是伤了肺了。 李德元的声音唤回了张赛虎的神志。暂且丢下手中的混蛋,他跑回他的身边,轻轻执了那满是淤青的手,缓声:“疼么?” 被这从未有过的温柔吓到。李德元张大了嘴,半晌发不出声音,见他不会答,张赛虎只道他是疼痛难忍,紧紧地敛了眉头,他将他纤长的手包覆在自己的大掌中,轻轻搓揉,为他散瘀活血。手上一边忙著,他一边恶狠狠地开口:“老子要杀了那个该死的家伙!” 这—句让李秀才从惊愕中回过神来,忙以那只完好的左手扯了他的袖子,轻声劝道:“算了,饶了他把。” “什么?!饶了他?!”这次轮到张赛虎傻了眼。手中的力道不自觉地加重,疼得李德元惊呼一声。他连忙放轻了手,再度轻缓柔和的搓揉着。 “放过他吧。”望着张赛虎专注地揉掌的神情,李德元不由自主的在唇边绽开一朵浅浅的笑花。伸出左手,以指腹轻轻摩挲他的眉间,抚平他紧敛的眉头,李秀才轻道:“算了,好歹那是年过半百的人了,看在他一把岁数的份上,饶了他吧。好不好?” “你这蠢书生!”不知是夸他太过好心,还是斥责他太过愚蠢,张赛虎转头去看那老者,见他颤抖着身形一副快要晕厥的模样。虽然很想再追加上几拳头,让那老家伙再也没有下半辈子这种东西。可转头又看见那清秀的面容上期待的神色,他终究是叹了一口气,伸出手来,将李德元抱在怀中,就要离开。 “啊?!张兄!”李秀才忙不迭地叫道,“这个,小弟的腿并没有残疾,可以自己走的。就不烦劳张兄费心了。” 张赛虎哪里理睬他的抗议,撇了头去,眼光流连于暗夜星空之上,游移不定:“老子才不是担心你的腿!老子是怕你个书生程太慢,老子后腿。” 火焰摇曳不定,在地面上投下深深浅浅的灰影。零零星星的火烬,在热气的作用下,缓缓升腾上黑暗的夜幕。被秋夜的清风吹拂,随风而动,明明灭灭,仿佛是半空中浮动的星辰。 淡淡的火光映上张赛虎的脸庞,照耀出面颊上两朵不自然的红云。李德元静静的注视著这两片红晕,看见他别扭地撇过脸去,读不到他的表情。可这粗莽汉子—定不曾知道,他那红得仿佛煮熟的虾子—般的耳朵,还有那红透的脖子根,已经将他的赧然全数道于李德元知晓。 不期然地,李秀才的脑海中突熟又浮现出了那一句老话“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这个五大三粗的捕快,确实是毫无道理可言的那。想到这里,他轻轻勾了唇角,扬起一抹浅浅的弧度。 “啊!对了!”张赛虎突然停住脚步,将他轻轻放在地面上,“你等老子一下。” “呃?!”李德元惊讶地望着张赛虎滴溜溜地跑了回去,从那三个仍然倒地不起的家伙身上和包袱中搜刮出银子、火石,还有其他杂七杂八的东西,包成一个包袱,背上。然后,他临转身时不忘给那两个青年一人赏上一脚,这才滴溜溜地跑了回来,一把又将他抱了起来。 “老子没食言,”见李秀才一直愣愣地看着自己,张赛虎以为他是介意刚刚他泄愤的两脚,连忙辩解道,“老子只答应饶了那个老不死的一条狗命。你没说那两个年轻的也不给踹啊!” “……”望著那痞痞的笑容,李德元登时没了言语。 官兵捕快?!这家伙明明比较像土匪吧。 然而,让李德元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张赛虎那家伙不但是土匪,而且还相当流氓。 当张赛虎抱著他走了好—段路后,忽然一拐,钻进通往林间的小路上。就在李德元惊讶之时,张赛虎竟然就这样抱着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风吹过林间,拂动树叶“沙沙”作响。星光微微洒在林间,映出树下两个男人的身影:那个高壮一些的男人,背靠著一棵大树。而他的怀里,紧紧搂著一个瘦削的身影。 那男人按住了怀中人的后脑勺,将他贴紧自己的胸口。双臂搂得死死,让对方动弹不得,“张……张兄……”李德元忍不住开了口,喘著气道,“张兄,你快勒死小弟了。” 张赛虎闻言,缓缓放开了手臂,改而以两只大掌捧住对方的面庞:暗夜之中,看不请那清秀而文气十足的五官,只那双黑亮的眼,反射出星彩,晶亮亮的。张赛虎想也不想,伸出舌头舔了上去。 李德元惊得呆了。当那温润潮湿的舌触及眼睑,他下意识地闭上眼。可这—来,感觉却更加鲜明了:那灵活的舌头,先是在他的眼皮之上流连不已。直舔得他眼上一片湿漉施漉的。先是痒,再然后是酥酥麻麻。李德元不知所措地僵直了身形,可渐渐的,随著那舌头滑过眼,逡巡于鼻梁之上,到最后舔上唇瓣,李秀才之觉得全身的力气仿佛是被抽光了一般,身体不由自主的软化下来。没有力气再支撑身于,他慢慢地瘫软下去,却被两只有力的手臂搂住不放。 轻舔转为啃咬,李檀元只觉得唇瓣被咬得生疼,他忍不住开了口想痛呼。谁知那长舌却趁著这个空子,长驱而入。不断地舔,仿佛那是世界上最美味的食物。不断地咬,轻轻地,似乎是要将他拆解入腹,却又不忍心大口吃完,要留著一点一点地享受。李德元只觉得自己的生气都要被对方吸得干了一般,脑中昏昏沉沉,糊成了一片。就在他觉得自己快要没了意识之时,对方突然放开了他。 一时沉寂,二人皆是胸前起伏,大口吞吐着空气。李德元忙不迭的深呼吸几口,好容易缓过气来,他望向张赛虎的双眼。在那双深黑的眼眸中,他看见一种自己所不知道的感情。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可却又说不出是哪里出了岔子。呆了半晌,他下意识地开口,脱口而出:“那个……孔曰成仁,孟曰取义……这个……那个……” 这蠢书生到底在想什么?!难道他的吻挂不足以让他神魂颠倒,忘却那劳什子的孔孟么?!这个认知让张赛虎心口袭上一阵挫败感。不悦地皱起眉头,二话不说,他再度狠狠地收紧手臂,将怀中人贴近自己的身躯。紧接着,他毫不客气地低头吻了上去,撬开牙关,攻城掠地。 吮吸,不停地吮吸。越是这样,就越觉得不够。想要更多,不仅仅是亲吻,还有抚摩。下腹部有热流奔腾不息,张赛虎只觉得全身燥热,额头,手心满是汗水。他忍不住放开右手,单以左臂紧搂对方不让他动弹,右手则撕扯著他的衣襟。然后滑入衣内。可手中触及的并非是预期中光滑的皮肤,而是层层叠叠的绷带。 张赛虎刹那间愣住了,他是想睡他没错,可是他竟然如此猴急,如此难以克制,全然不顾他身上满是伤口。 就在张赛虎停顿的一瞬间,李德元使出浑身所剩不多的力气,使劲儿一推—— 只听“砰——”一声闷响,张赛虎的后脑勺正磕在树上。然后那个色狼终于没了动静,靠在树上挂著去了。 可是,就连撞昏了过去,那家伙的手臂还是死死地搂住了他。李德元费了好大一番工夫,才挣扎著从他的手臂之中挣脱出来。扶著树,他慢慢直起了虚软的身子,可脚下一滑,又跌回了张赛虎的身上。 这一跌,让李秀才正趴在那个昏迷中的家伙的身上感受到腹部顶著一个硬直的东西,李德元“刷”地红了脸:“禽兽!”瞪圆了眼,脸上热辣辣地烫,他冲那个闭著眼不省人事的家伙怒骂。 秋夜微风,拂过林间,也拂在李秀才被湿润的眼上,唇上。清凉的感受,与方才的炽热形成鲜明的对比。唇齿之间,似乎还残留著他霸道的气息。不自觉地,李德元轻轻抬了手,指腹抚过唇瓣。 秋夜露凉。愣了半晌之后,他偏过头去,静静地注视著那个男人的睡颜。再然后,李秀才脱下了外衫,为那“禽兽”轻轻盖上。 第五章 秋日明媚的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青翠树叶,柔柔地照耀在林间二人的身上。虽然已有微凉。但在阳光的温和下,却不觉得寒气难以接受,清风拂过,抖落树叶上晶莹的露水,滴落在李德元的眼皮之上。 被凉露惊醒,李德元缓缓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那和煦的阳光在叶片的边缘上投下一层金色的光影。视线穿越翠绿的华盖,遥望那无垠的蔚蓝天空,纯净得仿佛是月光映照下的冰棱,干净得不带一丝杂质,碧蓝碧蓝的。偶尔几朵闲云飘过,为那碧色点缀上淡淡的白。这幅景致,直让李德元移不开眼,轻启了唇,发出一声赞叹“碧空闲云随风飘。绿梦流水任寂寥……” “哼!”一声冷哼硬生生打断了李秀才的诗性。他偏过头去,只见一张阴沉沉的脸孔,与那和煦柔美的景象形成鲜明的对比。张赛虎沉着脸,紧蹙的眉头和那凶恶的眼神,仿佛他欠了他一屁股债似的。 感受到他的不悦,李德元也不禁地敛了眉头,其实,他大可以不去理会那头莽熊。理性上,他明明是可以得理不饶人地说,都是那个家伙昨夜兽性大发,自己一时情急才会一个手重。将他撞晕过去。可是,在感性之上,他却觉得心虚—— 奇怪了,他心虚个什么劲儿?!如此在心中反问自己,李秀才只觉得一股躁热袭上双靥,昨夜亲吻的触感依然记忆犹新,萦绕在心头,不曾淡去。 可……可他是男人啊!男人和男人亲吻,那不就是曾经在书上看见过的“断袖之癖”、“龙阳之恋”么?!天啊,这是古往今来,最受孔孟道学儒家思想唾弃的事情之一!这是有违伦常的! 登时吓傻了眼,李德元只觉得心头乱作一锅粥,迷迷糊糊的什么也想不清楚。只在口中下意识的喃喃道:“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孔曰成仁盂曰取义……” 呆了半晌,李秀才猛地—拍手他怎么给忘了?这莽熊是喜欢女人的,怎么会想要和男人接吻?他不是曾经说过“女人的嘴唇又柔软又舒服得快活似神仙”这样的话么?!所以,那个家伙一定是昨晚发烧烧糊涂了,才会把他当作女人吻的! 这么一想,李德元终于给昨天二人不合常理的举动,找出了一个他自认为“合理”的借口。可是,这个结论却让他不禁心中有些空荡荡的,好像缺失了什么,原来,他只是烧昏了头,才把他当作女人发泄欲火…… 不自觉地,李秀才耷拉了脑袋。原本见到晴朗天空时的好心情,在顷刻之间交得一片愁云惨雾,愈加灰暗起来,也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感觉在作祟,只有无精打采,提不起精神。 与李德元同样心情郁闷不已的,还有正拉长著一张脸的张赛虎。不过,他心情极差的原因,并不在于精神层面的胡思乱想,而是在于物理层面。 昨夜满腔热情、一腔激昂,都在那个蠢书生一撞之下,登时气短半截。等到早上醒来之时,越想越是恼火——当然,烧得正旺的可不仅仅是怒火这一簇,还有无处发泄的欲火,直烧得他坐立不安,口干舌燥。再看身边半倚在树上的李德元,张赛虎狠狠地瞪圆了眼,实在是有种掐住他的脖子、重重揍他一顿、然后再把他吃干抹净的冲动。 然而,看见那个蠢书生安静的睡脸,想到他那一身的伤,张赛虎还是硬生生将那般冲动压抑了下去——可结果就是,黑了一张捡,从醒来到现在都烦燥不安,看什么都来火,看谁都不顺眼顾——换而言之,这便是“欲求不满”的直接后果。 想他张赛虎并不是个吃素的家伙,非但不是“柳下惠”,反倒是一个想到什么做什么、不善于忍耐的急性子,说穿了,就是“猴急”。明摆著有白嫩嫩的豆腐放在眼前,却看到吃不到,只能让他不来火么?!于是,张赛虎撇了脑袋,再也不看那个让他火起的蠢书生。 这个动作在李德元看来,却是有说不出的扎眼:明明是这莽熊有错在先,他没让他道歉就算是不错了,那家伙怎么反倒还摆起脸胺色来了?!不过,埋怨归埋怨,想到昨日若不是他,自个儿早就被扭送到官府衙门里了。知恩图报,是读书人最起码应该具备的道德。他好歹是他的恩公,看在这个份上,他就不跟他计较什么了。 这么思付,李秀才也就释然了。直起身,走到不远处的小溪边,他轻轻掬了捧溪水,抹了一把脸。冰凉的水流过指缝,有说不出的清凉感受。望著依然有些青紫的右手,他不禁浮出笑容,他原以为右手定是要疼上好几天的,没想到却并非看上去那么严重。想必,这都是那家伙昨夜搓揉了半天的好处。 一想到昨夜,他为他搓揉手掌的专注神情,还有那轻柔的动作,温柔得不像是那个平常的张赛虎。李德元不自觉地浅浅扬了唇角,勾勒出一抹粲然的笑。然而,未等他将这笑容逐渐扩大,一件物事就飞了过来,直罩在他头上。他愣了一愣,扯下一看,正是那件沾满污泥的外衫。 李德元愣愣地偏过头去,不解地望向张赛虎,只见对方沉着一张冷脸,横了眼大大咧咧道:“给老子洗干净罗!” “什么?”李秀才怔住了。想他寒窗苦读二十载,家事却是极少做的。书中只写道:“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可是,没听说“书中自有洗衣婆”的。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他学的是礼法道德,却从没有学过洗衣煮饭,更别说是将这么一件破破烂烂看不出颜色的衣服洗干净了。 李德元拎着衣服犯了难。见他如此磨磨蹭蹭,本就心情不佳的张赛虎更不耐烦了,恶狠狠道:“你到底是洗还是不洗?!” “你……你这是有辱斯文!” 李秀才瞪了一眼那个一脸蛮横的莽汉,不满地斥责道。然而,骂归骂,手中的动作却并末停下,只见他蹲在溪边,不停地推打著张赛虎那件灰灰皱皱的外衣。 看著这副情景,张赛虎突然觉得心情大好,抱了双臂,以一副看好戏的架势,看著那个为自己洗衣的瘦削身影。然而,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那个蠢书生太过聒噪,废话怎么那么多:“……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俗语有云,自己的事情自己做。虽然你是我的恩公,也不能指使我做这个做那个的。张兄,你要知道,我是读书人,不是你家请来的仆人。当然,这不是说我就不乐意帮你洗衣服,只是这实在是有辱斯文的事情,我看你还是趁早娶一个温柔贤惠的妻子,帮你洗衣做饭比较实在……” “闭嘴!”张赛虎皱了眉头,“再罗嗦信不信老子割了你的舌头?” 信才有鬼。摸清那家伙死鸭子嘴硬的个性,李德元才不将他的威胁放在眼里。他转过身来,一手仍拎着洗了一半的湿衣,一手指向张赛虎,义正词严道:“张兄!这是谏言!所谓‘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张兄,你要明白,我此番谏言,完全是为了你好。古往今来,多少皇帝因为不听谏言所以招致亡国之祸:纣王不听比干之谏言,因而被妲己迷惑,商亡,夫差不听伍子胥之谏言,因而城破国灭。而那庸玄宗正因为重视魏怔之谏言,所以国运兴隆,更是说出了‘以人为镜’之至理名言……” 被那蠢书生一堆掉书包闹得焦头烂额,张赛虎忍无可忍地翻了一个白眼,随即一把勾过李德元的脑袋来,对准了唇就啃下去—— 很好,果然安静了。 张赛虎满意地想。虽然暂时不能将他吃干抹净,但是时常吃点小豆腐,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正当张赛虎乐滋滋地享受著人间美味之时,李德元却是懵了:那家伙还在发烧么?可是,体温正常得很啊!如果是没有烧得迷糊,他干嘛要吻他?他们都是男人啊! 下意识地想推开那头莽熊,可是当李德元眼光一沉,却瞥见那勾住自己下颅的大掌,手背上一片惨烈。 那是烧伤。直到这个时候。李德元才想明白,那张赛虎昨夜是如何解开了绳索之束缚的。心底不由地泛上一阵酸楚,直袭上胸口,一路涌上喉头、鼻子、眉眼之间,无一处不是泛著酸的。 缓缓地,李德元闭上了眼,放弃了抵抗,任由那家伙在口中肆意掠夺,带来阵阵颤栗。 直到两人都是气息不稳,直到张赛虎主动将他放开,李秀才这才伸手抹了把脸,继而不声不响,转过了身去,继续在溪水里洗起那脏衣来。 要洗得干干净净的,要洗得跟新的一样。以后,他的衣服就都交给他来洗好了。 一边使劲磨搓著衣上的泥迹,李德元—边这样想。越想就越是使劲,费了全身力气想将那泥印搓去,可它就是顽固地盘踞在衣服上,不让他如愿。李秀才怒了,手劲越使越大,努力地搓,搓,搓! 他那番拚命般的动作,直看得一边的张赛虎傻了眼:一刻之前,他还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怎么一转眼,便洗得这么卖力了?!莫不是著了魔吧?! 张赛虎心下发慌,刚要开口喊住他,可就在这个时候,却听得“嘶啦——”一声响。 手中的衣衫被撕开了一道大口子,李德元瞪大了眼,提起那衣裳。一脸难以置信的震惊表情。透过那破洞,两个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有说出话来。 张赛虎唯一的一件外衫,就这样报废了。这下,也就真的不用再洗了。 *** 为了躲避通缉,连续几日来,张赛虎和李德元二人,就这样在山间与小镇上往返。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山上的,夜间也只有露宿。若是缺了衣服食材,就用从那旅人身上搜刮来的银子去小镇上买上一些。大城市是不敢去的,毕竟有通缉告示和众多衙役,若是出了什么状况,就是连跑也跑不掉。二人只好偷偷摸摸钻进一些小镇,买了东西又像作贼一样一溜烟跑回山上。这等情况让一向追求光明磊落的李德元,不禁摇头叹息,却又无计可施。 幸好此时只是初秋,天气不算太凉,晚上露宿倒也还能凑合著过,只是没个遮风挡雨的地方,若遇上了下雨,便只能干看著成为落汤鸡了。 虽然李秀才坚持认为,唯有上京城洗刷冤屈,才能摆脱这躲躲藏藏的日子。可他的话刚说出口,就被张赛虎一句“你找死”给冲了回来,让他只有悻悻地闭了嘴。毕竟,张赛虎可是掌管著吃喝等民生大计之人:二人的食物多是张赛虎张罗的。除了偶尔去镇子里会带上一只烤鸡、半斤牛肉什么之外,大多数时候,都是他挖些野莱、从河里抓鱼充饥的。 而李秀才,虽然能背诵出“葡萄美酒夜光杯”之类觥筹交错之间的美妙诗句,却是连韭菜和大葱都分不清的家伙,更遑论抓鱼了。再加上读书人“爱惜飞蛾纱罩灯”的慈悲心怀,杀鱼宰鸡等等厨艺食物,他是一概帮不上忙的。所以,他只有包揽了洗衣服的活儿——这让他颇为不满,想他虽是文弱书生,可毕竟是顶天立地的堂堂男儿,怎么可以尽做这种婆婆妈妈的事情呢?搞得好像是“男耕女织”似的。于是,李秀才经常气愤的鼓了腮帮子,可却从没有打算将这样的分工改变过来。一是让他做饭,只会糟蹋食材外加让二人的肚子受到莫大的折磨,二来,想到张赛虎那莽熊洗衣补衣的“贤惠”模样,他只觉得全身恶寒,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 其实,李秀才倒不是不愿意洗衣服。想到张赛虎那被烧伤的手,李德元只觉得,就算帮对方洗一辈子衣服,他也没有怨言。可是,近日之中,那家伙越发频繁的吃豆腐动作,让李秀才产生了巨大的反弹,他是男人,他也是男人。为什么那个禽兽老是要抱他、亲他啊?!更可恶的是,那个家伙还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正当李德元沉浸在抱怨中的时候,张赛虎已经将刚抓出来的鱼去了鳞片,并且架在篝火上开始烤了起来。瞥过眼去,只见那蠢书生眉头紧蹙,像是在思索什么重大问题似的,他忍不住唤他:“喂,喂!” 张赛虎喊了连喊了他几声,都不见他回应。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一晃,可他还是没能回过神来。张赛虎也不恼,这种时候,有—个百试百灵的招数—— 大手搭在了李德元的腿上,微一用力,那个家伙立刻打了个抖回过神来。 “张……张兄?!”李秀才僵硬了身形,愣了一愣。随即,低垂下眼眸,看着那只搭在自己腿上油晃晃的大掌,他的嘴角抽搐了一下,终于忍无可忍地挑起了眉毛,开了口,“张兄,请自重。” 仿佛没听见似的,张赛虎撇了撇嘴,不应声。伸出左手翻了翻架在火堆上的烤鱼,瞥过了眼,就是不去看那李秀才抗议的模样。 “张兄,请、自、重。”李秀才再度抽搐了嘴角,一字一顿地提醒道。然而,对方摆明了一副揣著明白装糊涂的不合作神色,让李德元气得口不择言:“张兄,你这样实在是太过分了!孔曰成仁,孟曰取义,虽然不指望张兄你能遵守礼义道德,但是,你至少先把手上的油擦干净!” ——咦?!不对!问题的重点并不在于他的手干不干净,而在于摆在了不该放的地方吧!刚将话说出口,李德元就察觉了自己的失言。想他苦读二十年,练的就是头脑,怎么会脱口而出这等不经大脑的言论呢?!李秀才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头。 可那张赛虎也没能察觉他话中有异,只是依言擦干净了手。不过他的擦法并不一般:从树上扯下一把叶子,揉成一团,在手上磨蹭几下,这便算是擦好了。这番动作看得李秀才有昏厥的冲动,这个家伙,当真是哪里来的野蛮人?! 若是连这些小事都要计较,他非给气死不可。忽视那莽熊不讲究的举动,李德元直奔主题:“喂,张兄,你可知道何谓男女……呃……我是说,你可知何谓‘授受不亲’?” 张赛虎斜眼瞥他:“老子只知道‘男女授受不亲’,可没听说过‘男男授受不亲’的!” 一边说著,他双臂环过李德元的腰,一把将对方扯到自己腿上来。下巴抵在他的后背上,他满足地叹了一口气。这阵子,他一定是吃豆腐吃上瘾了,所以只要看到他在身边,便忍不住拖他贴近。 “咦咦咦咦咦咦?”李秀才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万万没有想到他的嘴里也能吐出这样的句子来,李德元暂时忘却了制止对方不规矩的动作。若不是被他抱着,他定会冲上前去作上一揖。弯了眼眸,他半调侃道:“张兄文采见长。” 张赛虎横了他一眼,也不说话,只是抓过一条烤鱼,咬了一口尝了味道。似乎觉得不是很满意的样子,他抓了一把盐末撤了上去,又放回火上继续烤起来。不久,阵阵香味逸在空气当中,也飘进了李秀才的鼻孔里,让他登时忘了自己原先要说些什么,只是呆呆地盯著那冒著香气的烤鱼。嘴里不自觉地渗出口水来,他“咕噜”一声将口水咽下肚去,喉结动了一动。 “咯——”就在这时候,肚子不争气地唱起了“空城计”。李德元耳根一红,好在自己背对著那莽熊,让他看不见自己的尴尬样子。 正当自厢情愿地想著,背后的张赛虎,低低沉沉地笑起来,肩膀笑得—抖—抖的。因为他的下巴抵在他的脊背上,李秀才只觉得背后一阵颤动,不免心中著恼,他为自己开脱。 “那个……”他刚想脱口而出“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不过转念一想,这和现在的情况根本毫无关系嘛,于是,他只好将这句口头禅咽进了肚里,转过身,他直视他的眼睛,好辩的习惯又冒了出来:“那个……我是说,俗语有云:‘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所以,肚子叫是很正常的事情,没有什么好笑的吧。” “老子有在笑你么?”张赛虎斜了他一眼,明显一副狡赖表情。可当看见李德元的面颊上,因为赌气而微微泛红的模样,张赛虎越瞅越觉得顺眼,于是干脆改变策略,偏偏就是要气他:“老子笑的就是你。怎样?不服气么?有种放马过来!老子还怕你吃了不成?!” 面对他那副蛮横样子,李秀才叹了一口气,心知要说道理是肯定说不通的。可就算明知道对方是懒得听那些大道理的,李德元还是不愿放弃“软化”,忍不住苦口婆心地劝道:“张兄,看在这些天也是患难与共的分上,有一言小弟我实在不能不说。要知道,知书才能达理,惟有熟读《孔孟》才能明白这做人的道理,做无愧于天地的铮铮男儿。我知道张兄你本性善良,只是说话做事太过于鲁莽,不经思考。不过不要紧,只要你平日好好翻阅四书五经,就能改变现在的状态,变得懂道理懂礼法的……” 说到“礼法”二字的时候,李秀才故意含蓄地停顿了一下,再低垂了眼眸望向依旧揽在自己腰上的大手。他的暗示,张赛虎又怎么会看不出来?然而,这只让他觉得心头烦躁,微微恼火地放开了手,将他丢在了一边,别开了眼,不去看那个让他来火的蠢书生。 那书痴的意思,他又不是瞎子,呆子,怎么会看不出、想不明白?!什么狗屁“道德礼法”?他张赛虎抱个女人最是合乎所谓的“礼法”了?!滚!全是他妈的放屁!若是能选,他也希望这蠢书生长了个女人的身体,抱起来又软又香,而不是现在这—身的排骨!可是,都已经是这样了,没得选了,他还能怎么样?他偏就是看这书生看对了眼,也不管他是否瘦得跟个排骨似的,也不过他没胸没臀不软不香!该死的!他都不嫌弃这书生是男人了,他都已经吃亏吃大了,达书痴还好意思跟他说什么劳什子的“礼法”?! 如果李德元听到张赛虎这番心声,一定会跳起来大骂对方自私——吃亏的明明一直是他啊!那莽熊还好意思说什么“不嫌弃”?!就算哪家伙愿意抱男人,可他是正常人,不想被男人抱啊啊啊啊! 然而,李秀才并没有读心之术,所以,他也就没能听到张赛虎的心声,并发表上述那番言论。被丢在一边的他,终于可以摆脱那毛手毛脚的骚扰了。可是,他却并没有感觉到轻松。望着张赛虎那张越发阴沉的脸,李德元心里也是沉甸甸的。那是—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张了口,他试探性的小声问:“张兄,你生气了?” 懒得理他!这个没胸没臀的排骨架子,又迂腐又迟钝,到底究竟是哪一点好,非让他这般心烦?更可恶的是,这个蠢呆子还不让他吃豆腐!一副教导模样让他改邪归正?呸!看到他就心烦! 决定眼不见为净的张赛虎别过了脸,这几天他已经憋得够辛苦的了,没想到那个混蛋连摸个大腿都不让,还要叽叽歪歪地跟他提什么“礼法”?切,别说是暗示了,就是明示也没用!他张赛虎看上的东西,岂有放手过的?说不放!死也不放! 看见张赛虎紧紧敛了眉头,还有咬牙的趋势,李秀才虽知这世上有一句话叫做“明哲保身“,可他还是没有办法不理不睬。不明白对方究竟是生了哪一句话的气,他愣了半晌,直到一声再熟悉不过的“咕——”响起,他一拍脑门,看那家伙一股阴沉,八成是给饿的! “张兄,请吃鱼。” 伸手抓了一条烤鱼,他递到他的面前。不料这动作竟然煽起鱼上一颗燃著的碳灰,直飘进了张赛虎的眼里。 痛呼一声,张赛虎登时红了眼。李德元心头一惊,脸色“刷”地就白了。二话不说,他下意识地凑进他,撑住他的脸,撑开她的眼皮,想要吹走那灰烬。可转念一想,越吹是会烧得越旺的。生怕烫了张赛虎的眼,立刻地,李德元伸了舌头,一下一下地舔去那炭灰。 眼里突如其来的炽热转化为清凉。忘了刚刚不理睬对方的决定,也忘了什么没胸没臀不够软不够香的抱怨,先前的闷气烟消云散。张赛虎想也不想地,一把勾住李德元的脑袋,低了头把嘴猛凑上去,这次可是送上门到了嘴边的豆腐,不吃白不吃! 咦咦咦咦咦咦?这是什么状况?怎么……怎么又来了?李秀才瞪大了眼,惊异于面前的景致。这是李秀才第一次在接吻的时候睁着眼睛,他呆呆地望著面前的他,敛了剑眉,张赛虎紧团着眼,微微蹙起的眉头看上去颇有种痛苦的味道。明明是该指责对方的无礼举动,可为什么在看见他紧皱的眉头时,心口却不由自主地揪紧了呢? 刹那之间,李德元了解到,在心底最深的地方,有什么东西正逐渐软化。 “咕——”“空城计”再度唱响,张赛虎的身形僵硬了一下。顿了半晌之后放开了紧按的人。随即,他将脸埋在他的颈项间,“哈哈”地大笑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李德元忍不住红了脸,这个时候,他实在是很想学著那莽熊平日里的横样子,怒道—声“再笑!再笑信不信老子把你……”这样的话来。不过,他毕竟不是那家伙,他只是—个满口道理却说不出一句话的秀才。于是,他只有鼓了腮帮子,力图以谴责的眼神摆出严肃的模样。 这副模样非但没有起到任何威慑效用,反而让那张赛虎笑得越发肆无忌惮起来。一边抖着肩膀狂笑,他一边从火上取下烧得香喷喷的烤鱼,然后塞进了李德元的嘴里。坏心地看他终于忍不住满嘴香鱼的诱惑,狼吞虎咽。 “老子做的不错吧!”张赛虎挑了挑眉毛,道。 面对张赛虎的得意神色,李秀才大力地点了点头,表示赞同。这个动作立刻引来了那家伙的沾沾自喜,看他那个得意劲儿,李德元又忍不住要吐他:“不过,要知道,人一旦饿了起来,就是吃白馒头,也会觉得那是无与伦比的美味佳肴。所以,就算你做的东西难以下咽,可对于一个饥饿之人来说,都会是相当好吃的。” 这一句登时让张赛虎垮下脸来。敛起眉,他恶狠狠地一把将剩下全塞入了嘴里,然后大口大口地咀嚼起来。这让李德元惊呼一声,随即了解到什么叫“祸从口出”,什么叫“自找麻烦”,他只吃了—条鱼,还没有吃饱啊。 本是因为那书痴的话有所不悦的,然而看那蠢书生耷拉下脑袋,一副悲惨状况,张赛虎顿了片刻,原本的恼怒神气逐渐消失,唇上忽然勾了一抹邪恶的笑来。一边嚼著香喷喷的烤鱼,他一边冲对方使了个眼色:“还饿?” “嗯。”李德元点了点头。熟读《孔盂》的他,浑然没有察觉,自己已钻进某人下好的套里。 “等著,老子给你好吃的。”张赛虎又笑,笑得李秀才不禁有些发毛,但是此刻肚饿占了上风,他只希望那家伙可以多给他烤两条色来。可鱼是没有等到,却等来一个庞大的黑影邪笑着凑近了脸来。 俗语有云,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可现在的状况分明是,李秀才为了两条烤鱼把自己陷入了悲惨的境地之中,当那熟悉的温润唇瓣贴了上来,李德元在心中发出一声悲鸣:又……又来了……那家伙都不厌的么? 夜晚的风清清凉凉,吹动摇曳的簧火,拂起碳灰缓缓升上天幕。忽明忽暗的烬,仿佛是在天与地之间逗留的星辰,萦绕在两个笨蛋的身边。 *** 不知不觉,张李二人在山上住了半月多。虽然每日拌嘴吵闹没有停过,却也无甚大事。只是眼看著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天气也一天比一天凉起来。掐指算算,也快是中秋时候了。白天倒还能凑合,可一到晚上,更深露重的,清凉的晚风也逐渐带上了侵骨的寒气,冻得李秀才不由地发抖。 每到这个时候,张赛虎就会露出难得的正经神色:“跟老子一块儿睡吧!” 这句话让李德元瞪大了眼,把头摇得跟波浪鼓似的:这禽兽一天到晚脑子里就只装著这等龌龊事么? 仿佛是看出了他内心的指责,张赛虎别过了眼。望著树梢上金黄的叶片,眼光游移不定:“你不冷,老子还冷呢……” 这番神色不仅让李秀才放了心,而且还大为感动。一边在心中暗暗责骂自己太过多疑,怎能这般不信任同伴,李德元一边往张赛虎身边靠了过去。 然而,他立刻就后悔了—— 被紧紧箍在双臂之中,动弹不得。李秀才恨恨地咬了牙,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来:“禽、兽。” 吃一堑,长一智。后来,李德元就没有再上过张赛虎的当。可是,寒气逼人的秋夜几乎让他招架不住,整晚整晚地睡不著。眼看著那熊猫眼越来越明显,张赛虎忍无可忍,也不管李秀才是怎么唠叨著“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地反抗,皱著眉头硬生生地将对方拖进了怀里,搂了个结实。 这下子,倒不会冻得睡不著了。李德元枕著一个天然暖炉,美美地睡了一晚上。可到了第二天早晨,他差点没把肠子给悔断罗。在心中大为职责自己的意志不坚定,更是大骂自己没用。 什么事情都要仰赖那张赛虎,难道他是他豢养的娈童么?他可是男人!俯仰之间无愧于天地的铮铮男儿!虽然不会武,也没有孔武有力的肉体,但是他是饱读诗书的读书人,应有坚强的意志和决心,怎可以看著同伴就这样走进有违伦常的罪恶深渊不加以阻止?更可怕的是,那张赛虎有违伦常的对象,还是他自己? 这一番思忖之后,李德元坚定了信念:一定要阻止张赛虎向“断袖”那有违伦常礼法的深渊堕落下去!而首先,就要疏远那只禽兽,让他没有吃豆腐的机会。所以,当务之急,就是要解决这秋夜过于寒冷的问题。于是,他严肃地拍了拍张赛虎的肩膀,以极正经的神色沉声道:“我们去买棉被吧。” 因此,二人就这样以“在逃人犯”的身份,小心翼翼地向山下小镇进发。可是,李德元并没有想到,这只是治标不治本的方法。 当二人沿着崎岖的山路一直走下山时,已经是接近黄昏时候了,一轮暮日将橙红色的光芒柔和地投映在镇子上,拉出长长的影子。民宅的烟囱中升起缕缕轻烟,在夕阳之中显得格外柔和。孩子们一堆一堆的玩在—起,又被各自的娘吼回家吃饭去了。渐渐的,路上已经鲜少有人走动,可每家每户的木窗里,都透出了柔和的烛光。 刹那之间,李德元只觉得鼻头酸酸的。原本,他是一个规规矩矩的读书人,盼的是有朝一日能够榜上有名,做父母官为百姓做主。可就在几天之内,他却被指控为杀人犯。如今不得不如游魂野鬼—般,隐于山间。看着镇上,镇民们都回到了家中,其乐融融的样子。可他要什么时候才能沉冤得雪,可以光明正大地行走在青天白日之下,昂首挺胸地穿越于熙攘人群中呢? 忍不住抬了袖子,抹了抹眼角。李德元抬了眼,却见身边那个高大的汉子,也是别过了脸去。李秀才一愣,没想到那个平日说话大大咧咧,粗鲁无比的莽汉子。也会对此景致有所感慨。不知,他所希冀的是什么呢?回到晋城,过往日的生活么? 李德元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那家伙若不是为了救他,也不会丢了宫职,成了现在这等见不得光的通缉犯。其实,他大可以不理会他的死活,快快活活地做他的捕快。可如今…… 一时之间,一片沉寂。夕阳静静地照耀在二人身上,凉风吹过二人的鬓角,轻轻扬起李秀才的发来。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不知名的鸟儿的鸣一声一声短,却听得有种凄凉的味道。过了良久,李秀才轻轻拍了拍张赛虎的手臂,轻声唤道:“走吧。再不走,店要关门了。” 张赛虎并没有转过脸来看他,只是无声地点了点头。李德元也再不言语,二人一同踏上了青石板的道路,向店铺所在的巷子走去。 然而,事实再度证明。这两个例楣蛋子是被神明们抛弃了的可怜虫,当二人走到了店铺门口时,只见得一个小伙计抬了门板,正打算关上门,见来了客人,小伙计陪笑道:“两位爷,小店已经打详了。请您二位明儿个再来吧。” 本就心情不好的张赛虎横了眼就要往前冲。嘴里骂骂咧咧地说着“老子让你关门”之类的狠话,让那伙计登时就变了脸色,后退了一大步,差点没一屁股跌在地上。不过,张赛虎还没能冲上去,就被李秀才抱了腰拦下。 若在平时,李德元定要念叨对方“太过鲁莽、只会逞凶斗狠”什么的,可这时,他却心知那张赛虎也是一肚子苦水无处发泄才会如此冲动,于是,他什么责备的话也没有说,只是死命烂住他,口中喃喃道:“算了……张兄,算了……” 张赛虎慢慢地收了拳头,随即转过了身,无言地朝巷口走去。李秀才冲那受到惊吓的伙计作了一揖,算是赔了不是,这才急急忙忙地跟上张赛虎。 一路无语。李秀才几次想要说点什么起个话头,却又无从说起,只能静静地跟在后面,偶尔抬眼看看街道两边的景致。夕阳西下,此时,几乎所有店铺都已打烊,却惟独有一家书斋依然开著门。李秀才眼前—亮,拉了张赛虎的袖子;“张兄,我们进去看看,可好?” 知道这蠢书生是见了书不要命的。张赛虎啥也没说,走进了他最为头疼的书斋。李德元登时来了精神,钻进书橱之间就走不动路了。 眼光逐一扫过一本本厚实的典藉,李秀才分明已将自己在逃人犯的身份和等在一边的张赛虎一齐忘到了九霄云外。直到眼光不经意地瞥见一本名为《汉景帝》的野史小说,他唇边的笑容立刻僵硬在艟上。 平日之中,李德元是碰都不会碰这类书的。想那汉景帝身为君王,却好男色,与那董贤惹出”断袖”之韵事来,百年来—直为读书人所不齿。李秀才自然也不例外,以往的他,手沾上了这种书都会觉得脏的。可是这一次,他却犹豫了一下,慢慢地将那本书抽了出来。 “汉景帝虽为世人唾弃,却也不失为一位痴情男儿。不知兄台以为如何?” 耳边突然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李秀才一惊,手里的书掉在地上。 转身望去,只见那是一个温文儒雅的青年。他身材颀长。穿一身象牙色的长衫。腰间挂着一枚青色的小兽玉雕。发冠高束,面若白玉,鼻粱俊挺,唇边勾勒出一抹温和的笑。当真是玉树临风,宛若神明一般俊秀。 见到李德元回头望他,那男子淡淡一笑,作了一揖。然后,他笑道:“这位兄台,你爱看野史?” “啊——”李秀才愣了一愣,低头看了看落在脚边的书,上面白底黑字不容置疑。随后,他慌忙点了点头,道:“呃……是……是啊。随手翻的随手……随手……” 那俊秀男子又浅浅地笑起来,弯腰替李德元拾起地上的书,递回他的手上:“野史固然荒诞离奇,却也隐藏了诸多正史中不甘记载的异人异事,或是无法记载,或是不能记载。追寻野史中的真实,也是一件颇为有趣的事儿吧?” “是啊……是啊……呵……呵呵……”李秀才尴尬地笑笑,将手中的书塞回了书架上。 这个时候,一直站在书橱,闲闲没事做的张赛虎,忍不住进来看看状况,不耐烦地想催促李德元。可当他一见旁边还有另一人,登时顿了一顿,随即没好气地道:“你倒是看完了没有?” “好了好了,”季秀才忙不迭地答道,可看见眼前的男子微微笑了一笑,神态似是了然。这让他有些心虚起来,摸了摸头介绍道,“这位是张赛虎。是我的……呃……我的……同乡。” 这一句不仅让他自己背后冷汗直流,也让张赛虎一张脸格外阴沉下来。扯了他的手臂就把他往书斋外推。这番动作占有欲甚强,李德元斜了眼瞥那俊秀男子,他莫不是看出了点什么吧。 越是这么想。就越觉得心虚。李秀才努力挣脱张赛虎的栓梏,一巴掌拍在他的大掌上。转过身来,更加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向对方解释起来:“呃……我这位同乡……平时处事比较莽撞,请您别见怪……” 同乡,让他别见怪?张赛虎黑下一张脸来,停住脚步,抱了双臂沉着脸看那家伙究竟脑子里装的是什么豆腐渣。 “哦,是这样啊。”那男子温和一笑,再向张赛虎作了一揖。可张赛虎是看也没看他一眼,从鼻孔中不满地“哼”出一声来,别开了头去。 见此情景,他也不恼,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模样并不见怪。他转而面向李德元,缓声道:“这位兄台,同是读书之人,不知可否探问,您尊姓大名?” 心知自己的表现过于紧张而拙劣,可偏偏就是没办法改变。李德元心中暗暗思忖,那男子怕是看出点什么了,却并没有道破。这让他不仅对对方多少也有些感激之情;于是忙作揖回答道:“在下李德元,凤城人……” 话还没说完,就给张赛虎狠狠地踩了脚丫子,痛感让李秀才反应过来,天啊。他做了什么?他现在是在逃人犯耶!怎么能把本名报给一个陌生人?于是,他赶忙补救道:“哦……哦不,在下李……李元德!对!李元德!” 张赛虎冲天上翻了个大白眼。哪有人自己的名字都说不清的,这分明是有诈么!换作几岁的孩童都知道。此时此刻,他有种想冲上前去,把那蠢书生掐死的冲动。不过,毕竟外敌当前,首要目标是对付面前这个男人。于是,他摸了下巴,很认真地在考虑,是否要把面前这个男人打昏了再拉了那个笨蛋逃回山上去。 那男人听后,丝毫没有变了神色,反而轻笑起来:“原来是李兄。在姓唐。今日与李兄一见,方遇知音。同为爱书之人,不妨移居舍下,小酌畅谈一番,如何?” “这……”李德元面露难色。此番犹豫神色,在张赛虎看来尤为扎眼,这个混蛋,竟然还有在考虑?连对方是什么底细都不清楚,这种时候不但能避就避,竟然还当真在考虑?刹那之间,他著实有种将整个书橱的书全部砸在那蠢书生脑袋上的冲动,但他还是咬了牙关,硬生生忍住了。 张赛虎哪里知道李德元的心思:一方面,李秀才因那一句“汉景帝虽为世人唾弃,却也不失为一位痴情男儿”,不自觉地对那男人颇有一番好感,再来,这段时间之中一直都是在山间生活,没半本书不说,连想吟诗聊天都不成——毕竟,那张赛虎可不是什么风雅的人,所以,在见到这样一位读书人,忍不住觉得亲切;最后,这些日子以前,李德元的心中著实积累了一大堆的苦水,不吐不快。偏那张赛虎又不是有耐心的人,更有不足为他道的话,这让李秀才心中淤积已久。因此,思量了半晌,他终究是点了头。 “那就劳烦唐兄了。”直觉地认为,眼前这个俊秀男子,并非坏人。 “李兄客气了,”唐姓男子以笑容回应,“这边请。哦,对了,敢问这位兄台如何称呼?” “他姓张。”李德元刚这么回答,就遭到一记死光。正打算支吾著混过去,却听那唐公子浅浅笑道:“哦,是立早章么?” “没错没错!”李秀才猛点头,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幸亏那唐公子弄错了。 “章兄,那么,请这边走。”唐公子笑道,为二人引路。 于是,在日暮黄昏之中,三人一同踏上了青石小路。只不过其中二人走在前面,有说有笑、高谈阔论。而跟在后面的高大汉子,则自始至终黑著一张脸,半晌不吭声。 唐公子先前说是“舍下”,其实不过是往日住的旅馆罢了。这倒给张赛虎多少减了一份疑心,换作是私人宅邸,若姓唐的真有心要告发他们,便如同瓮中捉鳖,想逃都甚是困难。但若是人来人往的客栈,却要方便逃窜一些。所以,张赛虎虽然横了眼睛一副别人欠他几百两的样子,但终究是没有将李德元直接拖走。另一个方面来说,他也许是想看看李秀才究竟会捅出什么妖蛾子也说不定。 晚风清凉,微微拂动青翠的竹,婆娑的竹影投映在影壁之上。月清,在小亭子的地面上,撒下淡淡的银霜。 小镇上的客栈,想必是不会太过庞大而奢华的。不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除了必不可少的客房之外,院中的小小庭院倒也颇具风味;尖角的凉亭正对著一汪小小池塘,可惜中秋时分,那塘中的荷花早已败去,只留得平静的水面映着一轮玉盘,倒也别具风味。凉亭之中是青石的桌凳,不过似乎是顾及到秋夜寒冷,石凳上早己铺上了锦垫。庭院四周植着各样的草木,想必在春日中必是一派繁荣景象,可在这时大多已是落叶,只一棵高大的樟树依然枝繁叶茂,在月光之下透露凉意。 三人在亭中坐定。唐公子烫了一壶温酒,为张赛虎和李德元二人斟上。李秀才忙不迭地谢过。面那姓张的便没这么客气,别说道谢,就连应也没应一声。唐公子也不见怪。只是浅浅笑过,起了话头:“看李兄、章兄的样子,不像是本地人呢。” “呃……”李德元支吾道,“这个……我们,我们是前来办事的!” “是么?”唐公子为自己倒上一杯热酒,再道,“听二位的口音,似乎也不是一个地方的吧。” “呃,这个……是因为,那家伙出去鬼混了好几年,所以家乡话都不会说啦!”李秀才急中生智,编道。这番说辞引来了张赛虎的白眼。李德元看他似乎有动怒的倾向,忙端了酒杯,露骨地岔开话题:“唐兄,喝酒,喝酒。” 见张李二人对这等话题似乎是不愿意回答的样子,唐公子也不强人所难,另起了话题:“刚刚在书斋,见李兄颇为爱谈野史—类。不知李兄最爱看哪—朝代的故事呢?” 这个话题引来了李秀才的兴趣,他立刻来了精神,忙道:“虽然乡间野史我甚少去读,可是论是正史来,我最神往繁盛的大唐!别的不说,先说这科举制度就是隋唐时期所提出的,择优而仕,无论出生如何,只要勤学苦练,就可以有一展抱负的机会!” “哦?”唐公子眼前一亮!笑着为李德元斟上一杯酒,“这么说来,李兄的抱负是在科举场上大举身手罗?李兄是想当官?” “唔!想的!”李秀才重重地点了点头,神色肃然,“只有当了官,才能为百姓做出点事!我才不会像那个姓王的狗官,不分青红皂白的就定了人死罪,那是什么官嘛!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那狗官就算真的卖红薯了,想必他卖的也一定是臭的!我都嫌他脏。” 这番话带了太多酒后的抱怨,张赛虎直起身来,伸出猿臂就要把李德元向外扯,皱了眉头狠狠道:“回去!你都喝成什么样儿了?” “我又没喝醉,你干嘛拉我?”李秀才眯了眼睛挣扎著双臂,偏是不听张赛虎的话。 眼看着面前要上演一出抢人大戏,唐公子赶忙打圆场,岔开了话题,“李兄,你为何会对汉景帝颇感兴趣?” “…””这一句话,让李秀才耷拉了脑袋,“我本来……本来是不感兴趣的。那种皇帝……竟然对那种事情感兴趣,他……他是不是有病啊……” “哦?”唐公子笑道,“李兄也这么认为?” 几杯热酒下了肚,身上渐淅暖和起来。不知怎的,就觉得心底也酸酸的。李秀才抬了衣袖擦了擦眼,缓声道:“以前是这么认为的。可是……可是越过,就觉得越不是味儿了……” 李德元的话还没说完,张赛虎倒是真的越来越不是味儿了,那两个家伙谈的是什么鬼皇帝?他连名字都没有听过。更是不在乎!他所看到的只是面前一对奸夫淫妇……呃,不对!是“奸夫淫夫”!总之,就是这两个斯文败类在花前月下谈得不亦乐乎,不知道说的是什么鬼东西!而且还一边谈一边直抹眼睛! 这一想,张赛虎只觉得心头火起,正想用强将李秀才架走,却听得他又迷迷糊糊地说:“唐公子,你那一句话说得对,汉景帝虽为世人唾弃,却也不失为一位痴情男儿。他若是能选,必是也不会选那董贤的。他又不笨,对不对?” 唐公子笑而不答,只是为自己添上了一杯酒。杯中映著那一双黑亮的细长眼眸。而那李德元倒也不在乎无人应声,自顾自地说下去:“可是……那个笨蛋就是选了他,是没的选了,想挑别的,满心满脑都不让!只好死磕在那一棵树上了!……这怎么办?他明明知道这是不对的!不应该!也不能!可是没办法,就是没办法……他根本控制不了自己,断袖……断袖……” 唐公于眼光一沉,敛了笑意,淡淡道:“感情这等事,本来就不是控制得来的。” “……”李秀才一怔。奇怪,为什么酒气全浮到眼睛上来了呢?眼皮热辣辣的,酸。 而在一边的张赛虎,根本半句没听懂什么“汉景帝”什么“董贤”,他只听到那姓唐的说什么“感情”,登时就把牙咬得痒痒的。好嘛,这两个斯文败类,边喝酒边聊天还不够,聊著聊著竟然还聊到感情问题上去了!张赛虎活络活络手指,“卡卡”作响,横著眼就去瞪那个外表温文的“衣冠禽兽”。 唐公子又岂会看不出那凶狠的目光?瞥了一眼那凶神恶煞的某人一副要吃人的表情,他淡漠一笑,挪了挪位儿,向半趴在石桌上的李德元靠近了些。将脸凑近他的,唐公子几乎是把脸贴在了李秀才的耳边,轻声唤道:“李兄,李兄。” “呃?”李德元模模糊糊地应道。醉眼朦胧地慢慢抬起了脸,不抬不打紧。—抬脸,那唐公子原本就靠得近,此刻硬是有意无意让唇擦过了李秀才的脸颊。这一来,登时有人暴跳如雷:“你做什么?” 一巴掌将姓唐的给打开,张赛虎猛地将李德元提了起来,搂进怀里,一副标注“所有物”的样子。深深地敛起眉,一张原本就显得凶狠的脸,在月光的映照下显得更加青白交错。根根青筋浮现在额头,瞪大了的眼中,可见到熊熊烈焰在燃烧。这副横样子,像是要吃人一般。 见到这副怒容,唐公子反而浅浅笑了起来,轻声缓道:“夜露甚凉,李兄又不甚酒力,若章兄不嫌弃,不妨扶李兄到我的房间小憩片刻,不知章兄意下如何?” “滚!老子才不稀罕!”张赛虎大吼出声,抱著李德元就要往外走,却听得那姓唐的在背后喊住他:“章兄,酒醉燥热之人可不能挨了冻,怕是会落下病根的!” 张赛虎横了他一眼,又低头望了望怀里的人,眼见他因醉酒而绯红的双靥,顿了一顿,张赛虎从鼻孔中重重地“哼”出一声来,随即,一脸不清不愿地抱了人“蹭蹭”地上了二楼客房。 “呵呵……”望著二人进屋的背影,唐公子轻轻勾勒起唇角,扬起一抹浅笑。过了半晌,他收回了视线,为自己再斟上—杯酒,既而踏出亭外,对一轮莹润的玉盘,唇上的笑痕逐渐收敛。缓缓地,他低垂下了眼眸,轻声吐出两个宇:“敬你。” 将李德元抱进了客房,张赛虎只憋得一肚子的火。下手也不知轻重,就把李秀才往床上一丢,疼得他直抽冷气,半醉半醒之间,下意识去模撞疼了的后脑勺。见此情景,张赛虎冷冷—笑心道:好你一个蠢书生,见了一个生人,到亲得跟一个娘胎里出来得似的!一边聊还一边喝酒,该说的不该说的—起抖落出来,竟然到最后还聊到感情问题上了!真他妈不是个东西! 越想越觉得不公,张赛虎不由地火从心头起,恶由胆边生,老子待你不薄,却连吃块豆腐都要唠唠叨叨的!可那姓唐的倒好,轻轻松松就赚了一个吻!他妈的!老子怎么能够咽下这口气!今儿个不把你吃干抹净老子就不叫“张赛虎”! 当张赛虎恶狠狠并且“饿”狠狠地在心中做出如此宣言、并且死瞪着眼瞅那张清秀睡颜之时,李秀才正在陈年美酒的作用下,兀自睡得香甜,然而,平静的睡梦很快就被打断,胸口一沉,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挣扎著双手想要推开压著自己的人,却被对方牢牢抓住双腕,动弹不得。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却只见得一个黑熊般的黑影子。 紧紧皱了眉头,李德元暗想,这莽熊又吃错什么药了想些乱七八糟的点子,实在是懒得理他。可李秀才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一次张赛虎可不仅仅是吃两块豆腐那么简单,而是要将便宜占到底的,立誓不吃干抹净了绝不罢休! 朦朦胧胧之中,那个压迫十足的庞大身躯直欺上来。张赛虎俯身吻住了李德元的嘴,一嘴的酒气。妈的,让你喝酒,让你喝酒;一想到这酒是那姓唐的请的,张赛虎就觉得满心的郁闷,伸了舌头想把那酒味全部舔干净才行。唇瓣上,口腔里,牙齿上,舌苔上一块地儿也不能放过!直舔得身下那人“呜呜”地想出声,却又被制住了舌头,愣是半个字儿都说不出来。 不够!远远不够!光是吻还无法解了他满腔的怒火,反倒是让另一把火越烧越旺了。汗珠顺著额头滑下。明明是秋夜,张赛虎却只觉得燥热难当,三下两下扒干净了自己一身装备,又将身下人儿的衫子—起给扯了。原本还想再吻,还想再舔了个遍儿才够本,想要把最“美味”的留到最后。可是,那蠢书生偏偏是个怕痒的,解个裤腰带偏就不老实,护痒般地躲了个半天。那小腰扭得,蹭得张赛虎直抽气儿,狠狠地吞了口水,“咕噜”一声,声音大得他自个儿听了都觉得口干舌燥。再也忍不住,也留不到最后了,张赛虎双手死死摁住李德元的肩膀,推倒!然后,他把腰杆子一挺,上演了千百年来亘古不变的活塞运动——进进出出。 第六章 这天晚上,李德元做了一个梦。梦里,他被一头大黑熊紧追不放,他想逃,可是又跑不快。眼看著那黑熊就快要追上了,他急中生智,一溜烟地爬上了路边一棵大树。他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突然会爬树的,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只是死死抱住树干,惊惶地张望著在树下徘徊的黑熊,就在过时,那黑熊竟然痞痞地一笑,笑得好像另外一头熊。李秀才正觉得奇怪。就突然觉得身子直晃悠。低头一看,原来是那黑熊伸了大掌死命的摇那树干。李德元吓得面如土灰,心里直发怵,向那黑熊讨饶说:“不要了!你放过我好不好?我—身骨头,不好吃的!”谁知那黑熊竟然说了人话,就两个字:“好吃!”说完,还意犹未尽地伸了舌头舔了舔嘴唇。这动作可把李德元看得吓呆了,一个手软没抱住树,直直地掉下来,—屁股坐在地上。这一跌,跌得屁股瓣子好像摔成了四片似的,可疼可疼了。 屁股好疼啊,好疼啊…… 清晨,李德元就是在这个认知的作用下,睁开了眼的。这不睁不要紧,一睁眼,直吓得他半条命去:光裸裸的自个儿躺在同样光裸裸的张赛虎怀里!而他那只光溜溜的手臂。一只紧紧地箍在自己腰上,另一只竟然……竟然搭在自己同样光光溜溜的屁股上! 李德元顿成石化,只觉得脑海中一阵轰鸣,所谓“天崩地裂”也不过如此。面前这副景致所显示的事实,对于李秀才来说,其震撼力不亚于泰山崩塌黄河倒流。 他……他他……他竟然……和一个男……男人……做了如此有违伦常的事情啊啊啊啊! 一瞬间,天与地在李德元面前消亡。仿佛被火烧了屁股一般——事实上,某个部位也的确像火烧了一般地疼——李秀才一个鲤鱼打挺似的跳将起来,手忙脚乱跌跌爬爬地从张赛虎的怀里直起身,手脚并用的爬下床来,慌慌忙忙地套上自己的衫子,然后连看也不敢看在床上翻了个身继续呼呼大睡的张赛虎,仿佛身后有厉鬼在追一般地推开门跑了出去。 一缕耀眼的阳光刺的李德元睁不开眼,一脚踏空,从楼梯上骨碌骨碌的滚了下来。李秀才疼得直咧嘴,捶著不知道是被刚才跌得杠到、还是昨晚运动量过大而导致酸疼的腰,抽著冷气就著—边的扶手直起了身。刚想继续逃窜,却听得一个清朗的笑声:“李兄早啊。” 唐公子悠闲地坐在凉亭之中,端着青瓷的茶杯,慢慢的享受着上好的绿茶。见到李德元狼狈的身影,他浅浅一笑,又道:“李兄昨晚睡得可好?” “呃……好……”天大的委屈只能打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吞,李德元皮笑肉不笑地抽搐了两下嘴角,“好……满……满好。” 唐公子又笑,—脸关切地道:“李兄,这么一早要去哪儿呢?” 李秀才的嘴角抽动了一下:“我……我去锻炼,对!锻炼!” “那不介意,我也一起凑凑热闹吧?”唐公于放下茶杯,起身。 李德元连忙摆手:“不了,那个……我转转就回来,快得很,快得很!” 唐公子低垂下眼眸:“那李兄您忙,我去喊章兄一起转转。” “别!不能吵醒他!他醒了可就跑不了了!”李秀才急叫。 “呃?”细长的眼闪著笑意,唐公子瞥了李德元一眼,”那,那我能和李兄一起‘锻炼’么?” “……”李秀才登时傻了眼,呆了半晌之后,他再度抽搐了一下嘴角,“唐兄……请……” 清晨的庭院,在朝阳的照耀下显得尤其闪亮。柔和的光扫过唐公子俊秀的面容,也映出那眉跟之间淡淡的笑意。而—边的李德元则显得一脸愁云惨雾,耷拉著脑袋,微微下弯的嘴角,怎么看怎么都有种哀怨的味道。 就在这二人怀著不同心情走出庭院的时候,另一厢,在宽敞的大床上,一个赤条条的大汉,正一边“吧唧”著嘴,一边傻笑著。口水从嘴角顺着脸颊流到枕头上,张赛虎浑然不觉。兀自做著关梦,丝毫不晓得膀子下原本压著的倒楣蛋,此刻已经溜得跟个兔子似的。 从出了客栈大门开始,一直到跑出镇郊,这一路上,李德元恨不能长出四条腿来,就怕自己跑得不够快,也顾不上某隐处不方便描述的痛楚,李秀才只盼得能瞬间飞天遁地,寻一处谁也找不著的地方,然后就这么呆呆地望着。等到日落,再日出,恨不能就被望得傻了、呆了才好。 可真正踏上了镇外的山路,李德元又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望著被晨光映照的青翠山头,刹那之间,他只觉得天下之大,却无他容身之处:他……他是不是也有病?明明是该将那禽兽斩成个十段八段才解心头之恨的,可为什么,他非但没能扇那家伙一巴掌,反而满心满脑只是想吼自己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两个都是男人啊啊啊啊啊? “李兄。你准备往哪儿走?”唐公子的话打断李秀才的发呆。 “不知道。”李德元垂了脑袋。 “不逃好么?章兄会追上来哦。”唐公子浅笑。 这一句,立刻让李秀才仿佛兔子似的窜了出去。哪儿都好,总之,先避开那个家伙再说。不能再忍了,他已经被他弄到不正常了,他要刹住,煞住! 眼见李德元—脸悲愤之情向前狂奔,唐公子笑着跟上,从旁建议:“李兄,你不是想参加科举么?那不如上京赶考好了。” 李秀才摇了摇头,他现在是在逃人犯,本不该暴露于人前,更别说上京应试了。 “那就先去晋城洗刷你的冤屈啊!”看出了对方的疑惑。唐公子笑答, 李德元“刷”地停住脚步,瞪大丁眼,惊异地盯著对方,一脸见了鬼的表情:“你怎么……怎么全都知道?” “那当然!”唐公子浅笑,春风满面。 刹那间!李秀才只觉得一阵胃痛,比起眼前这个一脸俊秀笑容但脑子里实是诡计多端、揣著明白装糊涂的家伙,倒是一脸凶神恶煞,但没多少花花肠子的张赛虎,来得更好相处一些。 可是,—想到那个家伙,胃就更加疼了。李德元苦下脸来,只觉得就连朝阳也变得惨漠无光了。其实,洗刷不洗刷冤屈也已经无所谓了,反正他已经不是正常人了,做出了有违伦常的事情。愧对孔孟两位老人家,哪里还有颜面去参加科举考试呢?他现在这种状况,已经不止用“伤风败俗”这种词儿能够形容的了。这简直就是“天理不容”啊!男人和男人,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将李德元的挣扎看在眼里。唐公子慢慢别开眼去。望著路边那一棵苍翠的樟树,阳光透过叶片。在他俊秀的面容上投下淡淡的光影。望着那片翠绿良久,他才轻轻地开了口:“至少,你不希望他以通缉犯的身份,过一辈子吧!” 蓦然,心口有什么东西被触动。是的,他可以不做官,他可以不要沉冤得雪,他却不希望连累了他,他希望他不再这样东躲西藏地过日子,他希望他能回到认识他以前的那个样子,虽然蛮横无礼。虽然是个说话不待见人的莽汉子,却是那样意气风发,也……也很正常。 如果……如果他们两个不曾相遇就好了。这样,一切乱七八糟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他会是个规规矩矩上京赶考的秀才,或许就此走入仕途为民做父母官,或许就此落第怀了遗憾但待来年;而他,则依然会是那个一脸强盗样的捕抉,抓抓小贼赚点小钱,喝喝酒逛逛花舫什么的。如果他们不曾相遇,就不会双双交成了逃犯。也不会在这段日子劳苦奔波,更不会做出了天理不容的事情来。天!男男苛合,这岂止是该被唾弃的,简直是违背千百年来人性常理的恶事。 正当李德元如此所想之时,一件物事突然凑到眼前。定睛一看。原来是唐公子递来了那一本《汉景帝》,“汉景帝宠幸董贤,你可觉得恶心?” 李秀才点了点头:那位好男色的皇帝,被世人痛骂“昏君”这不正表明,断袖之行为是遗臭万年的么? “你可知道‘断袖’何意?”唐公子又向,脸上惯有的笑容逐渐敛去,俊秀面容之上。看不出表情。不等李德元做答,他自顾自地说道:“‘断铀’当日汉景帝清晨起身,见董贤压着了他的衣袖仍在睡梦之中。他不忍将其惊醒,于是割断自己的袖袍,此为‘断袖’之由来。汉景帝,若不论他的君王之身,在这一点上,他也只不过是一个宠溺爱人的男人面已。身为皇帝,他怎么会不知道这种行为会招人口实,会被天下百姓所耻笑,可是他全然没有办法,爱便是爱了,再理智也止不住,一点用都没有。” 李德元一怔。他突然明白了,为何每每张赛虎吻他之时,总是敛著眉头,表情甚是痛苦,那个莽汉子,他并不是不知道男男之事不可为,他又何尝愿意去抱一个男人?只是,“爱便是爱了,再理智也止不住,一点用都没有”。 原来,那莽汉早巳明白。不明白的,只是他自己而已。 心口的深处,有什么情感缓缓地滥出,直流淌得满心的酸。缓缓地,李秀才慢慢抬起脸来:“唐兄,我想去晋城。” “好啊。”唐公子轻轻地勾勒了唇角,扬起一抹浅笑。 秋日的阳光,浙渐趋散了树林之中的寒气,也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在二人的背影上投下了点点光斑。 另一厢,直到日上三竿,张赛虎依然没有清醒的意思。这一晚,他是睡得又香又甜。原因无他,只是憋了近一个月的欲火,终于如愿以偿地吃到了某人。这让他就连做梦都会笑出声来。“吧唧”了两下嘴。迷迷糊糊的张赛虎正想吃一块清晨豆腐,可努了嘴朝怀里凑了半天,却是扑了一个空。 —惊之下,张赛虎忽悠一下就挺起身来;当他看见空荡荡的床铺,和他凌乱地散在地上的衣服时,他的眼角抽搐了一下,再抽搐一下,“李德元要是给老子逮到,有你好看!” 房间里,传来某只莽熊咬牙切齿的声音。惊得树梢的鸟儿拍了翅膀就逃,空留青枝兀自颤动著。 *** 李德元越来越觉得,自个儿就是一倒楣蛋子。原来,当日他与张赛虎费尽辛苦进出晋城,此后在外漂泊,不敢现于人前,可事实上,那案子早就已经破了。 就在二人出逃后没几天,有一位京城来的大官路过此地,吃饱了撑着的没事做,说是要帮忙查案。结果一查就查出不对劲儿了,那李德元和姓徐的死鬼无冤无仇,再加上他又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他为什么又凭什么要去杀人啊? 这个显而易见的疑点,让那大官招了府衙的王大人前来问话。一唬一吼之下,姓王的全数交代,原来,徐府家中有个亲戚是朝廷命官,非要他三日之内找出犯人,否则就摘了他的乌纱。王大人害怕丢官,就准备随便找个替死鬼。而那几日,唯一去过徐府的倒楣蛋子,就是上门借盘缠的李德元。王大人一看乐了,再去查李秀才的家底,—清二白,本本分分一读书人,家里又没有一个做官的靠山,再加上又是外地人,在亘城无依无靠,就是死了也横竖没有人知道。于是姓王的当下一拍大腿:得!就他了! 可王大人干算万算没有想到,自个儿的部下竟不知道是那根筋搭错了,竟然把李德元给放跑罗。这可叫他怎么再找出一个人犯来交给徐家?于是,他气急败坏地四处通缉,可人还没有捉到,就来了一个多事的官爷插了一手,先把姓王的给罢免了,自然也就撤销了对张、李二人的通辑。 然而,两个可怜的“犯人”却不知道自己已经沉冤得雪、已是自由之身,还躲在山上过苦日子哩。 想到这里,李德元不禁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来:他们两个,真算笨蛋。 既然官司的事情搞定了,唐公子笑着约李秀才上京赶考,却被对方摇着脑袋拒绝了;“那个……我做了有违孔孟教化的龌龊事儿,实在没有颜面上京赶考。” 唐公子笑而不答,知他心意己决,也不多说,只是浅浅地笑。李德元被他看得不自在,摸了摸脑袋,尴尬地笑了笑,又道:“没脸考试,没脸做官了。不过,却也心甘情愿。” 慢慢地,李德元轻轻勾勒了唇角,笑在唇上,笑进了黑亮的眼眸里。 夕阳渐渐染红了街道,路边悬铃木的叶片,也被镀上了一层橙黄的颜色。依稀可以看见远处的人家,烟囱中冒出袅袅轻烟,在暮日的映照之下,显得格外柔和而温暖。路边的行人渐渐少了,小贩们也收拾了东西,准备回家吃饭去。 与唐公子告别已有半月,李德元漫无目的地行走在街道之上,一边摸著肚子一边四处张望。街道渐渐变得沉寂下来,与周围行色匆匆的路人相比,他的步伐显得飘悠得过了头。抬头望了望那一轮橙红的温暖日轮,他强打起精神,念了一曲《千秋岁》: “莫把么弦拨,怨极弦能说。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的确是结了,脑海中纷纷乱乱,纠结成一团。好容易他看开了,想定了,伦常礼法什么的,都让他扔去了一边,因为,“爱便是爱了,再理智也止不住,一点用都没有”。 可是,好不容易下了抉心,却找不着那个莽熊了。他曾冲回那个小镇,却再也寻不着那个家伙的身影。登时心里一片冰凉,他又只好晃悠回了巫城,请艳娘帮忙寻人。然而,等了好几天了,却愣是等不到那个莽汉子的任何消息…… 耷拉下脑袋,李秀才仿佛游魂一样,行走在街道之上。不愿干坐著等艳娘传消息,可走到了街上,却也只是没头没脑的瞎转悠,哪里才能见到那家伙的影子? “梦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不自觉地念了这样的句子,李德元—怔,又立刻跳将起来,“天啊,这种句子来形容那个高壮家伙,哪里有一点相像嘛!人家等的是佳人,我等的却是头大笨熊……” 正当李德元如此不满地嘀咕之时,突然“咕……”地一声熟悉的响声,让他尴尬地红了脸。低头望了望干瘪瘪的肚子,李秀才突然闻到不知从哪里,传来隐隐约约的香味。 是酥油的香味!李德元循香望去,只见那是路垃的一个饶饼摊子,小贩正打算收摊回家,却还有三个烧饼尚未卖出,正愁得直吆喝。 这摊子怎么看上去忒地眼熟,李秀才一呆,愣了半晌。方才想起,当日他在晋城饿得前心贴后背之时,正是在这烧饼摊子前。撞上了那个家伙。他没请他吃烧饼,却请他吃了阳春面…… 猛地,眼睛一酸。模模糊糊之中,李德元怔怔地望着那烧饼,仿佛能在上面看见那张熊脸一般,半晌没了声音,只是发呆。 可那小贩并不知李秀才正在“睹饼思人”。他只见得面前这个书生两眼珠子都快瞪在烧饼上了,于是他连忙拉生意;“这位客倌,可要烧饼?两文一个,又香又脆!” 李德元不答,只是看著烧饼发呆。想到那日他初见他之时,在一片狼籍的茶馆中历经生死威胁;再见他之时,一个烧饼没吃到,好不容易吃了碗阳春面,还被那莽汉子喷得满头满脸……刹那之间,李秀才想笑,可是撇了撇嘴角,却又是笑不出,那个害他楣运连连的扫把星,怎么想他的时候,反而偏就看不见了呢? 就在李德元胡思乱想之际,突然肩头—紧,被一双铁臂紧紧地桎梏住。 不用回头,光感觉著气息,这蛮力就知道是谁。一瞬间,李秀才安心地想哭,再不挣扎,却也没有转过身去,他只是咧了咧嘴,傻笑地笑。 就在这时,李德元看见面前的小贩,露出了见鬼一般的错愕神情,张大了口合不拢嘴:怎么……怎么两个男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搂搂抱抱的? 看出了小贩的疑惑,李秀才尴尬地冲对方笑笑,可却并没有想要脱离那个温暖的怀抱。别人怎么看我都好,什么礼法也好,道德也好,现在的他,只想静静将头靠在那个胸膛上,贪婪地去听背后急迫的心跳声。 然而,这番无声的温柔没有持续太久。下一刻,张赛虎狠狠地勾起食指,往李德元的头上重重的磕了一下。 李秀才吃痛地摸著脑袋,回过头去,只见一张青白交错的脸孔。 不自觉地心虚,他干笑了两声,可转念一想,吃亏的明明是自己,自己还心虚个什么劲儿啊!于是,他挺直了腰板,义正词严地指责道:“孔曰成仁,孟曰取义……这个……那个……”想了半天,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留下两个字,不小心溜出了嘴,“禽兽。” “你说什么?你敢说老子是禽兽?”张赛虎横了眼吼。 这是什么态度嘛,久别重逢,半点感动姿态都没有。先是叩他脑袋,再就是吼,这莽熊果然没有半点长进。 李德元才不怕他吼,心里虽然如此抱怨,可是面容之上却哪里有半点埋怨的神色?黑亮的眸子锁定他的,满是笑意:“禽兽,”李秀才伸手轻轻戳了戳他的膀子,“请我吃烧饼。” “……”张赛虎瞪圆了眼。仿佛是看什么怪物似的瞅著李德元,这小子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做出略显亲密的举动来,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他、他该不是撞到头了巴? 面对张赛虎上下打量的神态,李秀才也不见怪,只是催促道:“别小气啦,就一个烧饼。我上次就没吃到。” “……”张赛虎又愣了一愣,半晌之后,从鼻孔中狠狠地“哼”出一声来,别过了头去,望著街道边房屋之瓦片,眼光游移不定,“老子管你饿死!” 李德元“噗哧”一声笑出来。那笨蛋,依然是如此死鸭子嘴硬,虽然嘴上撂了狠话,可是还是从衣袋里掏了两枚铜钱,恶狠狠地拍在烧饼摊子上,“给老子两个烧饼!” 小贩像是见到了什么不洁之物—般,抖了半天,愣是不敢去接那两枚铜板。只是颤抖了半天,突然猛地丢出两块烧饼,然后见鬼似的一溜烟的跑了。 望著小贩逃窜的背影,李秀才又笑,笑得凄楚:果然,这男人和男人,在百姓眼中,是有违伦常。为人不齿的那。 但是,他却不在乎了。 缓缓蹲下身,他捡起被丢在地上的烧饼和铜钱。将铜板塞回了张赛虎的衣兜里,又轻轻挥了挥饼上的灰,一人一个,张了嘴,慢慢地啃起来。 “喂,蠢书生,你傻了?”见他这副模样,张赛虎只觉得心头惴惴,这家伙,满脑子的道德礼法伦常,对于外人的看法颇为在意,可今天怎么却不甚在意的样子? 伸手去探那书痴的额头,却被他一巴掌拍开,浅笑道:“我没事。”顿了一顿,李德元又啃了一口烧饼,笑道,“也不算没事。其实,我有病,你也有病。” “老子有什么毛病?你才有病呢!毛病!”张赛虎跳将起来。 见他那副横样,李德元反倒轻轻勾了唇角:“对啊,我承认。” “……”张赛虎敛起了眉毛,没敢出声。这蠢书生今儿个一定是吃错药了,而且病得不轻。正当他思忖著要带他去找个大夫瞅瞅的时候。却听得他又道:“张兄,跟你商量个事儿。” “啥?” 李秀才浅浅地笑起来,笑得温文;“你能不能不要自称‘老子’啊?很没礼貌的。” 张赛虎狠狠地瞪了眼,横著眼瞥他,脚尖却是烦燥不安地蹭著地面,“老……我管你怎么说?凭什么听你的?老……我才不管!” 熟悉的别扭神志,嘴里总是不待见人的家伙,心底里却是软的。李德元轻轻勾勒了唇角,在唇边绽开一朵极灿烂的笑花:他早读知道的,早该知道面前这个嘴硬心软的家伙,虽然有时候故意说着气话,可是却是一直护著他的。 “发什么呆?还不找家面馆,老……我都饿得站不住了!”窘红了脸,张赛虎急急地转过身去,大步地走在前面。 “好。”李德元快步跟上。慢慢地,他伸出了手,拉了他的袖子。 张赛虎一愣,片刻的迟疑后,几乎是狂喜地,他将那双常抓著毛笔的细长的手紧紧反捏,直抓在手里,死死抓住,再也不放开。 再也顾不上周围路人或惊讶或鄙夷的眼光,二人将手紧紧握住不放。满手的汗。 爱便是爱了,再理智也止不住,一点用都没有。世人的鄙夷也好,后人的耻笑也罢,他只是一个控制不住自己的小小秀才,不由自主的着了那家伙的道儿,再也抽身不开…… 夕阳暮日,渐渐染红了街道,映著烟囱中袅娜的轻烟。一派温暖的昏黄,柔和的暮光,将二人的影子拉得好长。一直在远远的身后,两道身影缓缓靠近,终于纠结在一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