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爱之偿还篇》 第一章 城郊有片竹林,蓊郁苍绿,清雅幽静,一入竹林,满身暑气尽消。 最近一位从外地来的姑娘买下这片竹林,在里面盖了间小屋,简陋的屋子里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一厅一屋,该用得上的东西全有。 这位姑娘,脸上终日覆着一方白色丝帕,没人见过她的真面目。 丝帕外,两道柳眉平平整整横挂,漂亮的双眸清清冷冷的,看不出在想些什么;她身量纤细,腰际不盈一握;她的皮肤相当白皙,白得近乎透明;然而……她的左脚微跛,疾步快行时,尤其明显。 她不喜与人交谈,平日独来独往,尤其身后还站了个脸色难看的六尺大汉,当然谁也不敢亲近她。 直到上月庙会,林老爹在抢炉香时昏死过去,她恰好在旁边,只见她不慌不忙地取出几根金针扎了扎老爹,老爹就醒来了,慌慌张张地想起身,但本就不灵活的两条腿,越急着站越站不直。 说也奇了,只见她又在林老爹腿上多扎几针,一下子,折腾林老爹多年的旧疾竟然不药而愈。 从此,林老爹四处宣扬她的好医术,于是,原本人烟罕至的城郊竹林突然涌入人潮,求医者纷纷上门。 后来,大家知道她闺名叫曲无容;知道她未出阁,身旁却有个彪形大汉;知道她医术高明,无人能及;也知道她不介意诊金,仅于门口放一只竹篮,看了病,想给什么便往里面摆。 不过,曲姑娘没药材,她只给方子,病患得自个儿到药铺抓药去。是麻烦了点,但麻烦归麻烦,许多郎中大夫看不好的老毛病,曲姑娘常常一两次就给断了根。 于是,一日日,曲姑娘的名号益发响亮,不到三个月工夫,全京城都晓得城郊住了个神医姑娘。 你也想看病吗?行,天未亮前快到竹林前排队去,过了午时,下次请早,姑娘不看诊了。 午后,曲无容坐在池边,除下鞋袜,将双足泡在水中,轻轻摇晃,让沁心冰凉的湖水掩去心中燥意。 不该看病的,爷爷奶奶千叮万嘱,教她别强出头。他们说,名医神医,有了名号失却自由,闯荡江湖,低调保身是最上策。 话她听进去了,可是却做不到。 “姑娘,病患都打发了。”男子走近曲无容身边,盘膝坐下。 他一身敝履旧服,生得腰圆背厚,直鼻方腮,更兼剑眉星眼,仪容不俗。 她歪歪头,倚在他身上。 不该强出头……她偏生出头啊! 那年,冷刚倒在路旁奄奄一息,过路人见了莫不掩鼻绕道,就她多事,将人给救下。 救便救下,反正后悔已迟,他病好,就该各行阳关道,岂知,他硬要跟她,驱赶不走。唉,谁教他武功高强,而她不过一介文弱女子。 就这样,他跟她行走天涯,一走,走了三年,一千多个日子,冷刚将她变得依赖。 冷刚张罗吃住、护她不受恶人欺负,分明是不该的事,他将它变成应该。该与不该的分野在哪里?她混淆了。 他静坐着,任她靠在肩上,一动也不动。 “姑娘,想不想离开了?”冷刚问。 过去三年,他们在每个地方停留的时间都不久,这回,两人已在京城盘桓数月,且几个月光景,她已然引起骚动,再留下来,她又要累坏身子了。 “为什么要走?这房子,你盖了好久。” 她喜欢这里、喜欢这片青葱竹林,更喜欢竹林后的湖水,和几株高大的龙爪槐,几乎是一到这里,她便恋上此地。 “姑娘怕吵。”他说。简短四个字,道尽他全心为她。 “冷刚。” “是。” “我想上树梢。” “是。”冷刚环起她的腰,飞上大树,轻轻地立在枝桠间,他寻了处粗壮的枝桠分岔处安置好她,自己则站她身后,让她倚靠。 一抹淡到不易察觉的笑自冷刚嘴角闪过,他的姑娘有怪癖,喜欢坐在高处,屋顶、树端,哪里都好,只要够高,她就开心。 “再半年,爷爷会到京城。”所以她不能走,要留下来,静心等待,何况,她真的很喜欢、很喜欢这里。 想起爷爷,曲无容清冷的眸子出现一抹暖意,他给了她,很多亲情。 她的爷爷白胡子垂胸,鹤发童颜,教人猜不出岁数,每回,她缠着爷爷问,他总笑呵呵回答:“我的乖娃儿,你认真把爷爷的医术学齐,保证你一百岁时,容貌还像个小姑娘。” 爷爷没自夸,她的奶奶分明是百岁人瑞,但发丝乌黑,面若桃杏,看起来像个二、三十岁的少妇,而且,奶奶身子轻盈矫健,武功高超,尤其是轻功呐……教人羡慕。 神仙眷侣指的就是爷爷奶奶这种夫妻吧!只可惜人间难觅。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百草堂后厅,名医司徒先生和老板钟离宇渊对坐,宇渊拿着方子,苦思沉吟。 这是本月第四十七回了,病患拿着曲姑娘的药方到百草堂里抓药,看见药单,司徒先生见猎心喜,便四下搜罗了起来。 百草堂由司徒先生主持,钟离宇渊从未费过心思,五年多来,虽无大收入,但行医济世,早在京城闯下名号。 钟离宇渊的父亲是保家卫国的神武大将军,死后追封为靖远侯。 钟离宇渊本身是个商人,京城里、京城外开了几百家铺子,同时,他也是皇上跟前的大红人,睿智才干,政商两得意,皇帝还亲颁圣旨赐婚,让最受疼爱的玉宁公主下嫁。 说起那年婚礼的盛况呐,京城人士记忆犹新。 “司徒先生觉得可行?”宇渊道。 “我知道冒险,可宫里御医已束手无策,或许可以一试。” “这位曲姑娘毕竟是……” “土大夫?野郎中?少爷,能开出这种方子的大夫,绝非一般人。”司徒先生面带笑容。 拿着曲姑娘的方子,他满心艳羡,行医多年,他没想过病可以这样医法,实在教人讶异。 “她只是名年轻姑娘。”经验哪比得上宫中御医? “她有多年轻谁晓得,从没人见过她的庐山真面目。” 把个来历不明的人送进宫里,得担多大责任,宇渊心底明白。 年初,皇帝立三皇子为储君,岂知清明未至,三皇子居然生起怪病,药石罔效。御医们夙夜匪懈,翻尽医书,都找不到法子医治这个来势汹汹的古怪疾病。 “都这时候了,死马当活马医吧!” 司徒先生不是官场中人,不知一个弄不好会引来满门抄斩,只凭着医者仁心,想尽法子要把皇太子给医好。 皇太子不但是靖远侯夫人、玉宁公主的同母哥哥,也是少爷的宫中密友。于公于私,少爷都该尽心尽力。 五年前,若非皇太子挺身相助,压制肃亲王在朝中的势力,光凭宇渊一人之力,根本无法让心存篡位野心的肃亲王伏诛。 这些年来,宫里有皇太子、宫外有钟离宇渊,他们运用策略,铲除贪官污吏,建立开国以来最清明的吏治,使得百姓人人安居,国家富裕。 “好吧,我进宫面圣,之后,亲自走一趟。”几番深思后,他说。 不多久,他离开百草堂,来到繁华热闹京城大街,不知不觉间,走近品福楼。 停下脚步,他从门外往里观望。 品福楼里,一样座无虚席,生意好到教人眼红。 那年,他曾带颖儿来过一回,想用满桌药膳填满她的肚子,哪知,在这里,她遇见轻薄可憎的宝安公子,而他,暗暗地,给了宝安公子一顿苦头吃。 如今,人事已非,作威作福的宝安公子流放边疆,而他的颖儿…… 胸口猛然抽紧,疼痛难当。尽管岁月匆匆,多年过去,每每想到她坠谷,他仍心揪。 那日,他发狂,奔下谷底,无视交加风雨,跌跌撞撞,满身创伤,他嘶吼狂叫,可深谷下,再找不到他的颖儿。 是粉身碎骨了?还是野狼叼走她残破身躯? 他找不到颖儿,一直找不到,风雨蒙了他的眼,闪电刺伤他的心,他不断叫喊她的名字,她始终不应。 从谷底被救上来后,宇渊整整病了两个月,日里夜里、醒着睡着,他看见颖儿哀伤的眼睛。 他来不及对她说一句“但愿天涯共明月”、来不及承诺“生为同室亲,死愿同穴尘”,颖儿死了,他的来不及皆成悔恨。 从此啊,无心爱良夜,任它明月下西楼;从此啊,夜夜相思更漏残,伤心明月凭栏杆;从此啊,他空洞的心再也抵挡不住夜夜寒风。 喟叹,转身,宇渊离开品福楼,头也不回。 “冷刚,走吧!”同一时间,品福楼里,曲无容推开碗盘,淡然道。 “姑娘尚未举箸。”冷刚道。 他们集下半个月诊金,好不容易能上品福楼打牙祭。菜上桌,冷刚便知道来对了,姑娘体弱,是该多吃些药膳食补,谁知,满桌菜色让姑娘陷入沉思,她开口,便是一句“走吧”。 “东西难吃。”柳眉微蹙,心事纠结,那怨恨呵,日日坐大。 “是。”没多话,冷刚依了她,推开椅子,到柜台结帐。 曲无容跛着足,走到外头等待冷刚,仰头望着门上高挂的漆红招牌,用眼光一笔一横描着“品福楼”三个字样。 品福?没有福份的人,怎能品福?她啊,不适合此处。 冷刚结好帐走来,硕大的身子护在她身后,不教拥挤人潮挤上她。她低头,愁了眉心,缓步前行。 好不容易转入另一条街,人少了、喧嚣止了,摊贩不见,她的表情依然哀愁。 “姑娘……”冷刚欲言又止。 曲无容抬眉,眼底悲戚浓烈。 “如果姑娘想到高处的话……” 一哂,摇头,她知晓他的心意。“我没事,回家吧!” 往事呵,不该频频回顾。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走入竹林,他立即爱上这里,此处和靖远侯府的后院有几分相似,最像的是竹林后方的湖水,府里也有一座人工湖,湖边一样有大树两三株。 他来晚了,曲姑娘过午不看病,是规矩。 宇渊到屋前时,两扇木门半掩,他朝里头唤几声,没人应门,他便自作主张进屋。 厅里一张方桌,桌上文房四宝和几本书册,简简单单的一方木橱,摆了茶碗木箸;厅后只有一房,掀开青色帘子,一床一柜,那困窘和当年他居住的旧屋同款样。 医术高明的曲神医,怎贫穷至此? 不合理啊,百姓都唤她活神仙,难不成她真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下凡天女? 他在屋子里外前后绕两圈,没见到人,倒是在屋前的竹篮里看见鸡、鱼、青菜和几锭银两,随意放着,也不怕人偷。 曲姑娘的事,他听说了,没想到她真这般不介怀身外物,而非沽名钓誉,和她相较,他显得庸俗。 说到庸俗……没错,他的庸俗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这些年,他把全部精力拿来累积财富。然钱堆得再高,也填不满心中空洞,当所有人都羡慕他是京城首富、受皇帝重用同时,他却想念起侯府里的后院,想念他与颖儿贫困生活的光阴。 宇渊至湖边,发现一棵高大的槐树上,睡着一名女子,她睡得很沉,袖子裙摆随风微微拂动,姿态悠闲。 她是曲无容?一纵,宇渊飞身上树,轻轻地落在枝桠间。 俯首望,她乌黑的头发垂下,鬓边却有一小撮白色发丝,垂在颊边胸前,光洁的额头上,两道细眉微蹙,不顺意吗?怎地睡着了,仍松不开眉头? 她纤细白皙的右手压着一本诗选,风吹过,书页啪啪啪,翻腾。 有意思,他以为她读的是医书,和风花雪月无关,岂知,凡是女子便爱相思曲目。 一阵风吹过,吹开那束白色发丝,也吹开了她覆在脸上的丝巾,丝巾翻飞,他看见她的真面目。 宇渊震惊,那是张绝世容颜,任谁见了都要怦然心动的美艳啊! 心猛然跳动,他不知如何解说自己的心悸。 他没见过她,没看过此等绝艳容貌,但她的脸却有着教他说不出口的熟悉。熟悉啊……像旧人、旧时事…… 是她身上淡淡的药草香吗?是她两道不肯松懈的眉头?是她身上的诗集?还是她浑身上下散发的清冷? 在宇渊晃神怔忡间,一名魁梧男子从远处飞奔而至。 飞身上树,迎着他的头挥出一拳,宇渊后仰闪过,侧身踩上另一根枝干,你来我往间,两人都露出一手好武艺,短短几招相接,他们都惦量出对方功力不在自己之下。 冷刚和宇渊从树上打到树下,吵醒酣睡的曲无容。 当曲无容看清地面上两道飞掠人影时,脸色大变。 她双目含怨,手握成拳,身子颤抖着,她的呼吸紊乱、心潮狂涌,几要控不住翻飞泪水。曲无容紧盯住来人每个举动,他的武艺更精进了,世间恐怕再无人敢与他为敌。 啪地,树枝被她用力过度的手折断,她猛地回神,深吸气,敛下眉目,努力恢复一贯的淡漠。 树枝断裂声同时惊动冷刚和宇渊,他向前抢攻一步,逼退宇渊后,飞身上树,粗壮的手臂环起曲无容的腰背。 足蹬,不过瞬间,两人已稳稳站至地面。 曲无容面对面正视宇渊,方压下的思潮起伏难定。怎能,一颗小小石子,激出惊涛骇浪? 清冽的目光射向他,绝冷的脸庞苍白,她全身上下每根神经都紧绷着。 “姑娘,在下钟离宇渊,特来求医。”见她久久不语,宇渊拱手说话。 她直视他,美目含恨,那怨怼呵,生吞不下。 “公子求医,明日请早。”冷刚作主,替她回话。 “在下并不为自己求医。”他进前一步。 “所为何人?”说话的,还是冷刚。 “为当今储君。”他实说。 “君君臣臣与姑娘何干?况宫里御医何其多,岂有姑娘出力之处?”冷刚一口回绝。储君、皇帝,那些人人想巴结的上位人,他,看不上眼。 冷刚答的好。她的确不想医,那个宫廷皇室与她有仇,她何必为它出力。 恨恨抛下一眼,她要回小屋,微跛的脚因紧张愤怒,跛得更凶了。 “姑娘慢步。”抢身,宇渊窜到前头,挡住她。 “公子,还有他事?”冷刚说。 “皇太子忠君爱民,一心向着百姓,今日百姓能安居乐业,皇太子功不可没。如今,满宫御医对太子的病情束手无策,只盼姑娘能出手相助。” 深吸气,她抬眉,目带寒霜。“又如何?” 忠君爱民与她何干?安居乐业与她何干?与她有干的是满腔忿忿,他不该现身招惹。 “倘若皇太子身亡,由懵懂残暴的大皇子继位皇太子,苦的不只是文武百官,还有天下苍生。” 他试着说服她,岂知他的话句句皆成反效果。 官人说腔、官人口吻,厌人的官方嘴脸。嫌恶地,她皱眉,别开脸。 “文武百官受苦怎样?富贵日子过多了,吃点苦头算什么!天下苍生原就辛苦,换个皇帝或太子哪里不同?还不是一样为三餐温饱奔波忙碌。”冷刚顶了他一大串。 “医者父母心,姑且不论病人身分,曲姑娘不该为了一条人命心生怜悯?” “皇太子不需要姑娘的怜悯,需要怜悯的,是穷苦的平民百性。”冷刚接话。他不喜欢钟离宇渊,因为姑娘的眼神表明了,她不喜欢他。 “皇太子和百姓不都一样是生命?难道姑娘行医,不是见不得世人受苦?” “公子言重了,行医,不过生活而已。”曲无容强压下不平,对他冷笑。 别把她说得太清高,一次死里逃生,她学会爱护自己、看重自己,学会除了自己,再不会有人珍视自己。生命呐,是经验累积。 她不爱谈仁义道德?行,要生活,他供得起她最优渥的日子。 “姑娘有什么条件?尽管开出来,在下保证满足姑娘需求。”宇渊道。 他卸下官爷身分,论起商人本色? 她轻蔑一笑,冷言冷语讽刺:“人难逃一死,生生死死不过是过程,去告诉你的皇太子,死,并不可怕。” 她是过来人。死不可怕,瞬间便失了知觉,可怕的是心死、绝望,是恍然大悟的哀恸,至于死亡……哼,不过尔尔。 “无论如何,姑娘都不肯出手相救?” 曲无容不语,浅浅的笑,嘲笑他的官腔。 “我可以勉强你的,一道圣旨下,你不愿意也得愿意。” 恐吓她?没用,她早已过了害怕的年龄。 侧脸,她对冷刚道:“我们搬家吧!” “是,姑娘,我马上准备。” 意思是,如果她存心,他别想找到她?宇渊叹气,他终是棋差一着。 “告诉我原因,为什么不肯相救?”他问得诚恳。 她高傲颦眉,原因是……她恨。 高高在上的皇室啊,终是有求于她的时候,早知如此,当年何必种下恶因。因果因果,佛家谒语不可不信,世事非不报,不过时候未到。 “因果。”吐出二字,她转身立行。 冷刚快步向前,扶起姑娘的腰,飞身掠过。 而宇渊呆呆地站在原地,低头细思,这位曲姑娘……厌恨他? ***bbs.***bbs.***bbs.*** 又怔忡了,自见过曲无容后,他经常性发呆。 他看过她丝巾下的真实面容,不相同的唇鼻、不相同容貌,他不知,怎老在她身上联想起颖儿。 因为她们有相同气质?漠然清冷,仿佛天底下的事全与她不相关,她想怎样便怎样,别人的眼光皆为难不到她。 或许是她们相似的眼睛。 她们都有对黑白分明,慧黠灵活的大眼睛,眉尾下垂,垂出一抹忧郁,教人心生怜惜。 若是颖儿健在,几年琢磨,她的医术不会输给曲姑娘吧? 应该,颖儿的聪慧无人能及,领悟力比谁都高。说不定,同习医术的她们,会变成闺中密友,相谈甚欢。 宇渊莞尔,低头,拿起桌上诗集,那是颖儿的旧物,一首欧阳修的玉楼春被圈点得密密麻麻。 尊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唉,颖儿死后,他的双眼看不见洛城花,他的肠断心落,春风再吹不进他心中。他的颖儿,他们的女儿红呵……如今花凋人陨,此恨不关风与月,他却无端端恨上风月。 “相公。”门被推开,身怀六甲的玉宁公主进门,打断他的沉思。 “公主。”他起身,迎她入坐。 “宫里传来消息,说皇兄情况更危急了,这可怎么办才好?”说着,她眼眶发红,手绢压在唇边。 宇渊不语,双眉深锁。 玉宁公主凝视着晃神的宇渊……她压压胸口,错了! 从来,相公心里无她。父皇赐婚,给了她丈夫,却没办法连同丈夫的心一并赐给她,她不在他心中,她明白。 相公待她极好,有恩有义,只是无情,这事儿,在颖儿坠崖后,她慢慢厘清。 新婚燕尔,他做足所有丈夫该做的事,他甚至厉言要求颖儿喜欢她,那时,她真心相信,他爱自己,比喜欢颖儿更多。 足够了,她一直这般对自己说,她想过,即便有朝一日,相公想纳颖儿为妾,她愿真心相待。 但母后说,她看尽后宫争宠,对于男人女人之间,再清楚不过。母后说,颖儿绝不能留在相公身边,免得夜长梦多…… 于是懿旨下,封颖儿为靖宁公主嫁入肃亲王府,母后要彻底隔绝颖儿和相公。她本以为相公会坚拒到底,没想到,他竟慨然应允。 知道这消息,她是多么快乐啊!她自信满满地告诉母后,大家全猜错了,相公爱她,不爱颖儿,无庸置疑。 只是,千盘算、万盘算,怎盘算出这般结果? 颖儿死了,相公的心跟着死去。 表面上,相公恢复了,他比以往更积极经营,不管是官场、商场,两方皆得意,母后对这情形相当满意,岂知她是有苦在心,难言语。 相公搬进颖儿的探月楼,再不踏入她的衡怡阁;他不唤她玉儿,声声称她公主;他对她谦和有礼,百般尽心;他给了她尊荣、骄宠,然夫妻欢爱已随风逝去。 他们不再是夫妻,而是君臣,她再努力都走不进他的感情世界。 颖儿的死,他对她有怨吗? 他常发呆,对着颖儿的旧物发呆,坐上屋顶发呆,便是在竹林里练剑,也是舞着舞着,就停了动作,怔愣。 母后毕竟是对的,一眼看出两人之间情深志坚,那么,精明母后怎会相信,拆散两人很容易? 一年、两年、三年……五年了呀,五年光阴虚度,空闺寂寞,她天天盼着相公回心转意,可,她盼不到他回首,只盼得自己的怨深恨极…… 她恨相公冷淡凉薄,更恨冤魂不散的纪颖,为何不死尽烂透,偏来苦苦纠缠相公的心。 她恨母后机关算尽,却算不出相公的爱情不掐在她手里。 不甘愿呐,她的青春逝去,她的美貌无人在意,她的等待只等出一场空白,怎甘心? 太多的不甘,造就玉宁公主的刻薄,她不再对下人温厚,她的天真浪漫在悠长恨意间消逝,她不好过,也不让旁人好过。 但她有脾气却不敢在宇渊面前发作,人前人后,不知不觉间,她成了双面人。 终于,机会来临。 数个月前,纪颖忌日当天,她特意备下酒菜送至探月楼,加药的春酒,吞进相公腹中,相公将她错认为纪颖,几度春风,让她怀上腹中胎儿,老天爷,终算是帮了她一把。 胎儿给了她希望,希望相公疼爱亲生骨血之际,连同她一并怜惜;希望母凭子贵,希望不落空;希望重温枕边梦,自此再不为君憔悴,百花时,他不再辜负香衾念旧事。 只要相公一点点温柔恩爱,她愿意回到过往,不怨尤、不计较。 玉宁公主叹气,再问道:“相公,皇兄真的没法可救了吗?” 有办法吗?宇渊自问。同时间,他又想起拒人千里的曲无容。 “我……再想想办法。” “多谢相公。” “这是我的本分。”宇渊道。 本分?多伤人字眼呐,不管是她或是她的要求,对他而言只是本分,他认真尽丈夫该尽的责任,却不想要她的爱情。 玉宁公主紧咬唇,手扭了帕子,恨! 五年,把爱笑的她转了性,磨出无尽心机,她不再单纯善良,她一心想着,如何抢回属于自己的爱情。 第二章 天际微微泛红,晨曦染艳了远方山峦,层层叠叠的山,层层叠叠的色彩,层层叠叠了他的不安。 这趟,明知不会得到好脸色,他仍非来不可,因皇太子病情急转直下,昨夜已陷入昏迷之中。 他领了圣旨和百名禁卫军,这回,曲无容失去拒绝权利。 宇渊方走进竹林,便看见一道长长的人龙。全京城,生病的人都来这里求医了?看来,对她医术感到赞佩的,不只有司徒先生。 不排队,宇渊直行到小屋前方,曲姑娘尚未开始看病,只见冷刚进进出出,为她张罗吃食。 他想起她说过,行医,不过生活而已;当年,颖儿说过相似的话,但她说的是“制毒,不过兴趣而已”。 宇渊清楚记得,自己常取笑颖儿杀人的本事比救人大;他批评她内力不足,好功躁进…… 糟,他又在曲无容身上寻找对颖儿的熟悉。 昨日,他刻意打听曲无容。其实毋庸刻意,她在京城够出名了,随意抓个人问,都能问出几句和她相关的传说。 传说,那个彪形大汉不是曲姑娘的护卫,而是她未成亲的夫婿;传说,曲姑娘家财万贯,看不上那点诊金,置竹篮,只是教人们知道感恩图报;传说,曲姑娘家里曾发生过大火,把一张脸烧出狰狞疤痕,不得不覆上帕子,深怕骇着病人…… 听到此,他便知传说十之八九是假。 冷刚不是她的夫婿,她凝望他的眼神没有爱情;她没有家财万贯,一桌一柜,满屋子寒伧;而她的脸,无疤无痕,美艳得教人目不暇给。 颖儿也美丽,却是截然不同的容貌,颖儿眉宇间挂着坚毅,而她眉间只有冷淡,时常,颖儿出现不服输的神情,而曲无容,对着他,隐约透露恨意。 为什么恨他?她是被他逮捕入狱的贪官家属?她与他是父母亲仇、不共戴天?她说因果,难不成他或朝廷真的对她的家,做了不可原谅之事? 唉,过去不论,宇渊相信今天过后,她定会更憎恨他了。 回头,他低声对身后的禁卫军叮咛,然后走到屋前,对着病人说:“各位叔伯姨婶,今日曲姑娘有要事在身,不能为各位看病,但百草堂开放义诊,药材诊金全免,请诸位移驾到百草堂吧!” 百姓议论纷纷,但身后穿官服的卫兵脸色严肃,为怕招惹干系,大伙儿不得不尽快散去。 冷刚听见宇渊的声音,匆匆出屋,发现他领了百名禁卫军,团团围住小屋,心知情况有异,忙奔进屋,揽住曲无容夺门而出。 然他前脚才踏出屋门,禁卫军便一涌而上,转眼,他们被团团围住。 冷刚自腰际抓出一把长鞭,刷刷数声,一鞭鞭力道沉稳,打在地上石板,石屑四溅,他不断挥动鞭子,迫得众人不敢靠近。 他抱住姑娘缓缓移动,心想只要进了竹林,便有机会脱身。 宇渊看出他的意图,嗤地一声,暗器从人群中飞射而来,冷刚来不及闪躲,急切间,只能用身子护住姑娘。 暗器撞上冷刚的手臂,穴道被封住,长鞭震落在地,他朝下望去,只见一枚石子在地上滴溜溜滚转,钟离宇渊内力非同小可。 冷刚偏头看姑娘,他很抱歉,这回,护不了她周全。 曲无容凑近他耳边说:“闭气。” 她出言瞬间,扬起右手,一把银色粉末朝空中洒出,但宇渊比她更快,催动内劲,将银粉向他们逼回去。 情况紧急,几个靠得太近的禁卫军被药迷昏在地,剩下的人一涌而上,迅速制伏曲无容和被点上穴道的冷刚。 一反常态地,宇渊站在原地,远远望着曲无容,一动也不动。 知道吗?他之所以能在曲无容动手前先出招,是因为看见她在冷刚耳边说话,那一幕让他联想到他与颖儿在肃亲王府遭受危困时,颖儿在他耳边轻语:“少爷,闭气……” 颖儿洒了毒粉,曲无容也会吗?他来不及思考,直觉动手,果然,他赢了。 他拿对颖儿的熟悉来对付曲无容。 不光明磊落! “靖远侯,犯人已经拿下。” 禁卫军队长来禀,他回神。 “收队了,把冷刚压入大牢,放开曲姑娘。”他下令。 “是。” 队长领命,几声编派,一组人压着冷刚,一组人扶起躺在地上的弟兄,极有效率地率队开拔,不过片刻,走得干干净净。 没多久,连脚步声都听不见了。竹林里,安静得只剩下风吹过竹叶的飒飒声,和曲无容急切的呼吸声,宇渊与她相视,却互不言语。 他看她,心底想着自己厘不透的熟悉感,而她看他,怨怼在胸,怒气张扬。 非要迫她吗?非将她逼入墙角、无路可逃,方肯罢休?他就不怕她的怨愤堆上天,不顾一切? “姑娘,得罪了。”他打揖行礼。 只是得罪?他说得未免太轻易。 “朝廷行事,皆这般蛮横无理?”她冷酷语气,冰凉得教人发寒。 “皇太子命在旦夕,原谅在下苦无对策。请姑娘入宫,治好皇太子的病后,我自会释放冷公子。”他痛恨自己以权势压人,但这回,皇命在身,他别无选择。 若是医不好呢?满门抄斩?哼,他就这么本事,一次次将她送入地狱,打死不让她成漏网鱼? “若姑娘要恨、要对付,就针对我来吧,我全数接收。”只要能救回皇太子,助天下百姓一臂。 针对他?“你有把握受得起?”她怒目相迎。 苦笑,他能说什么。受不起也得受,反正她痛恨他,不是从现在才开始。 “曲姑娘,请!” 曲无容吸气,狠咬牙,紧握的拳头青筋暴张,瞠大眼里盛满愤慨。要是她的武功还在、要是她还有那么一点点本事,她保证,他不会这么安然。 猛喘息,她想说:“你就笃定我非救下冷刚的命?错了,谁都逼不了我的意愿,尤其是你。”或者说:“谁来请,我都去,独独你,对不起,我不会助你仕途高升。”甚至想讽刺他几句:“真是个伟大的好驸马,为了妻子岳家,什么霸道事儿都做得出来。” 她想说的话很多,却半句都出不了口。因现实中,冷刚的命在他手里,他很行,一把掐住她的弱点。曲无容用力吐气,痛恨自己无能为力。 “曲姑娘……”他再声催促。 “请教公子,朝廷给了你多少好处,值得你放弃良知?”终于,她还是挤出一句刻薄言语。 语毕,她领身先行。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阳光自雕花窗棂间射入,在玉石地面上,投入点点花影,门窗封得死紧,半点风都透不进。 金兽炉里,燃烧的檀香升起袅袅烟雾,却掩盖不去药味、炭火味,空气凝重,屋里的人也个个凝重。 御医站了一排,宫女分侍床侧,他们眉宇不展,面色青黄。 曲无容走近床边,执起三皇子瘦骨嶙峋的手臂,未把脉,先让他指甲间的青绿色吸引注意。 柳眉相聚,抿唇,她拉开被子,观察他的双足。指甲间有相同的青绿,她伸出纤纤细指压在皇太子腕间,取出金针,对准几个穴道刺入,皆无反应,直刺到曲池穴时,他的手脚反射地向里蜷缩。 曲无容抽出金针凑在鼻尖嗅闻后,点头,她拉拉锦被,将皇太子全身密密实实盖好后,把金针插在皮革间,收妥。 “怎样?”宇渊凑近。 曲无容不愿同他说话,她转头对随侍的御医道:“有人要他死,皇太子得罪过谁?” 御医吓得倒退三步,这、这话儿……可不能随便乱说。 她想走到外厅,但突如其来的晕眩让她的身子晃了晃,宇渊立即靠上来扶持,她推开他,冷目相视。 他知她生气,点头退开。 宇渊对宫女使个眼色,宫女忙扶曲无容坐下。 这时辰,她应休息,不该看病,要是冷刚知她过劳了,肯定又有话讲。 宇渊自作主张,替她倒来温茶水,她别开眼,不看。他热切,她冷淡;他想对她亲近,她却一心将他推离。 “曲姑娘,你能告诉我,刚刚的话是什么意思?”不管她的态度,这事儿干系太大,一定得查清楚。 她尚未想清楚要不要回答之前,皇后听闻神医入宫消息,匆匆忙忙赶到太子寝宫,一见到宇渊,立即上前,急问:“你说的神医呢?他来了吗?” 宇渊上前,“禀皇后,此位是曲无容姑娘。” “她就是你向皇上大力举荐的神医?” 只是个姑娘啊?她看来年纪尚轻,身如弱柳,似有病态,这般女子竟有神医能耐?会否徒具虚名? “曲姑娘初进京不久,已是百姓口耳相传的神医,她的医术连百草堂的司徒先生都自叹不及。” 宇渊和皇后对谈时,曲无容定定望住皇后,一瞬也不瞬。 皇后老了、憔悴了,两鬓霜白,皱纹飞上嘴角眉梢,佝偻的背微弯,无助的面容间净是忧愁。她不再是当年威严冷肃、高高在上的皇后,她只是一个担忧儿子性命垂危的老母亲。她呀,也有今天? 不需曲无容亲手报仇,她早自囚险恶后宫,战战兢兢度日。 人人皆知后宫争宠、尔虞我诈,嫔妃昭仪、婕妤才人,莫不费尽心机经营,只盼生得太子,从此母凭子贵。 可惜啊,她小心翼翼栽培维护的皇太子,有人要他的命,她救得他一着,可下回呢?她不是随传随到。 她就是想幸灾乐祸,虽然皇后的哀愁并未带给她太多快乐。 “那就偏劳姑娘,请姑娘尽快诊治皇儿。”皇后软声恳求。 尽快吗?不,她要她多担几日心,要她的儿子多受几回苦,才能弭平心中旧恨。 她对身边的宫女道:“请把所有窗户统统打开。” “不行,风吹进来,太子会咳嗽。”皇后身边的方嬷嬷跳出来阻止。 才一眼,方嬷嬷就讨厌极了曲无容,她讨厌她的倔傲、目中无人。 若非碍于她的身分,早在皇后进门,曲无容未起身迎接时,就怒声斥责她无礼了。也不看看这里是哪里,皇宫啊,可不是随随便便的寻常百姓家。 曲无容没理会方嬷嬷,拿起茶壶走到金兽炉边,手一偏,满壶茶水浇熄了正在燃烧的香料。 “你在做什么!”方嬷嬷出手,飞快打掉她手中的茶壶,铿锵,瓷壶碎了一地。 曲无容终于抬眼正视对方。 这一看,让她认出了方嬷嬷。曲无容记得她有多么恐怖狠毒,她杀人的手法比刽子手更吓人,心扎了一下,方嬷嬷是她的恶梦,在若干年前。 莞尔,心有了较量。她气定神闲,走到皇后面前说:“皇太子手脚指甲泛青,无食欲、血便,每至三更,必尖喊狂舞,他不识得人,就是亲生母亲亦然。” 几句话,她让皇后惊讶不已,皇后露出连日来第一个笑容,“是,便是这般。” “他力大无穷,需数人方能制伏,只饮肉汤,不进米饭,似撞邪偏又腑脏皆伤,一见风便咳嗽,每咳必吐血。”停话,她静望众人,等待反应。 “没错、没错.姑娘亲眼看见……唉呀,不对,姑娘初来乍到……”御医高兴得近乎失态。 宇渊唇角上扬,他找对人了。 曲无容打开金兽炉盖,挑起一块未燃檀香,凑近鼻间嗅嗅,问:“这是谁点的。” 一名宫女趋前,低头答:“回姑娘,是奴婢点上的。” “你没发觉,这檀香的颜色和平日不一样?” “这香是福和宫差人送来的,说是贡品,奴婢心想,也许别国的檀香与我们的色料不一样,便没太在意。” “这香掺了百日草,常人闻了不觉有异,顶多感到心烦、脸色青黄不济。”她转头看看御医和宫女。 皇后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没错,他们的脸色很坏,之前,她还以为是因为忧心皇太子过度所致。 曲无容续道:“但百日草若与桃杏相遇,便成毒药,毒日日累积,不过半旬,毒性发作,一发作便是惊心动地。我猜,皇太子一定喜食桃杏。” “是,前阵子是桃子出产季节,皇太子每日都要吃上许多。”宫女恍然大悟。 “下毒之人,必然非常了解皇太子的嗜好。就方才这位嬷嬷阻止我浇熄香炉的激烈反应看来,容我僭越,无容不得不怀疑,嬷嬷和福和宫之间,有没有什么特殊协定?”她恶意栽赃方嬷嬷。 人说,君子报仇,三年不晚,正所谓风水轮流转,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好风水绕到她身上了,她怎能不用上一用? 果然,之后皇后对方嬷嬷起了疑心,不再重用,方嬷嬷心底不平,转投向大皇子的亲生母亲琴贵妃身边,没多久,大皇子意图篡位,琴贵妃连同方嬷嬷一干人等被捕入狱,老死狱中。这是后话。 “把香撤下,大开门窗。”皇后瞪方嬷嬷一眼,下令。 曲无容续道:“就让皇太子咳血吧,将毒血咳出未必是坏事。” “那么,曲姑娘要开方子了吗?”皇后急问。 她把曲无容当成是救命仙子了,不顾身分,走向前,她握住曲无容双手,紧紧不放。 曲无容从皇后掌间抽回手,别开眼,“不,后天再开。先备下一坛绍兴酒,这二日,只可给皇太子米浆,不许饮肉汁。” “只需要这样吗?”光一坛绍兴酒就能解毒,那么满宫御医在做什么? “皇后信不过无容?”她问得挑衅。 “相信相信,皇太子的性命全仗姑娘尽心。”她谦卑得不像个堂堂国母,身为母亲,孩子是她最大弱处。 “我累了,可否先行告退?” “当然,吉祥、如意,你们领曲姑娘下去休息,好生伺候。缺什么东西,全上慈晖宫拿。”她出声唤身后两名宫女。 “是。”吉祥、如意领命。 曲无容跟在她们身后,走出皇太子寝宫,行经宇渊身边时,她淡淡撂下一言:“冷刚一日不到我身边,我便一日不开药方。” 宇渊莞尔,她居然当着皇后面前威胁他?真是天不怕地不怕。这姑娘啊,特殊。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屋里,曲无容沉睡。 宇渊从敞开的窗户朝里望——冷刚在半空吊起一根绳子,他躺在绳子上,双手压在后脑勺,闭目养神。 宇渊方走近,冷刚惊醒,他跃下绳索,走出大门,与宇渊面对面。 “有事?” 他压低声音,不愿扰醒曲无容。曲无容睡眠极浅,一点声响就会清醒。 “晚膳时间到了。” 宇渊侧身,让他看看身后端着托盘的吉祥、如意。 “需劳驾靖远侯亲送晚膳?”他不领情。 他们主仆间真是态度一致,宇渊苦笑。“曲姑娘是宫中贵客。” 冷刚投过冷眼,双手各接过一个托盘,迳自往屋里走,态度很清楚—— 饭送到了,侯爷请自便。 宇渊假装没看见他的拒人千里,跟在他身后进门。 冷刚摆好盘子,转身,与宇渊对峙。 “在下有事求见曲姑娘。” “姑娘没空。”没想到话方出口,曲无容的声音就自屋内传出。 他理也不理宇渊,抽身进屋。 好半晌,冷刚扶曲无容出来时,宇渊未离开。 看见他,曲无容全身震了一下。他来做什么?她都进宫了不是,难不成他还得负责让她将皇太子的病治好? 她脚步虚浮,半倚在冷刚身上,和下午威胁人的精神全然不一样。 她病了?是吸太多她说的百日草?宇渊皱眉。 冷刚端来参茶。 无容假意没看到他,旁若无人地一小口、一小口喝着参茶,不多久,参茶饮尽,冷刚马上转回房,屋里,他用小火煨着鲍鱼汤,晚膳之前,得先喝上半盅。 “姑娘身体不适?”宇渊殷勤。 “不劳公子费心。”他的热脸贴上她的冷面,她不想交谈。 他盯着她惨白神色,是不是该让司徒先生来替她看诊,或者找两个御医过来?宇渊关怀之情溢于言表。 “姑娘对于毒药认识很深?”宇渊忍不住发问。 他告诫自己别在她身上寻找颖儿的影子,可是午后那场谈话,曲无容说起皇太子病情时的自信自若,简直与颖儿一模样。 她静默。 “早上姑娘使毒退敌,司徒先生为禁卫军诊断,说那是很高明的毒物。” 退敌?说得好,他也知,她与他是敌非友。 “姑娘方才为皇太子诊治,一口道尽病情,姑娘擅毒?” 不得答案他不走是吗? 寒目斜过,她冷淡道:“我对毒药认识不多,早上使的毒物是旁人所赠,而皇太子的病症,我曾在行医途中见过一回。” “这么古怪高明的毒也能教姑娘碰上,姑娘肯定见多识广,难怪司徒先生对姑娘诸多推崇。”他道。 “这毒不算高明,高明的毒物无形无色,中毒者日渐虚弱,大夫遍寻不出缘由,只当中毒者命也运也,时辰到,本该归阴。而百日草的中毒迹象太明显,任何医者见了,很容易发现问题所在。” 糟,她露出本性,每每谈起毒物,便忍不住卖弄。 “姑娘这话欺人。”宇渊微笑。 “怎说?”她又欺人了?错,这世上,她欺人少,人欺她多,怎每次算算说说,弄到最后总编派成她的错。 话题打开,她从不得不回话,变成一句句接说。 “依姑娘说词,难不成宫里御医全是庸材?” “是他们被豢养太久,不去学习新东西。”世界何其广阔,多少疑难杂症考验着医者智慧,光是待在京城一方小小天地,能学到什么? 豢养?既露骨又刻薄的言语,不过,这话说得真好,御医们熟读医书,用以治疗皇亲高官,自然比不上游遍五湖四海的医者亲身见识。 “姑娘可知,司徒先生是百草堂的主事。” “听说了。”也知道百草堂的老板是眼前的靖远侯爷,对京城、对皇宫也对眼前靖远侯,她比他所知的更熟悉。 “司徒先生对姑娘的医术赞不绝口。” “承蒙先生不弃。”提起司徒先生,她脸色稍微和缓。 “司徒先生告诉我,他已和姑娘接触过,姑娘同意他到竹林一起切磋医术。” “是。” “你不怕司徒先生偷学姑娘的医术?” “医术本该让人学习,以治愈更多病患。”偷学?哼!狭隘眼界。 “姑娘无私。” “人坏就坏在有私,人人想藏私、想把好处尽往囊袋里收藏,于是商场竞争、勾心斗角;于是手足相残、血亲互伤。却没想过,终朝聚财怀宝,集到多时,命终了;人人都抢功名,十年寒窗争一夕,请教,古今将相何在?不过是荒冢一堆,草没;男子皆想娇妻美妾,日日枕边说恩爱,今日望夫崖、明朝相思难,岂知光阴荏苒,再多情爱也如轻烟飞散。”她的口气似针锋相对、似指责,口口声声全在细数他的错。 曲无容的话教宇渊深思。 她没说错。当年伯父为一己私,弑弟媳、圈侄子。而他,聚金纳银,纳不了心中快意,汲汲营营的下场是什么?是换来一场怀疑,怀疑人生所为何来。 不过,她说错了一事——他的情爱是磐石、是坚定青玉,绝不会如轻烟飞散。 “姑娘愿意的话,在下愿侍姑娘为上宾,延请姑娘进百草堂,一起为京城百姓尽心。”他转开话题。 “不。”她别开脸。 “姑娘心无大志?”他还想劝说。 大志?像华陀,流芳百世?算了,能安顺一世,心已足,何必拿百世来为难此生。 她冷哼,摆明看不起他口中的“大志”。 “姑娘面前,在下显得肤浅。”他唇边笑意渐浓,这女子,非尔尔。 看着他,曲无容笑不出口,她有满怀旧恨。 她低头,把他的身影自视线中推离,举箸,她夹起一筷子青菜摆进碗里,准备入口时,冷刚端出熬好的鲍鱼汤。 “青菜太冷,姑娘先用汤。” 她没反对,端起汤慢慢品啜,斯文秀气。 就这样,一个靖远侯、一个冷刚,两个高大男子站在她身边,静看她吃饭。 第三章 皇太子病情渐有起色,而缉查凶手的行动也在持续当中,宇渊被委以重任,足见当今皇帝对他的重视。 早晨,太子寝宫静悄悄,静得连根针掉落地面都听得见,宇渊和冷刚站在桌边,吉祥如意随侍在殿下身侧,众人屏气凝神,看着曲无容执针。 曲无容将针插入皇太子十指指尖,拔出针,在伤口处敷上黄色药粉,然后泡入酒水中,眼见黑血一点一点渗出,溶入酒里;渗出的黑血带着强烈腥臭味,不多久,澄澈酒浆转为墨黑。 半个时辰后,如意取来一钵新酒,曲无容重复同样动作,然这回,流出来的血已渐渐变成殷红色。 这诊疗过程,吉祥、如意已看过数回,但每次看,仍忍不住心惊胆颤。 曲无容按按皇太子的脉搏,点头,再放几次血,他身上的毒便可除尽。 冷刚递来帕子,替她抹去额间薄汗,扶她走至桌前。 曲无容提笔写下药单,交予宫女,吩咐三碗水煎成八分,服二帖。宫女拿了药单下去办事,曲无容则起身准备回房安歇。 “姑娘请留步。”皇太子唤住她。 “有事?” 曲无容回头。不屈膝、不请安,在皇太子面前,她摆足大夫架式。 “可否请教一言?” “请说。” 犹豫半晌后,太子开口:“姑娘为何终日以白绸蒙面?” “我的脸曾受重伤,为怕骇人,故以白绸覆面。”她的语气轻淡,听不出特殊情绪。 她的答案引来宇渊侧目。 说谎,他分明见过白绸下的脸蛋,不仅完美无缺,更是艳光照人。他不懂,曲无容为何说谎,凡女子有机会在太子面前露脸,谁不争先恐后? 突地,宇渊想起她的藏私论,想起她的“终朝聚财纳宝,集到多时,命终了”,对啊,她视金钱名利如粪土,这种女子怎会想露脸?说不定,就是把后位双手捧上,她也不会多瞧一眼。 宇渊无法不欣赏曲无容,她的清新脱俗、她的冷漠淡然,桩桩件件都吸引他。 “不唐突的话,可否请姑娘取下绸帕。”皇太子按捺不住好奇心。 她瞪视他一眼,语带寒冽:“是很唐突。” 转身,她头也不回地离开太子寝宫。 “我想,我把她惹火了。”太子苦笑,对着好友宇渊道。 “可不是。” 曲无容非普通女子,谁是帝、谁当王,在她眼中皆一样,说不定她医平民百姓还比医太子皇帝来得尽心。 “母后喜欢她,想我纳她为妃。” “殿下意愿呢?”宇渊反问。 “她是个特别女子,在她面前,我是男人而非太子,我的尊贵入不了她的眼,她对我不比对宫女太监友善。” 太子也看见了?宇渊轻笑。 日前,太监小贵子送汤汁过来,许是新人入宫,对周遭环境尚不熟悉,一紧张,把药汁洒了,滚烫的汤汁泼掉大半碗,老嬷嬷气得大骂,要他赶紧重新熬药。 只见曲无容不慌不忙,说一句:“皇太子喝半碗药足够了。” 接着,她就把泼剩下的药接过来,交给宫女。然后拉起小贵子坐到一旁,掏出帕子、药膏,细心替他清理伤口。 老嬷嬷不满,想惩罚小贵子,曲无容却不怕得罪人,全力维护。 皇太子续言:“对我而言,这是全新经验,从没人这般待我,你是第一个,我视你为兄弟,她是第二个……” “所以,殿下有意纳她为妃?” “倘若她脸上真有残疾,我便要纳她为妃,若没有,金银财宝看她要多少,我都给。” “为什么?” “我也想在她面前特殊一回,让她知道,我并不是只看重外貌的男子。”他也想要她清丽的双瞳注视他的脸,而不是他发绿的指间。 “殿下别这么想,若你到过她的竹林小屋,便会发觉,她视钱财如尘土。”他记得那篮“诊金”是怎地随意摆在屋前。 “她视钱财如尘土?你在鼓励我纳妃。” “不,我想告诉殿下,谁在她面前都特殊不了。” “是吗?”太子坐起身,精神奕奕对宇渊说:“她很耐人寻味,像一本好书,让我很想努力读到最后一页,我不得不承认,虽然母后的提议突兀,但越和她相处,我越有征服她的欲望。” “征服?”征服什么?征服她的高傲、她的冷淡、征服她不食烟火的特殊? “你想什么?”太子问。 “没。”他否认。 “你对曲无容感到兴趣?”太子笑问。 “并没有。”这辈子,他再不会对其他女子感到兴趣。 “最好没有,可别弄到我们两兄弟阅墙。”他半开玩笑。“玉儿还好吧?这段时间为我的病,劳你四处奔波,现下我逐渐痊愈了,你该多花点心思在玉儿身上。” 想起玉宁,皇太子忍不住担心,玉儿是他最疼爱的皇妹,宇渊是他最知心的朋友,这样好的两个男女分明是天作之合,怎会一个苦、一个愁,一个怨、一个悲。 “是。” “你和玉儿结为夫妻已经五年,也该有个孩子,希望玉儿能一举得男,替钟离家延续香火。” 宇渊沉默。 对孩子、对公主,他都愧疚。这辈子,他当不了好丈夫,只能在其他方面尽力弥补。 “至于颖儿姑娘,人死不能复生,你早该从悲恸中恢复了。” 宇渊脸色微变,扯唇轻道:“殿下好生休息,宇渊告退。” 他凝视他,须臾,妥协:“退下吧!” 他知道自己踩到宇渊的界线了,对宇渊而言,纪颖是不能谈、不能劝的部分,她是他心中的秘密,也是神圣不可侵犯的禁地。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贺喜姑娘,皇后很重视姑娘呢,几次问起姑娘,皆要我们姊妹尽心伺候。”吉祥捧来新盆栽,摆在茶几上,是宫里规矩,每逢月半就要换新。 曲无容看一眼盆栽,那是金制枝、玉雕花叶,终年不萎。 她不喜欢,她宁爱生长在土地上的繁花绿草,虽躲不过春夏秋冬,却有着金枝玉叶缺乏的生命力。 “皇太子还不是一样,屡次探问姑娘平日进何饮食,还吩咐御厨,照太和宫给的多备一份,可见太子是真心喜欢姑娘。”如意在她耳边吱吱喳喳,说个没停。 耳底听着,嘴里闷着,那个皇太子啊……盼别给自己招来麻烦才好,曲无容低头,看自己绣得乱七八糟的荷包。 “姑娘聪明颖慧、仁慈善良、蕙质兰心,大家都好喜欢你。还有啊,上回姑娘救下小贵子,他四处说姑娘的好话,别的宫里的太监、宫女都羡慕咱们被派在姑娘身边呢!”吉祥说。 她们说的是自己? 原来岁月真会改变人,想当年,人人批评她孤僻倔强、冥顽不灵,没想到,摇身一变,她竟成了蕙质兰心。 如意端来参茶,放下茶水,她拉起曲无容手臂,笑容可掬道:“姑娘,你当妃子后,可不可以把吉祥和如意留在身边,我们想跟着姑娘。” 姑娘随性,不爱麻烦人、不摆架子,又从不对他们发脾气,能跟着这样的主子,肯定福气。何况……偷偷瞄一眼冷刚,如意颊边浮起两抹红晕。 曲无容没答话,转头,看见门边脸色难看的男人。 “冷刚。” “是。”他走到她身边。 “这个给你。”她把线头剪掉,将新绣成的荷包送给冷刚。 这是她绣的第两百还是三百个荷包?练习那么多回,她仍绣不成一朵新梅,更别说什么鸳鸯蝴蝶,她啊,永远当不成贤淑女子。 “多谢姑娘。”他看也不看,就要把荷包收入怀里。 吉祥一把抢走荷包,藏到身后。她尴尬地看看曲无容和冷刚,讷讷说:“这东西……做得不够好。”吉祥说得含蓄,事实上是很糟。 “还我。”冷刚伸手,面无表情。 吉祥对冷刚温柔笑道:“冷刚哥哥,我带回去修补一下,明日还你。” “不必。” “你生气了哦?” 如意凑到冷刚面前,巧笑倩兮,圆圆的脸、圆圆的笑,圆得让人好幸福。 冷刚不答,定定望住吉祥,用眼光逼她把荷包还来。 “别气、别气,荷包不会被吞掉,吉祥姊姊的绣工好得不得了,大家都央求她指点呢?冷刚哥哥,笑一个嘛!” 如意扯扯他的袖子,仰着脸望他。 曲无容看着小女儿们的娇憨纯真,她实不该把冷刚留在身边,他应过着轻松日子,有妻子、有孩子,热热闹闹的一生。 “冷刚。”曲无容出声缓和气氛。“你让吉祥把荷包带回去试试,我很感兴趣呢,她能把我的荷包补救成什么模样。” 姑娘出口,冷刚自然无异议。 冷刚退到姑娘身后,两个小宫女笑眯眼挤到曲无容旁边,把荷包摊在桌上。“姑娘,这梅花,不是这么绣法的……” 说话间,宇渊进门,他双手后背,状似悠闲。 但瞄见桌上的荷包,他的悠闲转为沉重,她的女红和颖儿一样……坏透。 “姑娘不擅长女红?”话不自主吐出,方出言,已然后悔。 “凡女子都得擅长女红?”板起脸孔,她的口气咄咄逼人,没办法,她见到他,就忍不住嘲讽几句,谁让他们有仇。 “在下并无冒犯之意。” 他自怀间掏出荷包放到桌上,那是颖儿第一次的作品。 曲无容像似触电般,瞠大双眼,凝视宇渊,久久不放,眉目间有着难解的愁绪。 为什么?差一点点,她问出口。 “曲姑娘?”宇渊低唤。 她回神,却回复不了心跳速度,心肝肠胃全扭在一起了,那痛,痛得她汗涔涔、泪潸潸,齿牙紧闭,她没被下毒,却出现了中毒迹象。 她迅速将宇渊的荷包推开,仿彿上面沾上十哭散,不到一炷香便会要人命。 “曲姑娘,送荷包之人也不擅长女红,但受赠者收下的是绣者的心意,而不是织工。”说着,他郑重将荷包纳入怀间。 “你珍藏了吗?”她反射性回答,口气坏到让人无从理解。 “什么?”他没听懂。 “你珍藏绣者的心意了吗?”她问,脸上带着一分凄绝、两分怨恨。 “是的。” 他居然敢大言不惭说是? 四目相交,曲无容寒目对他,望得人不自觉泛起阵阵冷意,怒气在她胸中冲撞,急欲寻到宣泄出口。 而他眼神充满诚恳真心,他是珍藏了颖儿的心意,只是来不及对她表明;他是爱她爱到无法言喻,只是没机会对她说千百声我爱你,他有无数遗憾,但对颖儿的心,真诚无伪。 两人不语,她的质疑对上他的诚挚,她的怒涛袭击不了他的恳切。 倏地,曲无容起身,椅子顺势往后倒去,狼狈地,她拖着跛足朝内屋走去,她的恨,何解?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夜里,屋中燃起油灯,金黄色的灯光照出一室温暖,吉祥、如意无事可做,缠着冷刚说话,他皱起浓眉,手足无措。 曲无容从书上抬起视线,淡淡笑着。冷刚快被弄疯了吧? “吉祥、如意,你们想听故事吗?”她试着解救冷刚。 “姑娘要讲故事给我们听?”吉祥、如意舍弃冷刚,跳到她身边。 “不嫌弃的话。” “太好了,吉祥,你去泡茶,我去拿些瓜果点心,姑娘,等等我们哦!”说着,两人快手快脚走出屋里。 只不过是讲故事,又不是看戏,何必又是茶水又要点心?不过,随她们去吧,能替冷刚解围,又教大家愉快,很好。 不多久,她们张罗了吃食,摆上几把椅子,连同候在外面等待传唤的太监也让她们拉了进来,一人一张椅、一盏茶、一把瓜子,人人有份儿。大家都很开心,只有冷刚还是不快意,因为他被吉祥、如意一左一右夹在中间。 “去年我和冷刚到安和县,那里正传染疫病,病情散播得非常迅速,全县有半数百姓染上病,大夫想破头,想不出这病源打哪儿来。患者由双足开始出现黑疹,很快地,三五天之内,黑疹扩散至全身,虽不致命,却麻痒难当。” “唉呀,痒比痛更难受,我入宫前,家里穷,床铺底下全是跳蚤,每天睡觉这里痒那里也痒,有时候痒得不得了,东蹦西跳,我奶奶老笑话咱们,说是小猴儿在跳舞呐。”小太监插话。 “别嚷嚷,让姑娘说故事,我爱听。”如意出声制止。 曲无容低眉浅笑,她喜欢上这份热闹。 “初到安和县时,看见庸医当街卖药,一帖五文钱的药材被哄抬成五十两银,百姓苦不堪言,可那药只能控制麻痒程度,断不了根。我们进县府公堂,想听听官医对此病的看法,哪知,官医、衙役全上街卖药了,衙门里空无一人,我们还被守门的老翁赶出去。” “那衙门岂不是大捞一笔?”吉祥问。 可不是大捞一笔?后来疫情控制住,无耻的安和县令还以此向圣上邀功,得了个六品顶戴。 “我想,得找出病源才救得了命,传染一定有根源、途径,不会一下子莫名其妙整个县都陷入疫区。” “姑娘找出来了吗?您有没有被传染?”太监又加话。 “我没事,也找出原因来了。有人在水源处漂染布料,染剂有毒,毒顺着河水流下,成了镇民的饮用水。换言之,那不是疫病,而是集体中毒。” “后来呢?” “冷刚当了几回梁上君子,偷窃库银百万两,拿这笔银子买药材分赠百姓、雇人四处宣传不可饮用河水。” “太好了,疫情控制下来,县民一定当姑娘是活神仙。” “精彩的还在后头。”她轻笑。 人心恶,忘恩负义是自古以来就有的事。 “还有精彩的?” “在源头开漂染厂的是县令的侄子,县令知我花银子雇人四处宣传,直说妖言祸众,要缉拿我们到案,幸而百姓堵在门口,我和冷刚才不至于成了阶下囚。” “为了掩护,我们每日住在不同的百姓家中,县令发下公文,不准药铺把药材卖给我们,于是明着不敢买卖,药商只好同我们暗渡陈仓。” “好可恶的县令,真该让皇上打他一顿板子。”如意不平说。 “幸好,病人身上的毒在药物控制下,慢慢解了,投过药,河水也渐渐变得清澈。冷刚领着百姓走一趟漂染场,把里面的东西砸的砸、烧的烧,还把县令侄子抓起来痛殴一顿,眼见大势难挽回,民怨高升,县令不得不下纸公文,规定水源上头不准开设染布场,百姓才又敢喝水。” “太好了,这就是团结力量大,以后咱们也要团结,那些老嬷嬷才不敢欺负咱们。” 说话的是前几日被汤药烫伤的太监小贵子,他让曲无容要到身边来服侍了。 “你在胡说什么?老嬷嬷不是欺负,是在管教咱们,哪天你学精了、乖觉啦,老嬷嬷哪还会骂你?”吉祥用食指推推小贵子的头。 “是,吉祥嬷嬷,小贵子错了。”他一说,大伙儿全笑了起来。 “姑娘,还有没有故事?好好听呐!”如意拉拉曲无容的袖子问。 “是啊、是啊,再说一个吧!”小贵子道。 她偏头想想,说:“今年年初,我们路经水云村,恰巧赶上了一场热闹。” “庙会吗?姑娘一定得尝尝糖葫芦,那味儿啊,好吃得梦里也会想呢!”小贵子说。 “偏你那么多话,老打断姑娘,你就安安静静吃东西吧!”说着,吉祥把糕点塞进他嘴巴里,惹出哄堂大笑。 曲无容微笑说:“水云村里不是办庙会,是在办杀人仪式。他们把一个大腹便便的女子绑在高高的十字桩上面,下方还堆了柴火,村人拿了石子拚命往她身上砸,砸得她满头鲜血直流,奄奄一息。” “天呐,没王法啦!”吉祥惊呼。 “当时我也这么想,我问村人,究竟是怎么回事?一问之下方知那女子是牛老爹的闺女,未出阁的女子不守贞,竟和野男人暗结珠胎,村人正打算放火烧了她,让村里年轻女孩有个警惕。” “太残忍了,两条人命啊,官府不管吗?”如意也忍控不住。 “我不知道官府管不管,但我是非管不可。冷刚飞身上木桩救人,我挡在众人面前表明身分,我告诉他们,我是京里来的神医,这位姑娘不是暗结珠胎,而是得到一种怪病。 我当场大声问牛老爹,她是不是逢早便吐?是不是夜里不成眠,常常莫名其妙掉眼泪?是不是发枯、骨瘦、目青、不进饮食?牛老爹被我这么一喊,慌了,直点头。”碰上这种事,哪个姑娘还能吃得下、不掉泪?过度焦虑的结果,自然是发枯、骨瘦、目青、夜不成眠了。 “然后呢。”吉祥催促。 “于是,我断她得了怪病,而且此病会传染给别人,若是烧了她,尸骨成灰让大家吸进去,恐怕整村无一幸免。就算埋了她,病毒也会从泥土里面窜出来,这种病唯一的医法就是趁人活着的时候.在身体里面用药物消灭。” “真有这种怪病?小贵子活了十几年啦,听也没听过。” “当然是假的,蠢蛋。”如意戳了戳他的额头。 “那么,他们信了吗?”吉祥问。 “我当场表演了一手针灸,把大家唬得一愣一愣的。我告诉他们,这种病太难医,我得带她回去找我师傅。然后,我们就把她,连同她的男人一起带离开水云村了。” “没人阻挡吗?” “有冷刚哥哥在,谁挡得了?”如意说得骄傲。 “不只没人阻挡,村人还集了一笔钱给我们,感激我拯救了整村人。离开水云村后,我们把那笔银子给了牛老爹闺女儿,助她与丈夫在异地开启新生活。” “太棒了,有情人终成眷属,这样才对嘛!” “你啊,思春哦,什么有情人终成眷属,好恶心……” 他们推推吵吵,笑声不断,冷清的屋子热闹了起来,屋外,一个颀长身影伫立,静静望着屋里,看着他们笑闹,他的唇角不自觉地跟着上扬。 原来,卸下冷漠,她这般可亲温柔。她真的跟他有仇吧,只是他不晓得仇结在哪里,这些年头,他的确得罪了不少官儿。 ***bbs.***bbs.***bbs.*** 每天,宇渊到她屋前偷听故事,每个故事都让他开心得不得了。 然后,他的飞扬快乐,侯府上下全知道了,他的快乐感染所有人,于是,厨房大婶一面炒菜一面笑着,园丁一边锄草一边唱起山歌,连抹桌子的婢女也忍不住道起八卦。 “你瞧,侯爷成天都挂着笑,不知有什么快意的事儿?”翠衣婢女推了推红衣婢女,指指甫从窗外走过的宇渊。 “肯定是皇帝又升了侯爷官位。”红衣婢女放下抹布,歪了歪头说。 “不对,咱们家侯爷对官位高低没多大兴趣,记不记得去年,圣旨下,升侯爷为一等靖远侯,侯爷也不见开心。” “说得也是,会不会侯爷做成了大生意,赚进大笔金银?” “更不可能了,咱们侯爷哪天没做成生意,再多金银都入不了他的眼。” “可不是,自从颖儿小姐去世后,侯爷变了个人似的,成日眉目深锁,弄得公主不开心,四处寻人秽气。真不明白,公主哪里比不上颖儿小姐?虽然颖儿小姐很漂亮,但公主也不差呀!” “这不是比得上比不上的问题,而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什么西施貂蝉,我还杨贵妃咧!”红衣婢女拍了翠衣婢女一下,笑道。 “我的意思是,不管长相如何,在有情人眼里,彼此都是最美丽、最英挺的,就是下凡神仙也比不过。” “你的意思是,公主再美,也当不了侯爷眼里的西施。” “恐怕是,不然侯爷怎么不上衡怡阁来?” “那公主……要一直守活寡吗?” “你瞧,侯爷近来那么开心,说不定和未出世的婴儿有关。侯爷早年失去亲人,身边的亲戚又是可恶得教人恨,倘若,公主生出一个小少爷,你说,侯爷会不会对公主加意疼爱,这一疼二疼呐,疼人心,自会慢慢淡忘颖儿小姐.到时,咱们日子就好过啦……” 砰地,门撞上墙反弹的声音吓着了闲聊婢女,她们同时回头,脸色铁青的玉宁公主射来恶毒眼神,不由自主地,砰,双膝落地。 怎、怎么会呢?公主明明到寺院里去祈福了呀,不然,她们怎敢放下心大胆说话,平日,大伙儿是连个重声都不敢说。 “公主……”她们双双跪爬到公主跟前,伏在地上。公主未语,她们的泪已先翻落地上。 “把头抬起来。”公主道。 “奴婢不敢。” “我说,头抬起来!”她大吼一声,顺手抓起杯子往她们身上砸去。匡啷,杯子落在地上,砸成碎片。 忍住痛,她们抬起脸,在接触到公主凌厉眼神时,心一震,不自主地,又扑回地,不偏不倚,正好扑在碎瓷片上面——痛啊!她们忍痛,不敢出声。 “你们好大的胆子!” “公主,请饶了奴婢吧,奴婢再也不敢了。” “你们是越来越过分了,也敢背后评论主子,是这个府里没有了规矩,还是见我被冷落,人人都能说三道四啦!” 玉宁公主手朝桌面用力拍去,砰地,骇得两人魂飞魄散,浑身颤栗不已。 “奴、奴婢……该、该死……”串串泪水滚下,她们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的确该死,我守活寡要你们来四处宣传,可不可以请教一下,谁是侯爷眼里的西施,你?还是你?”她走近,勾起她们的下巴。 她们眼底的惊惧满足了她的快乐,她喜欢下人对自己恐惧惊疑,喜欢权威压人,只有这种时候,她才觉得自己还是侯府里的当家主母。 “公主……奴婢知错……”她们泣不成声。 “知错?这么简单?既然你们嫌日子难过,那么就打上一顿撵出去好了,反正,侯府也不缺两个丫头。” 她们吓得瞠大双目,被桃红姊姊打过一顿,没死也半条命啊,上回翠屏姊被打断双腿撵出去,现在只能在街边行乞为生。 “奴婢该死,不敢了,奴婢再也不敢多话了,公主饶命啊……” “可我要是不立点威严,你们岂不是在背后到处说我?” “不敢了,奴婢发誓,往后要是再多说一句闲话,就让公主把舌头割下来。” 割舌头?这倒是好主意,冷哼一声,看在她给了个主意份上,暂且饶下。 她转过身,“桃红,把她们关到柴房里,我说放人才可以放,我没开口之前,谁都不准给她们东西吃。” “是,公主。”随身宫女桃红领命,将两人带了下去。 人走了,又是一室清静,不,不是清静,是冷清,没有男主人的楼阁,女人呐,怎能快乐? 拢拢头发,她坐入椅间。其实,她们并没有说错,她确是惦着这份心思,希望娃娃出世,相公回心转意,从此衡怡阁里有父亲、有儿子,有数不清的欢笑声。 即便侯爷多情多心,颖儿总是不存在了,她就不信,一个活生生的女人不及一缕亡魂?所以,她下药,宁愿伤心被错认,也要成就一夜,为的就是赌一个未来。 从前,她不认同母后的作法,她天真相信,只要男有意、女有心,爱情,何等轻易,何况,她的容貌是万中选一,怎有男人不对她动心?若不是挫折太多,她怎须用尽心机。 只是,她的事儿轮不到低三下四的奴婢来评论。 披上披风,他不上她的衡怡阁,她便去就他的探月楼。 ***bbs.***bbs.***bbs.*** 玉宁公主推门进入时,宇渊匆匆藏物入怀。 她看见了,眼神一闪,挂起恬静笑容,隐去满腹不满。 她知侯爷又在看那个毫无绣工可言的丑荷包,气呵。 她绣过几十个荷包给相公,他从不贴身收藏,那日心念起,趁相公昏睡,她偷出颖儿做的荷包,本想替他的荷包改个式样,心想,换了花色,把自己叠在他心版中央,颖儿的身影会自他心中逐渐淡去吧。 岂知,荷包里面,满满的相思豆,满满的红心在桌面上滚动,他爱颖儿的心……仍然鲜红……固执的他,怎不教人咬牙? 她怨怼、恨极,几番挫折,气恨难当。 想纪颖的牌位端坐在钟离家大祠堂,想一个没名没分的丫头掳获了相公的全部心思,她怎能不妒忌,怎能不诅咒纪颖永世不超生? “公主,有事?”他温和却疏离。 “听说相公找到神医,把皇兄的病治好了。”暂且放下仇怨,她端起贤淑笑容。 “是。” “听说那位神医是个年轻姑娘?”宫里来的消息,凡与相公有关,她都不放过。 “是。” “听说她聪明慧黠,相当受欢迎。” “对。” “我还听说,她拒绝母后的赏赐,不愿入宫为御医?” “她对名利看得淡薄,且闲云野鹤惯了,不习惯宫中拘束。” “相公和神医姑娘很熟?”熟得知她闲云野鹤、淡薄名利?玉宁两道细眉拢起,不安扩大。 是很熟,从第一次见面,他便觉得她熟悉,而从她的故事里,他认识了她的真性情。 他没回答,望住窗外的相思树,魂魄飞过后宫红墙,飞过重重长廊……漂亮的弧线勾上他嘴角。 她回眸,看见,心惊。 他在笑,不是敷衍、不是表面作戏,而是发自内心的笑意。 她以为他这辈子再不会笑了,她以为除了腹中胎儿,再没人可以让他敞心开怀。 是那位神医姑娘把快乐带给他吗?他是为着她而快乐?会否,他的心情打开,是为着另一名女子?是不是,他只爱懂得医术的女人? 恐慌升起,几度仓皇,一个纪颖已教她揪心,怎能再出现一个女神医,她的序位要往后排过多少轮,相公才看得见她的委屈? 不行,她得在事前阻止这一切,不让旧事重演。 第四章 乾清门分前后,前为朝、后为庭,朝为文武百宫参拜、皇帝处理国家大事处,后宫嫔妃太监均不得入朝,就连未满十四岁的皇子想入朝也得皇帝下旨,方可走入乾清门。 庭即为皇帝嫔妃居处,分东宫、西宫、中宫……共有九千多个房舍,后宫佳丽何止三千。 东宫养心殿里,皇后满身的绫罗绸缎,手抚一柄玉如意,桌上摆着一座象牙雕成的宝塔西洋钟,发出答答答的声响。 皇帝座边,皇太子与钟离宇渊分旁站立,曲无容站在皇帝身前,低头,抿唇,丝帕下,悄悄打起呵欠。 这时辰她通常不见客的,她该在床上好好安睡养足精神,偶尔不安分,躺在草地上、枝桠间休憩,总之,不该打起精神见任何人。 “曲姑娘,听说你拒绝赐婚?”皇帝开口。 “是。”她视线对着皇帝,没有惊惧与敬畏。 “为什么?”皇帝审视她。有趣,小姑娘居然不怕自己。 “曲无容无德无貌,怎能入宫为妃?倘若太子想娶妃,自当从新选秀女当中挑选。” “曲姑娘忒谦了,姑娘品德高尚,谦和自抑,兼之才学高超,这些,皇后对朕提了又提,至于容貌……”皇上顿了顿,道:“曲姑娘可否掀起丝帕,让朕一睹芳颜。” 轻握拳,曲无容蹙眉。 宇渊看见,骑虎难下了,她不该对皇上说谎,这叫欺君大罪,一个弄不好会杀头的。 正当宇渊急着该怎么替她解围同时,只见曲无容抬起纤纤玉指,取下丝帕,然后,他听见皇帝、皇后、皇太子倒抽气声。 那是张美艳的脸,但左颊处两道一长一短疤痕自右耳划到下巴,新生的红色肉芽沭目惊心。 曲无容很满意他们的反应,眉角含春、嘴唇带笑,她把丝帕挂回脸上。 宇渊剑眉拢聚,若有所思。 “怎会弄成这样?”皇帝问。 “曲无容自毁容貌。”她相信,这张脸足够吓走所有男人。 皇太子前一步,“禀父皇,儿臣不在乎曲姑娘的容貌,相知相交贵在心,曲姑娘有一颗高尚皎洁心,儿臣愿娶姑娘为妃,敬她重她,一世爱怜。” 他的话引来两道不友善眼光,一道来自曲无容,她觉得他疯了,怀疑自己下错药,解毒同时伤了他的脑子;一道眼光来自宇渊,他知皇太子早有心理准备,知他爱上她的高傲冷淡,可他已警告过太子,曲无容不是可以被征服的对象。 “是啊,曲姑娘不必自贬,太子并非俗人。”皇后道。 唉,既然皇太子伤了脑,她只好再加几味“重药”。 “禀皇上,可知无容为何毁容?” “为何?” “无容十六岁成婚配,丈夫气宇轩昂、允文允武,婚后相携相持、鹣鲽情深。无奈际遇磨人,良人娶入名门闺秀,夫婿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她耐心编派着故事。 “你的夫婿变心?”皇后问。 “是。在一次争执中,无容划破了小妾的脸,夫君大怒,无容无话可说,拿刀子毁掉自己半张脸,偿还对方的怨。然后一纸休书,休掉丈夫。” “什么?”皇后震惊极了。休夫?听都没听过。 “没错,我不要他了。离去前,夫君苦苦哀求无容留下,说我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可惜无容贪心,不当‘重要’,只当‘唯一’。” “当‘唯一’?”皇后问。 多么匪夷所思,这世道哪个有能力的男子会是女子的“唯一”? “是。” “你性子未免太烈。”皇上叹息。 “无容愿竹篱茅舍,结心结情,不愿泪眼倚楼频独语,更不甘銮镜鸳衾两断肠。”她字字句句说分明。 够清楚了吧,她既是残花败柳,也是贪婪女子,这年代,要求男子专一,实属非分。何况,皇太子呐,是将来要登基帝位之人,岂能不后宫六院,嫔妃无数。 “既然曲姑娘执意如此,朕自不能勉强,只是可惜了一段良缘。”皇上让步,即使他再欣赏曲无容,她毕竟非清白身,怎能入后宫,淫秽宫廷。 “无容感激皇上看重。”她屈身行礼。 “曲姑娘,本宫有一事相求。”皇后开口。 “皇后请说。” “玉宁公主有孕在身,可否请姑娘暂居靖远侯府,替本宫看顾玉宁公主?” 皇太子的病,让皇后对曲无容推崇备至,偏她不肯入宫当御医,她实在很想把曲无容留在身边。 玉宁公主……她怔了怔,像被点了穴般,一动也不动。 “曲姑娘?”皇后唤道。 她回魂,急切道:“禀皇后,无容尚有患者在竹林外等待医治,宫中延宕数月,无容已然过意不去。” “那还不容易,本宫派两名御医,到你的竹林小屋为百姓看诊。曲姑娘该知道本宫看重你,千万别让本宫失望,玉宁公主怀的,可是本宫的小金孙。” 这是命令,不是请求,没有人可以对高高在上的皇后说不。 皇帝点头,“就这样了,来人,赐曲无容黄金万两,绢绸三千匹,并匾额一块,上面镌刻‘御用神医’。” 曲无容无奈,却不能不低头谢恩,心底已开始盘算起,如何避掉与玉宁公主照面。 出殿时,冷刚已在外等候,他迎上前,主动勾住无容的腰际,让她靠入自己胸前。他知,姑娘累得站不直了。 曲无容道:“回竹林吧!” “是。”冷刚转身,就要带她离开。 “曲姑娘,请留步。” 宇渊追出来,看见曲无容和冷刚的亲密,很碍眼,碍眼得他的心沉甸甸。 “靖远侯有事?”冷刚问。曲无容疲态已现,明儿个怕又要发烧了,他得快点将她带回家。 “那不是姑娘的脸。”他放低音量靠近他们说。 “你?!”曲无容和冷刚震惊。 “我见过你的真面目,无刀无痕,美艳动人,你可知欺君罔上,该当何罪?” 他知道自己态度恶劣,近乎无赖小人,可是他心急,她不在朝为官,不知欺君下场有多严重。 “你在恐吓我?”曲无容淡声问。 “我但愿自己不是。”他不想惹火她,偏又惹火她。 “你想要什么?”她的胸口起伏不定,乱糟糟的思绪理不出言语,她还想不出该拿他怎么办。 她居然问他想要什么?他什么都不要,只要她平安! 霍地,冷刚作主,伸手点过曲无容的睡穴。 宇渊一把抓起他的手问:“你想对曲姑娘做什么?” 两招推移擒拿互击,曲无容昏睡在对方怀里,宇渊不敢下重手,一掌,冷刚逼退他。 打横抱起姑娘,他冷冷抛下一句:“现下是姑娘休憩的时辰,你别来打扰她。” 说着,他迈开脚步,走出后宫。 ***bbs.***bbs.***bbs.*** 曲无容发烧了。 这种热,药物退不了,只能靠休息调养,几日后才会慢慢退烧。 她的脸红扑扑的,像沾了颜料,唇色却惨白得吓人。 她身子弱,禁不得累,昨日,宇渊在她脑海里绕过一回又一回,整夜辗转难眠,今晨醒来,她开始发烧,冷刚熬好药膳服侍她喝下,睡一觉,精神好得多了,但额头还是热着。 “再睡一会儿。”冷刚半强迫地把她压回床上。 他们已经回竹林小屋,满屋子的黄金绸缎扎眼得很,还是窗外的翠竹教人心爱。 她一眼,他明白心意。 “我已送出二千黄金,等你身体好些,我再出门当散财童子。” 姑娘对于财富之厌恶,让人难理解,但他不需要理解姑娘的言行,只需照着她的心意做便行。 “冷刚,你想听故事吗?”她道。 “好,不过不是现在,等你不发烧再说。” “可我现在就想说。” 要拒绝?不,他没学会对姑娘说不。 叹了气,他还是依她,冷刚取来披风将她全身裹紧,扶着她走出竹林。 两炷香后,他们坐在十里亭里,夕阳西下,湖水波光粼粼,一圈圈银光,像新铸造的银钱,圆圆点点,几只鱼儿跃出水面,两个漂亮翻身,又落回湖间,溅起水花。 曲无容眺望远处,柳花飞絮,暖风徐徐,片刻后,她长叹气,侧眼对冷刚说:“以前,我爹爹常带我到这里,我是京城人氏,十六岁之前,都在这里生活。” 不意外,他早猜到了。 自言自语般,她说着生平,那是冷刚未听过的部分。 “十岁那年,家逢意外,我卖身葬父,把自己卖进靖远侯府。第一次见到我的少爷,少爷待我极好,我叫纪颖,少爷总是颖儿颖儿地叫,把我叫成他的影儿,人与影从不分离。少爷让我习医学武,还帮我铲除仇人,我们一起行侠仗义,济弱扶倾,我们挖笋子、埋女儿红,和少爷共同生活的那段期间,是我最快乐的岁月。” 曲无容咳两声,冷刚替她拉紧披风。 “谁知一道圣旨下,皇上把公主嫁予少爷,从此,我的生命变成一团浆糊。” 难怪她不愿入宫医治皇太子,他懂了。 “少爷爱上公主,再看不见我的专注。然后,皇后赐婚把我嫁入肃亲王府……听过肃亲王府的宝安公子吗?他是个非常糟糕的男人,但少爷并不阻止,我心碎了,坐上花轿之前,我已经死去。” 那些心苦,记忆犹存。风吹,将她鬓边那束白发吹起,那风霜啊,不只在她心中留下痕迹。 冷刚无语,环住她,轻拍她的背,安慰。 “是我错了,少爷毕竟在乎我,大婚当日,他只身闯入肃亲王府救我,我方知,同意赐婚不过是权宜之计,少爷的目的在寻找肃亲王叛国罪证。我们成功了,肃亲王难逃制裁。” “既是成功,为何姑娘远走他乡?”冷刚问。 “不是我远走,是少爷做出选择。” 那幕,深深刻在她心版上,忘不了。她曾殷勤叮嘱,别放手。然他松开她……她死了,带着破碎的心走入幽冥,不想续活的,想就这样忘怀此生,她的章节断了,曲子残。 “什么选择?”冷刚问。 “他选择了公主。”两道清泪滑下,岁月过去,再提起,伤口仍痛。 风吹来,她嗅到秋的味道,夏盛,秋至;缘尽,人离;天理循环,从未乱过序。 昨夜辗转,她想分明了。 怨何用、怒何用,她看透自己,即使恨他一辈子,她也拿不出复仇行动。挣扎着、错乱着,曾经,她以为只要一心一意恨他,自己便有活下去的勇气。 然,他拿出贴身收藏的荷包,轰地,平地起雷,震得她无法言语。 她想问他,为何还贴身收藏?早该丢了不是?他丢掉她的命、她的人生,为什么收起不值钱东西? 若是愧疚,何必?愧疚帮不了她走路,助不了她残破身子不病不痛,既要愧疚,当年何必松手? 他说了呀,说一定带她回去,可是,他没做到,他只带玉宁公主离开险地。 她求了呀,求他不要松手,那么骄傲的她啊、宁死不屈的她啊,这般哀求,可他没记牢,他只听得见玉宁公主说“相公,救我”。 他对她,真的坏透。 骂了千声、怨过万语,然一个小小的荷包击溃她所有自以为是。 她没本事一心一意恨他了,再见他,她甚至没办法继续对他冷漠,所以她决定对冷刚和盘托出,决定放下。 “你猜出来了,是吧?” “是。”他有一百多个绣了“渊”字的丑荷包。 去年底,她绣出生平第一朵寒梅,他以为姑娘已将那人卸下,岂知,男人并未将姑娘卸下。 “侯爷认不出姑娘。”冷刚道。 “我的脸毁了,爷爷替我换上新面孔,他自然认不出。” “姑娘要与侯爷相认吗?” “不。”她直觉回答。 “为什么?” “我说过了,不当‘重要’,只当‘唯一’。”公主在,她永远当不成“唯一”。她清楚明白,他们之间断了,再也接续不起。 “冷刚。” 她靠上他的胸怀,他是一堵坚固安全的城墙,多年来,他为她挡去风雨冰霜,没有他,她怎能平安顺遂? “是。” “我想离开京城。”她做出决定,不进侯府、不见公主、不重复心痛。 “好。” “你会陪我吗?” “当然。”她是他的姑娘,不论天涯海角,他都陪。 曲无容伸伸懒腰,够了,有冷刚相伴,不致寂寞,至于情爱,哪里需要啊!许多人一世不识情缘,不也过得很好。 “听说苏杭很美。” “现在就走?” “不,离开之前,我们先去一趟醉语楼。” 他没问为什么,勾起姑娘的腰,他飞出十里亭,走入人来人往的醉语楼。 ***bbs.***bbs.***bbs.*** 未入夜,醉语楼里客人不多,在小二带领下,他们上二楼雅座。 冷刚大方得很,两锭金元宝往桌上一摆,摆出阔气。其实,阔不阔气不是他考量范围内,他想的是,金元宝摆在家里,姑娘碍眼。 “给我上好的女儿红。”曲无容说。 “是,客倌,马上来。” 小二离开,马上进柜台告诉红衣掌柜二楼有贵客,掌柜听了,亲自端起醇酒往冷刚桌旁招呼。 “客倌好内行,知道醉语楼最好的佳酿是女儿红,您可知这女儿红的由来……” 话说到一半,当红衣掌柜的视线舆冷刚相遇时,手中的酒瓶铿锵一声,滑落、碎了,她死命盯住冷刚,丹凤眼浮上一抹倔强。 曲无容望望冷刚再看看掌柜,他们之间……有故事。 冷刚脸色铁青,咬牙,一语不发,而掌柜呼吸急速,脸色惨白。 曲无容问:“掌柜的,你不是要告诉我们女儿红的由来?” “抱歉、抱歉,惊扰了客倌,等我一下,我去给您换一壶酒。”红衣掌柜退下楼,小二跟着上来,送点心、清理地板。 待红衣掌柜再出现时,已然恢复旧模样,她笑吟吟地替他们斟了酒,故事开讲: “在咱们家乡,凡生出女儿,家里便要酿起几坛好酒埋入树下,待女儿出嫁时挖出来宴请宾客,这酒便叫做女儿红;倘若女儿不幸,未长成先夭折,这酒便改了名字,叫做花雕,花雕花凋,一朵俏花儿未开苞先凋零,何等辛酸。” “倘若女儿无好姻缘呢?” “姑娘爱听故事?”柳眉一扬,红衣掌柜笑出风情。人生嘛,不过是几场好戏,她演得来。 “是啊。” “那我讲一个。” “无容洗耳恭听。” “咱们村里有对俊哥哥和俏妹妹,打小青梅竹马,日子过得惬意逍遥,他们约好长大后成为一家人。俏妹妹可开心啦,家门前柏树下,埋了上好的女儿红,待大婚日,酒坛打开,香气四溢,何等风光。可俊哥哥想学人家当侠客,背了包袱,上山学艺,一去十载,留给俏妹妹相思无数。” “相思难熬。”曲无容说。 “姑娘用错字眼,相思不是熬来的,是磨来的,想那石磨一吋一吋推,把人心压着、磨着,磨出点点相思泪。幸而,俊哥哥没变心,俏妹妹终是把他给盼回来了。” “真好,从此双双对对。” “唉……哪那么顺遂啊,婚礼前夕,俊哥哥告诉俏妹妹,师父被恶人所害,婚礼过后,他得离乡为师父报仇。报什么仇啊,江湖上今日我杀你,明日换你杀我,不都这样吗?” “俊哥哥放弃报仇了?” “他哪里听得进劝?可那个死对头名声可响了,单凭他一个人,哪来的本事报仇?于是,俏妹妹说,若他不放弃报仇念头,就别上门迎娶。” “之后……”结果很明显了,冷刚坐在那里,而满腹委屈的俏妹妹指桑骂槐,故事说得起劲。 “新嫁娘一身喜服,在闺阁中从日出等到日落,俊哥哥始终没来。那夜,她掘出女儿红,一坛坛倒进河水里,醉倒了满河游鱼。” 红衣掌柜瞪住冷刚,目不转睛。 冷刚倏地起身,托住曲无容手臂,转身走出醉语楼。 他没回头,没看见红衣掌柜的倔强消失,高傲坠落,苍白脸庞挂起串串珠泪。 第三次了,她眼睁睁看他从眼前走开。 ***bbs.***bbs.***bbs.*** 冷刚走得很快,忘记曲无容身无武功。 她在身后跟得相当辛苦,但不想出声喊住他。 冷刚失控了,认识他三年,曲无容从未见他情绪起伏,俏妹妹一直在他心中,抹灭不去,对吧? 不过一下子,她失去他的踪影。 曲无容叹气,每个人身上都有故事,长故事、短故事,篇篇都写下或多或少的辛酸史。 缓步向前,曲无容低头想心事,她边走边想,直到一头撞上人,她才知道自己有多不专心。 来不及道歉,对方先一步扶起她的手臂,曲无容抬眉,脸色骤变。是他,人人景仰的靖远侯。 “想什么,这么专心?”他微笑,出自真心。他的笑容在偷听故事的夜里,训练出真心真意。 她摇头,狭路相逢,最不想见的人站在眼前。 “我以为你逃走了。”当他到竹林小屋,四处找不着她的踪影时,他急得在城门派了军队,拿着画像,一一识别出城百姓。 如果非要再绑架她一次,才能将她留下,他发誓,他会这么做。 他猜对了,她是要逃走,走得远远的,他该感激她舍弃怨恨,而不是处处拦阻。 见她不语,他叹气。 “我没猜错,对不?” 他怎会猜错?他一向最懂她在想什么。 “我做错什么事,为什么恨我,可以让我知道吗?”他口气诚挚。 他看出她恨他!?曲无容抬眉。 “别怀疑,我并不是毫无知觉的男人,我以为这个世界上只有两个女人恨我,没想到事实上,比我所知道的更多。” 两个女人恨他!?曲无容摇头,她不懂。 “姑娘想听故事吗?”宇渊问。 聪明点,她该拒绝的,可是在他面前……她总是缺了那么点智慧。 他直接环起她的腰,几个飞身纵跃,带她回到靖远侯府后院。 在他怀间,曲无容没尖叫、没挣扎,只是痴痴呆呆地望住他的脸,心跳加速,呼吸紊乱,五年了,他的怀抱依然熟悉。 他的气息、他的身体,他施展武功时的轻盈啊……她从没忘记。 直到他们双双坐定,他说了所有关于纪颖的故事后,她才发觉自己泪流满面。 不公平,她才刚决定放下,他便来感动她心,“不恨”已是她最大极限了呀,他怎能过分地再下一城? “我成功了,夺回家产,受皇帝欣赏。我当官后,再没时间与颖儿练剑,我成了驸马,却看不见她的生命逐渐凋萎,皇上把公主赐婚予我,皇后却赐离魂汤给颖儿,而我,相信吗?我居然愚蠢得接受了,还强迫颖儿必需接受‘赏赐’。我真残忍,对不?”早知离魂汤会要了她的命,他宁愿自己喝下。 “对。”她实说。 “我一再误解颖儿,她却打定主意保护我一生,是我逼她吞下回光丹,为我报父仇,是我残忍地在最后一刻松手,任她坠入深渊。我这种人,百死不辞!但是我不死,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颖儿死了,人间便成了我的阿鼻地狱,我要留在这里受苦,要尝尽颖儿吃过的苦楚。” “她对你那么重要,为什么松手?”迟疑地,她问出口。 这话,在她心底多年深埋。 不看重她,何苦回肃亲王府救她?他在想什么,对他而言,她是礼物、是仆婢,还是珍视?看重她,怎么舍得松手?怎么舍得她心碎魂破? “我以为她恢复武功了,以她的轻功,减慢下坠速度并不困难,我先把公主送走,就能下谷救回我的颖儿。” 轻功!?曲无容捣住嘴。 天呐,她根本忘了自己有轻功,她只有满脑子的绝望痛苦与不解,她一次次问为什么?为什么要她死?是不是她做的还不够? 这竟是真相……她居然苦思不透!?原来他不是放弃她、不是选择她死,他始终要她活下去。 他要她,她的少爷从未放弃过她啊! 突然,压得她无法呼吸的痛苦消失了,堆积多年的仇恨不见了,她的怨呐,不再是放下,而是冬雪被阳光蒸融。 “我大错特错,我不知道回光丹会让她气血逆流,不知道在我送她上花轿那刻,已经将她送入不归路。我飞身下山谷,四处狂奔,疯狂吼叫,深夜风雨交加,雷电阵阵,那是老天悲怜我呵,悲怜我和颖儿阴阳相隔,生死永别。” 泪水滑下脸颊,映着他的哀戚,从此,他的人生失去意义。 他飞身下谷,疯狂尖叫?男儿有泪不轻弹呀,已经五年过去,他的泪水怎能奔流不息? 动容,她伸手为他拭去泪水,轻轻地,她在心底对他说抱歉,是她错怨了他。 他伸手握住她的,而她,没有缩回去。 “三日后,我在谷底被寻获,我忘记那三天怎么过的,只记得,我喊颖儿喊得声嘶力竭,记得迷迷糊糊间,她哀伤地看着我,却不肯回应我,我想,她恨我。” “也许,她知道你疯狂找她,便不恨了。”她幽幽道。 “不,我喜欢她恨我,我天天都在探月楼里等她。” “等她做什么?人死,就不会回来了。” “我等她向我索命,我一死,就可以向她解释,我有多么对她不起,我要求得她原谅我,我要与她在天上人间,做一对神仙伴侣。可是,她始终没来,一次都没来……” 她摇头落泪,再说不出任何言语。沉默在他们中间,两人泪眼相对,宇渊知道,他的故事太动人。 倏地,他背过身,抹去泪,折下一竿青竹,使出剑招。 那是她熟悉的翔雁十六式,梁师傅说,这套剑招清灵快捷,最适合女孩儿,她学了,他在她背后偷偷学,那次,她当了少爷一回师傅。 “饿吗?”忍不住地,她问。 “你饿了?” “有点。” “我带你去饭馆,你去过京城最有名的品福楼吗?”他扯唇,试图扯出一个像样微笑。 “不,给我一锅、一铲,我自有办法弄出吃的。”她也抹去泪,挤出些许笑意。 “屋里有,我去拿。” 说着,他奔入小屋。少顷,他又出现她面前。 曲无容拿起铲子,动作俐落挖出几只新笋,嫩白的笋根带着泥土芬芳,凑近,嗅闻,她把笋子也靠近他鼻息闻。 “闻到什么?”曲无容偏头问他。 “新鲜?” “我闻到泥土孕育万物的骄傲,闻到新笋想出头变成堂下竹却难成的遗憾,也……”话到一半,她不说了。 “也什么?”宇渊问。 也听到少爷肚子咕噜咕噜响。少爷极爱这一味,新笋长成的日子里,他们练剑后,常顺手挖出几只嫩笋回屋里,未下锅,少爷肚里先传来咕噜声,她常常别过头,窃笑他嘴馋。 “没什么,你烧水,我剥笋。” “好。” 两人分工合作,一锅鲜嫩笋汤很快完成,掀起锅,拿来碗,在热气蒸腾间,她看见他的真诚笑颜。 宇渊睇视曲无容,她果真深藏不露,一锅新笋便勾出他的快乐。 “要是能加点鸡油,笋子会更好吃。”下意识地,曲无容自言自语。 她的话,再度揪紧他的心,为什么她的表情动作,连不自觉出口的语句,都像颖儿? 发现他发呆,她问:“怎么了?” “没事。”宇渊答。“我说了自己的故事,礼尚往来,是不是该轮到你来说?” “好。”她偏头想想后,点头。 他替她添一碗热汤,放在旁边待凉。“慢慢说,别烫了口。” “我的奶奶爷爷和一般人家的不同。”她的故事开始了,那是坠崖之后的事。 “哪里不同?”宇渊问。 “他们爱比赛。” “比赛什么?” “我生病的时候,他们比赛谁的药方先把我治好;他们做菜,拉我当裁判,评判谁的手艺强;他们教我医术,再轮流考我,看谁教的方法我记得多,他们无时无刻不比赛。” “爱比赛的夫妻,的确特殊。” “两人比赛,奶奶老输,一输就翻脸,爷爷得哄上老半天,那种哄啊,很累人。”说到此,她忍不住咯咯轻笑。 “怎么累人?” “爷爷要不采来满篓鲜花,在茅屋前插出奶奶的小名;要不就吞月亮丸,把自己弄成大猪头,扮小猪逗奶奶开心;有时候,还得到外头抓几个坏蛋回来,唱大戏娱乐奶奶。我建议爷爷干脆在比赛时放水,让奶奶赢几回。” “他放水了?” “不,爷爷说,奶奶喜欢的不是赢,而是爷爷愿不愿意倾尽全心,哄她高兴。” 原来他赢,为的是哄妻子开心,这般款款深情,多感动人。 他们相视而笑,不知不觉,距离拉近。 后来,他告诉她宫闱间尔虞我诈的鲜事,商场上耍心机不成,反沦为笑柄的趣事,从黄昏说到黑夜,两人都意犹未尽。 这天,他在不知觉间卸除她积压多年的恨。 第五章 她还是住进靖远侯府了,原因很多,比如俊哥哥和俏妹妹需要多一点机会,比如不尊奉懿旨会被杀头,比如为了……为了那个等不到人索命,却夜夜看见悲伤眼睛的男人。 念头转过,她想通了。 是命运吧,命运注定他们分离再相聚。 那年,她若不掉落谷底,不碰上爷爷奶奶,回光丹根本无人可解。坠崖虽心痛,却让她捡回一条命,让她有机会变成曲神医,救起许许多多性命。 老天要她长命百岁,却要他成为皇太子的左右手,他们各有各的使命,五年来,他们都做了不少事。只是啊,老天不允许他们在一起,既然天命难违,她只好违心。 躺在床上,曲无容侧身,桌边烛火摇曳,晃着冷刚绳索上的身影。 他也睡不着? “冷刚。”她抱住棉被轻问。 “是。”他维持着一贯睡姿,眼皮没睁开。 “俏妹妹的话没错,你不该对她生气。”她主动挑起话题。 他不答,闭上眼睛。 “公平点,我的秘密全说予你了,你多少回馈一些。” 他仍缄默。曲无容以为自己够安静,没想到碰到一个冷刚,比她更冷更刚硬,相较之下,倒显得她温柔善良了。 “我以为对你而言,我已是朋友,而不是恩人,没想到,你仍对我心存防备。”她用上激将法,不知对他有无用处。 他睁眼。 这代表,他有一丝动摇? “说说吧,你常赞我聪明,也许我能提供意见。” 手支后脑,他先是叹了口悠长气息。 “是我的错,我没上她家迎娶,那夜,我留了封书信给家人,就带了剑离开。” “对女人来讲,这是很大的耻辱。”新婚日新郎不上门,活生生的遗弃,摊在众人眼前,何等不堪? “我知。半年后,我听说家乡闹大水,赶回家乡探望,方知家没了,爹娘在大水之后,染上瘟疫,重病双亡。之后,我四处打探妹妹的下落,没人知道妹妹怎么了,于是……”他停顿。 “于是如何?”她催促。 “我硬着头皮找上姚家。” “姚家?俏妹妹姓姚?” “对,她叫姚红衣。” 姚红衣,难怪她一身红衫红裙。 “红衣家居高处,分毫无损,她告诉我,我妹子为筹措父母医药费,卖身为妓。我怒责她,为什么不帮我妹妹一把,她冷笑问:‘我有什么义务相助冷家人,他们又不是我的亲戚?’ 我怒极,甩了她一巴掌。然后,我四处寻访妹子的下落,终于,我在邻县找到一名投河自尽的青楼妓女。” “是你妹妹?” “是的,她的尸身已腐烂不堪,但我认出她腕间的玉镯,那是我给她买的礼物。埋了妹妹后,我专心寻访弑师仇家,我报仇了,却身受重伤,倒在路边时,姚红衣的话句句敲着我脑袋。 倘若我不上山学艺,就不会惹出一身江湖事,我会成亲、会留在家乡,大水来犯,我不会留下年稚的妹妹应付她应付不来的大事,从一开始,我就错了……” “然后,我救了你,你执意跟在我身边,是因为我无条件为穷人看诊?”她让他想起亲人。 “是,除此之外,你与我妹子同龄,一样赢弱,需要人保护。” 原来啊,他将她当成无缘的妹妹,难怪守护她,像母鸡带小鸡,片刻不离。 “冷刚,你该耐心点。” “什么意思?” “你该让我把故事听完,不要急着带我走,说不定,我现在就能告诉你,为什么姚姑娘不出手相助。” “她在报复我,恨我当年抛下她,离乡远去。” “别那么笃定,女人心不如你想的这般容易。” “姑娘的意思是……” “去谈谈,把姚姑娘的心思给谈出来,就我所知,姚姑娘是个……” 曲无容话未说完,冷刚跳下绳索,护在房门前。 片刻,门板传来敲叩声,冷刚出房间应门。 门开,宇渊站在门外。 “夜深了,侯爷何事?”冷刚冷得教人难受。 “曲姑娘身子可安好些?”宇渊不请自入。 “不劳侯爷费心。” 冷刚抢身挡在前头,不让他进屋。 “我当然要费心,曲姑娘明日还要替公主脉诊。”他语句带笑,眼角却挂上冷然,他不喜欢冷刚的过度保护和占有欲。 “姑娘明日必会准时替公主看诊。” 冷刚双手横胸,表明此处不留爷,可宇渊偏想留,扇子啪地打开,扇出几许凉风,镇压冷刚的火气。 “我见曲姑娘一面就走。” “姑娘已经睡下,请侯爷勿打扰。”他声声拒绝。 “我方才听见你与曲姑娘的对话声,姑娘尚未休息。” 他也是习武人,冷刚听见他脚步声,跃下绳索,而他,一样在远处便听见他们对话。 “侯爷没听过男女授受不亲?深夜到访已然不合宜。” “难不成冷公子是女子?否则怎能与曲姑娘同处一室?”两人针锋相对。 他们同处一室已是三年多的事,轮得到钟离宇渊现在来挑剔? 他们的“说论”声越提越高,高得房里头的曲无容忍不住摇头轻笑。掀开帘子,她走到两个男人中间,一手一个,推开两人。 面对宇渊,她问:“侯爷见着无容了,请问还有他事?” 他没答话,直觉伸手触向她额头,然冷刚动作比他更快,架开他的手,把曲无容拉到自己身后。 曲无容来不及反对,只见宇渊身法快捷,如一阵风般欺来,瞬地锁、打、刺、戳,招招喂向冷刚。冷刚低头避过,但对方变招太快太奇,只一瞥之间,曲无容已让宇渊抢到身后。 她是香肉吗?人人抢! “侯爷逾越了。”曲无容在他背后说。 他但笑不语。 “姑娘需要休息。”冷刚说。 “曲姑娘已经在床上躺了八个时辰,该起来活动活动筋骨。” 意思是……八个时辰间,他已来探过数次? 冷刚抬眼,宇渊抱起曲无容,窜身出屋,才一瞬,远远地,一句话传来 “二更天,必送姑娘回来。” 冷刚轻嗤,二更天,才有鬼,他好不容易逮到姑娘,会乖乖准时送回来?闷闷地,冷刚碎念。 ***bbs.***bbs.***bbs.*** 闲茶亭里,已备下茶水瓜果,他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早有计划。 秋虽初来乍到,但夜风拂过,仍带来些许寒意,缩缩手,曲无容把手缩进袖口,他见着,褪下身上披风,围上她的背。 一时间,暖意袭来,暖暖地煨上她的脸,一丝羞怯、两分赧颜,这人呵,太热切。 曲无容啜了口云南普洱,这是百年茶树,茶色清澈、茶水温润,对肠胃不佳的她,再适宜不过。 百年普洱茶砖专作贡茶,只有二品以上的官员才喝得,小老百姓再富裕都喝不得。可见这些年,他的官位升得飞快。 宇渊把苻苓糕推到她面前,她挑食一块,细软滑嫩,方入口便让口水化了去,她喜欢这滋味。 见她喜欢,他也跟着吃下好几块,口里嚼着、眼底望着,他实在很不安分。 吃东西就吃东西,怎一双眼睛直溜溜朝人看,看得她的视线不知该往哪里摆,东飘西飘,飘不到定位点。 再喝口水,清清喉咙,她说:“侯爷,深夜找无容出来,有事?” 他不答话,光是望她。 被看得尴尬,她的视线转入湖水间,莲花已经不多,合起花瓣,成了名副其实的“睡莲”,沉静安详,可远观,不容亵玩。 他静静凝视她,看得仔细。 这人,夜半把她抓出来,也不说半句话,专为了看她唱独角戏?好啊,你不说,我也不讲,薄嗔,她拿起桂花糕,一口口吃,不理人。 不知是被她还是让自己弄糊涂了,宇渊老觉得她是颖儿,这感觉一天天加烈,他知道她不是颖儿,可她的行止就是教他无法停止联想。 还看?她被看得不安,吸气,发言:“侯爷,假若没事的话,无容就此告辞。” “你喜欢吃糕点?”匆促间,他找来话题。 “喜欢。”她说实话,很多年没尝的旧滋味,是想念。 “我告诉过你,关于颖儿的故事?” “我记得。” “这些……全是颖儿爱吃的东西。” 目光一敛,撇清似地,她把手中点心摆下,匆忙间,找来说词:“我的肠胃不佳,爷爷奶奶不准我吃甜食,可他们越是不准的东西我越爱吃。” “颖儿同你一般,有些小叛逆。”不管她怎么撇清,还是撇不开颖儿的影。 “我被爷爷奶奶管得太紧了,才会爱抗议。” “我想,我也把颖儿管得太紧,才造就她的抗议。” 他说得她心慌意乱了,沉眉,她正色道:“我不是纪颖。” “我知道,理智上知道。”但是情感上、下意识间,他老将她错认,他也苦恼,但阻止不了自己。“你的脚怎么弄的。” “摔倒,我差点站不起来了。是奶奶的续骨膏,替我接起断腿,养了半年,才勉强能够行走。”她避重就轻。 “摔得不轻啊!” “是不轻。”那一跤从山上到谷底,摔碎她的骨头,也摔坏了她的心。不过,已经过去了,他奔下谷底,大病一场,把那些陈旧的恨事统统删除干净。 曲无容掐起一块雪花片,含入嘴里,甜甜的味道在唇齿间化开。 甜食就是这样的,一沾唇,甜味入心,教人忘记从前的苦头,忘记重蹈覆辙很要不得。 看她吃,宇渊叹气,要是颖儿也坐在这里,也能一片片吃着雪花糕,该多好。 “侯爷不快乐?”忍不住地,她还是问了,她见不得他烦心,不管她是颖儿还是曲无容。 “人生快乐难觅。”转身,他面对满池莲花,河畔石栏上,水晶玻璃风灯齐点,映照着水面金光闪烁,美不胜收。 “有名有利,有娇妻、有事业,拥有这么多东西的男人说不快乐,太过分。” 她走到他身后,很想靠上他的背,贴着他的宽厚,像多年以前……可惜她是曲无容,不是纪颖。 重生苦,她何必再来一遭,再沦落于爱情,欺负自己。 曲无容勉强自己背对他,勉强自己看不见他的哀愁。但他的说词传来,句句,拧了她的心。 “不是拥有很多的人就会快乐,而是不计较失去多少的人才会快乐。我,办不到不计较。”苦笑,他绕到她面前。 “为什么办不到?” 她抬眉,发现他近得教人羞怯,偏身后无处退,她同他只能暂留暧昧内。 “我无法不计较颖儿离开,无法不计较老天待我苛刻,我愿意用所有换得颖儿存在,可是老天不肯与我交换,所以我不快乐。” “可,这是你的选择啊,你选择先救公主、舍颖儿,凭什么向老天计较?” “对,我做出愚蠢选择,却计较老天,果然是笑话一桩。”他仰天,自厌。 这些话,他从未对人说起,没想到深夜对谈,他向她倾诉,而她一针见血,刺入内心最痛处,他的确不值得同情。 她见不得他难受,转开话题。她微笑道:“别再提过往,正确也罢、错误也罢,那些全回不来了,辜负这么舒服的夜晚,对不起自己。” 他紧闭双唇,遥望满空星辰,他不如她洒脱。 “你有没有吃过新鲜的莲子?”她再试着提起他的兴趣。 “有,莲子清炖木耳红枣。” “不,我说的是新鲜的莲子,没经过水煮火烤。” “能吃?”他面露怀疑。 “当然可以,你下水摘几个饱满莲蓬上来。” “没问题。” 说着,他飞身至水池中间,足点莲叶,清灵的身子在群花间飞窜。 她爱看少爷练轻功,在圆月下,在晨曦间,风吹仙袂飘飘举,犹似霓裳羽衣曲,她的内力不行,可是为了同少爷比翼,她硬是练就一身轻功。 那年京城里多少富豪屋顶留下他们的足迹,琉璃瓦上谈心、树梢头论情,他们的快乐无尽。 唉……她在做什么,都说不提过往了。 不多久,宇渊采来满手莲蓬。 推开瓷盘,让出空位,她剥下新鲜莲子、抽出心,把洁白莲子递给他。 他含入嘴中咬下,一股清香沁心,越嚼越上口,没多久,她剥的速度已跟不上他吃的速度。 “好吃吗?”她问。 “别有一番风味。这一根根白中透绿的是什么?”他将几根针状物放在手心,问曲无容。 “是莲心。” 她伸出葱芽白细指在他掌间轻轻拨弄,只是个不经意动作,却撩拨起他无可言喻的心悸。 直觉地,他想将她的手连同莲心纳入掌中,然他力图镇定,稳住音调问:“可以吃吗?”他不要吓跑她。 “可以。” 她笑着掐起两根莲心送到他嘴边,他想也不想含入嘴里,她的手指碰上他的唇,一惊,她缩手,满脸羞涩。 宇渊嚼两下,忙不迭吐出,脸红。 她不知,他的脸红不为莲心苦,而是心甜。 “真苦,你诓我,这东西怎能吃?”他出声抗议。 轻轻笑着,她成心的。 “没诓你,莲心是一味中药,用来清目解毒,有益身心。” “莲心苦……”宇渊沉吟。 曲无容接话:“莲心苦,莲子却晶莹美丽,是不是和人们一样,都是金玉其外,心苦难当。” 出世为人谁不苦?欢喜、不甘,都得受。她放下了,但愿他也能放下,就让他们当一对不谈俗缘的好朋友吧! “你的心也苦吗?” “苦。” “为何苦?”为她见异思迁的夫君?为良人不爱明珠爱佩玉? “我不问为何而苦,只想着,这苦啊,有益身心。” “我该赞你开朗?” “你赞不赞,我都一样过日子。”浅笑,她把满桌莲蓬堆成塔。 “也许,我该学你。” “你该学我的地方多着呢!” “你真自信。” “是啊,你最该学学我的自信……”说着,两人相视而笑。 然后他们谈了为官。 她说:“当官苦,伴君伴虎,今日顺心、高官厚禄,明日不顺意,贬官流放,真不晓得为什么那么多人寒窗苦读,但求出头。” 他说:“为商,就算济弱扶倾,能救的不过几十、几百人,当官,一指命令,就能让数十万百姓欢天喜地,我不恋栈权利,但我高兴能拥有影响力,因为我的影响力,造就无数人的幸福。” 她说:“我很自私,我只要自己快意,才不去照管别人的幸福。” 他说:“我也自私,但我这辈子都不会快意了,所以,我只能照管别人的幸福,从他人的幸福当中,得到活下来的理由。” 她反对他的讲法,说:“快意俯拾皆是,只要你愿意弯下腰。”他则苦笑道:“我的快意在五年前已经死亡。” 他死去的快意,让她的心发酸、苦涩、不舍。 就这样,两人一言一语互搭,渐渐地,月落西山;渐渐地,曲无容不胜睡意,靠在宇渊身上沉沉睡去。 宇渊除去她的丝帕,她睡着,眉头不伸,是苦吧,莲心含在嘴里,不敢回首苦楚,只敢想着有益身心。 宇渊叹气,手圈上她的腰,恨不得亲手举帚,替她扫除苦闷。 ***bbs.***bbs.***bbs.*** 曲无容手支下颔,一本册子翻过好几番,脑海里盘盘旋旋的全是玉宁公主。 玉宁公主不是她记忆中的模样,那年,她飞扬稚气、温柔善解,而今……她一身彩绣辉煌,粉面含威,丹唇方启语未出,眼神先教人胆寒。 曲无容推开满桌子药材,全是公主派人送来的,公主的好意,收得她满心惊惧。 想起早上看诊,公主问她:“听说姑娘与侯爷很聊得来?” 她没答,专注脉象。 公主续道:“姑娘肯定博通天文地理,我家相公是不爱说话的男人,没想到竟然能同姑娘聊上整夜。” 她的言词委婉,语调温和,笑盈盈地望她。可说不上为什么,曲无容就是忍不住泛寒,她说不出哪里不对,只一心快点结束诊视,早些离开衡怡阁。 谁知,她方收好药箱,公主一句话堵得她前进后退皆不是。 “想来,必是本宫言语无趣,否则曲姑娘怎宁可同侯爷彻夜聊天,却不肯与本宫多说两句。” 她无奈,硬着头皮向公主万福,一句“还请公主多休息”后,匆匆离去。 到底是她多疑,还是公主转了性情? 不想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她拿起闲书,随意翻页。 ……日暮待情人,维舟绿杨岸。 多么可爱的情诗,那扁舟少年独钓,钓的是鱼,还是爱情呐? 她的门没关、冷刚不在,反正此刻没人会造访她的小屋,于是她大起胆子除下丝帕,走回房里,歪在床上,享受从竹叶间窜进窗栏的阵阵凉风。 说时迟、那时快,门帘被掀起,她来不及围上帕子,就这样与来人面对面。 宇渊发怔,一下子,他恢复过来,态若无事般走到床边。“在这里,把帕子取下很安全,没有人会进来打扰。” 他嘴里说着,心里却想,明天起,得调派二十个人在竹林外围着,不教闲杂人等进来。 “你打扰我了。”她提醒,他也是“闲杂人等”。 “我是主人,不是外人。”说着,他把新折的桃花插进瓶里。 “看见这个,你联想到什么?”宇渊指指桃花,再指指她手上的诗集。 “忆与君别年,种桃齐蛾眉。桃今百余尺,花落成枯枝。”曲无容直觉回答。 “你太悲观了,昨夜你居然敢要我学习你的自信开朗?” 她耸肩,笑而不答。 “我以为你会联想,人面桃花相映红。” 然后她吟出“人面桃花相映红”的下两句:“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你的联想不比我乐观。” “我辩不过你,恭喜曲姑娘,你赢了。对了,外头有许多药材,是公主差人送来?” “是,请代我谢谢公主。” “好,我不经意间提到你的身子弱,她便记上心,她一直是个体贴温柔、时时为人着想,识大体的女子,这些年,是我负她。”宇渊叹气。他愿意为她做更多,只要能力所及。 低眉,曲无容对他的话不予置评。 “冷刚呢?” “出去了。”没猜错的话,他是去找他的红衣妹妹。 早上,她暗示了一句“错别离、怨相系”,她想,他听懂了,听话本来就该听齐全,不能断章取义。 她猜那日,姚红衣的故事不是说予她听,她是想借故事把误会解开,偏偏那头笨牛,一急二气,乱了心。 “冷刚与你是什么关系。” “我是他的救命恩人。”她言简意赅。 “他对你做的,不只报恩。”有几分嫉妒,几分不是滋味,厘不清为何,冷刚对她的用心,就是教他不舒坦。 “有的人用性命报恩,有的人花银两报恩,冷刚是前者,皇太子是后者,方法不同,没有谁对谁错。” 他不认同,却不反驳。 “皇太子真心喜欢你。”宇渊说。 “喜欢?为什么?” 她从未给他好脸色,一个高高在上的皇太子能忍受她月余,她想,已是极限。 “你很特殊,他觉得在你面前,自己不是皇太子,而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 “然后?” “女子在他面前皆是唯唯诺诺,独独你,谁都别想改变你的态度。” “就这样?” “还不够?” “倘若,他喜欢的是我的外表便罢了,这是天下男子都有的肤浅;偏他喜欢我的特殊。我哪里特殊?心思敏锐、看法卓见?”她缓缓摇头。“我从未与他深交,他不知我心,怎能随意说喜欢。依我看呐,皇太子图的不过是新鲜——一个不对他臣服,拒绝他毫不犹豫的女子。” 分析得多么精辟,谁能说她不聪慧? “假使你不拒绝皇太子,你肯臣服……” “不出三月,他会对我厌倦。”她不多想,直口出言。 话出,两人相视而笑。 “假使他见过你的真面目,他的喜欢不会只维持三个月。”他绕了弯,赞她貌美。 “就说吧,男人肤浅。” 取出丝帕,重新挂回脸上,这几日又疏懒了,除开到前头为公主看诊时外,她不再贴上假皮,也许,她潜意识里认定这里是自己的窝居,在此地,安全无虞。 一哂,宇渊自怀里掏出纸包,“送你。” 送她?金银珠宝她看不上眼,金锭银两她收了满箱满柜,正恨不得没机会出门撒给穷人,这会儿又来送她礼物,不怕她嫌烦? “不要。” 她连开都不想开,直接推回他跟前。 “你知这是什么?” “还能是什么?金钗玉梳?讨女人欢心的东西能多有创意。”她摆明了轻蔑。 “你怎知我想讨你欢心?” 说着,宇渊打开纸包,里头一颗颗成熟红透的心形相思豆跳了出来,洒在桌面上,滴溜溜转。 他……真坏…… 拚命忍住泪,但眼泪湿了睫毛,她慌忙低下头,假意拨弄相思豆。 那相思树不是教方嬷嬷砍了吗?怎么他又弄来这些豆子,诱人心涩? “喜欢吗?我有好几瓮。” “这东西又不能用来入药,要它做什么。”她别开身,假装不感兴趣。 “我以为凡是女子都喜欢它们,知不知,它们叫什么?”他绕到她面前,捻起一颗红透晶莹的豆子在她眼前晃。 “不知。”她装傻,装到底。 “它们叫做相思豆,有没有听过红豆生南国……此物最相思。有没有听过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指的就是它们。” 小小东西,名堂可多了,宇渊抓起她的手心摊开,不管喜不喜欢,他都要送她。 “太为难了。”曲无容合掌,把它锁在掌心中央。 “为难什么?”他不懂。 “为难一颗小小的豆子,要负载人们许多相思愁。” “你是替豆子不平,还是心疼男女相思?”他直视她。 “当然是替豆子不平,男女相思苦,是自找的,没人冤、无人逼,而豆子本无辜,天地生它,不过为了繁衍后代,谁晓得硬是让人们强加附会。” 听过她的话,宇渊哈哈大笑,这几句话,推翻多少文学家的看法。 他笑,她也不自觉笑开。 这样很坏,使君有妇,她不该同他畅谈,可是,怎么办呢?他就是一句句,勾动她的说话欲,她能对所有人冷淡,偏是对他行不通,她被制约了,在很多很多年以前。 第六章 午后,曲无容自梦中悠悠转醒,侧脸,冷刚望着窗外竹林发呆,他有心事,她猜。 “冷刚。” “是。”回首,他快步到床边,扶她起床。 “冷刚,是不是好姑娘都该学会刺绣裁缝?”她还不想下床,拍拍床沿要冷刚坐下,冷刚依言,她倚在他身上,柔声问。 “不是。” 他很早就习惯当曲无容的靠背,在她面前,他从未想过男女之分。 这情况是打哪时候开始? 嗯,最早是她衣不解带照料他,他伤势痊愈后,他们分房睡……然后,哦,想起来了。 她把最后一丸九转续命丹让给冷刚,治好他的病,但服药时间到,她尚未回到爷爷家里,自己没有九转续命丹救命,吐血吐得吓人。 冷刚在邻房听见声响,破门而入,抱起曲无容连奔百里,回到爷爷奶奶家,拿得救命药。 曲无容说,她救他一回,他还救她一遭,两人再无恩情可道,从此阳关道、独木桥,各走各的,再无干系。 冷刚没依她,硬要跟在她身后。 从此,她的九转续命丹收在他怀里,免得她拿出去乱救人却害了自己的命;之后,走遍大江南北,他习惯她房里架起一根绳索,两人同住同寝,他照料她,比她看顾自己更小心。 “那么,好姑娘一定要学会琴棋书画了吧?”她懒声问。 “不必。”除了没事可做的官家小姐外,谁有空摆弄那些无聊事。 “不然,好姑娘该学些什么?” 他想也不想,直觉回话:“酿酒。” 她轻笑一声,笑得他满脸通红,“与红衣姑娘的误会解释清楚了?” “对。” “我能听听吗?”她也好奇呢! “我误会红衣,她救下我妹子了,妹子现已嫁为人妇,与妹婿住在京城,前日我登门探过他们。” 那天兄妹相认,感慨无限,少女长成少妇,他在妹妹身上看见岁月仓促。 原来是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多刺激的故事。 “那名投河自尽的青楼女子呢,她腕上不是戴着你给的玉镯?” “红衣冒险闯入青楼救我妹子时,被一名妓女发现,妹子把手镯拔下相赠,求她别声张。我居然因为那只玉镯子,认定她是我妹子,错看红衣。” “一回错,蹉跎多少光阴?” 那姚红衣是高傲得不得了的女子吧,她可以拉住冷刚,把话说明白,怎能为一张薄皮面子,耽误青春? “姑娘,我们几时离开京城?”冷刚问。 “离开?红衣姑娘有了良人?” 曲无容惊讶于他的问句,怎地误会解释开了,两人不谈团圆,却要问分离? “没有。”闷闷地,冷刚道。 “她同别人许下终生?” “没有。” “她有比你好上百倍的爱慕者?” “没有。”他回答过一句句,越答心越闷。 “既是如此,你为什么要离开?” “她说她恨我。”她的恨让他无从怨起,只能心疼。他对她太坏,如果他走开,能教她快乐,他愿意。 “自然要恨的,那么多年过去,你可知红颜最怕光阴摧折。”曲无容幽幽叹息。 “我要她快乐。”他道,言简意赅。 “离开,是你让她快乐的方式?”无容反问。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冷刚。”她坐直身,盯住他。他的脸方正刚毅,眼睛炯炯有神,看起来没半分蠢样子啊! “是。” “你很笨。”说着,她轻笑起来。是男人都这么笨,笨到不知女人心口不一,还是冷刚比旁人又更笨上几分? 他不语,曲无容再叫一声。“冷刚。” “是。” “你知不知道,我不要你报恩。” “知道。”姑娘不想要他跟随,是他执意留下。 “知不知道,就算我要离开京城,你也可以留下来。” “知道。” “那你一定知道,我要你幸福,你不必一直当我的依靠。” 他又沉默了。 真是,每次碰到回答不来的问题,他就保持沉默,没想过,这样很容易引人误解。 曲无容还想劝劝他时,门外一阵悉窣脚步声,冷刚扶曲无容下床,替她加件披风和覆面丝巾后,迎到外头。 出人意外地,造访者居然是玉宁公主。 两人双双坐定,公主身边的侍女桃红把瓷碗放到曲无容桌上。 “曲姑娘,这是刚熬好的燕窝,听我家相公说,姑娘身子弱,特地送过来给姑娘补一补。”公主温柔而亲切,口气诚恳、态度诚恳,诚恳到冷刚一眼就判断她们心存善念。 眉间皱起,曲无容在暗地叹气,真不知是她多疑,还是对方多心。 公主明明诚心诚意,曲无容就是无缘由地感到惊惧,说不出口原因,她只能照礼数走——道谢,接下燕窝。 “这位公子是……”玉宁公主眼光调向冷刚。 冷刚接话:“在下冷刚,请公主稍坐。姑娘,我去去就来。” 他不习惯和女人同室,在宫里,一对吉祥如意让他头痛不已,现在,桃红的频频注视,也让他坐立难安。他相信高贵典雅的公主不会欺负姑娘,暂时离开,无妨。 走出小屋,冷刚顺手把房门关上。 曲无容沉眉,偷偷地,又骂冷刚,他怎能以为公主无害?他只听过笑逐颜开,没听过笑里藏刀?唉,男人笨。 “冷公子与姑娘是什么关系?”公主柔声问。 “我救下冷刚一命。”这事儿,不知还有多少人感兴趣,她要否写下一纸书笺,贴在城墙上面。 “冷公子真是性情中人,姑娘救他一命,他便以身相许,跟着姑娘四处游历。” 以身相许?她暗喻两人关系匪浅?随便,她无所谓。 曲无容答不来话,索性闭嘴,安静喝她的燕窝。 “或者是姑娘天生魅力,教人难以敌挡。” “公主谬赞。” “不,我是认真的,先是皇兄欣赏曲姑娘,后有侯爷看重,也许本宫该向姑娘讨教,怎样做才能受大家欢迎。” 公主的笑没有离开过脸庞,但无缘由地,阵阵疙瘩浮上曲无容的肌肤,心底起凉意。 曲无容勉强挤出几句场面话:“公主雍容华贵、态若天仙、知书达理、才貌并兼,早已大受欢迎。” 公主一笑,没理会曲无容的阿谀。 “听说侯爷经常来拜访曲姑娘,是不?” “侯爷关心公主玉体,才会殷勤探问。” “是吗?” 公主目光扫过,这人……有几分颖儿的特质。 “是。” 快离开吧,曲无容窃语,她并不想介入他和公主之间,此次进府纯属无奈,只等公主顺产、冷刚与红衣姑娘有结果,她便可离开。她没多想,不意贪求,真的。 五年,看尽世间风雨,她的世界不再是一方屋宇,她的眼界足够她抛掉许多心情,命运教她与少爷再度相聚,知道他很好,卸下怨恨,可以了。 “曲姑娘,侯府里楼阁多处,为何偏偏选择这个僻静小屋居住?”难不成她早知相公常往此处跑,特意用心机。 “公主也说了僻静,曲无容就贪它一个静字。” 狡猾!公主冷笑。“本宫了解姑娘四处闯荡,不拘小节惯了,但这里毕竟是靖远侯府,很多礼仪还是要守的。” “比如?” “比如男女授受不亲、瓜田李下。”公主说得含蓄,但曲无容听懂了,她要她和侯爷保持距离。 “明白,公主请回,往后曲无容会谨慎。” “多谢姑娘,本宫就要这一句,希望别让我再从下人口中听见对侯爷名声有损的言语。”目的达到,公主起身向她道了扰。 送走客,曲无容吁气,松下紧绷肩头,准备回房继续歪着。谁知公主才出门,便见宇渊从小径那端行来。 玉宁公主目光闪过,不满。 又来拜访,他们果真交情匪浅啊! 宇渊的身影燃起她熊熊妒火,妒忌憎恨,几要烧去她的理智。深吸气,强咽怒火,玉宁公主逼自己挂起笑颜,迎上前。 “相公也来探望曲姑娘。”她抢先说话。 “公主为何来此?”他不解。 “曲姑娘身子弱,我特地让下人熬了燕窝送来。”她不是虚伪女子,是情势造就了她的虚情假意。 她的话让宇渊很开心。“偏劳公主了。” “相公太见外,曲姑娘是贵客,她肯来侯府小住,照顾我和腹中胎儿,自是感恩不尽。况曲姑娘气质高雅,任谁见了都想与她亲近,我很高兴,曲姑娘愿意同我当朋友,从此闺中寂寞,多个人谈心。”她一路说,一路同宇渊走回小屋,气氛融洽。 宇渊点头,很高兴公主能与曲姑娘建立友谊。 两人进屋,曲无容不得不二度起身让座,瘪瘪嘴,送客难,迎客亦难。 “曲姑娘,皇太子派人邀约,想请宇渊与姑娘至城郊赏花,不知姑娘有无兴致?”宇渊说。 “皇兄邀约?太好了,相公,玉宁能否同行?” 乍听消息,玉宁公主高兴至极,从未和相公外出郊游,且皇兄在,他必不至于对她冷淡。 “舟车劳顿,公主有孕在身,还是留在府里休息较妥当。”他但愿曲无容不赴约。 宇渊的回答让公主变脸,贝齿紧咬,再生气,她也不愿在宇渊面前发作,她频频抛出眼色,要曲无容拒绝。 的确,她是想拒绝的,让皇太子存有多余心思不聪明,但公主抛来的眼神让曲无容不舒服。 她不再是当年的丫头,她有自己的意志,分辨得出该做与不该做,况公主已提醒过,她知本分为何,公主的暗示实属多余。 于是,为了赌一口气、争半分尊严,她冲动地同意赴约。 只是她没想过,逞这一时之快,代表她接下了公主的战书,往后的诸多事端,皆自此惹出。 ***bbs.***bbs.***bbs.*** 锄头斗笠、竹篮小铲,宇渊一身青色布衣,打扮成乡农模样,他挖来满篮笋子,交给曲无容,这回有鸡油、有排骨,热热的汤在锅里熬煮。 曲无容坐在汤锅边,偶尔打开锅盖搅和几下,偶尔扇几扇炉火。大多数时候,她的眼光飘到不远处,看着冷刚和宇渊练拳法。 冷刚对宇渊仍然冷淡,但相处三个月,他不得不承认,宇渊是个叫人激赏的男子,于是为求取心态平衡,他不时向宇渊讨教武功,说是切磋武艺,倒不如说他想趁机替姑娘出气。 冷刚的每一拳都扎扎实实,但宇渊却是招招点到为止,她看得出来,却从不出声阻止,因男人们的交情自有他们的做法。 两人走近时,都是满头大汗,曲无容各递给他们一条巾子。 冷刚脱去上衣、打着赤膊,走到井边打桶冷水,当头冲下,宇渊瞄他一眼,再回头看看曲无容。 她耸肩,冷刚没在她面前避讳过。 她都不介意了,他有什么好介意的。 宇渊学冷刚脱去上衣,走到井边,打冷水、冲身体,把一身疲劳冲去。 曲无容突然想起,这事儿传出去,公主又要评她,不遵礼仪、男女授受不亲。 不过……她并不在意,反正不会停留太久了,公主再月余就要临盆,届时,她自当离去。 冷刚冲完身子进屋,换下干净衣裳,出屋时,多带一套,丢给宇渊。 他走到姑娘身边,捧起锅子进屋,曲无容拿来碗筷,屋里就两条板凳,两人落坐下来。 曲无容替冷刚舀了碗竹笋,然后不自觉地,也替宇渊盛入满满一碗,发觉不对时,三碗竹笋汤已经摆在桌面。 坏!她已不是婢女纪颖,而是神医曲无容,怎又替他张罗起琐碎事? “红衣姑娘……” 她方出口,冷刚便接话:“还气。” 怎么会?她已亲自到姚红衣跟前,将她与冷刚的关系解释得一清二楚,她们谈得很好,红衣姑娘也对她交心,怎地还气? “红衣姑娘怎么说?”她问。 “她说宁愿嫁猪嫁狗,也不愿意跟我这只大笨牛。” 曲无容抿唇窃笑,果然是只笨牛。“这话……” “表示我比猪狗不如,我负她太多,她这样想并没有错。” “错,这话表示红衣姑娘没那么恼火了。她肯骂你,比不理你要好得多。” “真的?”冷刚浓浓眉头扬起,连同嘴角一并上扬,姑娘的看法怎同他相差那么多? “相信我,我们同为女子。” 宇渊从里屋出来,走到桌边,只考虑一下,便坐到曲无容身边,端起笋汤,啜一口,天上美味。 “你们说的红衣姑娘,是醉语楼的掌柜吗?”宇渊加入话题。 “对,侯爷当初是怎么结识红衣姑娘的?”曲无容问。 “很多年前,红衣带着一个小姑娘在街头要饭,两人贫病交迫,还有人口贩子对她们虎视眈眈,是司徒先生先发现她们,带两人回百草堂安置。 我还有印象,小姑娘说她们走了几千里路,要去找哥哥,却不知哥哥身在何处,我想资助她们黄金白银,让她们继续上路。但红衣说无功不受碌,这句话让我为她的骨气折服,于是我留下她们……” 这话颖儿说过,宇渊记得、曲无容也记得,旧事涌上,两人心头同时拂过一阵暖。 “后来呢?” “红衣带着小姑娘跟在司徒先生身后帮忙,小姑娘的身子很糟,是先生一点一点,用药膳替她慢慢调养起来。为感激先生,红衣酿酒相赠,我们才知她有好手艺,然后我为她开了醉语楼,让她有个栖身处,养活自己与小姑娘。” 她转头,问冷刚:“还能怨她恼你?” “我没怨过她。”冷刚答。 现在,他知道自己欠宇渊一笔,也欠下司徒先生,往后,要摆眼色予人,得多想想清楚。 “你们在说什么,我听不懂。”宇渊问。 “那是一个故事,很长很长的故事。”曲无容替冷刚回答。 “如果我带你飞到树梢,你会告诉我这个故事吗?”他知她的怪癖了,知道只要带她飞高高,她的心情就会很好,好得想说故事。 “不会。” “为什么?” “这个故事是冷刚的,你可以试着带他飞到树梢,看他愿不愿意告诉你。”曲无容轻声笑开,今天,她的心情很好。 “那么,恐怕是他得带我飞上树梢。”宇渊笑着,把一大碗笋汤吞进肚子里。 正在啃排骨的冷刚乍听他的话,不以为然地撇撇嘴。 “为什么是他要带你飞上树梢?”曲无容问。 宇渊把碗递出去,她自然而然接手,又替他添上一大碗,刚“运动”过,他的食欲好得惊人。 “我有很多跟红衣相关的故事。”这回他占了上风,冷刚的臭脸因他的话缓和。 “比如?”她试着替冷刚争取福利。 “杜康楼的王掌柜对红衣很感兴趣,已经追求好几年,始终未见佳人点头,倒是红衣身边的小姑娘倒戈,不断劝红衣嫁人。” 该死,亲妹子居然胳臂向外弯!?冷刚皱眉头。 “再比如。”有趣极了,曲无容迫不及待。 “司徒先生考虑办个招亲大会,抛绣球、打擂台,他要替红衣招来一个允文允武的状元郎。” “红衣姑娘怎么说?” “红衣姑娘没说,是小姑娘说话了。” 又说话!?不替哥哥守住嫂子,还把嫂嫂往门外推,兄妹岂是这般当法?冷刚不满。 “小姑娘说,红衣姊姊不嫁状元郎,一心呐,等着我的笨牛哥哥。” 曲无容和宇渊视线转往冷刚,只见他的脸像成熟柿子,耳朵红透。这下子,宇渊全明白了,那个笨牛哥哥就在眼前,与他同桌吃笋。 “可是一年年过去了,女人年华有限,你当老板的,就不想想办法?” “我急啊,红衣是个好姑娘,这些年跟着司徒先生也学了不少字,说出去,好歹称得上是个才女。虽然留下她替我掌理醉语楼,一年至少可以赚进五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可也不能自私耽误人家。” “有人埋怨你自私了吗?”忍控不住,冷刚插嘴。 “红衣不埋怨,可前年小姑娘嫁人,出阁前还殷殷相求,要我替红衣找到好人家,别让她孤独终生。” “然后呢?” “我想红衣不爱商贾,也许喜欢官侯,于是我常邀提督、将军、御史上醉语楼,没想到红衣不睬人家,让我自讨没趣。逼急了,我亲自把红衣找来问话,她说,真要孤独到老,也是她的命。” “好刚烈的女子。”曲无容道。 “可不是,那日她问我,知不知道鱼也会醉?” “我说不知,她便备了两坛女儿红,要我回家倒入池中……” 听到这里,冷刚再听不下去了,霍地起身,冲出家门。 宇渊慢条斯理喝下最后一口汤,说:“现在,你可以讲故事给我听了?” “你要我在别人背后说三道四?”曲无容笑问。 “所以,刚刚那一堆故事,全是我在红衣背后说三道四?”宇渊扬眉问。 曲无容大笑:“你肯承认最好,我可没有屈打成招。” “你真狡狯。” “多承褒奖。” “我在讽刺你。” “可惜,我资质鲁钝,听不出来。”她起身,快步往外走去。 看见她的跛足,无缘由地,胸口抽痛几下……很痛吧? 抛下碗筷,宇渊追出门,几个大步,追上她,勾起她的腰,往树林处飞跃,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机会听她背后说三道四,但他知道,冷刚不在,他同她将有一场非常愉快的对谈。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不好了,公主服了曲姑娘开的药,腹痛如绞,侯爷已经赶往衡怡阁,请姑娘也快点过去。” 过午,曲无容正在床上假寐,下人的惊惶失措让她瞬地清醒过来,迅即下床,她仓促打理自己。 “姑娘……” 冷刚进门,话未全,曲无容已拿好药箱,准备出门。 “我听到了,冷刚,你快带我过去。” “是。” 冷刚打横抱起姑娘,轻功施展,一下子工夫,已将她带往公主的衡怡阁。 曲无容推门进入,看见宇渊坐在床边紧抱公主,她躺在他怀间呻吟不已。 她拖着跛足飞快前奔,跑到公主床前,执起她的皓腕,要按脉诊断。 “不要……别让她治我……”公主缩回手。 “公主,看清楚,她是曲姑娘啊!”宇渊急道。 “不要……不要……”公主头摇得像波浪鼓。 她是鬼吗?干嘛用这种眼神看她?曲无容一头雾水,还想再问话时,桃红就地跪下,哭得凄厉万分。 “侯爷,别再让她靠近公主了吧!”她一面哭,一面磕头,撞得额间泛起一大片红肿。 “你什么意思?” “这段日子曲姑娘开给公主的药单里,或多或少都加了一两味活血破血的药材,要不是百草堂里的抓药师傅谨慎,把药方给别的大夫看过,改了新药方才抓药,不然公主早就、早就……” “你说什么!?”曲无容惊问,活血破血,她以为她的神医名号是蒙来的。 “桃红没说谎,侯爷可以去找百草堂的大夫对质,今天换了抓药师傅,他没注意,桃红也太粗心,以为大夫已先看过药单,没想到喝下药,公主就变成这样了。都是桃红该死,请侯爷罚桃红吧!”她怒瞪曲无容,仿彿同她有深仇大恨。 “你指控我要让公主下胎?”曲无容冷声问。 “我只是说出事实。刚刚药单给司徒先生看过了,他说孕妇不能服用地龙、红花、桃仁、九香虫、莪术,为什么曲姑娘的方子里开了这些药?” “我开那些药!?把药方给我!” 怎么可能?曲无容接过方子,目光逐一扫过,莪术、红花……那分明是她的笔迹……但她没开这方药,是谁仿了她的字…… 重重叠叠的问号在她脑子里转,一时间,她找不出合理解释。 宇渊眼见曲无容脸色仓皇不定,愤然斥责桃红:“既然你早知道药方不对,为什么从来都不说!?” “是公主呀,公主说侯爷很敬重曲姑娘,我们不能在背后说小话,她还讲,也许曲姑娘的药方有独特之处,是百草堂的先生太谨慎,不敢让公主尝试。” 桃红说得条条是理,让曲无容辩解不成。 “曲姑娘,那是独到药方,还是孕妇不宜?”宇渊问。 “孕妇不宜。”她实话实说。 她满脑子混乱,只隐约知道有人想加害她,是谁?是公主吗?用自己和孩子同她对赌?这赌注未免太大。 “司徒先生在吗?”宇渊扬声问。 “他在门外。” “请他进来替公主看诊。” 宇渊放下玉宁公主,走到门边,要将一脸迷乱的曲无容带开,他们都需要时间将事情从头到尾好好厘清。 “侯爷,不能让她走,她是想害公主的坏人……”说着,桃红猛然跳起来,一把抓下曲无容脸上的丝帕。 迅雷不及掩耳,丝帕被桃红一把扯下,乍见她真实面容,一屋人全都愣在当下,动弹不得。 只见曲无容蛾眉欲颦,将语未语,唇绽樱桃破,她的肌肤冰清玉润,如杜鹃披雪,美若霞映澄塘,绝艳容貌教人倒抽气,就是床上的公主也忍不住瞠大眼睛,不敢相信。 世间怎有这等人才品貌,说她是仙子不过分啊! 难怪相公忘记纪颖,难怪他一颗心全飞到后院小屋,她连纪颖都争不过了,怎争得赢曲无容。 公主死命咬住下唇,在唇间烙下深印,全身抖得好厉害。 该死!只见宇渊飞快伸手,从桃红手中抢回丝帕,返身替曲无容覆上。 他面目严肃,语带寒冽,慑人双瞳射向房里仆妇。“今天的事,一句都不准往外传,谁传出去的话,就提头来见!” 说着,他拉起曲无容离开。 门关起那刻,公主泪水溃堤。 宇渊不是个刻薄主子,从未对下人说过半句重话,现下,他不理会曲无容用药嫌疑,不管妻子和孩子的死活,只想着曲无容的秘密会不会外传。 还需费心、揣测他的想法吗?不必了,他爱上曲无容,毋庸置疑。 “公主、公主……” 桃红冲到主子床边,搂住公主大哭,她让侯爷严厉的神色吓坏了,从来、从来驸马没这般对待过人呐! “我斗不过她了,我大输特输了。”扯起棉被,她尖叫。 她的苦肉计没用,宇渊不在乎,半点都不在乎,偷鸡不成蚀把米,她输得好难堪。 “不会的、不会的,公主好好照顾身子,等身子恢复,我们一定可以想到办法把她赶出去,公主千万要定下心,别慌别乱,桃红会帮你。再不,咱们有皇后当靠山啊!” 公主茫然若失,满脑子里都是曲无容那张绝美的脸,她傻傻自问:“纪颖、曲无容、曲无容、纪颖……她们为什么要联手欺负我?” 桃红搂住公主,心疼极了。不该变成这样啊!她的公主应该是雍容华贵、养尊处优,无伤无愁,人人羡慕的对象啊! “别怕,桃红在,桃红不会让那个狐狸精得逞,一定会替公主牢牢守住驸马爷。”她向上天立誓。 “桃红救我,我只剩下你、只剩下你了……”突地,公主用力抓住桃红,搂住她的脖子放声大哭。 “桃红知道,我会想办法,绝对会。”她也慌了。 定下心啊,动动脑子啊,她不能再放任情况坏下去,侯爷的偏心、他对公主的哀恸视若无睹,她一定得找到法子解决。 第七章 宇渊将曲无容带回小屋,三人面对面,脸色凝重。 他们都在心中,试着找出合理解释,却百思不得其解,想不出为客的曲无容会得罪谁。而曲无容几次念头转到公主身上,便忙不迭转开,她不愿意以小人心来忖度玉宁公主。 “药方上的字是你的?” 宇渊实在想不出问题所在,只得出口问。但这一问,她俨然成了嫌疑犯。 “你说呢?”曲无容反问。 “是你?” 她没回答,只是轻哼一声。 她摆明不合作,宇渊不免恼火。这事不小,传到宫里,光意图谋害公主罪名,就够让她担了个死刑,更何况还有她隐瞒容貌的欺君之罪。 “你就这么骄傲,连解释都不肯?”他发怒,一手拍上桌子,语调提高。 “解释有用?”假如有人成心布局教她跳,她除了耐心等候对方露出马脚,还有其他办法?对于心机、诡计,她总是赢不了人。 “如果不是你做的,你会积极配合,找出幕后主使。”宇渊说。 “好啊,以你的推论,我不积极,所以是我做的,我举双手认罪。”她冷眼看他,倔傲得让人生气。 她是何许人啊,从来,她都不想进靖远侯府,是他和皇后半逼迫、半绑架,将她带进侯府来,现下居然质问起她的居心不良!? 天理昭彰呐! “我没这么说。” 他没说,可他问了,这代表不信任、代表他心中有怀疑,那么她何必留在这里,接受侮辱。 “你大可把我抓起来送交官府,让官府来调查我是何方奸细。” 她的口气很糟,宇渊也被她弄得脾气不好。 公主还病着,他丢下公主将她带出来,已属过分,他多希望能自她身上得到些许线索,可她不合作,宁受诬陷,也不肯助他厘清事情。 “这种事,我自会调查,不需要劳烦别人。”他语调清冷,抑住的火气在胸口燃烧。 “但愿侯爷公平一点,别听一面之词,就判定曲无容有罪。”他冷,她也不遑多让。 总是他误解她,一而再、再而三。 五年前是、五年后也是,他说她性情孤傲,永不替人着想;他说她强出头、爱惹事,才会招惹麻烦,说来说去,皆是她的错,是她该反省考量。 都是这样的,只要和公主有关,千错万错都是她做错。 她竟然向他要求公平!? 哈,他要是公平一点,就不会对着桃红吼叫,她可是证人呐! 他要是公平一点,他该绑她、捆她,她一承认药方上面的字迹是她的,就把她押入大牢。 他要是处处谈公平,就应调来百草堂先生、抓药师傅,三面对质,还怕定不了她的罪。 他就是不公平、就是偏心,就是只想维护她,才会急急忙忙把她带离是非区,才会让桃红激动之余,扯下她的覆面丝帕。 他忘记自己的举动会让妻子伤心,只想到消息往外传出去,曲无容会背上欺君罪名。 现在,她还来同他论较公平!? 宇渊缓缓吐气,抑下激动,由着满腔怒火在腹间闷烧。 “这段日子你安分点,不要到处乱跑,若你是无辜的,我自会还你一个公道。” 撂下话,他转身往外。行前,他又折回来,对冷刚说:“此事非同小可,你不可随着姑娘任性,这次她惹上的是皇帝与公主,倘若一纸通缉书发下来,就是躲到天涯海角,你们也会被挖出来。” 冷刚向前两步,挡住宇渊问:“我可以相信你吗?” “你们只能相信我。”他叹气摇头,道:“看好她,别再节外生枝。” 宇渊和冷刚的对话让人火冒三丈,好似她是个爱惹是生非的家伙,老天明鉴,她什么事都没做过,是别人存心赖她。 可他……不这么想吧……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算软禁吗? 不能自由进出,多走几步,侍卫就围上来,盯着她回屋,一次两次下来,想逃的欲望越烧越盛。 逃吧!这声音不断震着她的耳膜,震得她心浮气躁,无法定心。 那日争执后,宇渊再没出现,她不知他是在安抚公主,还是在找证据将她入罪,会否又是一场历史重演? 记不记得那年,肃亲王府派来的兰儿用“芙蓉雪花霜”冤她,他居然信了,相信在他身边跟了多年的“影儿”,要毁掉公主的容貌,相信她掘牡丹、折玉簪、撕图画,暗地破坏公主的物品。 然后兰儿死了,少爷把她关入侯府大牢。晃动不已的火把、幽暗阴冷牢狱、等着她死去来啃她身子的老鼠……悠悠荡荡间,她全身发热发冷,仿彿又回到那个时候。 突然,方嬷嬷的脸跳出来了,那针,好粗好长啊,缓缓扎进肉里,一吋一吋,每深入一分,都让她想咬舌自尽,她不断自问,是不是死了就好了?可皇后说“扎她百针,若能熬过,算她命大”。 而她果真命大,熬过百针不死,天下第一呢!没死在百针下,连黑黑的、苦苦的离魂汤也喝不死她,可那痛,沁心蚀骨,地狱也不过如此啊! 天,历史真要重演了,那些可怕的事又将回来,她躲不掉、逃不了,她将眼睁睁看着一切再度发生…… 曲无容的恐惧吓到冷刚了,她不明所以地泪流不止,冷刚手足无措。 他问不出缘由,她也无法将恐怖记忆说出口,就这样,两人一夜无眠。 今晨,冷刚一大早便离开侯府,去找司徒先生。 静寂的屋里,曲无容蜷缩在床角间,模模糊糊地,被子让人拉开,未睁眼,一只大掌在她额间探温度。 “冷刚,我没事。”低语。说完,又拉起被子,蒙住头。 都发热了还说没事?她不知自己不能太累吗?为什么要闹整晚,让冷刚彻夜担心。 宇渊连人带被将她拥入怀里,心疼。 手臂加上力道,圈她入心,他厘不清对她的感觉,他甚至分不清她是颖儿还是曲无容,他只想把她留在身边,不愿她离去。他爱同她谈心,爱与她共处一室,爱和她抢一锅汤,他就是爱有她同在的感觉啊! 他矛盾,甚至有罪恶感,他偷偷爱上她了,却不敢承认。 怎么办呢? 他有公主,有他该负的责任,而曲无容又是那样一个不受拘束的人…… 曲无容睁眼,发现居然是钟离宇渊。“你来做什么?” 他不是该待在无辜、可怜、脆弱的妻子身边,好生照料?她不过是不相干的外人,他何必露出那种眼神,倘若教人误会,岂不又是一桩欲加之罪? “你病了。”他的手贴回她额间。 病了又怎样,她不是公主,病不病,谁在乎?别开脸,她不教自己沦陷在他的温柔里面。 她这样子,叫他怎么办?他和司徒先生谈过了,说法和桃红一模一样。所有证据全指向她,他找不到任何方法为她洗清嫌疑。 曲无容想起身,宇渊不许,硬将她扣留在胸膛间。他不管道德礼教、不管坚持是否无理,他就是不想她离去。 “侯爷,你这是做什么?”她板起脸,冷了眉目。她将所有的不满、恐惧全化成一股怨气,发泄在他身上。 宇渊若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好了,他没办法思考、没办法冷静,成天担心东窗事发、担心欺君之罪大过天。 他明白,不能放任事情扩大,不能让宫里介入,他一定得做些什么,在坏事发生之前,做点努力。他再不准意外发生在她身上,那年,他保不了颖儿;现今,付出再大代价,他都要保住她。 “毒害公主罪名很大……”他喃喃自语。 “担心?那就把我交出去啊,我保证绝不牵连靖远侯。”她冷讽。反正,为了公主,她的药圃被撤、被禁后宫,该吃的苦头,哪样少过。 他怕被她牵连?宇渊怒望她,难道他在她眼中是贪生怕死、慕名虚荣之辈?她居然这般小看他!?宇渊放开她,眼底充满了不敢置信。 “这种态度帮得了你?” 她为什么不与他齐心协力找出凶手?他们是同一条阵线的人啊!为何她非要弄得壁垒分明,视他为敌!? 不管是什么态度都帮不了她了,唯有自己的韧命才能帮忙。凤凰蝎、离魂汤、回光丹、坠崖,韧命领着她闯过一关关劫难,再来几场,何需畏惧? 凄凉一笑,听天由命吧,如果天注定,她沾到公主便要生事,她与公主是不能并存的两个人,就让老天来安排,谁去谁留。 “我从不指望谁来帮忙,若侯爷真有心相帮,就不会勉强曲无容进侯府。”冷冷地,她把两人的关系推回从前,仇恨未解之前。 “原来……你怪我。” “不该怪吗?使君有妇何故来招惹曲无容,你的所作所为引人妒恨,为何遭殃的是我?” “使君有妇、妒恨……你在暗示什么?” “你觉得我在暗示什么?”她提高音调,反问。 “你在暗示公主宁愿伤害自己,将你除去?”他不相信她会做出这么荒谬的推估,就算皇后和他勉强她进侯府,她也不该把怒气算到公主身上。 “不无可能。”她仰高脖子,骄傲道。 “你不该以小人之心忖度君子腹。你很清楚,自你进府,公主是怎般相待,她知你身子不好,珍贵药材、燕窝鱼翅,处处留心;她赞你气质高雅,但愿与你多亲近,从此闺中寂寞,多个人谈心。 你肯照顾她和腹中胎儿,她对你感恩不尽。就是药材有误,她还是站在你的立场想,从不肯怀疑你存坏心。可你居然、居然暗示……”他急切替公主分说。 他的急切成了责备,仿彿声声句句全在批判她的小心眼,曲无容也被逼急了,口不择言。 “她这般在你面前演戏?她对着我可不是这么说的,她要我注意瓜田李下、男女授受不亲,希望别让她再从下人嘴里听得一句有损侯爷的言语……” “够了,不要为了一时怒气说谎,你可知,这样的自己有多狰狞可怖,这种谎言只会让你得不偿失!”语罢,他甩袖而去。 望着摆动的青色帘子,他们……又吵架了? 他说她狰狞可怖、她说谎……没错,一向如此,每次他居间看事情,老是公主对、她错。只是,他说“得不偿失”,真有趣呵,在他身边,她几时得到过?不总是失了心、失去命、失去所有能留下的东西。 泪潸然,那年的惊惶再度出现,她知道,自己又要卷入一场挽救不来的狂澜中间。 一场寂寞凭谁诉?算前言,总轻负。 寂寞苦,相聚是福?未必,人生太多变数。 曲无容拿着一杆笔,字字句句全是诗,只是啊,心系苦、攒眉苦,追忆苦、蜡炬成灰何尝不苦? 就不明白啊,说了千百次,前车之鉴不该重复,偏偏,他的温柔,让人忘记心苦。 小屋门板被推开,桃红走到曲无容面前,面无表情说:“公主想见你。” “我想,还是不要吧,万一再发生什么插曲,我岂不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曲无容冷笑。她的小人心钻了出来,再也控制不了自己不往那个方向作想像。 “只要你不爱当人家的插曲,怎会发生插曲?”桃红语带玄机。 “你怎知我爱当插曲?说不定我无心、你有意;说不定是你的过度心机弄巧成拙,无心插柳柳成荫?” 曲无容的话,把桃红吓得脸色惨白。“你、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不懂吗?听说姑娘不识得文字,但除非熟读医书,否则怎能听得几次,便把地龙、红花、桃仁、九香虫、莪术记得清清楚楚?” 桃红被问得语顿,咬牙关、斜眼瞪她,恨恨说:“玉宁公主要你过去,你最好马上动身。” “可侯爷要我待在此处,哪里都不准去。我毕竟是客人,不懂规矩,不知在靖远侯府内,是侯爷大,还是公主大,两个人的话有冲突时,我该听谁的?”她讽刺道。 桃红气得两颊鼓胀,她是成心的,曲无容一定知道上回是她搞鬼,只是苦无证据。 忍气吞声,她力求镇定。“侯爷也在,他要曲姑娘到沽酒亭。” 曲无容怀疑望她,轻摇头,不对,宇渊应该和冷刚在一起,而不是公主,方才,他过来,找了冷刚出门。 见曲无容不上当,桃红想起半途上,看见侯爷和冷刚正前往书斋,于是她加了句:“冷公子也在那里,还是我先回去,让冷公子亲自来请曲姑娘。” 大家都在……因此和公主见面是他们共同的决定? 他要她与公主当面对质,以解开她的小人心腹;他要她看清自己的狰狞面目,要她的谎话无从遁形?好一个决定啊! “曲姑娘,你要侯爷和公主等多久?”桃红出声催促。 行,她不怕,反正她当定了小人,她是该好好复习一下,牢牢记住公主的“真心相待”。 她不语,起身,随着桃红往外。 桃红走在前面,曲无容没看见她莫测高深的笑靥,桃红加快脚步,她也跟着加快,她的脚不方便,几次脚步错置,差点摔跤。 她不喊停,翻腾的心呐,翻腾着宇渊的不公平,红红的眼,记起当年,他为公主的牡丹,将她培植不易的药草连根拔起,她无力反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们逐渐凋萎;记得那年,她为离魂汤所苦,他仍坚持她拖着病痛身躯出屋,陪着公主赏花,他恨公主卑躬屈膝,她一个小小丫头却倨傲无礼。 她没忘记,他的婚礼热闹非凡,而她独居探月楼,咽不下玉粒金波噎满喉,照不尽菱花镜里形容瘦。她展不开愁眉,捱不尽更漏,满心苦水,恰似流不断的绿水悠悠。 统统过去、统统过去了呀,她说了过去,可记忆不愿轻易放过她的心,那些沉旧的、古老的痛楚,仍然折磨起她的每根神经。 走在前头,桃红不自觉泛起冷笑。这回,没有意外了,为公主,她一定要将她铲除,再不让任何女人来伤公主的心。 几年来,她看得一清二楚,驸马的冷淡、公主的寂寞,那是生不如死的寡妇岁月啊! 好不容易公主怀上胎儿,她终算可以安慰公主,有了孩子在中间牵线,夫妻自能回到从前,光阴是最好疗伤药剂。 她说,虽然驸马对纪颖念念不忘,至少他再不会喜欢别的女人,没了敌手,公主永远是驸马唯一的女人。 谁知曲无容出现,驸马的心让她给蒙了去,往后,若曲无容也生下子嗣,教公主该如何?钟离家的祠堂里已端坐了一个纪颖,靖远侯府再让曲无容入主,公主的地位要怎么保住? 后宫事,她们从小耳濡目染,哪个女人不想要名分地位?哪个女人不懂得食髓知味?有了男人眷爱,还能不使尽手段对付其他女人? 所以,必须在曲无容坐大之前将她毁去,靖远侯府不是她该待的地方。 沽酒亭建在一处小山坡之上,那里是全侯府最高的地方,由上往下俯瞰,侯府的景致在眼前展开。 当她气喘吁吁地走上沽酒亭时,曲无容发觉,除开几个老妪、四名婢女,以及公主和桃红之外,亭里再没有其他人。 曲无容心底警钟大作,此处不宜久留,转过身,一语不发,便急急往外走。 她走两步,便让老妪们七手八脚抓回,她们将她的手往后背折,不让她逃跑。 “请问公主,这是在做什么?”她逼自己沉稳,不显露恐惧。 “你不会赢的,这辈子,相公只爱我,不管你长得再美艳都没用。”公主不理会她的疑问,幽幽道。 公主阴沉表情教人畏怯,曲无容四下张望,盼有人路过,让她得以脱身。 公主走到她面前,一把扯下她的帕子,连同她伤痕累累的假皮一并撕下,公主伸出长指甲从她脸上缓缓划过,划得她胆颤心惊。 公主眼光涣散、神志不清,她分明生病了,曲无容不懂这群人不替公主延请大夫,怎随着她做这些缺乏理智的事。 “你没出现之前,我们夫妻恩爱,鹣鲽情深呐,为什么你偏偏要出现破坏?” 破坏?她何德何能?她不过是个面目狰狞的偏狭女子。 “你知道我们多么爱对方吗?相公身上穿的,全是我一针一线缝出来的;他吃的,是我费尽心血张罗出来。他在事业上努力,我为家庭尽心,我们分工合作,让靖远侯府的名声广播,这样好的夫妻,你怎能居间破坏?” 知道、知道,公主的温柔,她早有耳闻,公主的体贴大方早在多年前就被大力宣扬,公主若不是那么好,少爷怎会在紧要关头,舍弃共同生活多年的纪颖,选择先救公主脱困? 啪地,一声巴掌打来,曲无容的脸被打偏了,五指红痕落在颊边,热辣辣的疼痛感,痛了她的知觉。咬牙,曲无容张眼望她。 终是错的,再聚首,仍是一篇心酸史。 “你有冷刚,父皇、皇兄都喜欢你,这么多的男人任你挑,为什么你就是要加入我和侯爷之间,我跟你有仇吗?你一定要弄得我痛不欲生?你就那么喜欢无名无分当个供男人狎玩的妓女?”她一面说着,一面啪啪啪连番巴掌打上曲无容的头脸,她扯着曲无容的衣服头发,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段。 曲无容知道自己不应回嘴的,只是这时候她需要一点东西保护自己,所以,她还击了,冷冷的笑挂起。 “如果侯爷真心喜欢你,你何来的痛不欲生?公主的作为暴露了自己的脆弱无助,你,得不到侯爷的爱情,对不?” 一针见血,她挑痛了公主的敏感神经,公主恨得揪起她的衣襟狠狠地摇晃。 “你这个贱女人,下流、无耻,坏人婚姻会下十八层地狱啊,你为什么非要抢人丈夫……”她摇得曲无容头发散乱,摇得自己头昏眼花,也摇得意识飞散。 桃红忙上前扶起公主,“公主,别跟她说了,她没心没肝,听不懂你的话。” “曲无容,记住,是你执迷不悟啊!不是我的错,我一点错都没有……”说着,她起身,退后几步,带着决绝眼神望住曲无容,展开手臂。 她要做什么?公主的惨烈笑容,无由地让曲无容心脏紧缩。 “不管你想做什么,都马上停止。”她大喊。 来不及了,公主带着胜利微笑,当着所有人的面往后仰倒。 公主身后是斜坡,摔倒之后,连打几个滚,翻到底下平台。瞬地,曲无容眼前一片慌乱,尖叫、哭喊声盈耳,她怔愣。 失序了,原本计画好的轻轻一跌,公主伤心过度竟然假戏真做。 “公主……公主……” 桃红奔下山坡,跑到公主身边,紧搂住她,放声大叫:“你们在做什么!?快来帮忙,公主流血了!” 匆促间,一群婢女和老妪向曲无容投过一眼,慌慌张张跑开。 同时,曲无容恍然大悟。药方、自伤……只要能把她赶走,公主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不论会否赔上孩子,这实在是太疯狂了! 突然,一声锐利尖叫,拉回她的意识。 曲无容快步走向公主,急急翻过公主眼睑、把脉,然后回头对桃红说:“来不及送回房,公主快生了。你们分头去准备被子、剪子和我的药箱,并且通知侯爷快来。” 众人发呆。这是什么状况?不过,顾不得这许多了,照着曲无容的吩咐,几个人分头行事。 曲无容脱下外衣,对着桃红和其他两人说:“你们也除下外衣,铺在亭子里,然后帮我把公主抬进去。” 应声诺,她们合作,快手快脚将公主往亭子里抬去。 公主已然昏迷不醒,曲无容卷起袖口,立誓般对公主说:“我一定会救活你们。”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宇渊与冷刚赶到沽酒亭时,只见曲无容满身是血,手拿银针替公主扎穴位,而桃红抱着新生娃娃站在一旁,忧心忡忡地望住地上的公主。 这是怎么回事?怎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他不是要无容留在屋里,哪里都不准去吗?怎这事又有她的份儿? “发生什么事?”他怒目问。 曲无容抬眼,看见冷刚,她急切伸手向他,“太好了,快点,把九转续命丹给我。” “不给。”再过十数日,姑娘就要服药,去年曲爷爷殷殷叮嘱,九转续命丹没了,他不准备开炉炼药,他要和奶奶到长白山,专心替姑娘寻找解毒药单。 “给我。”她冲上前,扯住冷刚的衣袖,十指上的鲜血,瞬地沾上他衣襟。 “不给。”一个回身,冷刚纵跃两步,离开两尺,与曲无容对峙。 “我说,给。”她再向前,怒视冷刚。 “我不会把药给你。”说着,他调开身子,足奔,往侯府外跑去。 “冷刚……”她的喊叫声,喊不回冷刚。她又急又气,回首,恰与宇渊四目相对。 那是什么眼神?又怪她把公主弄伤?怨不得她啊,是他娶了个疯狂公主。 宇渊对总管说:“把公主送回房间。” 桃红小心翼翼,趋步,缓缓靠近宇渊。“驸马,这是小小姐。” 宇渊在曲无容身上转开眼光,接过婴儿,皱巴巴的小脸因哭得太厉害而通红。 乍见女儿,他脸上流露出一丝温柔,好小,这么小的孩子身上流着他的血脉,就这样,一代代传下去,孩子……不管是否在他预期中,她已经诞生。 “她为什么哭得那么厉害?”宇渊问。 “她病了,先天不足,需靠后天调养。”曲无容接话。尚不足月呵,公主怎舍得这般对待孩子? 他把孩子交给一名老妪。“把孩子抱回房里好生照料,让总管到百草堂找司徒先生。” “是。”老妪领命下去。 老妪离去,亭子里只剩下桃红、几个和曲无容一样狼狈,只着单衣的婢女。 “说!是怎么回事!?” 板起脸,他怒视众人,最后眼光定在一个全身发抖的婢女身上,她看看曲无容,再望望桃红,结结巴巴。 “是曲姑娘……她、她推公主下山坡……” 什么!?她说什么?曲无容猛然抬头。她有没有听错?这些人清清楚楚看着事情发生啊! 宇渊怒气高扬,拳头狠狠地捶向桌面,一声震响,所有人都倍受惊吓。 凌厉眼光从一个个婢女们身上扫过,她们缩着肩、微点头,紧咬住的下唇间衔着抱歉,视线不敢同宇渊相接。 “驸马,是曲姑娘推的,她怒责公主,说什么公主冤她,药方不是她开的,为什么要赖到她头上,愤慨之下,曲姑娘失手,把公主推下去……你们全看见的,快说啊,是不是?”桃红说到这里,连自己也不敢看曲无容了。 她良心不安呀,刚刚生产场面有多恐怖,鲜血一波波涌出来,若不是曲无容,公主就死了。 可,她不能心软,更不能功亏一篑。度过这关,公主才能平安顺遂。 “是……” 几声蚊蚋细响传来,宇渊的脸色铁青,转头怒视曲无容。“我不是说,不准你离开小屋吗?” 曲无容目瞪口呆,不敢置信,她们……可以这样空口白话,诬陷他人?而……他竟然信了!? 好个人证物证,曲无容哑口无言、万念俱灰,心落入谷底,铿锵,碎成千万片。冤一次、苦一回,她早有经验呀,她不是时时提醒自己,重蹈覆辙太笨,不该任自己沦陷,偏偏啊,她比冷刚更笨。 曲无容冷笑,不管公主多疯狂,她终是赢了,而且赢得精彩漂亮。 眉垂肩垮,她在地狱里翻腾,煎熬苦,心碎苦,终是啊两人,有缘无分,没有月老相助,再多情爱也系不住他们。 不辩解了,人怎争得过注定? 轻咬唇,她叹息,道:“司徒先生帮不了公主,你只能从冷刚身上夺得九转续命丹,才能救公主活命。” 他冷淡望她,心思千回百转。是失望、是无奈,还有无数狂怒…… 她怎不知,他在想尽办法替她脱困,她为何偏偏要将枷锁往自己身上套?他正尽全力想将她留在身旁,她怎么要分、要散,就是不让他遂愿? “来人,把曲姑娘带回去,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她离开小屋半步。” “是。” 一左一右,两名粗壮侍卫领命,架着曲无容离去,他们不是细心男人,大步一跨,瘸腿的曲无容怎跟得上,自是一路摔摔跌跌。 宇渊忍住,没出声制止。她是该得到教训,两条人命呐,她怎能让怒气凌驾在性命之上? “驸马,您只把曲姑娘关在小屋里吗?她害了公主,应该将她送进官府,应该禀奏皇上,让皇上替可怜的公主作主啊!” “闭嘴!”他怒喝桃红。“今天的事,谁都不准传出去,要是传出去,我第一个砍了你!”撂下狠话,他甩袖离去。 第八章 宇渊在醉语楼找到冷刚,他很小人地趁人不备,点住冷刚的穴道。 他自冷刚身上找到瓷瓶,打开塞口,倒出一颗腥红色药丸,凑近鼻间,药丸清香中带有玉兰花的气味。 “这就是九转续命丹?”宇渊问。 曲无容没说谎,司徒先生的确帮不了忙,九转续命丹是公主最后一线希望。 冷刚别开视线,不答。 “谢了,公主痊愈后,我必赠万金致谢。” 这话,他说得挣扎,他知道千金万金不是冷刚想要,他知道,眼前他唯一能做的是把曲无容送得远远,别教皇宫有机会定曲无容罪。 “不必,药不是我的。” 药是曲无容的?宇渊假意没听见冷刚的话,转身往外。 “你会后悔一辈子。”宇渊一只脚跨出屋外时,冷刚的话传来。 “不救公主,我才会终生后悔。”公主有事,曲无容便逃不过劫难,他说过,无论如何,这回他要保她周全。 “你愿意付出一切,换得公主活命?”冷刚问。 “是。”就算要付出他的命,他也无异议。 “用姑娘去换,你也愿意。” 咬牙,他道:“我愿意。” “很好,记住了,这是你的选择。” 第二次选择。上回他选择放手姑娘,这回……冷刚不语,瞠目看着宇渊走远。 恨写在瞳孔里,冷刚发誓,姑娘死去,不管付出任何代价,他自会上门,亲自向钟离宇渊索命。 宇渊前脚走,守在楼下的姚红衣立刻冲上楼,见冷刚被定住身形,讶异得说不出话。 她急问:“发生什么事儿?你和侯爷怎么谈的,怎会一言不合动起手脚?” “不必担心,穴道会自动解开。”他冷声道。 “你以为我担心你啊,想得美,我是搞不清楚,一向温和有礼的侯爷,怎么会被你气得动手动脚?” 她拉不动他,索性使了吃奶力气,找来店小二,合力将他拖到床边躺下。 将冷刚安置好后,她已是满身大汗。 坐在床边,她问:“说吧,怎么回事?” “侯爷拿走九转续命丹。”他答得不甘不愿。 “什么!?你没告诉侯爷,那是曲姑娘的救命药?”她叉腰大叫,她知冷刚拙于言词,但不至于连这么重要的话都不说啊! “没有。”钟离宇渊都说了,愿意付出一切,换得公主活命。他还能说什么? “天呐,曲姑娘怎会救下你这头大笨牛?好吧、好吧,你有没有告诉侯爷,曲姑娘就是颖儿姑娘?” “没有。”姑娘并不想透露身分。 “你有没有告诉侯爷,府里有人想陷害姑娘,姑娘安全堪虞?” “没有。”反正,他会把所有的帐全算在侯爷头上。 “这没有、那没有,你只记得同人动手,不晓得脸上还长了张嘴巴,那不光是吃饭用的。”姚红衣气歪了。 几年前,她见过颖儿、见过侯爷是怎么宠她的,那爱是真非假,半点都装不来。她更记得,颖儿坠谷,侯爷大病一场,镇日昏昏沉沉,让司徒先生慌了手脚。 有情有义的两个人,怎会弄成这般? “不行,我要走一趟侯府,要把事情原原本本说清楚,至于你啊,笨牛哥,你穴道一解,马上回侯府把姑娘带出来,我怎么想怎么不对,眼皮跳个不停,老觉得有事要发生。” 她一路说,一路往外走,半点想不透。到底是谁?谁敢伤公主来害曲姑娘? 然情况不如姚红衣想像中容易,她进侯府即被请在大厅里,哪里都去不了。只听人来报,说是侯爷陪在公主身边,无暇见客。 她哪是客人啊,她是救命恩人,曲姑娘那条命全仗她救了。 时辰一刻刻过去,她急成热锅蚂蚁,这么久工夫了,药还不让公主给吞下肚,这下子,曲姑娘肯定没命。 好吧,见不了侯爷,就见曲姑娘吧!她问总管,总管的回答是——曲姑娘不见外人,倘若她愿意的话,可以留下来继续等侯爷,不然的话,改日再访也行。 多官僚的说法?姚红衣首度认知了侯门深深深似海。 她越等越心烦,一颗心两边挂,不知曲姑娘好不好、不知冷刚的穴道解了没,从黄昏等到黑夜,她来来回回踩着青砖,青砖都快教她踩出洞来了。 “姑娘,夜深了,是否……”总管再度出现时,她都不知等过几多个时辰。 “不行,人命关天,我没见到侯爷绝不回去。”姚红衣固执道。 “好吧,那我再差人替你问问去。” “你最好快些,万一真闹出人命,侯爷怪罪下来,我第一个把你的大名给报上去。”她发了猛,竟威胁起总管。 果然,威胁比好言相对有效,这回不过半炷香功夫,她便见着侯爷。 侯爷入厅,她忙迎上前去。 “侯爷,九转续命丹呢?”她急问。 “冷刚要你来?” “他能来就好了,您给他点了穴,像木头人似地,动也动不了,只好由我来,可我在这里等老久……唉呀,说这些作啥……”她碎碎念半天,才发觉离题。“总之,重点是九转续命丹呢?” “公主服下了,终于从鬼门关前把她给抢回来。”他疲惫地跌坐椅中。 “啥?那可好,您也把曲姑娘给送入鬼门关了。”没希望了,她也跌入椅中。 怎就有那么倒楣的女人,一次死、两次死,只要落进侯爷手里便脱不了个死字。她好想哭,真的。 “你说什么?”宇渊没听清楚。 “侯爷可知曲姑娘是谁?”她幽幽叹息,冷声问。 还能是谁?曲无容、见识丰富的神医。宇渊不语,他累了,明晨,他得在东窗事发前上朝,保全曲无容。 “她是纪颖,大家都以为坠崖身亡的颖儿姑娘。”红衣气不过他无事模样,大声嚷嚷。 倏地,五雷轰下,天水倾盆而下,浇透了他全身,他发抖、无助、恐惧…… “胡说!”他弹起身,抓住红衣的手臂怒斥。 虽然她行为举止有颖儿的样子,虽然他也曾怀疑过,可……不成立,她有亲人、有一张与颖儿完全不同的脸。 “我真是胡说就好了。当年颖儿姑娘摔下崖,运气好让曲爷爷救起,曲爷爷在几十年前是鼎鼎大名的神医,如今百多岁了,身子比年轻人健朗。颖儿姑娘摔下山崖,脸碎了,是曲奶奶一吋吋替她补起来的。他们医了断腿、残脸,医了她坏得一塌糊涂的五脏,就是医不来回、回什么丹的毒,要命!那词儿我老记不住……” “回光丹。”宇渊失神,喃喃接口。 那么是真的了?没人编派得出这样一篇故事。 “就是回光丹!那毒只能用九转续命丹镇压,每年都得服下一丸,不然毒发,熬不过十二个时辰。这药丸一直收在冷刚身上,免得颖儿慈悲心大发,把药拿去救人,再过几天,颖儿姑娘又该服药了,可侯爷抢走药……您、您这不是又一回把她丢人山崖!?”她气得猛跺脚。 天!颖儿没死,换了身分回到他身边,难怪厘不清的熟悉感在胸中;难怪他一心接近她、留下他,那斩不断的情愫,隐藏不了。 可,多惊人的话,又一回? 他再次做出选择,选择颖儿死、公主活,再次亲手将她送入冥府…… 他震惊莫名,呼吸窘迫。难怪冷刚要问他,就是用姑娘去换,他也要换得公主活命? 他说是、他说是啊!他居然说是……他日日夜夜等候的颖儿,等得她来又将她送走,啊!仰天长啸,他怎能愚蠢至此? 懊悔将他打入深渊,他回到风雨交加的黑夜,对着空谷大喊颖儿,恨他吧,交换吧,求求老天把他的命拿去换颖儿活下来。 他六神无主,惊慌失措,他的眼睛飘着、游移着,茫然不知身在何处。 突然,他抓起红衣的手,问:“告诉我,曲爷爷住哪里?我马上带颖儿回去找他,他会有办法的。” “没办法了,曲爷爷把最后的药丸交给冷刚,他说要出远门找药草,替纪颖解除身上的毒。可她怎能再熬一年?侯爷,您待颖儿姑娘……真坏。”姚红衣气得直甩头。 她替颖儿出气了?可出这口气有什么意义? 难怪她不愿进宫医治皇太子,她想尽办法不和他牵扯上关系,偏偏他,一再勉强,最终,勉强她把命交出来…… 宇渊不语,失魂落魄地跌入椅中。 姚红衣望着他叹气。这是什么样的情孽? “侯爷,颖儿姑娘没太多活命时间了,我可不可以接她回醉语楼,连接发生两次事件,我相信侯府里有人要置她于死地。” 红衣道出隐忧,冰水浇上宇渊脑袋,他倏地清醒。 他想也不想,猛然拉起姚红衣往外走,没想到方跨出厅门,就听见人来报——失火了! ***bbs.***bbs.***bbs.*** 事情快得让人措手不及。 宇渊和红衣赶到时,小屋已陷入一片火海,他几次要冲进火场救人,都让红衣和侍卫们拦下,他暴躁、嘶吼,他出手伤人、恐吓怒喊,弄到最后,大家不得不合力将他捆住。 好不容易,火熄灭,当侍从从屋里抬出一具焦尸时……他崩溃了! 他咆哮、他怒号,他想毁掉整个世界似地,举剑将一大片竹林劈得七零八落,但没有人敢劝阻。 他以为失而复得,原来不过是镜花水月,捞不得的月、闻不着的花香,他怎能不怨天尤人,倘若这是既定结局,何苦又来一遭? 就让她敖游四海乐逍遥、就让她行医助人,做尽所有想做的事,他们不碰面、不相交,他宁愿她长命百岁,不要她留在身边,苦头尝遍。 这回,他没病倒,只是像游魂般在府里四处晃,他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找他与颖儿走过的旧时路,还是找他们遗落在某个角落的欢笑声? 但是……没有,找不到了,他再见不到颖儿,见不到过往的欢乐。 他对她……很坏…… 是真的,坏到不行,他凭什么决定她出让生命?他凭什么强留她,又没本事维护她?他是这么烂的男子呵,她怎还能对他笑? 他疯了!颖儿的影儿在他眼前晃,不管在哪儿,他都看见她的笑。 走近颖儿为他剥莲子的闲茶亭,亭里那抹纤细的背影……又是颖儿? 颖儿在哭呵,她不散的魂魄回来,捣脸低声哀泣着自己的不幸。他放轻脚步前行,他想走到身旁,环住她,向她说声对不起。 然他的脚步在听见她的说话声时,嘎然停止。 “曲姑娘,饶了我吧,我不是故意诬赖你,那全是桃红姊姊要我做的啊,她说我不谎称你推倒公主,就要把我逐出侯府,我没爹娘兄长,侯府就是我的家了,我离开,怎能活下去?” 她不是颖儿,但她的一番话骇着宇渊。 居然是桃红,是她诬赖颖儿推倒公主!?宇渊迅速隐身到树后,一颗心惊惧不已。原来,凶手就在他身边…… “曲姑娘,请原谅我吧,我知道公主改药方指控你;我知道公主故意跌下山坡,想把罪加到你身上;我也知道若不是你在,公主和小小姐早没救了,可这些话我怎能对侯爷说?桃红姊姊不会饶我啊!” “绿萼姊姊……”闲茶亭外,两名捧着炭盆和香烛纸麻的小婢女匆忙走近。 “绿萼姊姊,昨夜曲姑娘也来找我了,她一定很恨我,是我把迷药放进她的饭里,她才会昏迷不醒,才会大火来时,来不及逃走。”黄衣婢女坐在绿萼身边,跟着抽抽答答哭起来。 “你们把我吓坏了,曲姑娘已经死掉,她不会、不会……”粉衣婢女忐忑不安地搓搓双手。 “谁说不会!?你没看到公主发疯了吗?一定是曲姑娘冤魂不散,回来索命。” “放火的不是我们,诬赖曲姑娘皆属不得已,她会懂的,我们只是身不由己。来,我们快给曲姑娘祭拜,曲姑娘心好,一定会懂的。”黄衣婢女一面说着,一面燃起香烛,邀齐三人一同跪下,闭眼,喃喃祝祷。 真相大白!这场计谋竟是自导自演!? 怒极、恨极,宇渊从树后头现身,走到她们身边,三个人一见到宇渊,吓得全身发抖,跪不住。 “为什么?”他向前一步,冷冽声音教人不自觉发寒。 她们缩成一团。不干她们的事啊,她们只是婢女,主子怎么说,她们只能怎么做。 “为什么!”他大吼,拳头捶向石桌,一时间,石屑四散。 “侯爷对曲姑娘太好,赏荷谈心、挖笋煮汤、秉烛夜话,公主知道,伤心……” 好啊,竟不知自己家里处处眼线,他做什么事都教人瞧得一清二楚。敛气,拳头紧握,他从齿缝间挤出字句:“你们,跟我走!” 他——不会善了! ***bbs.***bbs.***bbs.*** “为什么!?” 公主哭天抢地、捶胸顿足,恨不得啊……恨不得捶出心肝儿,教那人看清。 “他为什么不肯多看女儿一眼?他不知我差点丧命吗?你对我好残忍啊!钟离宇渊,你不要逼我恨你!” 她抓起杯子、茶壶,疯狂地一件件丢向墙壁,铿锵匡啷声不断,下人们被她吓得纷纷走避,满室混乱。 “公主,您别这样,会吓着小小姐。” 桃红死命抱住玉宁公主,安抚她的不安,她不明白,小姐怎变成这般吓人。 自从清醒过来,发现驸马爷不在,公主就常常发狂,她时而嚎哭、时而吼叫,她总是摔东西、打人,她换了一副样儿,教人不知所措。 府里谣传四起,说死去的曲姑娘阴魂不散,把公主逼得发疯,说得桃红心底发毛。 司徒先生开的安神药吃过一副又一副,全不见效用。 “我懂了,她不是儿子,不能传宗接代,相公才不要她,对,一定是这样!该死的肚皮,给你琼浆玉液,你居然不思报答,让我生个赔钱货,我说要儿子、儿子,听到没有,我不要她!” 她挣脱桃红,嚎啕大哭,猛拍自己的肚子后,又抢到摇篮边,用力抓起婴儿高举,熟睡的女婴被她这一抓,吓得哇哇大哭。 “公主别这样,驸马很喜欢小小姐啊,那日您没看见驸马抱住小小姐的慈爱模样,他是真心疼爱她呀!再过几日,等驸马忙完后,一定会过来看公主。”桃红忙着从公主手上抢回婴儿,抱在怀中轻拍。 怎么办才好?这些日子,桃红几度求见,驸马都将她拒于门外。 情况似乎又回到五年前,驸马无心府里事,他看不见公主、看不见所有人,一心沉沦于悲伤中间。 杀死曲无容是错的吗?她怀疑了。 “还要等多久?他怎可以这般待我?我生下的是他的骨血,我是他的妻呀,我那么爱他,他怎能爱别人?” “驸马很关心公主呀,他让品福楼的厨子为公主做药膳,还叮咛司徒先生好生照料。”她哄着公主,不敢说实话。 “不稀罕,贵为公主,我什么好东西没吃过,宫里御医岂比不上司徒大夫,我要的是他的关心,我要他记得,这个世界上他只有我一个亲人。他不准爱别人,只能爱我,他是我的!”她宣示似地大吼大叫后,颓然坐倒在地上。 “桃红知道,驸马知道,大家都知道啊,公主是驸马的妻子。” “可他拚了命想否认啊……呜呜……他只爱纪颖,不爱我……可纪颖死了,死透了,对不对?” “对,她死透了,死得连尸骨都不齐全。”桃红连声附和。 “好高兴哦,纪颖死得不能再死,他总算能爱我了吧?” “当然。” “桃红,你说谎!”她大喝一声。“你没看见曲无容吗?他爱完纪颖又爱上曲无容,怎么办?他谁都爱就是不爱我。桃红,快快帮我啊,怎么办?你把曲无容弄死好不好?” “别怕,曲无容死了,她再也威胁不了公主。”桃红急急道。 “曲无容死了?打死了对不?烧死了对不?她一定一定要死啊!”她抓住桃红号哭不已。 “是是是,曲无容死了、死了,她死了,桃红派人放火烧死她了。” “哦,终于死了……”公主松口气,浮起一抹幻笑,跌坐在床边,但不久,她又恐惧起来。“要是再来个青楼名妓,他也爱上怎么办?他怎就可以爱上任何人,就是不爱我?” “再不会有别人了,公主放心。”桃红连声保证。 “对,不会有别人,曲无容是借镜,谁敢登堂入室,我们都不留她全尸!” 她们的句句对话让站在门外的宇渊沭目惊心。好一对穷凶极恶的主仆,颖儿没冤枉她,公主的温柔善解全是假装,她心肠歹毒、手段凶狠,谁侵了她,她便要置人于死。 忿忿不平,宇渊用力踢开门,他铁青着脸,笔直走向她们。 忽见到思念多日的男人,公主清醒几分,二话不说奔向前,环住宇渊的腰,靠入他的胸膛里面。 “你终于来了,相公,我好想好想你。”公主连声说。 他抓住公主双肩,将她往后推开,厉声问:“就因为曲无容登堂入室,所以你非杀她不可!?” 公主两行清泪挂在颊边,哭红的双眼仰望丈夫的脸,发傻。她怎听不懂相公在说些什么?她只想爱他啊,哪有杀谁啊! “相公说什么啊,玉宁手无缚鸡之力,杀得了谁?”她双目茫然,不解。 “曲无容,那个用自己的命换取你一命的女人。”他口气冷冽,目光凌厉。 “我没杀她啊,相公从哪里听来的谣言,好可怕的指控。”公主退两步,不解地望住宇渊,满脸无辜。 “药方是谁更改的?” 她退、他进,他无法想像,颖儿居然拿自己的命来救她。 那时,颖儿已经知道自己被诬赖了,她知道跳到黄河都洗不清了,怎还能救她? “相公心情不好吗?太荒谬了。”她猛摇头,频频退后,宇渊的目光要杀人似地。来人啊,父皇、母后,相公要杀她…… “我荒谬?全给我进来!”宇渊出声,门外三个婢女鱼贯进门。 甫看见她们,桃红便知东窗事发,她抢跪在前头,抱住宇渊的腿,拚命磕头,“驸马,是桃红做的。桃红买通人放火、篡改药方、设计陷害曲姑娘,这一切,公主全然不知情。” 宇渊冷哼,抽回自己的腿,桃红应声摔倒,他跨向前,居高临下。“我还会相信你的话?留着你的谎言去对皇上说吧!” 下一刻,公主态度丕变,眼中茫然消失了,她换上一副强悍表情,扯住宇渊的袖子,怒声道:“你不准动桃红!她是我从宫里带来的人。” “我当然不会动她,我很清楚,她是宫中人。”他厉声回答,急喘的胸口起伏不定。 宫中人便可以为所欲为?之前他没力气同方嬷嬷、皇后计较,是因为他把所有的错全计在自己头上,现在一句宫里人,岂能让他放过桃红? 不!他不放。 甩开袖子,他将公主甩倒在地,临行前,宇渊回眸,冷酷的眼光不留半丝情分。 “公主可知民间女子犯下七出之罪,男子便可以休妻?而公主犯下的罪不只一条,该怎么办,相信公主很清楚。” 语毕,他离开衡怡阁,门被用力关上。 砰地一声巨响,公主震了一下。他说要休妻……他说七出之罪……他不要她了…… 不,她是父皇最疼爱的公主,怎能如一般民间女子被休弃?不可以,她是公主,一出世就注定的金枝玉叶…… 她被击倒了,狼狈地瘫坐在地上,彻底崩溃。 ***bbs.***bbs.***bbs.*** 最近京城里有个传说,传说靖远侯不知撞了哪方邪神,诸事不顺。 可不是吗?侯爷开的钱庄、米店、玉器、骨董铺,百草堂连同几十家客栈酒馆,一家家不是关门大吉,便是盘让他人。 听侯府下人说,住在府里的神医曲姑娘,被一场无名火给烧死,曲姑娘死不瞑目,魂魄夜夜在府里四处游荡,好几个婢女亲眼见着了呢! 还听说玉宁公主撞了邪魅,居然发疯,亲手杀死才出世不久的女儿,瞧,多可怕啊! 关心的街坊邻居替侯爷求来护身符,就怕善心的侯爷也让阴魂害了身,大伙儿都希望侯爷平安顺利,避开这场祸事。 这是传说,事实的部分呢? 事实是,钟离宇渊不玩了,他不想当驸马、不想为官、不想一生受制于“宫里人”,于是他辞去官位,把事实经过,一件件上禀皇帝。 从陷害神医、火烧曲无容开始,到初生婴孩身上的斑斑瘀伤,再到受虐的下人、陪着公主作恶的桃红。 事至此,即使是皇帝,也不敢偏袒女儿,毕竟人命,非同小可,更何况曲姑娘有恩于朝廷。 但宇渊没休妻,只将桃红赶出侯府。因他有歉疚,是他把天真善良的公主变得工于心计,是他的冷落促成了公主的妒忌。 经过三个月的精心调养,公主身子、神志都逐渐恢复,她又是贤淑贞静、温柔善解的玉宁公主。这段期间,宇渊以朋友的立场,专心陪伴,真诚关怀,他经常同她谈天,尽全力弥补过往的错误。 这日,一场弥天大雪落下,梅枝覆上层层雪白,银白世界变得干净祥和,他们双双站在屋檐下,面对彼此,没有怨怼愤慨,只有同情与理解。 “你说,初见颖儿就是在这样的天气里。”公主问。这段日子,她听了太多颖儿的故事。 “对,那场大雪下过好几天,她穿着丧服跪在侯府门口,一块牌子上写了卖身葬父,可我相信,她想让侯府脸上无光的居心比较大。”说着,他忍不住笑出声。 那表情,带着几分骄傲,那是他的颖儿,与众不同的颖儿。 “才十岁,她真的很勇敢。” “对,论勇敢,没人比得过她。”他把对颖儿的感情对公主侃侃而谈,这是他不曾做过的事。 “每次听你们被大伯父欺负,在竹林小屋时发生的事,我都觉得你们很幸福。” 她也试着煮笋子汤,可是煮不出颖儿的好滋味,是人不同、心境不同,连同影响味觉? 玉宁不知道,只是清楚明白了,自己永远无法取代纪颖。 “那时没人知道我们在做什么,我们白日练剑,夜里出府当侠客。”颖儿爱飞高,爱同他并肩,他们喜欢在无人的夜里,对着月色畅谈。 “被父皇欣赏,对你而言,到底是好还是坏?”她突如其来问。 “不知道,它让我父亲沉冤得雪,也让我朝中风光多年。” “你并不稀罕朝中风光,不是?”公主笑问。 他莞尔,走进屋里,屋里暖和多了,炉火烧得正旺。 “我以为男子都贪恋女子美貌、才艺与温柔,我不相信痴恋会发生在男人身上,驸马,你颠覆我对男子的看法。”她也跟着进屋。 他笑而不答。 “人的际遇真的很难预料,谁晓得她竟活着回来,改了身分面目,你们又碰面,而且促成你们在一起的人还是我。” 若非她一再要求他替皇兄寻访名医,他们就不会再碰面、不会再续起缘分。人呐,机关算尽仍敌不过上天一笔。 “我常提醒自己,曲无容不是颖儿,却又忍不住在她身上寻找颖儿的痕迹。” “如果,后来我没做错事,是不是孩子生下后,她就会离开?而你,不会知道曲无容便是纪颖?” “是。”他实说。 “终是我自己搞砸了,我欠下她一笔救命恩情,却害了她的命,我……真的很抱歉。”颖儿用自己的命换得她活命,这恩情,她一世也还不清。 “我娶了你却不能真心相待,是我辜负你。” “你曾经想为我们的婚姻努力的,对不?” “对,若不是颖儿死去,我很希望你们能成为好姊妹。”许是他太贪心,才会苦难连连。这五年,不管对他、对公主、对颖儿,都是折磨。 “我也想过同她成为好姊妹的,只怪命运捉弄人。”公主叹气。“我可以问你一句话吗?” “你说。” “如果我抛弃公主身分,同你下江南,你会不会试着拿我当妻子看待?” 他低了眉,再抬眼,眼底写满抱歉。 宇渊不必回答,她已知答案。“在你心底,不管生死,纪颖是你唯一的妻子?” “是。” 她懂,他只能给她名分,给不了夫妻情爱。 “那么,我不到江南了,我想我还是适合留在京城里当公主。” 宇渊告诉她,已将事业重心移往南方。 他想远离朝廷吧,既然想远离,又怎能带着她这位“宫中代表”前行? “我尊重公主的决定。” “你会好好照顾小宁儿?”那女儿啊,与她无缘,她无法真心疼爱。 “当然,她是我的女儿。” “那……由我来写休书。名誉于你,已如浮云,但仍是我骄傲的维系。” “但凭公主。”无所谓了,下江南后,他将隐姓埋名,为自己寻找一份真正的生活。 “如果我再嫁,驸马会进京同贺?” “不,我会遥祝公主幸福。” 瞧,他对她无半分占有欲,怎能期待有朝一日,他回心转意? 公主苦笑。这刻,她终于明白,世间有许多事可以勉强,独独爱情,勉强了人,却勉强不来真心情。 尾声 万籁俱静,偶尔几声虫鸣谱出夏季恋曲,几只提着灯火的萤火虫误闯入竹林,点点亮光闪烁。 屋里荧荧灯火忽明忽灭,床上人儿传来规律的呼吸声。 都睡了,与大地日月同眠,只有爱嬉闹的夜风,偷偷自窗棂探入头;只有温柔皎洁的月色,悄悄射入光束。 一阵骚动,床上的男子呼吸急促沉重,倏地,他弹坐起身,口里惊呼着:“颖儿,别走!” 他喘息,涔涔汗水湿了背脊,环视四周,一件件熟悉家俱进入眼帘,柜子、桌子、椅子……呼……他还在这里。 缓缓吐气,他紧绷的脸庞渐渐恢复柔和。 “又作恶梦?”身边女子醒来,揉揉惺忪睡眼,用袖子替他拭去满头汗水。 四目相交,他伸手,将她拥入怀中,紧紧、紧紧的,他需要更多力量,来证明她还活着。 “渊……” 她轻拍他的背,像安抚婴儿般,一年了,恶梦仍断断续续在夜半将他扰醒。真是的,她把一个勇敢男人给吓胆小了。 “不要离开我,片刻都不要。”他耍赖。 “我知道。” 从她下得了床,她就真的成了他的“影儿”,他在哪里,他的怀中必有一个用暖裘裹紧的女子,他们没分开过。 “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还头痛吗?胸口闷不闷?” “好了,全都好了,我现在健康得像头牛。” 宇渊老问这问题,气得爷爷想捶他。奶奶说,这辈子还没有人敢用这种话来侮辱爷爷的医术。 宇渊忘不了,当司徒先生告诉他,仵作验出那具烧焦的尸体是男子时,他五味交杂的心情,他冲进醉语楼,蛮横不讲理地逼姚红衣交出颖儿。 他无赖的模样,比当年的宝安公子更过分,可他不在意,他只想要达到目的。 然后他见到颖儿。 她服药日近了,体力变得很差,脸色苍白、四肢无力,她一日需要近十个时辰的睡眠。 但冷刚不在身边照料,红衣说,冷刚不肯放弃救姑娘,不管曲爷爷在不在、有没有九转续命丹、会不会白跑?他都要回一趟爷爷家,并想办法将曲爷爷找来。 对,就是这个“不放弃”的信念,一群人用意念救活颖儿。 司徒先生和百草堂里所有的高明大夫,不分昼夜,在颖儿身上用尽所有想得到的办法。颖儿甫清醒,宇渊便逼着她传授医术,好用来医治她自己。 然后,服药日到了,颖儿竟没有预期中的气血逆转、痛苦难当。他们不知颖儿可以撑多久,只想着尽心尽力,只想着成功,不考虑失败在哪里。 五日后,冷刚带回曲爷爷、曲奶奶,原是不存指望了,没想到颖儿还活着。 就这样,他们救活颖儿、他们一起移居江南,创造属于自己的安乐天堂。 “司徒先生说你太瘦,要品福楼的朱老板替你整治菜肴。”宇渊说。 “别要吧,我很珍惜我的身材。” “就算你变成母猪,仍是我最珍视的颖儿。”他在她额间印上一吻。 “得用这么激烈的方法,才能证明你爱我?不必,我相信你爱我。”她笑着与他额贴额。 她还能不相信?昏迷间,是他一句句“我爱你”,让她不放弃生命;他说要坚持,她便听话坚持下去;他说她是唯一,他果真就让她成了唯一。 知道吗?离弃公主,他是史上第一人。 她永远忘不了,病床上,他腮边热泪未褪去温度,新泪又滚下;他恐吓,她敢死,他一定舍命追随;他发誓,这回,天上人间,纪颖都不准抛开钟离宇渊。 他不断诉说着别后离情,说他的生命失去她便失了意义,他口口声声懊悔,但愿坠崖的是自己。 心痛难言语,原来,少爷爱她,比她想像中多更多,她不只是“重要”,更是“唯一”;原来,他们让太多误会离间了两颗心,是无数个阴错阳差,错判了他们分离。 苍天呐,您怎能这般不公平,怎能无端扯断他们的爱情?难怪他的快意死了,只剩下伤心;难怪他说无法不计较老天待他苛刻,他的苦啊,她不舍。 事过境迁,再谈起那夜,冷刚被封穴道解除,回到小屋,看见曲无容昏迷不醒,而侍卫正在点火烧屋,他动手打昏对方、救回颖儿的过程,宇渊仍然激动难当。 他硬要把桃红送进牢房,是颖儿千劝万劝,劝他不该迁怒一个忠心耿耿的仆人,他才勉强放桃红一马。 然后依计画,她带着宇渊的女儿小宁儿,与冷刚、爷爷奶奶、红衣、司徒先生……一大群人浩浩荡荡下江南,重新建立事业,独留宇渊在京城收拾善后。 是该收拾善后的,他对公主有愧欠,他必须还尽情债才能下江南,重新开启人生。 没有承诺,没有立誓,她甚至不敢确定公主会让宇渊离开,但她就是对他有很多很多信心,相信他不会辜负自己。 而他,果这没辜负她,他在短短的数月后回来,他们的人生展开新页。 “明天,我们去采莲花。”他说。他爱极她亲手剥的新鲜莲子。 “我不敢。”环住他的腰,把脸贴在他胸前,他爱她的亲匿,而她爱上与他相依。 “为什么不敢?” 宇渊亲亲她的额。终于,她成了他的妻,他们有了长长的一生世,有了盟约、有了永世不离弃。 “爷爷划下范围,说莲花池是他的,谁都不准靠近。” 她抓起他的手同自己相连,多么圆满的爱情线啊,从今尔后,苦难已经离他们很远。 “他又招惹奶奶?”每回爷爷惹奶奶,他就要弄一块区域范围,不准旁人接近,谁晓得,这回他要在莲花池里搞出什么新鲜玩意儿,同奶奶道歉。 “对。” 为了照顾颖儿,司徒先生、爷爷奶奶同他们一起住;为了姑娘不被宇渊欺负,冷刚和红衣也住进宅子,没有亲人的宇渊和颖儿突然多出了许多亲人,小小的一户人家,大大欢乐声,笑语是这个宅子里产量最多的东西。 “颖儿。”他轻唤。 “什么?” “小宁儿开始学说话了。” “我知道,她会叫我娘。” “满屋子的大人,只有她一个小娃儿,你担不担心她没玩伴儿,变得孤僻?” 轻浅一笑,她听懂他的意思了,摇头、不反对,她圈住他的颈项,圈住她的世界,而他低头吻她,用唇封住他的爱恋。 这一夜,缠绵悱恻,温柔无限,他们的爱情仍然是逗点,还有无数的未来等着他们手牵着手,一起走。 【全书完】 编注:欲知宇渊与颖儿的初识故事,请翻阅棉花糖670【错爱之亏欠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