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人不得宠》 楔子 辰时三刻,刺眼的阳光将屋前早开的杜鹃映照得血红。那颜色,就如同门上贴著的那张“喜”字一般。 石阶上,有一名弓著身子的高大男子。男子拥有一双冷淡的眼眸,让人看了即使在这样暖热的阳光照射下,依然感到浑身发寒。 他那双好似蕴著冰霜的眼眸默默地注视著鞋前一吋处,那是阳光照射得到的最远处,也就是他整个人被笼罩在屋檐的阴影下。 一明一暗,就如同昨日阴郁的他与为他的“喜事”欢欣的弟兄们一样。 他冷笑了声,撑了下膝,自石阶站起。稍站了会,缓和下坐了一夜的不适,便转身走进屋里。 屋里一样是碍眼的红,而最里端、他的床上,坐著一名身著嫁衣、红盖头尚未拿下的女子。 她端坐著,仅带著一只玉镯的手规矩的相搭著,看起来是那样地知礼安分。 他的眼神多往她那看了眼,两道剑眉微微蹙了下。 她……也坐了一夜吗?抑或是……特意早起,只是装个模样好让他理亏内疚?山下的女人应该是工于心计的吧? 冷笑了下,他说服自己相信后者的解释。 他走向她,在她面前站定,过度残忍粗鲁地扯下那惹人厌的红盖头,让它落在女子身边。 他冷酷地俯看她,有些挑衅的。 女子缓缓地抬头,与他对视。她的眼中没有质问疑惑,她的脸上亦没有他预期中的泪痕斑斑,而她的表情甚至连稍微的委屈或是指责也没有。 她给的,只是一个她面对陌生人会有、应有的冷淡。 “知道我不想娶你吗?”对于这个属于他的人儿,他没有任何多余的想法,只是开门见山地低声问道。 “知道。”她柔润的声音平淡地回应。 他唇角浅扬,冷笑了声。“很好,如此一来,往后的日子会容易得多。” 他的新娘没有再回答他,那双比他更没有情绪起伏的眼眸只是默默地看著他,一派官家小姐的气度。然后,似有若无地浅浅点了下头。 第一章 天有些昏暗,四周融入了过多的水气,给人一种压迫的感觉。这样予人不舒适的日子至今有好些天了,阴郁的气候总让人觉得不知是否会发生什么不祥的事。 每每遇上了这样的天气,钗凤山的山头总是被一大片的乌云笼罩著,像邪气一般,让原本就对此山有所畏惧的山下人更是望山而退却。 住在钗凤山附近的居民都知道,这座山看似秀丽,实则暗藏危机,它里头没有悬崖峭壁、没有任何奇诡之处,只是……去的人鲜少回来过。 老一辈的人说,山上那批神出鬼没的“黑影贼”,除了会劫掠路过的商队,还会作法让那些上山的人误入歧途,好让他们填肚子。因此,山下人都说,“钗凤”意为“拆缝”──给山贼拆了骨头塞牙缝。 即便如此,还是有许多人经不起诱惑,往山上去一探究竟,因为据那些安然回来的人说,钗凤山上宛如仙境,有著山下看不著的奇花异果,那里的女人很美,个个宛如仙女…… 所以也有人猜测著,那些没有回来的人,只是舍不得离开…… 钗凤山这谜似的地方,总是有各种稀奇古怪的传言徘徊著。 无论何者为真,近百年来,山下和山上维持著一个平衡,除了偶尔听闻商队被劫以外,尚可堪称平静。 然而,这一天,潜入山中的士兵,似乎把这样的平静给抹杀了…… *** 羊肠小径上,一个眉清目秀的男孩面色凝重地往前方的树林里去,小小的身影在林间穿梭著,那双小朝靴踩过落了一地的枫红,响起了一片“啪滋”声,汗水自鬓角、额间流下,被他抬手胡乱擦去。 他一面跑,一面扬起他那宏亮的声音,朝著他的目标处──一名端坐在石桌前刺绣的少妇呼喊道:“娘──” 少妇像是察觉到这呼声的异样,有别于以往的平缓态度,她霍地抬起头,那对与男孩同样美丽的眼瞳无声地注视著朝她跑来的儿子。 “怎么回事?这般慌慌张张的。”她仍坐著,伸手扶住上气不接下气的儿子,用她那低低柔柔的声音平淡地问道。 “娘,爹、爹他回来了,给人抬回来的……”男孩硬压下不稳的气息说道。 凤语笺微微皱了下眉,站起身,往男孩前来的方向而去,一面疾步走著,一面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游钫之仰起冒著汗水的脸蛋回答:“爹、爹和同行的伯伯们中了埋伏……” “严重吗?” 游钫之脸色一沉,点头。 “谁这般大胆,敢在钗凤山内撒野?”她用依然平淡的语气问著,微微透著不悦,脚步也略快了些。 “听那些伯伯们说,是郁央的兵。想必是郁央那好武的君王近来无事、平静日子过腻了,便找上咱们来了。” 两道柳眉微蹙,轻啐了声,声音从齿缝中挤出──“昏君。” 郁央的新君王在去年登基,当他还是太子时,尚有“勤政爱民”这样的赞誉,没料到登上了王位却是草包一个。 “找张大夫来了吗?”她又问道。 “据说……就是张大夫给那些兵引的路。” 没了大夫,那群大男人想必是慌了。凤语笺脸色又凝重了些,脚步也更快,往自家方向走去。 *** 钗凤山上的居民大多比邻而居,且通常都是好几户人家共用一间大厨房,唯独头目的房舍自古就是位于山的最高处,被一大片枫树林前后围绕著,离群索居,就连用膳也是与其它居民分开。 如今,头目的家门前挤满了人,人人踮著脚尖、伸长脖子,个个脸色凝重、频频摇头。 “不太妙啊……”有人叹了口气,这么说著。 “可不是,瞧这血流成这样,你都不知那刀口子有多大……大哥打十二岁起就同大伙儿抢军粮、打猎,这期间跟阎王打过好几次交道,可这次或许……吓!”话未说完,一见著自个儿身旁一脸冷淡的凤语笺,连忙吓得闭了嘴。 而凤语笺像是什么也没听见似的,仅是淡淡瞧了那人一眼,也没多说什么,静静地牵著儿子、挤过人群,往屋里走去。倒是沉不住气的游钫之气鼓了双颊,管他是不是叔伯长辈,对那人赏了一个白眼。 “你这样不是办法!还是快下山抓个大夫……” “是啊!是啊!” 他母子俩还未走到屋里头,就听见一个妇人如此气急败坏地说著,以及其他女人的附和,接著,就传来贾乡那个大嗓门。 “你懂个屁,你要咱给山下人引路?” “难道你还有其他法子?!” 贾乡是个粗人,遇上这事,著实慌了,什么对策也没有,只能像头牛一般不耐烦地吐著气。“哎!娘儿们都出去,别在这碍事!” “娘儿们又怎了?”凤语笺那冷魅的声音这样问道,缓缓走进屋里。 “嫂子……”原坐在床边、手压著头目伤口的贾乡愣愣的回过身,粗犷的脸上满是污泥,鲜红的血已沾了高大的他一身。 凤语笺瞄了他一眼,也没多说什么,视线落在床上的那个男人身上。 床上,那个像是浸在血中的俊美男子,她的丈夫,村里的头儿,如今只是紧闭双眼、死白著一张脸,而鲜红的液体不停地从贾乡那宛如熊掌般厚实的手下冒出。 “嫂子……那伤口横过胸口,血不停地冒出来,咱、咱也想不出什么法子,只能将它强压著,张大夫又不在……”站在屋里另一端、一样是游少观左右手的秦世良,紧握著自己手臂上的伤,声音哽咽,望著床上似乎没剩几口气的游少观,眼眶都红了。 敌人包挟他,大哥是替他档刀才受的伤……那把刀没入大哥身子好几吋,伤口的深度让他们看了心都寒了一半、魂都散了…… 凤语笺没答腔,在丈夫身旁坐了下来,轻轻将贾乡的手推开些,半掀起伤口上已被血浸得濡湿的布,眼眸略微眯了下。 伤口不浅,但没伤及要害,如此血流不止,恐怕是因为那刀淬上了……“那种毒”吧。 该死!凤语笺皱了下眉,心底突然冒出的声音让她微微一愣。 她……著急了? 又皱了下眉,努力散去那些杂乱的思绪,她凝神,纤手搭上了他的脉。 “呸!”贾乡听到秦世良说的话,忍不住啐骂。“甭提那没用的东西,几两银子就让他……” “到那没用的东西屋里,把他靠窗的那只箱子拿来。”凤语笺打断他的咒骂,沉声吩咐道。 “做、做啥?”这个命令来得突然,贾乡愣了下,下意识地开口反问。 凤语笺身为大哥的妻子,他们对她有著基本的尊重,但她与他们素无交集、完全不熟悉,他们只知道她总是这样冷肃著一张脸、独来独往,只知道她不管事,只知道……大哥并不喜欢她。 凤语笺没看向他,依然维持著她冷淡的语气。“你希望我回答你,还是想要救你大哥?”一面说著,一面从腰间掏出一只小瓷瓶,将其中的粉末全洒在伤处。 “噢、噢……世良,随我来!”贾乡虽是个粗人,也不至于愚钝到不明白事情的轻重缓急,知道大哥有救,便即刻拖著秦世良往外跑。 凤语笺要身旁贾乡的妻子胡氏帮忙烧水,又转头对后头的人墙道:“诸位请回吧,这儿人手足够了,头儿他不会有事的。” “这……” 大伙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但瞧凤语笺似乎很有把握的模样,便鱼贯散去。 “娘,遍布在爹伤口周围那绿色的斑痕是?”游钫之凑在一旁,轻声问道。 “是毒。” “中了此毒会如何?” 她瞄了儿子一眼。“晚些再说吧。” “爹……不会有事吧?” “没事的。” 不一会儿,贾乡与秦世良气喘吁吁地抬著一大只箱子回来了。“嫂子,东西在这。”然后有些愕然惊喜地注视著已明显止住血的伤口。 他们从不知道嫂子懂得医术……嫂子不是尊贵的官家小姐吗?为何从没听大哥提及这事? 或、或许……连大哥也不知晓吧。 几个大男人面露崇敬地望著一脸漠然、半点儿慌忙也无的凤语笺。方才他们都慌了,没有意识到这个看似娇弱的女人竟比他们镇定许多,甚至可以说与她平时的模样没有太大差别。 这可不是常人能办到的事!这样的察觉让他们对她的敬重不禁多了几分。 凤语笺站起身,打开箱子,很快速地翻找出几样药材和器具,拿起秤各量了几钱药材,一些交给游钫之磨碎,另外几样倒入锅中用水熬煮。 “娘,好了。”游钫之手脚俐落,三两下便将几样药材磨成粉末。 “嗯。”凤语笺将药粉小心地倒入一旁的碗中,用水混合,接著小心翼翼地扶起丈夫,没牵扯到他的伤口,并让他倚著自己,一匙匙喂他服药。 “嫂子……还有什么是需要我们帮忙的吗?”贾乡沉声问道。 再怎么说,将一个重伤的大男人交给瘦弱的女人和小孩,总是有些不妥的吧?大嫂毕竟比头儿瘦弱许多,照顾他得费多少力气啊? 凤语笺瞄了贾乡一眼,摇了摇头,从药箱中翻找出一瓶药膏,递给贾乡。“你们不也受了伤?回去歇著吧,有什么需要我会叫你们的。”然后转身给了贾夫人一个浅笑表示谢意。 “我们明儿再来。”贾乡低声下气地道。“走吧,世良,你臂上那箭伤也得瞧瞧。” 游钫之望著两个伯伯远去的背影,转身向凤语笺,小脸上漾著崇拜。“娘,您真神了,那药粉一抹上,爹的血就止住了。” “那是我外祖的秘方。” “娘您懂得医术?我怎么都不知道?”瞧这神效,可比那姓张的蒙古大夫要厉害太多了。 凤语笺只是笑,没有回答。 游钫之又静了会。“奶奶知道吗?” 若连奶奶都不知道,那就甭提爹了。他记得奶奶生前对娘很好的,娘的事情她应该都知晓。 “知道。” “喔……”游钫之将视线再度放回爹的伤口上。“血真的不流了耶。” 凤语笺给了儿子一个浅笑,将忧虑埋至心底。 若真是那种毒,止血尚不是最困难之事…… *** “上哪儿去?” 贾乡正在给秦世良换药,抬头看见妻子提著篮子往外走,便出声问道。 “嫂子照顾大哥,忙了一夜,我给他们送早饭去。” “好好好。”贾乡连忙点头。“看看嫂子有什么需要的,留下来帮忙。” “这还用你说吗?”胡氏哼了声,提著食篮往山上走。 这是她头一次给头儿送饭,上一代的头目,也就是游少观的父亲,娶的是一个自动送上门、葱蒜不分的千金小姐,又没带什么煮饭婆陪嫁,每到吃饭时间总是拖著夫婿儿子往下奔,跟大伙一起挤长桌吃饭。 这一代的嫂子依然是个千金小姐,依然没有陪嫁的丫鬟和老妈子,他们原本以为头儿与他们一起吃饭会就这么延著上一代成为惯例,却没想到这个寡言文静的嫂子竟然自己下厨…… 胡氏常常这么想著──大伙儿都知道被逼婚的头儿并不喜欢自己的妻子,但或许是因为凤语笺是个不吵不闹还颇为贤慧的女人,一向不给人留颜面的游少观才不至于给她难堪,甚至可以说是颇为尊重她吧? 不过……大伙时常疑惑著。虽说两人在婚前毫无情感,但凤语笺嫁上山也八年了,难道他俩除了“尊重”以外,没有其他? 对于这对夫妻的事,连身为左右手的贾乡都不太知晓,其他人更是如雾里看花般,只能藉两人偶尔的互动来加以揣测。 前一天晚上贾乡和秦世良又去头儿家探了一次,头儿依然没有醒,但却全身发著高热。据秦世良说,凤语笺除了得照顾头儿,还得顾另一头正在熬的药,她甚至还已经做好了晚饭…… 连贾乡那大老粗也说了,一个瘦弱的女人之所以能够如此坚强,甚至婉绝他人的援助,若她对游少观没有一丁点情爱,又怎能独自扛下一切? 难道一切都是“责任”?像嫂子那样独特的人,难道会遵循著山下人的那套“以夫为天”? 胡氏微微叹了口气,步上屋前的阶梯,在虚掩的门外轻唤著。“嫂子?” “嗳。”里头有声音轻应道,接著便听到一阵脚步声缓缓向她而来。门板被推开,凤语笺那张有些疲倦的脸蛋探了出来,看见是胡氏,有些诧异。 “大哥……醒了吗?” “还没有,不过烧退了,气色也好了些。有……什么事吗?” “啊!”胡氏忙拎起食篮。“嫂子辛苦了,我给您送早饭来。我同张妈还烤了些饼……” 凤语笺摇摇头,浅笑了下。“你无须如此,我有做饭……” “嫂子,大哥伤势严重,您得长时间照顾他,不先顾好自己怎么行呢?”胡氏硬是将篮子塞进凤语笺的手中。 “这……”凤语笺想要推辞,却不知说什么好。 “以后餐餐都由我给您送饭,您就专心照顾大哥吧。”胡氏那张略圆、和善的脸庞露出了微笑。 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近瞧嫂子,益发觉得她真是个宛如仙女的人物,虽是身著粗布衣,却难掩她脱俗的气质。那双锁著情感的翦水眸子透著些微忧郁,娇弱的身子散发出一股坚强与韧性…… 大哥怎么会不喜欢她呢?贾乡好久以前说过,大哥要的不是一个只能依附著他而活的妻,那这么一个美丽又坚强的女子难道不合他的意吗? “要不这样吧。以后我让钫儿下去,省得你这样来来回回的。” “也好。”胡氏点头,冷不防地瞧见凤语笺颈上似有若无的一条条青紫瘀痕,像是给什么抓著了。有些惊讶地往她后方探去,发现那几条伤痕布满在她细白柔嫩的颈子上。 “呦!嫂子,您那伤是……” 凤语笺轻掩住颈上的伤,浅笑道:“没什么,是我自己没留意才受伤,不碍事的。” 胡氏见她不愿回答,也没有继续探问。下意识地又瞄了眼她的颈子,那伤虽然已上了药,可是还透著血丝。看样子应是指甲的抓痕,是大哥抓的吗?是要怎样的力道才会抓出这样令人怵目惊心的伤痕? 然而从大嫂的表情上却瞧不出任何异样?像是一点也不介意被伤了…… 胡氏有太多的疑问,却又不敢开口,只得匆匆拜别。 她想……对于凤语笺,她也是有些惧怕的。就某方面而言,凤语笺和头儿可说是挺相像的,有著相同的强硬以及气势…… 凤语笺目送胡氏离开,眼中有一瞬间的闪烁,却随即回复为原来的冷淡。 她转身进屋,将食篮轻置于桌上,缓步踏进房里。 她的丈夫,那个在她印象中与软弱毫不相干的男人,依然躺著。 她走向他,俯视他平静的脸庞,平淡地注视著。抬起白皙无瑕的小手,轻探向他的额面,不为其他,只是……单纯的触碰。 她不曾如此,也不曾相信自己会有这样的行径,她……应当是连接近他都要避免才是。是他的安祥平稳让她不自觉地卸下了戒心?还是她一夜未眠,有些累了,以至于忘了她早在八年前的那一夜,早已将她的情尘封于心底最深处? 知道我不想娶你吗? 他当时冷漠的声音,深深印在她的记忆中。八年了,八年!嫁给他八年了,甚至育有一子。但这八年来,她……或者该说他们俩都很明白,他与她之间,没有丝毫夫妻间该有的情分。他们称不上是怨恨对方,毕竟婚事乃上一辈的安排,哪来的恨? 她怨他吗?不怨吧?他们只是……对彼此没有感情。对她而言,他的存在就像杯清水,是那样的平淡……而这样的形容或许是不妥的,毕竟水乃必需之物,而他不是。 对他而言,她……也是如此吧?一个安静、冷淡、难以摸透也无须摸透的妻,一个尽了妻子的义务、产下一子,完成了传宗接代伟大使命的女人。 凤语笺静静地望著那张五官轮廓深刻的脸,手就这么轻搭在他的额上,没有离开。 他是一个极好看的男人,粗犷而不野蛮,俊美却又不带丝毫的阴柔味儿。就山下人而言,能嫁给这样一个英俊、有担当的男人为妻,而这个男人婚后也从不拈花惹草,便可称为“好命”了吧?甚至,她得心怀感激,以他为天,以取悦丈夫为她后半辈子唯一重要的事。 但她没有……她甚至像是在抗议什么似地给他冷脸瞧,他对她亦是如此,但他原先就是个沉肃、鲜少露出笑颜的人,而她不是。她并非如表面这般平静、心绪毫无起伏…… 她既然不怨他,那为何她方才坦诚了自己是在“抗议”? “娘。” 身后传来轻声的呼唤,凤语笺收回手,整好思绪,缓缓回过身,并无泄漏一丝异样,而心底却像是一道道响雷直轰而下。 她方才是怎么回事? 这么多年了,她从未探究、深思过她对他的态度有何不妥,或是为何这几年对于他,她会这般相敬如宾…… 她是怎么回事? “娘,您气色不大好……”游钫之走近她,小手轻握著她的裙摆,仰著头、皱著眉,童稚的脸上有著担忧。 “娘没事。”她浅笑,摸了摸他的头。“桌上有张妈做的饼,你不是最喜欢的吗?去吃吧。” “娘,您也吃。您忙了一夜,连贾乡伯伯他们都说您这样下去会累坏的。” “你爹有好些了。” 游钫之这才望向躺在床上的父亲,眼神有些质疑。“娘……昨儿个,爹醒了是吧?” 游钫之就睡在隔壁房里,半夜似乎有听见声响…… “不算是。”她摇头,依然露出一抹摸不著情绪的浅笑。“但他会醒的,那毒已去了大半。” “毒去了,爹就会醒吗?” “是啊。”只是至少要三个月……而这期间,每每发作,常常让中毒者得承受如炼狱一般的热度,以及沁入骨髓的痛楚。 这种毒,若没解药也死不了,只是那日益加深的痛苦会逼著人自寻短路。 “娘,您也教孩儿医术好吗?” “好啊……等你再大些。” “娘,那您给孩儿讲外公的故事。我一定不会同别人说的。” 凤语笺又摸了摸他的头,带著他走出房门。她的孩子从未这般好奇过,不曾问过她与游少观之间的往事,亦不曾问她是怎么嫁过来的…… 这是好事吗?她不知道,只知道这孩子像她,也多半向著她。他挺崇拜他的父亲,却似乎对父亲有著一丝不谅解…… 这年纪的孩子应当是活泼好动的不是吗……他那张童稚的脸蛋,像极了她年幼时…… 第二章 十二年前 “语笺啊……” 门帘被掀开,一个美艳的妇人探进了凤语笺的闺房,脸上挂著笑,每一个上扬的弧线都写著「不怀好意”四个字。 “婶娘……”那个坐在窗边看书的女孩站了起来,大大的眼眸有著防备,却仍硬是端出了一抹笑容。 凤语笺放下书本,起身要去泡茶。 “不忙。”凤夫人用她那刻薄的眼眸稍打量著不甚大的房间,坐了下来,向她招了下手,皮笑肉不笑地道:“坐啊。” 接著瞄了眼她在看的书,不悦地微眯了下眼。不是医书。 凤家历代都是大夫,而那些秘方始终是单脉相传,多半是传给长子。也就是说凤语笺的父亲、她夫婿的大哥继承了所有的秘方。 若有了那些秘方,可是多了条生财之路啊!照理说,凤语笺应是这些秘方的唯一继承人,可这丫头却是一问三不知。 但这也难怪,她爹妈死时,她才八岁,一个八岁的娃儿能懂得什么医术? 因此他们转而寻找任何可能遗留下来的记载,甚至连大哥大嫂那间破房子都拆了,地都挖尽了……却什么都没找著。 “好。”凤语笺依言坐下,那小小的身躯直挺挺地,双手规矩地置于膝上。自从进了这座大宅后,她很快地便学会如何使自己像个官家小姐一般……造作。 即便她凡事按规矩来、竭尽所能地不让他人抓著什么把柄、待人亲切宽和,尚有人在她背后冷嘲道:“那野丫头就算穿金戴银的也盖不掉那天生的穷酸气。”较为猖狂的,还会在她路过的时候,在自个儿鼻前大扇其手道:“老天爷,那是什么味儿啊?” 而要是她将她八岁以前的性子展露无遗,那些尖酸的言语必会更加肆无忌惮。 寄人篱下就是这么回事,吃人家的、用人家的,就是欠人家、就得什么委屈冤枉都往肚里儿吞。 这年头,没有怜悯这回事儿,有碗饭吃就得感谢老天了。 她一介孤女,幸好叔父收留,还能说什么呢?她的委屈,说出去谁信呢?就算信了,她也可以想见人家会怎么说── “怨谁呢?谁叫你爹娘死得早?” “不错啦!有个作官的亲戚。凤大人仁慈,收留你,还遣了个丫头服侍你呢!这可是前世修来的福气。” “凤大人甚至对外宣称你是他亲生女儿,可见他多疼你了。” 这些……所谓的人情冷暖,在她甫踏进这座宅子、抬眼对上那些冰冷且带著鄙夷的眼神时,她便全都明白了。 因此,面对那些冷言酸语,她从不吭声,但即使她习以为常,却仍是无法避免让那些话钻进心头、狠狠地戳上几个血窟窿。 “语笺,过年你就满十三了吧?”婶娘那温柔却带著刺的声音这么问著。 “嗳。”她点头,乖巧地应道。 婶娘又笑,打量著她。“瞧你娘把你生得多好,弯弯的眉、大大的眼,花儿似的可人儿。很快呀,你就要十五了,到时候上门提亲的人恐怕是连咱家门槛都踩破了。”婶娘笑了一阵,才又问道:“语笺啊,告诉婶娘,可有心上人没啊?” 她半垂著脸,摇头,不被察觉地拧了下眉。 这女人又在打什么主意,她的两个女儿一个十七、一个十六,哪有时间再来管她的亲事? 她才十二,还早得很不是吗?这些人都不怀好意,她怎么会不知道? “语笺啊,我们是你唯一的亲人,又怎会害你呢?”在骗她的秘方时,他们会这样说道。 他们不是她唯一的亲人,她还有个亲妹妹,爹娘去世时,她才满周岁……给婶娘送了人去,说她克父克母,如今生死未卜…… 这些她没同人说过,他们就当她忘了。 他们当她胆小怕事,以为她不知道他们夫妻俩一肚子坏水。他们命丫头趁著她不在时到她房里翻箱倒柜,就为了秘方。 他们怀疑她藏起来,怀疑她没有对他们坦诚。的确,她是瞒著他们──她六岁那年,爹爹就将那些秘方交给了她。她花了两年的时间,将那些秘方及医书的内容全数背了起来,所有的医书都在爹娘死后,由她亲手烧了。 这些秘方是为了救人的,可不是让他们拿来发横财的。 “那婶娘可就给你做主了。”清了清喉咙,一样是笑著的。“语笺啊,同你说个大好消息,你叔叔这趟到讼卿国去,帮你物色了个对象。同对方说好了,满十六就嫁过去,还合了八字,听算命先生说,上辈子也是一对恩爱夫妻呢。” “是怎样的人啊?”她露出“娇羞”的笑容,顺著婶娘的“喜上眉梢”问道,免得人家说她不知好歹。 但心底……随即扬起一阵寒意。 他们……就是要这般将她往绝路上逼是吗? 婶娘满意的对象……他们怎会如此好心?那人,怕不是瘸了就是瞎了吧!是个官宦人家的少爷倒是有可能──而叔父之所以会答应,必定是对自身有利。 若将她嫁给那人,或许能让叔父仕途顺遂吧? “那孩子呀,大你两岁,你叔父见过了,说是长得十分好看呢。婶娘先跟你说声恭喜了,语笺。” “谢谢婶娘。” “哪儿的话。”婶娘站起身,伸出她那又是玉镯、又是金戒叮当响的手,摸了摸她细滑的脸蛋。“你是大女孩了,日后要更乖巧,否则嫁到人家那儿,公婆会不喜欢的。” 语笺点头称是,望著婶娘远去的背影,咬紧了牙,腰杆子始终直挺挺的,像是要维护她最后一丝尊严。 但心头却是越揪越紧,她似乎听见婶娘那得意洋洋的笑声,似乎听见外头丫鬟之间的窃窃私语。 然后,泪……就这么不争气地落下了。 *** 在第一丝微弱的烛光探入自己眼中那一刻,他感受到的只有──疼。 浑身无一处不疼。游少观觉得自己像是给人嵌入了床中,动弹不得,脑子也重得很,昏沉沉的,他知道自己是谁,却分不清自己身在何方、为何在此……理不出任何头绪。 耳边轰隆隆地响个不停,十分喧闹嘈杂,那锣声一下下敲击著他微弱的意志。他微皱了下眉,稍稍适应光线后,睁开了眼眸。 艰难地侧首,一个身影映入他的眼中。那小小的身影有些远,时而模糊时而清晰,有些熟悉却又有些陌生。 他庆幸此时身旁有她,也渴望抓住她…… 他望著她,望著那抹柔和的白色身影,视线始终没有离开,他瞧著她似乎越来越远,咬牙张开了手,手指在他眼前似乎掌握了她,却什么也没有抓到。 别离开…… 那身影掀开布帘,欲往外走去,他心头一急,冲著她的背影嘶哑地唤了声── “等……等等……” 他的声音比他预期中的要小得多,但张口后,却像是耗尽了他所有的气力似的难受。 突地,他哀嚎了起来,觉得体内像是有对尖锐的爪子揪住他所有的知觉,狠命地掐著他似的,而这样的痛,也使他想要死命地掐住某物。 这种痛、这种感觉……为何这般熟悉?像是他时常得经历似的…… 痛楚缓缓加深,像千百支粗大的针扎在他身上,缓缓下旋,疼得他恨不得昏死过去。他整个身子弓了起来,半张著嘴却无法哀号出声。 凤语笺一听到细语声便马上转过身,随即放下了她原本要做的事,手往裙兜上一抹,便快步跑到床边。 她拿起手绢抹著他不停冒出的冷汗,没有理会那随即紧抓住她手臂、指甲紧掐入她肌肤的手,只是不停地抹著他的汗、不停地轻声安抚道:“嘘……好了,没事了,别使力,也别说话。嘘……一会就不疼了。” 他这般醒来好几次了,只是难得在日间醒来。帕子上她浸了安神的药水,他不一会就会再睡去的。 游少观半睁著眼、有些无神地望著她,不知道是因为抓著了东西,还是其他原因,他觉得好过些了。 她……她好美,那低柔的语调听著觉得好舒服,而轻拂在他脸上的手绢有著一股令人踏实的淡香…… 他……一向不愿意与人亲近的,但此刻,眼前这人、这声音却似乎沁入他心底最深处,与他贴合…… 突地,游少观的意识像是断了线一般,两眼一翻,便昏睡过去。 凤语笺缓缓站起身,眼神落在他熟睡的脸上。 “娘!”一个尖锐的呼喊声让原本专注在游少观身上的凤语笺转过头来。 在门边的游钫之目睹这一幕,忙跑了进来。 但他不是跑到床边看他父亲如何,而是抓著母亲的手,心疼地看著那布于白皙肌肤上的红痕。 “果然是爹抓的!”他仰著头叫嚷。“贾乡伯伯他们托孩儿问您好多次了,问您身上那些像抓痕的伤是哪儿来的,您却从不肯说……” “钫儿……”她将儿子拉到门外,不让他在屋里头吵闹。 游钫之一张脸胀得红通通的。“娘,您何必如此?您明知道靠近爹会被伤害,为何又……” 凤语笺弯下腰,柔声地道:“钫儿,他是你爹,他现在中了毒、受了伤……娘早跟你提过,不可这样说话,躺在床上动弹不得、最痛苦的人是你爹……” “可无需再多一个痛苦之人!您说要让爹休息,醒了对他没有多大的帮助,那大可将那帕子放在他身旁……” “那药闻久了对身体有害……” “可这样能够保护您!” 凤语笺微板起脸。“钫儿,娘平日怎么教你的?凡事要以你爹为重!瞧你说的是什么话?” “可他并非以您为重!若今日中毒的是您、痛苦的是您,我不相信爹会这样不眠不休地顾著,更遑论愿意站在床边让您伤他!” “钫儿……” “要不您说,他会吗?” 他会吗?她那高高在上、不苟言笑、自从儿子出生后,一年便见不著几回面的夫婿会这么做吗? 这她可没把握…… 可半个月前若她自问会不会这么做……她自个儿也是没有把握的吧? 她挥去脑中的琐碎,紧抿了下唇,伴著点浅笑,问道:“钫儿,为何你认为你爹待娘不好?” 说句实在的,游少观待她算不错了,他尽了丈夫的职责,至于那些多余的情啊爱啊,能要求什么呢?她自己都给不起了。 在这个世代里,还能奢望什么?但求温饱而已。 游钫之顿时被问住了,歪了歪头,想了下才又道:“谁、谁都知道爹之所以娶娘是受到奶奶的逼迫!” “那又如何?你知道吗,山下人多半也是这样成为夫妻的,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都是如此。” 当然……许多夫妻在婚前也是素未相识,可鲜少像他们俩这样八年始终形同陌路,像是不认识对方似的吧? 游少观与她之间,有太多说不明、看不透的复杂情感交错,才会导致今日依然冷漠相对的局面。 游钫之低著头,心有不平却不知该怎么反驳母亲。 娘说的没错,可她和爹真的……和村里其他的夫妻不一样。他们鲜少交谈、鲜少待在同一个地方,他们像是……拒绝在一起。 “别胡思乱想了。”凤语笺摸了摸儿子的头。“去吧,找小毛玩去。” 她不是没有瞧见钫儿眼中的欲言又止,但她更在意的、会让她疾步躲进屋的,是她心头涌起的莫名惊惶。这八年来,她始终觉得自己的生活十分平静,她也安于这样的生活,从不愿去回想著嫁来这儿之前的那些种种期盼…… 在她十四的时候。有这样的传言传了出来── *** “最近钗凤山一带平静许多哪。” “可不是,这都要感谢咱凤大人呀,你知不知道,凤大人为了安抚山贼,准备把自己的女儿嫁了过去。听说凤夫人天天以泪洗面哪。” “可、可我听说那不是他亲生的啊,说是他兄弟的女儿……” “胡说,那是他的亲生女儿,不会错的。只是她自小就体弱多病,因此在乡下静养,后来身子好些了,才回凤兴城与爹娘同住。” “凤大人真是伟大……可那这女孩儿也忒可怜了。” 可怜?不,她一点儿也不觉得。 当她的贴身丫鬟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把街上听到的话告诉她时,凤语笺笑了。 “小姐,您也太委屈了,平日这府里没人把您当一回事就算了,如今又把您嫁去山上,那是贼窟啊小姐。老爷做了这缺德事还给自己招来好名声。” 对于这件事,老爷早命府里的所有人得封紧嘴,别出去外头瞎说。自己再放了这样的消息出去。 凤语笺瞄了她一眼。“巧儿,我早同你说过,若真是嫁到山上去,我可是求之不得,而叔父他要如何扯谎赢得民心那是他的事。” 巧儿睁著一双红通通的眼眸,不明白地看向她,开始担忧起这个苦命的小姐是不是因为无法承受这样的厄运,所以傻了。“小姐……奴婢真是不明白,为何您甘于如此呢?奴婢可是为您叫屈啊!” 小姐自从知道要嫁去贼窟,整个人都明朗起来,还会笑呢! 凤语笺从书本中探出头,笑笑的说道:“嫁给山贼,日子或许是苦了点,可至少是自由的吧?”能离开凤府,也是美事一桩。 “可是……” “怎么,你是怕到时老爷夫人要你陪嫁,得跟我一起进贼窟?”凤语笺打趣地问道。 “什、什么话!就算是死,奴婢也要跟小姐一块儿。”巧儿皱著眉嚷嚷。 “谁要你死了?你啊……”她笑著打断她。“要是真为我抱不平,那我交代你的事可要帮我办妥。” “那当然!夫人每次问奴婢说您心情如何,我都同她说‘小姐都坐在窗边,迳自垂泪’之类的话。” “还有啊,以后你上街去,有听著什么关于钗凤山山贼的事儿,回来一定要告诉我。”她叮嘱著。 “小姐……奴婢怎觉得您好像十分雀跃啊?” 凤语笺微笑,没再答腔,再度将脸蛋埋入书中。 山贼……山贼好啊,再怎样也比这奸诈狡猾的官宦人家强。贼还重义气呢!哪像这些当官的、为商的,一肚子坏水,只懂得算计他人? 布衣粗食的生活压根儿吓不了她,她幼时跟著爹娘不也是在山上生活吗?叔父在外头要怎说是他的事儿,婶娘和堂姐们要怎么笑她也随她们去。 她还盼著十六岁快快到来呢! 透过巧儿,她听了不少有关钗凤山的事儿。它的美、它的凶险…… 当然,还听说了一些她未来夫婿的事。 有人说他是头凶猛的野兽、杀人不眨眼,不时领著他的手下抢夺路过的商队,面对那些重金聘来的护卫,可从来没输过;也有人说,他长得十分俊美,足以令所有的女人倾倒…… 那颗怀著期盼的少女心让她开始想像他的模样──粗犷的脸蛋、高大的身材、低嗄的嗓音、炯炯有神的目光……哎,希望他会待她不错…… 对未来的种种瑰丽期盼,给予她悲郁的生活些微色彩,也抹去了她简陋婚事的悲哀──除了几只鸡鸭,她没有其他嫁妆、没有陪嫁的丫头,轿夫们将轿子抬到山脚下便走了,让她一个人待在轿里,等著山上的人来接她。只要她描绘著她日后的生活,这些对待、这些羞辱……都不足以对她造成伤害。 但……当那一日,当她待在新房里,端坐在床上,等了一整夜却等不著她的夫婿……那颗本因娇羞、期盼、而忐忑跳动的心,渐渐死了。 她想起在叔父家中多年来的委屈、想起失去父母的寂寞……她太贪心了吗?她只想求一个能容得下她的地方、求一个在意她的人…… 她果真是太天真了,是吧?竟想著那些不可能成真的事、想著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真是……愚蠢! 她不过是换了张床、换了个给她冷眼看的人……这或许就是她的命,合该遭人践踏,她不该再妄求其他…… 她握紧了手掌下的红裙、她的嫁衣……觉得有些冷…… 过了几个时辰了? 她觉得腰有些疼、脚有些麻、鼻尖……有些酸,可那仅存的傲气不允许她稍有动作,更不许她流泪。她什么都没了,就剩下这自尊是她可掌握的…… 可……又能掌握多久呢? 不知又过了多久,鸡啼了、日光洒进屋内……她听见外头有些声响。 她以为她至少会有些不安的,但她的心却异常地平稳,听见脚步的声响朝她走来,越来越近,她却什么也感受不到,任由一只手粗蛮地抽去覆于面前的红布。 她幽幽地抬眼,对上了那双怀著冷嘲的眼眸,觉得那双眼眸里,也映著她相同的冷漠…… 眼前这人……与凤宅那些人又有什么不同呢? *** 怎么会……想起这些事呢?都这么多年了。 凤语笺望著远处床上那个气息平稳男人,没发现自己的眉始终蹙著。 为何她甘于这样照顾他?她一直认为自己只是认分地尽一个妻子应尽的本分,或者就是“日久生情”那回事吧?抑或是……因为她知道等那毒完全退去、他醒后便不会记得这段期间的事儿? 为何她会愿意待在他身边?她不是最不愿见到他吗?是因为她不得不照顾他?还是躺在床上、不会用那双淡色的眸子瞧她的他……变得不那么讨厌了? 但真的仅是如此吗?那为何方才他发作时,她会这样地著急? 她自己也有些……不明白了。 或许……趁著他仍昏迷,这是个好好厘清自己内心感觉的机会。 第三章 身子仍有些疼,但已不像之前那样难受了,那种好似手脚都不是自己的感觉和脑中沉甸甸的感觉都消退了许多。 他尝试紧握了下手,有些笨拙,但已不再是那么难以掌控,精神也好些了。 自上次发作后,他醒过许多次,不过每每都维持不到一个时辰,便就又累得昏睡过去。每次醒来,他都期盼有人待在他旁边,却什么人也没有…… 游少观闭著眼,让思绪清楚些,他想起了受伤那天的事情,想必是那刀上喂了毒,他才会这样昏睡了好几天吧? 好了,没事了,别使力,也别说话,一会就不疼了。 上回,在他半梦半醒之间,似乎听著这么一句话,那声音低低柔柔的,让他有股说不出的舒服。 印象中……说话的那个女人有著一张极美的面孔。 她会是谁呢?是他的妻子吗? 游少观扯了下嘴角,为自己的猜测感到可笑与不敢置信。 她何曾这样同他说过话了?她一向是以持平冷漠的语调同他说话……甚至,尽可能地别同他说上话。 她那副模样摆明像在说著:“说什么?我同你无话可说。” 她是他见过最难相处的女子──那样地拒人于千里之外,冷硬的脾气让人不敢亲近,逼著他得用更冷硬的态度去面对她。况且,她极力无视于他的存在,又怎么会这般殷勤照顾他? 她不可能花心思在他身上。 一阵脚步声远远地便传入他耳中,四周很静,他能够很清楚地听到那轻巧的脚步声一路踏进了房里。 来人似乎将什么东西放在床边……是水盆吧,他听见水声及拧帕巾的声音。 接著,那条温热的帕巾覆上了他的脸,轻轻地、仔细地抹著他的脸颊及颈子。 那动作很是细心,连颈后及颊侧都没有遗漏。 是谁呢? 帕巾离开他,又是一次洗拧的声音。 这次,那人轻握住他的左手,抬起他的前臂,挽高了袖子,将帕巾覆上了他的手,仔细地擦拭。 是他的妻,他不得不承认。因为他深知这般柔嫩冰凉的掌心,不属于村里那些粗壮的女子。 他……为何感到有些喜悦? 是否因为他有著期待呢?期待朦胧意识中的那人真是他的妻子,期待她有著那样温柔的时候…… 或许,他早认定了吧,那样美丽的脸蛋,细致的五官,只属于、也只能属于他的妻子…… 这样的证实,著实取悦了他,却也令他惊讶,接著在心头溢起了一阵酸涩且难以形容的感觉。 他所熟知的……至少他自以为熟悉的凤语笺,应该是会找个人来照顾他,自个儿看她的书、绣她的花儿去的人。怎会在此时此刻站在床边……“服侍”他? 他的妻子是个细心聪明的女人,这是他一直心知肚明的。 他坦诚他欣赏她的聪慧,但他讨厌她那冷硬的态度──那副高傲、不可一世、绝对不让自己居于劣势的牛脾气。 她那些不愿居于劣势的行径,包括她会做好每个贤妻良母应尽的本分,料理好所有的家务,烧了一手连他虽然闷著头吃,却无法不在心里头赞叹的好菜,她甚至连儿子也生了…… 她完美得像是要让他愧疚一般,让他觉得她实在不甚讨喜,每每想起她,便扬起一阵心烦。 在游少观尚闭著眼在脑子里回想凤语笺令他生厌的行径时,她已完成了所有的动作,端起水盆往外走。 但……如果她不是生来就这般冷漠呢? 待脚步声远去,他才睁开眼,看向方才因掀动而仍晃动著的布帘,一向被冷漠占据的眼,头一次布满了复杂的神情。 *** 三天了,游少观始终耐著性子躺在床上。 一方面、在房里没人的时候,他可以藉机让许久没动的手脚更灵活些;另一方面,他让自己默默地接受著一桩桩“意外”。 凤语笺喂他吃药、在他耳边低语,没事儿就坐在他床畔发愣、给儿子做新衣、看书…… 怎么?她没其他地方可去了吗?就这么、这么……“守”著他……这不是那些恩爱夫妻才会有的行径吗? 难道她是要做戏给谁看?她一向不在意别人怎样说她的,不是吗?再说,村里没有人不知道他们俩不合?何必如此惺惺作态? 他在床上躺了三天,想了一些可能会让他的妻子像换了个人似的缘由,却又被他一一推翻,然后更加烦躁。 为什么这女人老是能惹得他发火?不论是现在也好,过去也罢,他似乎无法掌控她的情绪,但她轻易地就能激怒他。 他甚至怀疑起是否因为自己中了这毒,所以容易动肝火。 另外,他还有一个疑惑──她哪儿来的药? 村里的大夫背叛他们,现下恐怕是在郁央国享福吧!那是谁来医治他?他受的伤应当不轻,还中了毒,难道说贾乡和秦世良下山掳了个大夫…… 还这么猜想著,他突然忆起前几日,凤语笺似乎搭著他的脉…… 她懂医术? 游少观突然发现自己对凤语笺几乎不了解,而这样的认知让他恼怒。 娘或许是知道的,毕竟凤语笺跟她很亲。可为什么他从未听娘提起过?为何要这样瞒著他?这没道理……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一个千金小姐懂得医术也不是一件平常事。 “啧。”他不耐地低咒了声,觉得这个难缠的女人实在是生来困扰他的! 又是脚步声。 他闭上眼,继续扮演著「昏迷”。 又是水盆和帕巾。 一阵哗啦啦的水声后,帕巾覆上了他的脸…… 前一刻,他还想继续这样躺著,但在下一刻,他却心浮气躁地觉得这样的日子实在是够了!他倒要睁眼瞧瞧这人到底是不是凤语笺,还是只是个神似的女人! 于是,就在她依著惯例握住他的手时,游少观微拧了下眉,大掌一张,反手抓住了她的手腕。随即愣了下──那细瘦的程度不在他预期之内,像是他得用力紧握才能抓住她、不让她的手从掌心溜走。 “呀!”一声轻呼。显然地,那个被他抓住的人,比他还要惊讶。 他睁开眼,对上她的双眸,将她来不及收回、还参杂在怔愣中的温柔表情紧紧攫住…… 他必须坦言,她这副模样亦不在他的预期之内……他虽未表现出来,可心底也著实愣了好一会。 他就这么看著她,也不放开她,看著她那双美丽的大眼随著时间的流逝,渐渐蒙上一层他较为熟悉的冷漠,以及些微的愤怒和狼狈。 而凤语笺也不开口要他松手,只是冷冷地回瞪著他,任由他将她抓得死紧。但内心却不如表面上的镇定,惊惶惶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知道他痊愈得很快,但这样的迅速却超乎她的想像。 而瞧他那神采奕奕的模样、炯炯有神的眼眸,想必……已经醒来有好一阵子了吧?这几日他没再发作,会不会是……毒已去净,他早醒了,只是……装睡? 这样的猜想让她脑中那股怨怒冲得更高了。他的装睡是为了什么? 还有,为何他的嘴角似乎挂著一抹让人发寒的冷笑?那般得意洋洋、那般……像是“明了”了什么似的……那眼神代表著什么?还有……为什么她会觉得惊惶,甚至想要逃开? 她心里头有好些个疑问,而这些疑问相凑起来只让她觉得恼羞成怒……不,羞什么?又不是给心上人瞧见了! 她只是有想一巴掌往他那张俊脸甩去的冲动罢了! 终于,像是看够了,游少观移开了目光,也放开她,稍加深了唇边的微笑,语气像是大老爷般的悠悠哉哉,但声调依然如平日那般低沉平板── “几时了?” 凤语笺没理他,脸色难看地看向别处,迳自抽起方才掉在他身上的帕子,粗鲁地抓起他另一只手,过度用力地搓擦著。 她大可不理他,可她就想趁这个机会“假公济私”一下。 面对她的装聋作哑,游少观也没怎么在意,语气一贯的平稳。“问你话呢。” 或许是因为他知道她此时的冷漠是因愤怒而起,不同于以往那副无血无泪的模样,因此也颇有闲情逗弄她。 这女人……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般不易撩拨。不知为何,激怒她、看著她那僵硬的脸,让他觉得身心舒畅,像是病痛全无一般。 “哑了?”他继续问道,带著点笑意。他没瞧她,光想像著她恨不得拆了自己的模样就快意得很。 凤语笺顿住动作,像是要忍住将帕子往他脸上甩的冲动,抿了下唇,低冷的话语从齿缝间迸出。“没听见鸡啼吗?” “没,不过……”他的声音很懒散,伴著他那意有所指的眼神,顿了下才又接著说下去。“听见一只黄莺在啼唱倒是真的。” 她错愕地狠狠瞪向他。他的话引得她一身寒颤,像根鸡毛搔在她颈肩,难受得紧。 这人是怎么回事?他真的是游少观吗? 他是吃错了什么药,不、不能这样说,那药方是她开的,药材是她亲手调配,汤药还是她亲手熬煮,再亲手喂……不,是灌进他的肚子里的,应当不会有任何差池才是呀…… 还是……还是那迷药真让他吸得太多了,以致于坏了脑子?但就算如此,他也应该是变成傻子,而不是露出那像狐狸般奸狡的笑容呀! “怎么了?”他明知故问,依然是惹人嫌地笑著。 凤语笺突然有种兔子遇上恶狼的感觉,杏眼一眯,转身直往外头走,一边走,还扬声朝外头叫嚷著。“钫儿!你爹醒了,快来给你爹请安!” 游少观缓缓地扬眉,任她就这么离去。 当年,他压根儿就不想要娶她,关于这件事,他从未隐瞒过。 但如今,他开始觉得,这枯燥乏味、令人烦躁的八年似乎开始有些新鲜有趣的事发生了。真是再好不过了,八年来,他头一次觉得他的妻子是个有趣的人物。 *** 八年前 百年前,钗凤山山贼已聚集至今,却从没有像今日这般“火红”过。 已经子时了,整个山寨仍是灯火通明,广场中央摆了五六十来桌的酒席,大伙吃喝笑闹著。 相较于另一头的热闹景象,他这边……可以用凄冷来形容了。 游少观自嘲地笑了笑,任由那抹笑将讽刺勾勒在他俊朗的脸上,他坐在门边,壮硕高大的身子倚著门柱,手搁在弓著的两条腿上,轻轻地吁了口气。 他的眼眸虽然半眯著,却仍像是鹰眼那般地锐利慑人,即便他现下的举止可说是十分慵懒地,可却像是只凶狠的豹子,能在下一秒钟将人撕得粉碎。 有别于他那奶油小生长相的父亲和小家碧玉的母亲,他高大且粗犷,半长的黑发束于身后,像是抑制那随时会奔放的野性。他的外貌据说是遗传自那雄才大略、并将那些走投无路的人们在这座山安顿下来的曾祖父。 然而……这样有著霸主气度的男子……却也有窝囊的时候。 游少观又略往屋里头瞧了一眼。 他知道自己终究会进去的,即使百般不愿,可他也不想给她难堪。 他终究会进去里边的,只是不是现在。 他的内心的反抗自他得知这桩婚事后,便没有削减过── ☆ “我不娶!” “那是你指腹为婚的妻子,还交换了信物。你若是反悔了,是要将我的面子往哪摆?”游观之的娘悠哉地说道。 相较于娘的慵懒语气,他的语气显得激动许多。“婚姻大事并非儿戏!娘您难道不明白吗?”再说娶妻要做啥?就算是个天仙似的美人又如何?还不只是多一张嘴吃饭? “笑话,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句话你没听过啊?” “没听过。想必是您又拿什么‘山下人说的话’来蒙我了吧?”哼,就算有听过也打死不承认。他还听过“夫死从子”呢,只是没胆说出来罢了。 她翻了翻白眼。“总而言之,就是我想要抱孙子了,你也实在老大不小该成家了。” “咱是做贼的,想要抱孙子,下山去抢个娃儿回来养不就得了。” “这种缺德事你也想得出来啊?”她大惊。 “逼人嫁娶就不缺德了?”游观之愤怒地反问。 她沉默了许久,深深叹了口气。 “那好吧,娘也逼不了你。”为娘的摊手,又叹了声,似无可奈何,接著大声地嘀咕了起来。“唉,郁央国的女人也真够可怜得了,一旦被订了下来,终生就没有反悔的机会。”说著起身,往屋里去,一边说著。“就让那女子守一辈子寡,当个老姑婆也没啥不好,落得清静……” 他的娘亲一向很明白以退为进的道理,更糟糕的是她依恃著「天底下的事,老娘说了算”这句话,让她做起事来,顺心无阻。 谁敢不听她的?连他那名存实亡的头目爹爹都怕她三分,从年少时的“不得不娶她”,到十几二十年来的“不得不听她”,甚至,他娘做贼做上瘾,爹就连头目都干脆让她做了。 当年他娘就是好色,瞧他爹长得唇红齿白、一副书生样,便自备嫁妆、挑了个良辰吉日逃家,自动嫁上山来。 或许她天生就是喜爱逼迫他人婚事的吧,胁迫完爹就来强迫他。 游少观烦躁地叹气,瞥了眼身旁的那条红彩带,那是他方才自门上扯下的。屋里的灯光自门帘的缝隙中静静地流泄而出,恰巧映在那刺眼的红上。 他嫌恶地挪开眼,不愿去想他此刻一个人待在屋外,将屋里的那人晾在那儿是否不妥。 她无辜,他难道不是吗?指腹为婚?得了! 天晓得是不是他那个老是有些惊世骇俗举止的娘,在多年前领众下山劫财时,看上了人家的闺女,便在抢夺财物的同时,自作主张地“顺道”将他的终身大事定了下来? 要不就是她拿刀要胁,否则谁会随随便便将女儿往山贼嘴里送? 还是个金枝玉叶的官家小姐! 除了他娘,有哪个千金小姐好日子不要,反倒要嫁到山上来给贼当妻子?他派人打听过了,凤仁查的那三个女儿各个如花似玉,什么嘴歪脸斜、手断脚跛的毛病儿都没有……山下的公子哥儿们可属意了。 换言之,她也是被逼的吧? 那感情好,她不想嫁,他不想娶,两人不就得到共识了吗?再好不过了…… 第四章 “你何时学的医术,我怎么都不知道?”游少观坐在床上,背倚著枕头,神色依然冷淡,但他那双淡色眼眸却满是兴味,好整以暇地瞧著坐在床畔帮他把脉的凤语笺,闲适得很。 但他得到的回应,是他妻子的沉默和一张比他更为冷淡死硬的脸。 “千金小姐不都是在家绣花、赏花之类的吗?要不就是写写字、弹弹琴……还是……其实你压根儿就不是凤家的千金,只是个外人?” 挺行的嘛,猜著了一半。凤语笺在心里头没啥诚意地喝著采。不过相较于他的联想力,她觉得他自言自语、还能顺道自得其乐的能力才真正令她甘拜下风。 “你知道吗?”他不在乎她的沉默,脸又探近些,眼眸始终锁著她。“我一直好疑惑,为何即使你的脸像强尸般死灰,却仍是那么美丽?” 依然是沉默,凤语笺像是聋了一般。 自那天他“神奇地”醒过来后,使人扬起恶寒的话语便常会无预警地自他嘴中冒出。她终于明了什么叫做“口蜜腹剑”──他说著像蜜一般好听的话,而她听在耳里,却像一把剑插在她的腹部那样难受……她并非一开始就能同现在这样充耳不闻、无动于衷。 或许她真是天赋异禀吧!几日下来,面对他那些足以置人于死地的甜言蜜语,已经能够压抑住想打他、踢他、拿针扎他、找把刀捅他的冲动了。 如今就算他说出什么惊世骇俗、什么不要脸的话,她也不会有任何反应,脸红也好、手忙脚乱也好,甚至是将饭菜烧焦等种种事件,都不会再发生在她身上。 但偏偏这男人不会善罢干休。她漠视他、给他冷眼却完全无济于事,他始终用那像是在看著新鲜玩物的眼神回望她。 以往,她若不要他闯入她的私人空间,她也是这样给他冷脸看,而他就会知趣离开──忿忿地离开。但现在不同了,他不再是那般容易打发…… 她真不明白,他到底是哪儿出了毛病,怎么突然像是对她……产生兴趣了? 她放下他的左手,依然没有看他,只是将掌心朝上,要他把右手给她。她可不要横过他的身子去探他的右腕,免得被吃豆腐。 游少观瞄了那洁白的掌心一眼,很快地伸手轻抓住她的指尖,头往前一探,在掌心留下一吻。 啪!这是凤语笺的回礼──饱满浑厚、扎扎实实、保证童叟无欺的一巴掌。 这人的面皮果然厚实得很,打得她手都疼了。但总算是报了仇,光是听那清脆的声响,心头便舒爽得很,然而她的心却快速奔跳著。 这男人真是惹人厌到众人挞伐的地步了! “嘿!”游少观抚著左脸,扬声抗议著,却不见丝毫愠色,语气也随即软了下来。“这可是会疼的。” 凤语笺默默地瞄了他一眼,感受不到任何一丝愧疚。疼吗?疼好啊,就是要他疼得哀爹叫娘。 不过……挨打还能笑,可见此人中毒之深。 她还未能得意太久,游少观像是没尝够苦头,左手又伸了过去,拉过她方才行凶的那只手,摊开掌心,满脸心疼地道:“啧啧啧,你瞧,红成这样。”说著还用右手轻轻给她揉著,还帮她吹著气。“疼吧?” 见鬼了!凤语笺自制力十足,强力压下瞠目结舌的蠢样,依然以冷眼相对。 她想要抽回手,但却在他的抓握下动弹不得,她不悦地凝眉,左手伸至右方腰侧,抽出一根银针,毫不留情地扎进他的左手。 “嘶!”游少观咬牙叫出声。 那又凉又麻的难受感觉像是自指尖爆出似的,爬满了他整只手臂,逼得他不得不放下妻子那柔嫩的小手。 凤语笺接收了他的右手,收回心神,三指置于脉搏上。瞄了一眼咬著牙的他,那纠结在一起几近扭曲的俊脸,让她的心中涌上一阵快意。 瞧他还敢不敢造次!不过这男人还颇有骨气,修养也挺好的,甘愿乖乖受罚,不像村里那些男人受一点伤就你娘他娘地乱骂一通。她还刻意延长了把脉的时间,直到他看似快翻白眼了,这才依依不舍地放下他的右手,并抽出他左手腕上那支一寸六分的毫针。 游少观甩了甩左手,唇角依然透著笑。“如何?我的身体好些了吧?”他的语气中有些得意洋洋。 她别过头,朝外头嚷了声。“钫儿,你在外头吗?” 小小的脚步声很快地奔了进来。“娘。” “记下我所说的,上张老头屋里去拿这些药。熊胆、梅花一钱二分,槐花两钱半,藏红花三钱半,白芷、当归、生地、防风、黄芩各六钱,金银花一两二钱……记下了?”幸好这孩子较像她,不似他那土匪老爹。他遗传到她惊人的记性,她只须说一遍,他便能记牢。 游钫之的表情看似有些怪,但仍是乖乖地应道:“记下了。” “你教我儿子医术?他以后可是要当土匪头儿的,不是大夫哪!”游少观扬起眉道。 游钫之愣了下,看了下爹,又望向娘。“娘,孩儿可以身兼两职吗?” “当贼也没啥不好,待在山上落得清静。”凤语笺平淡地道。 这话倒是在游少观意料之外。他以为她恨透了贼…… “爹,这下不成问题了。”游钫之禀报道。 游少观没怎在意地浅笑了下。他知道儿子聪明,同妻子学些他没法儿教的东西也是好的。 “伤口不是得换药了吗?”他又问向凤语笺。 但凤语笺依然没理会他,看向儿子。“你贾伯父来了吗?”她记得贾乡今儿个要来跟游少观报告一些村里最近发生的事情。 “来过了,方才还陪我玩呢,但后来秦叔叔来找,就又走了。” 凤语笺点点头,交代著。“去拿药时顺道找你贾伯父一起回来,请他帮你爹换药。”说著就往外头走。 她才不要自投罗网地横过身子帮他换药呢!她对趴在他身上让他享尽豆腐餐的事儿没什么兴趣。 “娘您上哪去?” “看书去。省得在这儿给人瞎调戏。”她平淡地道,起步离开。 一直待凤语笺走远了,游钫之才跑到床边。“爹,娘那帖药固然具有神效,但您复原的速度可真是快呀,娘方才说您的毒都退得差不多了。” 游少观皱眉。“你娘方才不是要你再去抓另一帖药?” 游钫之轻咳了声,尴尬地搔了搔头。“娘是说笑的,方才她说的那帖……是消痔散。”然后,望著爹扬起的眉毛,继续干笑著,也只有娘有这种胆子招惹爹了。 不过说也奇怪,自爹醒来以后,对娘的态度似乎转变许多,但若说是“转好”似乎又不甚恰当。只能说爹的话多了些,而他的眼神常常跟著娘的身形移动,好像是……在打著什么主意似的。 娘的态度依旧,爹说什么她多半都不理睬,但若照爹以往的个性,他应该会识趣地闭上嘴,或再补上一个含愠的眼神。 事实上,以前爹娘鲜少说话,爹压根儿就不会这样找娘说话……不会……呃,自讨没趣。 但……是否因为生病的人闷得慌、要不就是中了这毒脾气会变好?爹完全不在意娘的沉默,还想尽办法、讲些平日他不会说的话来招惹娘…… 怪了,真是怪了。 “你娘懂得不少啊!”消痔散,好极了…… “呃……”游钫之突地嘴拙起来。 游少观瞄了儿子一眼,伸手揉了揉他的头。“怕什么,又不是要你说出你娘不为人知的事情。” 他妻子的事还需要别人来告诉他吗?他自己就能找出答案。 *** “世良叔,什么叫做调戏啊?” 游钫之托著腮帮子,蹲在一旁看秦世良劈柴,眼珠子随著那把斧头的起落而移动,一面这么问道。 唉,真是没用。没想到人高马大的秦世良叔叔也不过如此,要是爹来啊,这些柴不用一刻钟便全劈好了。难怪得靠爹给他挡剑,唉! “调、调戏?!”秦世良举高斧头的手顿住,错愕地转过他那汗涔涔的脸。 “是啊……那是啥意思?” 秦世良愣愣地放下斧头,皱著眉,一会搔搔脑袋、一会抠抠下巴。“呃……调戏嘛……调戏就是当男、男人遇上对眼的娘儿们,就同她说、说了一些话……”唉 呀,这该怎么解释啊? “光天化日之下调戏良家妇女”这话,每听人说起山下的坏人,时常会有这么一句话出现。可若真要他解释什么是调戏,他可不知从何说起。 “那不是‘追求’吗?”游钫之更加不解。 秦世良搔脑袋的动作更大了。“哎呀!那不一样,追求是好的,调戏是不好的嘛!” “叔叔,您到底在说什么?”游钫之略眯著眼眸,皱著眉瞧他。 “啧!总之女人呢,会希望人家追求她,而不希望人家调戏她!这样说你明白了吗?” 游钫之百般无奈地点头。他能说“不明白”吗?瞧叔叔那头都快搔出个坑了。 “你是从哪听来这词儿的?”秦世良转身继续劈柴,又反问道,藉以掩饰自个儿“误人子弟”的事实。 “娘说的呀。” “你娘说的?”秦世良抹了抹汗,皱眉转头瞧他。“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她说爹调戏她。”尚不明白“家丑不外扬”之理的游钫之据实以告。 秦世良那把斧头差点没挥到自个儿的头。大哥调戏大嫂?有、有这回事?! 他听说那些会调戏妇女的,都是一些钱多事少、游手好闲、没啥本事的纨裤子弟,要不就是那些嘻皮笑脸、装疯卖傻的无赖。这两者同冷肃、脾气不大好的头目都扯不上关系呀。 若调戏是真,那恐怕日头就要打东边……噢不,打西边出来了。可话又说回来了,大嫂应不是那种会胡乱说话的人哪…… “钫之啊,那你娘有没有说是哪种调戏啊?还是你瞧见你爹做了些什么?”秦世良突然发现自己对这事儿可是好奇得紧。 打探点新鲜事回去,讲给妻子和贾乡他们听,省得他们老说他只会吃,没啥贡献。 “我怎么知道?当时我又不在房里。”游钫之好无奈。 “唉……”打探不到细节的秦世良好生忧郁。 “你叹啥气啊,快点劈柴呀!”游钫之不耐烦了,嚷道:“我爹还在等你呢。要不就先不要劈了,跟我回去比较要紧!” “哎,你哪知道,这差事我已经拖了好些天了,今儿个要是没劈完,晚些准被厨房里那些婆娘们唠叨。”秦世良挥著手表达自己的无奈,接著继续劈柴。 游钫之沉默了一会,又问道:“秦世良叔叔,你怕女人啊?” 他好像有听过个词儿叫“惧内”,好像就是在说怕女人呢。 “开玩笑!我怕女人?哈!”他瞪著牛眼,大笑了声。“我告诉你,老子我不劈柴了!不干这窝囊活儿!” “你会被骂吧。”游钫之依然托著腮帮子,好心提醒道。 “嘿!老子不劈就是不劈!有种她们啰嗦个半句,告诉你,我只消吼一声,她们就会乖乖站好不敢造次。”秦世良为自己“威震四方”的能力感到得意。 “我爹只稍看她们一眼就能达成相同效果。”游钫之并不认为这有多了不起,而那斜睨的眼神更代表了他对秦世良能镇住那些伯母婶婶们的质疑。 “这倒是。”秦世良马上气短。再怎么说,老大就是不一样。他跟游少观那张冷脸相较之下可差远了,他说不定连大嫂都比不上呢!唉,好忧郁。 “真不劈柴了?”游钫之站起身,问道。 秦世良将斧头往地上一摔以表自己的决心。“就不劈了!” 才说完,有个凶悍的大嗓门就这么传了过来。“喂!姓秦的!你摔什么啊你?摔断了我叫你用手劈!” 发话者正是秦世良那同他差不多高大的悍妻。远远地就见她一手插著腰,单手抓了一个大坛,大声吆喝著。 而方才那“英勇”的世良兄,马上噤若寒蝉,垂著首、很快地蹲下身将斧头捡起,拍了拍上头的灰尘。 “你已经劈几个时辰了,才劈这些啊?!”悍妻走了过来,怒吼道。 “唉呀,我、我身上有伤嘛。” “骗鬼啊!你那哪叫伤?不过是破点皮罢了!” “是是是……”不敢再嘀咕,秦世良马上举起斧头继续干活儿。 “钫之啊,你要回去是吧?”悍妻又瞪了秦世良一眼,转头笑咪咪地望向游钫之问道。 “是啊,就等叔叔劈好柴呢。” “那好,待会顺道把这带回去吧。”说著就将那盖子打开,让他瞧瞧那坛里的东西。“很香吧?这可补了,好肥的一只母鸡同药材下去熬的呢。” “一定很好吃。”游钫之光闻那味儿就流口水了。 “这带回去给你爹娘。跟你娘说啊,自己也得顾著点,别累著了。”杨氏笑呵呵地说著。 大嫂前阵子为了照顾大哥,不眠不休的事大伙都知道。山上的女人可不行三从四德那一套,男女结了婚,就看谁嗓门大,谁大就听谁的,若要论大哥大嫂谁地位高,大伙儿应都会认为他俩是“势均力敌”。 但大嫂竟然愿意如此“居于劣势”地照顾大哥。 因此,各家媳妇儿都在说,大嫂虽然平日看起来那般冷冰冰的,但事实上一定是个心软之人。说不定呀,还会跟大哥燃起爱的火苗呢! “谢谢婶婶。”游钫之张开双手要接过,但杨氏却摇摇头── “这挺重的,待会叫你秦叔叔帮忙拿上去,你在旁边帮婶婶顾著,要是他敢给我打翻,今晚叫他回家跪搓板。这里头的补药可贵了。” “知道啦。”秦世良在一旁哀号,语锋一转。“哪来那么多药材?” 张老头的屋里虽有不少药材,但他那时候去取药材时,已经所剩无几。之前每半年大伙就得帮著他下山“补货”。 况且,一些较珍贵的药材张老头那儿是绝对没有的。他们虽是贼、是盗匪,可也颇有良心,那些鹿茸、人参什么的,也用不著,因此是绝对不会拿的。 “这我昨晚不就跟你提过了吗?”杨氏用鄙夷的眼光瞄了他一眼,不打算同他多说。“你待会问贾乡啦,我要去灶房了!” 秦世良碎声嘀咕著,待悍妻走远了,才小声地同游钫之说道:“孩子,以后找妻子可要找个温柔的。” 游钫之扬眉。“不是找个屁股大的,儿子才会生得多吗?”他记得贾乡伯伯是这么告诉他的呀。 “儿子生那么多干嘛,贾乡那一打儿子一个比一个笨。重质不重量,你瞧,你爹娘不就只生你一个。” “所以我爹娘是怕越生孩子越笨吗?” “这……”秦世良发现自个儿在掘坟。怎么扯到人家生孩子的事儿了呢? 唉,大伙都知道,要不是那天大哥他娘嚷著要上吊、要不是大哥神勇,命中率极高、要不是送子娘娘保佑……恐怕他眼前这孩子是不会出现了。 “你回答我呀。”游钫之紧皱著眉嚷道。 “我我我,我要劈柴了我,别再问问题。” 逃避现实的秦世良接著劈柴,又多叹了好几口气。唉……好忧郁。 第五章 今儿个是游少观这两个月来头一回下床吃饭。 餐桌上,三人围坐,气氛有些宁静却又有些许的诡谲。 游钫之心底是高兴的,毕竟这样的机会不多。但他也只敢静静地扒著饭,偷偷瞄了眼有些严肃的爹和正在给他们盛鸡汤、也是一张冷脸的娘。 爹吃饭时一向不怎么说话,但今儿个的沉默却有别于往常……他不知该怎么描 爹像是……正在气著什么、或是疑惑著什么。 凤语笺给自己盛了半碗汤,坐了下来。正要动筷挟肉,一双筷子一晃眼便将她碗里的那支鸡爪给挟走。 凤语笺错愕地顿住,接著缓缓地抬头,看向迳自把鸡爪放进自个儿碗里的游少观。 怎么?这人当贼当惯了,连人家碗里的也敢抢? 才疑惑著,游少观随即又将自个儿碗里的鸡腿送到她面前,以物易物得十分理直气壮。 凤语笺默默地看著碗里那支油亮的鸡腿,说不出心头那股涌起的暖热和复杂的感觉是什么。 接下来他就要说些什么“太瘦了,多吃点”之类的话了吧? 谁要他多事! “大男人啃什么鸡爪?”她沉默了半晌,细声开口,没看他,只是将碗往旁边一递,语气冷硬得连她自己都微微一惊。“还我。” 她、她这是在耍性子!她何必这样跟他过不去,让他在儿子面前难堪?但她就是不要他的“好意”,他少自作主张!他以为她会领情吗? 她感到十分不快,不论是心头那难以诉说的感受,抑或是他这几日来莫名其妙的行径!他不应该这样对她,而她也不应该随他的舞弄而摆动…… 游少观瞄了她一眼,慢条斯理地张口,咬下那已煮得熟烂的鸡爪皮,再放回凤语笺的碗里。 这难缠的女人就是这么不可爱,不懂得接受人家的好意! 凤语笺眉毛微蹙地盯著那只被“玷污”的鸡爪。多日来这样的戏弄,让她自觉耐性已告罄。 她不确定她此刻到底在想著什么,只觉有股怒火自丹田烧了起来。 “游少观,你别逼我在儿子面前开骂。”她放下碗,这么说著。 “我怎么了?我疼妻子天经地义。”游少观带著浅笑,但有别于这几日的嬉皮笑脸,那笑容微微带著令人不解的不悦,语气间甚至有些咬牙切齿。 他转头看向儿子,问道:“钫儿,我挟鸡腿给你娘吃,这有错吗?” 游钫之本低著头、静静地扒著饭,极度希望爹娘无视于他的存在,还在心里默念著:我是门板、我是门板……谁知道一下子便被点名。 “呃……”他看看爹,再看看娘,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缓缓地将碗递向娘。“如、如果您俩都不要鸡腿,可不可以给我?” 若一切是因鸡腿而起,那么,他想吃那只鸡腿已经想很久了,可娘说过那是给爹吃的…… 凤语笺脸上浮起一阵似笑似愠的表情,很恰巧地跟游少观的神情一样。 “钫儿,没瞧见你娘瘦得不像话了吗?怎么还敢跟娘讨肉吃啊?”游少观轻声地道,不是警告,但威吓性十足。 游钫之忙缩回碗。本来嘛,就是开开玩笑,他继续当他的门板吧。 “什么叫‘不像话’?我的胖瘦还得由你来决定?”凤语笺白了他一眼,语气依然轻缓,却十分不以为然。 她也弄不清自己是怎么回事?她一向平稳的心情今儿个怎会特别浮躁不安?为什么不放过自己、也放过他,硬是要同他争辩、同他吵。 游少观扒了口饭,不跟她抬杠,也不跟她拐弯抹角,只是瞄了她一眼,诚实地道:“你那般瘦,教人看了心疼。” “别了。”她冷笑。“我可承受不起。” 心疼她?他游大爷会心疼她?这话自欺也就算了,怎还敢说出来让人笑话?他只是良心不安吧?自个儿心虚还要拖她下水? 她拒绝他的“怜悯”!拒绝他像是“示好”的举止! 类似的情况不是没有发生过,当年她生完孩子,著实在床上躺了三个月,虚弱苍白得难看。 “喝点鸡汤,刚熬好的。”他端著碗走进房里,在床畔坐了下来,轻声说著。一手扶向她的背,想要扶地起来。 那语气虽仍带著点冷硬,但可算是温柔的了。同他相处一年多的她很是明了,可看见他走进来已是恼火,又加上他刻意“示好”的举止,更是让她火冒三丈。 她皱了下眉,以所剩不多的力气拨去他的手,别过身,将薄被拉至颈项,沉声道:“我不喝。” 不知是厌恶他的靠近,还是那油味闻著难受,让她觉得整个胃都翻绞了起来,全身忽冷忽热…… 他之所以来,不完全是娘的吩咐,她知道。 但这人的示好,是心虚吧?是因为她给他生了个儿子、让他游家有后,所以见著她变成这副虚弱的德性后,他愧疚了吧? 省省吧,她可不想欠他情。而他也别想藉由这样的殷勤来补偿她! 她难受得将眉皱得更紧,觉得昏沉。 “这是娘要我拿来的,多少喝一些,好让她老人家安心。” “我不喝!” “要不,吃些饭吧……” “你忙你的去。”她打断他。“我死不了,你无须担心。” 她的身后是一片沉默。 从没人敢这样挑衅他、从没人在他的“软姿态”下还这般“不识好歹”,她这样坚信著。但凭什么他惺惺作态,她就得满怀感激地叩首接受? 无须转头,她便能想像他那绷紧的脸,和感受到他极力克制的愤怒。 惹他生气又如何?她还怕他不成吗?! 果然,他将那碗鸡汤往床边的矮柜用力一放,拂袖而去…… 面对她的恶意挑衅、她的冷言冷语,游少观没说什么,仍静静地吃著饭。 想必又生气了吧?他这人脾气坏得很,很容易招惹。生气时,就是这样不发一语。但……成功地惹毛了他,她应是要感到快意的呀!为何她仍是难受得紧,像是给自个儿揭了疮疤,疼得很。 默默地挟起那只已冷掉的鸡腿,轻咬了口……这鸡熬太久,味儿都进了汤里,那一丝丝的肉,好干涩…… *** 有人在摸她的颈子。 凤语笺一向浅眠,当那只熟悉的手触及她,她马上就醒了。 心中不免一骇,她虽然没有任何动作,但却难得地慌乱了起来。他……想做什么? 自从她怀了钫儿以后,他们之间就不曾再……本来他俩首次的肌肤之亲就是为了有个孩子,不为其他。 嫁给他后,她才知道,原来他娘是她娘亲年轻时的好友,两人在她尚未出生前便给她与游少观订下了婚约,这点是连游少观都不知道的。 婆婆很疼她,像对待亲生女儿那样地疼她,给予她失去已久的温暖。传宗接代这事,就当作是报恩吧,她是这么想的,因此让他碰她。 而他,也是因为母命难违,三天两头地嚷著要抱孙子了,要不就演出上吊戏码。 对于那次的肌肤之亲,她从不愿忆起,但怎么也忘不了,忘不了那样尴尬、难受、沉重;忘不了那粗喘、热度和……无法言喻的一切。 他那时只在她耳边低嗄地道了句──“放松。” 那语气,有些笨拙、有些故作镇定似的滑稽…… 凤语笺闭著眼,静静地任由那只手拉开她的后领,说“任由”不妥,她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想,若他真想要……她会拒绝的,虽说她也不甚确定是否能够拒绝他。 说起来,他从未强迫过她什么、没对她吼过一句。她也不是没瞧过他发火,有时他手下做错事惹恼了他,他是会愤怒大吼的……但对她,却从未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是因为他无视于她的存在,抑或是……容忍她? 容忍?他为何要容忍她?若是因婆婆仍在世,还说得过去……毕竟婆婆一直是她的靠山,她虽无恃宠而骄,可多多少少他会有些忌讳的。 他不是容忍她,他与她之间,没有任何的情感能让他包容她恶劣的态度。 因此,他是无视她了?必定是这样的。 游少观看著她颈上因他而伤、仍未消去的红痕,默默地注视著。 “这药膏拿去,我的伤好得差不多了,有些人的伤还未好吧?” 下午贾乡他们前来时,他将药罐递给贾乡。 贾乡愣了下,有些结巴地道:“这……大哥您留著吧,这药得持续擦,否则会留下疤痕的。” 他失笑。“我一个人男人还怕留疤?” “那至少留些给大嫂吧……”话才出口,贾乡随即惊恐地住嘴。 游少观望向他,眼中没有特别的诧异,只是抿了下唇。“那是我抓的吧?” 他犹记得,半梦半醒之间,他抓住了什么似的,很用力地抓著,指甲甚至掐了进去。他不太愿意正视自己是个伤害者的事实,尤其受伤的人是她。 “是钫之那孩子告诉我的。”贾乡嗫嚅地说道。 他知道她好强,不会接受别人的怜悯、心疼。她总是自己撑起一切,浑身带著刺一般,不让人伸出援手、不让人靠近。 要不是让他无意间见著她毫无防备的模样,或许他们还是会像以前那样继续僵持著吧? “这阵子山上的东西,是从凤家来的。”贾乡据实禀报。 游少观皱紧了剑眉。“凤家送东西上山?” 山下人哪敢上钗凤山?这也是凤语笺娘家从没人来看她或带消息给她的原因,不是吗? 贾乡摇头。“不,是嫂子要我去拦凤家路经的商队。” 这下那眉头像是要打结了一般,游少观强忍住才没有大呼出声。“什么?”他不可置信地问著。 当初……凤家把女儿嫁上山,不就是有交换条件吗?以女儿的婚事来换取商队的平安…… “是啊,我们起初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凤家每次前往讼卿国的秘密商队总是以一些杂粮遮掩著他们送去贿赂那些大官的金银财宝。偏偏咱需要的就是他们铺在最上层的那些东西。可大嫂很是坚持,对于什么交换条件、什么当初的约定完全不在意……” “而您也知道,当大哥不在时,咱就得听大嫂的……”秦世良心虚地在一旁帮腔。 游少观觉得额际疼了起来。“有谁会叫人去抢自己娘家的东西?” “呃……若是嫁了人以后,心都向著丈夫,这就不难解释……”秦世良搔著头道。“要不就是情势所逼……要不就是两者皆是。” 换言之,她是为了他?她难道不像表面上那样……排斥他吗? 或是她只是“识大体”,做了她认为应该做的? 游少观看著躺在他身边的凤语笺,浅叹。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了解她的。认为八年的相处,即便他们之间鲜少交谈,但他一向是个见微知著的人,能够从她的行为猜测出她的心情,因此才会从她的冷淡中体察出她对他的恶意反抗。 而他总是认为,他已付出善意、他有诚意改善他们之间的关系,既然她完全不给他颜面,那么就这么著吧,他也不在乎的。 最初错的确实是他,他不该让她在大喜之日孤独干等。而也因为那时他们都太年轻了,强硬且蛮横,不愿意轻易让步或示弱。或许正因为如此,他忽略了、也不愿意去了解她暗藏在冷漠之后的性情。 娘生前很喜欢语笺的,老在他面前说语笺的好话,要他待她好一些。他总是因此而感到恼怒,却没深思过其中的理由。 娘不是好伺候的,语笺却能得她的宠爱,这代表语笺对娘细心体贴,而一个冷漠自私的人是不可能给予人温情的。 再说了,娘也是精明的人物,不可能被虚情假意哄骗住…… 他拿起床头的药罐,轻轻旋开,抹了些青绿色的药膏,缓缓地、小心翼翼地涂上她的伤口。 他在心疼她,他很清楚地察觉到。他挪近她,将药抹上她细嫩的颈项。 轻拂开她颊边的发,他看了她一阵才又躺下,顺势搂住她细瘦的腰身。他的鼻尖轻触著她柔软且透著芬芳的发,他的手感受著她的温度。 有些东西……一旦抓住了……或一旦感受到它存在于掌中的温度时,就难以再放开。 一直到身后的气息平稳了,凤语笺才敢睁开眼眸。 她的心狂猛地跳著,乱了分寸……他为何这样抱著她?为何做出不属于他俩的亲匿举止? 是因为他知道她的伤是因他而起吗?是因为……愧疚吗? 他如果感到愧疚,也不必招惹她啊……惹得她心慌意乱、都拿不稳主意了。 她不愿意人家当她是弱者,但为何这样被呵护著的感觉让她感到安心?为何这样的温暖会融入心头、让人不想离开? 因为是他吗?是因为他勾起她年少时对于未来的美丽幻想吗?她……早已下定决心不让他进驻她的心房半步的…… 她不敢回头,怕惊动他,怕不慎会对上他突地睁开的双眸…… 思量了半天,她怯怯地搭上他环在她腰间的手,轻轻地搭著……容许自己在夜深人静时,沉溺于那暂时属于她的温暖…… 即使他仍醒著,也罢。算是……认了自个儿的软弱吧…… 至今,她仍无法鼓起勇气面对她内心最真实的感受。或许她都知道的,可她却一直不愿意承认…… 冷漠一直是她最好的掩饰。 她轻轻扣紧他那大她一倍的手,闭上眼。 若就这样别醒,该有多好…… 第六章 “据说,郁央的兵吃了败仗,看样子短期内是没本事再找咱的麻烦了。什么剿贼以获取民心的事情暂时是不会发生了。” 贾乡一面报告著,一面伸手扶住想要起身坐正的游少观。 游少观抬手拒绝,缓缓坐了下来。“话别说得太早,这阵子山里起雾了,或许有人会趁此时捣乱,各项防范要做好,命村里的人未经允许不准下山。” “是。”贾乡应著,抬头看到端著药、缓缓踏入房内的凤语笺,微微一愣。 大嫂在这时候进来也没什么不对,只是……这样的情况从未发生过…… 他继续发著愣,看著凤语笺走到床边将碗放下,没与游少观抬起的视线对上,如往常一般冷著脸、垂著首,只是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 本以为她会离去,谁知她就这么往原地一站…… 游少观似乎不觉有什么异样,又抬头瞧了她一眼,自然地伸手拿了颗枣子,以眼神询问她。 反倒是凤语笺有些不自在地略瞥了贾乡一眼,冷淡地道:“快趁热喝,我等著收碗。” 游少观唇角微扬,大掌一伸,扣住了碗缘,拿到唇边就口,双眸斜睨了贾乡一眼。“还有什么事吗?” “没、没。”贾乡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多虑了,总觉得大哥的语气似乎带著……赶人的意味? “嗯哼。”游少观低低地应了一声,便没再看他。垂眼喝药,苦涩药味直往肚里吞,俊脸上倒是没半点儿异样。 “呃,大嫂……药都依您的吩咐补齐了,您还要些什么就差我们去拿。”贾乡转向凤语笺报告道。 “知道了。”凤语笺看了他一眼,应道。 贾乡本想缓缓、无声地离去,不知为何脚步却像是落荒而逃一般快,眨眼间便不见踪影。 游少观搁下碗,抹去唇上的药渍,无波无痕的眸望了凤语笺一眼。“我这会正琢磨著呢……娘是不是故意要和我作对,才瞒著我呢?” “在说什么呢?”她瞪了他一眼,伸手要拿碗,但那只小手却被他牢牢扣住,压在桌上。 她啧了一声,止不住突然涌上脸颊的热潮,愤恨地想要抽离。 这几日他俩没再起什么争执,或该说她不再那么敌意外张,不再硬是要抹黑他的所作所为……或许是因为如此,她才没像之前那样呼他一巴掌,打掉他那只造乱的手。 然而想要抽离又岂是容易的事?游少观那压制的大掌也没怎么用力,但凤语笺瘦弱的身子却怎么也无法移动他的手半分。纤细的手被他握住,轻轻一带,往前一栽,便跌进他的怀中。 “游少观!”她叫嚷道,被他这般孟浪的举止震得不知如何是好,她一抬头差点就厮磨上他的唇际,慌得赶紧低头,顿时手脚都不知往哪摆去,总觉得怎么做都得沾上他的气息,连冷脸也板不起来,只能任由他瞧尽她的慌乱。 而那始作俑者理所当然地圈著他的美娇娘,还挺贴心地帮她挪了个好位子,让她坐上他的腿间,也让他俩之间更加密合。 在她尚未斥责他前,他便开口了,在她耳边细语呢喃似地道:“我是说……娘是不是故意和我作对,才瞒著你不是凤家千金的事儿?” 她瞪他,精明如她,怎会中他的计。“你少套我话,放开我。” 他的手从后扣住她的后颈,逼她直视他,在她那惊惶又愤怒的眼中搜寻了好一阵子,才任由唇角微扬。“害什么臊哪?又不是不熟悉……” 那语气,低低的、沉沉的,像是调情般,有如一弯热流滑进她的颈肩,却又像一股寒意在背上直窜…… “谁同你熟悉了?”她又推他,成功地板起了冷脸,但那回应却像娇嗔一般,让她猛然一愣。 她是怎么回事? 游少观那只四处探究的手不知何时扣上她的脚踝,在那附近徘徊著,没再往上却惹得她一身麻痒。“不就是我掌下的这人嘛,这每一吋肌肤……我可是再熟悉不过了。” 本只是要逗弄她的……谁知道这样的话、这样的举止、这样的抚弄触碰也闹得自个儿心神不宁…… “你……”她被他的话震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那样丢脸面的言语著实令人火大,更让她怔愣的还有他那再认真不过的眼神。 他不该这样看著她的,他的眼眸不总是蒙著一层霜的吗?怎么会像是……想要征服什么、有著让她胆怯的渴求呢? 她不应该有所恐惧,她一向不惧怕什么的,不是吗?但为何一对上他那灼热的视线,便像是给什么镇住似的无法移开? 游少观的视线与她四目相接,而后缓缓地、透著点紊乱的气息下移至她丰润微启的朱唇上,便再也无法移开。 凤语笺愣住,不是不明白他的意图,胸口像是擂鼓一般地猛烈敲了起来……她不敢抬手触碰自个儿的脸蛋,怕探进一片灼热之中。 她明白此刻自己就如同被豹子盯住的猎物一般,一旦她向后退却,依著他狩猎的本性,必会上前捕捉,她很明白的。而在这种情况下,她只能本能地将身子略微往后,想要逃开…… 然而,在下一刻,她便被他的动作给顿住了……不是他的牵制,而是他瞬间覆上的唇…… 那温软的碰触让两人著实一愣,不知为何,应当是陌生别扭的亲匿,却有著莫名熟悉,是因为他们早已习惯彼此的气息吗? 他微微离开她,望进她的深眸中,那儿像是有一汪湖水,水中映著他自己从不知道的柔情与眷恋,以及两人相同的吃惊与牵扯不清的羁绊。 他感受到她不稳的气息,那种意乱情迷似的迷惘。 他再度向前,更加深刻温柔地吻住她,缓缓加深、缓缓探入。他的手指轻贴在她脸蛋上,直至两人气息相融。 凤语笺脑中各种思绪交杂著,不明白自己为何没有抗拒,甚至……还渴望著。她一面怨著自己的懦弱,一面深陷在他所编织的情网中,无法自拔。 他们之间,到底为什么会演变到水火不容?又是如何进展成现下这让她不知如何是好的尴尬场面?她心底有太多摸不清的思绪,而她最想知道的是他为何会这么做?难道是他对她有了不一样的感觉…… 不、不可能,他怎会对她萌生情愫?他是男人,他只是渴求一个“女人”,不会是其他的理由…… 游少观的手停留在她的腰间,没再向上探去,这是他强烈自制力的表现。他缓缓离开妻子的双唇,望著她,扬起微掺著宠溺的浅笑,轻抚了抚她的脸蛋。 凤语笺愣愣地回望他,像是尚未回魂似的。 她仍志忑著。本以为他会再有过度亲匿的举止,然而,游少观像是从她的眼中见著了什么似的,眉头微微一皱,没再像盯紧猎物般地锁著她,且率先移去胶著的目光。 “我并非……”半晌,他又再度望向她,眼中有些欲解释却强压下的急躁,伸手扶向她的颈后,咽了下口水才又道:“并非是为了使自己处于上风。”他这些不同于平常的举止,可不是单单为了招惹她…… 凤语笺著实一愣,被他这没头没脑的话语弄得有些摸不著头绪。 默默地看著他那坚定又像是被侮辱的眼神,半晌后才领悟出── 他的意思是……他之所以会有这些举动,是因为喜、喜欢她? “我从未有这样的想法,从未认为你是为了压制我的气势才……” “胡说。”他瞪她,有些责备却又包容的。“那为何在你眼中,我瞧见了指责和怀疑?” “你……”她结巴了起来。“要是……要是有个女人毫无缘由地吻你,难道你不觉得可疑?” “这例子不妥当,我是你的丈夫,不是个毫无关系的男人。且我可不是毫无缘由地吻你……”说著又凑到她颈肩留下一吻。 “丈夫又如何,就可以这样随便?”她不服地嘀咕著。 “嗯?”他扬眉,微讶的语气中有著笑意。“难道这仅是我一厢情愿,而不是咱俩情投意合?” 她啐了声,用力推挤他,挣脱了他的怀抱。 “上哪儿?” “煮饭!” 他低笑,因为她那娇滴滴的怒火而感到愉悦。 “我……”她在门边顿下脚步,略回头,有些突兀地对他说道:“我确实不是凤家的女儿。” “嗯?”他望向她,没有太大的惊讶,仅是微扬了下眉毛。 “他是我叔父,我父母亲去世后,便被他收留。” 他沉下脸,点头表示明白她所说的,还有藏于这个事实之后的其他事……或许包括了她寄人篱下所遇上的事,包括她为何懂得医术,甚至……包括她愿意告诉他这件事的原因。 他的妻子本就不是个心思难测的女子呀!之前之所以认为她难以猜透,只是因为他不愿花心思在她身上吧?他只记著在他稍微放软姿态时,她的不予理会,却忘了──最初,那个无视于她的存在,那个否定她的人,是他…… 母亲说过,山下的男女,在婚前常常也是没见过面的,任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不知道像这样的夫妻是怎么过日子的,但他开始认为,像他俩之间这样的相处方式,那种不愿意付出任何专注、任何心力,不愿尝试著了解对方、体谅对方,是不对的…… 但幸好,一切都还不算晚,是吧? “爹。”一颗小脑袋探了进来。 “什么事?”他瞄了儿子一眼。 “不能下山啊?” “外头现下危险得很,谁都不知道下了山会不会被人跟著……”他突然顿住,看著蹲到他身前的儿子,大皱眉头。“你这小子又在做啥?” 游钫之端详著父亲大人的脸,笑得贼兮兮的。“爹,您今儿个看上去特别清爽有精神呢。” 游少观眉头仍皱著,他可不记得他儿子在半年前有胆子这般同他说话。“你跟你娘可真像。” “这样不好吗?” “生个女儿像你娘那般调皮捣蛋的,才可爱,至于你嘛,还是沉稳点吧。” 游钫之歪了歪头,又笑了。“爹,您想给我添个妹妹?” 游少观白了他一眼,不太明白为何生出个这般多舌又好事的儿子,于是,他用起大伙惯说的那句赶人话。“去玩吧。” 游钫之满嘴油笑,一边往外走,一边回头问道:“爹,你晚上想吃些啥?我帮您跟娘说去。” “别去扰你娘,你给我练骑射去,箭法没进步的话,小心我抽你鞭子。” “是是是。”游钫之好卑微地应道:“不过……” “跟你老子说话还有‘不过’?” “等妹妹……或是弟弟出生之前,我看我都得黏著娘了,不然都没人可以跟我玩啊。”一走还一边高声叨念著,好无奈的模样。“而且我方才远远地,似乎看见娘的唇有些肿呢,孩儿得快去探视探视。”说完后赶紧加快了脚步离开,以防爹大义灭亲呀! “娘。”灶房门口,被爹赶走的苦命儿投奔娘亲。 “这儿热得很,别进来。”凤语笺抹著汗,回头道。 “娘,爹说请您做道菜……” 凤语笺抽空瞧他,看他那一本正经的样子,仍是皱了眉,觉得古怪。“你爹有得吃就要偷笑了,还点菜呢。” “娘,您说过,这个家要以爹为重。”游钫之一副十分受教的模样。 “你这小子少拿我说过的话压我。”她白了儿子一眼。 这的确是她一向所遵循的──她与游少观之间的不合是一回事,儿子得尊敬父亲又是一回事,这两者不能混为一谈。因此以前在儿子面前,她尽可能不让他这个当家的失了面子……当然,前些日子除外。 “也没啥特别的呀,不过就是韭菜饺子嘛。”游钫之背著手,脚尖抵著地转呀转。 “谁教你这难看的举止。”凤语笺眉头越皱越紧。 “好嘛,娘,今儿做韭菜饺子,明儿炒个有葱白的菜……爹也爱吃豆腐,还有猪肾、羊肉、狗鞭之类……” 只见这孩子越说越得意,凤语笺手上那把锅铲有些握不住、想要往儿子的头上飞去,瞬间冷脸一摆。“你什么不好学,去哪学这些不三不四的东西?” 瞧见娘也被他说得发火了,游钫之赶紧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不能下山玩了,这样多无趣啊。”被爹娘嫌弃了的游钫之一边走,一边碎念著。 他瞒著爹娘下山过几次,爹受伤时娘无暇顾著他,于是他便溜下山,虽说只是在山脚边绕了绕,看了些有趣的商家茶馆后,就匆匆回来了,可山下的人实在有趣得紧呀! 不过他可是很小心的,一路上都随时注意著是否有人尾随,且他大都往讼卿国那儿去……那儿人较温和,不像郁央国那样,随时像是要动刀动枪似的。 “日子怎么打发呢?”他踢了踢半身高的草丛,找了个大石头坐下,托著腮帮子发呆,习惯性地去扯挂在胸前那个半月形的坠子玩。 这东西是娘给他的,嘱他不许离身。 “难道这里面有啥秘笈之类的?练了以后可以去混江湖?”游钫之端详著这坠子,开始胡乱猜测。上上下下地将那坠子摸了一遍,妄想上头会有什么机关。 “或许……这本是一对的吧。”他看著坠子不甚平滑的一面,做出了另一种猜测。 唉,好无聊好无聊……这座山也没啥客人会来,连传说中什么得道仙人,什么上山采药的神医也没见著……唉,好闷。 好想下山去啊……这几日爹和娘不斗嘴也不争吵,看来再过一些时日,他们恐怕就要成为最恩爱的一对夫妻……说不定爹还会开始嫌他碍事呢! 唉,他竟然是被生出来嫌的。 第七章 凤语笺一直认为自己是了解游少观的,深知他的喜好、他的习性……她一直认为自己将他摸得十分透彻。 她当然不是刻意去了解他……绝对不是。 在同一个屋檐下八年了,即使他回来的日子也不是挺长,但已够了,够她明白他是个怎样的人…… 但她必须承认的是──自他清醒后,便距她心目中那个不苟言笑、律己至深,那个不会给予一个他被迫娶的女人丝毫关注的游少观越来越远了…… 他会在意的,应是为山寨里的居民撑起一片天的工作;他会在意的,应是能够使他的血脉延续下去的儿子…… 他在意的不会是她,从来就不可能是她。 即便她曾经在遥远的那段日子殷殷企盼过,但……她脑中那个来自“真理”的声音告诉她──不可能。 但……若真是这样的话,为何他们一家三口如往常一般围著桌子安静地吃饭,他那双眼眸却不时有意无意地勾著她,用意为何? 她不用看他,就知道他那心存歹念的眼神又飘了过来。因为她深深觉得脸快烧起来了。她低头吃著饭菜,却始终尝不出有什么味道…… 她甚至开始觉得每回不经意同他对上眼时,就像有一股说不出的默契,让她心头顿时又是一阵暖热的冲击。 突地,她浑身一震!强力克制住才没惊嚷出声。 他……他的腿在做什么! 凤语笺咬著筷子发愣,很想给他一个错愕的瞪视,却又不敢看他。 “娘,您没事儿吧?”游钫之歪著头、皱著眉望向母亲静止的动作。“是想到什么事了吗?” “嗯?”凤语笺望向儿子。 “您看起来魂不守舍的。”游钫之望著娘亲那美丽的脸蛋,也学她咬著筷子,好生疑惑地问著。 “没事吧?”她耳边也有个声音这样问道,平平淡淡地赋予关怀,完全不似个罪魁祸首。 可恶!她平日的冷静到哪去了,为什么她没本事狠狠地踩他一脚? 他的脚实在太没规矩了,竟勾了上来……她以为自己会生气的,为他这样的调戏……可她却只是心慌,慌得她手脚发冷,心头却跳得急,有些畏惧、还有些……期盼? 期盼?她期盼什么?对于他,她还有所期盼吗?她真傻成这样?难道要他斩钉截铁地开口告诉自己“我不要你”,才会甘愿吗? 不,绝对不是这样。 这些只是情欲,只是身为人最基本的需求之一,并不包含那些更复杂深远的情感──这不是爱。 她很坚定地告诉自己,突然觉得心头那股奇异的感觉被“接受”了,变成理所当然的了,像是被赋予了一个再正当不过的理由,来解释她被他“吸引”的原因。 是的,就是如此。她只是一个对短暂欲望有所求的女人,并不是在寻求踏实与长远……她早就不是小姑娘了,懂得有些事物是遥不可及、不应存有幻想,她很明白的。 她心头这从未有过的悸动……只是因为他从未有的热情而引起…… 自他醒后,她一直处于矛盾之中,不停摆荡著拿不定主意……她不愿再这样彷徨下去,她将身世告诉了他,已是极限。她与他不宜再交心,她不能再放任自己对他卸下心防。 而至于其他的,那些不属于她内心的事……她倒是给得起…… 凤语笺的动作让她的夫君大人著实一愣,不亚于这几日他给她带来的惊吓。他的妻,那个脸上始终没太多变化的妻,竟在回应他的挑逗? 他承认起初他的举动,恶意逗弄占了大半,可经由她这般……回应之后,可大不相同了…… 他心中有些疑虑,但却无法思及太多…… *** 铜镜前,凤语笺放下长发,缓缓地梳著,不时与镜里的另一双眼眸对上。 没有人言语,单藉著眉来眼去的暧昧代替字句无法表达的渴望。 游少观率先有了动作,自椅中站起,走到她身旁。 “我们得谈谈。” “谈什么?” “什么都好……”他不知晓的事情太多。 “有这必要吗?”她转向他,娇笑著,缓缓站了起来,没看他的眼,小手轻搭著他的胸膛,那缓诉的音调像是蛊惑。“我不想谈……” 她感受到他微促的呼吸,将自己又朝他偎紧了些,伸长手臂勾住他的颈项,这不是件容易的事,身型的差距使她即便踮起了脚尖,还是无法顺利地将手环扣在他颈后。 但游少观让她轻易做到了,他搂住她的腰,一把抱起她,同她眼对眼,靠得很近。深黯的眼眸直直盯著她,语气有些异常的低沉微哑。“你究竟是怎么回事?” 凤语笺依然笑著。“你真想在此刻知道?”说著便将唇印上他的。 “不想。”在下一刻,游少观的理智瞬间消失殆尽,低嗄著嗓音回答著,深深吻住他难以捉摸的妻。 在两唇相引的同时,两双手也同时卸去了两人间的层层阻隔,触及那同样燃著欲望的身子。 这样的肌肤之亲并不是头一次,然而,这样毫无缝隙的紧贴、这样伴著生涩的急促以及不知所措的热度……却都是第一次。 他的手霸道却温柔地描绘著她美丽的脸蛋、每一吋细致柔嫩的肌肤,耳中听不见其他,只有她阵阵醉人的轻喘与娇吟。 “笺儿……” 他这样唤著她,听在她耳里,像是踩进了一片叶海,清脆的声音揉著他的吻、他的轻抚一同传人心底,这样的反覆折磨,让她似乎连心都化了,没了主张…… 他们只不过是满足彼此空虚已久的缺块……她一直这样告诉自己,那么……当那欢愉到达顶端,有如烟花般瞬间炸开时,她滑落的两行湿润,到底是为了什么? *** 一夜的放纵与癫狂后,游少观本以为在第二天睁眼时,映入眼帘的会是妻子羞窘的模样。他甚至猜想著她脸上会有淡淡的红晕,有如新嫁娘那般的美丽动人…… 但没有! 他的妻,依然是那般沉稳冷静,只给了他一个勉强称得上亲切的浅笑,便下床梳洗更衣…… 他没下床,冷肃著一张脸望著她的举止。 “笺儿。” 坐在梳妆台前的她静了一会,才给了回应。“嗯?” 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下床,缓缓走到她身边,温厚的大掌轻搭上她的肩。 不料,她像是受了惊吓一般,倏地转头望向他! 游少观也愣住,望著她眼中瞬间涌起便再也散不去的惊惶敌意,除了错愕外,他不知该如何反应。 为什么她会这样看他?为什么他一碰触她,会看到她恐惧的眼神?为什么她会像是……被侵犯了的模样?昨夜……是你情我顾,不是吗? 为什么一切像是又回复到最初的那时候…… 凤语笺不知道自己的伪装这么快便卸去,她应该要持续她冷淡的态度才是呀!为什么在他触及到她的那一瞬间,她便想要逃,且感到惊恐呢? 游少观觉得自己被激怒了,她的反应像是指控著他粗暴的行径……她是这样看他的吗? 他转过身,紧抿著唇,不忍开口责怪她,只是说了昨晚想要说的话,依旧是那句── “我真的认为,我们得谈谈……” “我不想谈,没什么好谈的。” “你认为昨晚是我强迫了你?”他隐忍著怒气,仍旧问出口了。 “不。”她幽幽地摇头,知道他是因为她的反应而受伤,让她心头有些微疼,可却硬是要自己别去在意。 她……只是用这样的方式保护自己,又有什么错呢? 虽不是头一次惹他动怒,却是她首次有了恐惧,怕他生气、怕他就这样离去、怕他做出她无法预期的举动…… 游少观望著他那摸不清、弄不明的妻,不知该如何再问下去,话到了唇际便又咽了下去。 最后,他放弃开口了,选择离开,毕竟她不想与他共处一室…… 他温厚的大掌贴在她的颈边,低首轻轻吻在她的发间,便举步踏出房门。 虽然他为她的反应感到十分不高兴,但……或许真是错在他吧,给她一点时间和空间……也是好的,他不想强迫她。 一直待他离去,凤语笺才回过头,眼神复杂地望著空荡的房间。 他是生气的,她知道。但即使他被她惹怒了,依然不吝给予她温柔与宠溺,不似以前那样迳自离去…… 在和他有了肌肤之亲后,她一直企盼两人能再回到最初的冷淡相对,但她忘了自从他从昏迷中清醒、亲眼见著她带著关怀的神情后,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他们回不去形同陌路的那个时候,无法再过著对彼此漠不关心的生活,无法假装什么都感受不到。 倘若他真的继续冷漠地对待她,那也是因为被她伤透了心吧?她希望如此吗? 若不愿如此……那她怎能希冀著他的宠爱却不愿给予信任呢? 然而……若是他对她的好、对她的呵护只是短暂的,如梦般地会突然消失,她又该如何自处呢? 她难道有勇气再承担一次更尖锐的伤害吗? 她缓缓将胭脂抹上,望向镜中,镜中的人儿是如此彷徨、不知所措…… “大嫂!大嫂!”外面突然有人气急败坏地叫著,打断了她的沉思。 这样的呼喊声似乎不对劲,她忙起身,走出房门探看。 大声喊叫的人是秦世良的妻子,杨氏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 “怎么回事?”凤语笺问道。 “钫儿不见了!头儿方才寻不著,就差贾乡他们到处找去,这山前前后后他会去的地方都翻遍啦,就是不见人影……” 凤语笺皱眉。“这孩子是到哪玩去了?钗凤山也就那几个地方好去……”钫儿好动,可却从未像今日这般让人找不著。 今儿个她和游少观起得晚,谁知就发生这样的事情。 “听我家小毛说,钫儿先前偷跑下山玩好几回了,这次八成也是。” “下山?”凤语笺愣住,顿时脑中一片空白,手脚发寒。 这孩子偷溜下山,却没及时回来……他、他还是个孩子啊,若遇上了什么险恶的事该怎么办?要是给郁央的兵抓去了,有个不测…… “大嫂,您先别担心,头儿和贾乡他们分头去找了。孩子嘛,应该是被什么东西给吸引住,忘了回家的时辰……” 凤语笺点著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 山下的空气有些浊,但却充满著新奇。 游钫之眨著大眼,愉快地望向四周,前方是市集,他去过几次,却未曾仔细看过市集内的小玩意儿。 爹和娘昨晚忙著呢,想必此刻正睡得香甜,他当然要趁这个机会下山啰!回去再把看到的新奇玩意儿告诉那没胆下山的秦小毛。 “嘿,那位小哥。穿著蓝布褂的小哥!”乱哄哄的人群中,突然有个声音唤著游钫之。 游钫之顺著声音的来源望去,同一位老先生对上眼,那老先生满脸笑意的朝他招著手。 游钫之四处张望了下,确定老头儿叫的人是自己,才满腹狐疑地慢步走向前。“您叫我?” “是啊是啊,呃,是这样的……我方才哪,瞧见小哥你胸前的那块坠子,很是别致,可否借小老儿瞧一瞧呀?” “这东西?”游钫之抓住坠子,笑了。“当然好呀。” 说著便拎著坠子,凑上前,让老先生瞧个清楚。 老先生眯起眼眸,看著那玉坠好一阵子,赞叹道:“唷!这可是好玉,我方才从远处一瞧就明白了,这会儿仔细端详,果然是块价值不菲的好玉啊。” “您怎会知道它价值不菲?”游钫之疑惑道。 老先生依然温和地笑著。“小哥见笑了,小老儿没啥本事,就认玉的能力还过得去,更何况您这玉的色泽堪称极品,只消远远一瞧,也就明白了。” “您这本事还真不小!”游钫之感到惊奇。 “非也,是这块美玉太引人注目了。我瞧啊,能与之相比的,恐怕只有当今呈玉公主身上的那只美玉啦,不论形状、色泽都很相似哪。” 游钫之没注意到对方语气中的异样,迳自为自个儿得到了宝而开心。“我还不知道这玉有这般珍贵哪!” “对这块玉,你一无所知?” “是啊,这是我娘给我的,娘又没说这玉价值不菲,我怎会知道呢……啊!”话未说完,游钫之便被两名彪形大汉紧紧抓住。 “所以,你娘才是贼啰?”老头子收起温和的笑容,表情变得犀利。“别说平常百姓了,瞧你一身破烂衣裳,怎会拥有这样珍贵的玉?” “我娘不是贼!”游钫之大声嚷著。我爹才是啊! “还狡辩!”老头儿说著便一巴掌往游钫之的后脑打去。 喧闹的街道顿时安静了下来。 “我诓你做啥!你为啥打我?!你长得丑又不是我的错!”说著便抬起腿,用力踹了老头儿一脚。 “臭小子,小心我打烂你的嘴!” 游钫之的拳脚功夫在面对两名高大的男子时,完全不济事,只能大声嚷嚷道:“我说了!我没偷东西!” “去跟衙门大人说吧!”老头儿一个指示,那两名男子便将游钫之带走。 待他们走远了,四周围观的人们才窃窃私语了起来。 “怎么回事,怎么欺侮孩子呢?”有人低声抱不平。 “我方才听他们说,那孩子偷了呈玉公主的东西……这是真的吗?一个孩子怎会有这本事?” “嘘,还不就是为了藉机在太子爷面前表现嘛。如今太子爷势力渐大,这些地方官哪个不是抢著立功。” “那若抓错了人呢?太子爷难道会是非不分吗?太子爷若是这样的人,那么同他叔父又有什么差别呢?” “没有证据他们也不敢乱抓人吧。谁知道呢……这个时代啊,有些事是不能仅看表面的。你怎么就肯定那孩子真没偷东西啊?” “嗳,反正不关咱的事……走吧走吧。”还是别管闲事得好,大伙儿自求多福吧! 第八章 “大人,您在宫里待过,可否请您看看,这块玉……是否为呈玉公主身上的那块?” 师爷弓著身、捧著锦盒,一副谦卑的模样,低声问道。 县太爷膝上坐著刚纳进门的小妾,正笑闹著。他不层地瞄了师爷一眼,勉为其难地空出一只手。“拿来我瞧瞧。” 师爷端上的那只锦盒里,放著不久前还挂在游钫之身上、几年来任他又咬又摸的玉坠,如今已经安稳地以绒布包好,万般谨慎地置于锦盒之内。 县太爷瞄了眼,脸色大变。“唷!这这这……”他推开小妾,把锦盒小心翼翼地捧到桌上,那双鼠眼睁得极大,猛瞧著那块玉坠。半晌…… “没错!铁定是!”他肯定地大嚷出声,并惊骇地指著玉坠。又突然觉得似乎有失恭敬,赶忙将手放到身后,轻声细语地道:“这肯定是呈玉公主的玉坠子,呈玉公主的玉坠子自小就不离身,我见过好几回了,也是像这块玉坠般有著缺口。” 师爷吸了口气,狗腿地赞叹县太爷的“明眼”。 “大人,偷这块玉的小偷已经抓著了,正关在牢里听从发落呢。” 县太爷皱眉,歪著头想著。“啧,可、可我没听说宫里丢了东西呀。你肯定是这人偷的?” “唉呀,大人……您也不想想,皇宫是怎样的地方?戒备如此森严的皇宫,别说人了,连只猫都进不去,如今竟然有人能够突破重重戒备,还盗了呈玉公主的宝贝,这等事儿要是传了出去,朝廷的颜面该往哪儿摆?” “可、可要是咱抓错人呢?不就要被怪罪?要是这两块玉坠单单是相似呢?”县太爷可不想无端惹祸上身呀。 “即使错了,也不能因此怪罪大人呀,大人对朝廷可是抱著一颗忠贞不贰的心呀……然而若是对了,大人,那可就是大功一件。谁不知道呈玉公主是太子爷最宠爱的人哪。”师爷在县太爷耳边碎念著。 县太爷抿著唇,将眼眸眯得极细,思索了好一阵子── “好吧!升堂!把那小子抓来。” *** 吓!做官的都长这副德性吗?游钫之一抬头,顿时愣住。 他听人家说过,当官的油水捞多了,都一副猪头猪脑的模样,今儿个亲眼瞧见了,传闻果然不假呀。 “说吧,你叫啥名?是哪里人?爹娘叫啥做啥的?为什么偷玉?在哪偷的?什么时候偷的呀?”县太爷拈著胡须,摆出当官的架子,睥睨地瞄著眼前的小孩。 嘿嘿,瞧这小孩呆愣愣的蠢样,怕是一声大吼就吓得发抖叫娘了吧。 游钫之回过神,哼了声,大声回道:“要不要我跟你说我家养了几只鸡啊?住哪还要跟你这个‘大人’报备啊?” “你是不要命啦?你认不认得这是哪儿啊?”县太爷大惊,指著四周怒道。 他……他可是县太爷啊!是县、太、爷啊!怎么有人敢这般对他说话哪?真是没王法了! “我不知道这是哪里,总之不是我家!” “那你知道我是谁吗?”县太爷再度震惊。 “我知道!”游钫之答得好大声,然而就在县太爷洋洋得意之际,他又接下去说了。“我今儿个才在市集上见过,一只一只地倒吊了起来,肥滋滋的,看起来好好吃啊。” 县太爷差点没直接气晕了过去。 这……这平常人要是见著他,别说看见他的尊容了,只消瞄到他的腰带就已吓得跪倒在地,这小子到底是打哪来的,竟敢对他这般不敬!还拐了个弯骂他是猪! “你这臭、臭、臭……”县太爷气得一口气差点喘不上来。 “大人,您喝口参茶,别跟这孩子一般见识。”师爷忙上前安抚著喘不过气的县太爷,一面回头嚷嚷道:“来人!把这小子拖下去,先打个十大板略施小惩,看他招还不招。” 游钫之随即大嚷道:“谁敢打我?那玉坠子本来就是我的!你们不要命了是不是?” “你还嘴硬!”县太爷气红了一张脸,忿忿地指著他。“区区一个孩子,还穿得一身破烂,谁会相信你有这种东西?” “真的!从那玉坠子的反面可瞧见它里头有条小虫。”硬的不行,便来软的。游钫之的神色瞬间一变,好无辜地抗议著。 “什么小虫,你胡说。”县太爷不层地说道。 “你瞧过背面了吗?”游钫之头抬得高高的,嚣张地问道。 “这……”县太爷搔搔头,被问住了。 “明明就没看过,还敢这般理直气壮?那个呈什么的公主的玉坠子里头哪会有小虫子?”一占了上风,游钫之马上毫不留情地继续质问。 被这个小毛头给吓唬住,县太爷实在有些不甘心,但又不敢拿这事儿开玩笑,只得吩咐道:“把玉坠拿来。” 不一会,师爷诚惶诚恐地将锦盒奉上。 县太爷打开那锦盒,将玉坠翻转过来,仔细瞧著。“小虫在哪呀?” 游钫之见他们这样宝贝地捧著他平时拿来玩儿的玉坠子,不禁觉得好笑。不过仍是一脸正经地责备道:“你这老鼠眼还真是看不清,我指给你看。” 说著走上前,踮起脚尖伏在案前,煞有其事地指著。“哪,不就在这儿吗?” “哪儿?”老鼠眼眯得更小了,紧皱著眉问著。 游钫之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这儿呀!”说著一个伸手。趁县太爷忙著醚眼辱找玉坠里头的小虫儿时,“嘿”地一声把锦盒整个捞走。 “快抓住他!”县太爷和师爷吓坏了,齐声大嚷著。 游钫之紧紧抓著玉坠,作势要往下砸。“谁敢靠近我就摔了它!这可是呈玉公主的玉坠!” 县太爷的脸扭曲著,只差没吓晕过去。“都……都不准上前!”然后弯著腰,低声下气地哀求道:“这位小爷,您……您行行好,算我怕了您,行吗?您手下留情,可别摔了这宝贝。” 噢,山下人实在是太有意思了。游钫之差点忍俊不住,清了清喉咙,眼一眯,装模作样地道:“不如这样吧,你们有本事抓到我,也算很厉害了,我也就不走了。不如,你们就带我去见那个什么呈玉公主吧。” “啊?”县太爷愣住。 “‘啊’什么呀?难道你要放我回家?” “这……”县太爷和师爷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见呈玉公主?就凭这小子? “还愣著做啥?不愿意啊?那我回家啰!”游钫之作势要离开。 “得得得!”县太爷一边出声挽留他,一边哭丧著脸面对师爷道:“眼下恐怕也只有这个法子了。” 游钫之可乐了,强忍住笑。抬头挺胸地命令县太爷道:“咱们这就出发吧。” 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何不好好玩它一回呢?游钫之开心地想著。 只是……方才没挨到的板子,等他回家,一定也逃不掉被爹打板子的命吧…… *** “说说是哪块玉坠。”案前,一名俊雅的男子翻动著书简,无波无痕地问著。 这时代什么怪事都有,小小的一块玉坠竟然能闹得整个王城上下沸沸扬扬……他的公务已十分繁忙,并不想因为一块彷造的玉坠而徒增困扰。 “回太子爷,是个边境的县令,叫唐胡卢,说是前日抓了个鬼鬼祟祟的偷儿,不知怎么的,这玉坠现下又落回这偷儿的手里,可是他并没有因此逃跑,反而嚷著说要见您……” 冯羿抬起头,没说话,脸上透露出些微的疑惑。 “至于那玉坠,我们找一流的玉匠瞧过了,他们说,那块玉坠与呈玉公主颈上的玉坠并非全然相同,但似乎是一对的。两块玉的缺口恰恰可以对在一块儿……” 冯羿微微一愣。是一对儿的? 是啊,他怎么现在才想到?若有相似的玉出现,那或许代表著这人和呈玉公主常姮有著特殊的关系。 底下的人注意著冯羿的表情,话锋一转。“那偷儿胆大包天,怎么也不肯交出玉坠……若太子爷在意此事,想知道两块玉坠是否真是一对儿,眼下似乎只有让那偷儿进宫这法子了。” “既然与常姮的玉不同,那就不是偷儿了。”冯羿挂著浅笑,轻声更正。 “是,恕属下失言。”明明是温和的一句话,听在他耳里却好似严厉的责备,令人惊骇。 冯羿并未马上答覆,只是平静地低下头继续翻著书简,半晌后,才又问道:“你说那人是什么来头?” “噢,是个七八岁的孩子,至于打哪来的,他始终不说,众人忌讳他手中仍握著那块玉坠,因此也不敢逼问。” 冯羿点了下头。“这或许攸关常姮的身世,我得亲自问话。那孩子人在哪?” “这会正在‘涎三尺’那儿大吃大喝呢,那县令对他可是百依百顺,像祖宗一样地伺候著……太子爷,属下担心,这会不会是有心人知道呈玉公主是民间公主,藉机想要……” 冯羿没对这样的猜测做任何答覆,只是悠然道:“把他带来吧,看看两块玉坠是否真是一对。” *** 哗!王宫! 哗!好人! 哗…… 即使想要装出镇定模样,但游钫之依然止不住怦怦的心跳,瞪大了眼看著富丽堂皇的宫殿。 瞧这些金光闪闪的屋子,别说一块了,只要能掰个指甲大小的回去就发财了。 住在这里头的人一定是天天大鱼大肉,吃得脑满肠肥的吧,瞧瞧旁边这个唐胡卢,一个小小县令就已经捞了如此多的油水,更遑论是太子爷啦。怕是站著都还瞧不见自个儿的脚趾头哪。 游钫之为这样的猜想而窃笑,他强忍著不笑出声,等著守门的进去通报。无意间,抬眼看见一旁惶恐到不时抹著汗的唐胡卢,顿时憋笑憋得肚子更疼了。 “两位爷,请。”通报的人还挺和善,不知是太子爷事先交代过了还是如何,并没给他俩脸色看。 游钫之也不客气,大摇大摆地走进太子宫殿。 然而,他才瞄到两个人影,就被唐胡卢那只大掌压著头,一起跪下。 “贱、贱贱贱臣……拜见太子殿下……” 呿!他还没看清楚太子的长相啦!游钫之不满地想著。 “起来吧。”一个温煦的声音这样说道,却似乎暗藏著冷漠。 唐胡卢垂著头,缓缓起身,冷不防看见立于太子身后的呈玉公主,马上又压著游钫之跪倒在地。 “拜拜拜、补拜见公主……” “哪有跪我的道理?”一个银铃般的声音慵懒地道。 游钫之还在埋怨著愚蠢的唐胡卢,听到这公主的回答,顿时愣住了…… 这声音…… 他挣脱唐胡卢的大掌,奋力抬头,望向那个有著甜甜笑容的女子,对上了她那一双好生熟悉的眼眸…… *** “孩子呢?”凤语笺一听到脚步声便急忙回头,望著也是一脸凝重的游少观。 游少观微抿了下唇,看著咬著手指、一脸惊恐却又强作镇定的凤语笺,心疼地伸手,抽掉已被她啃出红痕的手指,握在自己掌中。 游少观注意到她微肿的眼眸。“昨晚没睡?” “没找著?”她没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目不转睛地盯著他,抖著声音又问道。 他一夜未归,她也一夜未眠,一直盼著,却什么都没盼著,一直等著,越等心越慌……一直想著钫儿不知出了什么事了,也担忧著游少观这一趟出去的安危。 看著他安好地出现在面前,心情是稍稍平复了些,但一颗心仍悬宕著……虽说看他的表情也能猜出一二,但还是要亲耳听见才算数…… “没有消息。”他离她很近,柔声回答道。他同贾乡四处打探过了,却没有任何消息。 凤语笺一听到他的回答,脑海中瞬间一片空白。 怎么办?该怎么办?要怎么找回来?那样大的城里要寻一个孩子谈何容易? 她愣愣地看著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这么望著,任由心头那股混乱涌上。 游少观心头一紧,凝眉的同时,迅速地张手,将她按压进自己的怀中,紧紧地搂住。“没事的……这孩子一向能逢凶化吉,这次一定也是这样的……” 她伸手从他身后紧紧抓住他的肩,一点也不迟疑地将头埋进他胸怀中,轻轻颤著。 “没事的……”他安抚地轻拍著她,低声道。 她的泪,就这么流了下来,那样地理所当然……像是找到了归属,安心了…… 他静静抱著她,并不是挺紧,却足够让她贴紧他、足够让她感受到他的温暖与他所给予的包容。他感受到她的彷徨、心疼她的恐惧。 许久,凤语笺才松开手,垂著脸蛋有些突兀地转身,不想让他瞧见她的脸,用力抹去挂在脸上的泪,平淡地道:“饿了吧?” “嗯。”他望著她的背影,平淡地回应道。 “刚煮了粥……”她仓猝地望了他一眼,快速地离开。 他依旧静静望著她的背影,没有点破什么,只是似有若无地再“嗯”了一声。 “大哥!” 凤语笺尚未消失在他眼前,门外就传来贾乡的呼喊。 凤语笺迅速回过头,用著依然惊讶,却含著期待及恐惧的眼神看向他。 “没事的。”他快速往门外走去,经过她身边时,他肯定地说道。甫说完话,便牵住她的手往外走。 门外,游钫之低著头,一副忏悔的模样,站在贾乡身边。 “钫儿!”凤语笺小步地奔了过去,紧紧托住他的脸蛋,目不转睛地盯著。“受伤没?” “没有,娘……让您担心了。”游钫之感到愧疚。 确定儿子没有受伤后,凤语笺扬手赏了他一个耳刮子。“你……你明明知道不能下山去……” “我知道错了,娘。”捂著火辣辣的脸,游钫之甘愿受罚,无辜的眼眸望著走向他的游少观。“爹,我让娘担心了,还让她手疼……我错了。” “知道就好。”游少观微不可察地吁了口气,瞪著他,伸手推了推他的脑袋,就要教训起儿子。“你胆子也太大了些……” “大哥,钫之是由人带回来的。”贾乡在一旁说道,揉了揉游钫之的头。这孩子也真是够爱玩的了,恐怕颂卿国都玩遍了。能让这对夫妻这般惊慌的,他恐怕是第一人,好在一切平安无恙。不过带他回来的人似乎大有来头,一身华服,身旁还有好几个随从呢。 “你带山下人上山?”游少观与凤语笺皆皱起眉头。 “不是啊,他们是……是……”游钫之把声音压低,鬼灵精怪地挤眉弄眼,神秘兮兮地道。“是讼卿国的太子爷和公主呢。” “颂卿国的皇室?”三个大人都愣住了。再怎样太子也不会亲自送一个孩子回家呀,难道是有什么企图? “是呀。”游钫之点著头。“而且呀,娘,太子爷是来找您的。” “找我?为了什么?”凤语笺疑惑。 “说不定是因为知道娘美艳动人吧……”歪著头,游钫之不怕死地猜测道。 游少观的眉皱得更紧了,瞄了妻子一眼,没去理会自己声音中浮现出的暴躁,沉声问道:“你是如何与他们牵扯上的?他们现在人在哪?” “这说来话就长了。至于在哪呀……那公主似乎对咱这枫树林很感兴趣,虽说叶子都掉光了,可还说要去看看。”游钫之小心地离他爹远些,依然是那副欠调教的模样。呼,好险好险,太子爷能跟著他回来真是太好了,顺利转移了爹娘的注意力,否则他可能会被教训得很惨吧。 “那……咱去看看吧。”凤语笺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这般说著。好歹……也是个太子爷,叫他来见自己,似乎也说不过去。 “甭去!”游少观横眉一竖,拽住她的手,毫不掩饰怒气。“叫他来。” 凤语笺眯著眼瞄他,不是不明白他为何会如此霸道,可心里就是不愿这般地被他指使。凭什么得听他的?! 贾乡站在一旁,悄悄地将游钫之往自个儿身边拉,目不转睛、好生敬佩地望著这对互瞪的夫妻,虽说两人不分轩轾、势均力敌,可他真是佩服大嫂啊,敢这般公然地“忤逆”大哥。 “吵起来了?”一个声音这样问著。 游少观愣了下,本以为是妻子开口说话,可凤语笺就在自己面前,于是连忙转过头去。 差不多五步远的地方,有个妙龄少女跟在一名俊雅的男子身边,笑望著他们。 凤语笺愣愣地望著那少女,而游少观及贾乡则是快速地转头望了凤语笺一眼,接著又看向那个带著浅笑的女孩…… 五步的距离,够近了,近到他们因为此时此地两位女子的相似而感到惊讶。 “姊姊。”呈玉公主常姮优雅地福身,轻声唤道。 *** “爹,你冷静一点,坐下来喝杯茶吧。”游钫之拉了拉游少观的袖子,后者脸色凝重,望著窗外正在谈话的两个女子。 他怎么不知道她有个妹妹?甚至……还同皇室牵扯上关系。 虽说他也是近来才知晓她的一些事,可一想到这般重大的事她竟然瞒著他,心底便生出一股不快。 “太子爷,您跟我爹说几句话吧。”游钫之转身对著甫进门的冯羿说道。 “嗯?”冯羿微微一笑,这般应著。 游钫之顿时觉得像被丢进了满是猪皮的油腻木桶中,不仅鸡皮疙瘩爬满全身,手脚也都被绑住了似的。这个太子爷的气势还真不输给他爹爹呀,山下人怎么称呼这样的人呀……好像叫“笑面虎”是吧? “她们姊妹俩应是在常姮极小的时候就分开的,因此……就如同常姮一般,尊夫人也不晓得自己有个妹妹吧。” 游少观瞄了冯羿一眼,眼神中并无善意。他不是不了解他的妻,关于她妹妹的事,她一定始终挂记著,却不愿让他这个丈夫来分担烦忧。 冯羿并不在乎游少观的冷眼以对,只是为这对夫妻的互动感到有趣。 他们两人的关系挺令人玩味,有点冷淡却又有著新婚夫妻的羞赧和暧昧……这样复杂的情愫出现在已同衾八年的夫妻之间,颇令他好奇。 不过,别人的事情一向很难留在他心上。冯羿的视线往窗外去,他望著同凤语笺站在树下的常姮,脸上浮现专属于她的笑容。 树下,凤语笺愣愣地将两块同为一对的玉坠子拼在一块儿,说不出话来。 这块玉坠,是母亲分别挂在她俩颈上的,是她俩相认的唯一凭证,她一度认为这块玉坠或许早就让有心人给夺了去,她万万想不到姊妹俩竟然能有相众的一天。 她抬头,望进常姮那双蕴著神秘浅笑的眼中。 记忆中,那个有著柔嫩脸蛋、尚在襁褓中的小娃儿;那个笑起来让全家的心都酥了的小娃儿;那个小小年纪便对甜的食物极为喜爱的小娃儿……如今已同她一般高了。 “我的名儿,本来是什么?”常姮问道。 “涵儿。”凤语笺的声音像过了水一般,轻声回答。“凤语涵,涵养的涵。” “笔划好多。”常姮的声音有点忧郁。 凤语笺掩著嘴笑了。 “我想小住几天。咱姊妹俩好不容易相聚了。” “小住几天?” “行吗?姊夫会不会不高兴?”常姮撇过头,望向始终朝这头看来的游少观。 “他不重要,要紧的是……我怕你住不惯这简陋的地方。” “这儿挺好的呀。”常姮环顾著四周,眼神回到凤语笺身上。“要不,姊姊您搬进宫里吧。” 常姮与人来往,一向都凭著对方最初给予她的感觉而定,或许是血浓于水吧,她对凤语笺有著说不出的好感。 姊姊看起来虽有些认生、有些冷淡,可从她的眼中可以看出她对自己的深切情感,且姊姊与姊夫之间似乎有著奇妙的关系,让一向不过问他人私事的她,难得地对这对夫妻起了兴趣。 十几年的分离,如今才又相聚,她也希望能好好了解自己唯一的血亲。加上这儿山明水秀的,留个几天应当是不错的决定。 “宫里拘束,我过不惯的。” “拘束?”常姮歪著头。“是这样吗?我不觉得有什么拘束呀。” “那是因为太子爷很宠你吧?”所以大家都顺著她。凤语笺想道。 “咦,是这样吗?”圆亮的眼眸眨著,隐瞒了所有的心思。“或许是宫里本就没什么规矩吧?” 凤语笺笑了。她的妹妹应该很幸福吧,有人这般宠溺著,妹妹也已经十分习惯那人的宠爱。她为此感到欣慰。 “姊夫也很疼姊姊不是吗?”笑笑的问话里隐含著一丝难以察觉的探究。“像是舍不得你离开半步似的。” 凤语笺只是笑,没有回答,半晌后,才又问道:“你方才说要小住几天,是认真的吗?” 第九章 常姮一个人留下,在钗凤山上待了几日,日日与凤语笺形影不离,两人听对方诉说著彼此这些年来发生的事,感情好得不得了。游钫之一方面庆幸姨娘的陪伴让娘的笑容多了,一方面却也为爹娘之间的“毫无长进”感到忧郁。 而且,相较于娘的笑逐颜开,爹的脸倒是一天比一天沉闷。 游少观待外人一向不甚亲切,对常姮虽依旧不多话,却颇为和善。反倒是对自己的妻子不知为何地有些难以言喻的别扭,或许是因为凤语笺亦不知该如何面对他吧。 他总是远远地看著凤语笺那张含笑的脸,或是在一旁静静听著她们的谈话,且始终冷肃著脸,沉默不语。 “姊姊,姊夫又在看你了。”常姮压低声音,在凤语笺耳边笑笑地说著。 她可是观察入微的,姊夫除了忙于山寨中的事务外,其他时间都给了姊姊,用那种霸道又温柔的眼神时刻围绕著姊姊。但……姊夫却似乎不知该如何靠近姊姊。 凤语笺顿了下,有些窘,声音有些异常地冷淡道:“随他看去吧。” 她岂会不知道有一道躲不开的目光始终锁著她? 虽然不确定那目光到底从何而来,可却能清楚地感受到那些微的压迫。但……为何他这样的举止称不上让她困扰,反而……觉得有些踏实呢? 她以为她会讨厌他这样盯著她,但却没有…… “他一直是这样的吗?”常姮问道。 “不是。”若是,还得了?凤语笺不被他逼疯才怪。 “噢。”常姮回过头,发现游少观不知何时已无声无息地走到她们身后。话锋一转,便好奇地问道:“那……姊姊您当初怎么会想嫁给他呢?他有什么好的?土匪一个,又无法给你挺好的生活。” 凤语笺笑了笑,无关痛痒地答道:“对我而言,能温饱就是好生活了。” “那你想嫁给他吗?不抗拒吗?” 凤语笺瞄了她一眼,知道避不开妹妹的好奇心,浅笑了下,有些羞赧地说了。“那是姑娘时候的事了,那时啥都不懂,还曾偷偷盼望过这桩婚事好一阵子哪。” “盼望过?盼望什么?” “你或许无法体会吧,那种……盼著有个男人能成为你的天、能爱你、呵护你直至永久;那种盼著自己能站在他的身侧,给予他一辈子的支持与柔情……这般天真的期望。而这些企盼或许会缓缓转化为奇妙的情愫……” “是爱吗?” “或许吧。”凤语笺耸肩。 “姊夫知道吗?” “知道又如何呢?” 常姮笑著。“姊姊,我不知道以前你们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明眼人一看都知道,他那专一的眼神可假不了,是在乎你才会有的眼神。” 凤语笺沉默著,将笑抿在唇际。 “姊姊,你是聪明人呀,不会不知道姊夫的心意吧?”常姮歪了下头,凑到她面前笑著。“姊夫也是聪明人。但人再怎么聪明也无法猜透另一个人的心思。而且人有时就是太聪明了,每踏出一步都想得太多……你们两人都是。你不敢接受他,而你的一再拒绝也让姊夫即使想要接近你,却又怕会伤到你。” “你这孩子……”凤语笺浅笑著,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常姮说的都是实情……可或许,她正是需要一个人告诉她这些话,在她一直起伏不定的心挂上重物。让它稳下…… 常姮的出现,让她无暇思索和游少观之间尚未理清的纠葛,而也是因为常姮的出现,让她平静下来,渐渐……知道该怎么做了。 “不明儿个再回去吗?” 常姮摇头。“不了,在这儿叨扰你们太久也有些过意不去。” “别这么说,自己人客气些什么。太子要派人来接你是吗?”凤语笺笑问。 “他说过要亲自来。”常姮低著头答道。 “他还真是疼你。” “可不是。”常姮笑著应道,还偷偷地往身后露出一抹笑容。 在这儿待了这么多天,也没和姊夫说上什么话,却意外得知姊姊内心的想法,看来姊夫可要终身感谢她了。 *** “保重。”两双手相握许久,也只能说出这么一句话。 “姨娘,常来看我们呀。”游钫之仰著小脸,有些不舍地说著。 “你要听话呀,别再到处跑了。”常姮摸了摸游钫之的头。 “我要是没乱跑,怎会遇上姨娘您呢?”游钫之得意的说道。 常姮笑著,将他的脸转向站在稍远处的游少观。“瞧见没?你爹那张脸够吓人了吧?你以为你再闹失踪一次,他能饶得了你吗?” “呃……”姨娘的语气一向轻柔软嫩,没啥力量,也不太具威胁性。可搬出他如阎王一般的爹……可就不能忽视了。 “你如果再让你娘惊慌成那样,连她平常那份优雅从容都维持不了时,你爹能饶得了你吗?”轻轻笑著,常姮有些幸灾乐祸地说。 “嗯……爹最疼娘了……”游钫之明白事情的严重性。 他突然觉得……这始终噙著笑的姨娘跟太子爷好像,有些坏心呀。 “可不是。”常姮完全同意。“你爹娘感情可是会越来越好,哪天要是你觉得碍著他俩了,也可以上我那儿玩去。” “可如此一来不就碍著您和太子爷了吗?”游钫之瞄了一眼站在姨娘身旁的冯羿。 “他忙著呢,没啥时间陪我。”随口应著,像是有些埋怨。“姨娘走了,送到这儿就好。”语毕,常姮给了凤语笺一个依依不舍的眼神,又同游少观点了点头,便转身搭著冯羿的手,上了轿。 凤语笺双手环著身子,望著轿子渐行渐远。游少观霍地伸手由身后轻搂住她,手劲不甚重,却牢牢地将她的身子稳在他怀中。 凤语笺没抬眼瞧他,仅是微微往他身边偎去。 唉……她和游少观之间的事情还有待解决哪…… “我煮饭去……”她微扬首对他说道,冷不防看到他异常温柔的眼神,微微一惊。 “怎么了?”他问著。 “没、没什么……”凤语笺不知怎么地,心跳得好快。 为何他那副模样看似十分……笃定呢?他与她之间,不是还处于不甚肯定的状态吗? 常姮走了,她与他之间的屏障也没了,他又会采取什么行动呢? *** 凤语笺以为……待常姮走后,她就得面对她与他之间的事儿。 但没有,游少观待她温和体贴,关怀的举措及言语,让她感到窝心。但他待在家的时间却不多,大多时候都同贾乡他们出去,不晓得忙些什么……睡觉时,他也没同她说上什么话…… 前一阵子他负伤在家,有一段时间他甚至紧跟在她身侧,那时还嫌烦呢……如今身边空荡荡的少了个人,凤语笺突然觉得有些落寞…… 她以前从不这么觉得的……也许是她一直很寂寞,只是强迫自己去忽视罢了! “要出去?”她瞧他取了弓往外走。 “嗯,这几日大黟在追一头公鹿。”他回头道。“晚餐时回来。” “噢……”她应道。愣愣地看他带著儿子远去,便又回到厨房。 切切切……剁剁剁…… “啊。”刀子一落,触及指甲时,凤语笺吓了一跳,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一直发著愣。 几个时辰了呢?总觉得外头好暗,他们为何还没回来呢? “留神些,轻些、轻些……”突地,外头传来些微声响。 凤语笺放下手中的事,本想著他们肯定抓到那头公鹿了,谁知一踏进房内,就瞧见贾乡他们几个扛著游少观进来。 这……这男人怎么又给人抬回来了?! 贾乡扶游少观坐上床,转头瞧见凤语笺一脸的错愕,很是愧疚地道:“大嫂,真对不住,是我没注意……” “不碍事的。”游少观对上她的视线,浅笑地安慰著。 “爹突然从马上摔下来,伤口就裂开了。”游钫之在一旁解释,微微眯著眼,似乎在想些什么。 “从马上……摔下来……”凤语笺没注意到自己的表情有多么惊讶。 游少观的骑射技术一流,小小年纪就跟著山寨里的人抢货劫粮,这等人物会从马上摔下来? “头突地一晕,就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游少观浅笑著,解释自己为何会受伤。 头晕? 凤语笺说不上是生气或是别的情绪,动也不动,就这么盯著他。本想上前给他把把脉,看看是哪出了问题,但却迟迟没有上前。 谁教他……谁教他明明复原没几日,便满山乱跑? 活该! “只是伤口裂开吧?贾乡,就麻烦你了,我先忙去了。”凤语笺说著,转身便往厨房走去。 游钫之瞄了眼头也不回的娘,低声在游少观耳边碎念了几句,却换来父亲的白眼。 “好了好了,大哥,先将伤口包扎好。”贾乡轻叹著。“幸好只是皮肉伤。” “可不是。”游钫之环著两臂,望著那不甚严重的伤势,在一旁应著。 爹这招似乎没用啊……只是让自己摔得很疼罢了。 *** 这人!受了伤还乱跑! 饭后,凤语笺忙完里外,进房却发现里头空无一人时,不禁又是一阵光火。 她一整个晚上都在生气,吃饭时还刻意板著脸不往他那看去,更甭说帮他挟菜舀汤了。 自己造的孽,就由他自己受! 但她更气的是瞒得了别人却瞒不了自己心中的不忍……呿!心疼他?真不值。 她望著空荡荡的床,本不想理他,等他想睡了自然会回来,但……她也不知自己为何这般没骨气,还是出了门,往枫树林走去。 远远地,她看见了他。 英挺的身形伫立于她平日看书绣花的树丛中,背著手,任凭那阵不知打哪一方来的风吹著他不驯的半长黑发,任凭被枝干遮掩的月光笼罩著他。 她不禁看得有些傻了…… 她一直都是这样看他的──自远处、自他身后,那让她心动却又心痛的英挺身形,那卓越出众的器度……就这么看著、怨著吸引自己的他,怨著被他所吸引的自己…… “我一直想要来这看看。”他说话了,知道她在他身后。 “怎么不回去?”她挑了他后方的一张石椅坐了下来,没有回应他方才的话,只是这样问道,语气有些坏。“还嫌不够疼啊?” “我一直对你喜爱的这个地方感到好奇。今儿个来了,才觉得它确实很美。难怪你总是待在这……”他依然没有回头,也没应她,只是这般轻声地道。 他沉稳温暖的嗓音挥去了夜晚的寒冷…… “我头一次在夜晚来这。”她轻拨去石桌上的落叶,顿了下便站起身,转身走了两步,瞥头道:“不走吗?我可是要回去了。” “我晚些回去,外头冷,你先进屋吧。”他回头给她一个浅笑。 凤语笺内心有著说不出的气恼,翻了翻眼,便往前走去。才走了几步,突地听见后头一声闷哼,忙转过头去,想也没想地便朝那蹲伏在地的身影跑去。 “怎么了?”她在他身旁跪了下来,企图要扶起他的脸。 “没事……”他垂著头,摇著手,有些艰难地应道。 “哪里疼?我瞧瞧。”她靠他更近了,心底的著急表露无遗,但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他是她此刻唯一在意的人。 但……这样的慌乱也没维持多久…… “游少观你……”凤语笺愣住。 游少观在她的气愤中抬头,而粗壮的手臂不知何时已圈上了她细瘦的腰身……他嘴边有抹笑,一抹足以证明他好得很、完全没事儿的笑意,而那抹笑也让他的爱妻自原先的发愣转为愤怒地发抖。 “你可恶极了!”她大嚷,既然被他抱得紧紧的无法动手,那只好动脚了! “你在乎我。”他认命地挨了一脚,却仍是笑笑的。 “鬼才在乎!”他竟然这样试探她!拿她的心意当作玩笑! 凤语笺心里越想越气,又用力踹了游少观一脚。 “你不知道为此我有多高兴。”游少观果真是一脸的欣慰与释然。 “你……”她愤怒的词句不及他的花言巧语那般说得流畅无比,为之气结地死瞪著他。 “对不住。”他依旧笑著,忍不住低头吻她。 “不要吻我!走开!”拒绝他这样敷衍了事,她抬起头,向他大声吼道。 “脚麻了,站不起来。” “放开我总行吧!” “那更不行了。”游少观摇摇头。“我还在等啊。” “等啥?” “我依然在等……等你说些什么。说说你的身世,说说过去的事情,说说那些你本不愿让我知道的事……” 她再度发怒。“你是吃饱闲著?!别说我不愿意告诉你了,就算我愿意,这些事难道是三言两语便可以交代清楚的吗?这种事也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够说出口的。况且,你何须了解这些呢?”她的语气无法克制地急躁了起来。“你从来就不觉得这些事有什么重要,不是吗?” 他并不是随口问问,她知道他变了,可……她不想谈,压根就不想,不想再让自己陷入那样的复杂之中,她不想面对两人之间的问题……此刻她只觉得他莫名其妙! “但你也从未让我有机会了解。”他平静说著。 “你是在责怪我吗?”她又是一股气恼,怒火自心头燃起,止也止不住。“这些年……这些年之所以会如此,是谁起的头?是谁……把我扔在新房里不管死活?是、是谁一开始就说了不要我?凭什么你突然在意我了、对我感到好奇了,我就得奉陪演出一段恩爱夫妻的戏码?凭什么?” “你认为这是儿戏?”不介意他的妻吼得他耳边隆隆响,游少观想要知道凤语笺内心真正的想法。“认为我是一时兴起?” 一开始的确错在他,不论她怎样怪罪他,他也认了。重要的是必须将他俩之间的问题尽早解决。 “难道不是?”她反问。她知道他不是一时兴起……却想刻意刁难他。 “男人对女人若无心,怎会在发现那女人的在意后,便想要紧紧抓住呢?”他的语气仍是一贯的平淡。“你其实很明白的,我并不是同你玩玩。” 她瞪著他,冷笑一声。“我明白?别说得好像我多了解你似的。我不明白你!不明白你为何就不放我过清静的日子,还要这样掀起过去的疮疤,游少观,我哪里得罪你了?” 他静静地望著她,半晌后,才徐徐开口。“你明白我,就如同我明白你一般。你怕受伤,怕我这个曾狠狠伤你的人再做出伤害你的事。你气我、怨我,气我最初给你难堪,怨我在你生气难受时没好声好气地哄你,只是迳自走开……语笺,那时我们都太年轻了,凭著一股横气行事,没能多想想对方的感受……”说著便将她环得更紧。“对于情感上的‘认真’,哪个男人会拿这样的事情开玩笑呢?尤其当对象是自己的妻。” 她没回话,很想再推开他,却无法抗拒他的温柔。 她很想回几句话给他难堪,但却无法不承认──他说的……都是实情。 她抬首,斜瞪著他。 “我说错了吗?”他低笑著,在她耳边轻语,忍不住在她微翘的朱唇上印上他的吻。 “你模糊了事情的症结点。”她依然瞪著他,鼻尖有些酸。“不要吻我。” 他依然笑著。“怎么个模糊法?我说啦,这一切错在我嘛。”游少观再度吻上她的唇,轻柔地探吮著。 该说的都说了,该做的也还是要做。 “你没诚意。”她被吻得七荤八素、气息不稳,却不忘继续指责。 怪了,她……她不是正生著气吗?自己怎么这般不坚持…… “是吗?”他抱著她躺下,低头埋进她那醉人的芬芳之中。“我不是正在付出诚意吗?” “无赖。”她喘著气,无法推开他。“说正经事儿哪。” “嘘……再一次就好。”他又一次深深地吻住她。 凤语笺不知为何自己明明是很气愤的,却被他的吻化去了怒意。她想,在面对一个原本就令她倾心的男人,她所有的武装都是徒然的。 她一直是爱他的。因为爱他,才会怨得那般深、怨得那般久……爱他,才会当他对她敞开心房时,自己便轻易投降了。 她想,她是傻的,就这样被他拐骗去…… 游少观缓缓离开她,轻抚著她的脸蛋,邀功道:“如何?挺守信的吧?真的只是再吻你一次。” “你还有脸说啊。”她瞪他。 “错在我。”他抱著她坐起身。“我错在不知道你这么爱我……” “你、你说什么?”她有些愣愣的。 “一个美人爱我这么多年了,我却伤了她的心,真是罪该万死。”吻了下她的额头,看似悔意十足,脸上却有一抹邪恶的笑意。“事到如今实在罪有应得。” “你……”是谁告诉他的?常姮应该不会说的呀。 “我那时站在你俩后面。” “你……” “这并没有改变什么。”他平静地道。“我本就决心无论如何都要挽回你,而你爱我的事实仅是使我更加坚定罢了。” “我……”有些羞窘地别过头,却怎么也甩不开眼前这个无赖的深情拥抱。 这人呀……本就不是个会轻易松手的人,她早该知道的。 而她……难道就舍得离开这个只属于她的温暖吗? 她与他之间,本就应该如此,也只能如此……她其实心里头很明白的,只是怨他怨得太深,非得他一而再、再而三地使尽各种方法,来给予她承诺,她才肯安心地信他。 “你伤口不是裂了吗?”她突地想起。受了伤还抱著她乱来……这人真是…… “只是一些皮肉伤,不碍事的。”他漫不经心地应著。伸手牵住她软嫩的手,霍地想起了一件事,便开口问道:“你那妹夫前几日向我提起……” “嗯?” “希望咱这帮黑影贼,成为他的助力。” 她愣件。“你不当贼啦?” “你妹子是公主,你却是个押寨夫人,这像样吗?”他轻笑。 “我……”她从未在乎过这些的…… “我也不过是同冯羿说我会审慎考虑,并无承诺他什么……走吧。” “上哪儿?”他的话题转得突然,她一时转不过来,傻傻地问道。 “回屋里去,外头冷。”大掌紧紧包拢著她的小手,感受到她不再反抗,游少观觉得满意极了。 凤语笺偷瞄了他一眼,抿住唇,一股感动之情溢满胸口,几乎让她流泪…… 这是她的心愿呀,埋在心里好久了……她终于盼到了…… 游少观握紧妻子柔嫩的小手,那相同的感动,充斥在他心中。 【全书完】 编注: 欲知曹炽与夏允筝浪漫感人的爱情故事,请看花裙子604──娘子当关之一《相公不讨喜》。 敬请期待佟月最新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