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养明星小猫》 第一章 位在高级中式餐厅「湘君」二楼的大型包厢里,一群人正举杯大肆庆祝,现场气氛为成功所带来的狂喜所笼罩。 庆功宴的主角穆海清由模特儿出身,亮丽的外型和独特的个人魅力让他成功地转型为演员和歌手,拥有一大票的死忠歌迷和影迷,并且成为舒涵经纪公司的活招牌,通告接到手软。 他最近颇有睡眠不足的趋势,两眼怕光,因此即使在阴暗的室内也戴着由自己所代言的名牌太阳眼镜。 「学长,恭喜你,第一部挑大梁的电影首周票房就破千万,这下子电影公司可松一口气了!」 经纪公司里的艺人以出道先后彼此以学长学弟称呼。 表面上,邱儒昌热情地向他敬酒,暗地里却在讽刺他可能是个赔钱货。 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得出来这句话有点问题,可是谁也不打算说破。 出席庆功宴的大多是舒涵经纪公司的重要人士,社长、王牌经纪人、魔鬼教练、最好的造型师和灯光师,一些半红不紫的前辈后进和特约保全,谁也不想惹这种麻烦。 穆海清不动声色地回酒,俊美的脸上并无丝毫不悦。 邱儒昌没有他那么出色,努力虽有过之,成绩却差强人意,骨子里那一股嫉妒之气免不了会从嘴里冒出来,没什么要紧的。「谢谢你,学弟。我一定会在下一部电影里推荐你当配角。」 邱儒昌根本没演过电影,要让人担心赔本还没有那个资格呢!邱儒昌举杯哈哈大笑,一饮而尽,因酒力而泛红的脸上不觉蒙上一道阴霾。 在座人士敬酒的敬酒,吃东西的吃东西,对这两人之间的唇枪舌剑视而不见。 舒涵经纪公司的社长古纬廷则冷静得多了,只把装有上等香槟的水晶酒杯在鼻下旋过一遍,表情显得自持而陶醉。 在他看来,每个由他经手亲自操盘的艺人大红大紫是必然的结果,实在没有理由大张旗鼓地庆祝,因此穆海清的言谈间的骄傲和邱儒昌些微的自卑都是没有必要的,和小孩子打架斗嘴差不了多少。 就让他们吵吵架也好。 适当的竞争意识能促进进步。 「好了好了!」 穆海清的经纪人李天吉擦擦由额上冒出的微汗,拍拍他那双圆滚滚的手掌打圆场,提议拍照做纪念:「今天晚上这么开心,包厢里装潢又漂亮,大家聚在一起拍张照吧!」 他将届中年,又矮又胖,稍微喝点酒就满脸通红。 「是呀!台北的夜景又这么漂亮,当背景一定很美。」 古纬廷点点头,从公事包里拿出数位相机,「我来拍吧!」 「社长,那样你就不能入镜了!」 一位女明星娇滴滴地抛着媚眼说道。 「太可惜了,你比舒涵经纪公司旗下大多数的男艺人都好看……」 此语并非过誉。 在八卦传播迅速的演艺圈里,即使是没和舒涵接触过的人也都略有耳闻,这家经纪公司最出名的不是在短期内把艺人带上事业高峰的实力,而是它有一位俊俏漂亮的负责人。 大家听得都笑了起来。 「没关系,拍完再换人照就行了。」 古纬廷神色自若。 穆海清虽然刚和邱儒昌有些口角,可是两人都不怎么放心上,照样大大方方地并列后排,勾肩搭臂。 当古纬廷把相机移到眼前,正要按下快门时,脸色忽然一沉,相机也从脸上下移到胸前:「……对面有亮光。」 听古纬廷这么一说,每个人都回过头去张望。 落地窗外,夜空在上,星子疏疏落落的,唯有一轮明月当空;地上往来各种车辆和行人,中间则是闪铄着霓虹灯招牌的商家,到处都有亮光。 「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李天吉瞇着眼睛回望。 「发亮点在对面公寓三楼的楼梯间。那是照相机镜头的反射光。」 古纬廷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金边眼镜,并指示保安组长王立为。 「你带两个人和我过去看看。」 「我也去。」 穆海清和邱儒昌自告奋勇,两人十分有默契地同时提出,又有点不好意思地相视一笑,刚才的小冲突全扔到脑后了。 古纬廷点点头,「其它人先留在这里,视情况应变。」 *** 「好痛,你们做什么……我要报警!」 一名年轻男子被赶到的保安摔到地下,差点从楼梯间的平台上滚下去。 「可恶!你们这些狗仔队!」 邱儒昌对着那名男子破口大骂,「吃饱太闲了不会去当义工扫大街?我们才要报警!」 「怕你啊?」 男子拍拍膝上的尘土站了起来。 「我觉得台北的街头很漂亮,拍夜景而已,谁在拍你啊?自恋狂!」 「你……」 被抢白了一顿,邱儒昌气得眉头倒竖。 「好了!」 古纬廷制止邱儒昌,走到脚架前,从单眼相机的镜头里望出去,可以看到在湘君二楼的包厢里人们正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夜景?原来演艺人员聚在一起庆祝联谊就是你所谓的夜景吗?」 古纬廷回头以不屑的目光瞥了男子一眼。 王立为拎起男子的衣领把他按在墙上恐吓道,「先砸了他的相机,揍他一顿,再抓到警察局里,找律师告他!」 男子的眼底闪过一丝恐惧,彷佛不知道自己的行为会引起这么严重的后果。 「算了吧!把底片抽走就是了。我看他也还年轻,一时胡涂罢了。」 穆海清缓了缓语气道。 「有经验的狗仔不会待在这么容易被抓到的地方。」 他看了古纬廷一眼。 「阿为,放开他!」 察觉到穆海清隐藏在深色镜片背后的讯息,古纬廷沉声喝道,「不要动手!打了人,事情就难收拾。」 王立为啐了一声,愤愤不平地收回拳头,还照着男子的脸上重重拍了两下,「这回就饶你一条狗命了,丧家犬!」 「你们才是经纪公司养的走狗!」 男子不服气地拉平衣领上的皱折,邱儒昌气得想上前给他一拳,却被穆海清拉住了。 古纬廷对他的顶撞不怎么在意,径自把相机从脚架上拿起来抚摸,男子在一瞬间变了脸色。 「不要碰它!」 他大声喝道。 「好漂亮的相机。」 古纬廷把相机拿在手上翻转着仔细观察,「德国制莱卡旧型七五。现在已经不生产了。」 瞥见男子惶急的表情,古纬廷心里拿定主意,要给这只小狗仔一个结结实实的教训:有些人的新闻是不能挖的。 「不关你的事,还我!」 男子向他伸出手。 「还你?」 古纬廷阴阴地冷笑道,「下去捡吧!」 古纬廷以流利的动作,打开相机抽出底片,然后把那台老古董相机从窗口丢到大街上。 「碰!」 「啊!」 相机的破碎声和男子的尖叫声同时响起。 路上的行人乱成一团,指着楼上的窗口议论纷纷。 「不要从窗口丢垃圾下来啊!砸到人怎么办!下次再这样我找环保局来开罚单了!」 路过的老人差点被当头砸个正着,拉开喉咙对楼上大声嚷嚷。 「看在海清的面子上,这次姑且放你一马。下回就没这么便宜了!」古纬廷冷冷地说,「走!」 当即率众离去。 男子顿时委顿在地,上下唇轻轻地颤抖着,好像受到很大的打击,连邱儒昌对他做鬼脸都没反应。 穆海清走在一行人的最后,瞥见男子如此悲伤的神色,隐隐有些不忍,低头说了声「抱歉」,才和其它人一起离开。 走下楼来,夜幕低垂,相机的碎片散落在马路中央,任由车轮辗过,老旧机械金属的部份仍然闪闪发光,显然是长期受到良好的照顾和保养。 可惜的是,现在成了名副其实的垃圾。 那个年轻人,很喜欢这台相机吧……穆海清不禁在心底揣测着。 在古纬廷的指示下,众人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回到包厢里,继续狂欢。 不知为何,那名男子悲哀的眼神,让穆海清始终无法释怀,在他心底久久萦绕不去…… *** 方守勤收拾过相机的残骸,无精打彩地回到住所,屋里黑漆漆的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只有一对发亮的猫眼在黑暗中闪烁。 「抱歉,阿毛,出了点意外,回来晚了。」 摸上门边的墙壁,方守勤打开日光灯的开关,突如其来的亮光让他眨了眨眼睛。 阿毛从床底下钻出来,摇摇尾巴,溜到他脚边磨蹭。 「乖乖,你饿了吧?爹地弄饭给你吃。」 阿毛是一只短毛金色虎班猫,体型瘦瘦的,两颊稍微凹陷,湛蓝色的眼睛因而显得特别大,五官神秘、古典,活像埃及猫身女神「芭丝特」的塑像。 方守勤虽然过得拮据,倒也从来没亏待过阿毛,每餐都把牠喂得饱饱的,可是阿毛不管怎么吃都吃不胖,带给兽医看也检查不出任何毛病,只说阿毛可能天生体质如此。 他翻箱倒柜,抄出最后一罐猫食,倒扣在塑料饭盆里,阿毛嗖地一声窜上去开始狼吞虎咽。 看着阿毛彷佛饿了很久的动作,方守勤心中隐隐约约有点罪恶感。 阿毛跟着他也没过什么好日子,真不知道当初收养牠是对是错。 几个月前,他坐在路边人行道座椅上扒着便当,阿毛又脏又饿,步履蹒跚,垂着肩膀走到他脚边叫了一声,像哭泣的婴儿……方守勤于心不忍,把剩下的半条鱼喂了牠,自此以后阿毛就跟在方守勤后头亦步亦趋不肯走了,他只好把牠带回家。 俗话说「猫来穷,狗来富」,特别是这种自己跟过来的猫──俗称「自来猫」,一向为人们所忌讳;不过方守勤并不在乎,反正他本来就已经够穷了,再加上一只猫,日子也难过不到哪里去。 转念一想,阿毛也不是什么高贵的品种,又有点年纪了,个性高傲冷漠,并不讨喜,大概也没有人愿意收养牠……除了自己这种怪胎。 方守勤从桌底下抽出一包已经吸了水气、有点潮软的土司边,沾着罐头底部的鱼油吃着,不知饥饱;直至听到阿毛打了个嗝,满足地伸伸舌头舔嘴,他才觉得自己饱了。 相机摔下楼的那一剎那,他伤心得想揪着那个人的衣领痛打一顿,但是被几个保全给拉开了。 那只玉面狐狸倒还挺识货的,知道那台莱卡旧型七五已经停产很久了,才来这么一手,心肠也算得上狠毒了!方守勤把阿毛抱在膝上,顺着牠的颈后,阿毛从喉里发出满足的咕噜声,瘦长的身子蜷缩成一团毛球。 方守勤脸上泛起一丝无可奈何的苦笑,阿毛真是把他当猫奴了,而他也甘之如饴,生活中的不满和挫折都在阿毛撒娇的咕噜声中得到纾解。 明天还要继续……为了他的梦想。 *** 傍晚时分,到便利商店消费的人潮渐渐多了起来,学生们背着书包成群结队地进店里买五花八门的零食,也有忙碌的上班族顺道买晚餐。 「阿勤,把这张海报贴到玻璃自动门上,小心点,别贴歪了!还有,双面胶不要上得太多,尽量贴在边缘,我女儿喜欢这个明星,她要这张海报……」 铁人便利商店的店长张京源絮絮叨叨地交待。 张京源辛苦了大半辈子,好不容易攒下一点小钱,加盟「铁人」系统,在巷子里开了家便利商店,地段并不好,附近又有传统商店和其它家便利商店彼此竞争夹击,还有一个正在念高中的女儿,老婆前年病死了,父兼母职,生活压力也很大。 不过张京源待人亲切,方守勤和其它店员都很喜欢他。 「知道了!」 方守勤压压头顶上的棒球帽,遮住因睡眠不足而产生的黑眼圈。 海报上的穆海清以左侧面正对镜头,手上抱着一只漂亮的暹逻猫亲吻,表情灵活生动,染成金色的头发不羁地向后飞扬,宛如狮鬃;湛蓝色的眼睛微带笑意,虽然只照到锁骨的部位,以裸露的肩头判断,上半身应该没穿衣服。 锁骨中央的凹陷处,刚好卡住了由穆海清所代言的银饰──一只立体的埃及风猫咪坠子,链子设计得很短,刻意营造出类似项圈的感觉。 这张海报把穆海清照得很帅气。 代言费用据说超过七位数字,不过高额的宣传费也不是白花钱的,小小一个空心银坠子要价上万元,比纯金还贵……拿在手上,方守勤不觉又多看了两眼。 他从小的梦想就是成为一位专业的艺术摄影师,对于照片的敏锐度自然不同凡响。 当方守勤在正门口与双面胶和海报奋战时,一位客人随着来往的人潮由侧门进入店里。 他低声向站柜台的店员吴家庆攀谈几句,吴家庆点点头表示了解,指向正门。 「阿勤,有人找你。」 见方守勤浑然不觉,吴家庆出声提醒。 「哦!谢谢!」 方守勤漫不经心应了一声,回过头来,不禁吓了一跳,好不容易贴到门上的海报也歪了一角。 穆海清……海报上面的主角戴着太阳眼镜,好端端地站在货品陈列架旁,脸上带着微笑。 「你好!」 海报上的大明星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说他是来找自己的……穆海清有一张精致的脸,脸上戴着一付太阳眼镜,上镜时狂野膨松的金色鬃发柔顺地伏贴在颈下,予人亲切平和的感觉。 短暂的怔愣过后,方守勤板起脸孔,搓着手上的溢胶,「找我有事?」 穆海清点点头,他梳着端整的侧分发型,墨镜把细致的五官几乎遮掉一半,典雅的猫咪坠子在锁骨中间轻晃,「昨晚发生了一些误会……」 话还没说完,方守勤便没好气地打断了他,「你说这叫误会?你们砸烂了我的相机!」 「是你偷拍在先。」 穆海清提醒他。 「只损失一台相机算你走运。弄不好你可是要吃官司的!」 方守勤的脸色羞愧地红了红,「那又怎么样?难道有人在你家门口乱停车你就可以砸烂人家车窗吗?」 「我不这么认为。」 「我也是!」 方守勤提高了音量,「我在上班,请你先离开。不管是要找我吵架、要修理我,请另择吉时吉日吧!」 「我的住所和公司都离这里很远,开一两个小时的车来找你并不轻松。交通尖峰时间来更让人疲惫。」穆海清似乎没有打退堂鼓的打算。 「那我还真是对不起了!住在这么偏远的地方是我不好。」方守勤没好气地说。 「不介意的话,你可以在附近先找家店坐下来休息。我九点半下班。要是等不及,请你改天再来。」 穆海清看了看歪歪斜斜地挂在门上的海报,这张照片把他拍得有点老气。 往来的过客已经注意到他了,几个人聚在一起对着他指指点点,彷佛在猜测他的身份……穆海清不自在地推推太阳眼镜,沉声道:「我等你。」 「九点四十,前面巷子口的佳佳小吃店。」 方守勤调整了一下帽子的方向,也不等穆海清回答,径自转过头去,把倾斜的海报重新贴好。 晚上十点半,一个人枯等在佳佳小吃店里,穆海清显得坐立难安。 这里的传统小吃看起来都很好吃,可是没有一样他真的能吃,不是浇淋肉汁就是长时间炖煮;两者都是保持身材的大敌。 在这种美食和香味环伺的环境里,穆海清坐立难安,勉强点了一碗馄饨汤放在桌上,只是为了能坐在店里等人,一口也没下肚。 过于亮丽的外型为他招来了不少来店客人的目光,连身材圆滚滚的老板娘也不时抬头注意他的动态,看那对警戒疑惑的眼神,十之八九是把他当成混帮派的不良少年了!穆海清不自然地推推眼镜。 在室内还戴着太阳眼镜的确是很奇怪,可是拿下眼镜恐怕更引人注目……他一面轻拨金色头发,一面不时盯视着手腕注意表面的变化。 从铁人便利商店走到这里绝对不需要五分钟以上的时间,用爬的也该爬到了,那个人应该已经下班了……会不会是忘记了?正当穆海清犹豫着该不该回头去找方守勤,老板娘以她中气十足的洪亮嗓门对着经过门口的男人打招呼:「嗨!阿勤,下班了?今天这么晚呀!要不要来份烫青菜?」 「不用了!」 男人的语气有些窘迫,他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我赶着回家。阿毛等我吃饭呢!」 听到似曾相识的声音,穆海清望向门口,赫然发现那道修长的身影。 方守勤已经换下制服,廉价外套磨损得褪了色,裤脚起了毛球,布鞋上也有多处绽线,衣着清洁却老旧。 他对「古董」似乎有特殊的偏好。 好意被婉拒,老板娘脸上一点也没有不高兴的表情。 「下次一定要捧场啊!」 方守勤对她友善地点点头。 穆海清这才发现,方守勤对人并不总是那么愤怒又充满敌意的。 方守勤远远地见到穆海清还在店里,一时想起自己和穆海清约好了却忘得一乾二净,脸色不禁微赧,走到穆海清面前,「抱歉,下班拖了一点时间……等很久了吗?」 他忙着检点店里过了保存期限要丢掉的商品,耽搁了几十分钟;等到搜刮完也把约定的事忘得一乾二净了!穆海清斜抬起头来,透过墨镜冷冷地望着他,「将近一个小时,对你来说可能不算久。」 「我真的不是故意要放你鸽子的……」 方守勤一时慌了手脚,随即低下脸来,露出惭愧的神色,语气也缓和了许多,「方便的话,要不要到我家坐坐?就在附近,走两分钟就到了。我不吃东西,不好意思在这里停留太久。」 穆海清沉默了一下,点头同意了。 付帐时,老板娘有几分惊讶地上下打量站在一起显得格格不入的两个人。 「阿勤,他是你朋友呀?这么时髦。」 在她那个年纪的人口中,「时髦」可不是什么称赞的形容词。 「唔、嗯。」 方守勤含糊地承认了。 第二章 跟着方守勤进了家门,室内的凌乱让穆海清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方守勤把散落了一地的旧杂志和衣物踢到一旁,从桌下拉出椅子让穆海清坐,又倒了杯冷开水给他,「抱歉,没什么好招待的。」 自己则在床边坐下,从塑胶袋里翻出新买的猫食罐头打开,倒扣进床脚边的猫食盆里。 阿毛一下子就从桌子底下窜了出来,擦过穆海清的足踝,把他吓了一跳。 「你有养猫啊!」 穆海清不觉莞尔,他也喜欢猫,可惜没时间照顾。 「是呀!难不成你以为牠是狗吗?」 方守勤打趣道,低下身子摸摸阿毛高高隆起的背脊。 「袋子里还有很多泡面和饼干,不过都过期了,不怕拉肚子尽管拿去吃。」 穆海清摇头表示坚拒,「既然都过期了,你还带回来做什么?」 「吃呀!」 方守勤拿了一个红豆波萝面包撕着吃。 「不怕拉肚子?」 穆海清反问道。 「不会。拉个几次身体慢慢的就习惯了,现在根本不会闹肚子了!而且我也会挑选。谁说晚上九点钟过期的生鲜食品到了十点钟就不能吃了?」 「常吃这些东西对身体不好。」 穆海清提醒他,顺手抄起空罐头端详,不禁有些好笑。 「你给猫买新鲜的鲔鱼罐头,自己却吃过期食品?」 「当然了,阿毛是我的宝贝儿子。真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久……说吧!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猫咪项坠在穆海清的颈下闪闪发亮,镜头上的他显得野性而耀眼,下了镜便平易近人,有如邻家男孩。 他从口袋里抽出一张剪报,照片中的女明星衣领开得很低,胸口微有走光。 「这是从著名的八卦媒体八周刊上剪下来的。我请经纪人帮我留意,从最近的娱乐新闻里找出看起来像老相机拍摄的狗仔照,结果就发现了这张走光照,再向杂志社打听关于你的消息……取景和角度都不错,我很喜欢。」 听到相机二字,方守勤顿时变了脸色,难受的情绪涌上心头,「你们砸烂了我的相机。」 「是社长砸的。」 穆海清纠正他。 「那只玉面狐狸……是谁砸的有什么分别?反正相机坏了就是坏了。」 「我赔给你。」 穆海清放下空罐头。 「赔?你怎么赔?」他痛心地说,「莱卡旧型七五已经停产很久了。」 「我买一台新的相机给你。或是……」 穆海清环顾他所居住的环境,破旧的壁纸上到处都有膨胀翻起的痕迹,地方又小又脏,稍微有一点经济能力的人都不会窝在这里。 「也许你比较需要现金?」 穆海清的话让他忍不住动气了。 「我什么都不需要!我只要我的相机!」 方守勤霍地站了起来,连阿毛也惊愕地抬头望着主人,暂停进食的动作,「回答我一个问题。你今年几岁?」 「……二十四。」 穆海清抿了抿嘴唇。 连这种基本的数据都不清楚,很显然的,方守勤不是他的影迷,穆海清感到一股莫名的失落。 「和我二哥同年。那台相机比我二哥还老。如果他们同时挂在窗口,我只能择一而救,我绝对不会选我二哥。」 「……你二哥听到你这么说一定很伤心。幸好我没有兄弟姐妹。」 察觉到自己说得有些过份了,方守勤脸色微赧,语气里的愤怒和痛心却丝毫不减,「那台相机对我而言很特别。抓周的时候我什么都不抓,就抓父亲手里拿着的老相机镜头……从小到大,它是我最好的朋友,有太多无法取代的回忆和梦想。这些回忆,你想拿什么来弥补?什么能够弥补?如果你知道,请你告诉我。因为我不知道!」 方守勤重新跌坐回床上,两手抓着头发,痛苦地喃喃自语,「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另一台同样型号的相机呢?」 穆海清踌躇着,思考找到另一台莱卡旧型七五的可能性,「机率不高,可是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我帮你留意吧!」 方守勤低垂着肩膀,没有抬头,「就算你能找到,却再也不是同一台了!」 「再痛苦、再悔恨,你的相机能够恢复原状吗?坏了就是坏了,生活还要继续。」 穆海清把吃饱了正在舔爪子的阿毛抱到膝上,发觉这只看起来瘦瘦的杂种猫竟然是意外的沉重。 他抓着牠的右前脚对方守勤挥挥手,「振作起来,你还要养我呢,喵!」 方守勤被他逗笑了,笑得前仰后合,阴霾一扫而空。 窗帘上积着一层厚厚的灰尘,窗口下靠墙边的桌上整整齐齐排列着几本摄影集,最外围则是厚重的相簿。 方守勤顺手抽了一本摊放在床头,那是整个房间里唯一空旷的平坦处,他和穆海清并肩趴在床上欣赏。 「把太阳眼镜拿下来比较不会失真。」 不知不觉中,方守勤把他当成了邻家友人般的存在,而不是光芒万丈的大明星。 「这些都是我拍的。虽然数位相机非常普遍,我还是喜欢老相机和乳胶底片拍出来的质感。最经典的摄影作品都是透过最原始的工具完成的。」 阿毛似乎也很喜欢穆海清,乖乖地屈着身体坐在床边让他伸手抚摸。 他依言取下眼镜,镜片下的眼瞳竟然是蓝色的。 「你……」 方守勤愣了一下,朝他脸上比划,「那样会不会很不舒服?」 「还好。不过眼睛会比较怕光。」 穆海清不怎么在意,专心地一页一页翻看相簿,照片主题以自然景物居多,有清晨的云霭,有晚霞夕照,有正在吮食朝露的独角仙,也有挣扎着意欲破蛹而出的蝴蝶,不一而足,每张都带有独特的灵气。 「真不简单呢!」 他笑道。 方守勤由侧面仔细端详他专注的脸孔。 不分男女,艺人上镜多少要化点妆,穆海清也不例外,虽然仅仅是淡妆。 明亮澄净的大眼睛,被隐形眼镜修饰成美丽的天空蓝;眉线工整,浓密而修长;肌肤白皙,腮上扑了淡淡的粉底,让原本就十分挺直的鼻梁相形之下更为立体;唇形柔和,呈现东方式的美感……五官配合得无可挑剔,怪不得会成为演艺人员。 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观察穆海清,而不是透过长镜头……方守勤不自觉地心跳加速。 乍然受到称赞,他有点不好意思地微微转过头,「谢谢!摄影是我的生命。我想当个专业的艺术摄影师。」 「你有才能。」 穆海清给予肯定的答复。 「不过可能走错方向了。」 方守勤脸上的笑容顿时敛去一半,「什么意思?」 「不管你想从事商业摄影或是艺术摄影,拍摄风景或人像,首先要考虑什么样的问题?」 「相机里要有底片。」方守勤侧躺在穆海清身旁,回答得极其自然。 穆海清摇摇头,「是拍摄的合理性。狗仔照片拍得再多只能让你成为跟监专家,不能肯定你的摄影功力。」 「你以为我喜欢吗?还不是为了生活。」方守勤闷着声音道:「我下午三点半到九点半在铁人便利商店打工,剩下的时间全部用在取材和摄影。打工赚来的钱只够家用,根本付不起底片还有冲洗费用……我接触过好几家摄影公司,他们不愿意用初出茅庐的小伙子;肯采用我的照片的只有八卦杂志社……」 说着说着,方守勤干脆躺倒在床上,招手叫阿毛过来,阿毛老实不客气地一屁股压在他的胸前,全然没有在穆海清手底下的乖巧,他也不生气。 「我还有儿子要养呢,我得找一个能同时开辟财源和磨练摄影技巧的方式。想来想去只有当狗仔队了!」 「我不希望我辛辛苦苦帮你找到的相机,竟然被你用来偷拍。」 穆海清戴起太阳眼镜,遮住了眼底的一丝寂寞。 「等你找到相机再说这种话吧!」 「要是我帮你找到莱卡旧型七五,你会不会金盆洗手?」 穆海清侧过脸望向他。 大体来说,方守勤长得还不错,体型瘦长,浓眉大眼,眼底带着庄稼人的朴实和诚恳,也有一点年少的骄纵;五官轮廓柔和,相貌端正,肌肤呈现淡淡的粉红色,也像蜂蜜般柔滑,黑亮的发丝反折出丝缎的光泽……方守勤被他看得久了,也隐阴约约感到别扭,心里明白若是穆海清要不到他的承诺是不会乖乖地帮他找相机的,也只得叹气道:「……好吧!要是你帮我找到相机,我就不再做狗仔队了!」 「真的?」 穆海清透过深色镜片凝视着他。 「……真的!」 方守勤略为迟疑地点点头。 「既然如此,我要索取『订金』。」 穆海清再度取下眼镜,顺手搁在枕头上。 「阿毛可不行。」 方守勤警觉地把阿毛从胸口拨开,赶离穆海清的视线。 「你看到了,我这里什么都没有,简单的家具、几件破衣服和以前拍的几本相簿,能给你什么担保?有的话你尽管拿去好了!」 想了一想,他又补上一句话:「……阿毛以外的东西你都可以拿去当订金。」 阿毛是他的宝贝儿子,就算跟着穆海清可以让阿毛过得更好,他也不愿意。 谁说亲情不是自私的?凝视着那张白皙的脸孔,想到他的天真和无知,穆海清心底不禁浮起了想戏弄这个大男孩的欲望,「那么,我就要这个。」 穆海清捧住了他的脸颊。 那是一双冰冷、修长的手,骨节并不明显,指尖虽然柔软却没什么血色,强大的力道压制得他动弹不得,连下颚都动不了了。 即使如此,方守勤并没有感受到一丝压迫或疼痛,一瞬间也没有想到他为什么要抓得这么紧。 这家伙平时都做什么运动?竟然这么有力……「你做什么……」 话还没说完,穆海清亮丽的嘴唇蓦地印了上去,方守勤的嘴里立即充满了化妆品的香味。 阿毛从床上跳到桌上,选了一个视角良好的地点,居高临下,踞坐着俯视这一幕,瞇着湛蓝色的眼睛,慵懒地叫了一声。 「喵~」「订金」的给付才刚开始。 穆海清倾伏在方守勤胸前,就是刚才被阿毛坐得暖热的那块地方;不同的是,穆海清的体温比较冷,胸口的起伏也比较激烈,方守勤几乎可以数算出他的心跳。 穆海清比想象中稍微结实了一点。 更瘦,也更重……嘴里那股化妆品的甜香味开始扩散了开来。 暖热潮湿的舌头肆无忌惮地攻掠他的唇舌,他像发热病似的浑身颤抖,两手在底下扭绞着床单。 穆海清脸上画着若有似无的淡妆:眉线、眼影、蜜粉、腮红、唇彩各有不同的气味,混合了穆海清所惯用的高价香水魅惑五号,在逐渐上升的体温中融合成另一种诱惑的气息,让他慢慢地深陷其中,意乱情迷。 就在他放弃抵抗的同时,胸前的重量顿时消失,穆海清也从他上面撑起身子来。 阴影还是重重地压在他脸上。 「阿勤,」穆海清低声唤着他的名字,声音是意外的柔和悦耳,「我一定会帮你找到相机。答应我,你不能再做这种危险的事了……」 方守勤柔细的肌肤上微微泛着红晕,因深吻而变得有些黏腻的嘴唇轻颤着,说不出话来,只有痲痹般的触感在齿间舌上萦绕不去。 注视着那对猫咪般深隧神秘的蓝色眼睛,他迷惘了……抱着阿毛,方守勤送穆海清到一楼的楼梯间里,舌尖还微微地发痲,「……相机的事就拜托你了!」 「你只会想摄影的事吗?」 穆海清不禁有些哭笑不得。 「是呀!」他用力地点点头,「那是我一直在努力的志向。」 穆海清的表情在深夜的灯光下显得有些寂寞。 「有目标总是好事。」 「其实你很漂亮的,要是可以拿到相机,我一定第一个拍你……」 「我很遗憾,但那是不可能的。」穆海清抿抿嘴角,「我和公司签了约。合作期间不能让公司指定以外的摄影师拍照,否则就要付出庞大的违约金。」 「那不是等于卖身契吗?」 方守勤不禁张大了嘴,脱口而出,尔后才警觉自己说错了话:「对……对不起啊!我没有那个意思的……」 「你不用放在心上。演艺人员的脸和身体本来就是一种商品,就像你上山下海拍到的照片也有价钱一样,没什么好避讳的。」 穆海清轻拍方守勤的肩膀,反过来安慰自责失言的他。 「没关系,等你合约期满再让我来拍。我可以等。」 他露出腼腼的笑容。 以穆海清为模特儿,他有信心能拍得比任何摄影师更成功。那神秘的气息、修长的身材,还有深隧的双眼…… 「那将是很久以后的事。到时候,你也不会想要拍我了!经纪公司总要把人榨到半点利用价值也没有的地步才会一脚踢开。」穆海清一半自嘲一半打趣地笑道。 「摄影玩久了你就会明白。并不只有少年才是美丽的。」方守勤深深地吸了口气,「人生的每一瞬间都是独一无二的。因为独特,所以美丽。就算经纪公司把你踢开,也不代表你已经不再美丽了,只代表他们不再努力开发你的商业产能而已。就算到了那个时候,我还是想拍你。用莱卡旧型七五或数字相机都无所谓……」 穆海清拿下眼镜,用那对深隧的蓝眼睛静静凝视着他,「阿勤,」薄薄的嘴唇上下开阖着,「谢谢你!」 方守勤抓着阿毛的前脚挥手向他道别,直到他的背影远去。 「……好漂亮的男人。阿毛,你也喜欢他吧?」 他在阿毛毛绒绒的额上轻轻一吻,试图舒缓还停留在唇上的酥痲感,暗自庆幸阿毛不会说话,无法泄漏他所说的任何一个字。 这年头,猫比人安全得多--特别是那些漂亮的男人。 *** 舒涵经纪公司专属的健身房里,穆海清和几名同事在教练的指导下做适度的锻练,仅仅是饮食控制无法保持完美的身材。 「你昨晚去哪里了?我打你手机打了一个晚上都没人接。」 李天吉紧张地追问,随即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你是不是谈恋爱了,找女朋友去了?你可别乱来啊!合约上规定得清清楚楚,履约期间不得有男女交往的行为……」 「我知道。」 背靠在举重机上,穆海清一面调整呼吸一面回答。 「放心吧!我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的。」 脑海里不禁飘过阿勤无意之中脱口而出的那句「卖身契」。 经纪公司几乎是把他整个人都买下来了。 比如说:身材要保持一定比例,不能暴肥--以合约上的定义,正常人的身材通通不合格;做外科手术前要先经过公司同意,反过来说,公司也有权力要求穆海清做他们认为有必要的手术,像抽脂、整型等等;合约期间不能被拍摄也不能谈恋爱--不适时地的绯闻可以轻易扼杀一个偶像明星的前途。 演艺人员的光环下,隐藏着庞大的阴影,那是一般人无法想象的世界。 「那就好。」 听到穆海清亲口保证,李天吉稍微松了口气。 他是个老好人,平时很照顾穆海清,虽然有点神经质。 「社长昨晚有事找你商量,临时找不到人,发了一顿脾气,机会就让给别人了。」 「机会?什么机会?」 穆海清停下动作,有些不解。 经纪公司可以代表艺人签约,不需要本人在场或同意,社长也不是那种懂得尊重员工意愿的雇主。 「让给谁了?」 「不知道。我一再追问,社长只是笑而不答,拍拍我的肩膀说下次一定用你。后来好像让儒昌取代你了。」 穆海清点点头,狐疑地望向正在跑步机上运动的邱儒昌,邱儒昌也朝他开朗地挥挥手,一点异样都没有。 「没关系,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穆海清安心地靠回举重机上,「反正我也不想接那么多通告。我想尽量保留一些自己的时间。」 做想做的事,和想相处的人相处。 查觉到穆海清运动得过久了,教练拍拍手:「好了!海清,今天就到这里为止,下机后两个小时内不能吃东西,只能喝水。再锻练下去,把肌肉练得一块一块的,你就只能改行去当动作片明星了!」 现场响起一阵笑声。 穆海清把毛巾围在肩上,意犹未尽地离开机器,想到隔壁淋浴间冲澡。 临行前,又像想起什么事似地开口道:「吉叔,麻烦你帮我找一样东西:莱卡旧型七五相机。越快到手越好。」 「相机?你要那种东西做什么?你懂摄影吗?」 「……总之不是拿来揍人的。」 「我帮你问问吧!」 见他避重就轻,李天吉唯有耸耸肩。 「谢谢!」 穆海清又转头看了邱儒昌一眼,他也刚好要下机了,高挑修长的身体上微布汗水。 穆海清擦擦自己的脸颊,想不透学弟究竟从他手中抢走了什么样的机会。 *** 午后上工,吴家庆追问方守勤:「昨天到店里来的那个金毛仔是你朋友啊?」 「是呀!」方守勤答得有点心虚。 「怎么没听你提起过?还有,他是不是长得有点像那个明星?」 吴家庆指了指店头海报。 「老实说,他走过来的时候让我吓了一跳。要不是他看起来比较年轻又瘦了点,我简直要找他签名了!那个人为了模仿偶像真是不遗余力,说不定还整过型呢!哪有人天生就长得这么明星脸的?」 「那就找他要签名吧!」方守勤无所谓地耸耸肩,「不知道他肯不肯给就是了。」 「又不是真的明星,我要他的签名干什么?」 吴家庆挥挥手,「长得帅一点的人满街都是,随便找都有。难得的是那种明星架势。」 「没感觉。」 方守勤把货品一一上架。 「我只是觉得他的气质很特别,会是很好的摄影素材。」 「你别满脑子都是照相行不行?」 吴家庆撇撇嘴角,顺手捏了方守勤一把,把他捏得哇哇乱叫:「瞧瞧你,瘦得不象话了!最近都没有好好吃饭吧?是不是又把钱全部拿去买耗材了?下班以后别急着走,我请你到巷子口去吃宵夜。」 「不用了。还有更瘦的人呢!」 方守勤的脑海里马上就浮现穆海清那高挑细瘦的身体线条。 「来嘛来嘛!同事间偶尔也要联谊一下。」 吴家庆故做亲热地搂着他的肩膀。 方守勤正要把他推开,张京源不声不响地从后方接近,肥胖的手臂揽在两人肩上,一边一个:「你们两个感情很好嘛!还没下班就在打情骂俏?」 「店……店长……」方守勤的声音在发抖。 「是啊!我们可是心心相印的同志情侣呢!」吴家庆不但不怕,还变本加厉地把阿勤搂得更紧,嘻皮笑脸,促狭的个性表露无遗。 「店长,你不会歧视同性恋吧?」 「我不歧视同性恋,可是我歧视那些上班时间混水摸鱼的员工,尤其是领我薪水的员工。不管你们下班以后要吃宵夜还是要上旅馆,上班时间就给我乖乖地工作!仓库里堆了好几排货品还没搬完呢!」他用力勒紧两人的颈子。 「行了、行了,我去搬就是了!」 方守勤好不容易从张京源的手臂下挣脱,「我去仓库里了。」说着他就一溜烟地跑走了。 「等等,阿勤,我和你一起去。」 吴家庆也想跟去,手臂被张京源一把抓住。 「仓库一个人去就行了。你也过去,谁来上架?」 吴家庆摆脱不掉张京源,只好拉开嗓门叫道:「阿勤,你陪不陪我吃宵夜?」 方守勤背对着他挥挥手,没有明确的表示,很快就消失在员工出入门前。 *** 拍完广告,下镜之后,穆海清坐在镜子前闭目养神,让化妆师用湿纸巾帮他卸妆。 台后比台前还要忙碌,混乱嘈杂,和打仗差不多。 学弟就坐在他隔壁的镜台前,神情扬扬自得,却换了一个化妆师,据说是重金从国外礼聘回来的,不是原来的那一个了。 两片半身镜中间钉着一张红色的压克力牌,上面画着圆形的禁烟标志。 穆海清隐约感到事情有些不对劲,可又说不出哪里有问题。 邱儒昌成了短片中的男主角,和女主角有精彩的深吻镜头,他则成了男配角,只能在女主角背后凝视沉醉在幸福中的两人,孤独地转身离去;男女主角都没有发现这个深情款款的男人……这就是他错失的机会吗? 「儒昌,你今天状况不错。」穆海清不经意地开口。 「谢谢。」 邱儒昌兴奋地回答,「我等不及想看剪接出来的示范片了!这支手机广告会在电视上的黄金时段里播出,学长,你也很期待吧?」 穆海清微笑着同意了。 「是呀!女主角也长得很可爱。广告效果一定很好。」 「个性也很开朗大方。可惜合约期间不能谈恋爱,要公司许可才行。不然我还真有点想追她呢!」 邱儒昌惋惜地叹了口气。 穆海清对那个女孩子没什么兴趣,她的确是很可爱,也就仅只于外貌,演技和台风都稍嫌不足;然而他在私底下也认同学弟的说法,不能谈恋爱,确实是很可惜的事。 化妆品的甜香味中逐渐渗入一丝刺鼻的烟草味。 后台是全面禁烟的,用不着回头也知道谁敢这么嚣张。 古纬廷走到两人中间,拍拍邱儒昌的肩膀,却对一向器重的穆海清视若无睹,「儒昌,导演和我谈过了,他认为你很有潜力。要是广告效果不错,他想介绍你去拍电影。」 「真的吗?」 邱儒昌兴奋地抬起上半身,又被化妆师硬生生压下。 「儒昌,恭喜你!」穆海清由衷地说。 「别高兴得太早。效果不好的话还有得等的。」 古纬廷回头对穆海清笑了一下,上扬的眼睛里闪烁着凶险的恶意。 「不会的,我对儒昌有信心。」穆海清仍然坚持道。 「你有信心当然很好,不过要企业主也有信心才行。」古纬廷笑容不减,拍拍穆海清那一头金发。「好了,不打扰你们了,下了班早点回去休息。化妆品只能修饰肌肤,充足的睡眠才是保持容光焕发的基本要诀。」 不管从哪个角度看起来,古纬廷都是个关心员工的好雇主,不知为何,穆海清却悄悄地打了个冷颤,感觉到透骨的寒气从放在头上的手心里一路流窜过背脊…… 卸过妆和同事道别后,穆海清接一个人开车在回家的路上,他住在大智电视公司对面的花园大厦里,二十八楼五十坪的室内空间老是让他觉得很冷、很孤独,真正是高处不胜寒。 途中李天吉来电,他把手机转到免持听筒功能。 「抱歉,海清,事情比想象中棘手。我问遍了所有有名的摄影器材公司和通路商,都说买不到,连二手相机也好几年没见过了。」 「我可以出高价征求。」 穆海清仍不死心。 「不是钱的问题。没有货就是没有货,除非你有钱买下整间德国原厂公司,再开生产线重新制造……现在有很多种新相机都可以拍出比莱卡旧型七五更好的效果,你要不要干脆换一款?」 「别说不可能的事。我只想要那一款。」 「那你只能碰运气慢慢等了!可能明天就会出现,也可能一辈子都等不到,有空多烧点香吧!」 李天吉叹了口气,挂断电话。 穆海清沉默许久,开始有些理解方守勤为何会那么伤心了。 思索片刻,他在下一个交叉口转了方向,改以铁人便利商店为目的地驶去。 错开交通尖峰时间,只花了四十分钟,到达的时候正好赶到方守勤站晚班柜台。 「你怎么来了?」 站在柜台前,方守勤又惊又喜,「你找到相机了吗?」 穆海清不忍心让他失望,只好推搪道:「有眉目了!拿不拿得到还不清楚。要再等一阵子才能确定……」 方守勤脸上高兴的神色稍微收敛了些,转头望见张京源插着腰,表情不怎么高兴,马上识时务地假咳两声,压低声音,「咳、嗯,店长在瞪我了……」 穆海清看向另一头,一个中年男子立在冰箱旁踏着脚板,大概就是方守勤所说的店长了,收款机旁也有一两个人在等结帐。 他很识时务地让开,朝中年男子笑了笑,顺手抓了一把口香糖结帐,借机和方守勤说话,「下班后有空吗?」 这招很有效地转移开中年男子的注意力;穆海清看到他把手掌往裤管上擦了擦,回过头去继续把饮料上架。 「一百八十元,谢谢!」 方守勤把发票递给他,低声道,「除非你要到我那里去。薪水还没发下来,我没钱去那些有的没的地方。」 「没问题,我也想见见阿毛。」 穆海清接过零钱和发票,感觉到方守勤的手指是那么温暖,迥异于社长的寒冷犀利。 「在仓库后门等我。打过卡我就可以走了。」 方守勤点点头。 大大方方地甩开吴家庆,方守勤和穆海清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脚步轻快。 「看到你就好像看到我的相机。」 方守勤愉快地说,「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你一定会带一台新的莱卡旧型七五给我。」 穆海清心虚地握紧细长的手指,「我听说有很多种新相机能拍出比莱卡旧型七五更为理想的效果。」 「是呀!」 方守勤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可是我的技巧还不够成熟。总要先把摄影技术磨练好了才能尝试不同的照相器材。」 「你太谦虚了!」 穆海清淡淡地说。 夜晚的小巷子里显得十分冷清,路灯虽然明亮,行人却不多,来往的车子也少,踏着月光余晖的路人们无不归心似箭。 此时,迎面走来一位穿着高中制服的少女,清秀的脸庞、发长及肩,是个美人胚子。 「勤哥,你下班了?」 少女朝方守勤亲热地打招呼,在看到方守勤身旁的金发男子时,表情稍微一滞,随即亲切而不失礼貌地绽开笑容,「你好!」 穆海清也点头回礼。现在的他比在镜头前的自己还瘦上许多,又戴了遮住上半张脸的墨镜,并不担心会被认出来。 方守勤看穆海清没什么反应,也不便说破他的身份,径自和少女攀谈。 「那你呢?又上哪儿玩去了?别拖太晚,你爸会担心。」 「我哪有那么好命啊!」 少女把侧背的书包往上提了提,「刚补习回来,礼拜六日才能出去走走。」 方守勤和少女道别后,穆海清才装作不经意地说道:「你女朋友啊?长得满漂亮的。」 方守勤皱了皱眉头,「别寻我开心了!她是我们店长的女儿,才读高三,又有男朋友,哪里轮得到我!」 五官随即舒展开来,「她也是你的影迷哦!」 「……听你的语气好像很遗憾似的。」穆海清闷着声音说。 「还好啦!她挺讨人喜欢的,我把她当妹妹看待。我是幺子,两个哥哥老是欺负我,一点也没有老么被家里呵护的感觉。」 穆海清放松地笑了,「听她喊得这么亲热,我还以为她是你女朋友呢!」 「你没有在交往中的女友吧?要是有的话你就会知道,现在的年轻女孩叫起人来差不多都是这个样子,亲热得不得了,把男生弄得迷迷糊糊的,其实心里面根本就没有那种意思……习惯就好,别自作多情了!」 他根本不可能有女朋友……穆海清又想到那纸契约,载明不可有异性交往的条文。 第三章 进了门,方守勤把饭盆放到床脚边,让阿毛吃饭。 「找我有什么事?」 「没事就不能找你吗?」穆海清打趣道。 「不是啦!」方守勤尴尬地笑了,「我实在没办法招待客人。老是让你委屈在这间烂房子里也不好意思。」 「我只是突然想见见你。」穆海清顺手把太阳眼镜搁在桌上。「不好意思的是我。相机一时间还拿不到手。」 也许是巧合,每一次在工作上受挫后,他总是特别希望看到这个腼腆笨拙的大男孩。 「别放在心上。我本来也没奢望能这么快拿到新相机。我这里还有其它的相机,可以暂时顶着用。」 「你又去拍狗仔照了吗?」穆海清的表情变得有些严肃。 「你还没拿到相机吧?」方守勤摊开双手,「约定还没生效。再说『订金』我也付了,你不该有任何不满。」 「抱歉。我有点……过度在意了。」穆海清的脸色缓了缓。 「那是我的初吻。」 方守勤把吃饱了的阿毛抱到腿上,抚摸牠的背脊,淡淡地说。 「高中和大学的时候我都交过女友,女生对我的评价不过是老实可靠一类……但是我对摄影太过沉迷了,每一任女友都无法忍受,还没发展到接吻那个接段就分手……这样下去大概一辈子都别想讨老婆了!」方守勤露出雪亮整齐的牙齿对他笑着说。 「对不起。」穆海清隐隐有些歉意。 「傻瓜,你对不起什么呀?不是说好了那是订金吗?只要你别把订金没收就是了。」 穆海清点点头。「你也喜欢摄影吗?」 「只要是漂亮的、能让人产生美的感受的事物,我都喜欢。比如说,阿毛……」 还有其它的。 穆海清刻意避重就轻。 「那么你还真是适合当艺人。演艺圈别的没有,就是俊男美女特别多。你……你很漂亮,接吻技巧也很棒,一定时常练习……」 不知不觉中,方守勤的脸上泛起了若有似无的红晕。 「除了吻戏,我没什么机会练习,也没谈过几场象样的恋爱。美貌并不是爱情的保证。」 「哇!」方守勤怪叫一声,「我以为身为偶像会有很多漂亮女明星送上门来呢!」 「我倒是不会抱着这种期望。演艺圈里永远只有利害关系,适当的绯闻可以把一方或是两方的人气在瞬间炒到最高,接下来就看怎么操盘了!」 见到穆海清一瞬间黯然的神色,方守勤笨拙地想安慰他。 「呃……影迷啊!你还有很多影迷……他们爱你,为你疯狂……」 「影迷是最现实的。只要看到更漂亮、更有才华的人,影迷就会像当初拥戴我一样拥戴那个人,我还没过气他们就抛弃我了!这没什么好难过的,影迷本来就只是欣赏偶像的外表和才气。不过我得时时打起精神。长期沐浴在掌声和灯光下的人是很容易迷失的。」 他的笑容很开朗、很灿烂,也很落寞。 「偶像也不好当呢!」方守勤倒抽了口气。 艺人在光鲜的外表和高额收入的背后也有许多无奈。 「你没有梦想吗?」 「有啊!」穆海清笑了,「我每天都在祈祷时间过得快一点。」 「那不是老得更快,更接近被一脚踢开的日子?」方守勤不解地问道。 「也离自由更近。我只想早点完成契约,恢复自由之身……再谈一场真正的恋爱。」穆海清脸色微微泛红。 「对哦!你现在还在合约期间。」对穆海清的异状,方守勤却懵然不觉。 「你的梦想呢?」穆海清反问道。 「当个专业的艺术摄影师,和阿毛过勉强能温饱的日子。这样我就心满意足了!」 为了追求梦想,他牺牲了很多,有形无形的都有。 最明显的例子就是他目前的生活:有一餐没一餐,以过期食品和梦想果腹。 「你听过刘兴邦吗?他是个画家,小有名气,以狂放的笔触和丰富的感情生活闻名于世。」 穆海清点点头。 「他是我二哥的同学,日子也过得很艰困。他曾经告诉过我:在台湾,做哪一行都饿不死人,只有搞艺术的例外。」 方守勤自嘲地摇摇头笑道,「一点都不夸张,这是事实。搞艺术真的能把人饿死。」 「你有想过改行吗?」 听阿勤大大方方地承认自己做的事是没前途的,穆海清不觉莞尔。 「没想过。我太喜欢摄影了!」 方守勤笑嘻嘻地说,那种不切实际的热情和傻气打动了穆海清。 「阿勤,你有多余的照片吗?我很喜欢你的作品,能不能给我几张?」 「有啊!全在抽屉里,要多少尽管拿去。」 方守勤答道,心里隐隐约约有点得意。 穆海清选了一些照片,整整齐齐收好,也将近午夜十二点:「我在十二点之前一定得离开。明天一早还要赶通告。」 方守勤欲言又止。 这里太过简陋和破旧,又只有一床棉被,也不好意思开口请穆海清留下来过夜……方守勤只能在心底默默地叹气。 「怎么了?」穆海清问道。 「你好像灰姑娘。午夜钟响就必须离开,不然就会原形毕露。」方守勤耸耸肩,「不过我不是王子。」 他随即以颇富兴致的眼光打量穆海清:「不知道你现出原形,会是什么样子呢?」 「和现在差不多。今天我卸了妆才过来的。现在我得赶回去继续被后母和两个恶毒的姐姐虐待了!」穆海清抱着阿毛亲了一口,「下次见,阿毛!」 送走了穆海清,方守勤恍然若失地抱着阿毛喃喃自语,「……阿毛,你觉不觉得你长得和他有点像?」 同样灿亮的发色,同样深隧的眼神,瘦长的身材和尖尖小小的脸蛋……他有点理解自己为什么会被这只既高傲又不讨喜的猫吃得死死的了! *** 穆海清把要到的照片拿给经纪人看,李天吉起初还十分兴奋,直问照片是谁拍的;可是一提到拍摄者的近况,便忍不住哀声叹气,频频埋怨。 「你疯了吗?」 李天吉压低声音,「那么多优秀的摄影师你不起用,偏偏选上一个偷偷摸摸的狗仔?」 「他亲口说的,他不做了!」 「你确定这不是他接近你的借口?」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有才能,却缺少机会。」 「是啊!看得出来。」 李天吉叹了口气,表情遗憾地丢下照片,相片纸中央那只已然破蛹的蝴蝶仍在挣扎,却始终飞不出那方方正正的白色框线。 「这年头,有才能的人太多,机会却太少。每个人都在争取,每个人都在等待……可是话又说回来了,即使有机会,为什么要留给一个素行不良的人?正正当当、谨言慎行的摄影师难道还少吗?我不了解。」 「那都是过去的事。他保证过他不再跟拍,不再做狗仔了!」穆海清加重语气。 「你相信他?」李天吉错愕地张大眼睛。 「我相信他,就像当年你相信我一样。」 「海清,这不一样的!你是天才,一百年也遇不上一个的天才,并不是只有美貌的花瓶……我了解你,当然愿意相信你,帮助你;可是那个小狗仔……你有什么理由相信他会改过迁善?」 「因为我想相信。吉叔!我喜欢他的摄影风格,我希望让他帮我拍摄宣传海报。他一定可以做得很好。」 这是他在契约的限制下,让方守勤为他拍照的唯一机会:由公司出面邀请。 「我知道。」 李天吉皱着眉间摇摇头,却表示同意。 「他很有潜力,假以时日,一定可以一鸣惊人。相信我,海清,在这方面我从来没看错过。」 「吉叔,你的意思是……」 「意思就是,等他成为摄影大师再说。」 穆海清不愠不火,缓下语气道,「好吧!我去找社长谈。」 「拜托!海清,你为什么不干脆说你想整死我算了!」李天吉急得跳脚。 「我说实话,你可别生气。你帮他工作的那个家伙,是没血没泪、自负又残忍的商业机器,生平最讨厌的就是狗仔队,你想用什么来说动他?温柔的感性吗?小廷……社长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人,但是这和你也没有什么关系,你只要知道他现在已经变成了商业机器,而且时时放在心底提醒自己,这就够了!」 穆海清沉默了,仰身靠上椅背。 「求求你,海清!你找别人商量都没问题,不要去让社长知道你和狗仔队私底下有来往!他肯定会想办法整得那小狗仔死去活来!一言不合,说不定连你也一起冷冻。你不要以为他会看在你帮他赚钱的份上手下留情,帮他赚钱的人那么多,来来去去,也没见他开口留过谁。我都这把年纪了,要再培养出像你这样光芒万丈的明星太困难了!要是你找到更好的机会跳槽,我不至于强留你;万一为了几句傻话,弄得连前途也没有了,你叫我怎么甘心呢!」 「对不起,吉叔。」 看在老吉叔的面子上,穆海清低头了,虽然道歉道得有些心不甘情不愿。 「这件事,以后我不会再向任何人提及。请放心吧!」 李天吉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大意不外是「上级永远是对的」、「听话的孩子有糖吃」、「远离坏朋友」这一类的老生常谈,拿出手帕擦擦前额冒出的冷汗,方才缓下怦怦作响的心跳。 *** 烦恼接连而来。 先是广告片被换角,接着巨星唱片公司为他量身订做的企划案也忽然喊停,改由邱儒昌取代。 看来学弟抢走的机会不只一个呢……穆海清自嘲地笑了笑。 不管是海报、广告、唱片的后制都需要时间,而且均在商业机密之列,旁人很难得知,因此身为艺人往往比消费者更早查觉流行的风向。 ……换句话说,就是上级属意的对象。 「可恶,唱片公司在搞什么鬼?竟然临时决定换人,不怕违约吗?」 李天吉以手帕擦过泛着油光的脸颊,烦躁不已地来回跺步。 「儒昌也是舒涵经纪公司旗下的艺人,不算违约。」 穆海清扬起下巴,显示他并不在意。 「你有点危机意识行不行?曝光率一低,影迷就不会对你那么狂热,你马上会被群众遗忘……公司的态度也令人担心。社长是不是想冷冻你?」 「别说冷冻,就算他存心想封杀我,我也毫无办法。」 「看你说得这么轻松,你是不是忘记你签了合作契约,一年没接下超过二十件的案子视同违约,要付一亿元的违约金?」 「我不担心。今年度光是前六个月接的案子已经超过三十件,怎么样也搭不上违约。」 「明年呢?后年呢?合约还有两年半才到期。」 李天吉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你想想看,现在才过了半年,要是你到年底都没有出场的机会,明年和后年还会有人记得你吗?更别说是找你拍广告和电影了!没错,你现在是很红,可是没有适当的机会经营,你能红多久?人气是很虚幻的!仅仅半年的时间,不足以使你的美丽和才华褪色,可是已经足够让人们遗忘你了!」 李天吉拍拍穆海清的肩头,「听我的,海清!去找社长问清楚,看看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以往不都是合作愉快的吗?低头也不过就这么一次!」 「好吧!我会去找他谈的。儒昌能代替我出线,我也乐观其成。」 看在吉叔的面子上,穆海清勉强同意了。 「我在业界待很久了,见识过不少大起大落的例子。」 穆海清的保证让李天吉安心不少,拿了手帕擦拭镜片,却越擦越模糊。 「崛起越快的,往往跌下来也越快,而且沉重得令人无法想象……」 *** 穆海清屏息等待社长的回答,古纬廷却一阵哈哈大笑,并且热情拥住他的肩膀。 社长总是说他像只骄傲的猫咪,言谈间也以小猫称呼他,久而久之就变成了他的昵称,不过一向只有社长会这样叫唤他。 「你想太多了,小猫!你可是我们公司的招牌!下在你身上的成本还没完全回收呢!要封杀也得等回本后……」 接着古纬廷靠在他耳边,以很轻很柔的语气亲昵地说:「小猫,你是不是觉得我比较照顾儒昌,冷落你了,所以吃醋了?如果是的话,我会很开心的!」 穆海清被古纬廷抱得全身发毛,想推开他又不好意思做得太明显,只好讷讷地说,「不是,只是有点疑惑,说清楚就没事了。」 「傻小猫,乖小猫,」古纬廷放开他,拍拍他的头,像在哄小孩,「机会就那么几个,每个人都挤破了头在抢,你已经是大明星了,也犯不着再迂尊降贵,和那些不上不下的小家伙们争这些曝光的机会吧?等这阵子忙完,把儒昌的人气拉抬起来,我一定加倍补偿你!」 和大多数人口耳相传的一样,社长有着很出色的外表,比大多数的男艺人都俊美得多,白白净净的,无论何时何地,总是穿着整齐的西装,领带一定端端正正的,皮鞋擦得雪亮,脸上带着温和得体的微笑;不知为何,穆海清一直觉得他的笑容很冷,冷得让人不寒而栗。 他有着一双斜长上挑的眼睛,戴着金边眼镜,鼻子和下巴都很长,嘴唇薄而短,乍看之下有点像犬科动物的削瘦脸蛋,交际手腕也狡猾灵活得像只狐狸,一只玉面狐狸……真亏阿勤想得到这么适合社长的绰号。 穆海清自然不会把古纬廷婉转得无懈可击的场面话当真,只是静静地、无奈地露出一抹苦笑。 走出社长办公室,邱儒昌在一堆工作人员的簇拥下迎面而来。 虽然邱儒昌最近受到上级很多关照,也有点扬扬得意了起来,却不影响两人之间的交情。 「学长,我找到你要的那款相机了!」 邱儒昌的脸上还敷着厚厚的面膜,皮肤绷得紧紧的,一说话就好像要裂开似的。 「放在休息室我的置物柜里,你自己去拿吧!我等会儿还要上镜。」 「我知道了,谢谢!你花了多少钱?我稍后给你。」穆海清感到意外的惊喜。 「不用了!那是旧型相机,又是二手货,没多少钱……我问了好几个摄影师,有的摇头说没有,年轻一点的就连听都没听过……」 邱儒昌喋喋不休地说道,直到其它工作人员把他拉走。 穆海清身旁则是一个人都没有;两相比较之下,气势上不免弱了许多。 然而他只是没有情绪起伏地转身离开,到休息室拿相机。 *** 「阿勤,你竟然把我丢下来,跟那个金毛仔走了!」吴家庆半开玩笑地对方守勤「兴师问罪」。 「那个人有什么魅力,让你丢下免费的宵夜和老朋友?说!你们去哪里了?」 「还能去哪?回我家啊!」 方守勤用一只小型的鸡毛撢拂去商品上的灰尘。 「那么晚了难道还去公园里坐?」 「三更半夜跑到公园里谈心,那是情侣才做的事!」 「人家大老远跑来,至少要请人家坐一下再回去……这个过期了!」方守勤把一罐酱瓜扔到脚边的提篮里,朝下一排移动。 「他做什么的,住哪里啊?叫什么名字?」吴家庆也跟在后面追问。 方守勤回过头来,「我不太清楚。人家不主动说,我也不好意思追问吧?这是隐私。」 方守勤心里觉得吴家庆的关心到了打扰的地步,另一方面也是真的答不出来。 海清很少向他述说关于自己的生活,总是专注地、默默地倾听。 他自嘲地笑了笑。由他口中说出隐私这两个字实在是有点讽刺。 「不,我只是在担心你。」 吴家庆摇摇手做投降状,「那个人看起来不太正派,外面乌漆抹黑的还戴个太阳眼镜,骚包嘛!」 「正不正派不能从外表判断。真正的坏人往往西装革履,风度翩翩……」 一瞬间他想到玉面狐狸。海清在他手底下做事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麻烦…… 「真对不起,我看起来不够正派。」 穆海清从另一排货物架后面从容步出,强调似地推了推太阳眼镜。 「你什么时候来的?」方守勤有点惊讶。刚才他和吴家庆的对话,海清听到了多少? 「你这个人太差劲了!」吴家庆不禁有些恼羞成怒,「偷听别人说话,要不要脸啊?」 「我用得着偷听吗?不知道是谁嗓门那么大,故意要宣扬给全店的人听?」穆海清不甘示弱地回嘴。 「嘘!嘘!给点面子,不要在这里吵起来啊!」方守勤朝他做了个安静的手势,「你想害我们丢掉工作吗?」 吴家庆也紧张地左右顾盼。确定店长不在店里,不知道他和客人几乎吵起来,这才松了一口气。 「我是来通知你的。我拿到相机了。」穆海清冷冷地说。 「真的?在哪?」方守勤兴奋地追问,把吴家庆撂到一边去。 「在车上,我没带过来。下班后,老地方见。」 穆海清的语气听起来有点沉闷。 「你最好快点过来。这一次我绝对不会等你一个钟头。」 他扶好太阳眼镜,径自离开。 有相机做为诱饵果然不一样。九点三十七分,方守勤提着塑料袋跑着赶到了佳佳小吃店里,上气不接下气。 「抱歉,等很久了吗?」 「还好。走吧,到我车上拿。就停在对面的巷子口。」 方守勤亦步亦趋地跟在穆海清后面,掩饰不住雀跃的情绪。 穆海清在一台黑色莲花跑车前停了下来。 「这是你的?」 方守勤以好奇的眼光上下打量着车子,好像小孩子看到珍奇动物的表情,率真得可爱。 「好漂亮。」 那发亮的车体彷佛具有某种魔力,让他忍不住伸手去摸,又深怕把它摸脏似的,还没碰到车门就缩了回来。 穆海清不禁笑了,「客气什么,上来吧!我载你去兜兜风!」 「我还没喂阿毛啊!」 「别的动物我可是会拒绝的,是阿毛的话就没关系。你回家把牠一起带过来吧!」 穆海清点点头。 晚间车流顺畅,车灯的光芒加上相对运动,看起来像一道一道的流星。 车厢虽然宽大,前座还是要系上安全带。 方守勤不受拘束惯了,胸口一下子被箍得紧紧的,有些难受,他不安地扭动身体,手上把玩着刚到手的莱卡旧型七五。 这台莱卡旧型七五比他之前用的还新一点,快门的机械部份保养得雪亮,包裹在机身外的黑色皮革只有一点点脱色,比起他原先有的、几乎是全面起毛的旧相机好得多,只要稍做调整,性能会更高。 阿毛虽是第一次坐车,却十分安静,单独霸占了整个后座,高贵矜持地立坐中央,不时摇摇尾巴表示满意,跩得不得了。 方守勤原本带了宠物提篮和磨爪玩具出门,想不到阿毛如此沉稳,完全没派上用场。 他一迭连地说了好几十次「谢谢」,从头到尾穆海清只是点点头,没什么反应,似乎正被某些烦心的事情困扰着。 「不习惯的话可以坐到后座去。」穆海清提醒他。 「那不是把你当成司机了吗?我侧着身子就好了,这样也比较方便说话……你住什么地方?」 「日光花园大厦,在大智电视台对面。」 那是整个台北市房价最高的地段之一。 「好远。」方守勤不禁咋舌。「你住那么远还特地跑来啊!」 电视台和铁人商店距离起码一个小时的车程。 「我没有你的电话,只能当面通知你。」 杂志社也说方守勤没有电话,平时都是他亲自跑社里交照片的。 「因为我缴不出钱啊!」 方守勤耸耸肩,好像不认为积欠费用--说得难听一点,就是赖帐--是一件很丢脸的事。 「室内电话早就被剪线了,我连基本月租费都付不出来;手机费更是想都不要想。押金早就扣光了,房租和水电欠了好几个月……」 穆海清看了他一眼,「……我早该想到的。」 「刚才在店里的事,请你别在意。」方守勤尴尬地拨了拨头发。 海清不会是因为这个所以心情不好吧? 「没什么好在意的。艺人本来就不能算是稳定性高的职业,旁人会把我当成不正派的人也无可厚非……勉强来说,大概只比狗仔队好一点吧!」穆海清若有所指。 「我没再拍狗仔照了!」方守勤不服气地抿了抿嘴角,「从你和我约定好的那天起就不拍了!」 他拍拍手上的相机,「现在有了这个,我更没有理由去跟监拍照了!」 「哦?」穆海清眼底隐藏的忧郁总算纾解了些,「你真的金盆洗手了吗?」 方守勤脸色微红,坚定地点点头。 穆海清笑了,「值得为此好好庆祝一番。你想去什么地方吃宵夜,我请客!」 第四章 他宁可阿勤好好敲他一顿竹杠。 阿勤没选择去高级餐厅,却选了最便宜也最麻烦的地方:夜市。 才走进夜市里他就后悔了,各种食物的香味简直像恶虎扑羊般窜进鼻腔里,形成恶魔般的低语:只吃一口就好,吃一口没关系……控制体重成败的关键,其实就在那第一口。 食物没吃到嘴里只是单纯的饥饿,做点别的事转移注意力,很快就忽略了;一旦碰了第一口,就会全面失控,一次可以吞下一天的份量,多余的热量可以靠长期运动消除,可是他不能做太多运动。 唯一的解决之道就是釜底抽薪,远离诱惑。 奶油泡芙、冰淇淋、麻油鸡面线、药炖排骨、羊肉炉什么的……根、本、不、能、碰!相对于他刻意回避食物的态度,方守勤则是来者不拒,看到什么就叫什么,让穆海清坐立难安。 他不在乎阿勤会吃掉多少钱,可是他却得在乎自己能不能抵抗恶魔的诱惑,别掉进美食漩涡里。 「你怎么了?」 扒完第二碗白饭,阿勤一面挟着西红柿炒蛋,一面看着海清,满满的一桌菜,从蕃茄炒蛋、咕咾肉、煮高丽菜心和丝瓜汤……海清连碰也没碰,自始至终只是两手环胸端坐着,面前只放了一杯无糖麦茶,表情万分忍耐。 「晚上五点过后我就不能吃东西了。」他解释道。「会发胖的!」 方守勤不禁伸了伸舌头,「这么严格啊!」 「演艺界的竞争非常激烈,稍有懈怠很快就会被挤下来。」 「有钱还得挨饿,好难想象。」方守勤耸耸肩膀,又伏回餐桌上狼吞虎咽。「要不是穷过了头,我一定顿顿吃饱吃撑,才不管身材走样。」 「我才没办法想象呢!有人宁愿自己饿肚子也要给猫吃好吃饱,名符其实的猫奴。」穆海清笑着说,「喂猫饲料或是饲料罐头对半不是省钱得多吗?」 「饲料?别开玩笑了!有钱的话我还让牠顿顿吃鲜鱼呢!」 阿毛似乎也站在方守勤这一边,蜷趴在他的颈子上,好像围巾,不时以尾巴磨蹭他的脸颊。 穆海清叫饭馆清炖了半条鳕鱼,不加油盐葱姜给阿毛吃。 阿毛很有规矩,其它的菜牠连看都不看,只是慢慢地、一口一口地吃着鱼,动作斯文而优雅。猫咪是高傲的动物。 「其实你用不着那么忍耐啊!现在吃一吃明天多跑两里路就消耗掉了。」方守勤仍然热心地劝说。 「也不能做太多运动,会长肌肉。以前我也很喜欢运动的。」 「不能吃又不能动,活着还有什么乐趣?」方守勤真的迷糊了。 「就这两三年了!」穆海清的语气变得悠远,「合约到期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家餐厅坐下来吃到饱,再狠狠地跑上十里路。」 四周传来窃窃私语的声音,穆海清有些警觉地推推太阳眼镜,确定没有人认出他的身份来。 「期满之后你想做什么?还是换个经纪公司,签一纸没那么严格的契约?」 「换个经纪公司也一样。契约都是定型化的,没有哪家特别宽松或严格。至于想做的事……」穆海清摇摇头,「我不说。」 「说嘛!我想知道。」 「你一定会笑我。」 「我会努力不笑得那么大声。阿毛也想知道啊!是不是?」 方守勤摸摸阿毛的头,阿毛也很合作地抬起脸来叫了一声,「喵!」 「你们父子俩……」 穆海清有点无奈,又有点幸福地微微苦笑,宣告投降,「我想当厨师。」 「哇哈哈哈!」 方守勤笑得呛到,把饭粒全喷回碗里。 想象海清穿着围裙、顶着厨师帽站在厨房里的模样,真令人发噱。 「不是说好不笑的吗?」穆海清有点懊恼。 「抱歉,可是这实在太好笑了,和你本人的形象差满多的……」 「那是我的兴趣。」穆海清把一只大腿迭到另一只脚上。「我和你不一样。兴趣就只是兴趣,不一定会成为梦想,也不会坚持拼了命也要去完成。平时能偶尔下个厨做菜自娱……这样我就满足了!」 「你说得对,没什么好笑的。」方守勤摸摸头,「兴趣不一定能成为职业,也不见得就是适合的工作……要是我能有你一半豁达就好了!」 「那是因为你有这方面的才能,执着更深,所以特别看不开。」 他瞥过头看向落地窗外,脸上带着意会的微笑。 吃过丰盛的宵夜,方守勤大大方方地打了个饱嗝,把阿毛抱到肩头上,和穆海清慢慢地在街头走着。 将近午夜,逛夜市的人群刚要散去,迎面而来的人们表情各异,有的对两人一猫的组合视若无睹,有的则以充满好奇的眼光打量着他,从他们揣测、歆羡的神情里,穆海清找回不少自信;一路上也看见好几个把头发染成金色、做狮子鬃造型的男男女女,戴蓝色隐形眼镜,脖子上挂着银猫坠子……这得归功于他那中性的魅力。 他们当中有模仿得极像的;然而无论像不像,他们都不是穆海清。 他回头看看阿毛,阿毛正趴在阿勤的肩膀上,瞇着眼睛,视线往下。 他跟着阿毛的眼神往下看,发现阿勤脚上的球鞋已经破旧不堪,也许鞋底已经磨穿了。 「你的球鞋都绽线了!停一停,我买双新鞋给你。」 他把阿勤拉进了最近的一家鞋店里。 招牌上画着一只卡通造型的裸足,脚底下写着三个圆滚滚的海报字体「大脚丫」。 方守勤抱着阿毛,四下环顾,鞋店里客人很多,店员们都忙得不亦乐乎,没时间停下来招呼他们。 海清径自按着他的肩头让他坐下,「你穿几号鞋?」 「四十号……也许是四十二号,不太清楚。我很久没买过鞋了!」 方守勤讷讷地说道,把阿毛捧在胸前抚摸,缓和紧张的情绪。 他不能不紧张。 「大脚丫」是在夜市里出名的高价商店之一,根本不是他这种穷光蛋该进来的地方。 可是都坐定了也不好意思再出去。 「喜欢什么颜色的球鞋?」 「咖啡色……棕色。」 「你等等,我请店员拿给你。」 穆海清低头向最近的一个店员小姐吩咐几句,方守勤看到那小姐的脸上出现明显的红晕,不觉手指用力,把阿毛抓紧了些,大概是不太舒服吧!阿毛叫了一声,从他手中跳到海清的肩头上。 店员送来几双棕色系的球鞋,穆海清对她微微一笑,说了声「谢谢」,就让她去招呼其它客人了。 方守勤看着海清由站而蹲,一脚前一脚后,单膝跪在他面前。 「先试试看这几双。要是都不适合我们再找别家鞋店。」 海清解着他脚上那双老旧球鞋的鞋带,细长的手指灵活地动作着。 方守勤怔愣了一下,低头望着蓦地矮了他一截的海清。 大明星这么容易放下身段吗……海清的神情十分专注,以指甲拆解着绳结。 方守勤的眼光由那头整齐灿亮的金发慢慢下移,白皙修长的颈间荡漾着淡淡的脂玉光泽,喉节明显却并不突兀,锁骨的线条很利落,很美,银色猫坠悬荡在中央的凹陷处,是那么适巧而雅致;由于俯视的缘故,方守勤可以窥见他背部的皮肤和肌理,乍见之下背肌是雪白柔软的,然而随着指尖和手臂的动作,肌肉的形状隐隐隆起,竟然是意想不到的结实和有力……以偷窥般的心情凝视穆海清那美丽的躯体,他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行了!站起来走一走、跳一跳,看适不适合。这双是四十一号半的。」 海清拍拍他的足踝,抬起脸来对他柔柔一笑。 方守勤在室内来回走了几步,感觉鞋子有些太紧了,又坐回原处脱下球鞋。 「不怎么样。有点扎脚,我还是不适合穿加了气垫的球鞋。」 「这里还有好几双,耐心点,多试几次。总会试到合脚的气垫鞋。」 他迟疑了一会,才听话地把脚尖放进海清手中的那只球鞋里,海清的另一只手则握着他的脚踝推进,让脚掌能顺利地滑进鞋里。 他的心底流动着一股被捧在手心上照顾的幸福感。 以前从没有人这样温柔入骨地呵护过他,在意过他,他局促在这座繁华的大城,像躲在阴暗角落里的流浪狗,永远抬不起头来,背脊也总是弯曲着;在这种物价飙涨的年代,无论他再怎么辛勤地工作,最后却连自己和阿毛也养不活……现实的压力,太残酷了。 ……海清会是他最后一个梦想吗?以前他取笑过海清,说海清像灰姑娘,可惜他不是王子,也没有玻璃鞋。 如果立场互换呢?海清能给他一双玻璃鞋吗?他又试了几双鞋,最后选定了一双深棕色鞋面、两侧有浅咖啡色条纹的气垫球鞋,鞋底很高,鞋底纹路很深,具有良好的防滑效果。 穆海清在柜抬前付帐,掏钱的时候刻意把钱包贴近身体,不让阿勤看到他付了多少钱。 要是阿勤知道一双球鞋要一万五千元,肯定会当场晕倒。 阿毛倒是看得一清二楚,在他肩上懒懒地叫了一声,「喵~~」他把食指放在嘴唇中间,露出神秘的微笑,暗示阿毛:嘘,这是秘密! 穿上新鞋,一手拎着放了旧鞋的提袋,一手抱着阿毛,方守勤显得十分开心,雀跃不已。 「看!新的广告片耶!」他在电器行外的电视墙前面停了下来,「那个金发的男人就是你吧?」 「你真厉害。拍得那么小,我自己都认不太出来了!」穆海清有点自嘲地说。 方守勤丝毫没有查觉他语气里的孤独感,只是专注地看着电视墙上重复播放的广告。 男女主角在镜头前有超大特写,海清只在女主角身后出现不到一秒的时间,表情失落而悲伤,像错过今生的挚爱,最后忍痛成全两人,孤寂地默默离去。 「影片上的你看起来很耀眼,很……孤独。」 他下了结语,表情有点恍惚。 「我差点要以为自己就是那个女主角了呢!」 连蹲坐在他肩上的阿毛都看得目不转睛。 「呃?」穆海清不免有点惊讶。「和女主角抱在一起的人才是男主角。」 「是呀!看得出来,他的镜头最多,比女主角还多,可是连续发展下来我只注意到你。」方守勤回头对他一笑,「我相信有我这种感觉的人一定不少。」 「他是我的学弟,是个开朗大方的好人,现在公司正卯足了全力在栽培他……」 受到方守勤如此露骨的称赞,穆海清反而有几分不知所措,讷讷地想转移话题,藉以掩饰心中的窃喜。 「若是如此,这算失误吧!」方守勤耸了耸肩膀,「经纪公司想用已成名的明星陪衬拉抬某个新人的声势,结果反而让明星抢掉了新人的光采……」 「其实他外型亮眼,气质也不错……」 「是呀!只要不和你放在一起让人比较的话。」方守勤点点头,同意他的说法。 「你这么说好像是我害得他不能出头似的。」穆海清心中百味杂陈,不知是忧是喜。 「不是谁害不害的问题……比较是很残酷的。」 方守勤把阿毛抱到胸前,一人一猫的两对眼睛继续沉醉在唯美凄凉的画面里。 「最近我闲下来了,闲得过了头。」穆海清轻声说道,「社长和其它工作人员的态度并无不同,但连续好几个企画案突然换角,我心里难免有点不舒服。有时候会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过气了呢!」 「还早呢!你还是很受欢迎的。不,这支广告播出后人气会更高……不相信?要不要验证一下?」 方守勤单手把阿毛抱紧,猝不及防地抽走了穆海清的眼镜,四周立即响起一片惊叫声。 「哇!」 「你看那个人是不是……」 「是呀!就是广告上那个人嘛!」 「哦!我昏了!」 ……一瞬间受到这么多的崇拜目光,让穆海清产生了种错觉,好像一切都没有改变……他仍然是大明星,仍然拥有无数的掌声和爱慕的眼光。 连日以来的孤立与空虚,都在这一刻得到补偿。 「来啊来啊!来拿回你的眼镜啊!」 一手抓紧阿毛一手拿着眼镜,方守勤回头对他挥挥手,拔腿就跑。 「运动有益健康哦!」 「你!」 众人对他的惊艳和赞叹,穆海清来不及一一细听,连忙跟着方守勤的脚步跑了! 「哈哈哈!好久没跑得那么过瘾了!」 他跟着方守勤一路跑出了夜市,来到人迹罕至的庙后河堤,隆起的土地上碧草如茵,穆海清一面喘气一面笑道,「运动的感觉真好!」 「运动让人有活着的感觉。」 方守勤把眼镜重新架到他的鼻梁上,「好了,还你!」 方守勤温暖的手指无意触碰到他那削瘦高起的脸颊,穆海清的心跳蓦地加速了起来。 方守勤的表情也有点腼腆,说起话来结结巴巴的,「你……你的体温好低……」 他把阿毛塞到穆海清怀里,「吶!抱着牠取暖吧!」 「你摸起来还比较热呢!」 穆海清接过阿毛,感觉牠瘦长的身子里透出热气,却不及阿勤的体温让他心悸…… 「刚吃饱又运动过后的关系。猫的体温应该比人高。」 方守勤用双手的拇指和食指圈出一个方框来,朝着河堤对岸的城市比划,「可惜没带脚架来。我真等不及要试试新相机的效果了!今天太晚了,明天再说吧!」 他回头对穆海清说:「海清,你能不能送我和阿毛到捷运站?会不会太麻烦?」 他看看手表,十点半了,「这么晚了,公车很难等啊!」 穆海清顺着阿毛的毛,让牠发出满足的咕噜声,尽量以平静的语气提出邀请,「是真的有点晚了……你和阿毛要不要到我那里过夜?我家很大,也有空房间、棉被和换洗衣物……」 「不用了!我怕阿毛不习惯,发起飙来,会把你的家具抓坏。」 穆海清仍然继续劝说,「不会的,我都不担心,你还担心什么……阿毛上了车也很乖不是吗?」 想想阿毛在车上那股从容的气势,真像教养良好的名猫。 「看来你和阿毛真的很投缘。」方守勤点头了,「那么,今天晚上就打扰了!」 *** 「哇!你家好大!」 进了门换上拖鞋,方守勤惊讶得一时合不拢嘴,「几坪啊?」 和式榉木地板干净得发亮,纤尘不染,家具都是原木的,而且很新,客厅宽敞得吓人,天花板也是原木拼贴的,挑高的空间显得落落大方。 「我也不是很清楚,大概五十坪吧!权状上有五十四坪,扣掉公设就不到五十坪了!」 穆海清把阿毛放到真皮沙发椅上,阿毛立即选了一个牠觉得最舒适的地方坐了下来,环顾四周,眼神像一个国王在巡视刚收归为领地的新疆土。 真是够跩的了!方守勤不禁为牠感到汗颜。果然猫咪是不懂得谦虚为何物的小恶魔啊! 「这里是你买的,还是租的?」 「租的。公司出钱,因为要我随叫随到。」穆海清把新买的猫砂倒在盆子里铺好。 「待遇虽高,当艺人真的不容易。」方守勤忍不住叹了口气。 「一次没到以后日子就难过了!」穆海清没有抬起头来,径自把猫砂盆推到墙角。 「为什么这么说?」 「没什么,有点感触而已。」 一次不到,他错过了很多机会。 「浴室在那边,你先去洗澡吧!我去整理客房和棉被。」 「你和其它人同床会睡不好吗?」 「不会。」 「那就不用麻烦了!我们可以挤一挤,早点休息。」 方守勤坐到阿毛身边,摸摸牠的头,「当猫真好!猫有天生的毛皮,不怕冷也不用盖棉被,被人类宠爱豢养,什么烦恼都没有。」 「说不定猫认为自己才是主人呢!瞧瞧阿毛看我们的眼神,好像当自己是国王似的。」 「那么阿毛一定是暴君了!」方守勤笑着说。 阿毛窝在客厅沙发,牠的王座上睡着了,那优雅的姿态让人不禁怀疑起牠头上是不是少了顶桂冠。 大房间本来就要设置大床。 穆海清的床很大,大到方守勤和他一起躺上去还很宽裕。 「呀呼!」 方守勤兴奋地跳上床,弹了两下,先在上面从床头到床尾整个滚过了一圈,这个动作让穆海清取笑他「像狗一样」--狗要睡觉前会把自己的地方从头到尾滚过一遍。 不过却是只很可爱的狗,一只再也不当狗仔队的狗。 「像狗也不要紧。我从来没睡过这么大的床呢!老家的通铺更大,不过那和这种床的定义不太一样。」 方守勤露齿而笑。 「床垫也好软,好舒服。我的床上只有椰子垫。」 「你的老家在哪里?」 穆海清把两个枕头放在床上并排铺好,顺便拍了拍以使它膨松。 「台南。我们家是种田的。家里除了爸妈就是两个哥哥,哎!」方守勤坐在床上叹了口气。 「你和家人处不好?」 「那两个猪头!有兄长的架子却没有兄长的样子,只会欺负弟弟……大哥只想照顾家里那几亩薄田,终老在乡下,不想到大城市里发展。我二哥就更糟了,比我还矮,又瘦又小,做事漫不经心,前途堪虑……」 嘟着嘴唠叨了一阵之后,他反问穆海清:「你呢?」 「我没有家人。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母亲也在前年……」穆海清的脸色有一瞬间的黯然。 「对、对不起啊!」方守勤连忙住了口。 「没关系。早点休息吧!我明天一大早就要出门,你可以慢慢睡到中午过后再去打工。出门的时候把门锁上就行了!」 穆海清舒缓地说,顺手把灯光调暗。 *** 这是个烂主意!这真是个烂主意!这真是个烂透了的主意!阿勤……阿勤正缩在他怀里,下意识地越靠越近。 上床的时候明明是两人各据一方,各自躺在两个枕头上,脸都朝着天花板,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姿势呢……阿勤很快就入睡了,甜甜的笑容和睡脸,呼吸也很平缓,可是后脑却从枕上滑落到两个枕头中央,身体也不自觉地越挨越近,最后索性缩到他怀里,把枕头丢在一旁。 于是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洗过澡后的阿勤,身上带着沐浴乳的微香,粉色的肌肤在柔和的灯光下闪耀着丝缎般的光泽,头发和眼睫都很浓密……穆海清看得一阵心猿意马,纤长的手指差点要不规矩了起来。 然而他所有的动作只不过是拨了拨阿勤的头发。 长期的饥饿生涯锻练出他非比寻常的自制力和意志力。 「你喜欢我吗,阿勤……」 凝视方守勤静谧的睡脸,穆海清像梦呓般喃喃自语。 对于阿勤,他究竟抱持着什么样的感情呢?失意的时候只想见到阿勤;即使彼此之间一言不发,也能让他感到温暖……方守勤对穆海清的烦恼浑然不觉,只是眷恋着他的体温和胸怀,享受难得的饱饭和饱觉。 折腾了一个晚上,他看着阿勤的睡脸胡思乱想,实际上入睡的时间不到四个小时,一觉醒来,困得要命。 「铃~」不管他睡得好不好,时间一到,床头闹钟便尽职地响了起来。 还在半梦半醒中的他立即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从被子里伸出手重重来按下,让它再响个半秒钟肯定会把阿勤吵醒。 闹钟在他的「暴力镇压」下登时噤声无语。 阿勤还窝在被筒里,咂咂嘴唇,继续熟睡,连眉毛也没动一根。 穆海清不觉莞尔,纤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抚上方守勤的下巴,像是要接吻的动作般,眼中充满兴味。 这张安详毫无心机的睡脸称不上好看,可是他对好看的脸也并不特别感兴趣。 经纪公司里多的是俊男美女,连不知道在想什么的社长都很漂亮。 他甚至不用特地到经纪公司去,只要站在镜子前就能看到一张漂亮的脸。 然而阿勤那张朴实、藏不住心事的脸上却有着他最欣赏与渴望的特质:直率。 在阿勤面前,他不是光芒万丈的大明星,只是个谈得来的好友,没有艺人的光环加身,也没有谄媚和阴谋。 他羡慕阿勤的生活方式: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想运动就运动,想恋爱就恋爱,始终对自己诚实,也对朋友诚实……这才是他真正的梦想。 草草吃过早餐,低淀粉低蛋白质,没有脂肪,只是索然无味的纤维质和维生素,勉强维持体力和生理机能,久而久之他连舌头上还有味蕾的存在都忽略了。 他绝非特例。 大多数的艺人都是长期处于饥饿状态中的。 一位学姐就曾经半开玩笑地说,要不是手术做不好容易留下疤痕,她真想去做小肠截短手术。 至于手术做了没有,只有她自己知道。 穆海清在桌上留下一点钱和一张悠游卡,和坐在沙发上的阿毛打招呼。 阿毛只是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眨眨眼睛,胡须上下抽动着,好像在等待什么似的。 穆海清在一瞬间弄懂了,牠想看电视。 他把电视打开,音量关小以免吵醒熟睡中的阿勤,又把摇控器顺手搁在阿毛近侧,拿了车钥匙就出门了。 一进公司,穆海清立即感受到一股非比寻常的气势,每个人的情绪都在他踏入门口的一瞬间涨到最高点,每对眼睛都在盯着他看,交融了崇拜、惊讶、羡慕和嫉妒的目光接连向他涌来,让他不自在地推了推太阳眼镜。 社长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张开双臂热情地拥抱他,现场响起了如雷的掌声。 「海清,你真了不起……」 「你是我们公司的光荣!」 「天王接班人!」 ……奉承的言论和掌声几乎把穆海清淹没了。 古纬廷更是高兴得直搂住他的肩膀,「小猫,恭喜你!昨晚广告首播,企业主对这次的宣传效果非常满意。光是昨天一个晚上限量版手机已经全数售罄。你成功了!」 许多影迷在穆海清转身离去的那一刻痛哭失声;电视台、午夜广播节目接到无数通电话,倾诉对穆海清的怜惜和爱意……穆海清只是配角,那不到一秒的镜头成为胜负的关键;真正的男女主角却被冷落在一旁。 演艺圈是很现实的,穆海清感慨地想。 「是大家的成功。」 穆海清谦虚而不失礼貌地轻轻推开了古纬廷,走到人群中,和有关的工作人员一一握手。 邱儒昌也在恭喜他的人之列,表情大体上仍是高兴的,感动的,只不过有些僵硬。 「学长,恭喜你!」 这句说惯了的话在邱儒昌的喉头里盘桓了许久,才绕到嘴边。 「谢谢!你也是,我们都成功了!」 穆海清在紧紧握住那双颤抖的手之后,张开手臂用力地拥抱学弟,过了一会儿才放开。 现场一片哗然,两个彼此竞争的男人互相拥抱的画面竟然是意外的协调。 平常的日子里,兴风作浪的八卦媒体总是喜欢捏造两人不合的谣言,穆海清以行动粉碎了那些空穴来风的揣测之词。 「好了,高兴够了,全部回去工作吧!」 古纬廷拍拍手,把众人的情绪从亢奋拉回现实,「海清,儒昌,下午有记者招待会,大家对你们的事都很感兴趣,你们要做好准备。有不知道怎么回答的问题就看经纪人的脸色行事……」 穆海清搭着邱儒昌的肩膀,对古纬廷做了个ok的手势。 第五章 方守勤直睡到过中午才起身。 海清已经走了很久,床畔空荡荡的,一点温度都没有。没由来地,他感到有点失落。 这么大的房子,一个人住真的太空旷了……不知道海清会不会偶尔觉得寂寞呢? 「幸好还有阿毛在。」他自言自语。 走到客厅里,阿毛正悠闲地看着超大型电浆电视,女主播穿着高雅的套装播报午后新闻……等等,电视?难道阿毛会自己开电视吗?或是海清上班前帮牠开的?望着阿毛有如埃及神像般的背脊,方守勤不免有些疑惑。 摇控器就在牠的脚边。 ……不管是哪一种,阿毛是不会回答他的吧……餐桌上放了简单的早餐--全麦吐司和草莓果酱,方守勤试涂了一片,咬了半口就吃不下去了。 「一点味道都没有。」他皱了皱眉头。 大概是最近市面上很流行的无糖果酱;吐司里面的麦麸成份也很高,扎得舌头都发疼了,卡在喉咙里,要吞吞不下去,要吐也吐不出,他在饮水机前灌了不少水才勉强咽下。 这两样东西都是高纤维又没有什么热量的。 ……看来海清这家伙过得比他还不像人。 方守勤坐到阿毛旁边,身上穿着穆海清借给他的睡衣,不知道是睡衣本身的味道或是床褥上的味道,他身上也散发着淡淡的香水味,是海清常用的那款名牌香水「魅惑五号」。 他把阿毛的脸扳向自己,亲吻着牠那倾斜的前额:「你想,他喜欢我吗?阿毛……」 桌面上还放着一张悠游卡和几张千元钞票,穆海清在果酱罐子下压了张纸条,写明这些东西是给他的,他可以坐出租车回去上班。 方守勤思索了一会儿,把室内灯光和电视关掉,抱起阿毛,只拿了悠游卡走。 几张纸钞孤伶伶地留置在桌面上,好像被遗弃似的。 *** 悬挂在铁人便利商店墙上的液晶电视里,正重复播放着以穆海清为配角的手机广告,从早播到晚,伫足围观的人群一点也没减少,而且还越来越多。 大部份的人都在等那一刻,穆海清从出现到转身离去之间短暂的定格。 「哇~」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被观众的尖叫声轰炸了。 方守勤撕下两小片卫生纸,揉成团状塞到耳朵里。 不管闹得再怎么过份,客人总是客人,总不能把人家赶出去。 吴家庆站在陈列架前,皱着眉头苦苦思索,「奇怪了,我好像见过这个人。」 「是呀!就是那张店头海报嘛!」 方守勤心虚地想转移吴家庆的注意力。 「不管了!」吴家庆挥挥手,「反正我们都是迷不起偶像的无产阶级。什么项链啦、手机啦,只不过让俊男美女挂在身上摸一下而已,价格就贵得离谱了……」 「移情作用嘛!」方守勤耸耸肩。 俗话说,无知就是幸福。如果吴家庆知道成为俊男美女的代价,还会这么羡慕吗?演艺事业并不是只有风光的一面。 八卦小报上老是刊载一些耸动的传闻。 例如某某女星为了让腰身看起来纤细,绝食绝到得了厌食症,差点救不回来,后来更索性「大动干戈」,拿掉一对肋骨;有的人迷信偏方、药草,服用来路不明的药物,结果上了瘾;还有艺人注射胎盘素感染b型肝炎的……有些是事实,有些则是伪造。 只要照片上的画面能辨识出明星的脸──有时甚至看不出谁是谁,八卦杂志社就有本事把几张照片排列组合后修改剪贴,串连成一个「故事」,隔天上架大卖。 以前他不觉得有什么,现在可不行了:他和海清约定好不再拍狗仔照。 既然不想当狗仔也当不成了,就必须想办法开拓别的财源。 眼下还有一些以前拍的狗仔照,因为交不出冲洗费一直留滞在照相馆里,等发了薪水就找个机会去拿回来吧! 「阿勤,好久没看到你了,最近在忙些什么?」 八周刊杂志社的主编余世荣看到他来,不冷不热地打了声招呼,低头继续忙他的工作。几张相片复本和零乱的文件占据了整张桌面。 方守勤对余世荣暗暗吐头了吐舌头。 我还没跟你算帐呢!随便把我的生活、工作地点泄露出去,幸好来找我的人是海清,不然还不知道要被揍成什么样子…… 「我不做了,这些是最后一批。请你看一看,用或不用,现在就告诉我。」 方守勤把相片袋放在桌上,厚厚一迭,大概有几百张。 「有中意的吗?」 「不做了?」 余世荣松开叼在嘴里的铅笔,把它插回笔筒,表情有些讶异,「为什么?被打怕了吗?还是找到了『户头』,准备当小白脸?」 阿勤有好几次是鼻青脸肿地来杂志社里交照片,即使模样再怎么狼狈,他也只是不好意思地摸摸头,笑着说自己从楼梯上跌下来了。现在人看起来还好好的,怎么就不做了? 「没什么,我想换工作了。」 真不愧是八卦杂志社的主编,说话有够恶毒的……方守勤忍不住在心底打了个突。 余世荣耸了耸眉峰,表情有点不屑,「好吧!你坐一会儿,我先看看这些照片,有用的就留下来。」 余世荣开始检阅照片,一张接着一张。 杂志社里冷气很强,方守勤缩了缩颈子。 「吶,最后一次了,特别给你优待,我要这几张。」 余世荣把大部份的照片塞回袋子里交给他,签了支票。 方守勤站起身来,拿了支票正想告辞离去时,一眼瞥见余世荣正压在手底下润饰的新闻稿,神情为之一震。 他伸出手指,敲敲其中一张照片,表情僵硬:「请问,那个金发的男人是……?」 他的声音有些发颤。 「穆海清啊!你不会不认识他吧?这家伙最近可红得很呢!」 他当然认识海清,不只认识,还和海清一起成了照片中的主角!幽暗的天色,河堤对岸发亮的街景,海清的侧脸照得清清楚楚,眼神是那么温柔,另一个人面对着他,正为他戴上太阳眼镜,肩上停着一只瘦长的猫,正巧遮住那个人的侧脸……这种报导要是上了杂志的封面,海清肯定会以为是他和杂志社串通好的阴谋! 「这是什么照片?」方守勤沉住气问道。 「就是你以前一直在做的……狗仔照啊!」余世荣的语气十分轻蔑,像在嘲笑他的无知。 「我不是问形式或是谁拍的,我是问照片要拿来干什么的!」 「下期的封面。」 余世荣轻松地说,「你听听看,觉得这个标题怎么样:偶像明星私会情人……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感动。 「一点都不好!」方守勤咬牙切齿地说。 「不好啊?那换一个:直击!偶像明星的秘密恋人!」 「换什么都一样,这根本是不实报导!」 看到余世荣诧异的神色,方守勤按捺下愤怒,缓了缓语气,「至少,我就不相信。」 「怎么说?」余世荣两手环胸,以怀疑的眼光看着他。 方守勤一时愣住了,结结巴巴地回道,「因为……因为对方是男人啊!虽然没照到脸部,光看肩膀、手臂和胸口的侧面,就知道那个人一定是男的……」 「那个啊!小问题。」 余世荣舒缓地笑了笑,「我还以为你在担心什么呢!只要把肩膀以下的部份截去,再稍微调整取景角度,瞧!」 他用两只手掌遮住了照片的下半部,「只凭一只手臂和手腕,谁也分不出来这个人的性别了吧!」 「新闻是可以推测和假造的吗?」方守勤重重地拍了拍桌子。 四周的工作人员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动了,纷纷停下手中的工作,看向余世荣的桌前。 余世荣挥挥手表示没事,骚动一下子就平息了下来。 接着,他就好像听到什么荒谬的事一样,张大了嘴。 「我们只要让读者看了高兴,会掏钱出来买我们的杂志就好,是不是事实有什么关系?」 「那会给当事人带来很多麻烦……」 「谁在乎?」余世荣不良地耸耸肩膀,「反正偶像明星本来就没有人权。」 「你……」 方守勤气得想朝余世荣那张笑得忝不知耻的脸上狠狠挥两拳,又在一瞬间改变了主意。 他把支票和相片袋重新放回桌上,「这次的照片我不收钱,其它的相片也给你们,看你们要合成还是剪接都行。」 「这么好?」余世荣以怀疑的眼光上下打量他。阿勤是出了名的穷光蛋,怎么可能有钱不赚? 「当然不是白送你们的。我只要穆海清那张照片。」方守勤加重语气说道。 「你想转手高价卖给其它杂志社?」 方守勤差点要抡起拳头就开揍了。 真是有够下流的想法!「我拿来做什么你别管。一句话,换不换?」 余世荣把纸袋翻转过来,几百张照片全部散落在桌上,他的手指在上面摸索搜寻,好像挣扎了一会儿,最后抬起头来,细小的双眼直直望向方守勤。 方守勤屏息着,等待他的回答。 两个人的视线停留在对方的脸上整整数秒。 「不换。」余世荣很干脆地拒绝了。 「为什么不换?」 方守勤不服气地翻动照片,「看看这几张:林天王抽烟、孙美人走光,这是江氏集团的长公子和名模出入宾馆的画面,还有……」 他把大部份具有冲击性的照片都捡选出来,一一排放在余世荣面前。 「而且每一张都照得很清楚。」余世荣帮他补充道。 即使做的是狗仔队这种不入流的工作,阿勤的照相技术仍然无可挑剔。 「是呀!每位主角不论是资历或是份量,都比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演员精采得多。有什么理由让你不想换?」 「理由很简单。你拍的这些人都是陈腔烂调了!」余世荣无赖地摊开两手,「他们每个人于本业上都不怎么在行,利用绯闻甚至是丑闻制造话题倒是很行。说得好听一点,是他们偶尔露出的丑态让我们做八卦杂志的有饭吃;说得不好听一点,他们根本是在利用八卦媒体增加个人曝光率……」 「能赚钱,被利用有什么关系?」方守勤不解。 「问题就是赚不了钱啊!冷饭一炒再炒,观众会疲乏、没兴趣,怎么会来看我们的杂志?穆海清就不同了。」 方守勤不禁皱起了眉头,「有什么不一样?不过就是一个还不成气候、小小走红的偶像明星罢了!」 他之所以这么说,并非出自于内心的认定,而是掩饰之词。 很可惜的,余世荣没有上当。 「你不明白。像穆海清这样洁身自爱、专注于本业的艺人已经很少了,有空去翻翻最近的杂志。他飙过车没有?打过架没有?闹过绯闻没有?」 方守勤不需要去找最近几期的八卦杂志来看,也知道这三个问题的答案都是「没有」。 海清形象清新,从不沾惹上负面的消息;此外,他在必要的场合之外面对媒体时都非常低调,保持距离。 看到方守勤闷声不答,余世荣又自顾自地说道,「都没有吧?我们需要与众不同的头条!你的照片我们也需要,不过是拿来放在副版,要当头条还差得远呢!偶像明星走红不难得,难得的是走红以后还能洁身自爱;观众就喜欢看这样的明星无意中曝露出丑陋、堕落的一面!退而求其次,乖乖牌谈一场惊天动地的恋爱也能投其所好……『穆海清的秘密恋情』就同时具备了当头条新闻的话题性和冲击性!」 「我以为新闻的第一要件是真实。」方守勤低下头来说。 至少大学四年来大众传播系给他的训练就是如此。 「『新闻必须是真实的』,在学术的象牙塔中这是巅仆不破的真理,出了社会信条就必须修正:『能让杂志社赚钱的新闻才是新闻。』」多年主编可不是白当的。 他不想和主编做无益的口舌之争,只沉着声音问道:「还有什么人的话题性也足够,可以拿来当头条的?」 「看情形了!不过我倒是可以给你一点建议。像是邱儒昌啦、偶像团体『星之光』啦、或是现在正大规模投资亚太地区市场的美商企业集团雷帝欧斯的商业丑闻都不错;新任的亚太地区总裁又高又帅,年轻得吓死人,读者一定有兴趣……你问这个干什么?」 「截稿日在星期天下午。」 方守勤语气坚定,「请你给我一点时间。周末以前,我一定会拍到更有话题性、更适合当头条的照片。」 「你想做什么?」余世荣斜着眼角盯着他。 「我只要你把头条新闻换下来。」这是方守勤的回答。 事情非常明显。 他只剩下两个选择:把海清送给他的相机再拿来做偷拍之用,或是眼睁睁地看着海清成为八卦杂志的头条。 余世荣勉强答应他在周末之前不把稿件送印,过了周末就爱莫能助了。 「我答应你,你可不要为难我。总不能让头条开天窗吧!」余世荣自嘲地说。 他把这次卖照片所得的金额预留下一部份做冲片之用,其它的全拿来买底片。 想不到承诺这么快就得打破了……把底片装进相机里时,他忍不住叹了口气。 从杂志社那里,他打听到一些内幕消息。 邱儒昌近来时常出入五星级的齐云饭店,一个人进去,到隔天早上才出来,行踪诡秘。 截至目前为止,并没有任何一家杂志社掌握了确实的证据或照片,一切都只是传闻。 以他曾经身为狗仔队的直觉,他认为这当中一定有问题;运气好的话,头版就可以换人了。 连续跟监数日,事情终于有了眉目。 夜半时分,方守勤在齐云饭店对面的百货公司杂物间里架好长镜头和脚架,透过对街幽微的灯光,锁定饭店的出入口。 一辆豪华轿车在门前停了下来,车上只有一个人。 方守勤迅速地按下快门,拍摄车牌和驾驶的模样。 邱儒昌从车厢里步出,把钥匙交给泊车小弟,走进饭店里。 方守勤接连拍了好几张照片,脸上难掩兴奋之情。 这下子头条新闻终于可以换人了!就在方守勤振奋得全身发抖之际,一只瘦长、冰冷的手由后方按住了他的肩膀。 全身的血液在一瞬间冻结了,他胆怯、颤抖地慢慢回头;一顿痛揍是免不了的,即使好不容易找到的相机再被砸坏也在意料之中。 他只想保住底片。 然而,情况比他所能想象的还要糟糕。 金发男子静静地站在他的身后,表情冷竣。 想不到会在这样的状况下再见面。 海清好一阵子没来找他,手机广告让里面所有的角色都大红大紫,然而男女主角的峰头远远及不上男配角。 从那之后,海清的声势更是扶摇直上,影剧板上刊登着关于他的消息,转到哪一台都可以看到他上各种型态的节目。 镜头前的海清总是那么美丽、耀眼、得体,谈吐高雅而幽默,不哗众取宠,没有低级的笑点;方守勤时常在电视墙前出神地看着他稳健的表现,偶尔低头望望自己脚下的球鞋,感觉海清的存在,彷佛他还在自己身边,随时会露出开朗又充满朝气的笑容。 方守勤有点欣喜,有点失落。 海清走出事业上的低潮,重新开创另一波高峰,生活一定很忙碌,忙得没时间再搭理他。 睡在海清家里的那一天,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海清。 阿毛也懒洋洋的,提不起精神。 虽然寂寞,方守勤也看得很开。 谁听过狗仔队能和大明星成为好朋友?可是现在……海清就站在他的面前,一言不发。 「阿勤,」穆海清沉默了一下才开口,「你答应过我不再当狗仔了!儒昌说这几天他总是心神不宁,好像有人在跟监,请我帮忙留意……我本来以为他太紧张了,想不到是真的。」 更想不到跟拍的人竟然是阿勤!恶行被当面揭发,没由来的,方守勤有股想哭的冲动。 「我会把相机还你。明天就寄到你公司里去……还有这双鞋……」 他低下头来看自己的脚,藉以逃避海清那深隧、忧伤的目光。 「我不要那种东西!」穆海清不耐烦地提高音量,把方守勤吓了一跳,「我不玩摄影,要相机做什么?区区一双球鞋,值得我挂心吗?」 「庆祝的餐费我也会还你。」 方守勤把裤子口袋翻转过来,搜出一大堆零钱和小额钞票,「请你当做没这回事吧!」 「也要忘记我和你相处愉快的事吗?」穆海清咬牙切齿地说。 「嗯,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方守勤不安地蹭着鞋底,目光搜寻着适合的逃脱路径。 「我介意,介意得不得了!」穆海清冲上前去,把他重重地按在墙上,「世上最危险的事,莫过于玩弄别人的信任。这比偷拍还要危险百倍!」 「这世上每一分每一秒,都有人在行骗,也都有人在上当。难道你从来没被别人骗过?」方守勤努力保持平静,身子却不自觉地发着抖。 穆海清一时语塞。 他被欺骗过太多次了,原以为自己学够了教训,想不到还是轻易上当。 「更何况,我只是失约了,你也没必要难过。和你约定的时候,我是很认真的,只不过决心无法贯彻而已,并不是恶意的欺骗。」 方守勤缓了缓语气,试图推开他,「借过!我要走了。」 穆海清怔怔地让开了。 方守勤拿起相机,把底片卷从里面抽出来收到裤袋里去,相机重新放回脚架上,「既然你就在这里,我也不用寄了。相机你拿走吧!」 「我不相信你是这样的人。」 好不容易回过神来,穆海清逼问他,「你要放弃吗?你的梦想、你的未来……」还有我…… 「我绝不放弃。」方守勤回过头来,「当摄影师是我的梦想。」 「你没有放弃?」穆海清的语气里又升起了一丝希望。 方守勤点点头。 「阿勤,把底片给我。」 穆海清对他伸出手,耐心、和缓地说,「如果只是需要钱,我可以帮助你。不要再做这种有损尊严的工作了!」 望着穆海清伸出的那只手,方守勤小心地、慢慢地后退,「这不是钱的问题……」 「不是为了钱,难道是为了兴趣?你喜欢偷窥?」穆海清讽刺道,一步一步地逼近。 「才不是!」 方守勤摇摇头,他不能再和海清对峙下去了,他要赶到杂志社交照片,尽快结束这一切,不再和所谓的演艺界有所牵扯,「跟你说也没有用……我走了!」 他顺手推倒脚架,让相机摔落在海清脚边,暂时阻挡了他的脚步,转头就往楼梯跑去。 「阿勤,等等!」 穆海清没有多想,也来不及为那台老古董相机感到惋惜,迅速赶了上去。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我买那双球鞋给你,是要让你开心,不是要让你逃离我身边……你明白吗,阿勤…… *** 深夜的台北街头,人影稀疏,空气是异常的清冷,狂风在耳边呼啸,方守勤觉得心脏像要跳出来一样,心音急促地在胸前作响。 海清紧追着他,本来有一度快要赶上了,他已经听到海清那沉重的喘气声;然而长期的饮食不均衡和运动不足对海清的体力显然有所影向,千钧一发之际,他死命地加快脚步,距离又拉开了!他气喘吁吁地跑到一台出租车前,拉开车门:「快开车!我要到八周刊杂志社!」 司机是一位头发半秃的中年大叔,操着一口鼻音浓重的台语,「少年仔,你不是刚抢了银行吧?」 「废话!有银行开到半夜一点钟的吗?」 方守勤忿忿不平地顶撞回去,跟着就一头钻进了车厢里,「快开车!」 司机大叔回头看看,金发男子紧追在后,大概是害怕黑道寻仇这一类的事,他反射性地踩下了油门,出租车轰地一声飞奔出去,扬起阵阵沙土,留下金发男子在原地顿足不已。 海清,原谅我……方守勤摸索着放在口袋里的底片卷,满怀愧疚与悔恨。 就算海清永远不了解也不要紧……海清有远大的前途,美好的未来,不能被一则伪造的绯闻毁灭。 至于被伤害的心情,他管不了,也无能为力。 照片冲洗出来了,效果很好,人像和车号也很清楚,主编非常满意,连声保证「绝对没问题」。 方守勤在短时间内完成任务,虽然累得像狗一样,心情却十分轻松,通夜美梦连绵--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开怀地笑过了! 但是当杂志送到铁人便利商店里时,他的笑容顿时僵住了,颤抖的手指几乎拿不住那一份薄薄的杂志。 「直击!偶像明星的秘密恋人!」 耸动的标题打在穆海清的特写上,面对着一猫一人,海清的表情是那么愉快、生动;至于他冒险赶拍出来的照片--别说头版或副版,根本没有占据杂志的任何一个角落,完全没有!怎么会?主编明明答应要把头版换下来的啊…… 杂志非常畅销,不到一个钟头的时间就被抢购一空。 方守勤昏昏沉沉的,身心都有种被掏空、重击的感觉。 他拨了个空,用仓库里的电话打到杂志社里兴师问罪,是余世荣接的。 「……你放心,照片的钱会给你。杂志畅销就好了,封面是谁有那么重要吗?」余世荣不耐烦地说。 「我不要钱!你明明答应我要换下来的……」方守勤愤怒得简直想砸电话。 「因为我是骗你的。」余世荣鄙夷地说,「难道你从来没被别人骗过?」 似曾相识的语气和内容让方守勤愣住了,直到现在他才了解到自己说出去的话有多么伤人。 「好了!我不想多说了,邱儒昌的照片我还是照买,你有空就过来拿支票……什么?没空?我寄到铁人便利店里去。以后别再跟拍邱儒昌了!」余世荣说完就挂上了电话。 嘟……嘟……嘟……方守勤颓丧地放下话筒。 现在做什么都来不及了! 「阿勤,有人找你。」吴家庆从仓库门外探进一颗头来,「那个金毛仔说他在后门等你。」 第六章 仓库的后门一打开就是防火巷,既狭窄又潮湿,偶尔还会有没公德心的人在后门口乱倒垃圾,店员们还是得清理,久而久之便习以为常了。 做好被痛打一顿的心理准备,方守勤打开那扇薄薄的铁板门,潮湿的土味一时间窜了进来,他皱了皱眉头,「不管你有什么事,别站在外面,进来吧!」 又指了指踏脚垫,「记得把鞋底的泥土踢掉。」 穆海清依言在垫子上蹭了两下才进去。 「……上次我说了很过份的话……」 他把手上的提袋放在桌上。 「这是给你的。」 他的语气听起来冷冰冰的,但仍然温和。 「这是什么?土制炸弹吗?」方守勤自嘲地说。 他也只配收到这样的礼物。 「莱卡旧型七五。你的运气不错,经纪人帮我调到货了。」穆海清忖度着该用什么样的说词,「杂志我看过了……」 「是吗?有什么感想?」 方守勤讽刺地说,语气也变得有点自暴自弃。 「标题下得不错,挺耸动的。修片的技巧要再加强,不自然的光影会降低报导的说服力……」 穆海清扬扬手上的杂志,顺手放在桌上。 「也许你下次当内应可以做得更好。」 「我?」方守勤愕然地指着自己的鼻子。 「我就知道你误会了,不过这不能怪你。」 任何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会产生误解的吧! 「不管你相不相信,我没有陷害你、好让别人来拍这种照片的预谋……」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低了下去。 「为什么……为什么还来找我,给我新的相机……?不怕我再拿来偷拍吗?不怕我再摔坏吗?我……我……」 接下来的话全哽在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因为我想相信你。」 穆海清看着他,毫不怀疑。 「有一点理智的人都不会选择再相信我。」 「你好像希望我把你当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似的。」 穆海清叹了口气,「老实说,我看到杂志的时候气得不得了,公司内部也闹翻了,每个人都以为我真的背着公司在外面交了个女友……违反合约可不是开玩笑的,我赚一辈子也赔不起五亿元。」 「那么,你是来找我算帐的?」 穆海清摇摇头,「因为我喜欢你的摄影作品,我想再相信你一次。因为你曾经对我那么开朗地笑过,因为阿毛和你那么亲近……动物的直觉比人类敏锐多了!就算我不相信自己,也该相信阿毛……」 穆海清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他看到那个始终伛偻着背脊、缩着肩膀的男人正慢慢地滑坐到地板上,两手摀着嘴唇,瘦长的身子一下一下地抽动着。 「我、我试过了……主编亲口答应我,只要我能在截稿期限内拍到更具话题性的照片,就把关于你的报导从头版换下来……他收下新的照片却食言而肥……我尽力了……」 穆海清感到惊讶和震撼,还有一点点不明所以的轻松,「你就是为了这件事才重新走上偷拍的老路?」 方守勤含着眼泪,勉强点点头。 「你以为我喜欢偷窥吗?我又不是变态!」 「……抱歉,我不是有意的。」 穆海清把他从地上拉起来,让他坐下。 坐在老旧的沙发椅上,方守勤抽抽鼻子,「我看到头版消息的时候什么也没多想。只要能把头条换掉,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哪怕是毁约、就此被当成骗子也不要紧……」 「我不会把你当成骗子的。」穆海清温和地说,细长的手指不自觉地握紧了他的手掌,「我相信你一定有理由。」 只是一时间没想到这个理由竟然是他自身,有点意外,有点……窃喜。 「你和经纪公司签了合约,不能谈恋爱、闹绯闻。」方守勤抽抽搭搭地边哭边说,「一想到这里我就绝望得不得了,说什么也不能让报导曝光……」 「我知道,你很努力。」 穆海清把他的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轻柔地安抚他,「我和社长谈过了,他笑着说我太紧张了。只不过是一幅偷拍的照片而已,主角又都不清不楚的,还明显被修改过,根本不能证明什么……」 他对方守勤笑了笑:「我得庆幸这张照片不是你拍的。」 阿勤一向能把主体拍得十分清晰。 「真的?」 方守勤总算稍微安心了,抬起头来望向穆海清,只见他沉稳地点了点头。 「社长决定打铁趁热,选中一位学姐和我假扮热恋中的情人。表面上,舒涵经纪公司仍然会控告『八周刊』,私底下则持续提供伪造的狗仔照给各个八卦媒体,趁机哄抬声势……」 「你们的社长真是精明。」 怪不得舒涵经纪公司能在竞争激烈的业界迅速崛起。 「要是你在公开媒体上看到我和某位女星有几个剪接出来的亲热镜头,可别胡思乱想啊!那只是演戏而已。」 穆海清用力地搂了搂他的肩膀。 「看样子,你是想在事前向我『备案』了?」方守勤打趣道。 「你要这么说也行。」 「有必要吗?」 方守勤以面纸擦干眼泪,嘴角逐渐又有了笑意。 「……这个啊!看你怎么想了。我倒是希望有必要。」 如果两人之间只是朋友关系的话,海清根本没必要提起这件事,甚至不必「报备」。 也由于如此,他的态度便显得十分重要。 「说起来,我根本没资格向你要求什么……」 方守勤往椅背上一靠,摊开双臂,指尖不声不响地搭在穆海清的肩膀上。 「嗯……要是我想向你索取押金,你会不会生气?」 「生气?不会。你要什么?」 「我什么都不要。我要这个。」 方守勤把自己的脸凑了上去,吻上那双被唇蜜均匀包覆的嘴唇。 穆海清的嘴唇十分柔软,还隐隐散发出化妆品的香味,尝起来甜甜的,像棉花糖。 方守勤忘形地抱着他的脸颊亲吻,两手都沾上了细致香滑的粉底。 当两人好不容易分开之际,穆海清看到他脸上又滑下一滴新的泪水。 「……阿勤!」穆海清低声唤着他。 「抱歉,虽然你是为了工作……可是我好难过。就算只是作戏,我也不喜欢让别的女人接近你,和你搂搂抱抱的……光是想象就让我痛苦得快要发疯……我太任性了!」 「别让我于心不安,阿勤!我告诉你这件事,是希望能降低你的心理压力,不是要让你痛苦的!」 「放心吧!」方守勤把手掌放回两膝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会尽量少看电视和报纸,不去想这些事……」 「那样最好。等这阵子忙完之后,我再好好补偿你。」穆海清略带歉意而深情地说。 「补偿?不用了!你又不欠我什么。工作以外的时间,你能和演对手戏的女明星保持距离,就是最好的补偿了!」 方守勤把手放在裤管上摩擦,抹掉蜜粉,「有空记得过来看看阿毛。牠很想你。」 「阿毛会说话吗?」 「不会。」 「你怎么知道……牠很想我?」穆海清显得欲言又止。 「因为我也一样想你呀!」方守勤露出了许久不见的灿烂笑容。 *** 「不行、不行,重来!」 导演手上握着三角筒照着椅把上猛敲。 「怎么回事?海清,你今天的状况不太好……」 李天吉站在一旁,紧张得冷汗直冒。 按照预定的计划,舒涵经纪公司要提供一系列伪装跟拍的狗仔照给八卦杂志,达到宣传效果……可是在镜头前一向游刃有余的穆海清却状况连连,一下子吃螺丝,一下子又皱着眉头,完全拍不出热恋中的甜蜜感。 穆海清抬起手来示意想休息一会儿,导演严肃地点头同意了。 「海清,拜托你认真一点行吗?导演快冒火了,社长也在赶来的途中……」李天吉抓着他就是一阵唠叨。 「对不起。」 穆海清低着头,一句话也没回。 他只要想到阿勤那张又哭又笑的熟悉脸孔,面对艳丽得过份的学姐,就怎么样也提不起精神来,更别说入戏了! 「这对你来说应该不困难。不管是广告还是电影,你以前都演过不少痴情的角色……」 「以前每一场戏都是着重于眼神和语言的表达,没有赤裸裸的肢体接触!」穆海清烦闷不已地说。 雀屏中选的女星身材很高,大约一百八十出头,肩膀中等宽度,剪了短发再经过修饰之后,乍看之下真有点阿勤的影子,但她始终不是阿勤。 「别说得你好像在拍色情片!」李天吉跳了起来,「只不过是牵牵手、亲亲脸颊,了不起就是把手放到人家腰后,这又怎么样了?还没拍到吻戏呢!」 「等等!我没听说过有吻戏……」 穆海清不觉变了脸色。 「社长临时决定加的。」 李天吉叹了口气,「他听说你一直拍不好,决定以更亲密的动作掩饰演技不足的部份……你最好赶快进入状况,不然别说吻戏了,床戏都要你硬着头皮上阵……」 「不行,我不同意。这太过份了!」 穆海清正要提出抗议,一道冰冷的声音由后方传来。 「怎么了,小猫?」 古纬廷挥挥手示意急得脸色发白的李天吉先离开,又把手搭在穆海清肩上亲昵地问道。 「我听说你状况不好,特地赶来的……」 「我没事。」穆海清勉强提起精神应付他。 「你的眉间绷得太紧了!」古纬廷心疼地轻揉他的额头,「有什么心事吗?」 「我没办法拍比牵手更亲密的动作。」现在的他连牵手都拍不好。 「什么原因让你无法入戏?对方长得不够漂亮吗?我马上换人……」 古纬廷说着就要把导演叫过来,穆海清连忙阻止他。 「不,学姐表现得很好……是我的问题。」 「小猫,你没有问题。大明星是不会有问题的。」 古纬廷和蔼、宠溺地说,「我知道最近你真的被逼得太紧了,可是你要明白,机会不是常常主动来敲门的,绝大多数的人盼着一个机会,往往终其一生都盼不到……你很幸运,机会接连而来,千万别轻言放弃!」 古纬廷一面鼓励地搂着他的肩膀,一面交待导演,拍摄的时候要把镜头拉近拉大,务必要拍出最细微的动作。 穆海清觉得压在心上的那块大石头又沉重了些。 「社长,我想休息一阵子。」 「没问题,我马上宣布摄影中止半个小时。」 「不是的,」穆海清摇摇手,「我想渡个假,去郊外散心。」 「不怕晒黑吗?」古纬廷打趣地弹了弹他的脸颊,「紫外线可是白皙肌肤的大敌!」 「我早就没有令人称羡的肌肤了!」穆海清苦笑着说。 多日来的睡眠不足,让他的皮肤变得既粗糙又没有光泽,只能用厚重的粉底掩饰,「再这样下去,我真的要戴面具过活了!」 「小猫,你在开玩笑吧?」 古纬廷定定地看着他,查觉他脸上的认真和疲惫之意,随即将利弊在脑海中仔仔细细盘算一遍,「好吧!这几幕戏拍完之后,我会把照片发送到各个八卦杂志社去,让他们公开……这段期间,你暂时消失一阵子,去渡个小假,顺便让那群影迷和狗仔们干著急……绯闻加上行踪不明,声势肯定如日中天!」 不论何时何地,不管遇上什么状况,社长都有本事把机会运用到极致。 也许社长才是最有资格出头的人。 有休假做为动力,穆海清就像追着鲜鱼的猫咪一样,精神百倍,一个下午就把落后的进度赶完了,导演和经纪人也松了一口气,至于排定的吻戏,也由于穆海清意料之外的好表现而取消了。 卸过妆,整理好私人物品,穆海清开了车直奔铁人商店,在巷子口等方守勤下班。 「你怎么来了?」见到他,方守勤显得十分高兴。「我以为你还要忙一阵子呢!」 「本来是。我向社长告假,他也准了。」 「那只玉面狐狸啊!看不出他会这么好心。」 「我也不认为如此。」穆海清微微苦笑。「我是流浪猫,又累又困,无家可归……你要收养我吗?喵!」 「谁说你无家可归?你的家就在这里,我的明星小猫!」 阿勤露出明朗的笑脸,张开双臂欢迎他。 *** 进了门,阿毛和往常一样窜了出来,缠着方守勤要东西吃。 穆海清来不及好好安抚想念已久的阿毛,一坐到床上就倒下了。 「喂!喂!」方守勤摇摇他的肩膀,「先脱了衣服再睡啊!」 海清一倒下来就像睡死了一样,怎么摇也没有反应。 方守勤叹了口气,看样子他真是累坏了,那憔悴、疲惫的神色,让人看了好心疼……方守勤喂过阿毛之后也趴到床上,以专注的眼神细细端详他的睡脸。 柔软的浏海,细巧的五官,带着中性魅力的身材……微启的唇瓣看起来好性感,像随时在等着人吻上去似的……方守勤忍不住在脑海里转着有几分恶劣的念头。 要是他就这样吻下去了,海清会不会像童话故事中的睡美人一样醒过来呢……?当他有所知觉的时候,人已经情不自禁地压伏在熟睡的穆海清身上了。 这还不够糟糕。 糟糕的是,正如童话中的叙述一般,海清一吻即醒,张着惊愕的蓝色眼睛凝视着他。 方守勤被吓呆了。 他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两肘正撑在穆海清头侧。 他慌忙地想立起身子,从穆海清的上方移开,至少要保留一个手臂的距离,好让海清的巴掌能顺利地打在他脸上……穆海清却反射性地搂住了他的肩头,不让他移动分毫。 「嗯……嗯……」 方守勤满脑子都是糨糊,越吻越陶醉,连穆海清已经抱着他翻了个身都没发觉。 不……不行了……方守勤脸颊泛红,微微喘着气。 激烈的热吻之后,全身上下好像被掏空一样,瘫痪在自己的床上,舒展着肢体,而海清……正跨坐在他的腰上,拉扯着自己的上衣。 「阿勤,我喜欢你……」 穆海清呼喘着浊重的气息,解下上半身的衣着,金发凌乱地披散在肩上。 他的肩膀比海报上看起来更白皙、更宽大,骨骼的线条隐约可见,手臂锻练得结实修长,胸膛纤薄而优雅,肋骨位于下方,历历可数……他实在是太瘦了!冰冷锐利的指尖悄悄地摸索上方守勤的领口,让他已然软弱无力的身子为之一震。 「你……你要做什么……?」 方守勤颤抖着声音问。 穆海清一时停滞,随即颓然垂下肩膀。 会问这种问题就代表阿勤还没准备好。 他安份地、默默地从方守勤的身上移开,拾起被弃置一旁的上衣重新套上。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方守勤仰躺在被单上,维持着四肢张开的姿势,眼神茫然,一动也不动,「……你为什么要道歉?」偷吻的人明明是他呀! 「我太得意忘形了!」 他没打算做进一步的解释,径自倒回床上,躺在方守勤的身边。 这样就好,阿勤。 让我留在你身边,什么都不需要多想,什么也不需要解释…… 方守勤眼中难掩失落的神色,但也不便多加追问,洗过澡后关了灯也上床睡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穆海清睡在身边让他心安,方守勤从来没睡得这么沉过,起床一看,已经是隔天下午两点半了!方守勤从床上跳起来,「完了完了,要迟到了!」 他急急忙忙地盥洗、套上制服,回头一望,海清仍然睡得很熟,均匀的鼻息吹拂在白色的床单上,造成微小的起伏。 思索了一会儿之后,方守勤决定不惊动他,蹑手蹑脚地出门。 赶到店里,方守勤收拾起没卖完的早报和新刊上架。 几乎是每一家八卦媒体都以大篇幅报导演艺界的最新消息:穆海清的秘密恋人曝光特辑!方守勤不禁倒抽了口气。 海清事前就说过会有一些亲密的镜头,可是这也太过火了吧!照片中的女星有着干净利落的短发和高挑的身材,体态轻盈,五官蒙蒙眬眬地看不清楚,特意修饰过的侧影窈窕而美丽……女人与海清之间的姿势简直是极尽暧眛之能事,有牵手、有拥抱,看似不经意又有点故意地揽肩搂腰,咬耳朵、吻手背,两人的表情一概是微笑的--这、这叫他怎么相信海清所一再强调的--「只是作戏」? 方守勤顿觉一阵天旋地转,幸好吴家庆眼捷手快,及时撑住了他。 「你没事吧?」吴家庆担心地拉过椅子来让他坐下。「最近你脸色都很不好,我很担心。」 「我没事。」 方守勤扯动僵硬的嘴角,勉强露出微笑,「我早上没吃东西,有点头晕而已……」 「你又不吃早饭了?我女儿昨天照食谱做了蛋糕,低卡路里的,味道还不错,放在仓库的冰箱里,你先吃完再回去。」 张京源正好走过来接口道,「不舒服就早点请假休息,不要硬撑。你们年轻人啊!仗着身子骨强壮,总是透支体力,这样下去,不到中年就弄出一身病来了,怎么过下半辈子?」 他的说词虽然严厉,语气却是充满关怀的。 方守勤默然颔首,心里那股又冷又热的感觉实在难以言喻。 *** 「海清,海清,你起来啊!」 方守勤请了假提早回家,把从店里带回来的杂志和报纸往桌上一扔,整个人扑到床上去,拉着穆海清的衣领左右摇晃。 已经是晚上六点半了,穆海清还在梦周公,其嗜睡的程度让人啧啧称奇。 阿毛也蜷缩在床脚,纹风不动。 猫咪真是嗜睡的动物。 「起床啊!」 方守勤又靠在他耳边连连叫唤,海清睡得很沉,连眼皮也没抬一下。 方守勤松开双手,让穆海清的头跌回枕上,心底盘算着再试一次--当他的脸再度欺上睡美人的唇,海清果然醒了。 他抬抬沉重的眼皮,从喉咙里发出闷声,「嗯~」 方守勤伸手按住他的下颚,「你醒一醒啊,我有话要问你!你和那个女明星是不是假戏真做了?」 穆海清听得睡意顿时减去一大半,勉强撑起上身,眨了眨惺松的眼皮,「你在胡说些什么?我的头很痛,别在我耳朵旁边大声吼……」 「真的吗?我可以相信你吗?」 方守勤慢慢地退开,僵硬的表情里带着些许忧伤,「我、我不知道,你演得太逼真、太写实,我甚至分不出来哪些情绪是假的,哪些情绪才是真的……」 「我不会欺骗你。」 穆海清定定地望着他,凹陷下去的眼眶似乎上浮了些。 「拍摄的时候我得靠着想象力才能完成。我想的是你。」 方守勤一下子红了脸。 「要是你存心想欺骗我,我也没有办法。」 感情这种事本来就是强求不来的。 坐回床缘,方守勤有些自暴自弃地转过头去,背对穆海清。 「阿勤,」穆海清轻声唤着他,「你在吃醋吗?」 「别开玩笑了!我有什么理由吃醋?」方守勤有点沙哑地干笑着,自嘲的意味远大于嫉妒,「你看看,人家是大美人、大明星,身材火辣高挑,我哪一点比得上……」 「这么说来,你的确是吃醋了!」穆海清叹了口气。 「你耳朵有问题啊?我说我没有……」 「听起来就是有。」穆海清白了他一眼。 方守勤心虚地转过头来,压低了音量,小心翼翼地问道:「……假设有呢?假设有,只有一点点的话……」 「那样的话……」 穆海清拨拨头发,深吸了口气。 方守勤不觉屏息,专注地倾听。 「我、一、点、都、不、高、兴!」 第七章 「嫉妒是一种让人很不舒服的情绪。我怎么会把别人的不舒服当成自己的乐趣呢!特别是你的……」 穆海清仰头长叹。 方守勤垂下肩膀。「可是我很不安。你总是那么从容自在,轻易就能掳获每个人的目光……」 「我只在乎你。别想胡思乱想,好吗?其它人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穆海清把他的头靠在自己的肩上。 「那,既然我都承认自己有点嫉妒了,只有一点点--你可不可以假装你也有一点点高兴呢?」 「才不要,我一点也不高兴!」 「嗯?」方守勤抬起脸来看他。「真的没有?一点都没有?」 「好吧!如果你坚持,我可以假装我有点高兴……」说着说着,穆海清的嘴角不觉有一丝上扬。 「看吧!你在偷笑了!」方守勤拉拉他的脸颊,俯压了上去。 「老实说,你很高兴吧?」 「那是演技!」穆海清毫不松口。「在我面前你没必要演戏,这里又没有摄影机。」 方守勤索性按着他的肩头吻了上去。 穆海清也热烈地回应他。 深长、缠绵的热吻过后,穆海清搂住了他的腰,「……阿勤,我好高兴,我真的好高兴。」 蓝色的眼睛里流动着渴望的讯息。 惊觉到两人姿势的暧昧,方守勤扭动四肢想从穆海清身上站起,却被他抱得更紧。 「放、放手,我不喜欢这样……」 感受到穆海清情绪的起伏,方守勤总算有点概念了。 穆海清依言放开了他。「真的不要?」 「不要。」 方守勤还是压在穆海清身上,动也没动。 「我都假装我有点高兴了,」那不是假装,他是很真的很高兴,非常高兴,「你能不能假装你也有点喜欢我?」 「我是喜欢你啊!」方守勤歪着头想了一下,「不过我要在上面。」 「你现在就在上面啊!」穆海清啼笑皆非地说道。 「你这家伙,等一下一定来个地牛翻身。我还不了解你啊!」 方守勤开始解开自己的衣扣了。 「有些人,你得花上很长的时间去了解。」 穆海清将两手扶上他的腰。 阿毛原先伏在床脚,安安份份地睡着,不知怎么地却被惊动了,抖抖四肢和背脊,嗖地一声跳上椅子,湛蓝色的眼底映照出两具赤裸裸交缠着的年轻驱体……「喵~」「阿毛,转过头去,好孩子不可以看!」 方守勤在彻底沦陷之前叫道。 他挣脱了衣裤的束缚,裸着身子跨坐在海清上方,两腿之间的敏感部位正炽热地勃发着。 海清身上的香味让他觉得很舒服,很有兴致。 「海清,我喜欢你……从第一次见面的那一天开始,我一直喜欢着你……」 「我也是,阿勤。你好可爱。」 「让我……」方守勤向他求爱。 「我会很温柔的。」 海清两手扣住他的腰身,不急不徐地把他移往某个尴尬的地带。 「我会让你很舒服、很愉快……」 感觉海清的动作,望着那充满侵略性的眼神,方守勤讷讷地问道,「你不是想……」 「我就是这样想的。」穆海清频频点头。 「你一定是在开玩笑。」 「我很认真。阿勤,我想要你……」 方守勤有点哭笑不得,脑袋里头轰地一声炸开了。 「等一下!虽然我也很想要你,可是应该是我……」他明明已经压着海清了! 「我不介意。」 海清把他的臀部稳稳地固定在自己的胯骨上,以性器前端磨擦着那小小的入口。 他感到一阵令人晕眩的迷乱。 「如果你真的不喜欢,我们可以下次再……」 海清的声音听起来很沙哑,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方守勤顿时无语。 海清这家伙,情话说得再温柔,还不就是「不考虑」换个方向!凝视着海清深情而清澈的眼神,他不觉软化了,心里的排斥感也逐渐消退。 「其实……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 谁教他喜欢上这只高傲的猫咪呢!他认命地顺着海清挺起的方向,慢慢坐定。 密道里蓦地起了一阵骚动。 灼热的异物缓慢而确实地入侵,让他忍不住呻吟出声。 「啊……」 海清一面等待他适应一面慢慢地推进,十只手指像爪子一般陷入洁白温润的大腿里,调整相对位置,好让彼此能契合得更紧密…… 他软软地趴伏在海清身上,脸上带着幸福的笑容。 海清充满独占欲地抱着他,亲吻他的颈部,嗅闻他发上的香氛,他心中洋溢着前所未有的满足和感动。 怀里安详地蜷卧的大男孩、床头上懒洋洋地打着呵欠的老猫,以及两人之间深刻而紧密的情感……除了继续保有这一切之外,穆海清深觉此生已别无所求。 *** 算盘不能打得太如意。 这是方守勤刚刚学到的教训。 搔搔头发,他忍不住长吁短叹了一阵。 「唉~」穆海清爱怜地以指尖抚摸他湿润的脸颊,「怎么了,一醒来就叹气?」 「你太狡猾了!」方守勤白了他一眼,却没推开他。「明明说好我在上面的……」 「天地良心,从头到尾我都没把你翻过来压在下面啊!」穆海清张开双手呼冤。 「我不是这个意思!」方守勤一时红了脸。 「不然是什么意思?」 「……算了!」方守勤嘟嚷着,「明明是你比较漂亮的……」 「这种事是没有一定的。真要计较起来,我也比较高啊!年纪也比你大……」 「别说得好像中年老头欺负了小孩子一样!才大我两岁的家伙没资格倚老卖老!」 穆海清笑着把他压在自己的肩膀下亲吻:「阿勤,你真可爱……」 方守勤被他吻得昏了头,细白的肌肤上泛起了红潮,迷迷糊糊中竟然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这辈子,他大概没机会把这个男人按在下面了! 我是个傻瓜!我一定是个傻瓜!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只有傻瓜才会连续两次上同样的贼当。 要是一生都上同样的贼当,只能说是上辈子欠了他的。 方守勤重新铺床整被,回过头来就把散在桌上的八卦杂志全扔到废纸回收箱里。 浴室里传来淅沥哗啦的水声,方守勤几乎可以闻到自己惯用的廉价洗发精混合了高级的「魅惑五号」香水的气味。 一方粗劣一方精致,混在一起其实还满好闻的,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不协调。 他已经洗过澡了,腰部以下只围了条大浴巾。 阿毛蹦到他裸露的肩上,颈子上的毛磨擦他年轻、微微带着红晕的肌肤。 「真是的!只有在要东西吃的时候特别亲近人。」方守勤在喉咙里咕哝了一声,帮阿毛备了饭。 浴室里冒出了热气,「阿勤,你饿不饿?我想出去买东西吃。」 「你一整天都没吃饭吗?」方守勤有点惊讶。 海清的睡眠能力真让人咋舌,马拉松式地睡了一整天。 「没有。我一躺下来就睡死了。」 「我从打工的地方带了蛋糕回来。店长的女儿做的,味道不差,先吃点垫垫肚子吧!」 说着他就切了一块递了过去。 穆海清接过蛋糕盘,用叉子拨开发泡鲜奶油和夹层的慕思,「她对你真好。」 「是呀!店长看起来虽然严厉,其实是个好人……」 「我是说店长的女儿。」穆海清只吃了一口就放下了,言语里有隐隐约约的妒意。 「怎么了,不好吃吗?」 「热量太高。我很久没吃这些作工繁复的东西了,味觉变得很迟钝,吃不出味道来。」 「怎么我觉得你的舌头只尝得出酸味?」方守勤打趣道,「放心吧!现在的女生都很在意体重,用的都是低盐低糖的健康素材。蛋糕也不是她特地做给我吃的,我还没这个福气呢!」 「你喜欢别人做蛋糕给你吃吗?」 穆海清安心了,开始有一口没一口地细嚼膨松的海棉面体。 「不一定是蛋糕,只要是亲手做的都喜欢。外食吃久了,真会忘了家的感觉。我老家在台南,毕业后就没回去了……」 「为什么不回去看看?」穆海清表示难以想象。 「无颜见江东父老吧!」 方守勤把阿毛抱上床,摸着牠浮凸的背脊,那一串起伏的骨珠,「家人不赞成我从事艺术摄影,硬要我找个稳定一点的工作,当个公务员、上班族什么的……我不同意,闹了一场革命后就没回去过了。一路只身闯荡到现在,身无分文、四处碰壁,还零零星星欠下不少债,更没脸见家人了……」 「你不想家吗?」 穆海清不经意地随口接道,方守勤却像是被击中要害似地睁大了眼睛。 「不想!」方守勤颤声反驳。「又不是十几岁的小鬼了,在外头受了一点委屈就回家哭诉……」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抚摸着猫的手指也停滞了下来。 穆海清静静地看着他,老旧狭小的空间里慢慢感染了思乡的愁绪。 阿勤那对总是刚强地纠结在一起的眉头渐渐垂了下来。 他开始旁若无人地自言自语,嘴唇和牙关直打颤:「我想回家,想家人。」 「好久没打电话回去,家里不知道怎么样了。」 「夜阑人静,一闭上眼睛,想的都是家里人,越晚越累越睡不着。一个人在外地生活很苦的……」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肩膀耸动着开始低声啜泣起来,两手摀住脸孔,让思念的泪水由指间慢慢渗出……坐到他身旁,穆海清像他方才抚摸着阿毛一样,顺着他的头发。 「努力了一场,回头看看自己,除了永远还不清的债务和一身病痛之外,什么都没有了。」 靠在穆海清肩上,方守勤泣不成声。 「身边只剩下一只老猫和一台老相机……」 「你后悔吗?」 穆海清的语气也变得轻柔了起来。 相对于方守勤的投入、撞得头破血流,最终仍一事无成,也许他算是幸运的。 只是,在这样的幸运背后,又潜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危机呢…… 「一点也不。」 方守勤抽抽鼻子,他总是这么潦倒落魄,对于陷自己于穷困和绝境的选择,却毫无悔意。 「我喜欢摄影。只有拿着相机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的生活是有意义的。」 「生活虽然不容易,也没那么复杂。想家,就回家。下次休假,我陪你回老家看看。」 这是穆海清所能想到最适合的方式,简单、直接,却是阿勤最需要的。 「我们带阿毛一起回去。」 他也想见见阿勤的家人。 阿勤靠在他身边,用发红的鼻子狠狠嗅着他发梢上的潮湿的香气,彷佛这样就能舒缓思乡的愁绪。 两人的手指不知不觉地交迭在一起,很久很久都没有松开过。 *** 休假的生活是自然而朴实的。 接下来的两天里,穆海清只剩下人类的基本需求:吃、睡和上床。 阿勤上班的时候,他乖乖待在家中蒙头大睡,晨昏不知。 等到阿勤回来,海清总是能很轻易地把他拐上床,一阵尽欢之后又呼呼大睡,搞得阿勤怀疑他是不是得了昏睡症。 不只睡眠,他在饮食习惯方面也有重大突破。 自从第一口蛋糕下肚,坚守多年的防线便告全面崩溃,阿勤买什么回来他就吃什么,荤油不忌,胃口之好连方守勤看了也瞠目结舌。 「这样会胖的吧?」方守勤有点担心地看着他。 阿毛的好胃口似乎也传染到海清身上了,可是人类毕竟没有猫咪那种「吃饱不胖」的特权。 「管他的!」穆海清痛痛快快地扒着排骨便当,「我好几年没吃过一餐像人的食物了!」 阿毛趴在穆海清脚边,不服输地咬着成块的鲔鱼肉。 这两个家伙还真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呢……阿勤看了不觉摇头苦笑。 在阿勤那间又小又破旧的住处里,穆海清真正过了几天「像人的生活」。 最后一晚,穆海清递给他一张信封。 「演唱会门票?」方守勤的表情有几份讶异。 穆海清一边吃着热腾腾的下水炒面一边点头。 「我的第一场演唱会,星期六在台北巨蛋。公司也是为了这件事急于扩大宣传……我希望你能来。」 一开始出唱片只不过是配合电影的宣传计划,由男主角唱主题曲「当我遇上你」,想不到无心插柳,市场反应极佳,唱片也由电影原声带发展到个人专辑,最近更紧锣密鼓地筹备现场演唱会,规模之大在业界算是少见的。 「抱歉,我、我不能去。」方守勤把信封退回给他,表情有几分失落。「我要上班。你拿去给别人吧!」 穆海清缓下动作,「真的不行?」 「可以的话我一定去。我最近请假太多,已经带给店长很多不必要的麻烦了!」方守勤不无遗憾地耸肩。 「也许下一次吧!」 「我会期待。」 穆海清颔首为意。 *** 收假上班,穆海清显得容光焕发,肌肤也有了自然的光泽。 「呃,海清,你是不是……看起来有点水肿了?」 李天吉小心翼翼地探问,演艺圈里对「胖」这个字是十分敏感的。 「大概吧!」穆海清满不在乎地说,「休假这几天我过得很愉快。」 「你也要稍微留心一下工作啊!」 李天吉不放心地提醒,「儒昌比你晚进来的,人家已经灌了三、四张唱片了,你才刚刚开始跨足歌坛,成绩虽然不错,也不能太松懈了……」 李天吉对他耳提面命地叮咛道。 说起来,他也好久没见到儒昌了……儒昌的工作量一时暴增,走红程度虽不如他,大体来说,表现仍是优异而突出的。 相机的事,他还欠儒昌一份人情呢!交谈间,古纬廷和邱儒昌走了过来。 相对于穆海清的神采飞扬,邱儒昌则变得疲累许多,整个人瘦了一圈。 「小猫,渡假回来了?」古纬廷以精确锐利的眼光上下打量他。 「社长,你看,海清是不是有点……水肿?」李天吉客气地询问古纬廷的意见。 古纬廷始终保持中立,不说是也不说不是;没有意见就是他永远的意见,「还好。小猫的气色看来好多了!」 「儒昌,我希望你能来看我的演唱会。」 穆海清对社长的评论不怎么放在心上。 邱儒昌看向社长,社长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邱儒昌迟疑了一会儿才答应下来,「好啊!」 穆海清不禁在心底打了个突。 儒昌变得像社长的傀儡一样,社长抽一抽,他才动一动,好像完全失去了自由意志。 这两人之间的互动最近变得频繁而微妙,不认识他们的人都说邱儒昌搞上了社长才能窜起得这么快;认识他们的人反而都清楚这绝无可能。 社长根本是没有感情、没有欲望的商业机器。 *** 铁人便利商店里,张京源正被他花样年华的女儿张婷婷纠缠不休。 「爸,我星期六晚上要去听演唱会,会晚点回来。」 站在便利商店的置物架旁,张婷婷向父亲半撒娇地说。 「谁的演唱会?」已届中年的张京源不清楚现在有哪些明星走红,只是习惯性地随口问问。 「穆海清。就是我从店里拿回家贴在房间里的海报啊!金头发、蓝眼睛,瘦瘦高高,很帅气的男生。这是他的第一场个人演唱会,门票超级难买呢!我男朋友姐姐的学弟,刚好在售票处打工,拜托他才预定到的……」 张婷婷兴奋地比手划脚。 「听说现在黄牛票已经叫价到两倍以上了!」 「和男朋友一起去是吧?」张京源头也不回。 「一张门票多少钱?」 「一千八百元。特区的。」 张婷婷笑嘻嘻地搂着父亲的手臂。 「吶!给你。」 张京源从口袋里掏出一整迭对半折得整整齐齐的千元大钞,上面有着深浅不一的皱纹和些许油渍,全是他辛苦工作赚来的血汗钱,虽然他平时过得很节省,但为了让女儿开心,这样的付出他觉得很值得,「小心点,别掉了。你老爸可不是开银行的。」 他稍加叮嘱。 「不会的,爸!」张婷婷高兴得眉开眼笑,「我先出去了!」 「喂!等等!」 张京源略为思索,还是开口叫住女儿,「那个谁谁谁的票,现在还买得到吗?」 「穆海清,是穆海清啦!」张婷婷加重语气强调。「可以啊,拜托那位学弟的话。」 「啊!随便啦!反正这些明星长得都差不多,大概连整型都找同一个医生。」张京源挥挥手,「你不是说有熟人可以帮忙预定门票吗?能不能顺便帮老爸多买一张?」 阿勤好像还满喜欢穆海清的,总是在上工时间盯着那张海报出神。 后来宣传时间过了,海报被自己的宝贝女儿带回家珍藏,玻璃门上主角的换了人,阿勤也不再神游了……听说门票不好买,阿勤大概也买不到吧! 「爸!你也要去吗?」张婷婷不依不饶地跺脚。 「我去那种地方干嘛?」张京源挥挥手,表示不屑,「我这个年纪了还去跟年轻人凑什么热闹?挡路吗?那还不拆了我这把老骨头啊!」 他张开女儿的手掌,又重重按下两张钞票。 「老爸不会去跟监,当你们的电灯泡的!」他的语气里充满了宠溺的父爱,「总之,钱给你,帮爸爸多买一张。」 「你不去,买票干嘛?」张婷婷怀疑地说,还是收下钞票。 「可以买来送人啊!」张京源含糊地一语带过。「去去去,要约会就快去,别在这里妨碍爸爸工作。」 「爸,那我走了!」 乐得多拿两百块零用钱,张婷婷怀着甜蜜的心情,兴冲冲出门约会去了。 收了钱,张婷婷不负所望带回了门票。 「阿勤,你过来一下。」张京源朝正在扫地的方守勤招手。 他的右手放在裤袋里,摸索着一张信封。 「唔?」方守勤稍微抬头,睡眠不足的脸上有着凹陷下去的黑眼圈。 「吶,便宜你了!」张京源把信封塞到方守勤还握着扫把的手上,「我女儿买门票的时候不小心多买了一张。我没时间拿去售票点退……去听吧!放你一天假。」 「店长,这是……」方守勤把扫把柄夹在腋下,打开信封。「穆海清演唱会的门票?」 他惊讶、兴奋地大叫起来。 张京源促狭地眨眨眼睛,「特区的喔!」 「我、我真的可以收下?」 两手捏着信封,方守勤感动得语气颤抖。 「不要啊?那还来。」张京源做势要抽回。 「要!要!」方守勤连忙把门票收进裤子后袋里。 「这样才对啊!你平时工作那么辛苦,忙得没时间交女朋友,偶尔出去疯狂一下,也是应该的。」 看到方守勤感激涕零地收下了,张京源满意地点点头,肥胖的身躯微微抖动,「好好享受。星期六去骇一个晚上!」 张京源吹着口哨,踏着轻快的脚步,回仓库里去了。 *** 星期六很快就到了。 方守勤前一天晚上就期待得阖不拢眼,顶着熊猫般的黑眼圈,兴致丝毫不减。 演唱会场内外都挤得水泄不通。 方守勤把票根抓得紧紧的,手心微微出汗。要找一个能看得最清楚的位置…… 「勤哥,你也来了?」 人声鼎沸中,张婷婷看到熟人,高兴地朝他挥挥手,身旁还跟着一个男孩子,戴着和脸部大小比例不合的厚框眼镜,长相斯文,看起像个标准的书呆子。 不过,倒是长得白白净净的,也满有礼貌,向他笑了一笑。 「你男朋友啊?」 「是呀!一起过来嘛!」张婷婷对他亲切地招手。 「不了,我要到另外一头去,比较靠近。不当你们的电灯泡了!」 方守勤婉谢道。 他还没那么不识相。 正当方守勤往反方向移动的同时,会场的照明忽然暗了下来。现场顿时响起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方守勤不禁停下脚步,往台上看去。 黄色的聚光灯打了下来,照在穆海清身上,黑暗顿去,舞群和乐团成为陪衬的背景。 他是天生的明星,每个人的目光都被那瘦长的身影紧紧抓住。 群众开始沸腾,往场地的中央移动过去。 彩色的烟雾喷起,穆海清的声音宛如天谕,响彻云霄。 和所有人的想法一样,方守勤也想靠近中间,但是人群的浪潮一波接着一波,把他持续推挤向会场的边缘。 这样就好。 能够远远地看着海清在舞台上绽放光芒,听到他亲口唱歌,他就已经心满意足了!环顾四周,都是一群热情而亲切的人们,洋溢着青春气息。 「你也是穆海清的歌迷吗?」 有相同喜好的人总是容易打成一片,站在方守勤身旁的年轻的男孩友善地向他攀谈。 「是呀!」 方守勤微笑着点头。 「除了穆海清,你还喜欢哪些明星,或是歌唱团体?」 方守勤侧着头想了一下,表情认真,「金牌五虎将。」 「……」 男孩登时无语。 此时,开场白刚好结束,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舞台上,台下虽拥挤,却鸦雀无声,针堕可闻。 方守勤也兴奋地屏息着,满心期待。 古纬廷站在舞台后方,丝毫不顾后台不可吸烟的规定,嘴里叼着点燃的香烟,看着穆海清的卖力表现和群众的疯狂,优雅而满意地点点头。 他一向没有什么情绪起伏,然而在视线扫过台下某个位置的时候,眉头却微微地皱了起来。 「你过来。」 古纬廷把烟捺熄在深红色的帘幕上,上面立即多了一个被烧穿、边缘焦黑的小洞。 他抬抬下巴,示意王立为过来,「看到那只丧家犬了吗?」 他指的是方守勤。 「看到了!」 王立为立即恭敬地低下头来。 「对不起,我们没注意。」 「我不管他是用什么手段混进来的,就算买票排队进场的也一样。」古纬廷从口袋里拿出真皮钱包,抽出一迭大约十来张的的钞票,叮咛道,「不要使用暴力。动了手,事情就难以收拾。这些钱给他,叫他滚出去,告诉他,我们不赚他这种人的钱。」 「知道了!」王立为谄媚而卑微地鞠躬道。 台上的乐队正转换音阶,由动感渐入抒情,慢慢地响起「当我遇上你」的前奏。 那是他最喜欢的歌曲。 方守勤竖起耳朵,深深地吸了口气。 「喂!你们干什么!」 方守勤被几名保安包围,一路由会场内被推到大街上。 「小狗仔,你怎么混进来的?」那曾经把他抵在墙上恐吓过的男人以鼻孔朝天的姿态,万分不屑地问。 「我不是狗仔,我没带相机,更不是来偷拍的!」 方守勤愤怒地反驳,从口袋里掏出票根展平在保安面前,「我有票,我是买票进场的,你们为什么不让我进去?」 「凭老子不高兴。凭你这种丧家犬的钱,我们不屑赚。」 王立为拿出一整迭千元大钞,数了五张,摔到方守勤脸上,「黄牛票也只要三千六。给你五千,你马上坐出租车滚回家去,不要再来了!」 「听到了没?多余的钱你就留下来,买根狗骨头当宵夜吧!」 另一名保全人员以轻蔑的语气大声说道,现场一片哄笑。 「怎么样?被钞票砸到的滋味不错吧?」 「呦呦呦,那是什么眼神?生气了?」 「一个晚上什么事都没做就赚了几千块,还白看了前半场,是我都乐死了!」 「小狗仔还不满意呢!」 王立为任由手下你一言我一语地奚落他,末了还用力一推,方守勤脚底下突地踉跄,差点跌倒。 「这里不是你能来的地方。」他重重地下了结语。「滚回去!」 只身游荡在大街上,方守勤迷迷糊糊的,脚步虚浮。 钞票落在脚边,被风吹得一晃一晃的,没两秒就被路人捡去了。 他很穷,穷到骨子里了,但他说什么也不愿意弯下身子来捡钱--虽然他的背脊始终展不直。 他慢慢地走向车站,会场内爆响起一阵又一阵如雷的掌声和喝采。 那彷佛是另一个世界的乐曲。 第八章 「爸,勤哥也有去看演唱会喔!」 张婷婷没有想到父亲叫她多买的那张票和方守勤有什么关联,更不知道方守勤在和她打过招呼之后出了什么事。 「真的?阿勤,你真的去了?」张京源笑开了脸。 「嗯!」 想到后来被撵出去的事,方守勤喉咙里就哽着一股气咽不下去,不过他还是勉强自己装出僵硬的笑容。 不管怎么说,那是店长的好意,他不希望一些不愉快的事把它糟蹋掉了--即使真的被糟蹋,也不能让店长知道。 「真的很精彩。」 「后来我就没看到你了。」 张婷婷无意中道出方守勤的痛处。 「哦,那是……我挤到前排去了,一个人嘛!动作比较利落。」 难受的事还要说得像中乐透头奖一样高兴,他的心在淌血。 「哇!那你一定看得很清楚了!」 张婷婷十分羡慕,「都是我男朋友啦!笨手笨脚的,怎么样也挤不到前排去。讨厌死了!」 嘴里骂着讨厌,脸上的表情却很甜蜜。 「是啊!临场感超赞的!」方守勤竖起大姆指。 「好了好了,讲两句就够了,上班不上班在聊天!」 张京源弹了一下手指,发出「答」的声音,「阿勤,去搬货。小婷,回去看书,明年要考大学了还玩得那么疯!」 张婷婷踏着轻快的脚步走了。 方守勤也乖乖回到仓库里,一边搬货一边发愣。 快到下班时间,熟悉的人影又出现在防火巷里。 「阿勤,你昨天有来看我的演唱会。」 穆海清站在他后门前,防火巷里的照明很微弱,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连眼神也隐藏在墨镜后。 「我看到你了!真是意外的惊喜。」 「嗯!」方守勤勉强答道,有些敷衍的意味,也没叫他进仓库里等,「你表现得很好。」 「你说谎!」穆海清责备地说,「散场之前你就走了。我找不到你。为什么?我的演出不够成功吗?竟然留不住你?」 「不是你的表现差。才看到一半我就被轰出去了。那首『当我遇上你』唱到一半的时候。」 方守勤忧伤地望着他,「贵公司的保全人员把我架了出去,还朝我脸上扔钞票。说什么买黄牛票也只要三千六,给我五千还多一千四,可以坐出租车回去外加宵夜……」 「那,你有收下吗?」 穆海清取下墨镜,用袖口擦拭镜面。 「废话!」方守勤恨恨地骂道,「会收才有鬼!」 「我一点也不知道。」穆海清怔怔地说。 「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像推托之词;不过不是我叫人把你轰出去的。」 他的目光开始游移,「我必须承认,我非常幸运。你被撵出去的时候,摇滚曲已经唱完,由当我遇上你开始,接下来的都是抒情曲。你离开后,我一直无法专心……后半场只要夹着一首动感曲目,我就完蛋了!」 「我相信。那个时候的你正站在舞台上,接受歌迷欢呼,抽不出身来指挥保全。」 方守勤手上提着一桶准备要清掉的面包,没好气地说,「这总可以了吧?」 「不,还不行。你明知道不是我的错,却迁怒到我头上。」穆海清有点失落,「这不公平。不是我砸了你的相机,也不是我叫人把你赶出会场。可是你却用这种充满敌意的态度面对我……」 「公平?我还需要你来告诉我什么是公平吗?」 方守勤讽刺地笑了;不知为何,那笑声听起来有些不忿,有些凄凉。 「我和其它人一样有门票,一样排队入场,遵守秩序,一样是你的影迷,他们可以大大方方地围绕在你身边,在台下疯狂地舞动尖叫;我却只能像只野狗似地被赶到大街上;主办单位声明不赚我的钱,不要说谢幕和安可曲,连主打歌都没办法听完……」 方守勤从长裤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票根,在穆海清面前展开摊平。 「你知道我昨晚说得最多的话是什么吗?不是欢呼,不是加油,不是你的名字,不是我爱你……我必须一再一再地重述,我有票,我不是溜进来的,我没带相机,我没有偷拍。你说得对。重新开始,的确不是梦想。那是一场笑话!只有我一个人一厢情愿相信的笑话!」 方守勤的眼里有水光闪动。 「不是笑话,不是,因为我也相信。」穆海清压低声音,语气温柔,「我相信你会因为我而改变。」 「对不起,让你失望了!」方守勤低下头,用手背擦擦眼角。「可是我真的累了!我只是本能地被你吸引,我只是想看着你,和你在一起而已啊……只是这样而已。为什么我却一再地被拒绝、推离、羞辱?我已经……已经不做狗仔队很久了!」 穆海清定定地看着他,表情沉默,颤抖的嘴唇彷佛在昭示着某种决心。 ……然后突然把方守勤按压到墙上去。 「你……你干什么……」 方守勤顿时惊慌失措,惶惧地挥动四肢挣扎,面包散了一地。 穆海清强硬地执着方守勤的双腕,靠在头侧,让他无法挣脱;低下那张漂亮的脸孔,嘴唇缓缓地、温柔地印了上去。 「呜……呜……」 方守勤说不出话来,声音闷在喉咙里来回,夹杂着彼此唇舌的搅动。 错愕,加上某种程度的心冷,两行泪水顺着脸颊滑了下来。 穆海清维持压制的动作一两分钟之后,终于将靠在墙上、还瑟瑟颤抖的方守勤放开,以手指轻柔地拭去他的泪水。 「等我一下,阿勤。」 穆海清低低地唤着他的名字,捧着脸颊轻啄泪痕,「等我。」 温柔的声音里有着不容拒绝的强势。 穆海清从他头上拿起帽子,戴在自己头上,稍微调整帽舌的位置,从后门走进仓库里。 阿勤,别放弃梦想,别放弃我…… *** 穆海清把怔愣、微有失神的方守勤安置在仓库里的旧沙发椅上,走进店里,向张京源打招呼。 「店长,您好,」穆海清很有礼貌地微微欠身行礼,「阿勤身体有点不舒服,在后面休息。我是来代班的。」 「唔!」 张京源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怪不得他今天看起来没什么精神,昨晚玩疯了吧!不舒服就回去休息。年轻人不要逞强,不然身体很容易搞坏的!找人代什么班嘛!太见外了!」 张京源嘴里絮絮叨叨地念了一阵,顺便把穆海清上上下下打量一番。 「阿勤平时受您照顾了!」 「没什么照顾不照顾的。他不舒服,你就带他回去休息吧!你是阿勤的朋友?最近常常看你来找他。」 「是。」穆海清点点头。「老是麻烦店长,阿勤心里过意不去。」 「你们讲好了就好,我无所谓。」张京源耸了耸肩膀。 「仓库门后面有多的制服,你去换上再来工作吧!」 制式的工作持续约半个小时之后,张京源有些迟疑地开口:「你……你是不是有点像那个谁谁谁……」 张京源年纪大了,对自己没兴趣的事物,常常记不住。 「昨晚开演唱会的那个人……」 「哦!那个,」穆海清停下脚步,回头一笑,「大家都这么说。现在那个人正当红,时下年轻人都这样打扮,染金发、戴蓝色的隐形眼镜……这叫流行。」 他拉了拉自己颈子上的猫项链,「这条链子,仿品可多了,夜市里三条一百,跟真的一样,不仔细看还看不出来呢!」 「那不是每个人看起来都差不多?」 张京源有点不了解,也有点不以为然。 「本来想标新立异的,大家都这样打扮,反而像穿制服一样了。」 「是呀!不过起码是自己选择的。」 穆海清一边把泡面上架一边回答。 「你和他虽然很像,不过你比较瘦一点,看起来也没那么老气。」 张京源终于发现两者之间的不同,怜悯地说,「年轻人为了赶时髦都拚命减肥,把自己搞得像个活骷髅似的,又瘦又不健康。其实稍微胖一点比较可爱。喂!你可别用什么怪方法减肥,把身体搞坏就后悔莫及了!」 「不会。我天生就这么瘦。」穆海清摇头笑笑。 天生?穆海清忍不住在心底放声大笑。 天知道他为了保持削瘦的身材,花了多少心思在饮食控制上。 只有和阿勤在一起的时候,可以完全放松。 「你和阿勤感情很好?礼拜天晚上不陪女朋友,跑来代班。」 「……是呀!不过我没有女朋友。」 穆海清稍微迟疑了一下,有点心虚地说。 犹豫间,泡面从架上掉落,他连忙屈身下腰捡起。 「对不起啊!」 「好了好了,这里我来就可以了,你去后面看看阿勤吧!真不舒服就早点带他回去,别赖在店里碍手碍脚的。客人一多,我可照顾不了他了!」 张京源挥挥手。 「还有,制服记得洗干净再还我。」 「嗯,我知道。」 *** 方守勤抓着那张票根,眼神空洞地望向远方,视线没有焦点。 票根上打印的蓝色油墨早已被泪水浸湿晕开,日期显示不清。 「阿勤,下班了,可以走了。」 穆海清换回便服,手上提着半透明的塑料袋,里面装着今天穿过的黄色制服。 他坐下来,摸摸方守勤的额头,以纸巾为他擦拭眼泪,「我买了几卷底片,是室内专用的那种……你不是一直想拍我吗?我们回你家去,我让你拍。」 「真的?」 方守勤霍然起身,「你真的肯让我拍?」 穆海清点点头,把帽子重新罩回方守勤头顶上。 一进家门,还来不及放下东西,两人就疯狂地纠缠起来,紧密得像从未分开。 云雨稍歇,方守勤没等穆海清穿好衣服,拿了相机就要按下快门。 「等等,不要拍我裸体的模样……那种照片要怎么拿到外面去冲洗啊!」穆海清想阻止他。 「你放心,我只拍你的手和脸,连肩膀都不会入镜……有点害羞的表情更性感哦!」方守勤笑着说。 虽然有点别扭,穆海清还是顺从方守勤的心意,裸着身子让他拿着莱卡旧型七五猛拍。 拍完整整五卷底片,方守勤手上捧着相机,心满意足地倒在床上:「呼!」 「效果怎么样?等一会儿把底片送去快洗,明天就知道拍得如何了!」 「海清!」方守勤眷恋不已地摸着相机,转过头来面对他。 「嗯?」 「我们分手吧!」 穆海清整理好衣着,坐到椅子上,表情严肃凝重。 「你在开我玩笑吗?很抱歉,我笑不出来。」 「我是说真的。我们分手吧!」 「我想听听你的理由。」 穆海清既没答应也不反驳,勉强压抑下性子。 「被撵出会场后,我想了很多。你是大明星,我只是个不入流的退休狗仔队,怎么想都觉得不搭调。」 「少来这一套!」 穆海清霍然起身,这理由荒谬得令人动气,「我并不是今天才从事演艺工作的!为什么以前你不觉得怎么样,现在却介意得不得了?」 「我只是觉得你不应该再被我绊住了!你工作那么辛苦,还得开一两个小时的车过来……我又是那种根本带不出去的类型……不但不能给你任何帮助,还一再拖累你……」 「我喜欢、我高兴,我就爱拿石头砸自己的脚,你管得着吗?」穆海清赌气道。 「我管不着,只是我不愿意再当那颗石头而已。」方守勤平静地说。 「底片我直接销毁,不拿去冲洗。摄影迷人的地方在于过程,而非结果……」 「我不像你那么容易满足。我很贪心,恋爱的过程和结果,我全都要!为什么你那么轻易就能说分手?我对你的意义,难道还比不上一台相机?」 「我不会为一台相机被痛殴、被羞辱、被欺骗还被当成骗子……我累了!」 方守勤从床上立身坐起,背脊是前所未有的挺直,「和你在一起真的很愉快、不,这体验是空前绝后的,我想以后我再也无法爱上其它人了!」 「我完全无法理解……」 因为愉快所以分手,这是什么诡异的理由? 「快十二点了,你该回去了!」 方守勤催促他。 穆海清拿起随身的行李,一言不发,默默地转身离去。 他顺手带上门,不知道是有心或无意识地,一时之间并没有把门反锁,拾级而下,脚步声渐行渐远。 方守勤痴坐在床边,各种想法和情绪交错,难以厘清。 直到脚步声完全听不到了,悲哀的感觉蓦然袭上心头,方守勤才扑倒在枕上,蒙头放声大哭。 这些日子以来,他像个傻瓜一样,绕着海清团团转;不知是由于生活过得太无聊还是一时兴起,海清没有推开他,陪他玩了一阵子。 可是到了演唱会上,他才惊觉,在人群中自己是那么渺小、不起眼,和那些追星的少年少女根本没有两样……不,甚至卑微得多。 那时他才愕然查觉,他属于海清,海清却并不属于他。 他才不想当大明星闲暇无聊时打发时间的玩具呢……正当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同时,脚步声又渐行渐近,是那么的急促、雀跃,甚至类似某种兴奋的音符。 穆海清跑得气喘吁吁,碰地一声推开了门,脸上带着深切的期盼,表情开朗而愉快,「我想通了!阿勤,我要和你同居!」 「你、你不是走了……」 方守勤慌慌张张地用棉被的一角擦拭眼泪,想掩饰措手不及的狼狈。 穆海清先是呆愣了一下,随即坐到他身边,爱怜地拂去他脸上的泪痕,「你真像小狗,难过的时候就只会躲起来舔伤口。我也想过了,老是让你痴痴傻傻地等我,只在我演艺事业低落的时候见得到我,一点安全感也没有,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们同居吧!」 「可是,合约……」 「合约写明不可异性交往,可没规范不准同性交往啊!」 穆海清挑起他的下颚,慢慢地、珍惜地吻去阿勤脸上交错纵横的泪痕,不知不觉地却越吻越多……这一次的缠绵比以往都来得激烈、深刻。 方守勤觉得魅惑五号的香味已经深深地渗进他的身体里,再也洗不掉了。 「阿勤,你明天下班后能空出来吗?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方守勤全身瘫软,连抬一抬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虚弱地点点头。 穆海清裸着身体压伏在他上面,微微一笑,动手解下项链,缚在方守勤颈上,「这个给你。我的狗应该戴上我的项圈。」 「你给狗戴上猫项圈啊!」方守勤转着猫坠子打趣道。 「有何不可?你的主人是只猫,你当然要戴上猫项圈。我们还有个猫儿子呢!」穆海清又欺上了他的唇,柔柔地轻吻。 *** 接到方守勤,穆海清又开了一个小时的车上山,驶进一所宁静优美的温泉别墅里。 方守勤惊讶地环顾四周。 这里比穆海清的住处还要大上数倍不止。 他把阿毛装在运动背袋里挂在肩上,阿毛从袋子口里冒出一颗猫头骄傲地来回睥睨,最后从袋子一跃而出,毛绒绒的爪子无声地踏在地板上,脚步稳重。 地板是红桧木装拼上光,挑高楼中楼设计,家具上都铺了防尘布,显然很少有人使用,光是厨房就比方守勤的住处还大。 「浴室接了温泉水,喜欢就可以泡温泉。」 「这里是你的?」方守勤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穆海清点点头。 「两三年前买的。原屋主生意失败,抛售求现,我就买下来给我母亲养病。」他的眼神变得感伤了起来。 「对、对不起啊!」方守勤尴尬地摸摸鼻子。 听说海清的母亲前年过世了。 「有时我不太有已经孤独了的实际感,总觉得她还在这栋房子里。难过的时候、快乐的时候,我都喜欢来这里,静静的,一个人……」 他把防尘布一一拉开,和方守勤并肩坐在沙发上。 「所以,我想让我母亲看看你,让她知道,我不再是一个人,不再孤独。」 「她会喜欢我吗?」方守勤低着头。 「她一定很喜欢你。因为她的独生子也喜欢你呀!」 穆海清慢慢地缕述他的过去。 他出身单亲家庭,母亲对他的照顾无法很周到,因此赌气胡来了一阵子,打架、闹事、混帮派、盖布袋,无所不为,高中时还差点辍学,在导师的严厉督导下勉强考上大学。 大学时代,现任经纪人吉叔从街头发掘了他,他一方面走秀筹措学费,一方面却不放弃堕落的生活,母亲时常要到警局保他出来,整日以泪洗面。 后来母亲出了车祸,他在悔恨之余,终于下定决心重头开始,和坏朋友断绝了来往,也不再上街头古惑,全心全意地发展演艺事业。 但是母亲伤势沉重,急需一笔庞大的医药费,走投无路之下,他只有向舒涵经纪公司商借,约定好以工作契约偿还债务,这一签就是五年。 为了让她安心养病,他买下这所别墅,请了专业医护全天候看顾,想不到最后她还是走了…… 「其实欠款早就已经还清了,只不过公司不同意我解约,我也就一直为舒涵经纪公司工作到现在。」 「所以你才会那么……与众不同。敬业、纯粹、不沾惹烟酒和绯闻……」 方守勤恍然大悟。 只有曾经堕落、终于回头的人才能了解纯洁生活的可贵。 「重新开始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过去的阴影就像不定时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引爆。为了摆平我以前犯下的过错,经纪人暗地里也花了不少心力,还帮我瞒着社长……他是个老好人,虽然有点唠叨。」 他玩弄着方守勤的头发,意图昭然若揭。 几次畅快淋漓的纠缠过后,方守勤打开背包,把几本相簿散在床上,都是他以前拍摄的作品。 「世上最痛苦的事,不是始终没有机会,而是机会就近在咫尺,却不得不当面错过。」 方守勤身上唯一的遮蔽物只剩下那条猫项链。 「我曾经有过机会。这一本是我的毕业个展作品,以光的三原色为主题,不用柔焦和滤镜,以自然的光源取角,拍摄红、黄、蓝三色的物体。影展前,我寄了一些作品给某位年高德劭的艺术摄影大师,他十分高兴,还说要特地来参观我的展览。」 「我想他没到。」 「不,他来了,可是当他好不容易赶到会场的时候,却空无一物,也找不到我。他很生气,认为我放他鸽子。」 方守勤幽幽地叹了口气,「其实刚开幕就出了事。有人检举我公开摆设色情照片,因为我在黄色的主题里选用了香蕉和土鸡蛋,警方认为有强烈性暗示、妨碍风化之嫌……」 他耸了耸肩膀,所有的气愤和不平早已被艰困的生活磨砺为无奈。 「当天个展就被迫关闭,我也被警局拘留一个晚上。我试着再和他联络,却石沉大海。后来我才知道在那之后没多久他就过世了。机会就像初恋,错过一次,便永不再临。」 那对澄澈、圆亮的黑眼睛打动了穆海清。 即使他不能给阿勤另一个机会,让他和阿毛衣食无虞,倒还不是问题。 「阿勤,」穆海清从长裤的口袋里摸索出钱包,把一迭钞票压在相片本上。「这些钱你先拿去,把身边的东西整理整理,搬到这里来陪我吧!」 「你这是什么意思?」方守勤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阴沉了起来。「你让我觉得我好像在卖身一样……」 「你需要钱。」 穆海清一向不太解释自己的行为,特别是当他和方守勤在一起的时候。 「你也用不着在我们上过床之后马上给我!」 方守勤把钞票从相本上扫落,蓝色的纸片有如雪花般纷飞,「把这些废纸从我的照片上拿开!」 好意乍然被贬得一文不值,穆海清忍不住动气了。 「你这是做什么?难道你改变主意,不和我同居了?你答应过我的……」 「我说的是同居,不是包养!」方守勤气得从床上跳起来,匆匆穿回衣物,把相本全部塞回行李袋里,拎着阿毛的颈子掉头就走。 「阿勤!」 穆海清只穿着长裤就想追出去,手机却在这个时候响起了。 「喂!」 他接起手机,烦闷不已。 吉叔的声音从手机的另一头传来,「海清,拜托你帮帮忙,儒昌出事了……」 第九章 穆海清开了车飞奔出去。 有人密报检举邱儒昌在齐云饭店里嗑药吸毒,警方赶到现场的时候,他昏迷不醒,床头柜上还留有针筒和一包白色粉末。 李天吉在电话里很着急地解说,「……社长很生气,说这种吸毒嗑药的艺人我们不能要,不肯出面把他保出来,连他的经纪人都拒绝出面。海清,你是不是可以帮个忙,先把人保出来再说……」 当穆海清好不容易办完手续,缴了保释金,终于见到邱儒昌的时候,他神情颓丧,两眼通红。 「儒昌,你怎么……」 穆海清在留置间外坐了下来,两人隔着铁条对望,活像探监,事实上可能也相去不远。 「学长,我没吸毒。」 邱儒昌摇着头,一再否认,「我是被陷害的……社长那只老狐狸……」 说着说着他就激动了起来。 「你先深呼吸几次,放轻松,我相信你。到底怎么回事?」 邱儒昌依言吐出几口长气,才慢慢地说,「社长那个家伙,手上扣着我的合约,竟然要我去陪有力人士上床。本来陪睡就陪睡吧!我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有钱可拿,又能争取到更多工作机会,没什么不可以的……」 穆海清听得手心直冒冷汗。 刚认识儒昌的时候,他是个健康开朗的大男孩,绝对想象不到从他嘴里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社会是个大染缸,把持不住就只能和环境一起堕落。 「这就是你半夜进出齐云饭店的原因吗?」 难怪八卦杂志不敢把消息报出来……他们不会在乎毁掉一个艺人的演艺生涯,但是事情一旦牵扯到有力人士,媒体便不得不自动噤若寒蝉。 业界对儒昌特别关照,儒昌在星途上一帆风顺,背后竟然隐藏着这样的黑幕! 邱儒昌点点头,掩住了自己的脸,情绪又激动了起来,「可是那位客人太变态了!居然要把我绑起来做……我不答应,和他起了冲突,他就叫人把我打昏,我一醒过来人就在警察局里了!」 「你记得他的样子吗?」 「记得,身材比我还高大,左颊上有十字刀疤……」邱儒昌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我……我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办……我的演艺生涯会不会因此蒙上阴影,甚至结束……」 「别想太多。吉叔帮你请了律师,等一下就会到。我也付过了保释金,做完笔录你就可以回去休息。先和律师讨论后再做其它打算……」 邱儒昌却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比起自身的境遇,他似乎更在乎穆海清的看法。 「学长,请你……请你不要……看不起我。这个圈子里,很多人都在做和我一样的事,有的人价钱比我高,有的人价钱比我低,如此而已……」 「不会的,我不会因此对你有任何的轻视。」穆海清温言安慰道,「我们是朋友啊!」 「学长,你要小心社长。他从事这方面的中介已经很久了,我知道很多人都被他拖下水去……」 邱儒昌红着眼眶,头又慢慢地低了下去。 穆海清一方面安抚他的情绪,另一方面自己却也陷入不安的漩涡中。 *** 在舒涵经纪公司里,古纬廷刚收到征信社的传真,证实了他的猜测。 小猫确实恋爱了,只是他千算万算想不到,小猫恋爱的对象竟然是男人--一个不入流的狗仔队。 「这个时代,同性相爱和异性相爱本质上已经相去不远。不过对舒涵经纪公司来说可就差多了!」 古纬廷吐出一口白烟,「要是小猫和异性交往,公司随时可以用合约整得他体无完肤;和同性交往,公司就只能张口结舌,视而不见,因为合约并不规范同性交往。真是失策。合约确实是太老旧了,要修订得更严格才行……不能再让那些任性的艺人有漏洞可钻。」 他思索了一会儿,冰冷的眼底射出锐利的光芒,「阿为,你去摆平这件事。让那只小狗仔开价,不管出多少钱,一定要让他和小猫分手!」 *** 劝解完邱儒昌并送他回家休息,穆海清整夜没睡也抽身不开,抱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照常上班。 社长一反常态,把他叫到社长室里,向他展示出征信社所拍摄的照片。 穆海清心里明白,经过昨晚的意外,他们之间也终于到了摊牌的时候了!不出所料,社长提出了要他陪某位「有力人士」上床的要求。 「我很意外。」穆海清冷着声音说。「这不在我的工作范围内。」 拳头已经不自觉地握紧。 「意外?不,小猫,你不应该觉得意外的。」 古纬廷阴险地扬起嘴角,声音和表情都让人联想到豺狼的冷笑,「你真的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吗?从你下班后总是找不到人,拒绝拍吻戏,要求休假……每一项以前所没有的动作都明白地昭示出你的想法:你在恋爱,而且越陷越深。」 「不管怎么说,我并没有违约。」 「我知道,我也没有打算一开始就拿工作契约来修理你。」 古纬廷稍微调整眼镜的位置,反射的光线让人看不见他曈孔的颜色,「不动用暴力,是我的基本原则。」 「不脱衣服不陪睡,也是我的基本原则。」穆海清坚决地回绝了。 「每个人一开始都是这么说的。有些无耻一点的下了海之后还是这一套说词,这种人我看太多了。」 「你只要知道我不是就够了。」 「小猫,你太天真了!儒昌最初也和你一样强悍,为什么无法坚持?你看看这个世界,」古纬廷唰地一声拉开窗帘,向他展示出繁荣华丽的街景,「从这里望下去,你看到什么了?城市很美吧?人来人往,汲汲营营,为的又是什么?不就是钱吗!你只要点个头,委屈几个晚上,隔天醒来,你将成为超级巨星,权力、金钱、性爱……就全都在你手上了!」 古纬廷热切地向他劝说,语气里充满感动。 「点个头,闭上双眼……世界就在你脚下!」 「没有尊严,什么都是假的。」穆海清站了起来,那身形并不比古纬廷矮小,「这件事我不会说出去,请你以后也不要再提。」 「不介意我抽烟吧?」 没等穆海清回答,古纬廷已经径自抽起了香烟;看似礼貌性的询问却含有浓重的警告意味。 「小猫,你想过你为什么这么幸运吗?别人求了一辈子也没有半次的机会,却一再地向你招手,主动扣门。长得比你漂亮、比你有才华的人排队已经排到月球上去了,幸运之神却总是眷顾你……你不觉得诡异吗?」 「工作以外的事,我从来不多想。」 「所以我说你太天真了!小、猫!」 古纬廷把吸了两口的烟丢在地板上踩熄,「那是因为,这位客人早就看上你了!他要先把你捧成偶像明星,让你习惯掌声和肯定后,便会不惜一切地去维持现在的地位……儒昌就是最好的例子。他已经为你付出这么多心力了,还有可能放过你吗?做只乖小猫,对你只有好处。」 「猫咪从来就不是乖巧听话的动物。我愿意在工作上付出任何努力,但是不包括身体。」 「你能想象吗?像你这样高高在上的人瞬间由云端坠入泥沼--不要说封杀了,上一次只不过稍微把你冷冻个几天,你就耐不住寂寞了,难道你还想过那样的日子?」 「我更不想过行尸走肉般的日子,上级抽一抽,我动一动,听朋友的演唱会也要上级同意,出了事上级却躲得远远的,连交保也不愿意出面……」 疮疤被揭,古纬廷却笑了,「这么说来,你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说什么也不陪睡了?海清,听我一句,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合约在我手上,我随时有办法整得你少皮没毛的,小猫。」 他的笑容很美,却夹带着丝丝冷意。 「你别忘了,你已经违反合约,谈了恋爱,要不要让你付出天文数字的违约金,就在我一念之间。」 「我恋爱的对象可是男人,根本没有违约的问题。」 「大家知道的却是另外一位。媒体、杂志都大篇幅报导你正和某位女星交往,你在记者会上也亲口承认了……」 「照片是伪造的,记者会上的言词也是公司要我说的,我不相信这种假相能造成违约的事实。」 「你最好祈祷法官和你看法一致。如果我是你,就不会对司法制度抱着这么大的信心。相信司法,就要付出相信司法的代价,那将会沉痛得让你永生难忘。」古纬廷的口吻逐渐变得阴险而严厉了,「就算你逃得了这一次,合约还有两年,你打算怎么办?」 「不怎么办。」一直口齿伶俐、对答如流的穆海清似乎终于遇到难题,「过一天算一天。」 他把墨镜往上推了推,阳光在他金色的头发上闪烁着。 「这是你最后的机会。星期三晚上,齐云饭店七零一室。如果你不希望发生任何意外的话……」 古纬廷有几分威胁意味地下了最后通牒。 *** 负气出走后,方守勤走了好几个小时才找到愿意让猫搭乘的计程车,疲惫、虚弱又整夜没有阖眼,下山后也不回家,绕到照相馆拿了冲洗的照片后就直接上班了。 待在仓库里,阿毛倒是很能随遇而安,趴在旧沙发上打盹。 「拍得还不错嘛!」 方守勤自豪地说,小心翼翼地把照片一张一张地整理装册。 隔着透明的塑料薄膜,他珍惜地抚摸照片上的脸,慵懒、性感,微启的唇瓣泛着水亮的光泽,让他忍不住想吻上去……他们之间就这样结束了吗?真不甘心…… 「阿勤,叫你整个架整到阿拉斯加去了?这么久!也不见你摸两条鲑鱼回来……」 吴家庆的声音把他从迷梦中唤醒。 「哦!我马上弄好……」方守勤碰地一声阖上相本,手忙脚乱地塞回背包里。 「你在看什么?女朋友的照片?」吴家庆打趣道。 方守勤有点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不过,大概分手了吧!」 「分了就分了,没分就没分,什么叫大概?」吴家庆表示不能理解。 「其实是我单方面一头热,自作多情而已。」方守勤耸耸肩,不知为何,他觉得自己没有想象中的洒脱,「他竟然在上床后给我钱,简直把我当成被包养的小白脸……」 吴家庆听得张大了嘴。 「……你干嘛一脸羡慕的样子?」方守勤板起脸孔。 「能被喜欢的人包养,真好!」 「一点都不好!」方守勤跳了起来,「我才没有被包养!」 「不是啦!我是说,她是那样的意思吗?你问过她吗?」深吸了口气,吴家庆连忙缓释。 「要是她真的想包养你,双方在上床前就会说清楚,不应该是等上过床后才谈价钱啊!」 这回轮到方守勤张口结舌了。「对喔!我都没想到这一点……」 「这不就得了!感情的事本来就不是单方面认定的。你擅自认定她只想包养你,又擅自认定你们分手了,这样太失礼了!」 吴家庆促狭地弹弹方守勤的额头,「你喜欢她吧?喜欢就不要自己一个人烦恼啊!」 「你说的对!」方守勤跳了起来,「我要去找他问清楚!要是他真的只想搞金屋藏娇那一套,再分手也不迟……」 「你要去哪?还没下班哪!」 吴家庆抱住了他的手臂,阻止他往外飞奔。 方守勤在吴家庆的强力镇压下勉强止住了翘班的冲动,回头问道,「……可是你怎么这么清楚啊?难道你曾经被包养……」 话还没说完,吴家庆已经朝他脑袋上狠狠地敲下去,「你欠揍啊,死阿勤!」 整完货架,清理出一大堆过期物品,方守勤把垃圾拿到防火巷后暂放,想不到一开门就被几名来路不明的大汉蒙头罩住,棍棒齐下,打得他立刻倒地。 「这只是一点小小的教训,不要再接近穆海清了!」 这声音好像在哪里听过……方守勤趴在地上抽搐,努力想掀开布套。 「丧家犬,还不给我安份点!」 另一个人照着他腰上又踹了两脚。 「噗!」 方守勤痛得呕出阵阵黄水。 「他会不会被打死了?」 「死不了的!」 那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再度响起,「这一回先废了他的右手,再学不乖,就断了他的命根子!」 右手?不行啊!他用以按快门的右手……他想开口呼救,潮湿的布袋却贴在脸上,让他连呼吸都很困难,只能感觉到有个人把他死命攒住的手指扳开,按在泥地上。 一脚皮靴踏在他的右掌背上,开始用力了……「喵!」 一声凄厉的猫鸣划破了寂静的黑夜,阿毛挺身窜出,扑在男人脸上狠狠抓了一顿,男人当场痛得又叫又跳,「啊~」碰地一声,阿毛被摔飞了出去。 「阿毛!」 方守勤趁隙抽回右手,死命地往脸上猛抓,终于撕开布袋,没命地大叫起来。 「他妈的!」 眼见惊动了左邻右舍,大汉们忿忿地围着方守勤又是一顿拳脚交加,而后匆匆落荒而逃。 方守勤满脸血迹泥尘,倒卧在门后,身边只躺着一只骄傲、瘦长的猫,人事不知。 ***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穆海清匆匆忙忙地赶到铁人商店,却看到警察和鉴识人员忙进忙出,看热闹的群众把商店围了个水泄不通,不祥的预感登时涌上心头。 「你是……阿勤的朋友嘛!长得有点像那个谁谁谁……」 张京源还是没记起他的名字。 「阿勤在防火巷里遭到袭击,现在送到大河医院里去了!」 「袭击?」 穆海清的脑袋里一片空白,转身就要离开。 「等等!」 张京源叫住了他,表情有几分尴尬,「呃,这有点难以启齿……等阿勤康复后,我希望你能委婉地转告他……我相信阿勤不是坏孩子,只是发生这种意外,我实在没办法再雇用他了……我都这把年纪了,全部的身家就只剩下这间店,经不起任何风险……我还有一个女儿要照顾……」 张京源不无遗憾地道。 穆海清停下脚步,向他深深地一鞠躬。 「我明白。谢谢您这些日子以来对阿勤的照顾。」 张京源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不、不用那么客气啦!有空欢迎你们回来这里看看老朋友。大家都这么熟了,我、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穆海清坦率、大方地说出自己的名字:「穆海清。」 赶到医院急诊室里,穆海清一眼就看到张婷婷和吴家庆急得跳脚,方守勤已经被送入开刀房紧急手术了,跟他一起被送进来的,还有一只猫。 「勤、勤哥他……」 张婷婷红着眼眶向他比手划脚地述说事情的经过。 「我说金毛仔,这场意外该不是你招惹来的吧?阿勤从来不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鬼混。」吴家庆以怀疑的语气说道,斜眼睨视着他。 把两人打发回去,穆海清从方守勤的钱包里翻到电话簿,开始试图联络他的家人。 在老家的方大哥给了他一个电话,据说是在台北的二哥的,做为紧急时联络之用。 不一会儿,方守勤的二哥也赶到了。和他一起来的,还有另一名高大的男子。 安排好住院事宜,知道人和猫都无大碍,穆海清才真正有了被掏空的感觉。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坐在医院的长椅上,无声无息地睡着了。 「早啊!」 一觉醒来,穆海清却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病房里的沙发床上,方守勤则躺在病床上,睡得很沉。 方守勤的二哥方守正向他亲切地打了个招呼。 阿毛窝在床头的猫篮里,右前脚裹得像沙包,不时掀动嘴角,好梦方酣。 「我怎么会在这里?」 他掀起被单,起床后第一个动作就是重新戴上太阳眼镜。 猫咪是怕光的动物。 「你睡得很熟,怎么叫都叫不醒,我只好请人帮忙把你搬进来了!要不要吃汉堡?我买了你的份。」 方守正比方守勤还矮小许多,又白又细,看上去不像哥哥,倒像弟弟……穆海清想象得到他绝对搬不动自己,八成是另一个人搬的。 「不用,谢谢。」 那种高热量的东西少碰为妙。 「我要上班了,晚上再过来。」 「等等,你在哪上班啊?顺便送你一程吧!」方守正在他后面唤道。 「我有车。」回头看看方守勤一眼,他的颈上仍挂着猫项圈,穆海清便觉得十分安心。 *** 「这是你叫唆的吧?」 一到公司,穆海清直闯社长办公室,向古纬廷兴师问罪。 「别含血喷人!我犯得着去做那种事吗?动用暴力可不是我的风格。」古纬廷不屑地瞥了他一眼,「你也太抬举那只小狗仔了,小猫!」 穆海清隐隐约约感到事情有些异样,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反正,你记着,我不会放过想对阿勤不利的人!」 「先担心你自己吧!」古纬廷好整以暇地应对。 穆海清负气走出,正好和王立为擦身而过。 「你怎么了?」 看到王立为脸上数排并列浅浅的抓痕,穆海清心下登时清明。 「没事,被女朋友抓的。」 那么小的抓痕,除非你的女朋友是只猫……穆海清把这句话藏在心底,没说出来。 社长办公室里,古纬廷把王立为狠狠骂了一顿,痛斥他办事不力,并声明与保全公司解约。 王立为不忿地离开,走到楼梯间时被人从后方罩了一个布袋,没头没脑地就是一顿痛打。 他踢腾了好一会儿,才全身酸痛地起身,对方早已不见人影,没凭没据的,只能当成撞鬼,自认倒霉。 曾经飘浮在空气里的、不知名的香水味,在王立为查觉到之前就已经消散无踪。 *** 受到完善的医疗照顾,方守勤和阿毛都恢复得很快。 穆海清和方守正之前稍微谈过方守勤的近况了,他听得直皱眉头。 方守正的朋友林羿翔坐在一旁安静地切水果,一句话也没说。 方守勤醒过来第一件事,就是动动自己的右手,「呼!幸好没被废掉。 我可不想用脚趾按快门。」 「你是不是在外面胡来?」 方守正白了他一眼,「离家那么久,连通电话也没有,好不容易有点消息却是受伤住院,你到底把家人当成什么了啊!」 「绊脚石。」方守勤回答得极其自然。 方守正气得猛戳他的前额,「饿死自己埋,你以为自己很率性,很有骨气是吗?你这白痴!想家为什么不回家?饿肚子为什么不回家?家里没钱归没钱,不至于养不起一双筷子!」 不顾有外人在场--也许对方守正来说林羿翔根本就不算是外人--他对着弟弟就是一阵猛训。 「喂!是你们说的,要搞摄影就滚出去,饿死了也不准回家……」 「吵架时说的气话怎么能算数!我早该想到你是动不动就认真的个性……」方守正翻了翻白眼,一付被他打败的模样。 「你把自己虐待成这样,最后伤心、烦恼的还是家人啊!阿勤!」 他缓下语气,「这世上有很多不正常的家庭,父母虐待子女,子女伤害父母,或是成员之间彼此怀有深仇大恨。」 方守正有意无意地望了望林羿翔的背影,「你很幸运,没有生在那样的家庭。家人不帮助你,还有谁会帮助你呢?」 他把一卷钞票塞到方守勤手底,「拿去!」 「不,我不要!」 方守勤本想推辞的,方守正却执拗地握着他的手指抓紧钞票卷,「你还当我是二哥就收下!阿勤,不管遇上什么困难,你记着:这世上只有家人照顾你,是没有任何附带条件的!」 那双细巧、白皙、有如少年般的手指此刻感觉起来竟是那么刚健,兄长对幼弟的关怀,由指尖传来,温暖了方守勤的心。 第十章 方守正整理了病人的衣物送洗,留下林羿翔看照么弟。 林羿翔稳重柔和,气质有如古代贵族般幽静,阿毛似乎也很喜欢他,在他的手下安驯地睡着。 「刚、刚才让你见笑了……我二哥就是这样……」方守勤吶讷讷地开口,不好意思地摸摸头。 「不会。」 他温雅地笑了,修长的手指轻柔地抚摸阿毛,阿毛在睡梦中也露出舒缓的表情。 「你有一只漂亮的猫。」 「唔?」方守勤眨眨眼,一脸迷惑,「阿毛只是只杂种猫……」 「美丽和血统没有绝对的关系。」 阿毛在他手下懒懒地打了个呵欠,方守勤以为牠就要醒过来了,想不到牠翻个身又睡了过去。 「阿勤,你喜欢摄影吗?」 「摄影是我的生命。」方守勤露出整洁雪白的牙齿开朗地笑了,「我想成为很棒的艺术摄影师……对了,我有一些相本放在行李袋里,你有兴趣吗?顺便可以给我一些意见……」 「我很乐意。」林羿翔微笑道。 他的声音里充满期待。 相本里有方守勤长期以来拍摄的照片,风景、人物、毕业个展作品,还有跟拍明星的狗仔照,不一而足。 林羿翔把阿毛放回猫篮子里,一页一页地翻过,表情专注。 「阿勤,你想过吗?摄影对你有什么意义?」 「它是我的全部。」 「你想从事摄影工作吗?」 「当然想了!」方守勤用力地点点头。「那是我的梦想。」 「有梦想是好事。」 林羿翔温和地笑了笑。 「即使是以外行人的眼光来看,你的才华也很出色。因此我的建议是:不要放弃,找企业主支持你的梦想,然后再试一次。」 「我想我找不到那种凯子。」方守勤耸耸肩膀。「连家人都不支持的工作,要怎么说服陌生人投资啊?」 「总是有机会的。」林羿翔沉吟了一会,「我喜欢你的作品,可以给我几张吗?」 「可以啊!喜欢就拿去。反正我有底片。」 正当两人谈得兴起,气氛和谐之时,病房大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了。 穆海清站在门口,手上拿着鲜丽的花束。 林羿翔脸上露出若有深意的微笑,「你们慢慢聊,我带阿毛出去散步。」 「阿勤,你好一点了吗?」放下鲜花,穆海清小心地探问。 「好多了。」方守勤喉咙里哽着气,迟疑了一会儿,终于开口。 「那天……嗯,你是不是想……」 「我只是想帮助你而已。」穆海清摊开双手,表示绝无此意。「我怎么会有把你当情夫般包养的想法呢!」 「对不起!」 两人同时脱口而出,随即又不好意思地相视一笑。 「这是我唯一的原则:没有尊严的钱不能拿。」方守勤望着他,「在我一无所有的时候,我只希望在喜欢的人面前还能抬头挺胸……」 「我也是。」穆海清坐到床畔,「我们都太固执了!」 不知是有意或是巧合,星期三的晚上,方守正和林羿翔都没有回病房去,连猫篮子里也是空空的。 *** 齐云饭店里最豪华的总统套房七零一室里,古纬廷站在落地窗前,俯视夜景,香烟一只接着一只,完全不把禁烟规定放眼里。 知道他有这个习惯,饭店的主人齐卡尔特别吩咐把七零一号房的烟雾警报器关上。 「又出问题了!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坐在奢华的床上,齐卡尔好整以暇地望向窗外,视线有意无意地扫过古纬廷那修长的背影。 「我知道,你不用一直提醒我!」 古纬廷烦闷地看着表面,本来在小猫的庆功宴后他就该把穆海清交出来了,不料却找不到人,只好先以邱儒昌勉强凑合,「要是这次再没成功,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小猫是你花了心力拉抬起来的,总不能让你一无所获。」 时针和分针越来越近,逐渐相合。 「是不是你公司里的人都可以?」 齐卡尔似乎在做最后的确认,表情是严肃而谨慎的,一点也不张狂、轻浮。 十字刀疤在他的左颊上,显得份外刺眼。 古纬廷把还燃着的烟尾丢到地毯上,泄愤般转着脚尖用力踩熄,点了点头。 午夜十二点的钟声适时响起。 齐卡尔冷冷地扫过他修长而姣美的脸蛋,这一眼,就说明了一切。 古纬廷缓步到饭店主人的面前,慢慢地跪了下来,透过地毯的压迫,西装裤的布料磨擦着膝头。 他卑微地伏在齐卡尔打开的双腿中间,闭上眼睛,开始吸吮。 隔天早上,古纬廷顶着黑眼圈,一到公司里就开始发脾气,让所有的人都避之唯恐不及。 然而在风暴中也有值得庆幸的事。 儒昌没事了,针筒里的液体经检验只是生理食盐水,白粉也只是普通的糖霜……整件事以电话恶作剧结案。 「小猫,算你狠!不过你不要以为事情这样就结束了!」古纬廷恨恨地对他说。「乖乖听话,不然有你好受的!」 他的嘴角有些微的肿胀,声音沙哑,全然不复平时的优雅。 「我会不会听话,你不是早就心里有数了吗?」穆海清平静地说。 他看到古纬廷的手腕上有明显的勒痕,青中泛紫,狼狈的形态不言而谕。 眼见于此,他的心里没有丝毫痛快,只有怜悯。 「天底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不陪睡,你在舒涵经纪公司……不,在演艺界,是难以立足的!」古纬廷撂下了狠话,嗓音简直像破掉了一样。 *** 下班后,穆海清赶回医院里。 「真不巧,阿勤去做计算机断层了!你要不要晚点再过来?」这是林羿翔的回答。 「我等他。」穆海清自顾自地坐了下来。 「林先生,请问你和阿勤是什么关系?」 他来得比阿勤的二哥还勤,不免让人好奇。 「我是他的家人。你呢?」 「朋友,普通朋友。」 穆海清对他仍保持戒心,总觉得这个人的眼神太过幽深,好像在观察着什么一样。 「我说过我是阿勤的家人,我不会伤害你,你不用太过提防。」林羿翔笑了。「不介意的话,你可以和阿勤一样,叫我翔。」 「你是说我在欺骗你吗?」穆海清矢口否认,「太过份了……」 「要是我侥幸说中了,请你不要觉得别扭。」 林羿翔抽出阿勤的相本,在他面前翻开照片,就是阿勤遇袭前拍的那几张。 阿勤真的只拍了脸和手,连颈子也没拍全。 「照片上的人是你。这不是裸体的表情,这是做爱后裸体的表情。」 林羿翔敲敲相本,加重语气,「你们不是普通朋友,而是恋人关系。我说对了吗?」 「你的判断能力真不是盖的。」穆海清仰天叹了口气。「你都知道了何必还问我?」 「猜测并不等同于证实。失礼了,」林羿翔看起来并没有很抱歉的样子,「你似乎心事重重?」 这也只是他片面的臆测之词。 「没什么要紧的……」 看到林羿翔不怎么相信的眼神,穆海清又叹了口气,他知道瞒不过了,「其实我在工作上有点困扰……」 他约略叙述了一下。 「那样是挺麻烦的。」 「你也不用太过惊讶,我不是特例。」穆海清笑了笑,「社会上总是存在着许多威胁和诱惑,要不要把脚放到海水里去都只是其中一种选择,没有高下之分,我只是选择了不放而已--哪怕要付出更高昂的代价。」 「可是你赢回了自尊,这是任何威胁利诱都无法践踏的。」 「过奖了!我只是个想和家人一起安安稳稳度日的小人物。」 穆海清摸摸阿毛的头,听到牠很舒服地叫了一声「喵~」 *** 穆海清接到一通电话,德皇威廉集团希望和他当面洽谈代言高价位珠宝的可能性。 德皇威廉集团是资本主义下产生的经济巨兽,在各个业界都有庞大的投资,行事却非常低调。 其中一项投资就是位于台北市精华地段的高级俄式餐厅──琥珀宫。 见面的地点就在这里。 德皇集团的主人虽是金发碧眼的亚利安人,据说对东方文化非常倾慕,也很有研究。 琥珀宫的vip包厢里灯光柔和,很难得的,穆海清不用戴上太阳眼镜。 「你开的条件很让人心动。」 穆海清湛蓝色的眼睛里充满遗憾。 「我的朋友曾经说过,世上最痛苦的事不是始终没有机会,而是机会就在眼前,却不得不当面错过。我和现在的公司签了合作契约……」 他向这个金发的日耳曼人解释了大致的内容,包括高额的违约金。 金发的男人仍然保持微笑,「这的确有点棘手,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解决的办法。」 他的中文说得极为道地,几乎没有德国腔浊重的口音。 「我喜欢一句东方古谚:运气来了,城墙都挡不住。你一直是很幸运的,始终都有机会。」 「契约断送了我未来的机会。两年以后再来找我吧!要是到了那个时候我还没有被淘汰的话……」 穆海清缓缓地吐出一口长气。 人生有多少个五年?多少机会?成功需要机会:机会却像初恋;错过一次,将只能用一生等待。 而它始终不回头。 「严格说来,舒涵经纪公司和你签定的契约不是什么特别条款,业界的制式契约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只不过一般艺人签约以三年为期,贵公司社长大手笔地把你签下五年……我不得不佩服贵社长的眼光。看来我也得给予古先生正面的肯定才行。」 「什么意思?」 穆海清有点不明所以。 「五亿元,买回你的自由,成交。」 金发男人薄薄的嘴唇开阖着,眼神锐利,像划破漫长黑夜的第一道日光。 *** 「想不到雷帝欧斯集团亚太地区总裁会亲自驾临敝社,真是愧不敢当。」古纬廷讽刺、充满敌意地说。 「过奖。」林羿翔仍然优雅、不失风度,「我只是来转达的。琥珀宫的主人希望贵公司能高抬贵手放行……」 「谁?」 「穆海清。」 古纬廷阴险地笑了,「门都没有!」 「这笔交易不会让你吃亏。违约金只是最基本的,连带穆海清从前的肖像、宣传和唱片的所有权力,对方也希望能全部买回……」 「想都别想!」古纬廷愤愤地顶了回去,「漂亮的男人满街都是,像小猫那样充满潜力和光芒的天才,一辈子也遇不上一个,这是上天给我的机会!既然落到我手里,我有可能把他吐出来吗?」 「我留意了一下,贵公司从老社长在世的时代就已经亏损连连,直到你接手才稍微好转,不再赔钱;尽管如此,过去的债务仍然像个无底洞,利上加利,永远还不清……」 古纬廷的脸颊抽动一下,拿出打火机开始点上香烟,却怎么也燃不着。 「那些银行,根本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合法高利贷……」 他嘶哑着声音低语。 「德皇威廉银行可以提供年利率百分之三的低率贷款,额度大约是贵公司负债的百分之二十,为期五年,五年到期后自动恢复为当年利率;此外,五亿元的解约金也可以让贵公司稍微喘口气。」 「这是另一个吸血挖髓的金钱陷阱?」 放下始终没点着的香烟,古纬廷怀疑地看着他。 以对方提出的条件,操作得宜固然是转亏为盈的良机,但是一个弄不好只会背上更庞大的负债……那样一来,就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了! 「福祸本相倚。机会往往隐藏在最险恶的环境里。」 林羿翔温雅地笑了笑,「选择权在你手上。 要不要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会浮起来或是沉下去……一半是天意,另一半就看你怎么做了!」 古纬廷沉默地思索了一下,两唇打颤,痛苦和渴望不停地反复煎熬,天人交战。 ……最后他疲惫、虚弱地点了头。 *** 早报的影剧版大篇幅跨页刊登了穆海清解约的消息,然而抓住他目光的,却是财经版上一则小小的、不起眼的新闻:「美商雷帝欧斯集团逆势操作,买进三万张齐云饭店股票」。 方守正帮弟弟削了一个苹果,阿勤接过来,老实不客气地大嚼大咽。 「这有什么要紧的?我无财可理,从来不看财经版,也没钱买股票……」 方守勤胃口大开,「说真的,舒涵经纪公司早就该把摄影师换掉了,」他敲敲穆海清的档案照,「把你拍得这么老气,技术实在不到家……」 「拍这张照片的摄影记者才应该被开除。」穆海清翻起财经版的一个小角,「相片和本人差太多了!」 林羿翔的脸出现在报纸上,幽静深隧的眼神被拍得有点呆滞,猛然一看还真的认不太出来。 方守勤一时愕然,苹果差点掉到床单上:「雷帝欧斯集团的亚太区总裁?」 那个像影子一样、总是默默地跟在二哥身后,稳重寡言的男人…… 穆海清点点头,「翔。」 他早该想到的!机会不可能从天而降--琥珀宫之约,总算有点头绪了! 「从来没听过!」 方守勤哇哇大叫起来,两人的眼神同时盯住了方守正。 「……你们这样看我干嘛?」方守正左右环顾,「照片又不是我拍的……」 「那不是重点吧?」方守勤翻了翻白眼。二哥的脱线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你没说过翔是这么厉害的人。」 穆海清讷讷地说。 他可是一开始就表明自己是演艺人员啊! 「有什么差别?反正都是一家人啊!」方守正轻松地笑道,展臂抱住两人,一边一个。 窗外阳光普照,他含蓄而包容地承认了弟弟和穆海清的关系。 在亲情、友情与爱情的包围下,方守勤觉得舒适而温暖。 海清对他而言,是恋人也是朋友,彼此之间,都是最重要、不可缺少的人。 他和海清的恋人关系算是正式受到认同了,至于二哥和翔之间……他们真的只是普通的朋友吗?呃!还是不要想太多吧…… 签过解约书,穆海清收拾了最后一批的私人物品,正式脱离了舒涵经纪公司。 「学长,我……我真的很羡慕你。」 邱儒昌和他相拥道别。 上一次的丑闻没有曝光,影响却是深远的。 因为此后邱儒昌再也没有反抗社长和经纪公司的勇气,真正成了舒涵经纪公司的傀儡。 「有困难就来找我。」穆海清所能做的,也只有如此。 「你总是那么自持、有原则……」邱儒昌的声音有些哽咽。 分离的感伤和单独面对未来的惶惑让他紧紧抱着穆海清,迟迟不放。 「要不要随波逐流,都必须付出代价。」穆海清拍拍他的背安抚他,「机会总是存在的。」 大多数人所需要的,也只是一个机会而已。 希望有一天儒昌能找到回头的路。 穆海清默默地衷心地期盼。 找了个四下无人的时间,穆海清向林羿翔探问:「是你向德皇集团推荐我的吧?」 他压低音量,语气里并不十分肯定。 「我想你误会了。我只是寄出几张照片而已,也就是阿勤拍摄的那些,连推荐函都没有写上一封。」 林羿翔顿了顿,「他们会用高额签约金签下你,完全是你的实力。」 「有实力的人很多,符合他们要求的人更多,他们也可以用相对便宜的价格签下别的艺人。」 「实力没有廉价的。高额签约金也是商业炒作的方式之一。」 「在我的情况,没有炒作的必要,也没有那个可能性。」穆海清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翔,谢谢!」 「你唯一应该感谢的人,是你自己。」 听到穆海清腼腆的道谢,林羿翔注视着他,「你很努力。成功虽然需要机会,机会却不保证成功。」 「我知道。」穆海清点点头,脸色微红。 「别妄自菲薄。我寄照片的理由不是为了阿勤也不是为了你,纯粹是因为你的形象和他们的需求十分接近。照片虽然寄了,用不用却是对方决定,我没帮上什么忙的……」 「不会。」穆海清恍在梦境。 在他最艰困的时刻,人生终于有了转机。 *** 方守勤出了院,正式展开和穆海清的同居生活。 穆海清和德皇威廉集团签了约,解约金由集团偿付,而成为德皇威廉集团的专属模特儿。 琥珀宫主人的审美观显然有所不同,要求他缓慢地增加体重、恢复发色和瞳色。 事实证明,琥珀宫主人的眼光是正确的,只要是穆海清代言的珠宝,都顺利地带来了可观的销售额。 相形之下,五亿元的解约金和低利贷款,便显得微不足道了!当然,这些内幕,当事人是不会知情的。 穆海清隐隐约约感觉到背后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交易,但是新的经纪人只是耸耸肩表示不清楚。 没过多久,方守勤也收到德皇威廉集团的邀约,聘雇他为拍摄穆海清的专属摄影师之一,方守勤也同意了。 摄影非常成功,本来是宣传海报的性质却成了商品,供不应求,即使贴在店面也常遭人偷撕,店家不得不加紧看管。 长期的努力终于有了成果,方守勤抓着阿毛的前脚,高兴得跳起舞来,象征两人彼此互属的猫坠子也在颈间不停地晃动。 住院期间,出诊的兽医把阿毛的血液送检,意外发现阿毛竟然是古埃及猫种,传说中是芭丝特女神送给法老王的礼物,高傲、冷漠、机敏,宛如贵族……流传至今已经非常稀少了,一只成年的母猫身价超过三千万台币。 阿毛虽是公猫,身价仍然不同凡响。 这么名贵的猫竟然曾经沦落到街头流浪,真是难以想象。 「怪不得你那么骄傲,那么聪明呢,阿毛!」 方守勤把阿毛举得高高的,脸蛋贴在牠的肚子上磨擦,听到牠从喉咙里发出舒服的咕噜声。 「你现在可是最受欢迎的猫明星呢!」 「还是有人欣赏你的才华的。」 穆海清把方守勤拍的宣传海报挂在客厅里当摄影的背景。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张被列为经典的海报也称得上是他和阿勤的孩子吧!他的美貌和光芒会随时间老去、褪色,透过阿勤的手所拍下的照片却可以让它无限制地存续下去。 「说也奇怪,玉面狐狸怎么肯放了你?」 方守勤有点幸灾乐祸地说,设置好脚架和相机,「看到你大红大紫,想必他懊恼得说不出话来吧?」 「那样也好。让他知道,金钱并不能操纵人心。」 「虽说经典都是靠最原始的工具完成,尖端科技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 方守勤把阿毛放在穆海清肩上,设定自动照相的时间,在镜头内和穆海清并肩靠在一起。 「起司--」叭地一声,镁光灯闪起,为一家人的幸福生活留下最清晰、美好的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