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梦》 第一章 青山隐隐,羊径曲折,涧溪深处,桃源人家。 正值春浓。 桃源谷里,桃花盛开,蜂飞蝶舞采蜜忙,落英之处,花随流水飘无踪。 这天儿……适合睡觉。桃雁君这么一想,就毫不迟疑地从屋里搬出一张竹编躺椅,摆在一株桃树下,舒舒服服地躺下。 腰腹间的隐隐的酸痛,让他白玉般的面庞上微微显红,如胭脂般的颜色竟比头顶上的桃花更艳丽三分。揉了揉腰,他面上露出一抹透着甜蜜的笑容,到底不比当年,一夜颠狂这身骨头已有些受不住,可裴清对他的爱,却一如八年前,从不见减退半分。 人生一世,能得一人相偕相老,夫复何求。千丈红尘,万里河山,又与他何干。 半眯着眼,桃雁君伸出两根手指,捏住一片向着他飞落的桃花,微微张嘴,舌尖一卷,桃花含入了口中,他也闭上了一双困顿的眼。补一觉,醒来时大概裴清也该回来了。才半日不见,他已开始想念。 日渐西移,快落山的时候,一个青色的身影从桃林里慢慢走来,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金红的残光照在他半边脸上,显出一种异样的光彩来,任谁见了都要赞一声,好一个风采翩然的俊朗男子。 他就是裴清。 走到屋前,一眼看到搬张躺椅睡在桃树下的桃雁君,裴清不由宠溺一笑,放下手中一大搁东西,走过去轻轻摇着桃雁君的手,道:“雁君,醒来,睡在这里要着凉的……” 如此叫了三、四声,桃雁君的眼皮子终于动了,微微睁开眼,连裴清的脸孔都没看清,就下意识的抬起双手环住了裴清的脖子,迷迷糊糊地给了一个轻吻。裴清一声低笑,拥住怀里的爱人,毫不客气的把这个轻吻加深,直把桃雁君吻得差点要透不过气来,人才从半梦半醒中完全苏醒过来,把裴清推开几寸距离,喘着气道:“一回来就占我便宜,你啊……真没出息。” 裴清一副冤枉的样子,忍笑道:“你这可是倒打一耙,分明是你先吻我的,再说……我这点出息早就全用在你身上了,还不满意,那我晚上可得再加把劲了,拼了老命也不能让雁君你看扁了。” 说着话,忽然觉得嘴里有什么东西,吐在手心里一看,是一片已经没了颜色的花瓣,卷成小小一团,不用想也知道是刚才从桃雁君嘴里渡过来的。摇摇头,把花瓣扔了,雁君什么都好,就是喜欢含花瓣这个毛病总也改不了。以前好奇,也拿了片含了含,一入口才发现这花瓣会一点一点地渗出苦味来,所以裴清总也不明白,雁君为什么喜欢含苦的东西。 桃雁君听他话里有话,虽是老夫老妻,脸上还是飞红了,瞪了他一眼,视线转而落在裴清带回来的一大搁东西上,道:“你去山外不是买米和盐吗,怎么还有其它东西?”走过去翻了翻,除了米和盐,还有一大坛子酒、几味荤菜和一大块腊肉。 “我想这一个多月几乎天天吃素,嘴里快淡得辨不出味来了,怕你受不了,就买了些荤菜,那块腊肉也够放上半个月吧。”裴清笑嘻嘻道。 桃雁君眯起了眼,笑道:“你嘴里淡,可别赖我身上。不过……今晚正好是月圆之夜,这酒嘛,倒是买得及时,我也有好久没有对月饮酒了。” “我知道你每到月圆的时候,都喜欢在外面赏月喝酒,可惜这几年来我的内伤一直不见好,不能陪你喝,你怕勾了我的酒瘾,也跟着不喝。这几年来你一直不惜耗损功力替我疗伤,如今我已好了八、九成,喝酒也无碍了,所以我今天下山特地多跑了十里,买来了山下最好的酒。” “难怪回来得比以前晚了一些。”桃雁君拍开酒封,深吸一口气道,“好香的酒气,的确是好酒。快八年没有喝酒了,今天我们要一醉方休。” “不成不成,只准小酌,小酌怡情,喝醉了,回头我怎么能在你身上多多出息一回呢?” 裴清调笑的口吻,惹得桃雁君羞恼,一脚踹过去道:“谁要你出息,一身臭汗,还不快洗洗去。” 裴清一边躲闪一边笑道:“遵命,我一定洗得干干净净,再来拼命出息。” 桃雁君先还装出一脸恼色,待裴清拿着衣服去了溪边,他才笑了开来,一脸幸福地将这些东西都拿进了厨房。 一轮圆月升上来的时候,西边的天空还没有完全暗下来,在夕阳最后的余光冲击下,那轮圆月显得很小,浅白浅白的,看上去有些凄惨。 那张躺椅还在桃树下,前面多了张桌子,酒和食物散发出阵阵香味。 两个人坐在躺椅上,裴清坐相还好,带着点惬意的坐姿更显得他风采翩然,而桃雁君就慵懒得多,像是没有骨头一样趴在裴清的肩膀上,一只手拿着酒杯正要往嘴里倒,裴清轻轻地托住了他的手,道:“空着肚子喝酒不好,先吃点东西填一填肚子。” 桃雁君眯着眼睛笑了笑,松手让裴清将他手中的酒杯拿走放到桌上,等裴清抬手去拿筷子的时候,他突然发力把裴清压倒在躺椅上,裴清楞了楞了,好笑道:“别闹,快起来。” 桃雁君偏就赖在裴清的身上,蹭了蹭裴清的胸口,喃喃道:“真舒服。”裴清的胸膛又宽厚又温暖,当年他无意撞入了裴清的怀里,对这副胸膛就生出一种莫名的眷恋,直到现在,有时候桃雁君自己也搞不清楚,他爱的究竟是裴清这个人,还是裴清的这副胸膛。 或许,他先爱上的是这副胸膛,进而爱上了拥有这副胸膛的人。 对于桃雁君的不合作,裴清毫无办法,只能带着一抹宠溺的笑容,给桃雁君当肉垫。 天色渐渐暗下,入夜时,风突然刮了起来,时不时,有几片桃花瓣飘落,有一片好巧不巧地落在了裴清的唇畔,有些痒,裴清正要挥去花瓣,冷不防桃雁君伸出手来拿起花瓣放入了自己的嘴里。 “真苦……”好一会儿,从桃雁君嘴里吐出两个模糊不清的字。 裴清失笑,既然觉得苦为什么还要含在嘴里呢?摇摇头,桃雁君的有些做法,他总是想不明白。 天黑了,月色也渐渐明亮起来,比之先前的惨淡,现下显得精神许多,洒下了大片大片的柔和光芒,即使没有点上灯笼,也无碍于桃、裴二人,都是内力精湛的人,只要一点点光线,已经能够看清周围。 “饿了……”感觉到肚子里提出了抗议声,桃雁君终于舍得从裴清身上爬起来。 裴清坐起身,整了整衣服,看着一桌的菜,无奈道:“你看,全都冷了。” 桃雁君无所谓道:“冷了便冷了,味道一样就好。”桌上除了裴清买回来的荤食,还有他亲手炒的两个素菜,两碗白米饭。 “我拿去热一下。”裴清起身,正把菜都端起来,又让桃雁君拉了回去。 “没关系,又不是不能吃。”桃雁君夹了一筷山笋放进嘴里,嚼了嚼,满口都是山笋特有的清香,“这个很好吃,你也来一口。” 就着桃雁君手里的筷子,裴清咬了一片山笋,桃雁君看他吃了,眼儿笑成弯月一般,放下筷子,拿起酒杯闻了闻,陶醉道:“好久好久没喝酒了,都快忘了酒是什么滋味。”说着,微倾酒杯,伸出舌头,竟舔了舔酒液,然后咂舌。 裴清一声轻笑,道:“你这样子怎么跟只小馋猫似的,有你这么舔酒的吗?” 桃雁君努力鼓起眼睛,道:“我不是馋猫,是酒鬼。”话音一落,猛地脖子一扬,这一杯酒竟让他一口饮尽,还不够,顺手把裴清的那只酒杯也拿过来,咕噜咕噜灌了下去。 “啊?”裴清一惊,伸手想拦,却顿在半空。 两杯酒急急地下肚,桃雁君的脸上泛起了一阵酒红,柔柔的月光洒在他半边脸上,虽不是什么绝美面容,竟也别有一种诱惑,看得裴清移不开眼,气息渐渐不稳。 “裴清,我爱你。” 桃雁君软软地靠了过来,倚在裴清的胸膛上,一双被上冲的酒劲醺得有些迷蒙的眼定定地看着裴清,犹沾着几滴酒汁的唇缓缓凑了上去。 仿佛受了诱惑,裴清禁不住地扶住桃雁君的头,正要深吻,猛地身后桃林中传出一声几乎低不可闻的轻响,他身体一震,转而将桃雁君环在身前,向后看去。十几步外的一株桃树上,不知何时,倚着一个人,一根桃枝从他面前斜插而过,遮挡了大半的面孔。 “对不住,打扰了。”那人见裴清回头,轻笑着弯腰致歉。 “谁?”裴清心生警戒,想起身却被赖在身上的桃雁君所阻。 “柳芫卿。”回答裴清这个问题的,却是倚在他怀中的桃雁君,说话的时候,仍是半闭着眼,看也没看那人。 那人缓缓步走上前来,对着桃雁君躬身一礼,道:“八年未见,楚桃先生仍记得柳某的声音,幸之。”接着,又向裴清一礼,“二公子,很久了不见了。” “原来是你。柳芫卿,你来做什么?”裴清脸色变得凝重。 “二公子离家八载,老夫人甚为想念,思之成疾,芫卿奉命来请二公子回去。”月色下,柳芫卿的面容显露得清清楚楚,极美的一张脸,有种女子般的妖娆,然而从眉梢眼角流露出的飞扬气息却是属于男子才有的刚劲,再怎么美丽,也不会被弄错性别。 “母亲她……”裴清猛地站了起来,倚在他怀里的桃雁君骤然失去了支撑,往地上一头栽了下去,好在裴清反应及时,一把将他捞了回来。 桃雁君无力地笑了笑,道:“你去吧,当年你背着不孝之名随我隐居,如今,总不能母病而不顾,坐了这不孝之实。” 裴清听得母病,心头大乱,可再怎么乱,也没能忽视桃雁君的不对劲,揽在怀里的身体似乎已经站不稳,脸色也白得不正常。 “雁君……雁君……你的脸色怎么这么白,手为什么这么冷?” 裴清的话音未落,桃雁君已是一口血喷在他身上。 “雁君!”裴清失声大叫,心慌手乱的把桃雁君唇边的血渍擦去,却止不住从桃雁君口里涌出的血,越擦越多。“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酒里……有毒……”桃雁君勉强说出这一句话,已是气力不接,喘了几声,倒在裴清身上。 “二公子,对不住了,老夫人有交代,勿必要请得二公子回去,芫卿只恐二公子倔脾气发作,不肯回去,只得在酒中作了点手脚。”柳芫卿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你……放肆!你怎敢……怎敢……”裴清气极,眼见桃雁君一口又一口的吐血,心里又慌又痛,“把解药拿来,我随你回去就是。” “二公子武功超群,若是解了毒又反悔,谁能拦得住您,岂不是要让芫卿为难,不若二公子还是先随芫卿回去,楚桃先生之毒容后再解。”柳芫卿的话不急不缓,面上始终挂着一抹浅浅的笑,却是成竹在胸,不怕裴清不答应。 “混帐东西,雁君这样子,能等到容后吗?只怕我前脚走,他后脚就毒发身亡,柳芫卿,雁君若有三长两短,我定不饶你。”裴清嘶声怒吼,气得浑身都发抖。 “二公子放心,只要您肯跟芫卿回去,芫卿自不会伤了楚桃先生的性命,这里有一粒药丸,让楚桃先生服下,可暂时压制毒性一年,待二公子回到家中,芫卿自会将解药双手奉上。” 眼看桃雁君连话都不能说了,可见毒性之烈,裴清哪里还有犹豫的时间,二话不说抢过柳芫卿拿出来的药,一咬牙,小心翼翼地塞进桃雁君口中,看着桃雁君吃力地咽下,他的心也提到嗓子眼。 桃雁君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药见效了。 “裴……清……” 一声细微的低唤,让裴清提到了嗓子眼的心落了回去,紧紧地抱住桃雁君。 “没事了……没事了……雁君……” 桃雁君看着裴清一脸的担忧神色,努力笑了笑,道:“别担心,我……感觉好多了……” “二公子,老夫人病势沉重,不宜久候,您还是快随芫卿上路吧。” 裴清怒瞪了柳芫卿一眼,抱起桃雁君,大步走进屋里,把桃雁君放到床上,盖上被子,小心地按了按被角,低声道:“雁君,你等我,少则半月,多则三月,我一定把解药带回来。” 桃雁君深深地凝视着裴清的面容,像是寻找什么,又像是要把这张脸刻进心里,终于,他半闭了眼,轻声道:“我能照顾自己……你早点回来。” 裴清一步三回头地走到门口,再望一眼桃雁君,终于咬着牙着飞身而去。 “噗!” 裴清前脚一走,桃雁君后脚就从床上翻滚下来,一口血喷出三尺远,按住绞痛欲裂的心口,他一拳打在了地上,泥土四下飞溅。什么解药,分明是毒上加毒。 好狠……真的好狠啊…… 这一拳,打去了桃雁君最后一点力气,躺在地上喘了几口气,在黑暗笼罩眼前的那一刻,沾满了血的唇畔却逸出一抹笑来,显得万分诡异。 半柱香后,一个黑影闪进了屋里,探了探桃雁君的鼻息,确认人已无气,原还要用手中的刀在要害处再戳一刀,却被那诡异的笑容一吓,不敢多留,转而也出了屋向柳芫卿复命去了。 黑影刚走,桃林里又闪出两个人影来,进了屋里,其中一个人飞快地塞了一粒药进桃雁君的口中,又灌了水,看着桃雁君喉咙处一动,药丸滚了下去,才舒出一口气,一把扛起桃雁君,与另一个人飞速离去。 此时,月色已被云掩住,夜凉如水,桃花影重,一片寂寥。桃源仍是桃源,只是再无人家。 第二章 楚国,天丰城内。 一骑从闹市飞驰而过,虽疾行如风,可在骑手高超的骑术控制下,竟也未伤一人,直抵上卿大夫府前,才停了下来,马上之人几乎是滚落马下,守在府门前的两个家丁赶紧过来,将人扶进了府中。 此时,正是午后。上卿大夫凌闲云名义上正在书房小憩,实际上桌案上摊放着一叠公文,这位楚国最年轻的上卿大夫埋头在公文里,心无旁骛地处理着公事。 急匆匆地脚步声由远而近,惊动了凌闲云,飞快地将摊开的公文一收,人往身后的软榻上一躺,敲门声便紧跟着响了起来。 “大人……大人……睡醒了吗?” “哦,是温总管啊,进来。”凌闲云装出刚刚睡醒的惺忪声音。 门被轻轻推开了,进来一个年近半百的老人,头发全白了,可一张偏圆的脸上容光焕发,倒比年纪轻轻的凌闲云还精神些。 “大人……”温总管的眼睛不着痕迹地一扫桌案,手中递出一份公文,“锦州八百里加急公文。” 凌闲云神色一凝,拿过公文,将蜡封拆开,打开公文细细阅读起来。 “砰!”一掌拍在桌子上。 “……连日暴雨不止……河堤崩塌……千亩良田被淹……该死的,那些官员在干什么,入春的时候明明呈报说河堤稳固……温总管,把吕和良叫来。” “大人,请保持冷静。”温总管缓缓道。 气上心头的凌闲云一怔,深吸一口气又慢慢吐出,道:“我没事,心口不疼,温总管,麻烦你将吕大人请过来……嗯,把张兴张大人也一并请来吧。” “是。”温总管弯了弯腰,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大人,麻烦您下次装睡前把桌案上的墨汁擦干,这样比较可信。” “温总管说得是,我记下了。”凌闲云神色镇定,冲温总管点了点头,“你去吧。” “老奴理解大人为国为民鞠躬尽瘁的心情,还请大人也理解老奴为大人身体担忧的心情,还请大人多多体谅老奴,老奴去了。” 温总管转身出了门,凌闲云泄了气地坐在椅子里,看着先前处理公文时无意滴在桌案上的一滴未干墨汁,暗暗骂了声:眼尖嘴利的老狐狸。头疼地撑起下巴,他已经可以想见回头又是一碗苦哈哈的药汁被端上来。 一阵风吹开了窗户,窗框打在墙上,发出了啪的一声响。凌闲云站起身走向窗边,外面,突然风起云涌,大片的乌云像千军万马一般黑漆漆地压了过来。山雨欲来风满楼,躲不过,唯有迎风而上,死顶。顶住了,就是雨过天晴,一片迤逦尘世。 关上了窗,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凌闲云走出书房,往东厢急急行去。 “大人!” 一个绿衣婢女正端着一盘水从东厢房里出来,看见凌闲云,赶紧弯腰行礼。 “冬儿,楚桃先生近况如何?” “一直都在昏睡,奴婢刚给先生擦了身,比之十日前,又显瘦了。” 凌闲云叹了一声气,将婢女挥退,缓步走进屋内。两面窗户都被细心的婢女关上了,屋里显得有些昏暗,桌几上摆放着一只香炉,冒出阵阵白烟,满屋子都是檀香的味道。锦缎丝被铺成的床上,昏睡的是刚从鬼门关前走过一圈的楚桃先生。 看着那张惨白的、颧骨高耸得几乎已经看不出肉来的脸,很难想象当年名震楚国的桃雁君,会有一日落到这般下场。楚国桃,晋国柳,八年前,少年名士,一时风流,人送美称楚桃先生、晋柳先生。然而八年前一场惊世骇俗的丑闻生生葬送楚桃先生的美名,楚桃先生与晋国桓侯府的二公子裴清,断袖相交,可怜那一身惊世才华,不得施展便被逼双双隐入山林。 想到这里凌闲云不由长叹一声,八年前他跟楚桃先生也有一面之缘,当时只觉这位楚桃先生于万万人中独立,虽无倾世之貌,却也风姿独特,所谓是真名士自风流,如鹤立鸡群,一眼可辨。 谁料想,八年之后,竟祸从天降。能救下桃雁君纯属意外,楚国安插在晋国的情报网偶然截获一纸密令,桓侯府主人裴湍,围猎之时意外坠马身亡,小世子裴言定初掌大权,为防裴清心有图谋,危及小世子之位,裴老夫人密令柳芫卿骗回裴清加以软禁,因惧楚桃先生生事,则暗杀之。凌闲云决定要救人的时候,柳芫卿已经在前往桃源的路上了。 凌闲云只能庆幸柳芫卿用的是毒杀,否则他派去的人再有本事,只怕也救不回楚桃先生了。给桃雁君服下的是一颗吊命药,原本是凌闲云自备的。然而桃雁君中毒过深,虽说命是救回来了,可是三个月来竟一直处于昏迷中,中间也醒过来二次,只可惜人都是迷迷糊糊的,不到半刻,连话也说不出就又昏睡过去。 请来的郎中说,桃雁君性命无碍,只是所中之毒毒性过烈,虽有解毒之药服下,但余毒难清,所幸桃雁君身怀深厚内力,目前正处于自我排毒的过程中,待毒性排尽,自可醒来。郎中的话,凌闲云自是信得,然而三月已过,桃雁君仍未醒来,这让他心头难免焦虑不安。 在屋里来回踱了几圈,想到吕和良、张兴也快来了,凌闲云望一眼桃雁君,再叹一声,走出了东厢。 愿上苍保佑楚桃先生平安无事,对着风起云涌的天空,凌闲云暗中默祝,仿佛是呼应一般,惊雷陡响,轰隆隆震耳欲聋。 大雨倾盆而至。远远的有下人见凌闲云漫步雨中,惊慌失措地举着伞跑过来。 “大人,保重身体啊!” 凌闲云摸摸心口,对着忠心的下人微微一笑。他这病,胎里带来,身底虚了些,不能急不能气不能过度劳累,否则心口就会犯疼,严重的还会昏厥,第一次犯病的时候,就有郎中断言他活不过二十岁,可到现在,他还是活得好好的,只有时不时的药汁,苦哈哈的受不住。不过……他这条命,老天早晚会收回去,在这之前,他要办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如果办不完,也要找个能替手的人。 回头望一眼东厢,醒来吧,楚桃先生。 不知道是凌闲云的祝祷起了作用,还是天上轰隆隆的雷声太过惊天动地,总之,桃雁君醒了,他睁开眼的那一刻,雷声正在远去,然而夹杂的余威仍震得屋顶摇晃起来。 刚刚清醒的人眼里全是恍惚,这声惊雷将他带回八年前的某个夏日的午后,大雨将至,为了尽快找到可以避雨的地方,他展开轻功从树枝间腾跃飞驰,突然间惊雷乍起,受了惊的他脚下一重,踏断了一根树枝,失去了借力的地方,他直直地从半空掉了下去。 这一掉,正掉进了裴清的怀里,这个眉目俊朗的男人,扬起了一双笑眼,道:“楚桃先生小心了!” 桃雁君本应当从这个只见过一次面的男人怀里起身,情理上,他要向这个救了他的男人道谢,尽管裴清不出手他也摔不死,可是他没动,裴清的胸膛很宽厚,窝在这个胸膛里的感觉是前所未有的舒服。 “我要你。”他说。 从那一刻起,他就决定,一定要得到这个男人,哪怕他是晋国桓侯府的人。 桃雁君,是个无所顾忌,说到做到的人,他要的,就一定会得到,哪怕倾其所有,哪怕不择手段。 鼻中闻到了阵阵檀香的味道,将桃雁君从恍惚中引导出来。雷声已远去,正如裴清已不在他身旁,耳边只听得狂风刮过树叶,大雨击打屋檐的声音。身体是僵硬的,连手指想抬一下,都没力气,脑袋里有些乱,好一会儿才想起他中了毒,既然没死,那么他昏迷了多久?空气里有种闷热的感觉,这种天气……只怕他昏迷已有二、三个月,好长的时间,好烈的毒。桃雁君转动着眼珠,可眼前却是灰蒙蒙的一片,只能隐约分辨出几样家俱摆设的影子。 是天色已暗?还是那毒上加毒的药,毒坏了他的眼睛?一道闪电划空而过,随之而来的雷声如万马奔腾地从上空碾过,桃雁君心头一震,僵直的五指一点一点收拢,极其缓慢地握成了拳。 “裴……清……”从齿缝里挤出的声音,听不出渗杂在其中的感情。 不知过了多久,雨声渐止,桃雁君的眼前越发地暗了,连原本模糊的影子,也渐渐看不清楚,他知道,这是外面天色暗下来的缘故。 “嘎吱!” 门被人推开的时候,桃雁君没出声,只是静静听着动静,脚步很轻,跨步很小,是个女人,有托盘落在桌子上的声音,蓦地,眼前一亮,眼前又能看到一些模糊的影子,原来是点起了蜡烛。 女人端起了托盘里的碗,往床边走来,突然发现桃雁君的眼睛是睁开的,正盯着她看,她“啊”的一声惊呼,手里的碗摔落地上,淡淡的米粥香在空气里弥散开来。 “醒过来了……醒了……大人,大人……楚桃先生醒了……”女人大呼小叫地跑出了屋子,听上去显得极为年轻的声音越来越远。 桃雁君轻轻叹了一口气,是个小丫鬟呀,一点也沉不住气,好歹喂他吃了这碗粥再出去叫人,肚子……好饿,闻着粥香,更饿…… 没过多久,屋里乱轰轰地进来一堆人,把地上打扫了一下,有个郎中给桃雁君把了脉,问东问西,桃雁君精力不济,答了几句就觉得有些气闷,郎中瞧着不对劲,把一干闲杂人等挥退,又唤那个名为冬儿的丫鬟给桃雁君喂了一碗药粥,可怜桃雁君只吃了一半就不知不觉又睡了过去,看得丫鬟冬儿心惊胆颤。 郎中对她笑了笑,道:“别怕,楚桃先生这一回是正常的睡觉,明儿就会醒的。” “楚桃先生果真醒了吗?”凌闲云一送走吕和良与张兴两位大人,就急匆匆赶来,正好听到郎中最后一句话,他心中大喜过望。 “大人!”郎中跟冬儿赶忙行礼。 “大人,楚桃先生确是醒过来了,小人回去给开一张药方,让楚桃先生照着服用,不出一月,定能回复康健。”郎中说到这里顿了顿,又道,“只是……楚桃先生的眼睛似乎受毒药所侵,小人……无能为力。” “什么?”凌闲云大惊,“楚桃先生的眼睛……瞎了!”他心情一激动,胸口便开始发闷。 大概是察觉凌闲云神色不对,郎中赶紧道:“大人且先宽心,先才小人与楚桃先生对答几句,发现楚桃先生并未完全失明,只是看东西比较模糊。” 凌闲云松了一口气,觉得胸口的闷气也散开,刚才好象过于激动了,看着仍在睡中的桃雁君,不知为什么,他只想叹息。好好的一个人…… “真的没有办法治了吗?”还是不死心,这样的人,怎么能容许自己身上有如此的缺陷。 “这……小人实在无能为力,楚桃先生所中之毒过烈,能捡回一条性命已是侥幸。” “下去吧。冬儿,带郎中去帐房领诊金。” “是。”丫鬟冬儿福了一礼,带着郎中出去了。 在床边坐下,凌闲云伸出手抚过桃雁君的眼睛,这双眼睛……犹记得八年前,他混在人群中,看桃雁君与柳芫卿于擂台斗智,那时,桃雁君的一双眼睛,像是春日里逐渐消融的雪水,干净、清澈,又像是一弯明镜,柳芫卿所有的举动都清晰地映在明镜里。那是一双属于少年的眼睛,有些许少年意气,也有些许得志傲气,更多的是满腹经纶淬就的自信风采,尽管锋芒毕露,光彩几乎令人不能逼视,却仍是让人由衷心折。 楚国桃、晋国柳,那一回,是楚国桃胜过了晋国柳,打压了晋国的威风,为楚国赢得了莫大荣誉的桃雁君,一夕之间引起了整个楚国的轰动,少年名士,风头一时无双。 可是现在,再也见不到那样一双眼睛了,连视物都困难的眼睛,还能展露出那样的锋芒吗?更何况,八年时光,晋国柳早已是功成名就,成为桓侯府的顶梁支柱,可现在的楚国桃,还是当年的楚国桃吗? 凌闲云很想知道,在身败名裂、隐居八年之后,又逢大祸导致体残身弱的桃雁君,在清醒之后,会是怎样的反应。所以,不顾温总管的劝阻,这一夜,他留在了桃雁君的房里,只为了能看到桃雁君清醒后的第一反应。 对于自家大人偶尔为之的任性,温总管在保证凌闲云不会发病的情况下,一向是听之任之,更何况这是在自家中,不就是换个房间过夜,没问题。锦衣绣褥、舒床软枕一件一件往里面送,檀香不适合了,换上沉香,外间温着茶水,除了冬儿之外,又安排上一个守夜的丫鬟秋儿。 难得的是这一番折腾,也没把桃雁君吵醒,因着凌闲云的病,这些下人都是轻手轻脚惯了的。一切安排妥当,温总管甩甩衣袖走人。 凌闲云在丫鬟的伺候下洗浴,换了一身便服,躺到新铺的软榻上休息,模模糊糊睡了一会儿,突然惊醒,蹑手蹑脚摸到门边,看外间两个丫鬟都打着盹,他才小心地点上蜡烛,取来笔墨纸砚,伏身桌案,飞快地写起奏折。 锦州堤塌,千亩良田被淹,今年的收成减少还在其次,而是那受灾的几十万百姓,必定流离失所,缺衣少食,头顶无片瓦遮身,家中无过冬之粮,即便朝庭赈灾放粮,可那些被大水冲走的人,却是再也回不来了。更何况,灾后瘟疫,也是一大患。 早在年初,天官就有预言,年中必有大水,凌闲云心心念念,打从入春起就派遣官员去各地巡视,但凡河堤不稳之地,全派发了银钱,令当地官员着手修砌,没想到……这个吕和良,嘴上有毛也一样办事不牢,凌闲云捏了捏手中的笔,不小心一晃,又有一滴墨汁滴到了桌案上,他赶紧擦掉。 定了定神,继续写。今天与张大人初步商谈了一下赈灾事宜,明天早朝有张大人跟他一起上奏,应该能把事情办下来,想到这里又是一叹,只恨楚王年幼,否则又何须他如此劳心劳力,早就辞官走了,作闲云野鹤游山玩水,铁定能再多活几年。 洋洋洒洒写了一堆话,其实都是官面文章,楚王年幼,朝政基本上都是大臣们私下议定,王太后定夺,所谓奏折,不过是拿到朝堂上去走个过场,而这个过场,就是为了教会楚王怎样处理朝政,所以不管怎样,凌闲云还是要把写好的奏折再浏览一遍,确认没有什么不当的言辞,若是被抓了把柄,也是可大可小的事情。 这字……越写越有神了。凌闲云满意地放下奏折,每回写奏折,权当练字。一转身,被吓了一跳,桃雁君在动,他醒了,似乎挣扎着要起身,凌闲云赶紧过去,扶起了他。 “楚桃先生,你需要什么,可以跟我说。” 桃雁君身体一僵,下意识地向凌闲云望过来,蜡烛的火光能有多亮,就算是近在咫尺,他也只能隐约看到凌闲云的脸形,模糊不清的一片。略微的黯然之后,那双什么也看不清的眼睛却变得沉静清澈起来。 “如厕。”桃雁君的声音很轻,但是神色间并无尴尬之意。 “我扶你去。”凌闲云这话一出,自己倒有些想笑,他这也算是纡尊降贵,如果让温总管知道了,准又要唠叨一番。 桃雁君只是怔了一怔,却没有拒绝,他身上无力,下床的时候几乎是倚在凌闲云的怀里,一身没有肉的骨头硌得凌闲云胸前生生地疼,竟没来由地心里一酸。 好不容易桃雁君如厕完毕,凌闲云到外间把打盹的秋儿喊醒,让她打来水给桃雁君净了手,小丫鬟见桃雁君居然让大人亲自给他擦手,眼睛都气圆了,可是见凌闲云一直向她挥手不让她说话,她只得跺跺脚,端着水气呼呼地出去了。 桃雁君擦完手,让凌闲云半抱半扶地又回到床上,才道:“有劳大人了,雁君惶恐。” “大人?你叫我大人?”凌闲云吃了一惊,想到他刚才并没有让秋儿出声,依桃雁君目前的眼睛,应该看不清他的衣着打扮,为什么能认出他的身份而不是把他当作一般的下人。 桃雁君笑了笑,道:“大人的手上有墨香,越溪章台墨,色如青山远黛,墨味独特暗含清香,乃楚国贡品,非王亲国戚、高官贵胄不能用。” 凌闲云哑然,搞了半天又是那滴墨,没瞒过温总管那只眼尖嘴利的老狐狸也就算了,现在居然连个眼睛都看不清的桃雁君都没瞒过去,实在是……太让人兴奋了。 “楚桃先生身逢大祸,眼睛坏掉了,又不知身在何处,仍有这般的冷静与敏锐,令闲云佩服之至。” “上卿大夫?”桃雁君躬了躬身,“雁君失礼了。” 凌闲云见他只是躬个身都摇摇晃晃,连忙道:“楚桃先生不必拘礼,闲云素来敬慕先生,能为先生做一点事,是闲云的荣幸。” “王太后的亲弟,王上的舅舅,楚国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肱骨之臣,雁君何德何能,敢当大人的敬慕。”桃雁君低垂着头,看似卑微,却是嘴角含笑。 凌闲云闪了闪神,记忆中八年前的桃雁君与眼前的桃雁君,渐渐重合起来,真奇怪,明明一个是少年得志意气风发又锋芒毕露的模样,一个是形容枯槁虚弱无力又身带残缺的模样,可是在凌闲云的眼里,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模样,仍然奇妙的重合在一处。 感觉到站着有些吃力,凌闲云回到了自己的软榻上,与桃雁君的睡床不足十步远,闲闲地靠着,道:“楚桃先生,你可知道你为何在此?” “大人唤我雁君便可。”静默了许久,桃雁君答非所问。 “雁君……”将这个名字在嘴里念了一遍,凌闲云只觉得舌尖上仿佛抹上了一层蜂蜜,有种淡淡的甜在嘴里弥漫开来,真是个好名字,他……喜欢…… “睡吧,雁君。” “祝大人能有好梦。” 灯灭了,黑暗中,浅浅的两道呼吸默契般的一应一和,仿佛都睡去了,然而确又谁也没睡。桃雁君没睡着,是因为这三个月来他已经睡得太久,先前又睡足一觉,自然不困。凌闲云没睡着,是因为兴奋,莫名的兴奋,辗转反侧,就是睡不着。 虽然同处一间房,两个人,却是转动着不同的心思。 第三章 天未亮,凌闲云悄然起身,在秋儿和冬儿的服侍下梳洗进食,穿上官服便上朝去了,却不知道桃雁君将他起身梳洗的动静从头听到尾。屋里安静下来以后,闭着眼,一片黑暗里,桃雁君脑中浮现的是桃源里,裴清与他离别的最后一幕。 “裴……清……” 八年隐居,桃源一梦,是上苍弄人,还是梦终人醒?垂在身侧的手,握成了拳,两片薄唇,也紧紧抿了起来,等着吧,坏他好梦的人,他一个也不会放过。勉强撑起了身体,盘膝打坐,他会尽快恢复,到时候……一抹冷笑自桃雁君的嘴角边逸了出来。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丫鬟冬儿端了温水进来,一看桃雁君盘膝坐在床头,不由“啊”了一声,道:“楚桃先生,您怎么起来了?快躺下。”赶紧放下水盆过来要把桃雁君按回床上躺下,这位可是大人的贵客,病得这么重,要是再有个什么长短,她吃罪不起。 桃雁君听到门响的时候就已经收功,尽管这八年来他为裴清医治内伤而使得自身的功力耗损大半,但仍然让他觉得身上有了些力气。睁开眼,看到了冬儿伸出的手,他抬手一拦,微笑起来。 “冬儿姑娘,我已经好多了。” 太阳早已经升起,明亮的光线让桃雁君的眼前清楚了些,虽然仍然是模糊的,可好歹也能看出这丫鬟的脸形五官挺清秀。 丫鬟冬儿眼见桃雁君对她微笑,虽说昏睡三月使这张脸见皮不见肉,可这一笑竟有种春风拂面的感觉,仿佛眼前桃花片片飘飞般的眩目,当下便脸红了,讷讷地收回了手,声音细如蚊吟道:“楚桃先生,冬儿服侍您梳洗。” “我眼睛不大方便,麻烦冬儿姑娘了。”桃雁君继续微笑,他看不清冬儿脸上的红晕,但是很清楚自己这个笑容的杀伤力。 “不麻烦不麻烦,服侍您是冬儿的本分……楚桃先生,我扶您下床。”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哪里抵挡得住,一张俏脸越发的红了。 总算桃雁君现在身上也有了几分力气,不像昨夜几乎全身都瘫在凌闲云的身上,在冬儿的搀扶下,走了几步,坐下来,任由冬儿挤了湿巾为他梳洗。 “冬儿姑娘,我昏睡的时候一直都是你照顾我吗?”桃雁君随口问道。 “是啊。”冬儿忽然想到她那时几乎每天都要给桃雁君擦身,本来已经稍退的红晕又深了起来,眼睛左飘右飘。 “不知我昏睡了多久?” “三个月了……咦,楚桃先生,您怎么知道我叫冬儿?”小丫鬟终于反应迟钝地发现了这个问题,她没有告诉楚桃先生她的名字呀。 “郎中来的时候,你不就在旁边,我记得你的声音。冬儿姑娘,你家大人这三个月,一直都睡在这里吗?”桃雁君先前醒来的时候没来得及对周围环境细观察,更何况那时已是晚饭时间,天色比现在暗得多,他的眼睛也不如现在看得清楚。 “不是,昨天先生突然醒了,大人心里高兴……先生您不知道,大人对您可重视了,不仅腾出了东厢让您住,还经常问起您的情况,您一直不醒,大人可急了,老想来看您,可是温总管怕大人一急要犯病,总拦着,十天八天才让大人来一趟……” 小丫鬟没心机,被桃雁君这么一套,唧哩呱啦说了开来,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半天功夫,就让桃雁君把上卿大夫府里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从主子到打杂的,全打听得清清楚楚。 中午用过膳之后,冬儿又端了药来,桃雁君喝了之后就开始昏昏欲睡,在床上睡了大约一个多时辰,醒了,觉得身上又多了几分劲,便让冬儿扶他到外面走走。 虽然已过了午,可外面的太阳还是有些辣,冬儿扶着桃雁君只捡有树荫的地方走,这样挑挑捡捡的走法,让桃雁君很难摸清周围的环境,因为冬儿有时候走着走着看前面没树荫,就又走回了头,桃雁君的眼睛不好,转了几回,就摸不清方向了,暗自叹了一口气,感觉已经累得很了,正要出声让冬儿带他回去,一阵风刮过,鼻尖忽然闻到一缕淡香,很是清雅。 “是莲香,这里有莲池?” 冬儿扶着桃雁君走了好长一段路,正小心儿砰砰的乱跳,桃雁君这一出声,她猛惊醒过来,道:“莲香?啊,怎么走到大人的院子来了,楚桃先生,我扶您回去吧,温总管平时不许下人乱闯大人的院子,怕在大人休息的时候惊扰到大人,听说大人十八岁那年,就有个下人不知轻重跑到大人休息的院子大叫大嚷,害大人病发了,差一点就没命了。”冬儿说到这里,一打自己的嘴,呸呸了两声,“是冬儿乱讲,我家大人一定长命百岁。” 桃雁君原有到莲池边坐下来歇歇脚的意思,冬儿这么一讲,他倒不好开口了,转而问道:“凌大人他……他的病没得治吗?” 冬儿四下看看,见没人才轻声道:“大人他是胎里带病,听说小时候就不知请了多少郎中,可是谁都说大人没治,就算当佛一样供着养着,也活不过二十岁,后来,也就是我刚才说大人病发差点没命的那一次,来了个姓燕的郎中,这个郎中先生昨天见过,您刚来的时候大人就把您拜托给了燕郎中,燕郎中很厉害的,楞是把我家大人的命救了回来,从那以后,大人的病就一直由燕郎中调养着,平平安安活到现在。”小丫鬟说到这里,眼里闪动着全是对燕郎中的崇拜。 凌闲云的病情,桃雁君也有所听闻过,本来想他既然活到了现在,定是外面谣传把凌闲云的病情夸大,到没想到还有个燕郎中这一出。想起昨夜凌闲云扶他如厕的事情,当时倚在凌闲云的怀里,就察觉这是个身体羸弱的人,想不到竟然弱到这个份上。 这位上卿大夫,是个有点奇怪的人。垂下了眼帘,桃雁君的嘴角渐渐翘了起来。 没有走上几步,冬儿便轻呼了一声:“啊,大人回来了。” 桃雁君抬头望去,模糊的视线里只能看到一个深紫色的影子,楚国的官服一向以紫色为主,官位越高,颜色越深。 “雁君?”凌闲云也看到了桃雁君和冬儿,加快了脚步往这边走来。 紧跟在凌闲云身后的是温总管,声音不高不低地提醒着:“大人,注意脚下。”平常走了千百遍的路,有什么可注意的,其实是让凌闲云对桃雁君不要太过亲近,毕竟这个人与敌国桓侯府的二公子关系不同一般。 凌闲云脚下缓了缓,道:“温总管放心,我眼睛好着呢,连米粒大的一颗石子,也看得清楚。”他看人……还是有些眼光的。 “凌大人。” 桃雁君对着凌闲云颔首,不行礼,仅以朋友交,一双明明看东西都看不清楚的眼睛,却给凌闲云一种清透的感觉,仿佛一切都尽在那双眼中,和八年前还是稍有些不同了,少了当初的锋芒,多了几分成熟的收敛。 凌闲云抿唇一笑,挽起了桃雁君的手,道:“雁君有闲兴散步,可是身体觉得好些了?” “比昨日有些力气了。”桃雁君没有抽手,任由凌闲云挽着,往莲香飘来的方向走去。 后面,温总管正在教训冬儿。 “楚桃先生大病初愈,理应好生歇着,你怎么能带着他到处乱跑。” 冬儿绞着手指,垂着头不敢应声。 莲池边有座凉亭,凌闲云带着桃雁君在里面坐,温总管立于亭外,打发冬儿去取绿豆汤,不多时绿豆汤拿来了,凌闲云亲手给桃雁君端了一盅,温声道:“这是上等绿豆熬制的清汤,最是清火,里面还加了几味消暑的药材,你尝尝,味道很不错。” 桃雁君用汤勺舀着喝了一口,挑起了眉道:“甜的?” “绿豆汤自然是甜的,雁君不喜欢甜食吗?” 桃雁君笑了笑,汤勺在绿豆汤里缓缓转着圈子,许久才道:“无所谓,只是清火解暑的话,我更喜欢用花瓣。” “花瓣?” 凌闲云一怔,转而会过意来,对温总管道:“温总管,让人摘朵莲花来。” 莲子、莲心、莲须、莲蓬,莲藕,都有清热去火的作用,凌闲云饶有兴味的看着桃雁君,他为何独独钟情于莲花瓣? 桃雁君垂下眼帘,虽然看不清楚,可也猜得出凌闲云的疑问,他笑而不答,其实……哪有什么钟情不钟情,他只不过想尝一尝莲花的味道,是否与桃源里的桃瓣一般的苦。 那朵莲花是温总管亲自送上来的,放下托着莲花的盘子,他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大人,您劳累了大半天,与楚桃先生说上几句话,便该歇着了。” “温总管,我还有精神,不累,你下去吧。” 凌闲云的身体再不好,也不至于差到这地步,桃雁君心里明白,温总管这话其实是说与他听的,暗笑一声,也不搭理,只是撕了一小片莲瓣放入了口中。果然,有丝丝苦味渗了出来,这世上的花啊,无论外表长得多么好看,其实都是苦的。 “嗯……有股子清香,若是拿去做甜品,想来会更好吃。温总管,回头问问厨房,有没有法子将莲花做成糕点。” 原来,凌闲云也好奇地撕了一小片莲瓣放入了嘴里,他这一说话,桃雁君才惊觉口中确实有股清香弥漫,渐渐盖过了苦味。 “凌大人果然与旁人不同,难怪年纪轻轻便位极人臣。”桃雁君抬起了眼直望凌闲云,这个人的感觉很敏锐,也很准确,同样是含住花瓣,他只注意到了苦味,可凌闲云却发现了香味,并且立时就能想到用处。因小而见大,桃雁君对凌闲云的了解又增一分。 “雁君更在我之上啊。”凌闲云呵呵一笑,这世上能有几人在忽逢大祸之后,仍能像桃雁君这样冷静自若的,他身上哪有一丝被迫害的样子,更让凌闲云不能理解的是醒来后的桃雁君竟然一句也没问起裴清,是不想问,还是不敢问? “是了,雁君勿须大人长大人短,若是不弃,叫我闲云便可。” “闲云。”桃雁君从善如流。 听他这一声唤,凌闲云的眉梢眼角都流露出笑意来。这一声唤也将两人的关系拉近许多,凌闲云兴致一来,跟桃雁君又说了许多闲话,在外人看来,他们不像初识,倒像是相识多年的至交好友一般。 天色渐晚,温总管立于亭外已连着咳嗽了五六声,凌闲云知道若再不停下,怕回头又要被温总管念叨上老半天,这才依依不舍地停止了与桃雁君的交谈,喊来冬儿,让她送桃雁君回去。 桃雁君其实早就累了,强打了精神陪了凌闲云许久,支撑不住,在冬儿的搀扶下刚站起来,脑袋就发晕,晃了晃一个不稳往地上栽倒。 “啊!”冬儿尖叫,她一个女孩儿,力气不足,桃雁君这一栽,她扶脱了手,当下就惊叫起来。 凌闲云也吓了一跳,好在他离得近,顺手一捞搂住桃雁君的腰,可自己却被反作用力一冲,后腰撞在了石桌上,疼得他直皱眉。 “大人!”温总管一步冲了过来,把桃雁君往冬儿怀里一塞,冬儿手忙脚乱的扶着桃雁君坐下来,温总管则不管三七二十一,扶着凌闲云就往院里走,一边走还一边大喊着:“来人,去请燕郎中来。” 进了屋,被强迫躺上床的凌闲云哭笑不得,道:“温总管,不用太紧张,我只是撞了一下腰,不碍事,燕大夫来了,让他先去看雁君,我瞧着雁君的脸色极不好看,唉,都怪我,说到兴头上,也没注意他脸色不好。” 温总管老眼一瞪,道:“大人,您今天为着赈粮的事情已经劳累了一天,还不知轻重地跟那楚桃先生说了半天话,您这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不记得上次发病是怎么个痛苦样儿了。” “生死由命,我早看开了,怎的你倒是比我还要着紧我这条命。”凌闲云轻轻地笑着,抬手按住胸口,感受着轻微的跳动,这个地方,现在还在跳,若是再发一次病,恐怕就真的跳不动了。 “大人……不是老奴说你,那最后一颗吊命药,您何苦给一个不相干的人……若再次发病,可怎生得好?” “不相干的人……”凌闲云望着窗外,凉亭隐约可见,桃雁君已被送回了东厢,怎么望也望不见。如果真的只是不相干的人,他为何八年来一直念念不忘,为何一听到桃雁君有危险,便派人带着那最后一颗吊命药去救人。 即便真的不相干,他也不后悔。用一次活命的机会,换得跟桃雁君对坐闲谈一回,值! *** 桃雁君一点事情也没有,睡了一觉,就好了七、八分,再打坐运功一回,神色间便越发的有生气。凌闲云记住了这一回的教训,虽说每天仍要来找桃雁君说会儿话,却极注意分寸,一看桃雁君稍有疲倦的样子,就马上打住话头,让桃雁君好好休息。 桃雁君也知道身体没养好,心里有什么计较都是白搭,于是每日都坚持打坐运功,再加上凌闲云平日里都是好药好食地供着他,除了眼睛一直不见好转之外,桃雁君的身体却一日比一日健朗起来,脸上身上都开始长肉,半月有余,他就胖了一圈。 眼见桃雁君日渐好转,凌闲云也是整日里精神抖擞,走路生风,做事有劲,说话有声,活了二十多年,就数这些日子他的面色最为红润。 自家大人的改变,那些下人们都看在眼里,欣喜之余,又觉着是桃雁君带来的福气,虽说在外头楚桃先生的名声并不好听,可在上卿大夫府里,他就是福星,凌闲云的福星,除了温总管对桃雁君还有几分戒备之外,府里上上下下没人不喜欢桃雁君,尤以冬儿为最,小姐妹们私下里闲聊的时候,她动不动就是楚桃先生怎样,尤其是当日那春风一笑,让她一回想起来就脸上发热,颊边生红。 这一天,凌闲云走后留下了一盘糕点,正是当日在凉亭里一时兴起让厨房做出来的莲花糕。凌府的厨娘显然是个中高手,也不知怎么做的,把莲花里的苦味去了,吃到嘴里,满口都是清香,甜味只有稍许,几乎可以忽略,想来是凌闲云记着那天他只喝了一口绿豆汤说了一句甜的就不喝了,特意让厨房把味道做淡了。 桃雁君是过来人,凌闲云为他做到这份上,若说只是对他的钦慕,那是在骗鬼。咬一口莲花糕,桃雁君的脸上流露出一抹笑容,一如当日在桃源毒发将死之时的诡异,如若现下有人见到他的笑容,必定会背后发寒。 次日,用过午膳后,桃雁君照例到外面走走,活动身体,凌府挺大,他在冬儿的带领下,走了这半个多月,总算摸清了大致方向,现在出来,也不用冬儿带着就能自由走动,不会因为眼睛不好而迷失方向。 一路上碰到好几个来去的下人,看到他都很热情喊一声“楚桃先生”,桃雁君对这些下人表现出亲切的样子,总是微微一笑,这笑容比当日冬儿看到的淡了许多,可是胖了一圈的脸却远胜过当时皮包骨头的样子,桃雁君不是像柳芫卿那样容颜精致的美男子,然而言谈举止间自有一股风流像,大抵是八年的隐居生活,又助长了他本性里的懒散,于是在他人眼里,现在的桃雁君显得闲适而慵懒,风流而雅贵。 绕着凌府走了一圈,脚跟部都有些发麻,桃雁君最终选择了莲池畔的凉亭作为歇脚处,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冬儿被他遣去取莲花糕和茶水,一个人百无聊赖地望着一池莲花,一片碧绿中隐约透着几点粉色,比前几日来时似乎少了些粉色,想是花期将过了。 揉了揉因为长时间凝视而酸疼的眼,桃雁君听到了远处有人走动的声音,只从虚浮的脚步声中就能听出是凌闲云下朝回来了。转过头一看,果然,是那道熟悉的紫色身影。紫色身影顿了顿,想来是凌闲云也看到了他。 桃雁君的唇角掠过一抹笑,懒懒地坐着,等待凌闲云过来。却不料凌闲云一顿之后,突然加快脚步,径自往院里去了,倒是跟在后面的温总管,向桃雁君走了过来,道:“楚桃先生,您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冬儿呢?这丫鬟,又偷懒了。” “冬儿去替我取莲花糕去了,温总管可莫冤了她。”桃雁君答道,垂下了眼皮掩住了眼底的沉思。 “楚桃先生,眼下天气仍然炎热,在外头坐久了对您身体不好,不若先回东厢,回头让冬儿把莲花糕给您送过去。” “温总管是觉得我坐在这里碍眼了?” “楚桃先生多心了,老奴是担心您若是再有个头晕脑热的,我家大人怕是要急坏了,他的身体可不比一般人,金贵得很。” 桃雁君冷哂地弯下唇角,道:“温总管的意思我明白了,你家大人对我有救命之恩,我自不会让他难过。” “楚桃先生通情达理,老奴在此谢过了。”温总管对着桃雁君躬身一礼,转身离去。 “温总管留步,我有一事想请教。” “不敢,楚桃先生有话请直言。”温总管又转回身来。 “先才你家大人急急走了,可是身体不好?”桃雁君一脸关心的模样,“是否要请燕郎中来瞧一瞧?” “朝事繁多,大人只是累了,睡一觉就好,多谢楚桃先生关心。” “哦?我还以为他是在躲我。” 桃雁君看似无心却有深意地望着温总管,那一双眼睛让温总管心中一凛,这是他第一次正对上桃雁君的眼睛,才发觉这位楚桃先生比他想象是更难对付,谁说眼睛不好的人就会看不清周围,眼前这个人分明看得比谁都清楚。 “楚桃先生,您多心了,我家大人对您如何,您自己清楚。老奴要去照顾大人,告退了。”仿佛怕桃雁君再问下去,温总管说完话便匆匆走了,一刻也不肯停留。 桃雁君摸着下巴,沉吟起来。显然凌闲云今天反常的举止引起了他的疑虑,身在凌府,凌闲云没有道理躲他,依平时的情况看,就算是累极了,凌闲云也要过来跟他说上几句话才去休息。这其中,必有内情…… “先生,楚桃先生……”冬儿的声音在亭外响起,看见桃雁君在发呆,小丫鬟连忙喊了几声。 桃雁君回神,按了按耳朵,道:“冬儿,我的耳朵要被你喊聋了。” 听得出桃雁君话里的调侃,冬儿红了脸,道:“先生乱讲,冬儿的声音又不大……啊,先生刚才发什么呆呢?” 桃雁君站起了身,伸了个懒腰,道:“我在想,冬儿这丫头去拿莲花糕怎地去了这许久,该不是找地方偷吃了吧?” “先生!”丫鬟跺了跺脚嗔怒道,“您又乱开冬儿的玩笑,冬儿才没有……” 桃雁君听得这丫鬟急了,不由哈哈大笑起,侧过头,往莲池对面一扇敞开的窗户望了一眼,拉着冬儿的手向东厢缓步行去。 桃雁君那一眼望过去的时候,站在窗后的凌闲云下意识地往后一躲,随即想到以桃雁君现在的眼睛,隔了这么远是看不见他的,望着桃雁君的背影渐渐远去,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大人,把朝服换了吧。”温总管走了过来,身后跟着那个名叫秋儿的丫鬟,手里捧着一件便服。 凌闲云张开手臂,任由秋儿帮他解开衣襟,褪下沉重的官服,换上轻便的便服,身上是轻松了,可心里头却仍是沉甸甸,拧着眉头又是一声长叹。 “大人,您有心事?”将秋儿挥退,温总管问道。 凌闲云又是一叹,愁眉不展。 “朝事?”温总管一看凌闲云脸色,转而又问道,“跟楚桃先生有关?” 凌闲云瞪了一眼温总管,道:“老狐狸……唉,今天上朝,有奏报说,晋王听闻我国锦州大灾,表示万分同情,愿送精米十万担,以解救锦州之灾,与我国修万年之好,王上与太后认为晋王之心甚诚,已经同意与晋国修好,接受晋王的捐献。” “楚、晋两国边境纷争已有十余年,若是两国修好,于民于朝于大人自己,都是莫大的好事。大人为何还要愁眉不展?” “哼,晋王登位虽已有二十年,可是他耽于淫乐,不事朝政,晋国大权一向是由桓侯府、卫国公府、理政院三方共掌,数月前桓侯府裴湍身死,裴清又被骗回软禁,新桓侯裴言定又年幼无知,桓侯府大权全由裴闵氏一人独揽,她一个区区妇人,怎么能统率整个桓侯府,更何况卫国公府、理政院也未必认同她,晋国正处于内忧之患中,这个时候突然要跟我国修好,其中只怕另有蹊跷。” “想是他们怕内患一起,我国乘虚而入,这才急急与我国修好罢。”温总管道。 凌闲云点头道:“今日朝上,诸大臣俱是这般想法,王上与太后也是想平息边关多年纷争,才接受了晋国的捐献。” “大人如此忧心,难道是担心晋国内患一旦平定,他们又会翻脸无情么?” 凌闲云眉一扬,道:“晋国内患一场,无论大小,必伤元气,即便是半点元气不伤,他们翻脸便翻脸,难道我楚国虎骑还能怕了他们不成。”莫看他面相文弱,可这几句话倒是说得傲然,身为楚国重臣,楚国实力他自是清楚。 温总管听到这里倒是更不明白了,道:“既如此,大人为何叹气,这事情与楚桃先生并无半点关系。” 凌闲云神色一黯,道:“晋国派来的送粮使,正是桓侯府的柳芫卿。” “原来如此,大人尽可放心,老奴必定加派人手保护楚桃先生,其实大人也是多虑了,楚桃先生藏在府中的事情,除了府中下人和燕郎中没人知道,老奴早就吩咐过他们不可外传。” “你这老狐狸,装什么胡涂。”凌闲云瞪了温总管一眼,眉头锁得更死,“我不是怕柳芫卿对雁君再下杀手,哼,在楚国,他敢对我的人动手,我就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说到这里,这位平日里表现得温儒的上卿大夫眉目里闪过一抹与之不相称的狠意,旋即又黯淡下来。 “我担心的是雁君听了消息会去找柳芫卿算帐。”当然,他更担心的是桃雁君会回去找裴清,这话自然不会说出来,可他越想越是不安,桃雁君如果一定要走,他不敢拦,可又舍不得放桃雁君走,心中有鬼,这才是他今天见了桃雁君躲之不及的原因。 “大人……”温总管的声音突然严肃起来。 凌闲云看了他一眼,眉尖一挑,已经有些明白温总管要说什么了。 “大人,您对楚桃先生过于关心了,这是不可以的。” “因为我们都是男人?”凌闲云在心里暗暗估算,如果他像桃雁君八年前一样放开一切去隐居的可能性有多大。 “因为您的病。当年您第一次发病时,燕郎中说过,如果想平平安安的活到老,您就要做到忘情二字,唯有心如止水,才能最大限度地减少您发病的机会。” 凌闲云看着温总管,嘴边慢慢浮上一抹笑意。 “温总管,当年你第一眼见到我母亲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温总管一张老脸出现了错愕的神情,连忙低下头道:“大人……您误会了,老夫人她……” “情难自禁,对吗?”凌闲云打断了温总管的话,“因为情难自禁,所以你隐姓埋名,进入凌府从一个下人做起,三十年来,你一直默默地守护着凌府,即使母亲去世以后,你仍旧守在凌府里。” “大人……”温总管张了张嘴想要辩解,却欲言又止。 凌闲云拍拍温总管的肩头,道:“放心,上一辈的事情,不是小辈该管的。温总管,你是过来人,所以……不用劝我什么了,如果这种事情是可以控制的,那就不是情难自禁了。” 一句话堵得温总管再说不出话,的确,这种事情,如果是自己能控制的,古往今来,就不会有那么多的人间憾事的存在,他今天也不会站在凌闲云面前劝告了。看着凌闲云的目光渐渐变得慈爱起来。 “好吧,大人,老奴也不多说什么了,总之您放心,老奴绝不会放楚桃先生出府一步,这样您该放下心思了吧。” 凌闲云苦笑一声,道:“你不放他出府,若他来找我,难道我还能拒绝他不成。”如果面对桃雁君的时候能说出拒绝的话,他也就不会躲着桃雁君了。 “大人公事繁忙,早出晚归,楚桃先生即便来寻您,也未必找得到您不是。”言下之意,就是要凌闲云一躲到底。 凌闲云再次苦笑:“也只得如此了,温总管,你派人把别院收拾一下,嗯,就住有秘道的那间房,等晋国来使回去以后,我再搬回来。”只要能留下桃雁君,用些手段也是不得已的事。 “大人……”听得秘道二字,温总管已是一脸的不赞同,秘道里空气混浊,经常来去,对凌闲云的身体定有损害。 “温总管,我这一躲起码也要二、三月,难道我能忍住这么长时间不见雁君吗?” “可是大人,如若被楚桃先生发现,您岂不是前功尽弃。” “我只想在他睡着以后,偷偷来看看他就好。” 只看凌闲云的神情,温总管也知无论如何是劝说不动了,没奈何,只能点了点头,道:“老奴照办就是。” 凌闲云弯起了眉眼,笑意如同莲池里的水纹,一圈一圈的荡漾开来。 第四章 柳芫卿要来,不是一日两日能到,晋国与楚国之间,就算快马疾驰,少说也要走上大半月光景;凌闲云要搬,也不是一日两日能搬,那别院闲置已久,光是派下人去清扫,也需两、三日功夫。 所以这两三日里,凌闲云也不能总躲着桃雁君,又不敢主动去找,只得一有空便在凌府里瞎转悠,巴望着能远远看一眼桃雁君就好。偏偏,桃雁君好象有意跟凌闲云作对一般,往日一天里总要在凌府里走上一、二回,可这两、三日里,他待在东厢就是不出来,让凌闲云又急又无可奈何。 然而就在凌闲云急得快要跳脚的时候,却不知道桃雁君正倚在窗户边,手中放飞了一只海东青。海东青,极凶猛的一种禽鸟,很少有人能驯服这种鸟,而现在,这只海东青竟依依不舍地在屋顶上盘旋了三、四圈,才振翅一飞,冲天而去。 桃雁君的手中,多了一卷小小的纸,打开纸卷,上面写了两行字,密密细细,就算是凑到眼前,桃雁君也没办法看清楚。弯起嘴角笑了笑,若这点小问题也能难住他,他就不是桃雁君了。 取过一只水晶杯,凌闲云对他还真是有求必应,他只偶然说了一句水晶杯斟酒,更能显酒色之青碧,隔日凌闲云就给他送来一对水晶杯。在水晶杯里倒满了清水,隔着水晶杯看纸条,上面的字顿时变大了许多,隐约已经能看清楚字形,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过去,虽然吃力,却也能猜出大概的意思。 “柳芫卿……” 缓缓将纸条撕成粉碎状,洒向窗前,这就是凌闲云那天躲他的原因么?楚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上卿大夫,竟如此小心谨慎,对自己无半点自信,实在是可笑了。 他一向对争斗没有兴趣,这才跟裴清在桃源隐居了八年,八年前没有去做的事情,现在自然也不会去做,桃雁君只想过自己想要的生活,无论是谁也不能让他放弃这个原则,至于柳芫卿,凌闲云,他不妨就坐山观虎斗,反正在楚国的地盘上,柳芫卿再有能耐,也是注定要吃鳖,他等着凌闲云为他出那一口气。 唯一的问题是,凌闲云能为他做到哪一步?指尖蹭了蹭下巴,桃雁君的眼里掠过一抹狡色。虽然说他的原则是不参与任何争斗,但小小地推波助澜,还是可以为之的。 先低头认输的,自然还是凌闲云,一想到搬到别院之后,起码两个月内不能正大光明地跟桃雁君面对面谈天说地,他就再也忍不住,在搬之前,走进了东厢。 桃雁君正在打坐,凌闲云不敢惊扰,静静地坐在一边,就这么望着桃雁君。休养了这些天,原本皮包骨头的脸已经圆润了许多,只是气色上仍差了些,如果面颊上再添点红晕,想到这里凌闲云自己的脸倒红了,把手往袖口里缩了缩,暗暗告诫自己:不可莽撞。但想摸一摸桃雁君的念头,却在心里生了根,不知何时会发芽长叶。 过了没多会儿,桃雁君睁开了眼睛,对着凌闲云坐着的方向眨了眨眼,好象要努力看清一点,可看在凌闲云眼里就不同了,桃雁君这一眨眼,颇有些横波传情的味道,惹得凌闲云心潮起伏。 “是闲云吗?”桃雁君开了口,一下子戳破了凌闲云的美好想象。 明知是自己一厢情愿,凌闲云还是感到了一阵泄气,道:“雁君,是我。” “什么时辰了?”桃雁君从床铺上下来,走到凌闲云对面坐下。 “太阳快落山了……”凌闲云望了望窗外,他只顾着看桃雁君,哪里注意到时间。 桃雁君给凌闲云倒了一杯茶,自己也倒了一杯,端正手上正要喝,却皱起了眉道:“没味儿,有酒吗?” “有、有……”凌闲云自觉心中有愧,桃雁君说什么他自然给什么,喊来冬儿吩咐她去取一壶酒再带两碟下酒菜来,小丫鬟瞪了眼睛好一会儿才去了。 冬儿带着酒回来的时候,在凌闲云身边嘀咕了一句:“总管说了,大人只能喝一杯,冬儿要监督的。” 桃雁君耳尖,听得轻笑起来,凌闲云当时就看傻了眼,这还是桃雁君第一次在他面前笑得如此轻松,想到冬儿还在边上看着,他只得狠狠地偷掐自己一下,暗骂一声没出息,其实桃雁君也不是什么绝色,怎么就看呆了。 “冬儿,你先出去吧,你家大人我自会帮你盯着,一定不让他多喝一滴酒。” 冬儿踌躇了一下,楚桃先生的话她没办法拒绝,于是行个礼,退下了。 斟酒用的杯子,正是那一对水晶杯,青碧色的酒液,在透明的杯子里显得极为悦目,仗着桃雁君眼睛不好,凌闲云也就明目张胆地注视着桃雁君送酒入唇,桃雁君的唇形极好,不大不小,颜色有些病态,可是被酒液滋润了以后,双唇便泛起了殷红,有种娇艳欲滴的诱惑,随着吞咽的动作,喉结处轻微的滚动了一下。 凌闲云咽了咽口水,也做出了吞咽的动作,旋即醒悟,见鬼,他今天怎么了,不是不知道自己对桃雁君的心思,只是守着君子之礼,从来没有过非分之想。 “闲云,怎么不说话?”微微眯起了眼,桃雁君说话了,湿润的唇边挂着一抹浅浅的笑。 “呃……”凌闲云此时满脑子都是桃雁君的唇,呆呆地望着,只觉得脑袋都打了结,好一会儿才挤出一句,“雁君,你……你身体可好?” “一日比一日见好。” “那你这两天怎么都在屋里不出去?” “你在找我?” “是……啊,没……没……”总算反应快,凌闲云改了口,自觉有些尴尬,拿起水晶杯掩饰般地抿了一口酒。很清淡的果酒,甜中带点微酸,口感极好,凌闲云定了定神,恢复了平日的自在,也想好了说辞,“雁君,我听下人们说这两日你都没出去,只当你的身体有了反复,偏生这些天我也忙,只得今天才抽出些空子,来瞧瞧你。” “身体还好,就是人有些闷。”桃雁君微微笑了起来,“听说城外有个清凉山庄,是消暑解热的好地方,过几天我想去那里散散心,可以吗?” 春风拂面,绝对的春风拂面,要说当日冬儿瞧见这笑容还只是觉得眼前桃花片片飞的话,那凌闲云此刻绝对是置身桃林,满目都是灿烂花开,顿时七晕八素,哪里能说出“不可以”三字来。自然是满口答应,等他回过神来,悔之晚矣,只能亡羊补牢地添了一个条件,桃雁君绝不能一个人去,必须由凌府的护院保护着。 桃雁君没有异议地接受了。 夜深人静时候,那只海东青再次飞回了桃雁君的窗前,不多时,又冲天而去。 *** 晋楚交界,边陲小城。 “晋柳先生……晋柳先生……” 随着几声大喊大叫的声音,一个身穿官服的中年汉子气喘吁吁地闯进了柳芫卿所在的驿馆。 站在柳芫卿身边的成昊怒喝一声道:“大胆,江守备,你怎可在晋柳先生面前大呼小叫。”成昊身为武将,这一声喝简直能将房屋震得晃上三晃。 江守备吓得全身一抖,赶紧跪了下来,连连磕头,急道:“下官该死,下官该死,请晋柳先生恕罪。” “起来说话。”柳芫卿端起一杯茶,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倒似不在意的样子。 “是,是,多谢先生不责之恩。”江守备站了起来,擦了擦冷汗道,“楚国传来消息,楚王以同意两国修好之约,先生的送粮队可随时进入楚国边境。” “嗯……江守备,你劳累了,下去休息吧。” 柳芫卿挥了挥手,江守备连忙退了出去,却在刚跨出门口的一刻,又听到了柳芫卿的声音。 “成昊,革职处置。” “是。” 江守备脚下一软,瘫倒在门槛边,他怎么就忘了,晋柳先生最讨厌有人在他面前大声叫喊,完了,他的前程全完了,门外的侍卫大手一拎,把这个倒霉的家伙给扔出了驿馆外。 “成昊,你也下去吧,做好准备,两天后,你就带着运粮队出发。” “先生,您真的要先行一步吗?”成昊面带犹疑,“楚国答应得如此爽快,会不会其中有什么问题?” 柳芫卿冷冷一笑道:“楚国朝中,贪安逸者众,我国肯与他修好,于楚国而言正是求之不得,成昊你勿须担忧。我先行一步,一来,可探楚国虚实,若楚国真有图谋,也能通知你早做防范,这十万担粮食可不能白白便宜了楚国;二来……哼,这二来你也不必知道,守好运粮队,就是大功一件,明白吗?” “末将明白。” 一切准备妥当,柳芫卿带着一支百人卫队,比运粮队早走一天。当马蹄通过关哨踏上楚国土地的那一瞬间,他的思绪也跟随风飘扬的发丝而飞舞起来。八年了,他终于又踏上了这片曾令他感到羞辱的土地。 八年前,他满怀志向而来,欲将楚国一众士子践踏脚下,向世人证明,晋国非无能人,却没想到,半路杀出一个桃雁君,一文一武两场比试,将他所有的努力扼杀,虽然,他只输了这一场,而连赢了楚国一十八场,回到了晋国的他仍旧受到了晋国上下一片赞扬声,得了一个晋柳先生的名号,可在柳芫卿心中,他始终是个输家。 他,柳芫卿,自诩才智天下第一,却输给了一个半路杀出的桃雁君,他此生最大的宏愿被彻底破坏,那股由心而发的愤怒,无法用言语来形容。从那时起,他就发誓,桃雁君一天不死,他就一天不再踏入楚国半步。 可是,要杀桃雁君,却很困难,以当时柳芫卿的能力来说,根本就不可能做到,因为桃雁君,不是一个普通人,他的背后有楚国南部最大的望族桃家撑腰,桃雁君是名门子弟,士族出身,而柳芫卿却只是一个依靠自身天赋从普通人家爬上来的一介平民,无权无势的平民想跟士族斗,结果可想而知。 这也是柳芫卿最恨桃雁君的地方。桃雁君,已经是天上骄子,已经有了身份,有了名誉,有了一生的衣食无忧,为什么还要来踩他一脚。 恨过之后,是处心积虑的杀机,柳芫卿是个有耐心的人,他回到晋国后,先是在桓侯府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慢慢获取桓侯的信任,同时,他也暗中调查桃雁君的点点滴滴。柳芫卿很清楚,要想杀了桃雁君,就要先断其羽翼,只有逼桃雁君离开桃家的保护,他才有机会。 可是像桃雁君这样的人,桃家怎会轻易放弃,就在柳芫卿连用手段不成一筹莫展的时候,桃雁君自己送上了门来。仿佛是楚国有意的报复,当初柳芫卿跑到楚国连赢一十八场,如今,桃雁君也来到了晋国,把晋国一众士子羞辱了个遍。 谈桃色变,几乎在晋国成了某种禁忌,到最后,已经没有人敢再接桃雁君的挑战,眼看晋国的威严就要扫地,就在这时候,却突然爆出了桃雁君跟桓侯府的二公子裴清断袖相交的丑闻。然后,晋、楚两国同时掀起了涛天大浪,桓侯府逼令裴清杀了桃雁君以正其名,桃家则放出话来,如果桃雁君不悔悟,便要派出桃家暗影,追杀二人,至死方休。 桃雁君对桃家的追杀令嗤之以鼻,自发公告,与桃家一刀两断,从此恩情两清。而裴清,因为反抗桓侯府的命令,被打成重伤逃出了桓侯府。从那以后,桃雁君跟裴清两人,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桓侯府英气勃发的二公子,一个是前途无量的奇才智士,就这样,一生前途尽毁,晋、楚两国不知有多少人为之叹息,只有柳芫卿,在无人时,阴冷冷地笑了。除了当事者,没有人知道,在这场事件中,他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可是无论怎么不光彩,这一次的赢家,是他。 桃雁君,没有了桃家的支撑,要除掉他还能有多困难。柳芫卿不急,他是非常非常有耐心的人,他等了八年,他用这八年的时间,成功地掌控了整个桓侯府,终于,除掉桃雁君的时机来了。 他成功了不是吗?八年的隐居生涯,让桃雁君失去了当年的敏锐,一点点毒药,就取了这个他恨之入骨的人的性命。柳芫卿很高兴,最后的赢家,始终是他,不是桃雁君,而是他柳芫卿。 终于,他又踏上了楚国的土地。放眼望去,天高山远,云白水绿,这天下,论才智,还有谁能胜过他,晋柳先生柳芫卿之名,他要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怀着满腹的得志,柳芫卿高高举起了手中的马鞭,快马疾驰,带着他的百人卫队,在楚国的官道上扬起了漫天的灰尘。 如此急行,大约过了十七、八天,柳芫卿一众人等终于抵达了楚都郊外,先派一人去报信,柳芫卿则放缓了行程,待行至城外三里处,果然见楚国迎接的官员已等候良久。 “林大人,烦劳你久候了。” 柳芫卿下了马拱拱手,为首的官员他认得,楚国大夫林肃,曾经出使过晋国多次,是个极为圆滑老道的人。 “晋柳先生一路风尘劳顿,请随本官进城。”这位林大夫满脸都是外交性的笑容回了礼。 柳芫卿没走两步,望了一眼紧跟在林肃身边的一个年轻官员,道:“这位大人相貌堂堂,气宇轩昂,不知是哪位大人?” “哦,这位是司天官吕大人……”林肃一边说一边对吕和良使眼色。 吕和良暗自哼了一声,眼睛望天地对柳芫卿施了一礼,粗声粗气道:“吕和良见过晋柳先生。”看这样子,显然只不过是碍了林肃的面子,才行了这一礼。 “吕大人有礼。” 柳芫卿在心里却回想了一下关于吕和良的资料,父亲吕岩是楚国的三位上卿大夫之一,吕家三代都是楚国重臣,这吕和良也是个士族子弟,难怪这么傲慢。想到这里柳芫卿眼底一沉,从桃雁君开始,他最恨的就是这些瞧不起人士族子弟,面上却不动声色地还了礼。 “哼!”吕和良头一扭,当作没看到柳芫卿的回礼。 柳芫卿还没怎么,他身后的百人卫队却纷纷露出了怒色,林肃暗叫一声这小祖宗,突然闹起了什么脾气,赶紧岔了进去打起了圆场。 “晋柳先生,此番你代表晋国,为我国送来十万担粮食,从此两国交好,边境再无患事,实乃两国之幸。” “哪里,晋、楚两国边境十多年来一直不安宁,其实不过是些小小的误会引发的纷争,我王生来仁心,不忍两国为这些小小误会总是不得安宁,恰巧贵国遭灾,我王大义伸出援手,与贵国重修旧好,于国于民,都是两利之事。” “晋王仁义,天下皆知,晋柳先生能事明主,真乃幸事。”林肃笑呵呵道。 吕和良在边上听了,直翻白眼,暗忖也只这老滑头,才能把瞎话说得这么自然。 “上有明君,下自有贤臣,林大人,你说是吗?” 林肃还没来得及接口,吕和良就已经嘲讽道:“上有明君,下有贤臣,这话放在我朝倒也适当,只是晋王不理朝政二十年,也是天下皆知的事,倒不知这贤臣是从哪里来?莫不是奸臣才好。”言下之意,不理朝政的君不能算明君,那臣自然也就不是贤臣了,不是贤臣,自然就是奸臣。 “吕大人……”林肃脸色大变,柳芫卿是代表晋王出使楚国,吕和良这样说,落的不是柳芫卿的面子,而是根本就不把晋王放在眼里,如果柳芫卿发怒,两国修好的事可能就这么吹了,心下虽急,可他也不敢喝叱吕和良,只得道,“吕大人,晋柳先生已到,请你先回城通知驿馆做好迎接准备,晋柳先生一路劳顿,须得好好休息。” 林肃一边说一边暗自观察柳芫卿的神态,可柳芫卿却没有生气的样子,仿佛没有听到吕和良的话一样,只对林肃微笑道:“这大半个月连着赶路,确是累了,还是林大人设想周到。” 吕和良又哼了一声,见柳芫卿的那些侍卫一个个对他横眉怒目,他理也不理,径自打马而去。 林肃尴尬不已,轻咳一声,拉着柳芫卿边走边乱扯一通,反正说来说去都是些好听但不中用的空话。柳芫卿也好象什么事都没有一样,陪着林肃东拉西扯,一直到进了城门,入了驿馆。 转过头来再说吕和良,他打马离开后,没去驿馆通知什么,林肃当时说的不过是把他支走的借口,他还不至于笨到听不出来,一进城就直向凌闲云所住的别院奔去。 凌府别院极为清静,吕和良到了以后几乎听不到半点声音,前连通报的门卫,走起路来都静悄无声。原以为会被带到书房去,谁知道带路的下人径直把他带到了偏厅,上了茶,才对吕和良说:“吕大人,我家大人正在午睡,吩咐您来了就在这里稍等些时候。” 凌闲云时常趁着午睡的时间偷偷处理公务的事情,吕和良是知道的,如果凌闲云没睡着,定是不会这样吩咐,这么一想,他心中便是一跳,忙道:“怎么,凌大人他的身体又不好了吗?昨个儿还好好的,难道会是夜里受了凉?” “不是,总管说今天晚上要设宴宴请晋国来使,大人身为上卿大夫,必须参加,怕大人的身体撑不住,总管盯着大人睡觉呢。”那下人边说边偷笑。 吕和良也微微翘起了唇,想着总算还有一个温总管,能制住这位不怎么会照顾自己身体的上卿大夫,要不然,只怕早就夭亡了。 其实吕和良不知道,不止是今天,自从凌闲云搬到别院来的这大半月里,温总管天天都要盯着凌闲云午睡,以前他还睁只眼闭只眼,是因为凌闲云还懂得收敛一点,可现在,天天半夜三更通过密道跑回凌府去偷看桃雁君,在东厢一待就是一个时辰,等回来再想睡也难了,以往规律的生活完全打乱,温总管实在怕凌闲云的身体撑不住,这才要天天盯住,晚上睡不足的,就在白天补回来。 喝了一口茶,吕和良像是突然想到什么,开口问那下人:“凌大人为什么突然搬到别院来?府里住得不舒服吗?” 那下人笑了笑,回了一句“大人的想法做下人的怎么能知道”,显然早得了吩咐,桃雁君在凌府的事情绝不能外传。吕和良也知道他这话问得唐突了,挥了挥手让那个人下去。 约莫过了三柱香的功夫,吕和良也喝了不下四、五杯茶,凌闲云终于来了。 “凌大人。”吕和良连忙站起来行礼。 “请坐。”凌闲云在主位上坐下来,望着吕和良微微一笑。 吕和良会意,忙道:“大人,今日迎接晋国来使,下官按您的吩咐去做了,顶了柳芫卿几句。” “他有什么反应?” 吕和良沉吟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怎么说,过了一会儿才道:“正常……也不正常。” “嗯,怎么说?”凌闲云饶有兴味地看着吕和良。 “说他正常,是因为柳芫卿此番前来,是代表晋国来修好,自然不愿与朝臣搞僵关系,即便下官说话冲了点,他不与理会也是情理中事;说他不正常,是因为,听人说晋柳先生一向自视甚高,他在晋国又是桓侯府的得力之人,最不容旁人对他无礼。”吕和良说到这里,抓了抓头,显然搞不清楚柳芫卿的反应究竟算是正常还是不正常。 凌闲云垂目,半晌才抬眼,淡淡地笑了。 “与八年前比来,他的城府更深了。看来,今儿晚上,我要好好会一会这位晋柳先生了。” 第五章 为了显示对于两国修好的诚意,这次的晚宴,楚王和王太后都出席了。晚宴设在正德殿,管弦声起,舞带飘飞,将这平日里肃穆庄严的殿堂带进了一片歌舞升平。 楚王只是个十龄稚童,要他在这样的场合里正襟危坐,实在勉强了些,凌闲云到来向楚王行礼的时候,一只眼睛悄悄向楚王眨了眨,小孩儿像是得了什么趣味似的,绷得紧紧的小脸蛋上露出一丝笑意,如果不是在这样的场合,只怕他已经飞奔到凌闲云怀里了。 向楚王行过礼,再向王太后见礼,王太后一见凌闲云,就关心问道:“云弟,你有些日子没来宫中请安了,最近身体可好?” “吃得好,睡得香,太后看我气色如何。”凌闲云笑着回答。 王太后见凌闲云面带红晕,果然气色极好,当下就宽了心,免了礼让他落座。 凌闲云坐下后,一抬眼就看到柳芫卿,八年的时间让这个人变得更加俊美,也增加了一些气派,与周遭几个官员举杯闲聊,竟是未语先笑,引来全场大多数人的目光,就连王太后,也是带着几分欣赏几分痴迷地在看柳芫卿。 不管在哪里,相貌好的人总是会让别人有想接近的欲望,如果没有桃雁君,凌闲云也许会跟在场大多数人一样多看几眼,而现在,一想到柳芫卿对桃雁君所做的事,他就难抑从心底泛上来的怒意,只差那么一点点,桃雁君就真的死了。 好象是察觉到了凌闲云的目光,柳芫卿突然转过头来,一眼捕捉到凌闲云没来得及隐藏起来的怒意,不由一楞,没功夫细想,那边凌闲云已经换上笑容,遥遥举杯,仿佛先前看到的怒意,只是柳芫卿的错觉。 正在交谈时走开是很失礼的事情,柳芫卿自从进入桓侯府之后,就很注意这种事情,更何况现在还是身在楚国,他分外丢不起这个脸,所以看到凌闲云举杯,他只能向凌闲云微微颔首,拿起自己的酒杯象征性的喝了一口。 楚国的宴会不像晋国一样讲究规矩,参与晚宴的官员和家眷可以随意走动,尤其是宴中,楚王毕竟年纪小,打起了盹来,于是王太后就带着楚王先行离宴,这之后,晚宴的气氛就更活跃了,一些胆子大的女眷都围到了柳芫卿的身边。 凌闲云一早闪身到了角落,作为楚国最年轻的上卿大夫,虽说身体弱了点,可那长相并不比柳芫卿差多少,五官是不如柳芫卿精致,然而举手投足间的风度却胜了许多,更何况凌闲云的孱弱也能最大限度地激发那些女人的天性,所以凌闲云一直都是那些千金小姐爱慕的对象,以往这种很有可能被公开调戏的宴会他是不来的,可是为了就近观察柳芫卿,他今天来了。王太后和楚王一走,他就躲进了角落,这样既不会被爱慕他的女子纠缠,又可以暗自观察柳芫卿的一举一动。 柳芫卿类似于柳下惠的神态举止让凌闲云开始联想他们是不是有血缘关系,都是姓柳的,真要这样,那色诱的招法就用不上了。这个柳芫卿,果然不简单,观察了这么久,好象没什么弱点可抓。 一无所得的凌闲云乘人不注意,走出了正德殿,后花园里的空气很新鲜,他多吸了几口气,将胸口的闷气散掉,他这样的身体,始终不能适应这种的场合,这才待了多久,胸口便发闷了。望着天上一轮明月,脑中浮现出桃雁君的睡脸来。 这些天来,他夜夜偷入东厢,只坐在床边呆呆地看桃雁君的睡脸,月色照进屋里来,给那张脸凭添了几分朦胧。好想摸一下,只一下就好,凌闲云的心里不知转了多少次这样的念头,有几回几乎就伸出了手,却总在即将碰触到的那一刻,缩了回去。 钦慕多年的人就在眼前伸手可及的地方,想摸而又不敢摸,这样的挣扎似乎很痛苦,可是凌闲云却享受着这种痛苦,他知道他这副随时都有可能破灭的身体不应该去招忍任何人,能够享受到挣扎的痛苦,已经是上天对他最大的恩惠。 “凌大人!” 柳芫卿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凌闲云并不惊讶,在正德殿里,他观察柳芫卿的时候,柳芫卿又何尝不在偷偷地看他,两个人视线交接了不下三回之后,凌闲云才走出了正德殿,他知道,柳芫卿一定在随后找借口跟出来。 “晋柳先生。”凌闲云转过身,毫不怀疑柳芫卿能从别人那里问出他的身份,鼻尖闻到从柳芫卿身上传来的阵阵脂粉香,面上不禁露出一抹浅笑,楚国女子的大胆开放显然让这个人吃了些苦头,只可惜没能达到他预期的效果,枉费他特意安排了几个舞妓混在那些女子中。 柳芫卿好象知道凌闲云在笑什么,抬手闻了闻,然后对着凌闲云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神情。 “让凌大人见笑了。” 月光照在柳芫卿脸上,将那副原本就精致的容貌衬托得更如玉雕一般,看得凌闲云一楞,随即道:“晋柳先生定力过人,佩服犹不及,哪里会见笑。” “凌大人叫我出来,可是有事?”柳芫卿听了凌闲云的话,面上有些笑意。 “晋柳先生何出此言,我不过是胸中憋闷,才出来透一透气。”凌闲云却矢口否认起来。 柳芫卿眼中一愕,旋即笑容更深,流转间竟隐隐有一丝妩媚。 “那是我会错意了,还当凌大人数度眼神示意,是有事要与我私下相商。也罢,既来之,则安之,今夜月色不错,不知凌大人可愿一尽地主之宜,带我在这园里逛一逛。” “当然,晋柳先生高名远扬,又生得如此让人亲近,我又岂能拒绝。这边请……”凌闲云垂下了眼帘,掩住了眼底的不屑之意。 有意思,柳芫卿这是……在色诱他?是了,当年桓侯府裴湍当权时,跟这位晋柳先生之间,颇有些流言,想来也是空穴来风,自有其因吧,否则,以平民出身的身份,柳芫卿又有什么本事一步登天进入桓侯府。 既如此,那便好办了,凌闲云抬眼望向头顶的明月,虽然为了楚国,他不能杀了柳芫卿为雁君报仇,但为雁君出一口气,还是能办到的。 雁君,今晚便好好睡吧。 白石铺成的小径在月色下闪着光,远远望去,曲曲折折,像是嵌在一片黑色中的玉带。凌闲云走在前头,两手负在身后,不说话,只专注地走着路。柳芫卿不紧不慢地跟着,知道凌闲云这是在等他先开口,他反倒不急,只是转动着心思。 来楚国之前,凌闲云就是他重点调查的对象之一,楚国三位上卿大夫,其中吕岩年迈,德望虽高,近两年来却已很少管事;另一个名义是上卿楚王叔,可惜为人颓散,寻花问柳贪杯好酒时有他,处理正事时便象那神龙见首不见尾,找也找不着他;独以眼前人的年纪最轻,资历最浅,然而却最得楚国朝中上下的信任与拥戴,偏偏此人为人行事一向低调,虽说在楚国是个能够只手遮天的人物,可在楚国百姓心中,却只知有王,而不知凌闲云。 柳芫卿对凌闲云的评价是若非真忠贤,便是腹中黑。当然,要柳芫卿相信一个手握大权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会完完全全对寡母幼主忠心不二,除非铁树开花。权力是个什么,它是世上最能够让人迷失本性的东西,可以让最高洁的人变得坠落,也可以让最正直的人变得不择手段。谁知道,在凌闲云孱弱的身体下,藏着的究竟怎样一颗不轨的心。 所以,在正德殿中,当柳芫卿发现凌闲云数次与他对上眼之后,他就找了借口跟着凌闲云出来了。他相信,凌闲云有话对他说。 “晋柳先生……”凌闲云停了脚步,抬头望天,淡淡地开了口,“今晚的月色真好。” 虽然成功地让凌闲云开了口,可说出来的话显然不是柳芫卿想听到的,于是他也抬头望天,对着头顶上的那轮明月,道:“楚国月色,确是别有一番风情,若非凌大人带我出来走一走,我也难见到这般美景,倒是该多谢凌大人才是。”打哈哈,谁不会。 凌闲云转过眼来,凝视着柳芫卿,微微一笑,道:“月色虽美,仍是不及先生光彩。” 柳芫卿迎着凌闲云的眼神,白晰的肌肤上渐渐染上一层红晕。 “凌大人过奖了,明月高洁,世上谁人堪能相比。” “明月之所以高洁,只因无人能摘,若是唾手可得,谁还会多看它一眼。晋柳先生便是那天上明月,只供世人仰望,可不敢妄生亵渎之心啊。” 柳芫卿连声不敢当此谬赞,垂下眼却是疑惑,不知凌闲云把他捧得这么高,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这位身体孱弱的楚国上卿大夫,对他真的慕之如月?还是另有图谋?思虑着,不由自主地又望向凌闲云,却见月华之下,他紫衣如墨,面白如霜,于石径上漫步走着,自有一股高贵气度,举手抬足,赏心悦目般的优雅。 柳芫卿看得呆了,这种士族出身的名门子弟与生俱来的优雅与高贵,是他再怎么努力也模仿不来的,望着凌闲云的背影,他的眼里有一抹火苗跳动着。 “晋柳先生,前面有座凉亭,我们去坐坐,可好?”凌闲云突然转过头来问。 收敛了眼神,柳芫卿一笑,妩媚再现。 “是我疏忽了,听闻凌大人身子不好,原不该勉强你带我在园子闲逛,不如我扶你去凉亭休息会儿。” 凌闲云也不客气,伸出手道:“那就有劳晋柳先生了。” 柳芫卿当下扶了凌闲云,往凉亭方向走去。凌闲云似是过意不去,当下邀请柳芫卿后日晌午到千珍楼一聚,摆酒相谢,柳芫卿似真似假地推辞了两句,然后在凌闲云的一再邀请下欣然应允。 凉亭已近在眼前,本应高高卷起的竹帘此时却被人放了下来,凌闲云的心思先放在柳芫卿的身上,没注意到,直到走近了,才发现这一点,不由停住了脚步。 “凌大人?” 柳芫卿顺着凌闲云的眼光,也看到了垂下的竹帘,不禁心中大奇,凉帘里挂竹帘,本是为了在白日里遮挡阳光用的,这半夜三更的,谁会把竹帘放下来?虽然好奇,可是柳芫卿并不是冲动的人,而且身在楚国,须处处小心,他见凌闲云都停下了脚步,自然更不好近前去一看究竟。 “咳咳,凌大人,我二人出殿太久,怕是有人要寻了,不如先回去吧。” 凌闲云的目光在凉亭和柳芫卿的身上微微一转,也学着柳芫卿的样子咳了几声,只不过柳芫卿是轻咳,他是重咳。 “好吧,我们回去。” 却不料凉亭里竟是有人,忽然出声道:“谁在外面,给我端盘温水来。”那声音为低沉,透着一股子慵懒,有些像夏日的里的风,让人昏昏欲睡的感觉。 凌闲云听得这声音,嘴角边翘了起来,扬声道:“原来是楚王叔在里面,对不住了,闲云体弱,可伺候不了你。” 柳芫卿在边上听得一惊,难道凉亭里的竟然是那个传闻里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花花公子、身为楚王叔兼上卿大夫的楚上鹄。 “哈哈哈……还当是路过的下人,却原来是闲云在外面,失礼了失礼了,小兄这就来给你陪罪。”竹帘后传出一阵大笑,紧接着有人一掀竹帘从里面走了出来。 那竹帘一掀一放的功夫,柳芫卿已眼尖地瞧见里面有个装扮华丽的美少年,正手忙脚乱地往身上套衣服,哪还不明白刚才里面发生了什么事,赶忙移开目光,只当做什么都没看见,注意力放到了刚出来的楚上鹄身上。 这是个满身散发着情欲气味的男人,下巴上胡子拉喳,显然已有七、八天没刮,随手披了一件外衣在身上,居然只是一件家居便服,里面的内衣根本就没系上,隐约可以看见映在胸口上的几缕抓痕。 “闲云啊,几个月不见,你越发的清俊了。”楚上鹄张开双手向凌闲云扑去。 早知他会来这一招,凌闲云闪身到了柳芫卿的身后。 “哟,有客人?”楚上鹄止住了去势,一双桃花眼对着柳芫卿上上下下一打量,脸上浮现出轻佻的笑容,“好漂亮的脸蛋……啧啧,比红楼里的倌儿们强了百倍去。” 柳芫卿的脸当场就沉了下来,这人竟然敢拿他跟红楼里倌儿比,士可忍孰不可忍,一拂袖转头欲走,被让凌闲云拉了回来。 “楚王叔,这位是晋国来使柳芫卿,王上与王太后很重视晋柳先生,你可不要失礼了。” “哦……原来是晋柳先生,得罪得罪了。”楚上鹄急急地一鞠到底算作赔罪,然后就眯着眼睛似笑非笑地望着柳芫卿,那目光,说有多猥亵就有多猥亵。 柳芫卿仿佛感觉到楚上鹄正用眼光一件一件地扒他的衣服,气得脸色铁青,可是又不便发作,忍了又忍,才回了一礼道:“楚王叔有礼了。”转过头又对凌闲云道,“凌大人,我们快些回去,莫要让殿里的大人们等急了。” 凌闲云按了按胸口,道:“先生请先走一步,我身子略感不适,须坐着歇会儿。” “啊,闲云不舒服,快到凉亭里坐,你的身体可娇贵着呢,咱楚国哪一天能少得了你。进来进来……”楚上鹄一听闲云不舒服,可着紧了,赶紧把凌闲云扶进凉亭。 凉亭里的少年已经穿好了衣服,见他们进来,识趣地退到了一边,把四面的竹帘卷了起来,让外面的新鲜空气冲淡了里面的味儿。 柳芫卿在原地站着发了会儿呆,一发狠跟进了凉亭里,他跟凌闲云一起走到这儿,于情于理他都不能扔下凌闲云一个人走回去,如果在凌闲云心里留下恶感,以后的事情就难办了。 凌闲云的身子真的不舒服?才怪,这些日子来他心足意满,又休养得宜,身体比任何时候都来得好。他故意这么说,就是要引柳芫卿留下来。引柳芫卿留下来做什么?嘿嘿,凌闲云肚子里笑得极阴险。 “那个谁……你……就是你……”把楚上鹄身边那个少年唤过来,凌闲云不忘做出虚弱的样子。 少年怯怯地望了楚上鹄一眼,惹来楚上鹄不悦地一瞪:“看什么看,还不过去听候使唤。” 少年这才向着凌闲云走过去,低声道:“大人有什么吩咐?” “上茶。”凌闲云简短地吩咐道,打定的是捧茶看戏的注意。 少年望瞭望漆黑一片的园子,有些害怕,可还是不敢怠慢,赶紧去寻茶。 那边,楚上鹄自喝叱了那少年一句之后,视线竟未离柳芫卿半刻,热灼灼盯得柳芫卿坐立不安。 要说柳芫卿,自小就是出众的相貌,也没少人看过,可是身为平民时,他自恃才高,从来都是斜眼看人,那些人敬他才高,知他必有出头之日,也就不敢得罪他,何况如今他身为桓侯府的重臣,自然更无人敢直盯着他瞧,哪有人像楚上鹄这样肆无忌惮的。可偏偏,这里是楚国,楚上鹄又有着极高的身份地位,柳芫卿再是自负,也不敢轻易得罪他。如此侮辱,他也只得咬着牙忍了,那脸上免不了有些异样。 凌闲云自是将柳芫卿的表情看在眼里,心里大是解恨,瞄一眼楚上鹄,见他一副色迷心窍的样子,恨不得上去踢两脚,这个时候发什么呆,还不上去施展一下缠人大法,气死柳芫卿最好。 楚上鹄总算没辜负凌闲云一番苦心,把柳芫卿从上到下仔仔细细看了个够,满脸笑容地靠了过去,道:“久闻晋柳先生乃谪仙般的人物,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花容月貌,世间难寻。”一边说,一边轻佻地用手指从柳芫卿的眉眼间划过。 柳芫卿脸色一僵,泛起了几分青色,不着痕迹地将头往后一仰,让过了楚上鹄不规矩的手,勉强道:“楚王叔言笑了,花容月貌乃是形容女子,芫卿堂堂五尺……” 这话还没说完,楚上鹄的手居然摸向了他的大腿,柳芫卿又惊又怒,连忙站起身,向凌闲云身边走去。 “凌大人……” 凌闲云正在解恨时,蓦地见柳芫卿向他走过来,立刻抚着胸口做出虚弱无力状。 “晋、晋柳先生……你们随便聊……我歇歇就好……不……不用管我……” “是啊是啊,晋柳先生,过来这边坐,不用管他,他三不五时就来这么一出,让他一个人在那儿趴会就好。” 楚上鹄一步不落地跟了过来,牵起柳芫卿的手就往边上坐,而柳芫卿一个不防被他拉着差点就坐在了楚上鹄的腿上。 “放手!”柳芫卿大怒,脸上涨得通红,手上一运力,竟把楚上鹄给甩了出去。 “哎哟哟……” 楚上鹄一头栽在了地上,哎哟哟地站不起来。柳芫卿倒不曾想到楚上鹄身为堂堂楚国王族,身上居然一点武功都没有,轻易就被甩了出去,楞了一下,猛地醒悟过来,知道自己这一甩,有些过火了,如果被楚上鹄拿出来大做文章,说他攻击楚国王族,到时候可就说不清了。 尽管心里气得恨不得把楚上鹄狠揍一顿,可是脸上还得作出不是故意的样子,走过去把楚上鹄扶了起来,口中还得赔罪。 楚上鹄口中哼哼唧唧,一副痛得快要死的样子,却乘着柳芫卿扶他的时候,两只手大吃柳芫卿的豆腐,抽了空,还向看戏看得津津有味的凌闲云晃过去一个得意的眼神。 凌闲云早就看出楚上鹄是故意让柳芫卿甩出去的,偷笑得肠子都快打结了,偏还得忍着,见楚上鹄抛过来一个眼神,他立时又是半死不活的样子,惹得楚上鹄又多瞪了他一眼,却不知道凌闲云这会儿的心思已经转到桃雁君的身上,只想着如果雁君看到这一幕,定会觉得解了些气罢。 柳芫卿也是忍无可忍了,憋着气把楚上鹄扶到边上坐下,他不敢再运力,费了好些劲才把楚上鹄两只手从身上扒开,正要退远些,楚上鹄伸手一拉,抓住了他的袖子,可柳芫卿退得急了些,收不住势,一个不注意,衣袖被扯了半截下来,当下他整个脸都黑了,全身也气得轻轻发抖,深吸了几口气才压下翻腾的怒气,借口要换衣服,几乎是用轻功飞着离开了凉亭。 “哈哈哈哈哈……” 凉亭里爆出了大笑声,楚上鹄拿着半截衣袖在鼻尖闻了闻,道:“美人袖,暗盈香,妙哉妙哉。” 凌闲云止了笑,道:“怎么,看上他了,那你可得加把劲了,乘着人在楚国,你想怎么样都行,别等他回了国,你再想碰他可就难比登天了。” 楚上鹄嘿嘿一笑,道:“你少陷害我,他得罪你是他的事,我可没得罪你,别把这么一株毒草往我身上推,我可不想象当年桃雁君和裴清那样,被人写了文章传着抄着骂伤风败俗。” 凌闲云听他提到桃雁君,脸一沉,眼角余光见先前那少年正端着茶水过来,便道:“你楚王叔早已是臭名在外,府里养了不知多少美妾娈童,怎么还怕人骂?” “养美妾娈童是一回事,跟男人断袖相交是另一回事,怎可同日而语。欣儿,倒茶。” 那少年赶紧放下托盘,给凌闲云和楚上鹄倒了茶水。 楚上鹄喝了茶润润喉,才道:“说吧,那位晋柳先生怎么得罪你了,让你这么整他?” 凌闲云眨了眨眼,也抿了一口茶水,才道:“谁说他得罪我了,谁说我整他了?” 楚上鹄冷笑一声,道:“不整他,你装什么不舒服,又跟我使什么眼色?” “我身子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装什么装,更不用说使什么眼色,不过是眼睛有些酸罢了。再者,他可是晋国来使,我只怕招待不好坏了两国关系,哪里会想法整他。”凌闲云此时一脸的无辜。 楚上鹄气绝,道:“合着是我自作多情了,演上这么一出就是给你看戏的。” 凌闲云狡黠一笑,道:“楚王叔怜惜于我,愿意作戏逗我一乐,令我身上不适减退大半,我心中自是感激万分。” 楚上鹄气得牙痒痒,可又拿凌闲云没办法,只得道:“你这还像是句人话。” 成功地为桃雁君出了一口恶气,凌闲云志得意满地回了别院,憋不住想要从秘道过去再看一眼桃雁君,却让温总管硬拦了下来,理由是天快亮了,怕误了早朝。 凌闲云心中兴奋,恨不能立刻告诉桃雁君这件事才好,可是又怕桃雁君知道柳芫卿来到楚国,想了又想终于忍着没去找桃雁君。可这一日不见,竟是一天都不自在,魂不守舍,心里像是丢了什么似的,下了朝就匆匆回来,换了衣服在房里来回踱着步,犹豫是不是回凌府一趟。 他这副坐立难安的样子让温总管看不过去了,道:“大人,您该休息了。” “嗯……” 凌闲云习惯性地应了一声,仍在来回踱着步,温总管好气又好笑地把他强按到床上,道:“大人,您心中有事要想,就躺着想罢,走来走去也耗力气不是。” 凌闲云哪里是在想事情,一颗心全挂在桃雁君身上了,被温总管这一按,反倒按出个念头来,问道:“温总管,你帮我想个招,怎么才能让柳芫卿尽快回去晋国?” 温总管失笑:“大人,您聪明一世,怎的向老奴讨起主意来。” 凌闲云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侧着脑袋道:“我虽深恶此人,可他毕竟是晋国来使,暗里捉弄尚可,若明白赶人,可就过于意气了,我不能为私心而误国事,只是他在一天,我便不能坦然面对雁君,心中着实难受。” 温总管摇头轻叹,道:“大人,依老奴看您这是关心则乱了,您不是已经这么做了么,又何必跟老奴讨什么主意。” “什么?”凌闲云疑惑地看着温总管。 “昨儿夜里,您与楚王叔联手演了一出戏,再多演几出不就成了。那晋柳先生,听说是个极重面子的人,若是城里有风言风语传了开去,他面子上挂不住,不用赶也是要走的。” “老狐狸,这个馊主意你也说得出,你当我没想过,只是楚王叔这人,随心所欲惯了的,昨儿夜里也不知怎么竟在正德殿后花园里出现,瞅样子心情不错,我才示意他陪我演了一出戏,谁晓得他下回还肯不肯配合,我就怕他心情一变,不帮我也罢了,还要倒过来拆我的台。” “这事儿还不简单,大人进宫一趟跟王太后叨叨家常不就成了。” 凌闲云一楞,猛地坐起来一拍脑袋道:“你可提醒我了,差点忘了,楚王叔最是听姐姐的话呢,我这就进宫。” 温总管本想拦住,却又收了手,望着凌闲云像个毛头小伙一样急匆匆,忍不住又是失笑,看了二十多年,总算见着这孩子毛躁的一面了。 凌闲云这一进宫,一直到傍晚才回来,只看他的表情,也知道他定是说动了王太后,想来楚王叔那边已不是问题。一回别院,温总管就逼着他去休息,睡了一觉,醒来正是半夜,他披了衣就去钻秘道。 秘道里空气极闷,每回走凌闲云都有不舒服的感觉,只是马上就能见到桃雁君的兴奋掩盖了不适,秘道的出口就离东厢不远,出了秘道他就蹑手蹑脚地进了东厢,只担心吵醒了桃雁君。 屋里一片漆黑,不能点灯,凌闲云拿出随身带着的一颗夜明珠,暗暗的莹光使眼睛勉强能看清屋里的情形。 被子是叠着的,床上空无一人。 夜明珠从手中落地,凌闲云晃了晃,蓦地一阵痛袭上了心口,他的脸上一下子没了颜色。 雁君走了,他走了……走了……眼前一黑,凌闲云失去了知觉。 凌闲云这一昏,没多久就被随后赶来的温总管发现了,拧着眉头把人抱到床上,从怀里拿出一只药瓶,倒了两粒药塞进他嘴里,转身就差下人去请燕郎中。 这半夜三更的,可是好一阵折腾,飞驰的马蹄声不知惊醒了多少人家,才把燕郎中请进了凌府。到了屋里,话不多说,先给凌闲云把脉。 “燕郎中,大人的病……”温总管在边上观察郎中的脸色,心下忐忑不安,就怕凌闲云再次发病。 燕郎中的脸色并不好看,一边捋着山羊胡,一边从医箱里拿出十二支银针,就着烛火烫了烫,然后小心地插进了凌闲云胸口的几处穴位中。 “温总管,凌大人只是一时情急而引起的昏迷,醒来就没事了。” 燕郎中的这一句话让温总管的心放回了肚子里,这才觉得手心里都是汗。 然而燕郎中下一句话却带了几分斥责:“凌大人天生心脉不全,最忌心绪骤然浮动,轻者昏迷不醒,重者一命归天,我曾多番嘱咐,若要凌大人平安到老,万不能情动,温总管你可都当耳边风了。” 被比自己还要年轻几岁的郎中斥责,温总管老脸一绷,却又无从辩解,只是轻叹一声道:“燕郎中,你的话我时时记着,只是我家大人……他哪里是情动,分明是情劫到了,躲也躲不开啊。” “情劫?”燕郎中小心地拔下银针,蓦地想了起来道,“难道是楚桃先生?” 温总管无奈地摊了摊手,他不在意凌闲云看中的究竟是男还是女,问题是这个桃雁君,实在是不好搞定,先不说他心中早已有人,即便无人,凌闲云想要得他的心,那也要好一番折腾,桃雁君可不是会服服贴贴的人,自家大人这身子,只怕是吃不消他折腾。 上回来诊病就知道凌闲云极在意桃雁君,原来竟是动了情,燕郎中呵呵笑了起来,道:“凌大人眼光倒是不错,只可惜楚桃先生那眼睛治不好了,怕是不能尽心照顾得了凌大人。” “我看是我家大人照顾他才是……你还笑……”温总管没好气地瞪了燕郎中一眼,“我说……你这当郎中的,有没有什么药能让我家大人对楚桃先生死了这份心才好?” 燕郎中又捋了把胡子,笑道:“死心药没有,痴情药方倒是有一张,回头我配了药给凌大人送来,混入酒中给楚桃先生喝了,保准他从此对凌大人死心塌地,矢志不渝。” “这般缺德的药方你也有?”温总管本是随口这么一说,却不想燕郎中还真有些古怪方子。 燕郎中瞪眼,拎起药箱往肩上一背,边走边道:“缺德又怎了,告诉你,这药难配,我收集了二十年的药材,也只得配上两副,你到底用不用?” “用,怎么不用,配好了给我送一副来。” 送走了燕郎中,温总管回到屋里,一眼看见凌闲云醒来,正撑起身体要下床,他一个箭步冲上去把人又按了回去,念道:“小祖宗,您还是躺着好,别着急,楚桃先生不是走了,他昨儿带着冬儿去了清凉山庄,老奴这不是没来及跟您报备一声,您倒自己先急躺下了。” “清凉山庄?”凌闲云的心口蓦地一松,隐隐想起似乎是有这么一回事,他是应了让桃雁君去那地方散心。 “是是,老奴还安排了十个护卫跟着他,都是府里数一数二的好手,您就别担心了。” “那些人嘴紧不紧?”凌闲云赶紧问,他现下最怕的就是桃雁君知道柳芫卿到了楚都。 “都用线缝着嘴呢,保管紧到一丝口风都不露,而且有他们打前站,保证楚桃先生连半句闲言碎语也听不到。” 凌闲云这才完完全全安了心,躺了一会儿,又道:“温总管,请楚王叔来。” “大人,您现下不该想事儿。” “我的身体我顾着呢,明儿你去替我告个假,就说我的病又犯了,需在府里静养几日,谢绝一切来访探病。回头备上车,我们去清凉山庄。” 温总管一时无语,好一会儿才摇头叹息,这位楚桃先生,果真是自家大人的情劫呀。没办法,只得照凌闲云的吩咐去办事,心中暗自盼着燕郎中的药,早日送来才是最好。 尽管凌闲云心急如焚,可他的出行仍要做很多的准备,既要瞒人耳目,还要把他平日里的衣食用具全带上,光是准备这些东西,也要一天的时间,凌闲云心里念着桃雁群,彻夜难眠,只能深恨自己的身体不争气。 夜里睡不着,轻手轻脚地从床上爬起来,凌闲云打开了窗,望向窗外,云层后,一轮明月半遮半显。 “明月千里寄相思……”凌闲云低低地叹了一声,其实清凉山庄也只在楚都郊外五里而已,可是见不着面,与千里又有什么分别,眼前的月亮渐渐幻化成桃雁君的脸。 一日不见,他已是思念至此,将来,桃雁君若真要走,教他如何舍得。这么一想,心口处便隐隐有些闷痛,一只手不由自主的按住了心痛处,这时凌闲云猛地一个激灵,眼前的幻象消失,一只飞鸟的影子飞快地掠过凌府上空。然而凌闲云并没有注意到,只是深陷在刚刚升起的心思里。 那飞鸟是一只黑色的乌鸦,飞过了凌府,穿过了四条街,终于落在了一个窗沿前,发出了三声呱呱的叫声,那扇窗很快打了开来,一个人影披着衣服看了一眼乌鸦,眼里露出惊讶的表情,随即关上了窗户,不多久,又打开,窜出了一身夜行服的人,借着半明半暗的月色,显出一张精致的容颜来,正是柳芫卿。那只乌鸦呱地一声飞起,柳芫卿跟着脚尖在窗沿上轻轻一点,人便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黑暗里。 第六章 清凉山庄,位于楚都郊外五里,整个山庄依山而建,前有绿水环绕,后有青山倚靠,每到盛暑之时,其它地方暑热难当,唯有这里,清风徐徐,凉爽怡人,故名清凉山庄,是楚国上层贵族及文人雅士消暑的最佳去处。 那只乌鸦一路将柳芫卿引进了清凉山庄。此地虽然名为山庄,其实不设院墙,不置守卫,只有一块界碑标志着山庄的范围,任何人都可以轻易进入。山庄本就是依山而建,借着山中原本的草本及地形,所有的建筑都半隐半现,建筑的样式也多种多样,亭台楼阁,一应俱全。 柳芫卿一进山庄,就发觉有几座灯火通明的楼阁里外,都布有守卫,这几处地方应该是有楚国贵族在,还有些透着灯火的小屋则安静许多,经过的时候,隐约听到一些吟诗对酒的声音,显然是一些文人雅士在此聚会。小心地绕过这些有人的地方,他跟着那只乌鸦,一直来到一间只燃着一盏油灯的屋子。 屋外有两个人守在门口,看到有人过来,都很戒备,待柳芫卿的面容在月色下清晰地显露出来时,两个人弯身一礼,让开了门口。 “晋柳先生,主人已经等您很久了。”其中一个人一边替柳芫卿开门,一边低声道。 柳芫卿没说话,走了进去,等那个人把门关上,他才快走几步,转过一个屏风,看到了等他很久的人。那个人背着身坐着,听到柳芫卿的脚步后,伸出手把油灯拨了拨,火苗变得更小,屋里顿时又昏暗了许多,只能勉强看清周围。 “你怎么能到这里来?太危险了!”柳芫卿走上前,口中虽说得慎重,眼里却带着几分喜色,显然看到这个人心里很高兴。 那人缓缓转过身来,脸部被阴影笼罩住,昏暗中看不清他的面容。 “我来,自然是不放心你,怕你一个人吃亏啊。”这声音极为清朗,听上去情深款款。 柳芫卿眼里的喜色一下子退去不少,狠狠地瞪了那人一眼,道:“你明知我不信,又何必拿假话来蒙我。” 那人轻声一笑,一伸手,将柳芫卿拉到了身边,伏耳低低地说了几句话。 柳芫卿的眼睛一亮,道:“当真?” “若不是当真,我又何必绕个圈子来见你一面,此行若成功,你可记一大功。” 那人继续在柳芫卿耳边轻声说话,呼出的气息喷在柳芫卿的耳垂边,暧昧温糜,引得柳芫卿的脸颊渐渐发红。那人见此情景,知他情动,当下将他抱起大步向床走去。柳芫卿心中正在盘算那人刚才在耳边所说的事情,一时也未注意,等回神时衣裳已经半解。 “不行……”柳芫卿猛地推开那人,坐起身一边掩衣一边道,“今夜不成,我需赶回驿馆去,若让楚人发现我不在屋中,可要坏事了。” 那人也不勉强,松了手仰躺在床边,望着柳芫卿的动作,道:“任何时候,你都知道什么事情才是最重要的,你有万般优点,唯独这一点,我最欣赏。” 柳芫卿斜睨了他一眼,精致的面容现出一抹冷笑,道:“你这人,优点少缺点多,唯有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一点,与我一般无二。” 那人又笑,道:“你不正是看中我这一点,八年前才与我联手的吗?” 柳芫卿看他这笑十分得意,心中莫名来气,下了床推开窗,想走又不甘心,回过头沉下脸道:“你这人卑鄙无耻、下流恶心,桃雁君当年瞎了眼,竟然看中你这张面皮,就被你骗足了八年,只怕他死的时候还想着你会回去救他。” 那人……竟然是裴清,窗外月光照进床边,隐约将那张俊朗的容颜显露出来。 听到柳芫卿提起桃雁君,裴清的脸阴沉了几分,道:“别提他,浪费了我八年的时间,论本事,你不如他,若是他肯为我出山,桓侯府早就在我掌握中,又何需在那老婆子眼底下装了这些年。” 柳芫卿听得心头一怒,道:“桃雁君是个傻子,我哪点不比他强,再说你现在已经掌握了桓侯府的大权,可全是我帮的你,你不记在心就算了,也别拿我不如桃雁君的话来气我,有本事,你去黄泉道把他找回来。”话一说完,他就从窗口处纵身出去,闪身在黑夜里。 裴清冷哼一声,暗自道:掌握了桓侯府又如何,明不正言不顺,只能躲在暗中操控,真正的桓侯还是裴言定那小儿,他裴清岂能甘居那小儿之下。 裴清想来想去,心中烦燥,走到门口,对守在门口的两个人挥挥手,那两人会意地退了下去,裴清漫步走进了黑暗里。 月色虽然明亮,却难以照清被林木山石掩盖的山路,但对于内力深厚的裴清来说,一点点的光线已经足够看清周围十丈远。清凉的风吹去了裴清心里的浮躁,抬起头望着高高在上的月亮,伸出了手,仿若摘月的姿势。 蓦地,裴清身体一震,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瞳孔在一瞬间收缩。前面不远处的一棵树下,站着一个人。 桃雁君。 裴清下意识地闭眼,是他眼花了,一定是,桃雁君已经死了,酒中的毒,是他亲手放进去的,怕毒性不够,他又给桃雁君喂下另一种毒性更烈的药丸,桃雁君不可能不死。定下心神,他再次睁开眼睛,看过去。 桃雁君,还是桃雁君,站在树下,半步也没有移动过。身上的衣服,正是当日那一袭浅黄色的绸衣,随意披散的头发被夜风吹得晃动不已,背后是一轮惨白的圆月,阴森森,透着几分鬼气。 七月半,鬼门开,裴清蓦地想起今天的日子,脸上顿时开始发白,强压下转身逃跑的念头,他裴清不敬天不敬地,还怕什么鬼神,是桃雁君自己不好,如果肯出山助他,他也舍不得杀了这个陪了自己八年的人。没什么好怕的,人也好,鬼也好,大不了再杀一次,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拳,裴清迈开脚步,直直地向桃雁君走过去。 “雁君。” 一直走到了桃雁君的面前,可是桃雁君却始终没有动过,一双眼看着前方,却是连眼皮也不曾眨过一下。裴清竟不敢直视,眼光往地上扫过去,像在桃源的时候一般轻唤了一声,才发觉自己的声音竟然变得沙哑,隐隐还透着几分轻颤。 桃雁君身体一晃,旋即露出一副诧异的表情,道:“是谁?” 裴清一怔,这才发觉眼前的桃雁君双眼茫然,一副无法视物的模样,他犹豫起来,怀疑自己是不是认错了人,可是仔细再看这张脸,明明是桃雁君的样子,不禁又唤了一声:“雁君……” 诧异过后,桃雁君侧着头想了想,又道:“我不记得听过你的声音……啊,对不起,我的眼睛打小就不好,我叫桃锦容,你是不是把我错认为族兄桃雁君了,我族兄已经失踪八年了,唉……” 裴清突然就松开一口气,原来是认错了人,是了,记得桃雁君是说过,他有个族兄跟他长得极像,只是想不到几乎一模一样,竟在这七月半的时候,把他吓了一大跳。松开手,这才发觉掌心里已是一片汗渍。 “原来是桃公子,失礼了。桃公子眼睛不好,怎么半夜三更一人在此,不如我送公子回落脚处去。” “今晚上有好友请客吃酒,吃完酒回来,丫鬟手中的灯笼突然灭了,夜黑月暗,实在看不清脚下的路,丫鬟只得留我在此,她去重取灯笼,一会儿就来接我。” “原来如此,那我便不打扰了,先走一步。”裴清心中有鬼,对着与桃雁君一模一样的脸,心中不自在,先前相送的话只是客套,这会儿借着桃锦容的说法,借机下台,赶紧走了,听得桃锦容在身后相唤,他也只作没听见。 自称为桃锦容,其实就是桃雁君,装模作样的唤了两声后,对着裴清离开的方向,露出一个冷冷的笑容。果然是只山中狼,居然半点心虚也不露,如果不是他假称为桃锦容,只怕早就露出杀机了吧。 “裴清,其实这八年有你陪在身边,跟你暗里斗法较劲,我一点也不觉得无趣,可惜……如果你没有这种无聊的野心,我也许真的会喜欢你,毕竟我是那么留恋你的怀抱……” “公子……”树后转出一个黑衣人来,“您应该让我将这混蛋当场格杀。” “这地方人多口杂,你若不能一击必杀,岂不就麻烦了。”桃雁君道,“再说,我也不想他死。” “可是……那混蛋只要稍微一打听,您的谎言就破了,他一定会对您再下杀手。”黑衣人急了。 “不用打听,裴清刚才,不过是一时心虚被我吓住了,等他回过神来,不管我是桃雁君,还是桃锦容,他都不会留我活命。”桃雁君抬起手,指尖从眼皮上轻轻滑过,“如果他不这么做,他就不是裴清。” 八年的生活,足够他将裴清这个人了解得一清二楚,同时裴清也将他的脾性摸到了八成,可惜剩下的两成,裴清从来就无心去了解,否则就不会总问他为什么喜欢含着苦苦的桃瓣。裴清永远也不会明白,他尝着那苦涩的滋味,不过是提醒自己,眼前的温柔,都是假的。 “公子,您明知道……为什么还要……”黑衣人不解地问。 “八年前,我就知道他接近我是别有目的,反正我那时候正担心隐居以后日子会太过无聊,有个心怀图谋的人伴在身边解解闷也好……”桃雁君突然笑了笑,“只要裴清有心,他会是世上最好的情人,难怪连柳芫卿那种性子的人,也吃他那一套……我几乎就真的喜欢上裴清,只差那么一点,如果当时他拦下那杯毒酒,如果当时他没有把第二颗毒药亲手送入我的口中……” 裴清永远也不会知道,他费了八年的时间想要得到的,在最后一刻功亏一篑,只差那么一点点。 “夜影,裴清他……是第一个全心全意讨好我、照顾我、陪伴我的人……”尽管他的讨好、照顾、陪伴都是有目的的,桃雁君眼中掠过一抹黯然。 “可是公子,这不能成为您放过那混蛋的理由,他很有可能会再来伤你。”黑衣人夜影的眼里满是不赞同。 “这里是楚国,裴清的势力到不了这里,闲云他也不会让任何人伤我。”想到凌闲云,桃雁君眼中的黯然褪去,透出几分温意来,“再说,就算他靠不住,我也还有你们这批影卫。” 听出桃雁君语气里的无比信任,黑衣人夜影挺了挺胸膛,道:“我们决定不会让那混蛋再有机会伤害您。”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又道,“公子,其实凌大人对您比那混蛋更尽心,他连自己唯一的救命药都给了您……您就不要再想那混蛋了。” 那颗救命药,桃雁君苦笑,如果不是这颗救命药的药性太冲,把毒性逼到了眼睛附近,他的眼睛也不致于会弄成这样,好心办坏事,便是这个样子吧,虽然这不是凌闲云的错,可是不刁难一下凌闲云,他总有些不甘心,毕竟原本他是可以完全把的毒性清除的。 回凌府以后,对凌闲云好一点吧,看在他这大半个月天天晚上钻地道的份上,想到这里,桃雁君忍不住微微弯起了眉眼,那样孱弱的身体,还真是为难他了。 “夜影,扶我回去吧,要是冬儿这丫头醒来发现我不在,可要急坏了,弄不好还要吵得整个山庄不能安宁。” “那丫头人不错……”夜影扶着桃雁君边走边道。 “你看上人家了?” “哪有的事。” 回答是欲盖弥彰的急促,惹来了桃雁君开怀的轻笑。 *** 第二天,冬儿带着桃雁君在山庄里散步的时候,载着凌闲云的马车悄悄来了。为了掩人耳目,凌闲云头上顶着遮阳帽,将大半的脸孔挡住,身边只带了丫鬟秋儿和几个作下人打扮的侍卫,温总管留在了凌府。 冬儿此时正好带着桃雁君走上地势较高的一处坡地,远远的看见了秋儿,她跟秋儿自小一起长大,虽然现下隔得远看不清脸容,可那身衣服和走路的姿态,她熟悉得很,当下便叫了起来:“啊,是秋儿,秋儿……怎么来了?” 桃雁君抬眼望去,只能模糊地望见移动的身影,连几个人都分辨不清楚,更不用说其它了,可是他的眼里仍是露出了几分温意,那些移动的身影里,一定有凌闲云。 “冬儿,我们回屋。” “诶?可是秋儿来了……啊,大人也来了……” 桃雁君轻轻地在冬儿鼻尖上一捏,道:“你急什么,等他们安顿好了,自然会来找我们。回去烧水,免得你家大人来了连口热茶也喝不上。” “啊,还是先生想得周到。”小丫鬟揉着鼻子,眯着眼睛直笑。 不过桃雁君仍是低估了凌闲云想见他的迫切心情,冬儿的水才烧了一半,凌闲云已经径直往他这边来了。 “大人,大人……您应该先休息会儿……” 秋儿迈着小步跑了起来,却仍然跟不上凌闲云的速度。 “休息什么,我又不累……雁君!” 凌闲云已经看到倚在门口的桃雁君,禁不住高呼一声,就冲了过来,一把握住了桃雁君的手,激动道:“雁君,别来可好?”这语气,倒不像他们才一、两天没见,而是三、五年的没见过面了。 桃雁君原想板着脸保持住往日若即若离的样子,可是却被凌闲云的语气给逗笑了,道:“让你挂心了,我在这儿吃得好,穿得好,睡得好,玩得好,一切都好。” “好就好……好就好……”见桃雁君笑,凌闲云只当他在这里玩得开心,也跟着笑了。 “屋里坐。”桃雁君让开了门。 凌闲云喜孜孜地进去,刚坐下来,就见秋儿喘着气跟了过来,忙道:“秋儿,回去把莲花糕拿来,还有王太后赐下的贡茶,都拿过来。”然后转头对着桃雁君不好意思道,“刚才来得急了,忘了一起拿过来,都还装在车上呢。” “再过几日,花都谢了,便吃不到莲花糕,难为你还记着带一些过来,让我在莲花谢尽之前还能品尝到这清香盈口的糕点。” “你喜欢吃,我自然记着。”凌闲云顺口答道,忽然发觉这话说得太过露骨,把自己对桃雁君的那点心思都泄露了,不禁面上一红,既盼着桃雁君什么也没察觉,又暗暗希望桃雁君能够知情识趣。 桃雁君抿起了唇,眼珠微微一转,扫过凌闲云的面上。明知道桃雁君的眼睛未必看得清自己脸上的红晕,凌闲云还是讪讪地转过脸,以掩盖自己的无措,同时在心里嘀咕,常言道天生一物降一物,眼前这人怕就是他命里的克星了,什么聪明手段赖皮招术都没办法在桃雁君的面前使出来。 “近来朝事不忙吗,你这楚国重臣,竟也有闲情逸致到此地游玩?”桃雁君眯起了眼,似笑非笑地把话题岔开。 “前些日子还有些忙,好在朝中众大臣都各有分担,楚王叔也收心还朝,有他们帮忙,我这几日倒是不忙了。”凌闲云说着,自觉心虚,更是不敢看桃雁君,自然错过了从桃雁君眼底掠过的一抹笑意。 楚国大臣各分担,那是因为凌闲云身体不好,王太后明令不许加重他的负担,可是朝中每有大事,又须他拿主意,于是那些琐碎事便只能由其它朝臣分担了。至于楚王叔,一向在楚国各地乱跑,明里,是寻花问柳,贪图享乐,暗里是察民情,访官声,这才刚回楚都,连气都没喘一口,凌闲云就把手里一摊子事全扔到楚王叔的头上,自个儿跑到清凉山庄来。 桃雁君心里清楚,偏就是不说,看到凌闲云明明都把感情摆在了脸上,还要做出掩掩藏藏的样子,竟觉可爱。 过了会儿,凌闲云没听见桃雁君吱声,不由得偷眼望了过去,却正撞上桃雁君看着他的目光,吓了一跳,想要移开眼,可又哪里移得开,桃雁君的眼睛里含着盈盈笑意,竟比那三月桃花还要绚烂夺目。 回想起来,自打把桃雁君从桃源里救了回来,桃雁君就一直是沉静的,沉静得让凌闲云隐隐不安,他想不通,为什么桃雁君从不问起裴清的情况,被人暗害了,也不见桃雁君有半点追查的意思,有好几次,他都几乎想说出裴清被软禁在桓侯府的事情,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凌闲云不知道自己这条命什么时候会被老天爷收回去,他只想在有限的时间里尽量多留桃雁君一些时间,他甚至不敢让桃雁君知道他心里有多么喜欢他,他把他的“无私”奉献给了楚国,而把“自私”用在了桃雁君的身上。 自从桃雁君醒过来后,凌闲云的心里就充满负疚的情绪,尤其是看到桃雁君平静得好象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每天只在府里散散步,对外面的事不闻不问,让凌闲云的“自私”得已长久的持续下去,可也一点点的增加了他的负疚。这份负疚的日渐积累,在柳芫卿这个因素的刺激下,最终造成了凌闲云躲到别院去的举动。 总而言之,也就是说这些日子来,凌闲云眼里的桃雁君是沉静的,似乎还带了几分沉郁,即使偶尔笑一下,也只是浅浅地,仿佛是为了让别人宽心才那么勉强地笑一下。而此时此刻,桃雁君眼里的笑意却是浓郁的,那从眼底逐渐蔓延到整个脸上的笑容,吸引了凌闲云全部的心神,他的眼里心里什么都没有了,只有桃雁君的笑容。 “大人……” “先生……” 秋儿和冬儿同时响的两声呼唤,将凌闲云从痴迷的状态中惊醒过来,发觉桃雁君仍在冲他笑,只觉得一股热气冲上了脸,赶紧轻咳一声,道:“莲花糕来了,茶水也来了,我们边吃边聊。” 那边,冬儿一边端上热茶,一边偷偷瞧着凌闲云,满眼疑惑,不知自家大人的脸为什么这么红。还是秋儿年纪稍大一点,比较知事,将点心茶水都放下后,拉着冬儿退出了屋子。两个丫鬟都走了,又思及桃雁君的眼睛不好,凌闲云脸上的热气这才稍有减缓。 只有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喝酒,吃点心,和谐自然的气氛弥漫着。 “闲云,等莲花都谢了,就该有莲子汤喝了吧。”桃雁君手里拿了一块莲花糕,不吃,只是看着。 凌闲云正眯着眼享受着身这股和谐自然的气息,桃雁君突然说话,他一时没反应过来,傻楞楞地道:“雁君想喝莲子汤,我让人给你去弄。”莲子又不是什么稀罕物,虽说只在莲花谢了之后才长出来,但总有从去年保存到现在的,一年四季都能吃得。 桃雁君失笑,伸手在凌闲云额间一点。 “傻君。”他道,旋即望向窗外,“等莲子没有了,莲叶也残了,冬天来的时候,就剩下光秃秃的茎干,可是……到了春天,叶子就会又长出来,青青碧碧,连成一片,然后,生出花骨儿,慢慢开了,等莲香飘出来的时候,就又能吃到莲花糕了。” 凌闲云被他在额间一点,整个人都呆了,哪里听得见半个字,只能用手捂着桃雁君点过的地方。神魂飘飘不能停止。桃雁君这一点,不轻不重,可是从指尖透过来的那种亲密感觉,让他有种如置云端的飘然感。 这是不是意味着他与桃雁君的关系又更近了一步,好幸福,心跳得剧烈,拥有了这样的感觉,哪怕是马上就死掉,也不会有遗憾了。 一只手在眼前晃,是雁君,凌闲云马上清醒过来,望着桃雁君的手茫然地眨着眼,刚才雁君说什么了? “你看……这世上的事,总是这样无休止地循环着,得到了,又失去了,转了一圈,然后又回到手中。” “嗯?”雁君到底想说什么?凌闲云有些后悔刚才的失神,没听到前面的话,雁君会不会不高兴? “但是因为曾经失去过,所以……再得回的时候,就会不由自主地要得更多,去偷、去抢、去骗,不管是用什么手段,都要拿回更多更多……” 凌闲云看着桃雁君手里的莲花糕,眨了眨眼,突然笑了起来,道:“雁君,你真贪心。” 桃雁君也笑了,斜睨过眼来,道:“你才发现吗?” “也很狡猾。”凌闲云故作气愤,“想要我这份莲花糕就直说,扯那么一番道理做什么?” “哈,被你识破了。”桃雁君一口咬中手里的莲花糕,含糊不清地问道:“那你给是不给呢?” “拿去拿去,本来就是带给你的。”凌闲云将面前整盘糕点都推到了桃雁君的面前。 “真的都给我?” “是啊是啊,都给你。” “给了可不能再赖啊!” “啊,我在雁君眼里连这点信用也没有?我有赖过雁君什么东西吗?” “呃……那倒没有。” 桃雁君笑眯眯地将整盘莲花糕都收下,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凌闲云看着看着,也跟着吞口水。这大半个月,见雁君都是在半夜,黑灯瞎火的,居然没注意到雁君的气色已经完全是一个健康人了,面颊上带着粉粉的红晕,唇也是淡淡的粉色,沾了茶水之后显得分外润亮,现下又挂上几粒莲花糕的碎屑,惹得凌闲云蠢蠢欲动,直想就这么扑上去把那几粒莲花糕的碎屑舔下来。 不行不行,凌闲云偷偷地掐了大腿一把,要冷静,一定要冷静,不能让雁君讨厌,对了,转移注意力,不能再看了。 “那个……雁君……有件事……”凌闲云垂下眼,吞吞吐吐。 “嗯,什么事?”桃雁君吃完手中最后一口莲花糕,端起茶水喝了起来。 “请你……留在我身边协助我管理楚国,直到我死去……啊,不用、不用太长时间,反正我也活不了几年……你能答应否?”不敢抬眼看桃雁君的反应,这个要求有些过分吧,毕竟他跟桃雁君接触不过才几个月,如果桃雁君拒绝,也是正常的。 “一身文武艺,宁烂不售,这是我的原则,你要我出仕,绝无可能。”桃雁君的拒绝毫无转寰。 凌闲云叹了一口气,道:“早知你是个闲散人,定是不肯出仕的,只在我府中做个食客,成吗?”最后一句“成吗”,倒有几分可怜兮兮,他只是想留桃雁君在身边,协助什么的,只是顺带。 桃雁君的脸突然靠了过来,离凌闲云极近,鼻息喷在他的面颊上,温热的感觉顿时带起了一股血气,凌闲云的脸突然红了,可又舍不得推开桃雁君,这么近,他几乎能看清楚桃雁君脸上的每个毛孔。 “虽然你看起来很有诚意,可是我有什么理由,陪在一个活不了几年的人身边?” 桃雁君的声音极轻,可凌闲云还是一字不漏地听清了,一张脸顿时白了,茫然地看着桃雁君的脸离他越来越远,渐渐竟有些看不清。 什么理由?是呀,他有什么理由,让桃雁君陪在活不了多久的他的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就会一命呜呼,那时候……谁来保护雁君? “雁君,我帮你救裴清出来,条件是你留在我身边三年。”咬紧了呀,三年,足够了吧,留他三年,三年之后,交还给裴清,那个男人,会照顾好雁君的。虽然没有资格,可是好嫉妒,他好嫉妒那个男人。 屋里的空气突然凝滞了,桃雁君看着凌闲云,突然冷笑起来。 “凌大人,你把我当什么,把裴清当什么,又把你自己当什么,这样的条件,不会觉得卑鄙了吗?” 凌闲云心口一痛,有种连呼吸都要停止的窒息感,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道:“我卑鄙了吗?就算是吧,雁君,我只想留你几年,在我活着的时候,我不想连死了都后悔,我对你的心意……我对你……” 捂住了胸口,好痛,像撕裂一般,说不下去了,雁君,雁君,这份心意……这份心意绝对是真挚的。一股暖洋洋的热流从背心涌了过来,在心口绕了一圈,那阵裂痛突然减轻了许多,他愕然回头。 “雁君?” “傻瓜,病发可就不好了,你已经没有救命药了吧。”桃雁君缓缓收回了手,看凌闲云愕然的样子,摇摇头,“刚才跟你说了那么一番道理,你是一句没听懂啊。好好想想,我要的是什么,你能给我什么?” “啊?” “你的落脚处就在隔壁那间小筑吧,先回去,想要我留下来,你把身体养好再说。” “秋儿、秋儿,你家大人要回去了……” 凌闲云晕晕忽忽地跟着秋儿走,脑袋里全都是桃雁君最后说的一句话,“想要我留下,你把身体养好再说”,反复琢磨着,然后,他咧开了嘴傻笑,雁君没有一口回绝,如果他把身体养好了,是不是雁君就有可能会留下来?若是他能活过三年,雁君是不是就会陪他三年,若是他的身体一直都是健健康康,雁君是否就会陪他一辈子?如果说以前凌闲云还对自己的生死不以为意,这一刻他倒强烈希望自己真的能长命百岁。 有了这层念想,不用秋儿端出温总管的大架,凌闲云便乖乖地躺了下来,抱着薄被好好睡了一觉,醒来时候已经近黄昏,秋儿进来伺候他梳洗,他倒先催着秋儿去煮了碗药膳,这是燕郎中给他配的调理方子,以前他总是味道不够好,能不吃就不吃,这会儿有了桃雁君那一句话,他心里就跟装了蜜似的,甜着呢,吃那药膳也就不觉得味道不好了。若能让雁君陪他一辈子,别说是药膳,就是黄莲,他也愿意一天照着三顿吃。 秋儿被自家大人反常的行为弄得摸不着头脑,暗自嘀咕着大人这是转了性了,虽然奇怪,眼见着大人主动要吃药膳,她心中也高兴,赶紧就跑去弄了。 凌闲云一个人在屋里整了整衣裳,又想着桃雁君来,跑到门口就往桃雁君的住处张望,没望见桃雁君,倒是发现西坠的太阳将天边的云彩渲染得一片金红,云彩下,青山如黛,绿水长流,当真是美不胜收的一幅景致,当下兴致高昂,也不等秋儿的药膳了,径自跑到桃雁君那里。 “雁君……雁君……我们去看夕阳……” 屋里没人,凌闲云楞在那里,雁君去哪里了?垂头丧气地回到自己的住处,刚坐下来,便有下人来报:“大人,楚桃先生派人传话来,请大人用过药膳后,到半山亭一坐,共赏夕阳。” “真的?”凌闲云蓦地跳起来,眼睛睁得大大的,心里头竟是陶醉地想,原来雁君跟他想到一起去了,果真是心有灵犀……嘿嘿嘿…… 那下人没见过这么激动兴奋的大人,吓了一跳,一楞一楞地道:“自是真的,楚桃先生已经在半山亭中等候大人……” “药膳……药膳在哪里,秋儿还没弄好吗?”打断了那下人的话,凌闲云高声道,旋即跑出去寻秋儿,那下人连忙跟了出来,仍旧是一头雾水的样子。 一阵小小的鸡飞狗跳后,凌闲云终于带着秋儿往半山亭走去,可怜的是那些被他留下来的下人及护卫们,一个个揉着眼睛,直怀疑刚才那个从秋儿手里抢过药膳也不管烫不烫三口两口就扒进肚子里的人,究竟是不是他们跟随数年的大人。什么时候他们的大人,变得这般活蹦乱跳了? 还没到半山亭,就看到几个做下人打扮的凌府护卫,散布在半山亭四周,将一些同样想上半山亭看夕阳的文人士子给拦了下来,这些人自然就是温总管派来保护桃雁君的护卫,凌闲云看他们尽职得很,心里也高兴,思量着回头让温总管好好赏他们。 正在这时,有一帮人似乎对于有人独霸半山亭的行为很不满意,跟两个护卫吵了起来,那两个护卫这时已经看到凌闲云过来,怕闹起来惊扰到他,赶紧出示凌府的腰牌,那帮人中显然有人认得凌府腰牌,悻悻地往回走,跟凌闲云正好擦肩而过,走没多远,其中一人突然转咦一声,回过头来又看了凌闲云几眼,似乎认出了他。 凌闲云此时一心想到桃雁君身边去,哪里注意到周围,那人明显犹豫了些会儿,好象觉得现在不是打扰凌闲云的时候,才转身走了。 “雁君……”上了半山亭,凌闲云一眼就看到沐浴在夕阳残辉下的桃雁君,浅黄色的绸衣被映成了金红色,发梢及半边脸孔都闪耀着光辉。 “闲云……”桃雁君侧过脸,对着凌闲云微微一笑。 笑如春风,满山桃开,世间美景,莫过于此。闭了闭眼,眨去满目的眩晕,凌闲云走了过去,坐定。 “真美……”无意识地低喃。 桃雁君听到了,手指轻轻摩搓着下巴,挑起眉故意问道:“我……还是夕阳?” 凌闲云失笑:“自然是夕阳……”说到这里语声一顿,像是想起什么,呵呵笑了起来。 “笑什么?”桃雁君眼见凌闲云的笑眼里透着一抹孩子气,不由奇问。 “小时候,爹和娘总不肯让我看夕阳,只因我身体弱,别家孩子在外面玩的时候,只能趴在窗边看着外面的花草打发时间,看着看着,太阳便往西边落,有一回我从书上看到日暮西山这个词,便对着夕阳念,反反复覆念了几十遍,还拿笔写,写了足足上百遍,爹娘看到了,吓得要死,觉得这个词大不吉利,怕我真的像将坠的夕阳一般,一命呜呼了,从此就不准我写这四个字,也不许我趴在窗边看夕阳。” 说着,凌闲云仿佛又看到了当年爹和娘紧张兮兮的样子,不禁弯起了唇角,其实当年他不过是想把这四个字练好,写得好看些而已。 “令尊令堂为了你的身体,怕是费尽了心血吧。”桃雁君望着夕阳,想象着凌闲云所说的情景,仿佛能见着弥漫在空气中的温馨。 “是啊,所以我在喝药的时候,总是告诉自己,为了爹娘,为了不让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我一定要把这么苦的药都喝完,一定要活得好好的……”说到这里,凌闲云咂了咂舌,苦起了脸道,“到现在我都觉得嘴里是苦的,天知道,我最怕苦了。” “呵呵,这么怕苦,那令尊令堂为了让喝药,定是挖空了脑袋。” 凌闲云摇头道:“雁君这可看低我了,我可是孝顺的人,才不让爹娘为我忧上加忧,我这个身体已经让他们费了无数心神,怎么能为喝药的事再让他们烦心。” “父母慈爱,人子孝顺……”桃雁君低喃着,竟有片刻的失神。 “雁君……雁君?”发觉桃雁君的失神,凌闲云连叫了几声,“雁君,你怎么了?” 桃雁君倏地回神,望着凌闲云,眼里竟闪过一抹羡慕。 “闲云……” “嗯?” “你啊……有些地方,真教人嫉妒!” “啊?” 凌闲云让桃雁君一句嫉妒弄得满头雾水,仔仔细细地想了好久,才犹疑不定道:“雁君,我有什么地方可教你嫉妒?” 相似的出身,同为士族子弟,却是朝野之别,若说桃雁君嫉妒他的高官厚禄,显然不可能,反倒是他对桃雁君抛却了家族责任后的自由自在羡慕得紧。 桃雁君不答,却转过话题道:“闲云,听说令尊令堂是病逝?”壮年病逝,只怕为了凌闲云的身体而耗去太多心血吧。 凌闲云果真神色一黯,缓缓道:“爹和娘感情向来极好,我的体质像了爹,只是比爹还要严重几分,爹把寻来的好药都给了我,他自己却……娘在爹过逝后,不到一年,也抑郁而终。” 说到这里,他仰起头,望向远方,青山绿水,天高云低,有归鸟投林。 “我本名凌云,爹为我起名时便希望我长大能遂凌云之志,周岁那年,有术士来相面,说我命贵而寿短,朝堂之上终非安身之所,若要延命,须效仿闲云野鹤,又言道,凌云之名大是不宜,长到十八岁上,必克我命,既是闲云野鹤之命相,理当从中择二字为名以护我命,野鹤失之孤犷,不如闲云二字娴静,所以为我改名为闲云。爹本还有些不信,只当术士虚言诓财,谁知晓我自小到大就病痛不离,到十八岁那年更是几乎一命呜呼,爹四处求医无果,只得祭天祀地,焚香供牲,将我改名为闲云。 “改名三日之后,燕郎中便寻上门来,将我治好。自此之后,至爹娘过逝的几年中,我的身体便健康得多,几乎再无病痛。爹这才真的信了术士之言,临终前嘱咐我,万不可入朝堂,待三七过后,便扶柩回祖乡,隐乡终老。谁料爹的三七未过,娘便因伤心过度也病倒了,因此未能成行。不到一年,娘也过逝了,我本要将爹娘的灵柩一并送回祖乡,却不料此时先王也一病不起,姐姐在宫中势单力薄,我恐姐姐被人所害,只得硬着头皮不顾爹的遗命,入了朝堂。 “那段日子,实在过得万分小心,我拼了命保下了姐姐,将我的小外甥送上了楚王之位,可我的身体也跟着吃不消了,如果不是燕郎中的救命药,我早就死了两回了。 “便像那术士所言,自从入了朝堂之后,我的身体又不好了,温总管劝了我几回,我却不肯丢下姐姐和年幼的外甥,他年纪太小,还坐不稳王位,我只能替他先撑着,什么时候撑不住了,便撒手就是。对生死,我早已不在乎,若我侥幸能撑到他亲政,便要真正做一回闲云野鹤才好。可是……雁君,我……我……” 凌闲云突然激动起来,一直压抑在心中的感情,此时如同炙热的焰浆,急待着喷发出来,几个月前突然得到桃雁君的消息,他的心中才有了求生的欲望,越是接近桃雁君,他就越不想死,可是……可是…… 指尖掐入了掌心里,其实不是不明白桃雁君昨天说的那番话,桃雁君要的,他能给,也愿意给,可是他不能说出来,不能给桃雁君任何牵绊,只因为,他没有永远。 对,不能牵绊,凌闲云仿如当头棒喝一般,猛然惊醒。 “雁君,你的自由,是我一直想要而不能得的东西,是我错了,我不该想要羁绊你,你的性情便如你的名,天上的雁,不应被任何人羁绊于地上,自由是你的翅膀,天空才是你的归宿,昨天的话,你便当我没说过,你愿留便留,愿去便去,若你想去救裴清,我也愿鼎力相助,无须你付出任何代价。” 桃雁君先只是静静听着,等到凌闲云说到最后,他惊异地抬起眼,默默地注视着凌闲云,仿佛为了能看清楚凌闲云的脸,他的眼微微眯着,可是从眼缝里透出的光彩却异常炫目,竟比天边的夕阳还要绚丽十分。 “雁、雁君?” 凌闲云被看得不自在,把自己刚才的话回想了一遍,未觉得有什么问题,只得困惑地回望桃雁君。 桃雁君却突然大笑起来,不是春风桃花般的笑,而是极为放肆的大笑,一只手捧着肚子,笑得弯下腰,就差没滚到地上去了。 凌闲云傻了,他有说什么笑话吗?再次把自己刚才的从头到尾回想,一个字也不漏过,仍是茫然。 桃雁君笑了许久,终于,他笑不动了,费力地直起腰,一只手拍在凌闲云肩上,顺带半边身子也老实不客气在倚上了凌闲云的背,下巴搁在凌闲云另一边肩,对着他的耳边仍旧是难抑笑意地道:“问你一个问题……” 除了桃雁君从昏迷中醒来的第一夜,凌闲云还不曾跟他有过这般亲近的接触,而且今时自又与那时不同,他几乎能从桃雁君呼出的气息中闻到莲花糕的清香,还有体温,接触过的地方,简直像是有火在烧,凌闲云全身都僵了,想让又不敢让,怕桃雁君摔到地上,不让,身上又热得难受,这是煎熬,让他又痛又喜又不舍的煎熬。 “问你一个问题,闲云啊,你究竟喜欢我到了什么地步?” 低低的耳语却比轰雷更响,炸在了凌闲云的心底,猛地推开桃雁君,他连连后退,惊慌地摆着手:“没有,我没有喜欢你……没有……没有……没有……” 凌闲云的反应让桃雁君又气又好笑,他是洪水猛兽吗,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至于吓成这样子,脸都吓白了,手里一抓,揪着凌闲云的衣服把他抓回身边,道:“闲云,你这张脸,可骗不了人,笨蛋,喜欢就喜欢,否认什么,难道我还能吃了你。” “不不不是是是……不是……” 凌闲云紧张得连话都不会说了,楞楞地看着桃雁君转动着眼珠若有所思的样子,突然那张带着笑意的脸越来越近,然后,唇间一热,温温湿湿的感觉中渐渐升起一股吸力,他呆了傻了,完全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忘了解释,却张开了唇,任由对方长驱直入,在有限的空间里挑起他身体内最深切的火焰。 心跳得太用力,几乎要冲出胸膛,呼吸,也越来越困难,可是他感觉不到,什么都感觉不到,只是难抑身体的燥热,微微地呻吟了一声,眼前突然一黑,仿佛跌进了黑暗的深渊,什么也不知道了。 桃雁君突然发现手里一沉,知道不好,赶紧松开凌闲云,一只手抵住他的背心,送入一股内力护住他的心脉,然后才哭笑不得地望天长叹。 第七章 凌闲云的突然昏迷,因为得到桃雁君及时输送内力护住心脉,而没有大碍,随行的一个凌府请来的郎中为他检查过后,确认无事,只须多睡些时候便好,才让秋儿等人放下了心。 既然凌闲云无事,尽忠尽职的秋儿丫头自然要追问自家大人是怎么晕倒的,这话桃雁君还真不好答,难道对这小丫头说你家大人是被我吻晕的?被缠不过,他只得耍了个无赖招术。 “秋儿丫头,你家大人晕过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他要晕,总不成我说一句‘不要晕’他就不晕了吧。” 摊手作无奈状,桃雁君还真把秋儿堵得再不能说话。搞定这丫头,桃雁君准备离去,走了几步又回头,点了凌闲云的睡穴好让他再多睡些时候,这才放心地走了。过了半晌,秋儿才反应过来,想到自家大人哪会说晕就晕,多半是受了刺激心绪浮动过大才会晕倒,再想揪住桃雁君问个清楚,哪里还来得及,人早走远了。 这厢,凌闲云睡得安稳,可桃雁君反倒是睡不着了,夜深之后,他把冬儿打发去睡觉,一个人独坐在屋前的台阶上,望着星空遥遥发怔。竹篱外,几个守夜的凌府护卫好奇地瞥过来几眼,只是并无人上前,他们的职责只是保护桃雁君的安全。 在半山亭突然吻住凌闲云的举动,似乎是激动了点,可是,谁也不会知道桃雁君当时的感觉,当凌闲云说出放手的话来,他的心仿如久涸之地忽涌清泉,那种舒畅与满足,将他失落了多少年的心灵填得满满的,那是他从裴清身上想得到而没能得到的感觉。 没有人知道桃雁君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就连与他亲密相处了八年的裴清,也没能真正认清楚桃雁君这个人,更何论才认识几个月的凌闲云。 桃雁君一直认为自己过于无情了,他曾经努力地想爱上裴清,可最终,他还是算计了裴清,相处八年,他竟一点也没有将感情交托到裴清手里,甚至对他自己,桃雁君也是无情的,否则,离开裴清的法子有那么多,他为何偏要选择喝下毒酒假死的这一种,若是稍有偏差,假死也会变成真死。 桃雁君是一个奇怪的人,对名利、对富贵,他从无半点追求,他不像柳芫卿那样渴望名满天下,尽管,他一度盖住了柳芫卿的风头,他更不贪富贵,对于名门望族的桃家,他说离便离,那些所谓的亲人,他不曾有过半点眷恋。 桃雁君想要的,一直只有一样,那是他从记事起就存在于心底的渴望,他只要,一个肯为他付出一切、全心全意地爱他的人,就像……他的父亲对待他的母亲那样,他们是彼此的唯一,生同寝,死同穴,雁失伴侣,亦不独活。 年幼的时候,桃雁君把这份渴望当作奋斗的目标,他不是天纵其才,所以他付出了比别人多十倍的努力,终于在桃家一众小辈中崭露头角,可是,他的出色却又使他受到了那些竞争者的排挤,在桃家的日子,并不好过。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渐渐发觉,他所追求的目标,似乎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从梦里醒悟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只是在某一天的清晨,站在阳光明媚,鸟语花香的庭院里,他问了自己一个问题。 “桃雁君,你会不会对一个人付出你的一切,全心全意只爱他,生同生、死同死?” 答案立刻闪现在脑海中,没有半点犹豫。不能,桃雁君永远也不会把任何人摆在高于自己的位置上,无关其它,有的人天生就以自身为中心,而桃雁君就是这一种人。 然后,桃雁君的这个梦就醒了,他认为,他自己都做不到的事,又有什么人会为他做到。可是,桃雁君太倔,即便他心明如镜,却仍不肯断了这份念想,于是他走出了桃家,鸿雁的翅膀已经长硬,桃家之外的天空下,是否有他追寻的东西? 后来,裴清出现了,这个男人有着俊朗的外貌,有着翩翩的风度,更重要的是,他对桃雁君温柔体贴,全心全意地照顾着,尽管桃雁君心里明白,这份全心全意是有目的的,裴清,不过是一个带着虚假笑容的瑕疵品,可是,他仍是收下了。 然后,他做起了将瑕疵品改造成真品的梦,一梦八年,终究还是镜花水月一场空,瑕疵品,始终是瑕疵品,永远变不了真品。 他与裴清相处了八年,到头来说弃便弃,桃雁君越发觉得自己太过无情,凌闲云,是他自己挑选的另一个瑕疵品,也许连凌闲云自己也不知道,八年前,他站在人群中看着桃雁君的眼神有多么炽热,以至于桃雁君从人群中一眼便望见了他,并深印在心,如果不是凌闲云的身体太弱,根本就不会有裴清的出现。 八年之后,桃雁君不挑了,直接找上了凌闲云。开始,桃雁君只不过是玩玩,凌闲云的身体弱得让他没有多少兴趣,对凌闲云冷冷淡淡,这样一个男人,连自己都照顾不了,又如何能照顾得到他,明知道凌闲云半夜偷偷来看他,也不说破,刻意地,想为自己的眼睛寻回一点代价,尽管那并不是凌闲云的错。 一天,两天,三天……大半个月过去了,凌闲云竟无一天停止这样的举动,猜出了让凌闲云这般偷偷摸摸的缘故,桃雁君终是心软了。提前来到清凉山庄,一来,夜影半夜出入凌府总不是方便,温总管一手训练出来的凌府护卫也不吃素的,二来,也免去了凌闲云半夜来去的苦楚。却想不到,不过一天,凌闲云竟追来了。 站在山坡上,远远地见到模糊的人影,想着里面有凌闲云的那一刻,不知怎的,桃雁君的心中竟是砰然一动,那种感觉前所未有的陌生,却又熟悉得仿佛已期待许久。于是,他隐晦地提醒凌闲云他想要什么,却偏偏,凌闲云这个笨蛋,竟然想岔了去,开出那么一个令人又气又好笑的条件来,他桃雁君,可不是一件任人摆布的物品。 然而,意外的是,只隔一天,半山亭中,凌闲云竟突然想通,那一番话,触动了桃雁君的内心深处,回想起这几个月来与凌闲云相处的种种,竟清晰如在眼前,原来,不知不觉间,他已记住了凌闲云为他所做的一切。 “问你一个问题,闲云啊,你究竟喜欢我到了什么地步?” 是啊,究竟喜欢到了什么地步,才能白着一张脸说出放手的话,明明是那么不舍得,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却还要故作大方地说出那些话来。 一时的情难自禁,他吻了凌闲云,那张没有多少血色的唇,意外地柔软清甜。摸了摸自己的唇畔,仿佛仍残留着当时的感觉,桃雁君笑了。 这个候补的瑕疵品,他决定,转为真品。 *** 第二天,桃雁君醒得晚,起身时已经快到晌午,冬儿服侍他梳洗,嘴里没说,眼里却带着笑,似乎在笑桃雁君这么大个人还赖床。桃雁君自也不会跟她解释是昨儿个睡晚了,直接把这个没大没小的丫头打发去找秋儿了。 出了门,立时便有凌府护卫四下散开,为他驱赶前方的闲杂人等,隔了些距离,桃雁君也不去管他们,只在山庄里随意走走,隐约发现今日来山庄里游玩的人比前两日多了许多,不到一刻功夫,凌府护卫已经驱走了四、五波人。还有一些人远远看着凌府护卫架势极大,自觉招惹不起,早早就绕了道。 走到一方巨石前,桃雁君累了,随意一坐,靠着巨石歇脚,凌府护卫在离他三丈远的地方呈半圆形散了开来。 “公子!” 一声低唤从巨石后传了出来,那是一处凹陷的死角,夜影藏身在里面,竟是谁也瞧不见他。显然,这是桃雁君为了避过凌府护卫而特意安排的会面。 “那混蛋……裴清,昨天突然离开了,我派人暗中跟了他去,发现他在庄外庄内都留了人,一直盯着您的住处。” 桃雁君微微抿起了嘴角,果然,裴清醒过神来,虽然未必认出他是桃雁君,可也不会容许有一个长得和桃雁君一模一样的人活在世上。 “公子,要不要我把这些人全都……”夜影语中微露杀意。 “不必打草惊蛇。”桃雁君眼底闪过一抹冷光,“裴清往哪个方向去了?” “东南方向,他去得急,布置好山庄内的人后几乎没有停顿就走了,怕跟得太急被他发现,我把原来盯他的人撤了回来,让海儿一路跟着他。”海儿,就是那只海东青。 东南方向,桃雁君的脸上露出了一抹诡笑。他说过,害他的人,他一个也不会放过,看在相处八年的情份上,他已经给裴清留了余地,可惜裴清野心太大,这个在桃雁君假死前故意留下的圈套,竟自己一脚踏进去了,怨不得别人。 “让海儿回来,裴清自己就养了只乌鸦,禽踪之术他懂得很,海儿未必跟得上他。” “是。” 桃雁君站起了身,望瞭望太阳,已经有些热辣了,该去看看闲云了,这半天功夫,应该足够那个因为一个吻而晕倒的男人从羞窘中摆脱出来。 见桃雁君要走,夜影忙道:“公子,今日一早山庄内突然又多了许多游客,我看他们行迹大有可疑,请公子允许影卫随侍在身,以应不测。” “也是冲我来的?” “不像,那些人,大半都盯着凌大人的住处。” “抽出一半影卫,盯着他们,若对闲云有半分歹意,杀!”桃雁君一顿,毫不犹豫地下了杀令。 “公子,我们人手不足,若是抽出一半影卫,您这边就……” “我这里还有凌府护卫,我看这几个人身手都不错,夜影你不必担心。” “是。”虽然不太情愿,夜影仍是应了下来。 桃雁君向前走了几步,停住,慢慢又走回来,眯起了眼,遥望着远处从树荫下露处的几处屋檐,缓缓道:“夜影,你记住了,从现在起,对闲云的保护,要等同于我。” “是……” *** 不知道桃雁君现在在做什么的凌闲云,此时正趴在窗边,抚着自己的唇傻笑。羞窘?那是什么?他在肃穆庄严的朝堂上都当众晕倒过,有什么好羞窘的,能晕倒在桃雁君的怀里,那叫幸福。 桃雁君为什么要吻他?难道是喜欢上了他?不成不成,他的身体这么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回去见老天爷,桃雁君怎么可以喜欢他,不成,绝对不成,他不要桃雁君以后为他伤心,不要桃雁君为他流下半滴眼泪……可是……如果……他是说如果,如果桃雁君已经喜欢上他怎么办? 凌闲云迷惘了,这位在朝堂上一言九鼎、坚决果断的上卿大夫,面对自己喜欢的人,竟变得优柔寡断、患得患失起来。如果是真的喜欢,怎么办?拒绝!他又不是傻子,当自己喜欢的人也喜欢自己的时候,哪里还能知道什么是拒绝。那……接受?他是一万个乐意了,可是这样的话那他先前的顾忌又算什么? 还是拒绝吧。可是……慢着慢着,如果桃雁君已经喜欢上他,拒绝不就会让桃雁君伤心。不成不成,他不要看着桃雁君伤心,哪怕只是一点点也不可以。 凌闲云哭丧着一张脸,这么一想,岂不是完全不能拒绝,那么,就只有接受一条路可走。无意识地离开窗口走到屋前,揪住身边一株花草扯啊扯,把叶子都扯光了,再揪住另一株花草扯,连扯五株,才一发狠,接受就接受。那术士说他十八岁上有命劫,他改个名字就活下来了,小时那些请来的郎中一个个说他最多活不过二十,他到现在仍然吃得下饭睡得好觉,二十五年都撑过来了,再撑个二、三十年,总不成问题。对,就是这样,回头找燕郎中,让他想办法再炼几副吊命药。 “啊啊啊,大人,您在做什么?” 秋儿和冬儿两个丫头手拉着手说说笑笑地过来,一看屋前几株漂亮的花草全成了光秃秃的一根杆,不由得骇叫起来。 “啊?”凌闲云醒过神来,一看眼前,当即讪笑着扔掉手中紧捏的一片叶片,“这个……数数叶子……打发时间也挺有意思……” 两个丫头面面相觑,这理由也太假了,数叶子用得着把叶子都扯下来吗? “大、大人……您没在发烧吧?”怎么好象迷迷糊糊的,秋儿小心翼翼地摸摸凌闲云的额头,若是让大人发烧了,她可就严重失职了,回去还不让温总管念死。 “没有没有,我好得很。”凌闲云挥挥手,看到冬儿,眼前一亮,“冬儿,你家先生呢?” 秋儿越发地担心起来,冬儿明明是自家丫头,大人口里的意思,怎么就变成楚桃先生家的丫头了?大人怕是迷糊得不轻。 “先生这个时候大概散步去了……啊,大人,先生回来了。” 冬儿望着凌闲云的背后,小脸上泛起了笑容,对着正往这边走过来的桃雁君连连招手。 “雁君!” 凌闲云回首,脸上挂着无比愉悦的神情迎了过去。 正如同凌闲云对桃雁君的了解不够,显然桃雁君对凌闲云的性子也一样掌握不足,当他看到凌闲云欢欢喜喜地迎向他的时候,着实吃了一惊,然后让凌闲云抱了个正着。 “雁君,散步怎么不叫上我一起去?” 看到凌闲云喜不自胜的样子,桃雁君无声笑了,眼前这个男人的反应跟他想象中完全不一样,这样也好,总有些事情是他算不到的,若是事事算尽,岂不是无趣得很。 望着这个张开双臂将他抱住的男人,桃雁君在他耳边低低地打趣道:“雁君知错,明日一早定来此恭候大人。还请大人松手,莫让两个小丫头看了笑话去。” 凌闲云把头埋在桃雁君的肩上,鼻尖处飘着似有若无的清爽体味,正觉得舒爽,一听桃雁君的话,才猛地惊醒想起边上还站着两个丫头,他多年夙愿一朝得偿,哪里舍得松开手,只转头瞪着秋儿丫头。 秋儿也是服侍了凌闲云多年的,一看自家大人那眼神,哪还不知道他的意思,赶紧拉起正瞪大了两只眼睛死盯着他们的冬儿,道:“啊,那边的花开得真好,冬儿,咱们去摘两朵花戴。” “啊?秋儿姐姐……”冬儿虽然身不由己地被秋儿拉了走,可那不懂的声音却仍然遥遥传来,“秋儿姐姐,大人为什么要抱住先生……很奇怪呀……” “闭嘴……”秋儿敲着冬儿的头,大人的事情,做丫头的少管。 “为什么……” 不解人事的小丫头语气里的疑惑听得桃雁君直笑,闭上了眼睛感受着凌闲云提供的怀抱,不够宽厚,也不够温暖,凌闲云的体温一直都是偏低的,可是……有种淡淡的温馨,像是小时候被父亲抱在怀里的那种感觉,想了想又笑起来,这都是哪儿跟哪儿,父亲的怀抱是那么宽厚,那么温暖,凌闲云这么孱弱,换过来让他抱还差不多。 察觉到桃雁君身体的震动,凌闲云这才发现他闭着眼睛在笑,不由得问道:“雁君,你笑什么?” 桃雁君缓缓睁开眼,带着浓浓地笑意,反手将凌闲云揽进自己的怀里,戏谑道:“笑你身体太孱弱,这么单薄的胸膛,会不会一靠就倒。” 凌闲云哽住,低着想了半天,才道:“对不起……雁君,我是不是不如裴清好?” “嗯,是差了好多。”桃雁君打量着凌闲云,这身板,的确是差得远了,不过除此之外,裴清哪里都比不上他。 凌闲云的头埋得更低,半天没抬起来,桃雁君不由瞠目,不会吧,堂堂一位上卿大夫,竟连这点自信都没有。 想到这里,桃雁君赶紧伸手托着凌闲云的下巴,把他的脸抬起来,正想说几句鼓气的话,不料凌闲云突然抓住他的手,不由分说,一个吻印下来。桃雁君一呆,就感觉凌闲云像是怕他挣扎似地两只手紧紧环住了他,吻住他的动作虽然略显生涩,却是毫无犹豫的,舌尖像一只初生的小鹿,一点点怯生生地探了进去。然后,像是尝到了新鲜的滋味,开始贪索,每一处都不放不过,呼吸也跟着渐渐急促起来。 不好。从紧贴在一起的胸口察觉到凌闲云的心口跳动得过于剧烈,桃雁君从呆滞中清醒过来,两只手连忙绕到凌闲云的后背,贴住背心将内力输送进去,稳住了凌闲云浮动不已的心脉,然后才发觉,他现在就算想挣扎也不行了,只要一松手,这个正在大占他便宜的男人肯定又要晕过去,心跳得这么厉害,甚至病发也说不定。 败给他了,桃雁君哭笑不得地想,哪肯就这么让凌闲云讨了便宜去,逮着机会舌头便卷了过去,反吮住那片柔软的唇,熟练的吸吮舔弄,三两下就让凌闲云意乱情迷起来,紧抱着桃雁君的两只手不自觉地松了开来,本能地在桃雁君腰背上抚摸。 也不知摸到了哪里,桃雁君突然身体一颤,倒吸了一口气,忍不住张口骂道:“笨蛋,别摸那里……” 凌闲云早就陷入了从未经历过的情欲当中,耳中虽听到了桃雁君的骂声,可哪里能去分辨话里的意思,只是眼神迷离地望着桃雁君,然后继续摸那处让桃雁君情不自禁颤抖的地方,本能的感觉摸那个地方能让桃雁君感到快乐。 桃雁君气结,又不敢松手去抓凌闲云,可是那地方一再被摸,阵阵酥麻的快感让他整个身体都软了,两只脚也开始打颤,就要撑不住身体。这可是在屋外头,虽然秋儿冬儿两个丫头走了,可是凌府护卫还在远处守着,时不时往这里瞄几眼,更不用说山庄里还有不少人盯着这里,他可不想当众表演一场床事。 不得已,桃雁君只得侧过头,避开凌闲云想要再次吻上的唇,吹出一声口哨。这哨声原来是用来呼叫海儿的,海儿现在不在,可夜影一定就隐藏在附近。为了阻止凌闲云,暴露夜影也没有办法了。 果然,夜影听到了哨声,立时明白了桃雁君的意思,直冲过去显然不明智,想了想,一晃手,一道袖箭带着一股劲风射了过去,“咚”地一声,插在了屋檐下的一根门柱上。 “啊,刺客……保护大人,快……” 凌府护卫们反应不慢,马上行动起来,一边大喊,一边向凌闲云这边靠过来。 这么大的动静,凌闲云再怎么意乱情迷,也被惊醒过来,迷茫地看着前面的一片混乱,下意识道:“雁君,躲到我后面去……”一边说一边想要把桃雁君推到自己身后。 “别动!”凌闲云那只作乱的手收了回去,桃雁君总算缓过一口气来,大声道,“那不是刺客,不用担心。你的心脉还在浮动,快点平静一下。” 凌闲云这才惊觉自己的身体处于极端的兴奋之中,连体温都比平时要高一些,换在平时只怕早就晕过去了,但此时背心处有一阵阵地暖流不断地涌进身体里,暖洋洋地很舒服,虽然心口处跳得很厉害,但并没有半点难受的感觉,想起刚才的事,他的脸蹭地一下红了,赶紧晃了晃头,深吸几口气,慢慢地平息地心头的激动。 “雁君,我没事,你可以松手了。” 桃雁君缓缓松了手,还没来得及说话,凌府护卫们已经冲了过来。 “大人,请进屋中,外面危险。” 凌闲云看了桃雁君一眼,又看看那支插在门柱上的袖箭,道:“不必大惊小怪,此箭无害,你们如常守着,无事。” “是。”凌府护卫们拿走袖箭,满脸困惑地退下了。 进了屋,桃雁君道:“你这么信我?我说不是刺客就不是?” 凌闲云微微一笑,道:“我不信你信谁。”旋即挽住桃雁君的手道,“我想好了,即便是你心中觉着裴清更好,我对你……亦不放手,抓住了,就不再放,我会努力做得比裴清好,雁君,我会让你知道,我凌闲云,是这世上独一无二,我……爱你!” “独一无二吗?”桃雁君弯起了眉眼,回他一个笑容,“我……拭目以待。” 证明吧,凌闲云,用行动来证明,你究竟是真品,还是另一个裴清。 凌闲云挺起了胸膛,面上渐渐散发出某种气势,不再是那个仿徨而又患得患失的凌闲云,而是朝堂之上坚决果断、掌天下权的上卿大夫,他知道他在做什么,也知道该怎么做,有了目标就不再仿徨,向着目标一往无回。 *** “雁君……雁君……” 凌闲云的声音大老远的就听得见,正在给桃雁君倒茶的冬儿放下茶壶,捂着嘴笑着跑开了,这几天下来,就算小丫头再不懂事,也知道自家大人跟桃雁君之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每次凌闲云来找桃雁君,她都自发自动地闪开。 “这丫头……”桃雁君摇摇头,只得自己动手把茶倒满,才抿了一口,凌闲云就掀开门帘进来了。 “雁君,我发现一个好地方……”抢过桃雁君手里的茶杯,一口气喝净,凌闲云抓着桃雁君的手往外拉。 “慢点慢点……”桃雁君反手拉住凌闲云,把他的速度拉慢下来,卷起衣袖在他额头上擦了擦道,“你怎么满头大汗的,跑这么快也不怕心口不舒服。” 凌闲云拍拍心口道:“我这几天按时吃药吃补品,身体好着呢,能跑能跳,郎中说只要我别做太过剧烈的动作就没事。你别看我满头是汗,可不是跑的,是热的,前几天天气都挺凉快,今天突然又热了。” 说话间,凌闲云已经把桃雁君拉到了屋外,往太阳心里一站,果然是热气扑人,把桃雁君身上的一丝清凉气都蒸没了。 “都快入秋了,这天气……”桃雁君用手挡着眼前,他的眼睛有些受不住强烈的光线。今天的太阳特别辣,这也是他坐在屋里喝茶而没有像往常那样在山庄里散步的原因。 “雁君,把帽子戴上。”凌闲云早有准备,将一顶带纱的帽子给桃雁君戴上,“这样的话你的眼睛就不会被刺疼了。” “闲云,你果然想得周到。”桃雁君摸着帽沿,无奈的语气也不知是夸是贬。隔了一层帽纱看外面,果然眼睛能睁得开了,可是视线也更模糊了,连面前的路都看不太清楚。 “我说过我会好好照顾你,让你觉得我是最好的……”凌闲云的脸上挂着飘飘然的笑容,拉住桃雁君的手往前走。 “你要带我到哪里去?” 任由凌闲云亲密地牵着他的手,桃雁君琢磨着凌闲云又发现了什么好东西。自从那天起,这男人就到处找好玩意儿送给他,昨天发现有个青年文士弹得一手好琴,凌闲云就跑去跟那人套了半天交情,然后拉着桃雁君听了一下午的琴,还大夸那人比宫庭乐师弹得好。 前天他无意说了一句想吃北阳梨,凌闲云就派人赶回楚都买了一大筐回来,桃雁君看到那一大筐梨子都傻了眼,给凌府跟过来的下人护卫每人赏了两个,还有得多。 大前天,凌闲云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坛子好酒,说是要让桃雁君过过酒瘾,结果自己反倒喝得半醉,一个劲往桃雁君身上蹭,亲亲吻吻摸摸,别看人醉了,可就记得那天相吻的每个细节,把桃雁君吻他的方法都用了回去,自然没漏掉那处能让桃雁君敏感到颤抖的地方,那天还是隔着衣服摸,喝醉了以后凌闲云的胆子变大了,直接摸到衣服里去了,把正在为他逼出酒气的桃雁君弄得心头大乱,内劲一岔,差点就走火入魔了。气结的桃雁君顾不得其它,一点凌闲云的睡穴把他扔到床上,在心里大骂要色不要命,打这之后桃雁君就没再让凌闲云近过身。 大大前天……桃雁君被凌闲云拉着说了一整天的话,仿佛要证明自己看过多少诗书,凌闲云满口的情诗,一会儿把桃雁君夸得天上少有地上绝无,一会儿就是一首情意绵绵的诗词出口,听得桃雁君全身都是鸡皮疙瘩,后来才知道原来凌闲云向秋儿讨教了一晚上,桃雁君只能郁闷的想,他好歹是个男人,这笨蛋竟然用追女人的方法来追求他,好笑之余,倒也更觉心中一片温馨。 虽然表现有点笨拙,但究其原因,也不失可爱之处,凌闲云,这辈子还没追过什么人吧。想到这里,桃雁君忍不住偷偷笑开了。 “雁君,在清凉山庄后面,有一支山泉从山上流下来,整个山庄里用的水,大都是从山泉里引过来的,昨天我听看守山庄的人说,在后山有个小山谷,山泉在那里汇成了一泊潭水,那地方又隐蔽,景色又好,很少有人上那儿去,我今早上去看了一番,果然是个好地方,我带你瞧瞧去,你一定会喜欢那里。” 桃雁君微微翘起了唇,想着凌闲云定是变着法子在讨他欢心,只怕是他自己去找守山庄的人问的,要不然在这么凌府护卫的看护下,山庄的人哪有机会接近凌闲云。虽然被一个看起来比自己还要弱得多的人宠溺的感觉有点怪怪的,但桃雁君喜欢,他喜欢凌闲云把他当宝一样照顾捧护的感觉。 去后山的路很不好走,像桃雁君这样会轻功的,自然不成问题,但看凌闲云跌跌撞撞的,也不知道他早上是怎么走过去的。桃雁君看不过去,索性挽过凌闲云的腰,直接飞纵过去,只是这样一来,后面那些护卫就跟得有些辛苦了。 凌闲云被桃雁君挽住了腰之后,自然不客气地也抱住了桃雁君的腰,低着头闷笑不已。其实他早上是坐在软轿上让护卫抬着去的,这会儿不坐软轿,自然为的就是能跟桃雁君亲近,他已经两天没能摸摸抱抱桃雁君了,每次稍有动作,就被桃雁君甩开。 雁君心里还是舍不得他的,凌闲云笑眯眯得意极了。正在陶醉间,桃雁君猛地停下来,咬着牙道:“你又在摸哪里?” “啊?”凌闲云收回一双不规矩的爪子,无辜道,“意外……我不是故意的。” 桃雁君手一甩,把他推出十步外,转头向四周望过去。 “哦,到了啊,这么快!”凌闲云这才发现他们现在正站在一泊静静的潭水边,搓搓手,大感意犹未尽,只恨不得路再远些才好。 四周都是苍天大树,就连不远处的山崖,也被一片浓密的绿色遮掩了起来,林中不时有几声鸟鸣传出来,的确是个好地方,若论景色的秀丽,自是不如清凉山庄内的飞岩秀石,但这里明显很少有人来,一草一木,都透着浓浓的原朴气息,而这一泊碧潭水,更是青碧翠绿,将这山谷点缀得极为生动。 就在桃雁君四下打量的时候,凌府护卫们也到了,凌闲云看到他们,顿时觉得碍眼之极,打了手势,让他们退得远远的,直到看不见人,然后才走向桃雁君。 “雁君,天气太热了,这潭水清凉得很,我们下去洗个澡吧。” 桃雁君看到这泊潭水的时候,心里就已经想下去,可听了凌闲云这么一说,他反到怀疑起来,斜睨过眼睛瞪着凌闲云。 凌闲云赶紧抓着衣袖,一边扇风一边大声道:“热啊,好热啊……” 什么叫欲盖弥彰,凌闲云现在这模样就是,桃雁君没好气地瞪着他,但是显然,凌闲云这么多年上卿大夫也不是白做的,一脸无辜相、绝对的正气凛然。 桃雁君瞪了凌闲云一眼,手缓缓抬起,落在腰间的束带上,就见某人的眼睛刹时间闪亮闪亮。让你装!桃雁君微微抿起唇角,狡笑着将指尖划过束带上的结,缓了一缓,像是要解开束带的样子,突然指尖一滑迅速往下弯起腰卷起了裤脚,然后脱下鞋袜,坐在岸边,将两只脚浸入了潭水里。 身后传来一声大大的惋惜声,不一会儿凌闲云也脱了鞋袜卷了裤脚,挨着桃雁君坐在潭边,一脸失望踢着水。 桃雁君心情大好,看着凌闲云孩子气的举动,不由轻笑一声道:“你这样儿若让楚都里一帮人看到了,脸往哪儿搁哟。” 凌闲云白了他一眼,道:“我当然不会在外人面前做出这模样,当年我入朝的时候,还不满二十,虽说凭借凌家旧有的势力成为三个上卿大夫之一,可是论资历、论威望、论德行都不如吕大人和楚王叔,朝中不服我的大有人在,旁的不说,单就这表面上,我便不能让他们看轻了我,在温总管的指导下,对着铜镜练习了足足三天,才做出老成稳重的样子,时间长了,他们就真当我跟前面那座山峰一样是屹立不倒的,吕大人半隐退了,楚王叔到处乱跑寻欢作乐,把朝政全扔在我肩上,直到我累得又一次病发,姐姐震怒了,把满朝堂的大臣痛骂了一顿,然后将楚王叔招了回来,重新制定了一套政务运转的流程,大大减轻了我的负担。虽然轻松了,可是平日里还是要做出一副沉稳深沉的样子,好多时候,我都想抛下这一切,找一处桃源般的地方当个真正的闲云野鹤,可是一想到姐姐孤单无助的模样,我就不忍心了。” 说到这里,凌闲云斜靠到桃雁君的身上,眼里全是无奈。桃雁君心里暗自一叹,不由自主地伸手把凌闲云揽进怀里,柔声道:“这几年你辛苦了,以后……有我帮你,你就不必再装了,想笑就笑,想闹就闹。” “雁君……”凌闲云转过头凝视着桃雁君,握住了桃雁君的手,脸上一点一点地漾出温柔至极的笑,“这几日,我就跟做梦一般,总觉得虚幻不实,就怕桃雁君你并非真的接受了我,所以我老想着讨好你,恨不能把世上所有的好东西都捧到你面前,因此做了不少傻事。可是……我知道雁君你是最讨厌入朝的,你不喜欢朝堂上的尔虞我诈,不喜欢纷争缠斗,却还能说出帮我的话,我……我终于肯定雁君你是真的喜欢我……” “又发傻了,都让你又摸又吻,便宜占尽,还怀疑什么?”桃雁君听得又好气又好笑,好象自从认识凌闲云之后,他便经常处于这种气笑不得的状态中。 “最近两天你可没让我摸过吻过……”凌闲云低低地咕囔一声,眼一抬望见桃雁君的唇,不由自主地吞了吞口水,好想再吻一次。 见凌闲云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唇,桃雁君想也不用想就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一手捂住唇,闷声道:“不行,别想……”这个人,半点自制力都没有,一个吻就能让他刺激到情欲大发,那天喝得半醉的时候,直发狠劲,差点把桃雁君的衣服给撕破了,也不想想就他那身板儿,怎么能承受得了情事。 凌闲云悻悻地转过眼,看着水面上倒映的人影,道:“雁君,你知晓我为何会喜欢上你?” 桃雁君习惯性地用指尖摩搓着下巴,想了一会儿道:“闲云,说实话,我想不出你不会喜欢上我的理由。” 凌闲云一下子哽住,看向桃雁君,后者再对他展露出无人能敌的桃花一笑。这一笑,把凌闲云心里的一丝忧闷全抹去了,忍不住也跟着笑了。 “八年前,我在人群里看到你跟柳芫卿比文斗武,那时候我的身体很虚弱,难得爹娘肯让我出一回门,看你年纪也不比我大多少,却是那样的神采飞扬,面对柳芫卿的咄咄相逼,仅用一支笔,一把剑,就将他打压住,你的眼神是那么自信,仿佛这天下都掌握在你手中,任你搓圆捏扁。当时,我就觉得好羡慕你,羡慕你的自信,羡慕你的活力。” “羡慕?不是喜欢吗?”桃雁君打岔。 “哪有那么容易喜欢,我那时只是很欣赏你的才华而已。”凌闲云继续道,“后来,有好几个月的时间再没有你的消息,我也就渐渐忘了你,谁知道你竟然跑到晋国去了,还……还……跟裴清……私奔……” 说到这里,凌闲云拧了拧眉,心里突然有些不舒服,以前还不觉得,可是自从把桃雁君救回身边之后,他每次一想到裴清,心里都不舒服。 桃雁君愕然,突然直起身不可思议地对着凌闲云道:“你不会是因为我和裴清私奔,才喜欢上我的吧?” 凌闲云点头,桃雁君却几乎一头栽进水潭里,这是什么理由? “因为你的勇气,还有能为那份爱不顾一切的执着,这两种特质,让我再也忘不了你,总是不自禁地在身边寻找有相同特质的人,然而……一直没有找到,于是你的身影在我心里越来越深刻,尽管从来没有跟你说过一句话,尽管只见过你一次,可是我就是喜欢上你了。” 桃雁君楞住,瞅住凌闲云许久没有说话。 第八章 “雁君……雁君……”凌闲云招了招手。 桃雁君恍过神,猛地转过头去,脸上的神色变得无比怪异。原来……凌闲云喜欢的,只是他刻意制造出来的一个幻影。什么勇气,什么执着,他跟裴清之间,根本就没有爱,只是他无聊之后一个游戏而已。突然之间,桃雁君觉得滑稽,为凌闲云的喜欢,也为自己这些天的心动,真的是滑天下之大稽,凌闲云喜欢错了,而他,却为这份错了的喜欢而动了心。 “哈……哈哈……哈哈哈……” 桃雁君突然大笑起来,把凌闲云吓了一跑,才喊了一声“雁君”,桃雁君看也没看他,从原地纵身而起,飘落到最近的树枝上。 “你回去吧……”桃雁君的声音有些发冷,仍是不看凌闲云。 “雁君?你……你怎么了……”凌闲云措手不及,楞楞地仰着脸,坐在原地,脚还没从水里抽出来。 “我有些事要想想,你回去吧……” 桃雁君仍是这一句,眼角的余光见凌闲云还是不动,他猛然转过身往林子里飞跃而去。 凌闲云没动,也没再出声呼喊,只是眼神渐渐地变得悲伤起来,垂下眼帘看着自己的掌心,雁君,雁君,你果然还是忘不了裴清么?可是,我说过,抓住了,就不会放手,绝──不──放──手!摊开的手掌用力合了起来,捏得死紧死紧,仿佛把骨头也捏断了也不会松开一般。 一声低沉的哨音在潭水边响了起来,惊起了林中的几只飞鸟,发出了翅膀拍打时扑腾扑腾的声音。远处,散布在四周的凌府护卫听到哨音,立刻开始了一场早已布置好的行动。 桃雁君没有走出多远,便停了下来,纱帽遗落在潭边,双眼受不住刺目的阳光,已经开始泛泪,他不得不从树枝上落地,借着树荫躲避阳光,然而这地方的树木生长茂盛,浓密的树叶完全遮挡了阳光,以至林子里面比外面阴暗许多,桃雁君视线所及,竟看不出一丈外的情形,地上又草藤蔓延,很是难走。 既然难走,桃雁君也就懒得走了,回头望向来时的方向,竟隐隐期盼凌闲云追进来。察觉到自己的心情,桃雁君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这才几天,他就已经对凌闲云生出了依赖之心,凌闲云用那样笨拙的手段,竟比裴清八年的体贴还有效果,究竟是裴清没本事,还是凌闲云太过厉害? 等了又等,没见凌闲云来,桃雁君拧眉低叹,那个笨蛋,他该拿他怎么办才好?踢了踢身边的树干,桃雁君也觉茫然。本以为找到一个真品,谁知这个真品心中念念不忘的,竟只是一个他想象中的桃雁君,如果凌闲云知道了他跟裴清之间的真实情形,还会不会像现在这样的喜欢他? 先前在潭边,桃雁君就几乎冲口问出这个问题,可还是吞回了喉中。他不敢,他竟然不敢了,手心里冒出了汗,虽然只是短短的几天功夫,他已经完全接受了这个男人,喜欢他找到好东西兴冲冲来献宝时的神情,喜欢他趴在身边低喃耳语时的亲密,喜欢看他想要亲近却被拒绝后的委屈神态,喜欢他所思所想所作所为都只围着自己打转,把自己当成掌中宝一般地呵护。 想一想,如果凌闲云发现了真相,不喜欢他了,然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出现一个他真正喜欢的人,去对那个人献宝,围着那个人打转,把那个人当成手中的宝贝……这场面让桃雁君的脸色一黑,立刻就后悔了,直想刮自己一个耳光,他刚才为什么要跑呢。 绝不能让凌闲云知道真相,这个男人……是他好不容易才找到的真品,是他的,谁也别想抢走,既然凌闲云对他的喜欢来自一个错误,那他就……将错就错,弄假成真。总之,他桃雁君想要的,一定要得到,大不了……以后他就做个有勇气又执着的人,好象也不是太难的事。 主意一定,桃雁君心中一块大石也便落了地,望瞭望来时的方向,虽说眼睛看不出太远,但估摸着离潭水边并不太远,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前进,倒不是怕被脚下杂乱的蔓藤绊倒,而是担心这地方会不会突然窜出一条蛇来。 “雁君……雁君……你在哪里?雁君……” 没走几步,前面隐隐传来凌闲云焦急的喊声。桃雁君心里顿时一暖,嘴角含笑,这笨蛋,还是进来找他了。 “闲云,我在这里!” 桃雁君的声音顺着风送了出去,凌闲云的喊声突然变得兴奋了许多。 “雁君,我听到你的声音了,站着别动,我来接你。” 没多会儿,凌闲云的身影便出现在桃雁君的视线里,跌跌撞撞地冲过来,一把抱了桃雁君。 “雁君,我找得你好苦……” 桃雁君看他脸色发白气喘吁吁的样子,不禁一阵心疼,连忙用手按住他的背心送入一股内力为他舒顺心脉,耳里听了听周围的动静,道:“你的护卫呢?何必自己跑成这样子,让他们来找我便是了。” 凌闲云“啊”了一声抬头道:“我忘了,只想着赶紧找到你,雁君,是不是我说错了话,让你生气了?”一边说,一边两只手紧紧揪着桃雁君的衣服,一副打死不放手的样子。 “我没有生气……算了,不提这事,我们回去。” 凌闲云看了看桃雁君的脸色,应了一声好,正要跟着桃雁君往回走,突然脸一变,猛地拽过桃雁君,口中亦是惊呼一声“雁君小心”。 桃雁君其实在凌闲云拽他之前就听到身后劲风之声,正要抓着凌闲云闪身,却不料被凌闲云这一拽,失了重心,整个人跌向了左边,然后耳边只听到凌闲云一声惨叫,桃雁君回转身来,只来得及接住凌闲云倒下的身体,身后劲风又到,顾不得其它,桃雁君脚下一点,抱着凌闲云向上冲出了树冠,踩着树枝一路往潭边而去。 刺目的阳光逼得他几乎睁不开眼,勉强行了一段路,已经坚持不住,泪水盈满了眼眶,连脚下的树枝也看不准,一脚踩空,掉了下去。 “啊……” 也许是落地的震动太大,凌闲云发出一声痛哼,桃雁君半跪在地上,小心把他置于怀中,腾出一只手来抹了抹眼睛,这才看清凌闲云的肩头插着一支箭,紧握住箭根处的一只手已经被涌出的鲜血染得通红。 裴清!桃雁君猛然想起夜影所说的裴清留下的那批人手,心中顿时大恨,当时真该让夜影把那些人都干掉。 “疼……雁君,我好疼……”凌闲云惨白着脸,痛苦地望着桃雁君。 顾不得多想,桃雁君迅速点了几处止血的穴道,然后继续为凌闲云输入内力护住心脉,眼前的箭支有种怵目惊心的感觉,可是他却不敢拔。 “闲云,没事的,我带你回山庄,你会没事的……”从未有过的心慌意乱攫住了桃雁君的心神,以致他竟然没有发现凌闲云的手一直握着箭根处没有松开。 不敢再走上面,怕再次摔下来会碰到凌闲云的伤口,桃雁君只得深一脚浅一脚地踏着阴潮又遍布蔓藤的林地往前走,同时注意着耳边传来的声音,似乎并没有人跟来,又或者是来人隐蔽行踪的功夫太高。 “雁君……”凌闲云虚弱的声音响起,“雁君……我会不会死?” “笨蛋,别说不吉利的话,有我在,你怎么会死。”桃雁君被这个“死”字吓得心一慌,手里的内力又加深了几分。 凌闲云勉强露出一个没有精神的笑容,低低道:“雁君,我是不是很没用,前几日才说要做得比裴清更好,要当你的独一无二,可是……我就要死了,再没机会证明……” “闭嘴,不是让你别说不吉利的话了吗?”桃雁君一个分神,差点撞到前面一棵树上。 “虽然……虽然不能证明……但是……能……能为雁君挡箭,我还是觉得很高兴,我……为了雁君……就算是死了也没关系……” “别说了!”桃雁君大吼一声,因心慌而燥怒,可是吼声一出口,又后悔,放软了声音道,“闲云,别说了,你好,你很好,裴清他连你一根手指也比不上。” “你不用安慰我……我知道,在雁君心里,我永远也比不上裴清……”凌闲云脸色又白了几分。 “我说的是真的,你比裴清好……”桃雁君突然停住了脚步,俯下脸在凌闲云的面颊上亲了亲,“小笨蛋,你就对自己没有半点信心吗?我喜欢你,比裴清多得多。” “真的?”凌闲云的眼神亮了,脸上也有了神采。 “你要我说几遍?”桃雁君左右看看,怎么还没走出林子?难道走错方向了?凌府的护卫为什么还没有跟上来,难道他们真的放心让凌闲云一个人进林子? “那你亲亲我。”凌闲云舔了舔嘴唇,笑容变得贼兮兮。 桃雁君一楞,还没说话,凌闲云的两只手已经缠上了他的脖子,温温湿湿的唇准确地贴住了他。 一支无头箭悄悄落地,发出了一声轻响,只是无人注意,显然,相拥在一起的两个人有更重要的事情正在进行,而且,某人由于误解这两天桃雁君不让他碰的原因在于技术问题,所以这些天似乎认认真真学了点“口技”,此时正在努力进行实战训练中,等桃雁君发现落到地上的箭支,已经是太阳往西移了又移。 苦肉计! 桃雁君发现地上的无头箭的时候,顿时气结,尤其是看到凌闲云一脸偷了腥的猫儿样,更是恨不得把手中箭插回他身上。想他一世精明,竟然让凌闲云给骗了个彻底,虽然说他的眼睛在阴暗的林子里确是看不太清楚,但也是关心则乱了,否则又怎么会想不到,如果真是裴清布置的人想来杀他,夜影又怎会不及时提醒拦截。 “雁君,你生气了?”凌闲云眼见桃雁君目露凶光瞪着那只无头箭,赶紧拉拉他的衣袖,低眉垂目一副我错了的样子。 桃雁君纵是满腹怒火,一看凌闲云可怜兮兮的模样,也发作不出来,无奈地扔了无头箭,伸指在凌闲云的额头不轻不重的一弹,道:“以后不许再骗我。” “不骗不骗……”凌闲云面上笑开了花,嘴上答应得痛快,心里却在思量着若不是这一骗,哪里听得来桃雁君的真心话。 桃雁君哪还看不出凌闲云心里头转着的念头,想起先前自己慌乱的样子,也觉羞窘,轻咳一声,指着地上的无头箭道:“这是从你自己袖中拿出来的吧?”仔细想来,当时他被拽到一边,也没瞧见凌闲云中箭,只听了他一声惨叫,想来真正射出的箭其实早从旁边穿了过去,射远了,只怪他眼睛看不远,所以才看不到那只真正射出的箭。 凌闲云讪笑,点了点头,然后侧过身子挡住桃雁君的视线,悄悄把那支箭踢远些。 “这血呢?” “是鸡血,嘿嘿……”凌闲云看了看自己胸前的衣服,有些嫌恶的皱起眉,“都凝固了,粘得我好难受,雁君,我们回去洗洗吧。” “活该!”桃雁君缓下了脸色,骂了一句,扭头就走。 凌闲云乐呵呵地跟过去,牵住桃雁君的手,道:“雁君,这儿藤草杂乱,小心别绊着了。” 桃雁君看他满手鸡血,眼一瞪,凌闲云马上松手,走快两步给他开道,把前面树上垂挂下来的藤蔓给扯掉。桃雁君看他扯得吃力,终是没忍住,抓了他的手,道:“你省省吧,我看得见。” 虽说有些没好气,可凌闲云却觉得桃雁君这是关心他,当下又乐开了。没走几步,便出了林子,眼前的景像倒让两人都是一楞。 凌府护卫们守在谷口处,神色戒备警觉,刀剑出鞘。中间是桃雁君的影卫,围成一圈,与凌府护卫互相对峙,地上,是十几具尸体,从衣饰上来看,不是影卫,也不是凌府护卫。现场有明显打斗过的痕迹,但凌府护卫身上却都还算整洁,没有打斗的痕迹。 桃雁君一怔之后,马上反应过来,这山谷远离山庄,又易于藏身偷袭,想来是裴清留下的人竟真的挑了这个时机来动手,凌府护卫因为帮着凌闲云进林子里布置骗局,结果大意让这些人通过了防卫圈,于是一直隐在暗中的影卫被逼出了手,歼灭了这些人,也正因为如此,才没有影卫来通知他凌闲云设计的骗局。他跟凌闲云在林子里聊聊我我的时候,凌府护卫悄然退出林子,却正好撞上没来得及离开的影卫,不知敌我,于是刀剑出鞘,大概是因为影卫一方知道凌府护卫是友非敌,又不好解释,这才对峙起来。 “想不到外面这么热闹,是吗?雁君。”凌闲云偷偷向桃雁君挤挤眉,一转脸,表情严肃地对着凌府护卫,“你们做得很好,现在收起刀剑,对帮助了你们的朋友动刀动剑太失礼了。” 桃雁君也对影卫打个手势,影卫们立刻散了开来,无声无息地隐到了暗处,他们既称为影卫,自然是不轻易露在人前。 凌闲云看这些尸体碍眼,指挥凌府护卫将尸体全处理了,才回头再找桃雁君,却看见桃雁君蹲在潭边洗手,他一看自己两只手,赶紧跑到桃雁君的身边也蹲下来拼命洗手。 桃雁君看着凌闲云没出声,等他洗好了手,才淡淡道:“你怎么知道影卫是我的人?” “啊?哦……这个啊……”凌闲云想起什么,脸上一红,“那天……就是我第一次亲你那回,那只袖箭……嘿嘿,我就知道雁君身边一定有人保护,刚才一出林子,见那些人看雁君的眼神很尊敬,所以……” “谁要把你当笨蛋,谁就是笨蛋。”桃雁君低低地咕囔了一声,瞥过眼见凌闲云面颊上有两团红晕,两眼瞪着自己的嘴唇眼神发直,不用想也知道他想到哪里去了,桃雁君不禁又生出气笑不得的无力感。 狠狠在凌闲云脑门上一敲,道:“想什么,哼,回去跟你算帐。” 凌闲云被敲回了神,眼见桃雁君脸色不善,立马一副虚弱像。 “雁君,我累了……啊啊,胸口好闷……脚也软了,又酸又疼,今天走了好多路……腰也疼……还有脖子,脖子也酸啊……” 明明知道他在装可怜,可是桃雁君偏就吃了他这一套,虽然凌闲云嘴里说得夸张,可面色却越来越苍白,眉目间的疲惫也是掩盖不住的,想想今天一天的事,也确实让他累了些。 “回去以后,你明天一天别想下床。”桃雁君抱起这个满口喊疼的男人,一边飞身往山庄的方向赶去,一边恨恨道。 “雁君……”凌闲云顿时眼神一亮,然后脸上开始充血,“这个……这个……我还没准备好,是不是……太快了……” 很明显,凌闲云听岔了去,或者说,这几日他心心念念便想着这事,以致一听到桃雁君说出稍有歧意的话,他马上就不由自主地往那方面靠拢。 桃雁君一口唾沫呛在喉咙里,猛咳起来,两只手把凌闲云抱得更紧,恨不能当场勒死这个满脑子胡思乱想的家伙。 凌闲云赶紧在桃雁君背上拍拍,为他顺气。 “怎么不小心……你咳嗽,我也心疼的。” 桃雁君听了这句话,心里的气顿时一消,却还是板起了脸道:“我才咳了几声,你就心疼了,那你知不知道,你刚才骗我中箭,我心里比你还疼千倍百倍。” 凌闲云连忙陪笑,可眼角里却带着一抹得意。 “雁君,我知错还不成。刚才,虽是作戏,可我却是想让你知道,我把你,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若不是……若不是他们宁可被我处死也不肯给我真箭,我也不会用无头箭和鸡血来作假,又或者雁君你的眼睛好使些,看得清楚些,我这粗浅计谋也骗你不着。” “你还想用真箭,真不要命了……”桃雁君嗔怒,“你给我听好了,若要我留在你身边,你就给我好好保住你这条小命,以往便算了,从现在起,若再让我发现你对自己有半分轻忽,我马上就走,走得远远的,让你再寻不着我。” “是,是,我知道了……一定不会再这样……”凌闲云眼见桃雁君发怒,额上不禁冒出冷汗,可心里却跟喝了十斤蜜似的,甜透了心。 痴痴地望着桃雁君的脸,凌闲云的眼皮渐渐沉重起来,好累啊,不要,他不要睡,舍不得把视线从桃雁君的脸上移开,这张脸,不是倾城倾国的颜色,可是越看越好看,越看越舒服,不要睡……不要睡……不要…… 第九章 好话不灵坏的灵,桃雁君那随口一句,想不到竟成了真,凌闲云这一睡,第二天还真的没下得来床。许是这一天天气比较热,他跑来跑去冒了一身汗,又伸脚去泡那冰凉的潭水,受了寒气,半夜竟发起了烧。 虽说烧迷糊了,竟还记得吩咐秋儿不许教桃雁君知道,却哪里想到,大半夜的,他这屋里灯火通明,下人们跑前跑后,两下里只隔了一条花径,早就惊动了桃雁君。披了衣在冬儿的搀扶下来到凌闲云的身边,看到那张平日里缺乏血气的脸都烧红了,长叹一声,坐在床尾陪了凌闲云一夜,直到天亮,见烧退了,才回去补眠。 桃雁君来的时候,凌闲云已经烧迷糊了,躺在床上昏昏沉沉,隐约觉得有人在为他擦捂出来的汗,给他喂药,虽不知道是桃雁君,可心里却有莫名的安定,竟也睡去了。 再醒来,已是第二日的傍晚,凌闲云一睁眼,见床边坐着一人,忙喊了一声:“雁君……”话声未落,眼中已看清那人,却不是桃雁君,顿时满脸失望。 “哟,看起来我不受欢迎啊!”那人站起了身,夕阳的余辉透过窗棂照在他身上,现出一张带着几分邪谑的笑脸来,正是楚王叔。 凌闲云侧过脸在屋里头张望,没见到桃雁君,心下更加不爽快,闷闷道:“你来做什么?温总管告诉你我在这里的?” 楚王叔让凌闲云明显不欢迎的神情给气煞,道:“别提你那个温总管,他可真好,我楚王叔上门想见你一见,他居然也敢拦我的驾,要不是看你的面子,我就……算了,不提他。我说你个滑头,借口在凌府养病,却原来跑到这地方来跟情人卿卿我我,要不是我门下一个食客刚巧也在山庄内见了你,我还不知道你到这儿找快活来了。” 凌闲云“哦”了一声,道:“原来这几日山庄里突然多了不少游客,是你派来的人吧。” “当然是我,你堂堂一个上卿大夫,出门竟然只带了十几个护卫,万一出了什么事,王太后她还不把我的头给拧下来。”楚王叔突然贼笑起来,凑到凌闲云面前,“我说你终于开窍了,这天气哪能受什么寒,该不会是做得太猛了才发烧的吧。说说,那人是谁?功夫怎么样?你满意吗?” 凌闲云脸上先是一红,使足了劲把楚王叔那张贼脸推开,其实他病中无力,即便是使足了劲,也不过只推开了寸许。 楚王叔可是脂粉堆里练就的一双贼眼,一看凌闲云这神情,哪还不知道事实,一副惊讶的样子道:“难道你们竟纯情到只拉拉手不成?” 话音未落,就让凌闲云揪着衣领拉了回去。 “说,你平时跟那些娈童是怎么做的?” 楚王叔明显一怔,然后捧着肚子大笑起来。凌闲云给他笑得面子上挂不住,几乎要跳下床踢他几脚,奈何撑了几次身体,都没有力气起身,只好狠狠地瞪着那个笑得没停的男人。有什么好笑的,他不就是没做过嘛,所以才不耻下问。 “你笑够了没有?” 足足一炷香的功夫,还没见楚王叔笑停,凌闲云终于怒了,脸一挂,眼一瞪,中气不足的声音里,透着风雨欲来的威势,倒也逼人。楚王叔又不是桃雁君,凌闲云哪有好脸色给,把朝堂上的一套装出来,终于让楚王叔不笑了。 “好了,好了,我不笑便是。咱们说正事吧。” “正事?”凌闲云一怔,他一觉醒来没看见桃雁君只觉失望,蓦然见到楚王叔一时间倒也未曾多想,这时候才猛醒,显然,楚王叔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想……你应该不是为了昨日那些在山谷里死去的人来找我的。” 楚王叔晃手,意味深长道:“那些人既不是冲你来的,又何必我来多事。” “不是冲我来的……难道是雁君!”凌闲云揉了揉额角,他本到是当那些人是冲他来的,现在楚王叔这么一说,他反是一惊,立时想到既不是冲他来,那自然是冲着桃雁君来的,当下心中就是一乱,挣扎着又想起身。 楚王叔一只手把他按了回去,谑笑道:“哟哟哟,开了情窍以后人也变得不冷静了,放心,那帮人都已经灭了,只是幕后主谋,你还要去问问你的情人,想来他应当心中有数才是。咱们先办正事,我今天来找你,是为了柳芫卿。” 凌闲云见楚王叔说到柳芫卿的时候,面上的神色竟变得与以往不同,不由一愕道:“怎么,他还不曾回晋国?” “不但不曾回,而且他还向王太后和王上提出亲往锦州放赈,这赈粮本就是晋国捐赠,王太后和诸大臣商议之后,认为不好拒绝,便应下了,明日便要启程。” 凌闲云再次揉了揉额角,精神不济之中本就不适合深思,勉力而为自然是头痛隐隐,好一会儿才道:“柳芫卿此举莫非另有所图?不对,锦州虽是我国富庶之地,但并非兵家战地,他即便去了,也探不出什么重要事来……赈灾赈灾,难道是想收买民心?可是锦州地处我国腹地,这民心收之无用……” “不管是柳芫卿是为了什么,这一趟,便由我盯着他,任他奸狡,总跑不出我的手心。”楚王叔嘿嘿笑着,语有他意。 凌闲云正想得头痛,见楚王叔把握十足,倒也放心了,柳芫卿再是手段多多,眼前这位楚王叔也未见遑让,装颠作傻是头号,这些年来不知已让多少人喝了他的洗脚水,这一番去锦州,暗里算明里,倒是柳芫卿当自求多福才是。 “既如此,你们明日启程,我后日便回楚都。” 楚王叔一走,自然凌闲云就得回楚都主持大局,虽说是职责在身,只是这一回去,像现在这样的悠闲日子也不知何时才再有得,多少总是不情愿的。 “行,你便趁这一日里,把病养一养,好在烧退了,躺两天便好,回去后你也注意着,少动心思,不是什么重要事情,不妨让你的情人多动动脑,将来……怕是少不得夫唱妇随。”见此行目的已达,楚王叔也就不再多打扰,起身便告辞,走至门口,却回转头来,邪邪一笑,“待我从锦州回来,再来问你俩个……哪个是夫?哪个是妇?” 一个枕头迎面而来,楚王叔轻松闪过,大笑着掀帘而去。 “你给我回来……”凌闲云丢了枕头后,脸上虽胀红了,却还不忘一事,赶紧把楚王叔叫回来。 “你……还没告诉我……那个事……怎么做?” 楚王叔闷笑一声,连忙掩口,忍笑道:“难道你不会?” 凌闲云眼一翻,道:“怎么可能不会……我是问你怎样做才能让……让他觉着舒服?”话到后面语声渐渐低了下去,知道是一回事,可真做起来,那便是另一回事了,这几日虽说对桃雁君是又亲又摸,却始终不敢做到那一步,桃雁君的拒绝是一个原因,但他不愿让桃雁君受到伤害才是最主要的原因。 楚王叔再次大笑出声,眼见凌闲云困窘求教,这模样,难得一见,怎不让他笑翻了天,直到见凌闲云脸色越来越不好看,才勉强收敛了笑,附在凌闲云耳边嘀咕了足有半个多时辰,才又大笑着离去。 凌闲云躺在床上,脸上一会儿发红,一会儿失神,一会儿咧了嘴笑,直到秋儿进来,才总算恢复了正常神态。 *** 回楚都是是无法改变的事情,尽管凌闲云已经肯定桃雁君对他的情,却仍然是直到临走前的一刻,才主动向桃雁君坦白关于柳芫卿来到楚国并前往锦州放赈的事情,自然,他曾刻意隐瞒柳芜卿来的楚国这一点,只要稍有脑子的人都知道是万万不能说出来的。 桃雁君倒是没说什么话,只是从嘴角慢慢弥漫开来的一抹笑意,让凌闲云越看越背心发冷,打了个寒颤,只当是自己心虚,却没在意到桃雁君这一抹笑,确是一抹冷笑来。 回到凌府,心虚的凌闲云在桃雁君和凌闲云的双重压迫下,老老实实在凌府养了月余天的病,差点没把他闷死。宫里派人来探病,让温总管以不宜打扰给回了,朝里送来公文一大堆,被桃雁君拿着笔三两下打发,那处理公文的速度,看得凌闲云的下巴都合不拢,十分怀疑地趁桃雁君一个不注意,偷偷看了几本批好的公文,半晌无语,然后心安理得地把这些事务都交给桃雁君打理。 而他,则倚在桃雁君身边,听着冬儿用甜甜柔柔的声音给桃雁君念公文,时不时打个岔让秋儿送茶,说是休息会儿,把两丫头打发了,借口给桃雁君揉揉肩,其实是大吃豆腐来。那揉着揉着,两只手就从肩上揉到了胸前,从衣服处揉到了衣服里内。从某个方面来说,凌闲云的这种举动,是青天白日下明目张胆的求欢,可惜总是不能得逞,两只贼手让桃雁君一把拍开,直接将他推到门外,然后喊冬儿进屋,将门当着他的面“砰”一声关上。 凌闲云只得垂头丧气地走开,求欢不成,那也便罢了,虽然落个“要色不要命”的骂,总也是桃雁君关心他的身体,被拒绝心里也是开心的。只是打从前日开始,桃雁君突然就不怎么搭理他了,每天处理完公文,就关上书房的门,再不放一个人进去,就连吃食,也只让冬儿放在门口,一直到夜深才出来,凌闲云想跟他说说话亲热一番竟然也难得了。 这不,他刚从桃雁君那里吃了闭门羹回来,闷闷不乐地躺到床上不动的时候,燕郎中来了,是来给他复诊。 把了脉,燕郎中捋捋胡子,对凌闲云道:“大人月前一场风寒,早已无碍,将养这些日子,身体已是健朗,只是不知为何,胸前新近生出一股闷气盘聚不散,大人可是心中有事?” “唉……”凌闲云闷闷一叹,桃雁君不理他,他也懒得连话都不想说了。 站在边上的温总管拉拉了燕郎中的衣服,示意外面说话,燕郎中会意,收拾药箱跟着温总管出来。 温总管道:“燕郎中,我问你一句,大人的身子,可禁得住情事?” “若是像现在这般,好好调理上月余时间,大抵能经一、二次,当然,此种事情对大人心脉冲击极大,能不为之最好还是不要为之。”燕郎中沉吟几许才答道。 温总管苦起了一张老脸,道:“年少之人,血气方刚,大人心中极喜楚桃先生,每日里耳鬓厮磨,让他怎能不动情。楚桃先生也是不禁撩拨之人,唯恐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便有意疏远大人,大人心中闷气便是由些而来。” 燕郎中忍不住乐了,哈哈笑着,拍了拍温总管的肩膀,道:“原来如此,我有办法。” “什么办法?”温总管急问。 燕郎中神神秘秘地从药箱里拿出一包药来,道:“上回你不是让我弄痴情药吗,喏,就是这个,千两银子一包,你家大人若是用了这药,一包下去,保准楚桃先生不会再不理他。” 温总管一楞神,想不到当日一句戏言,燕郎中竟还真弄出个什么痴情药,狐疑的看着药包,道:“千两银子一包,你抢钱啊……你也不用镜子照照你现在样子,十足一个神棍。” 燕郎中被温总管这一句话气得胡子都翘了,一转身往凌闲云的屋里走。 “没见过像你这么小气的总管,看你家大人给不给这千两银子。” 温总管看着燕郎中背影,翻了翻眼,若这药真有用,别说千两银子,怕是万两银子自家大人也定是二话不说。想到这里,突然一惊,赶紧大声道:“燕郎中,你的药有副作用没有?” 响应他的是燕郎中的关门声和一个被质疑的愤怒表情。没过多会儿,燕郎中笑呵呵地出来,伸手就递给温总管一张凌闲云亲笔写的帐房支取单子,不多不少正好一千两。 温总管接过单子,一看上面的字龙飞凤舞,显然是凌闲云在极度兴奋的状态下写的,不由狠狠道:“这么一会儿工夫,就骗了一千两,你干脆改行做神棍好了。” 燕郎中得意地笑,道:“你这老头子,就嫉妒吧,你在这府里就是干上十年,俸禄也没有这么多吧,废话少说,拿银子来。” 温总管气煞,到帐房支了千两银子的银票,往燕郎中怀里一扔,道:“你就乐吧,要是那药没用,我让你把这钱还吐出来。” 燕郎中眼一翻,道:“你就眼红吧,嘿嘿……对了,这个你拿去给楚桃先生。”说着,从袖中拿出一张折好的纸条。 “这是什么?” “痴情药起效的咒语,你可别拆,拆了就不灵了。” 真的假的?温总管将信将疑地看着这张纸条。 “你到底搞什么鬼?” 燕郎中神秘地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笑呵呵地告辞了。温总管拿着纸条左看右看,犹豫了许久,还是给桃雁君送了去。 桃雁君还在书房里没有出来,冬儿丫头坐在外面的斜栏上无聊地打晃,一看见温总管,赶紧站了起来。 温总管看了看紧关的房门,问道:“你家大人这几日在屋里究竟做什么?”虽说是刻意疏远凌闲云,可是不是也做得太过了? 冬儿摇着头,道:“每次送饭进去,大人都趴在桌案上写什么,冬儿识字不多,不知道先生在写什么。” 问也白问,温总管走过去敲了敲门。 “楚桃先生,是老奴,有事相商,可否开门?” “温总管。”门开了,桃雁君出现在门口,也不知道他这几日在干什么,脸上竟有些憔悴。 “咳咳……”温总管清了清嗓子,把那张纸条给了桃雁君,把事情解释了一遍。 桃雁君一听之下,失笑出声,道:“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药,燕郎中在寻你们开心……啊,不对,不对……” 话没说完,桃雁君便急急冲了出去。 “闲云,不许吃那药……”桃雁君一脚踹开凌闲云的房门,冲了进去。 “呃?雁君!”凌闲云转头,手里捧着一只药碗,看见桃雁君立时露出了笑容。 桃雁君一把抢过他手中的药碗,一看,连药渣都没留半分下来,脸色顿时青一阵白一阵,看着一抹潮红从凌闲云的面颊上缓缓渗出来,也知道再想让他把药吐出来是不可能了,赶紧打开手中的纸条,一看之下,几乎气晕。 妄言痴情,实为春情,情到浓时,顺其自然,少壮之身,强压无益,积洪不疏,反受其害。下面是一行小字:久闻桃家内劲温和绵长,最宜疗伤,先生可善用之。 “雁君,你在看什么?”也不知是受了药效的影响,还是习惯使然,凌闲云已经蹭到了桃雁君的身边,抱着他的腰揉揉捏捏。 内劲一吐,将手中的纸条震得粉碎,桃雁君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 “雁君,你在生气?”凌闲云伸出手在桃雁君的脸上摸了摸,“不要生气,燕郎中说了,只要我吃了这药,你就再也不会不理我,也不会离开我。雁君,我非常非常喜欢你,你不要不理我,也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笨蛋,这是春药,你给那个江湖郎中骗了。”桃雁君察觉凌闲云的体温似乎比平时要热一些,便知道那药已经开始生效,尽管气得想把凌闲云暴打一顿,可从心底生出的无力感却让他万分无奈,怎么就栽在这个笨蛋手上了呢。手一挥,将被他踢开的门关上,想了想,又连窗都关上了,屋里顿时暗了下来。 “雁君,怎么关窗了,这样很热啊……”凌闲云扯了扯衣服,露出了脖子及子锁骨,向来不见阳光的肌肤白得有些晃眼。 前两日下了一场雨,天气转凉,关了窗也不会觉得闷热,分明是凌闲云体内的药在作怪,桃雁君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却被凌闲云的动作吓了一跳,这样乱扯,衣服哪里脱得下来。 “你这样子,让我怎么办才好?”桃雁君无奈地伸手帮他解开腰上的束带,心里却在盘算着等会儿该怎么做才能照顾到凌闲云的身体。 凌闲云这会儿已经有些神智迷糊了,体内乱窜的一阵阵骚热让他不安,虽然明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可又不敢随便对桃雁君动手动脚,怕桃雁君又一连几日不理他,只好在自己身上乱扯,桃雁君主动来帮他解衣,让他心里一阵暗喜,知道桃雁君这是同意了,两只手一空,当下不客气地去扯桃雁君的衣服。 他这样乱扯,当然是扯不下来的,体内燥热不断的上升,让他越发地急躁,心里一急,干脆放弃了脱衣服的念头,往桃雁君身上一扑,狠狠地吻住了桃雁君的唇。几天的烦闷仿佛要在这一吻里倾泄而出,太用力的结果是桃雁君的唇上被磕出了血来,一点点的腥甜全被凌闲云不客气地吸吮过去。 该死的江湖郎中,谁知道凌闲云吃了药之后,竟然力气这么大,两只手紧托着他的后脑,让他无法移开被吸吮得发疼的唇,桃雁君也只能在心里大骂了。蓦地察觉凌闲云的心口处跳得厉害,怕他激动中病发,桃雁君赶紧把手贴住背心送入内劲,才刚稳住凌闲云浮动不已的心脉,就被情欲勃发的凌闲云用力推倒,上半身倒在桌上。 “别在这里……”好歹到床上去,桃雁君急道,奈何唇被堵住,他是一字也说不出来,即便说了出来,只怕凌闲云也听不进去了。随他去了,桃雁君只得无奈地认了,唯有庆幸刚才把门窗都关上了。 凌闲云终于不满足只是亲吻,两个人现在只有他的手能动,几乎是粗鲁地拉开了桃雁君的衣襟…… 尾声 事后,桃雁君在床上躺了两天,凌闲云反倒精神百倍,有桃雁君的内力护着,又有燕郎中的药调理,只在床上休息了一天,就活蹦乱跳去找桃雁君,被桃雁君冷眼一瞪,顿时开始陪小心。 桃雁君又能气他多久,到能下床的时候,那气早让凌闲云左一个甜言右一句蜜语给哄消了,只逼着凌闲云发誓再不吃那个狗屁痴情药,这件事便也就过去了。 之后桃雁君仍然动不动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只是到了晚上,便跟凌闲云一个被窝里睡觉,虽然防得紧,可一个月里,仍是不免让凌闲云得逞了两次,说来也是懊恼,桃雁君的后腰往下一点,靠近臀部的地方,有一处极为敏感,一摸就全身无力,也不知那次凌闲云怎么福至心来,居然想起那个地方,桃雁君一个不注意,就被他得逞了。 桃雁君拿凌闲云没办法,只好揪了燕郎中的衣服,拉到书房里就凌闲云的身体问题好好谈了一回,然后才跟凌闲云约法三章,一个月里只能做两次,不答应他立刻就走。凌闲云还能有什么办法,表面上委委屈屈地应了,其实心里早乐开了花。 自此,这两人那小日子是过得甜甜蜜蜜,连带的,整个凌府也红云罩顶,一连嫁了三个丫头,都是嫁给府里的下人。 正在凌闲云快活得跟神仙一样的时候,楚王叔回楚都了,还带回来一个人,不是柳芫卿,而是裴清。凌闲云收到消息的时候,桃雁君就在他旁边。 “雁、雁君,你……我……”凌闲云的脸都白了,一瞬间脑中已经把种种桃雁君会有的反应都设想了一遍,越想他对自己就越没信心。 桃雁君心知肚明是怎么一回事,脸上却装出震惊的样子。 “裴清……他……怎么……怎么……” “雁君……雁君……你答应不离开我的……”凌闲云紧张了,一把抓起桃雁君的手,死死不放。 桃雁君作出犹豫不决的样子,缓缓道:“到底一场情分,他也不曾对我不住,却是我移情别恋,闲云,我答应你不走便是,只是你也让我与他见上一面,让我与他做个了断。” 这要求合情合理,凌闲云虽是不愿,却也毫无阻拦的理由。匆匆到楚王叔那里走了一趟,才知道裴清竟是因为私挖他人祖坟而意外被抓住的,若换了他人,只怕也只当他是个普通的盗墓贼,可楚王叔却是见过裴清的,一眼就认了出来,想想看,本应被软禁在桓侯府的人,突然出现在楚国腹地,而且挖他人祖坟,这其中,定然是另有蹊跷。 作了一番调查后,楚王叔将裴清带回了楚都,至于怎么处理,那就得看晋国方面是怎么说的了。凌闲云听楚王叔详述了经过,心下也生疑窦,思来想去,不知怎么想到桃雁君身上,顿时一个寒颤,不愿再细想下去。反正桃雁君不说的事,他都不想问,就像清凉山庄那批莫名其妙的刺客,虽然明知跟桃雁君有关,可是桃雁君不提,他也不敢去问,直觉有些事情,还是一直不知道的好。 回到凌府把事情对桃雁君一说,桃雁君抚额长叹一声。 “原来竟还是我害了他。” “什么?”凌闲云惊诧,以至忽略了桃雁君长叹声中的讥讽之意。 “裴清他离开桃源前一些日子,我与他提起昊天子印,昊天子印你知道吧?” “知道,是八百年前昊帝君临天下所刻之玉玺,三百前,昊帝国崩裂为九州,楚、晋两国便是其中一州,传说,谁能得到昊天子印,便能得上天眷顾,重统九州,君临天下。” “我在桃源隐居八年,闲来无事,便喜欢研究这些乱七八糟的传说,那日,我对他说昊天子印极有可能在楚国锦州一带,想不到他竟信了。” “如此虚无飘渺的事,他也当真?难道裴清竟有君临天下的野心?”凌闲云想了想,只觉好笑。 桃雁君也笑,像凌闲云这样志不在朝堂的人自然不会明白一个对权力有着近乎疯狂的执着的人的想法。八年的情分,尽管裴清还是对他下了毒手,可桃雁君也没有想把事情做绝,只怪裴清的野心实在太大,却又好高骛远,连晋国都没能掌控,便妄想着天下,所以才会落入了桃雁君早已经安排好的圈套,只是……柳芫卿竟没入套,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难道柳芫卿到了锦州后没跟裴清会合? 裴清没有被关进大牢,楚王叔将他软禁在一处别院里,在凌闲云的安排下,桃雁君跟他单独见了一面。 “你……” 裴清憔悴多了,眉目间多了一抹烦燥,见到桃雁君的时候,先是一惊,然后是困惑,到看见桃雁君优雅地弯下腰,摘一片菊瓣缓缓放入口中,然后冲他微微一笑,他恍然了,所有的事情在脑中一晃而过,才明白原来自己落入了桃雁君的圈套,难怪他计划如此周密,却仍然被轻易抓住。 “桃雁君!”语气里,有惊,有怒,有恨。 桃雁君又是一笑,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身后,传来裴清砸东西的声音。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裴清反复地问着。 桃雁君头也没回,为什么?只因为,你不曾用真心待过我,我还以的自然是假意。你害我一分,我还以的自然是十分。 大门外,凌闲云不安地探头探脑,想进去,又怕桃雁君生气,这模样,只把守门的官兵看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纷纷猜测楚国是不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才把这位向来冷静自若的上卿大夫急得跟猴儿上树似的。 桃雁君终于出来了,轻笑着牵起了凌闲云的手。 “我们回家。” 凌闲云顿时脸上笑开了花。 “嗯,我们回家。” “到了家,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你猜猜看。” “嗯……雁君给个提示,没头没脑地猜不着。” “真笨……” “……” 回到凌府。 “喏……这个你拿去。” “是什么……楚朝政事改革一百零八条建议?” “你看看,若是能行得通,你这上卿大夫就可以卸职了。” “啊,雁君,原来这些日子你关在书房里就是弄这个……” 看来,距离凌闲云所梦想的闲云野鹤的日子,应是不远了。 数月之后,春暖花又开,桃源里的桃花,又开满了枝头,灿烂得如同桃雁君脸上的笑容,仍是那座山谷,仍是那栋茅屋,只是身边的人,换了一个,于是桃雁君再也不尝那苦涩的桃花,却在茅屋后,挖了一个池塘,种了一池莲,只等夏日来临,再吃一季清香盈口的莲花糕。 《全文完》 番外 三月里,桃源谷里的桃花,漫山遍野地开了,红彤彤一片,宛如天边的云霞,一转眼,桃雁君与凌闲云隐居在桃源谷已有一年。 仍旧是那张竹椅,仍旧是那株桃树,桃雁君躺在竹椅上,双目微阖,于树下小憩,树上两只雀鸟相依相偎,你给我梳梳羽毛,我给你梳梳羽毛,一副恩爱无比的样子。一片桃源,晃晃悠悠地飘落在桃雁君的额心上。 “雁君……雁君……我回来了……” 午后的宁静被凌闲云的呼唤声打破,也将桃雁君从睡梦中惊醒,带着几分惺忪,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凌闲云急匆匆地走在最前面,后面跟着长长的一队板车,车上装的除了米、蔬菜、酒肉之类的东西,还有各种各样的家俱、厨具、耕具,凡是生活用具,应有尽有,而押车的人全都是凌府原来的下人,紧跟在凌闲云身后的,就是温总管,再往后一点,燕大夫正大模大样的坐在其中一辆板车上。 桃雁君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说话,凌闲云已经张开双臂抱了过来,脸在桃雁君的肩头蹭蹭,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雁君,我好想你。” 桃雁君的嘴角再次微微抽动,将这只八爪鱼推开了点,道:“你走了还不足半月,怎么就回来了?”可怜他刚得半月清静,又报销了。 凌闲云抱不到桃雁君,脸上顿时显得委屈来。 “雁君,我想你啊,所以事情一办完就立刻回来了。你……你不想我吗?” 虽然是辞官不做,可到底也是一朝重臣,不是把官服一脱就可以完全不理楚国朝政,何况当今太后还是他的亲姐,一年之间,回楚都都倒有两、三回,这不,半个月前,楚国太后一纸诏令来了,凌闲云他再是不想离开桃雁君,也还是要乖乖地回楚都去,走时依依不舍,到了楚都才知道什么事情也没有,就是姐姐想弟弟了,要看他这段时间过得好不好。 凌闲云哭笑不得的在楚王宫住了两天,就再也受不住相思之苦,非要回桃源谷去。楚太后对拐走亲弟的人没半分好感,见都不见,又听说桃雁君眼睛不好,不但不能照顾弟弟,生活起居怕还要弟弟照顾才是。她心疼弟弟没人照顾,怎么也不同意放凌闲云出宫。 凌闲云辩称有秋儿、冬儿两丫鬟在,日常生活无忧,可楚太后不理他,说只有两个小丫头,怎么可能照顾得了两个男人,凌闲云不得已,只好装病,一天到晚念吐着桃雁君的名字。楚太后哪会被他这种小技俩骗到,只是实在拿凌闲云没奈何,只得发话了,要回去可以,原来凌府的下人都要跟去,否则她就把桃雁君召到宫里来。 让桃雁君进宫,凌闲云连想都不敢想,只好接受了楚太后的条件。把凌府一干人全带了回来,燕大夫则是自告奋勇,说什么凌大人身有旧疾,若是突然发作,怕无人能救治,反正死说活说地跟来了。 桃雁君看到人多,想到往后日子更没得个清静,一时心烦,哪里管得凌闲云神情言语中的委屈失望,直接道:“不想,一点也不想。”这傻瓜,难道还要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互吐相思不成,没见着那些人一边从板车上卸物,一边正偷眼看着他们吗? 凌闲云顿时垮下了脸,要说什么,却突然晃了晃身体,瘫在了桃雁君的身上。 “闲云?”桃雁君一惊,赶紧伸手在凌闲云额头上一摸,热得烫手,连忙喊道:“燕大夫,快来瞧瞧,他怎么病了?” “病了?”正在搬自己随车带来的药草罐子的燕大夫吃了一惊,赶紧过来,温总管也跟着跟过来。 “没事,雁君,我很好……”凌闲云勉强站直身体,对桃雁君露出讨好的笑容,却被桃雁君一眼瞪了回去,把他按在桃树下的躺椅上。 燕大夫出手把脉,温总管在一边疑惑道:“怎么突然病了,这一路上都好好的……” “凌大人,你什么时候感觉到不舒服的?”燕大夫把完脉,沉着脸问。 “没有啊……”凌闲云一看桃雁君脸上已经开始阴云密布,连忙嗫嗫改口道:“前日,好象吹了点风,我想这一年来身体好了很多,没犯过病,就没在意……” 话没说完,三道责怒的目光已经压得他抬不起头来。 “你现在在发烧。”燕大夫丢下一句,自顾地去翻他带来的草药,准备去煎药了。 “温总管,你把带来的人都安置一下吧,可以建房子,但是离我的茅草屋远一些,我不喜欢太多人。”桃雁君对温总管道,然后面无表情地把凌闲云抱进了茅草屋里,给他盖上两层被子。 “雁君……”凌闲云可怜兮兮地把手从被底伸出来,扯扯桃雁君的袖子。 “少来这套。”桃雁君把他的手一把挥开,虽然面无表情,可是眼底却有几分愠怒。 “雁君,我错了……” 桃雁君冷眼瞪过去,凌闲云连忙摆出诚恳认错的态度,虽然明知他每回都是低头认错,死不悔改,桃雁君还是不禁放软了语气。 “你不舒服,为什么不跟燕大夫说?” 凌闲云眼一翻,道:“他们太会大惊小怪,要是我说了,指不定被他们关在哪里养病了,我才不要,我要快点赶回来看你,我想你……” 一边说一边偷眼看桃雁君,见他眼底怒气越来越少,不由胆子也大起来,贼手又摸上桃雁君的衣袖,往上一点点爬了过去。桃雁君见他脸上都已经烧得有些发红了,还色心不死,怒气又起,干脆用被子将他从头到脚包了个结实,让他动弹不得。 凌闲云真的老实了,不是他想老实,就一张被子哪能捆住他的贼心,实在是病势汹涌地上来了,他本就已硬撑了两天,全凭一口气,这会儿小别胜新婚的劲头过去,他再也撑不住,昏沉沉地睡了下去。 他这一睡,竟睡足了两天。桃雁君虽然气他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可是见他病了,仍是担忧,两天里衣不解带地照顾着。幸亏这一次燕大夫一起跟了来,医术高明,用药神效,两天后凌闲云就退了烧,人也清醒过来。 正是半夜,凌闲云睁开眼睛时,眼前一片光亮,却是屋里四角都点了蜡烛,火光将屋里照得通亮。自从来到桃源谷之后,凌闲云就夜夜点蜡烛,这蜡烛都是特制的,有儿臂粗细,一根蜡烛能燃上三夜,这是照顾桃雁君的眼睛,白天还能看见光影儿,晚上就是瞎子一个,每每想到这里,凌闲云就心疼不已,所以不顾桃雁君的反对,非要夜夜在屋里点上蜡烛,让桃雁君夜里醒来不会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瞧不见,可是,他自己在点上蜡烛的头几天,却被烛火照得整夜睡不着,一连过了两个月,才逐渐适应了。 这会儿,他刚醒来,眼睛睁开,一下子就看到了桃雁君,合衣躺在身边,气息均匀,睡得正香,可是眼圈儿一周,却蒙上了淡淡一层青黑色。凌闲云顿时又心疼了,想着雁君定是为了照顾自己没休息好,忍不住就伸出手来,轻手轻脚地为桃雁君解衣,试图让他睡得舒服点。 啪! 桃雁君手一挥,把凌闲云的手打掉,口里喃喃一句:“色心不改,该打!” 凌闲云抱着手傻楞楞地看着桃雁君,却见他双眼紧闭,仍是睡得熟透,烛光下照着他半边面颊,肌肤上闪耀着如玉般的光泽。凌闲云半月多没见桃雁君,早已经思念得紧,此时哪里还得忍得住,虽知他睡梦之中仍是戒备,仍是又伸出手去,欲把桃雁君抱入怀里。 啪!又给打了回来。桃雁君还是没醒,显然这动作已成条件反射,平日里就没少练习过。 凌闲云气结,低低地咕囔着:“防得真紧,抱抱也不行吗?我又不做别的……” 他这会儿仍然虚弱,醒了一会儿,又有些睡意涌了上来,可是抱不到桃雁君,他心里始终放不下,磨蹭了许久,才终于想出法子,就抱着被子在床上一点一点地往桃雁君的身边挪,桃雁君自然仍是伸手打过来,碰到软软的被子,突然习惯性地连手带脚把被子抱在怀中。 凌闲云抱着被子偷乐,他早发现桃雁君睡着以后,会动不会就抱着被子,他抱不着桃雁君,让桃雁君抱他也一样。小小的愿望得到满足,凌闲云再一次安心睡去,嘴角仍挂着笑容。 过了许久,桃雁君慢慢睁开眼睛,确定凌闲云睡熟了之后,才微微抬起半身,凝视了他一会儿,眼里透着浓浓的幸福笑意。 “其实……我也很想你……” 在凌闲云的耳边呢喃了一句,桃雁君轻轻地在他的唇边印下一个吻。想归想,仍不可以纵容这个会得寸进尺的家伙,因为……他们要白首偕老。等凌闲云的病好了,他不介意陪他在床上待上一整天。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