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龙》 第一章 浑沌之初,按俗世的传说为盘古开天辟地,女娲造人,而有了人间,其后凡人敬天地祭鬼神,才有天上仙坛、地下黄泉之说;但举凡仙、魔、妖、邪都知道事实不然。 天地之初,顺阴阳分化天坛、人世、无间、妖境,除了天坛诸仙与无间众鬼时起干戈波及人世、妖境,基本上各界不相侵犯。 当天坛与无间势均力敌,天地祥和,反之则天灾人祸不断;不过独立自成一界的妖境大抵来说,不受三界影响,对妖境诸山精、妖魅,修行才是他们专注的唯一。 妖境之中各族势力范围不一,其中鱼族算是大宗之一;此时此刻鱼族正面临新旧交替,在鱼族圣地百水云泽举行担当一族重责的传承仪式。 水光相交,轻波荡漾,满湖光影之上烟波如幻。典礼隆重而肃穆,鱼族族人整齐划一,静心观礼,但片刻后的喧哗,却坏了原本该有的氛围。 只见新任族长气急败坏地对身旁的黑发少年轻叱:「伏藜你在胡说什么?还不快接过象征长老的令牌!」 另一名也将任长老之职的蓝发少年垂首掩面。不会吧,难道…… 黑发少年看着眼前长老手捧以稀有的血珊瑚制成的令牌,俊秀的脸上满是为难,然后像是下定了决心的低下头,坚定地道:「我不能接,请长老另外挑选适当的人才,伏藜一心于修行,恐怕难以担起辅佐族长之职。」 「伏藜!」无视新任族长、也就是自己的兄长急得跳脚的模样,伏藜不言不语,等候着该有的裁决。 说了,果然说了。蓝发少年从指缝偷眼观察黑发少年的神色,头一歪。惨,看来他的儿时玩伴、今时好友是铁了心玩真的,这是要怎么办? 「伏藜,你说这话是认真的吗?」一位长老神色严肃道。 黑发少年握紧拳头,说不害怕是骗人的,但是…… 「伏藜已经认真考虑过,请长老撤回原议,改选他人。」 气氛顿时凝滞。两位即将卸任的长老与族长面面相觑。鱼族过去从来没有长老拒绝任职的案例,谁也没想到黑发少年会当场拒绝,族里好像也无相关的律令规定,三位元老低声细语,一时委决难下。 窃窃私语、不安的氛围,族内开始有各种声音。 蓝发少年见情况不妙,要是好友坚持拒绝,只怕以后在族里难以立足;但伏藜平常虽然好说话,一顽固起来说什么也没用,看来还是只能跟三位元老商量,延缓长老任职。 典礼结束后,三位元老也做出了决议,伏藜暂代长老一职,待有适当人选再另行交接;伏藜虽然仍有异议,但在兄长杀人的视线、好友哀求的眼神、三位元老的让步下,也只能无奈接受。 「伏藜!」 黑发少年停下疾行的脚步。「初隐,有事吗?」 只见少年的兄长失了平素的冷静,怒气冲冲地直冲到伏藜面前厉声质问:「给我说清楚,你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担任长老是何等光荣的事,你居然拒绝了!你到底是怎么了?」 面对兄长的怒气冲天,伏藜垂眼道:「我说过了,我只想专注于修行之上,担任长老事务繁多,我没有兼顾的能力。」 绕过兄长身侧,伏藜不想在这件事上多做纠缠。 「这不是理由!」怎么听都像敷衍,初隐压根儿不信,扣住弟弟的手腕,深呼吸几口气压下心火,勉强温声道:「伏藜,你是我唯一的弟弟,我一直盼望有一天能跟你共同治理我族,好不容易努力到今天如愿以偿,难道你要让我失望吗?如果你有难言之隐大可说出,我会尽力替你排解。」 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哪里来的难言之隐?伏藜摇头道:「初隐,我并不想让你失望……」 「那就接受长老一职,我马上回去跟三位元老说你改变主意了!」 「初隐!」伏藜一阵头疼,他这个冷静的哥哥,一遇到跟他有关的事就风风火火、独断独行,毫无理智可言。 「你我选择的道路不同。等三位元老找到适当的人选,我就要闭关隐世湖,化龙是我一生的志向,请你体谅。」 或者该说,除了初隐,对大部分的鱼族来说,化龙都是鱼族一生努力的方向。 在鱼族内有这样的传说:在极东之地,有座高耸入天的灵山终年天雷汇聚,龙门就在灵山之巅,只要能承受千道天雷爬上顶峰,穿过龙门即可化龙,拥有长生不死与蜕变的强健龙身,受到鱼族上下万般崇敬与拥戴。 但历来也无人见过真有鱼精化龙,因此,事实究竟如何不得而知。 「化龙?连你也想得到长生不死的生命,得到众人的拥戴是吗?」初隐咬牙道:「那不过是个传说,你忘了父亲怎么死的吗?就是为了这虚妄不切实际的传说!」 他不能明白,父亲的一去不回,伏藜明明和他同样的伤心,为什么却选上同样的不归路? 面对初隐伤痛的眼神,即使不想让兄长失望,但伏藜知道,他已经失望了。 长久的沉默之后,伏藜轻声道:「不是传说。」 不是传说。 翻涌云间,睥睨天地,揉和高贵优美与力量的银龙,即使仅是一闪而逝,虚幻一般的存在,也让人永生难忘。 因为曾经见证那是真实的存在,所以,他能理解父亲一生所求。 他多希望初隐也能看看那样美丽的存在,理解他的想法…… *** 与伏藜争执一番后,初隐回到镜水流泉,孤零零地坐在岸边,与伏藜有几分肖似的脸庞仍隐有怒意,目光阴沉的望着远方一片苍茫的天。 他以为伏藜会与自己一般,为接受族中重任而感到荣耀。 他以为父亲不负责任抛下他们,伏藜与自己是同样伤痛,不会再做那不切实际的梦。 可为什么?那个时候伏藜明明那么难过,比自己更甚,为何仍是选择此路?为什么要和父亲一样,只顾自己的想法……不顾他人? 化龙有那么重要吗? 长生不老有什么好? 对此,初隐充满了疑问。 也许在族人眼中,初隐对化龙传说的寡淡漠然令人困惑不解,但在他眼里看来,那些努力不懈修行等着赴死的族人,同样难以理解。 恍惚间,初隐想起两人幼时——父亲离开的当时。 记忆中,幼小的弟弟迈动着短腿想追上父亲,最终却只能和自己同样目送着男人的背影远去。 父亲对他们说,他会成为第一条化成龙的鱼精回来,他也曾如此坚信,那是对父亲盲目的信任。直到有一天,母亲突然流下眼泪,对他们说,父亲不在了…… 当时伏藜问他,不在了是什么意思。 不在了,就是再也不会回来,永永远远也不会回来了——他记得自己是这么说。 伏藜听了,小脸上堆满迷茫,似懂非懂。 后来母亲病倒了,伏藜天天闹着要把父亲找回来,当时他为了父亲的死、母亲的病,正心烦意乱,一时口不择言迁怒于伏藜,话甫出口已然后悔……伏藜愣愣地看着他,头一低就往外跑去。 他伸手欲拦,转念又想弟弟人小力弱,跑不了太远,而母亲却重病缠身,显然更需要自己照护,于是硬生生收回手,止住欲迈出的步伐。 傍晚,弟弟自己脚步蹒跚的回到族里。初隐一心担忧着母亲的病,没作理会,于是未察伏藜的异状。 「诶,初隐,你弟弟身上那么多伤,你也不看他一看?」临溪跑到他跟前,一脸不满。 他愕然问:「什么伤?」 临溪惊奇道:「你连自己弟弟受伤都不知道?」瞪圆的眼睛里写满了不敢置信。 不及辩解,也无可辩解,他匆匆忙忙去找伏藜,好不容易在水边寻到了幼小的身影,却见伏藜正挽起衣袖、裤角,小巧的手掌掬起水缓慢地洒在脚腿、手臂上,身躯时不时抽动两下,似乎感到疼痛难耐,却隐忍着不出声。 看到弟弟受伤,初隐心中有些懊悔下午未拦住他,又气伏藜居然不告诉他,还要等临溪来质问才晓得他受了伤,心里不由得一阵气恼。 伫立须臾,气归气,仍担心着弟弟的伤势,初隐悄悄走近伏藜身后;后者专注于清洗细小却密集的伤口,起初未觉有人走近,但不一会儿,熟悉的人影清清楚楚地倒映在水中,随波摇曳。 「哥!」伏藜惊讶的回头,莫名一阵心虚,遮遮掩掩的将衣袖、裤角放下,但方才初隐早已看得一清二楚,此刻的脸色极是难看。 「为什么不说?」 面对兄长的质问,伏藜有些不知所措。他根本没想到会被兄长看见。 「说话!」 伏藜耷拉下脑袋。「……你不是还在生气吗?」 初隐沉默一阵。原来是怕自己对他发脾气? 「手给我。」初隐命令道。 伏藜犹豫了下,随即被兄长催促,只得怯怯地伸出手。 初隐将伏藜的袖口往上折,裸露出来白嫩的手臂上都是刮伤,手肘处甚至磨破一大块皮,虽然已清洗过,仍有些脏污未能洗去。 初隐皱了下眉,一边将来时携带的草药往伤口上敷,一边问:「怎么伤的?」 伏藜眼神游移了下,垂下头。 「……我不生气了。告诉哥,你去了哪里?」 一见初隐脸色缓和,伏藜心里的委屈直涌上来,眼泪不声不响地落,另一手悄悄拉住兄长衣角。 原来,伏藜本想去附近山里采一种药草,听说对鱼精的各种疑难杂症都有奇效;他想采来给母亲服下,可是不但没找着,还摔到山沟里,弄得一身伤。 「要是父亲在,一定能找到……」伏藜语气里不乏希冀,小脸上却显出几分沮丧,对自己的无能为力。 初隐无语。 是这样的吗?原来他是想母亲好起来,所以才闹着要找父亲回来? 可是,父亲已经不在了……伏藜却懵懂的以为父亲远在他方,总有一天会回来…… 初隐无法对他解释更多,说了他也不懂。 「……哥去找。山路危险,你不要再去了。」 三天后,初隐采到药草回来。 伏藜一看到他,表情有些奇怪,像是要哭出来一般,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呜呜哭了起来。 初隐心中不祥,凝聚心神全心感应母亲的气息,可没有,什么也没有! 手一松,药草散了一地,可初隐苍白着脸,也不理会。 因为已经不需要了。 需要的人已经……不在了。 父亲不在了,母亲也跟着走了。 只剩下他和伏藜……他唯一的弟弟,从此,相依为命。 因为失去太多,所以更加珍惜身边唯一的血亲。 不希望他去冒险,不希望与自己血脉相系的人如同父亲一般远去,可伏藜他为何不懂? 为何…… *** 「这下真是麻烦了。」 蓝发少年抓抓头,大大地叹了口气。连过去的事都翻出来说,看来这次初隐动了真怒,以前初隐对伏藜可是一句重话也舍不得说啊。 相对于好友的担心,坐在自己栖息的湖边的伏藜只是看着湖心,一语不发。 做出决定就义无反顾。虽然对初隐有些对不住,但这也是他教给自己的,他只是实践并且准备贯彻到底而已。 现在只要等元老找到接任的人选,他就可以做自己想做也该做的事了。 想穿越龙门,多少靠点机运,但没有足够的修为抵御天雷,说什么都是枉然。 蓝发少年看着好友陷入沉思的侧脸,伏藜的五官柔和,较肖似母亲,偏偏个性却是异常的顽固,说起来他们兄弟可真像。 「伏藜。」 「嗯?」 「你真的不打算接任长老一职吗?」 「嗯。」黑发的少年沉默了下道:「你也想劝我吗?」 蓝发少年耸耸肩。「劝了你就会听吗?」 「不会。」 还真是断然的回答,蓝发少年苦哈哈笑道:「那我还需要白费口舌吗?」认识他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伏藜转眼看向好友,直看到蓝发少年浑身不对劲才又低下头。 「……多谢。」 「说谢是多余的。」啧啧,朋友之间何须言谢?被他看得自己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自己的道路,如果你坚持走下去,那作朋友的也只能挺你到底。」 难得的正经八百,引来伏藜的轻轻一笑。 「也只有你会支持我。」隐隐的自伤,为了兄长的不能谅解。 「他总有一天会懂的……咳,人难免有闹别扭的时候。」唉,真是令人心虚的安慰,转移话题、转移话题。「对了,你听说这次天籁会的事了吗?」 天籁会,为了促进各族之间的情谊于每十年举办一次的歌舞会,除了各族选拔出来参赛的歌舞者之外,各族族长、长老也都会参与;对于没有节日的妖境来说,天籁会是除了祭祖以外最重大的盛会,素来备受重视。 不过临溪会突然提起,想来有其它原因。 伏藜思索了下,屈指算算时日。「听说这次天坛也派出使节参加,不知初隐准备如何,我们近日也该启程往天音绝谷了。」 临溪一阵无力。「拜托一下,你就不能放轻松点?我们去赏歌舞会,各族都会派出最优秀、最顶尖的歌舞者,你难道没半点期待、半点兴奋、半点好奇?」 掸了掸沾衣的微尘,伏藜面不改色。「好奇吗?也许吧。反正到时就知道了。」说完,起身欲离开,却被好友唤住。 「等等,你现在是要去哪里?」 伏藜脚步一顿。「交代族里的事,准备启程。这难道不是你提醒我的目的?」 被说中心思,临溪一时哑口无言。 知我者,伏藜也。 *** 赴会的路上,气氛之僵非同小可。 处在低气压中心,夹在兄弟两人之间,某人苦不堪言却又不敢叫苦,原来赏歌舞会的好兴致至此破坏殆尽,偏偏当事人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他也只能吃苦当吃补。 其实伏藜怎会无动于衷,但在意又如何?他明白两人个性中根深蒂固的顽固,一旦认死理,不是三言两语能化消,再说,初隐一路上无视自己的情况,也让伏藜感到有口难言。 既然没办法打开僵持的局面,伏藜索性专注于身心上的锻炼。 对妖来说,身体的苦行、精神的锻炼都是增进修为的一种方式,是以日行百里并非难事。 日夜兼程数百里路,一路往东行,景色不断变换,有黄沙漫天,有绿野平原,有百花齐放,山光水色,说不尽的机巧百变,正是自然造化。 除了与兄长之间气氛不佳外,沿途饱览风光,长久以来专注于修行的伏藜,心情倒是意外地放松,间或与好友临溪说说笑笑——虽然后者以苦笑居多。族长的视线刺得他实在浑身难受。 走了数日,伏藜心中默默数着路程,再十里左右应该就到了……瞥一眼面色惨淡的好友,伏藜心里多少有些歉疚,于是递了水壶过去表示关心。 「喝口水吧,就快到了。」这几天也实在难为他了。 殊不知此举看在某族长眼里,实在是那个酸啊。就算对弟弟的选择仍气在头上,毕竟向来兄弟感情甚笃,只是拉不下脸主动示好;现在弟弟却对个「外人」比对自己要好……初隐心里的滋味可想而知。 临溪本来就擅于察言观色,被某族长的视线一扎,连忙暗示一下好友。「咳,我说伏藜啊,走了这么久的路,你也渴了吧?」 见伏藜还是毫无反应,临溪肘击了下他的腰侧,附耳悄声道:「我说兄弟,机会来了,还不给你哥奉茶表示一下?」再被他瞪下去,你的好友我就要被扎穿了。 伏藜显出犹豫之色,不知这水壶递是不递,再看兄长平板的脸皮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不由得神色一黯,将水壶塞回临溪手上,小声道:「还是你来吧。」 临溪脸色顿时青了一半。 不是吧,人家明明就是要你关心,为什么要牵连到我?喂喂,朋友是这么当的吗? 心中抱怨归抱怨,水壶还是得递……真是误交损友。 就在各怀心思之下,三人来到天音绝谷外。 正要进入之时,突然天边响起震耳欲聋的雷声,极东之处一片浓黑满天,不时可见冷冷电光划破沉厚的云层,如噬人的猛兽伸出利爪獠牙,令观者无不心惊。 然伏藜却看得出神,而初隐脸色比之原来更是沉冷。 「隆隆声不绝于耳,听起来不像一般的打雷。啧啧,看那电光听那雷声,照距离看至少远在我们百里之外,听声音却像近在眼前,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地方?我还是第一次……呃!」 呱啦呱啦一大串,尽情挥洒过自己的口水之后,赫然发现两兄弟神色不对,临溪很识相地闭口不再多言。 没有将临溪的话听进耳里,伏藜只是望着那片浓黑的天际,注视良久之后,露出若有所思之色。 那就是传说中的灵山。 对初隐来说,那是父亲丧生的伤心之地;但对伏藜来说,那是他将来必须登上的顶峰。 ─承受千道雷劫,成就一生的梦。 从雷声判断,天雷是不间断地降下,不留人丝毫喘息的时间。 像这样接连不断地承受雷击,即使练有护身金罩,也会因为没有休息恢复的时间而严重耗损功体,没有深厚的根基与修为,绝无可能侥幸上山,恐怕近山脚就被天雷的余威化灰了。 闭上双眼,伏藜扪心自问:那么,要就此放弃吗? 伏藜想起曾经在云海里看到的龙影,泠泠银光,翻腾于七彩云间。 ……怎么可能放弃! 流着相同的血脉,却是截然相反的心情。 初隐想起百年之前,一去不复返的父亲突然消散的气息,代表生命的消逝。 什么也没有交代,就这样留下他们兄弟两人,以及伤心的母亲。 如何能原谅? 看着伏藜意志坚定的眼神,初隐也下定了决心——绝不能让伏藜走上同样的路。 传说是真也罢,是假也罢,他不能失去他唯一的弟弟。 第二章 天坛.苍烟云海 云海软如棉絮,一座楼阁悬浮其上,云气氤氲中,玉砖琉璃瓦更幻出层层色彩,随光线变化由浅至深;虽不及上仙住处浮华贵气,不比玄女居所雅致秀美,亦别有皎清明月的静美,此地正是天坛唯一的龙将清澶休憩之地。 「妖境天籁会?」 窗棂边,斜倚一人蓝裳银发,眸色淡淡,神采隐而不发,唇边一弯笑意清浅,模样甚是俊美,让人不由自主地想亲近,却又予人飘忽难以捉摸之感。不管跟随主子多久,葵水有时仍会看得恍神。 「是的,沉香娘娘邀大人一同赴会,同时也是天帝下的御令,请大人以天坛使节的身分,担任这次天籁会的评审。」 天籁会的评审?清澶轻轻一笑。「妖境各族同意了吗?」 评审一职,素来由各族族长与长老担任,以得票数多寡定出名次,为何突然改变以往的方式? 「启禀大人,各族并无异议。」青衣童子恭敬答道。 没有异议?清澶微微沉吟。也罢,被评的人都无意见了,他也没有置喙的余地。 话说回头,离开妖境的他也有很长一段日子未曾回去,历经千百光阴,想必自己也被族人遗忘了吧…… 不由得些许自嘲。得到漫长不灭的光阴,相对也会失去生命只有一次的苦中作乐,正是一得必有一失。 「大人……」 「怎么?还有其它事吗?」发觉葵水不若往日事情禀完即退下,清澶微讶,却见葵水欲言又止,似有难言之处,随即温和地道:「有事但说无妨。」 虽然清澶如此说,葵水仍是犹豫了下,方道:「大人是否……是否会回鱼族?」 清澶恍然醒悟。葵水跟随在自己身边已久,他几乎忘了他与自己的不同,当初葵水并未化龙,以鱼族平均六百年的寿命能与他共存千百年,只是因为长年食天坛仙果、净水得以延寿。 但生命依旧有终止的一天。因此葵水对故族特别思念,希望在有生之年能够回归。 清澶不由得惘然。 「我明白了。你与我一同前往天籁会,之后我会带你回鱼族。」葵水跟随自己长久的时光,终究是到该挥别的时刻。 葵水深深一礼,声音微微哽咽:「多谢大人。」 「莫要说谢,该要说谢的是我,你离开族里陪我也是很久很久了。少了你,看来往后的苍烟云海是要没半分人气了。」清澶感叹地望着窗外云海。 日后徜徉天地穿越各界固然是逍遥自在,但少了等待自己回归的人,纵是无牵无挂,也是孑然一身的寂寞啊。 *** 初隐三人进入天音绝谷。 原本临溪还疑惑有隆隆不绝的雷声干扰,天籁会为何还在此举行;待进入之后,雷声顿时转小,高耸入天的山壁形成隔音的天然屏障,进入得越深,声音渐渐几不可闻,三人不禁惊异此谷的奇妙之处。 等天籁会开始,众人列位,以术法封闭谷口,不仅隔绝外界声音干扰,绝谷回音更能扩大歌者的音量,听得更为清晰,此次负责人考虑不可谓不周。 谷中天光黯淡,但处处生机盎然,山壁上爬满藤蔓,浅色的小花吐露芬芳,顺着向下的谷风垂放,悬在山壁上甚是可爱。 各族的族长、长老分踞各地盘坐,初隐三人也随接待者指引,找了块空地靠着山壁坐下。 距离天籁会尚有三天,但各族重视十年一度的盛会,泰半早到;各族歌舞者则早在族长、长老之前被举办人先行接引至天音绝谷,以便及早准备诸多事宜,以及适应场地。 「果然到了现场气氛就是不一样,」临溪东张西望,同时奇怪道:「怎么不见各族歌舞者?还想能早点看到各族美人呢。」 「应该是另有安排吧。」伏藜心不在焉地回答,手指轻轻逗弄着摇曳垂挂的小花,似乎对那小花很有兴趣。 「有时间看美人,不如随我去跟各族族长、长老打招呼。」稍作休息后,初隐拉起临溪。「走。」 什么?还没怎么休息到就要办正事? 临溪垮下脸。「好吧好吧,说不定各族长老里也是有美人的……咦,等等,为什么只拉我……」 两人离开之后,看似赏玩小花的伏藜手垂放在膝上,叹了口气,因为兄长冷漠不变的态度。但想再多也没用。 伏藜站起身,手指凭空虚划,施了小小的术法,在山壁上留下短短的字句,言明自己出谷散心,天籁会开始前会返回。 缓缓地穿过人群,伏藜出谷后又望向灵山的方向。三天的时间……左右无事,不如往灵山吧,不能抵达也无所谓,他只是想出来走走,一个人静一静罢了。 天籁会开始前一直留在那里,气氛恐怕要更尴尬。 伏藜一人独行,漫不经心的随意观望。 心中有所挂虑的情况下,出来散心也只是片刻的放松。 突然,天际划过一道银光引起伏藜的注意。不同于冷冽的雷光,那道银光显得更加柔和隐约,倒像夜空里眨眼即逝的扫把星那长长的尾巴。 似曾相识的异象勾起黑发少年久远的记忆,不同的是那天还下着霏霏细雨。 流星在鱼族里又被叫做「银龙摆尾」,一般来说夜晚才看得见,没想到这里白天居然也有,真是稀奇——银龙摆尾? 伏藜微微蹙眉。难道——? 再仔细一瞧,若隐若现的银光,尽管看不真切,但隐约可见翻腾的龙形。 伏藜眸光一闪,手捏印诀,身形化作一道光影,追索银光而去。 *** 与会的前一日,清澶卧在软榻上,做了一个梦。 梦中有一个很久不见的人,在遥远的过去里,曾经让他心心念念。 那是一个很模糊的梦,醒来后在记忆里也是淡淡不留痕迹。但不知是否错觉,那天葵水总觉得主人叹气的次数多了,笑容少了。 说是梦也不尽然,因为那个梦反映了真实。是记忆中几乎缺漏的一角,或者说是清澶有心之下刻意要遗忘的一段往事。 明明是很模糊很模糊的梦,连梦中人的容颜也淡忘了,可谈及的一字一句,一言一语,却怎么也无法从记忆中抹消。 「苍烟云海。」 「嗯?」青年挑了下眉,不解好友将自己的名冠到自家云海上有何用意。 「我说,这里,以后就叫苍烟云海。」 正经八百,不像说笑。青年黑线。「……我说,把自己的名冠到我家云海上,好友你是想占便宜─趁着新居落成,鸠占鹊巢吗?」 白衣男子哈哈笑道:「这里云海茫茫,我是怕你以后一个人寂寞,冠上我的名让你时时想起本人的好,聊解思念之情啊。」 「那要感谢好友的用心良苦了。」敢情他是把葵水给忘了…… 「好友,随侍身边的人,不一定有朋友的贴心啊。」看穿青年所想,白衣男子摇了摇头。「虽然让你抢先一步,不过,百年之内我定会征服灵山化龙,等着与我做邻居吧!」 青年不以为然地一笑。 「哈,拭目以待。」 时间印证的只有一句。 清澶微微苦笑。 把云海冠上苍烟之名后,倒真是永生难忘了。 「大人,沉香娘娘来了,我们是不是该走了?」 葵水的声音传来,清澶回神,想了大半天,险些将赴会之事给忘了。坐起身拂平衣上的折痕,清澶随手取来一支簪子,将长可及地的柔顺银发挽成简单的发式。 出了楼阁,只见一名鹅黄宫装女子额点朱砂,容姿端庄,盈盈立处仙气环绕。在天坛诸仙中,就以这位娘娘与清澶往来较为频繁,说是红粉知己也不为过。 「姗姗来迟,久未见你,一见就让本座好等。」说是这么说,眉目含笑不见责备之意,想来沉香娘娘倒也习惯了清澶这位仙友平时略显散漫的作风。 「快走吧,莫要耽误了正事。」话声未散,已掐定仙诀,开启两界之通道,出口直扺妖境之东。 景致骤然一变。 空中现出三条光影,如踩天阶缓步降下。 「娘娘,清澶久未回妖境,想一游故地,可否请娘娘先行前往天音绝谷?」 耳闻隆隆之声,清澶心念一动,银灰的眸透出怀想之色。 沉香娘娘也是极豪爽的人物,见状只是摆了摆手,宽大的袖子随着身一旋,飘然扬起,空留幽微暗香随风四散。 「灵山……」 葵水仰望着没入云层的山势,听着一道又一道的天雷嘶吼,虽然只在山脚,天威依旧惊人,葵水即使心知以自己的修为抵御天雷并非难事,仍是不由得现出怯色。 清澶看在眼里,暗自叹气,但既然来了,何妨一问? 「葵水,以你的根基,要登灵山已无障碍,你有想过化龙以得长生吗?」 得主人垂询,葵水似乎感到受宠若惊,呆了一阵,低下头吶吶道:「葵水没想过。」 清澶正色道:「那么现在呢?」 好一阵沉默,葵水缓缓抬起眼,眸中一片平静无波。「大人,长生不死好吗?」 没想他有此一问,清澶微一怔忡,叹笑:「端看个人怎么看吧,谈不上什么好或不好。」 就像有人一生追求炼丹方术,只求长生不老;而在迁客骚人笔下,却也有碧海青天夜夜心的感叹。 葵水想了想,认真道:「以前没想,是因为葵水知道自己修为不可能过龙门;后来受到大人提携,葵水修为大进,又服食仙果改善体质,得以延寿,活了千年之久。」 回想这千年留守苍烟云海的漫长光阴,直到今日,他方敢吐实长久以来的心情。 「大人,即使有我陪在你身边,你还是很寂寞吧? 「看惯春花秋月,太漫长的光阴流逝,最会消磨人的喜怒哀乐,遗忘对于事物最初的感动。葵水才活千年,就有此感慨,而大人你却还要继续这么过下去;仔细想想,长生不老真的有那么让人向往吗?」 清澶默然许久,又问:「难道你不怕死?」 「怕。」葵水咋了咋舌,维持童稚不老的面容难得活泼起来。「但我更怕长生不死。」 清澶失笑道:「如果你这么认为,就这样吧。该往天音绝谷了,你也可以一赏天籁会,这可不是人人皆有的机会。」 「大人说得是……」 忽然,清澶手一横,示意他噤声。 有人接近。 清澶思忖着。这个气息……是鱼精。是想化龙而来登灵山的修行者吗? 由于灵山之地气俱备天雷汇聚所引用,因此十里之内,寸草不生,视线不受阻碍,清澶两人远远即见半空光影徘徊,似乎在寻找什么;对方察觉到两人的注视,随即飞身而来。此人正是追着银光而来的伏藜。 清澶朗声道:「这位朋友,请问是鱼族的修行者吗?」 足点地,光散去。伏藜打量着两人的同时点头道:「鱼族长老伏藜,两位是?」身姿挺拔,气度不凡,还有,那银灰的眸与流银似的发…… 两人简单自我介绍。对方打量自己的同时,清澶也是暗暗注意。 黑发如缎,乌瞳似水,身形略显清瘦,予人柔和之感;但笔挺的背脊、坚毅的眼神,又显示出少年不屈的意志。 由气息以及外貌推断,少年不超过三百岁,却能担长老一职,加以根基扎实,修为深厚,是下过苦功才能有的成就,清澶眼中不由得露出赞赏之色。 伏藜娓娓道出自己来此的原因,并问是否看见银光去向,清澶与葵水面面相觑,一听即知伏藜要找的是清澶本人,只是不知又有何缘由。 葵水接口道:「你要找的应该就是我家大人,不知所为何事?」 证实隐约的猜测,伏藜愣愣地望着清澶。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可以和自己追逐的龙影这般接近,伏藜一时心中五味杂陈,注视的目光中不由得添上几分敬意。 「清澶大人,天音绝谷正要举行妖境十年一次的天籁会,结束之后,可否请你与我等同行,回转鱼族?族人从未见过化龙,长久的时间已将之视为传说,我希望藉此机会,让族人明白化龙并非老一辈口耳相传的传闻。」 负手在背,清澶再度望向灵山,反刍在伏藜来之前,与葵水之间关于化龙一事的对谈。 「化龙,也是你正在追求的吗?」 「是。」 清澶垂眼,转身往天音绝谷的方向,缓缓踱步。两人跟随在后。 「能够告诉我,你追求化龙是为了什么?为了长生不老吗?」 对于自己的理由,伏藜有些难以启齿,其实他有时也怀疑为何自己如此坚持,要用明确的言词说出,对他而言有些困难。 斟酌好一会儿,他才缓缓道:「也许只是一份向往。锻炼自己的精神与躯体,陶冶自己的性情涵养,不断超越自我,登上更高的高峰,藉以成就生命存在的意义。」 「……听起来你对自己十分严苛。但我想你的原因不只如此吧?」 超越自我,成就生命的意义,也可以选择别的途径,应该没有非化龙不可的理由;他自己也说过,在鱼族中,化龙已成传说,难道他不怕付出努力到头来却是一场空? 「……答案,我可以保留吗?」伏藜轻咳几声,时常没什么表情的容颜,难得有一丝窘迫。总不能让他当着本人说出让自己向往的近在眼前。 「当然,这是你的自由。」清澶莞尔一笑。此子倒是老实得可爱,让他更加好奇那让他说不出口的原因了,希望日后有机会听他亲口说出。 「那先前的请求,不知大人考虑如何?」 清澶沉吟道:「你的请求,天籁会之后我会给你一个答复。眼下还是先往天音绝谷,做该做之事。」 *** 天籁会,妖境十年一度的盛典。 各族列位,贵宾上座。 突然,一阵强烈的谷风拂吹而过,山壁上羸弱的小花飘落,柔嫩的花瓣零落如雨,为天籁会拉起序幕。 首先是狐族的歌舞,众人只见歌舞者自谷外鱼贯而入,狐族女子的明艳多姿,妩媚多情,令人不由得眼睛一亮。 十二名舞者着浅紫长袖舞衣,随着柔婉莺呢的歌声,舞袖如蝶振翅纷飞,舞姿轻盈柔美,舞态飘逸敏捷,各族无不看得如痴如醉。 一曲又是一曲,舞完一段又是一段。或激烈腾踏,或长袖飘舞,或柔曼婉唱,各族歌舞者皆是使出浑身解数,倾尽所能,一个段落之后都是震天价响的掌声,此起彼落的赞叹。 「感觉如何?」沉香娘娘托着腮,凤眼一勾,问着身边同为评审的仙友。 「各族顶尖的歌舞者,只有精采可言。」清澶反问:「娘娘又认为如何?」 沉香娘娘眸中精光一闪。「避重就轻,你明知本座的意思。」 「娘娘何必计较?狐族施用媚惑之术,羽族招来东风相助,善用自己的本钱,也无不可。何况这些小伎俩,岂能瞒过娘娘双眼,我们只要公平做出评判就好。」 轻描淡写地带过,清澶不希望因为这些小事坏了天籁会欢乐的气氛,影响众人心情。 沉香娘娘不置可否。 「既然你这么说,本座也不追究了。不过,希望你也不可偏心,虽然本座明白鱼族跟你渊源甚深,还是要公平审核。」 「这是自然。」清澶点头。 两人亦不再赘言。 待各族表演结束,便是等待结果出炉。 「伏藜,你看我族有可能拔得头筹吗?」 临溪兴致勃勃地问着身边的好友,但没想到好友的反应冷淡至极。 「竞争激烈,我也不知道,等待结果吧。」 临溪不死心,转向一直沉默的族长探问,然后二度碰壁。 「如此心急,看来你精神修炼不够,回去之后,每天冥想三个时辰,族内之事你暂时不用操烦了。」初隐面无表情地道。 临溪闻言大受打击,每天三个时辰?「族长不可啊,族里事务繁多,怎能少得了我?」 「此言差矣。临溪你虽为长老,但修行也不可轻忽。」 摆明要迁怒于临溪。伏藜不忍看好友沮丧的模样,终于开口:「族长,趁着此刻等待的空暇,我有一事要说。」 生疏的称谓,不掺杂其它情绪的声调,初隐听了心中恙怒,却是有气无处发,冷哼道:「有话就说,兄弟之间没什么不能说的。」 伏藜将清澶一事道出。 「你去了灵山?!」 拔高的音调,引来他族的注目,临溪赶紧扯扯初隐的袖子,小声道:「族长,不管怎么说这里是公开场合,谈话还是小声点较好。」 伏藜跟着附和:「临溪说得是。」 「你!」一遇到弟弟的事就冷静全失,初隐气得说不出话来,但见伏藜无事,也稍稍放心。 「生气伤身,兄长保重。」 怎么听怎么刺耳的劝诫,初隐怒目以对。「你还记得我是你的兄长!」 「当然记得。」 「是吗?我以为你早就忘了,一口一个族长,你真有把我这个兄长放在眼里吗?」 「公开场合,不论私情。」 「好一个公开场合,不论私情!」 ……气氛怎么越来越火爆?临溪越听越不对。 就在此时,司仪宣布结果已经出炉,由两位评审公布,正好打断兄弟之间初隐单方面的争执,被夹在中间的临溪松了口气。 只见两位评审立在谷地正中,环顾四方。众人屏息以待。 清澶负手退到一边,由沉香娘娘宣布名次,依次是:猫族、鱼族、蛇族。 第三章 名次一公布,举众哗然。 「好像跟猜测的不太一样……」 「如果我没记错,蛇族的歌者好像有走音?」 「我觉得狐族的歌舞不错,为什么没得名?」 「对啊对啊,真是奇怪……」 …… 「安静!」司仪安抚众人稍安勿躁,评审还有话要说。 清澶走上前,清朗的声音如溪水流过每一个人的心头,喧哗之声渐渐平息。 「我想各族对于名次应有疑问,我就在此做一个解释。沉香娘娘与我,皆是以各族歌舞者的实力评判——撇除术法的助力以及掩饰——所做出来最公平的结果。如果还有人感到疑问,不介意我将事情说得太清楚明白,我也会顺从其意。」 此话一出,原本还有意见的数族顿时鸦雀无声,暗暗心虚。 清澶微微一笑,「另外,由于此次天坛与各族共襄盛举,作为评审一方,得名的奖品自然也由天坛所出,回馈的礼物绝对不会让诸位失望。」 三族的族长接受颁奖,另外两族所得不多赘述。 鱼族得到一颗鹅卵大小的青色珠子,晶盈剔透不掺杂质,映入日光之后折射出七色光华,美丽非常;但问题是,初隐三人俱看不出其用途。 「真美,拿来做摆饰可能不错。」这是临溪的评语。 伏藜端详半天道:「我想天坛不会送出无用之物,不妨向清澶大人好好请教。」 天籁会已然结束,各族各自散去。葵水过来告诉他们三人,清澶正在谷口等待。 伏藜关切道:「大人答应要回鱼族了吗?」 葵水老实地回答:「大人尚未提及此事。不过,我们本来就有打算回去,只是大人作风一向低调,会不会答应你让族内众人知晓他的身分,尚在未知之数。」 一边的初隐突然出声:「前辈也是鱼族之人?」 葵水腼腆一笑。「感觉得出来吗?」服食仙果之后的体质早已变异,气息与鱼族也略有不同,没想到还有人认得出他出自何处。 初隐一直暗暗在观察他,以自身的修为,却看不出眼前这名青衣童子的深浅。「气息略有不同,但亦十分接近。」 「真的吗?」能与同族的人交谈,葵水似乎很开心。 四人边走边谈,初隐与葵水竟是意外的投缘。 *** 「不一起回天坛吗?」 清澶婉拒道:「清澶与人有约,并且也想藉此机会回故族一探,在此谢过娘娘美意。」 「嗯……说得也是,你也很久没回去了,」沉香娘娘也不见怪,浅浅笑道:「既然如此就改日再叙,各自保重了。」 含笑目送,清澶一向最欣赏这位娘娘毫不做作的爽快作风,不像有些仙子容易纠缠不清;与沉香娘娘相交,不用担心什么时候又桃花沾身,什么时候又遭人眼红嫉妒。 与初隐等人会合,对于先前伏藜所提之事,清澶没有正面回答,只说回去之后会给他一个满意的交代。 伏藜感觉出他似有所顾虑,也就不再追问;其实能与清澶一会,他已心满意足,所提的请求不过是当时的一个借口,无话可说下应变的说词。 归途,返原路而回,却比来时放缓了脚程。回去等待初隐三人的是肩负一族的重责大任,暂时代理长老一职的伏藜暂且不提,初隐、临溪两人日后能自由出游的机会想必不多了,因此有时临溪故意拖延,初隐也不戳破,任凭他去。 途中经过一处溪谷,流泉碧涧,迎面徐风跳着飞珠,沁人心脾。 临溪提议小憩片刻,鱼族本性亲水,一提出立即得到众人同意。 清澶见葵水、临溪涉入溪中戏水,微微一笑,也不再自恃身分,除去鞋袜,坐在溪边石墩上享受消暑的清凉。许久不曾与人共处,与这些后辈一路同行,自己似乎沾染上些许年轻的气息,葵水也同样如此。 思及此,清澶不由得轻轻一叹,对于葵水,他总有说不出的歉意。葵水耗费太多的光阴在他身上,比起陪伴自己,他应该有更有意义的事情可做,是自己自私拖累了他。 取下发簪,解开发髻,流银霎时披泻而下。除去了拘束,才是随心所欲遨游天地的清澶本色。 突然,一双手掬起那因为过长、散落沉浮溪水上的发尾,清澶微讶,转头就见自己沾湿的发被黑发少年轻轻捧在掌心,四目交接之际,少年回避了自己的视线,清澶不由得一愣。 「大人,出门在外,正己衣冠才不会有损大人的威仪。」 从初次见面开始,黑发少年就是这样不苟言笑。望着伏藜递来的青色发带,清澶莞尔一笑,却不伸手接过,引来伏藜困惑的抬眸。 「既然如此,偏劳你了。」 少年清秀的脸上添了一丝惊讶之色后随即平复,默默地将丝丝绺绺的流银拢在手心,如同满天星斗尽在一握,曾经以为遥不可触的距离,如今却是近在咫尺…… 清澶双目微敛,双手交握按在膝上,原来头发让人梳理的感觉还不差。「你来,应该不会只是为我束发吧?」 「嗯……」伏藜分神道:「是有一事请教大人。」 清澶微微苦笑。「可以直接唤我的名吗?葵水唤我大人是因为他奉我为主,但你不是。我不习惯别人对我用敬称。」 「这……」伏藜略显为难之色,但又不愿拂逆他的意思,只有变通道:「那我就唤一声先生,这样好吗?」 清澶失笑,「我曾去人间游历,本以为只有人类才会这般讲究礼法,原来妖中也有敬老尊贤者。活得这般正经,你不觉得累吗?」 「让先生笑话了。伏藜天性如此,也只有顺心而为。」扎好发束,伏藜退了一步看了看。「好了,先生感觉如何?」 清澶含笑点头,「不错。说回正题吧。」 伏藜点头。「伏藜想请教先生关于天坛所赠的奖品。我与族长等人皆不识此物,但我察觉宝珠中隐有灵气流动,也许此物对我族有极大的帮助,因此想请先生揭示。」 清澶凝神望向黑发少年,赞许地点了点头。「你的眼光十分敏锐。过来坐吧。」 「多谢先生。」明白清澶的随性,伏藜暗想,自己太过拘束也许反而会让他不自在。 伏藜坐到清澶身侧,忽听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很久没人与我并肩而坐了,这种感觉真是令人怀念……」话语中竟是隐含自伤。 「先生……?」 面对少年的关心,清澶心中一暖。「老人多感叹,不用放在心上。」 明知不该探人隐私,但…… 「先生想起什么人了吗?」伏藜忍不住有些在意。 「你想听吗?」清澶微笑。他确实是十分敏锐,不仅只眼光。 「如果先生愿意倾吐心事,伏藜愿闻其详。」纵使好奇,他也不愿强人所难。 清澶垂下眼,注视眼前川流不息的溪水。 一个张扬,一个收敛,但相似的体贴入微,真是让人无法不联想起湮没在过去的友人啊。 「那你就听我说一个故事吧……」 如同世世代代流传在鱼族里的传说,清澶要讲的,同样是一个化龙的故事。 只是故事的最终,主角并未如大多的传奇一般得偿所愿,也未能与化龙后至天坛的朋友会首,实践昔时言笑间订下的「偷闲共煮青梅酒」之约;而是同一般鱼精娶了贤良的妻子、延续了子息,平平淡淡了一生。 化龙,也就成了年少时的一场空梦。 拥有同样梦想的伏藜听了眉心微折,似乎没预料到故事的最终,孜孜以求的会是一场空。 「……这故事中的主角,就是先生的故友吗?」 「是啊。」柔缓的声线隐含淡淡感慨,似仍陷于往昔历历。 伏藜隐约有些迷惑,先生在此时说起这件陈年旧事,莫非有劝退自己化龙之念的意思?但又是自己事先表明有倾听之意,不然先生或许未必会提。 「怎么了?」察觉身边少年异样的沉默,清澶回过神问道。 「不,没有,只是……」欲言又止,但想了一想,伏藜还是说了:「若伏藜与先生之故友处同样境地……纵使失败一次又一次,我亦无悔。」 清澶微愣,又兴味盎然地问:「不会因此放弃?」 伏藜不答反问:「先生当初,又是因何而化龙?」 清澶敛了笑,一阵默然,又笑叹一声道:「……因为年少无知吧。」 「为何?」伏藜颇感意外。 「起因于与故友一场意气之争,结果……却不尽如人意。」 认真以待的失败了即招来祸患,嘻笑以对的却成功享尽荣耀……命运之不可知,不可谓不讽刺。 不尽如人意…… 「纵是如此,也是自身之抉择。」伏藜淡淡说着,眼神却是坚定。 「自身之抉择……」清澶喃喃低语,指尖轻触清澈流水,徘徊在他足边的游鱼也不惊惶,悠悠顺着水流摆尾。 是吗? 吾友,你可也是无悔? 「也许……」清澶顿了顿,以若有所思的眼神望着身边的少年。 「先生?」 伏藜静待下文,清澶却笑而不语。 是这少年的话,也许……那个约定,终有实现的一日,尽管并非当初的那一人…… 只要一人相伴,只要一点温暖,算不上奢求吧? *** 「仙友,看起来你今天心情很好,发生什么了事情,何不与本座分享?」 沉香娘娘拈起一子,抬眸笑问间亦暗思下一步棋。 从妖境回来之后,清澶似乎有了些改变。虽然表面上看不出来,但比起以前的随性自然,现今更多了一分轻快写意,令人不禁好奇是什么改变了他。 「下一局好棋,品一口香茗,更有知心好友相伴,心情如何不好?」 亭中对奕,一来一往,只求尽兴,不求输赢。 清澶啜一口清茶,慢悠悠地落子,显得几分漫不经心。 沉香娘娘不以为然地笑道:「瞒人瞒不识,你我相交多久了,以前本座和你下棋,怎么不见你如此开怀?」 「是这样吗?」再落一子,借机转移话题:「娘娘今日说话的兴致特别好,不过,棋局也是要顾啊。」 沉香娘娘哎呀一声。「你真是越来越狡猾了,嗯……」双眼一瞇,精光一闪,她轻轻一笑,有了主意。「不如就以这盘棋为赌,输的一方答应赢的一方一个条件,你看如何?」 清澶眉一挑,欣然同意:「听起来很有趣。不过娘娘还有扭转局势之力吗?清澶不敢占娘娘便宜啊。」 「本座只怕你输不起。」 *** 汇灵神珠,色呈浅青,能吸纳天地灵气,并且随着吸纳的灵气越多,颜色会渐渐转深。但万物皆有其限界,吸纳的灵气一旦超出神珠所能负荷的限度,神珠将会破裂,强大的灵气奔涌而出,将为天地带来灾劫,宜谨慎用之。 另外,持有人若能运用化灵神诀,更能将神珠之中的灵气化为己用,但化灵神诀失落已久,相关典籍随着时光推移佚失,内容已不可考。 日渐西斜,映照着树下的黑发少年沉静的容颜。 手持鱼族收藏的古籍,查阅到那颗青色珠子相关的资料,伏藜陷入深思。 那日清澶化龙而去,美丽的身姿,粲然的银鳞,震惊鱼族上下,让所有族人明白传说不只是传说,而是对于真实的一种歌诵。 确认葵水在族内过得甚好,加上身为族长的初隐对葵水十分照顾,清澶暂留数日之后便离去,对于汇灵神珠要他自己查阅族中古籍,言明有较为详细的记载,也许在查找的过程之中,还会有意外的收获。 现今神珠已被收藏于鱼族圣地百水云泽深处,如果能藉神珠之力,必能增进修为,但是…… ——借助外力无可厚非,但如果是自己一生所追求,凭自身的实力得到不是更有意义? 先生语重心长的叮嘱回响耳际,当时不明其意,如今总算明白。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希望你牢记在心。 先生不愿直接相告,想必也是因为担心神珠若破裂,将带来不可预知的灾祸。伏藜不禁犹豫起来。 鱼族平均六百岁,自己二百多岁尚算年轻;再说神珠虽然吸纳天地灵气,但若是天雷所汇聚的能量超过限度,神珠破裂反而会带来不可知的危机…… ——你想化龙的原因可以告诉我吗? 原因…… 伏藜想起两人初遇之时自己的回答,终于做出了抉择。 凭着自己的实力是吗? 决定一下,伏藜不再迷惑,合上书本略作收拾,突然想起三位元老曾经答应会尽快找到接任的人选,至今却无消无息,看来也该去提醒一声了。 另一边,三位元老正聚在前族长家中喝老人茶,一听伏藜正往此处来,立即望风而逃。 接任的人找也不是、不找也不是,三位元老事先被现任族长狠狠警告一番后,深思夹在两兄弟之间两边不讨好,于是选择逃避现实一途,让兄弟俩自个儿解决自家事。 「你看起来有烦心事,何不说出来听听?也许我有办法为你排解。」 熟悉的声音,悦人的语调,伏藜倏地回头,讶异来人的出现。「先生?」为何出现在此? 清澶今日换上一袭紫裳更加出尘,稳定人心的淡雅浅笑不改,伏藜注意到他束发的青色发带,不由得闪神。 「惊讶吗?」清澶莞尔道:「我毕竟出自鱼族,偶尔回来探望故人也是应该。」 「原来是回来探望葵水,他如今住在族长的住处,也就是历任族长住的镜水流泉,位在圣地上游地带,先生需要伏藜领路吗?」 果然如此,先生此行当然是来探望曾经陪伴自己左右的人过得好不好,自己多想了。压下心中隐隐失落,伏藜神情一如往常无异。 其实清澶是为少年而来,但这话不好直接说出口,只有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道:「不急,先陪我四处走走。」 一者在前一者在后,一路行来除了两人的脚步声,只有飒飒风声响动林间。 「你去过人世吗?」清澶放缓脚步。「那是一个很复杂又很有趣的地方,尤其是传承的文化有许多诗歌型式,我对这方面一向很有兴趣。我时常去人世的书肆,不用走遍人间,书中即可看遍人生百态,除此以外,人间风景更是一绝。」 「先生说得令人向往,不过以伏藜的修为,尚不能自由穿越两界。」话语里淡淡的遗憾。 「那也无妨,有机会我们可以结伴同游。」 走在前头的紫衣人背影清瘦如菊,轻扬的衣袂飘逸如风,那样高贵的人却是十分随性,轻易说出同游的话语令人动心,但想起自己仍不能放下的繁琐,黑发少年略显黯然地垂首。 「感谢先生好意,伏藜有未尽的责任在身。」 「你是指身兼长老一职吗?我记得你说过你只是暂时代理,难道三位元老尚未找到接任的人选——莫非你方才是为了这件事而烦心?」 随口一问却说中了自己的烦心事,伏藜犹豫了下道:「不到心烦的地步,只是在想该如何处理比较妥当……先生?」 轻扬的笑声,止住了未尽的话语,也引来少年一阵愕然。 只见清澶转过身来,灰银眼眸透出和煦之色,低柔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认真过日子是没什么不好,但是过度压抑自己的情绪就无益了。心烦就是心烦,只要活着总是会有烦心之事,我希望你不要太压抑自己。」 伏藜默然。不要太压抑自己?不要太压抑自己…… 「我会好好思考先生说的话。」 谈话间,清澶脚步慢下来,伏藜也放缓与之保持一定距离,却换来前者懊恼的叹息。「伏藜,可以请你走在我身边吗?我喜欢与人并肩齐行,平起平坐,但你的态度让我觉得我是珍奇异兽。」 伏藜突然露出一丝微笑。「就某方面而言,先生确实也是。」鱼族化龙的第一人,确实也担得起珍奇异兽四个字。 清澶笑叹:「你也懂得说笑了。」心里却是十分开怀。「关于神珠一事,我该说的话也都说了,我想你应该已经十分清楚,不知你有何打算?」 「伏藜不会让先生失望。」淡然的语调,是不容改变的决心。 希望你真的明白。暗叹口气,清澶转回前题:「另外,你正在烦恼的事,我可以给你一个建议,不知道你愿不愿听?」 「请先生指教。」 清澶悠然道:「接任者一事,不一定非得由三位元老挑选,亲力亲为也是一种方式。我这样说你明白吗?」 亲力亲为?先生的意思是…… 「我明白了。」 「你明白就好。」如果他能化龙,也许自己日后有伴了,但灵山之上不只有天雷之劫,该提醒他吗?「伏藜……」 难得先生也会有欲言又止的时候,少年不由得关心。「先生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无事。」这也是对他的考验,暂且静观其变吧。 边行边谈,清澶转而谈起自己在人间的游历。本就口才不差,加上有心为之,以言语描绘的景象活灵活现如在眼前,少年也不禁听得入神。 又走了一段路,忽闻耳边道:「多谢你今日陪伴,我也该回去了。」 伏藜讶道:「尚未到镜水流泉,先生就要回去了吗?」 「我说探望故人,又不一定是指葵水。族长待他甚好,何须我担心?」清澶微微一笑:「反倒是你让人悬念。我要看的人也看过,当然要告辞了,自己保重。」 话声一落,密林之中一阵清风自身边拂过。 伏藜兀自站在原地。让人悬念?自己吗? 恍惚之间,明知不该多想,仍是想得深了。 循着原路而回,伏藜面如止水,却是心乱不已,不由得喟叹。 ——说他让人悬念,先生岂不更是乱人心弦? 自此以后,清澶时常到妖境走动。 伏藜处理族中事物之余,往往也会拨空陪伴,奕棋品茗,谈天说地,有时清澶更会带来人世的书卷同阅,双方皆不曾再提起化龙一事。 而两人之间的往来,长老临溪乐观其成,初隐却是不然。 虽说清澶的来到往往会分散伏藜的心神,减少其修行的时间,但初隐见两人日渐交好,而自己从天籁会后,除了讨论族中事务,与弟弟却不曾私下谈心,一方面是找不出共同话题,一方面是琐事缠身。初隐心中难免惆怅不安…… 第四章 这日午后细雨蒙蒙,微风习习,凉而不寒,令人神清气爽,尤其对亲水的鱼精而言更是大好天气,不少平日潜在水中的族人都到陆地上走动,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交谈。 清澶来访时,几个识得他的族人都微微点头打招呼,态度亲切随和,不显得如何热情。只因族人虽都见过他龙身却不识其人形,仅仅知道此人乃族长以及两位长老的友人,因此也不甚在意。 对此,清澶甚是满意。他虽不惧立于人前,但若每次来此皆要承受一片崇敬的目光,被过往的同族敬若神明,喜好清静自在的自己恐怕也消受不起。 顺着几个好心的族人指引,清澶缓步往伏藜所在之地而去。 树林中飘着丝丝细雨,沾在发上、衣上,清澶写意地一手负背,一手五指舒展似要承接雨水─感受着手心沁凉雨丝,嗜水之性不改的银龙颇感愉悦地瞇起眼,微仰起头。 不管形体如何改变,原始的本能始终如一…… 闲庭信步于成片郁郁葱葱的林子里,忽觉一股幼弱的气息扑面而来,又有几股在前方不远处;其中较年长的一股自己十分熟稔,清澶心里自然而然生出亲近之感,脚下不由得加快,同时巧妙地身形微偏,避过低头直奔而来未注意到自己的幼小鱼精。 走出绿荫掩映,视线豁然开朗,一汪青碧延展,倒映着阴云蔽日的天色,水面上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几叶绿如小舟随之起伏摇摆。 寻觅之人正傍着柳条垂枝在岸边安坐,几个小孩一脸关切地围绕在黑发少年身旁,备受关切瞩目的少年却是略带抚慰意味地笑,摸摸几个小孩的头。 不动声色悄然走近,清澶扫视伏藜一眼,目光陡然一凝,眉心微拢,同时也嗅出细微得令人难以察觉的腥气。 少年略有所觉地抬头,双方视线相触。 伏藜愣愣地道了声先生,恍然回神,匆忙起身欲躬身行礼,却忽略脚上有伤,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幸是清澶眼捷手快,稳稳将人扶住。 这一下靠得极近,伏藜不自在的僵住。 清澶低下头,看着几乎被自己半抱在怀里的少年耳朵微微泛红,心里有些好笑,出口却是叹息:「怎么伤了?」 「没什么。不过皮外伤……」瞥见小小的同族睁着一双双好奇的大眼望着两人,伏藜一脸尴尬,低声道:「先生且先坐下可好?」 「好。」 两人如同上次在溪边般并肩而坐,清澶侧头,含笑望着伏藜将小鱼精们打发走,才轻声说着:「我可打扰到你了?」 「没有的事。」伏藜摇头,他高兴都来不及,又何来打扰一说? 「……若真有事,伏藜也会事先告知先生。」虽然心喜先生来访,但对伏藜而言,责任却重于一切……尽管并不如何情愿。 清澶笑了下,不置可否。 「让我看看你的伤可好?」 「多谢先生挂念,但伤处再过数日即无碍。」伏藜淡淡地婉拒了,不过是小伤,也没什么好看的,看了只会让人多添难受,他也不愿让先生看到那些狰狞的伤处。 清澶也未再坚持,凝神暗想了一阵。「刚刚那些小家伙……气息幼弱,似是刚能化出人身。」千年前的细琐,要回忆起果真得多费思量。 伏藜点头,嘴角微弯。「是,几个小家伙连话也还不会说。」只会睁着一双圆不溜丢的眼看人。 果然……「是为了带那些小家伙走山吗?所以伤了?」 纵是年过已久,清澶仍有些模糊记忆——每月朔日,族中长老须带首次化出人身的小鱼精攀爬至夙愿山顶峰,族人称此仪式为走山。不过由于文化底蕴不深,仪式也极简单,也就是走个过场,与人世的礼俗相比并不繁琐。 「通往山顶的路面松动,有个小家伙没留意脚下……事出突然,也就顾不上许多。」 伏藜并不怪那冒失的小鱼精,反而有些内疚,是自己忽略前日暴雨山上土石松动,若早一日去打探路况,也不致发生此事,所幸与自己前去的小家伙们未因此受伤,仅是虚惊一场,否则自己如何对得起那些小家伙的父母? 清澶看出他心怀内疚,安慰道:「世事岂能尽如人意?你已尽力维护周全,莫要过于自责。再说自责何用?若真有心,日后多加留意便是。」 忽而叹道:「……可惜我平日虽散漫,却少有受伤之时,因此并无随身携带伤药之习,否则倒是可为你涂抹少许,免去疼痛之苦。」 伏藜摇摇头,「些许疼痛对修行者而言算不得什么,先生劝慰伏藜莫要自责,伏藜也望先生莫要在意此等小伤。」况且,比起有负他人所托,肉身之苦又算得了什么? 清澶无言以对,心中暗叹。 怎能不在意?好不容易遇到个合意的,自己又动了心思……纵是小伤,自己又怎么能不在意? 他只是澹然处世,可不是麻木不仁啊。 「……先生?」 清澶突然抬手向他探去,伏藜不解此举为何,一时困惑不知作何反应,直至感觉脸颊上柔软的指尖轻触……伏藜心中怦然,脸不自觉地红了,眼底却充满迷惘。 清澶柔声说道:「你……好好养伤,我明日再来看你。」 流连的指尖离开……竟是这么走了。 隔日少年方知,先生是不忍自己之伤而急于离开。 见心中无比尊贵的先生特意带了伤药前来,且执意要为他上药,伏藜心中感触,想问为何先生待他如此之好,却又难以启齿,既怕听到答案,又怕自己多想……终未能问出口。 ——也许,先生对待任何人都是如此吧? *** 白云苍狗,云卷云散。 望着窗外苍茫云涌,清澶今日亲手沏了壶从人世带回来的上好茶叶,享受一个人独处的悠闲自在,但突然翻涌的云气又带来了不速之客,宫装女子身影忽现,缓缓步向腾空的楼阁,清澶起身到门口相迎。 「贵客临门,有失远迎,只能奉上香茶一杯,请娘娘品尝。」 「不用了,你自己慢慢喝,还是玉叶净露合本座口味。」沉香娘娘摆摆手,入内坐下,眉目之间失去平时的从容自若,清澶不禁暗暗皱眉。 沉香娘娘虽贵为娘娘之尊,却也是天坛第一武将,性情豪爽,法力与剑术皆是天坛无人能比,可说是巾帼不让须眉。能让这位娘娘变了脸色,看来事情非同小可。 「娘娘神色不对,又特地来到苍烟云海,看来我麻烦上手了。」虽不知前因后果,清澶也猜到几分。真的是偷得浮生半日闲,闲没多久,麻烦就来了。 沉香娘娘赞许地点了点头。「真是聪明,不过,事态尚未如此紧迫,目前还麻烦不到你,你可以暂且安心。」 暂且安心吗?清澶苦笑道:「娘娘继续往下说吧。」 「那本座就开门见山。无间众鬼与天坛素来不睦你应该也知道,近来无间在人世动作频频,诱人坠入修罗道增加自己的实力,你明白这代表什么吗?」沉香娘娘肃穆了容颜,更显天威不可侵的凛然。 清澶叹道:「代表战事将近。」 「不错,而且无间众鬼狡猾非常,他们应该暗谋很长一段时间,潜伏在人世的时日更是难以估计,如果情势继续这样发展下去,将对我们大大不利。」沉香娘娘面色沉重,此事牵连甚大,也许人世还有无间的暗藏势力,如何一一拔除是一大难题。 「这样看来,我要好好珍惜我剩下不多的悠闲日子了。」望向窗外浮云,风云变幻一如世事。千年得来不易的和平,终于也到了尽头。 沉香娘娘缓下脸色,轻轻笑道:「你还是一样,不管什么时候都从容应对,这一向是本座最欣赏你的一点,也最好奇的一点,本座真想知道有什么事情会让你变了神色,从容不再。」 灰银的眸微合,指尖优雅地端起瓷杯贴近唇边。 「娘娘此言差矣。这种事情,还是不要发生比较好。」 *** 一连数日不见好友临溪,最近自己都将心神放在其它的事情上,疏忽了他,不知他人是跑哪里去? 伏藜来到镜水流泉之外,犹豫不知是否该向兄长探问,自从两人意见分歧,关系就一直不见好转,现在进去,只怕很是尴尬,他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正在此时,一名青衣童子浮出水面,缓缓游到岸边时才注意到少年。 「伏藜?你站在岸边做什么?有事找初隐吗?」 伏藜走上前。 「你来得正好,我在找临溪,最近总不见他人影,他到底在忙什么?我正有其它事情要与他研商。」 葵水奇道:「你不知道吗?从天籁会结束之后,临溪就一直在追求何梦姑娘,现在人应该在她那边。」 何梦?有点熟悉的名字,伏藜想了想,终于想起是鱼族最顶尖的舞者之一,没想到这么久不见临溪他人,竟然是为了…… 伏藜不禁失笑,还真像他会做的事,既然如此就不去打扰他了。 「算了,有事情我会处理,你若看见他,告诉他我等着看他的成果,告辞。」 葵水点头,迟疑了下又道:「等等,你不见初隐吗?虽然他口上不说,但是我看得出来……他很想你。」 伏藜心中五味杂陈。自己又何尝不是? 「等一切过去再谈吧,现在见面徒增尴尬,兄长就劳你照拂了。」 话声一落,不愿再多言,伏藜随即离开镜水流泉。 回隐世湖的路上,任凭身边风景如画,低落的情绪依旧如故;但多想无益,只有做自己该做之事,总有一天一切都会迎刃而解,或许该说,他是抱着如此期待。 回到自己的栖息地,伏藜伫立在岸边,沉静的容颜,已看不出心中所思。 湖面光滑如镜,绿林围绕四周,没一丝一毫的声响。无声的平静,让伏藜收敛心神,沉淀了纷乱的心绪,正欲步入湖中一如以往修炼自身的修为之时,风势掀起湖面阵阵涟漪。 「先生!」 讶然回头,乍现的笑容,却在见到蓝衣之后的宫装女子时收敛,转为有礼却生疏的态度。 「娘娘也到了,两位连袂而来,有事吗?」 一眼认出鹅黄宫装的女子正是天坛的沉香娘娘,那样的雍容大度,那样的倾城绝色,任何人见过都不可能错认。 态度微妙的变化,生疏的语调彷佛划开熟识两人之间的距离,清澶不明所以,但毕竟有外人在不好问出口,眉头一蹙又舒缓,仍是温和如煦,但一瞬间的神色变化,已尽收于沉香娘娘眼底。 这次她会来,一方面是想出来转换心情,一方面是每回清澶从妖境回来心情都特别好,若单纯说是回归鱼族让他改变心情,那为何他不早日回归?所以她实在忍不住心中好奇,要求跟来,想一见那让他改变的原因何在,如今一见,心下顿时了然。 沉香娘娘掩嘴轻笑,减了几分天人威仪,多了几分动人神采。「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本座终于明白了。」 清澶奇道:「娘娘明白了什么?」笑得如此开怀,不知为何,他却听得毛骨悚然。 眼波一送,唇边笑意不减。「明白你回妖境回得这么勤的原因啊,哈哈哈……人也见过,本座无事先回去,不打扰你们了。」 只余笑声回荡林间。 两人四目交接,伏藜率先打破沉默。 「……先生,沉香娘娘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你知晓吗?」一头雾水对伏藜来说,实在是人生难得的经验。 清澶轻咳几声,略侧过头,以免被伏藜看出面有赧色。「沉香娘娘作风一向奇特,像这样的奇人,我等平凡人也难以猜透娘娘的心思,所以你也不用多想了。」 虽然仍有些许疑惑在心,但既然先生不愿多提,少年也就作罢。 「那先生这次想往哪里去?」相处这段时日,伏藜发觉清澶喜欢四处游乐,不太会固定一个地方徘徊;与之同游的他也踏足不少地方,至少鱼族的势力范围都走得差不多了,看起来先生要往外发展了。 「来,手给我。」 清澶示意他伸出手,伏藜迟疑了下,手已经被清澶拉过。 伏藜讶道:「先生今日似乎少了一点耐性,是发生何事?」 「你真是越来越敏锐了。」清澶感叹道。「先走再说。以人世的时间推算,今日正是一年一度的元宵节,我们去游灯会、吃元宵、玩谜猜,错过就可惜了。」 清澶一手牵着少年,另一手正要掐定开启两界通道神诀;伏藜听了他的话,呆了一会儿方反应过来:「先生稍等,你刚才说要去哪里?」 「人世啊!」 一声轻笑,伏藜来不及反应,空间出现一剎那的裂缝,两人双双失去踪影。 清澶动作突然,族中之事伏藜什么都来不及交代,就被带去人世。 伏藜一向责任心甚重,做事更是一切照着规矩来,突然被打乱自己的脚步,纵使对着自己一向尊敬的先生,心里难免有些着恼;但来都来了,清澶如沐春风的微笑,兴致盎然的神情,他实在不愿多说什么扫了他的兴,只有奉陪。 满目灯花迷眼,穿梭在汹涌人潮之中,经过一个小摊贩时,一样物事让伏藜停下脚步。纸糊的鱼形灯笼,涂抹鲜艳的釉彩,手工十分精致,伏藜看了好一会儿,俊秀的脸上难得透出淡淡的笑意。 少年映上灯火的侧脸,在繁华热闹的市街中流露出一股宁谧静定,清澶看那纸灯笼与其它灯笼比起来,并不十分突出,但少年似乎十分喜爱。 「喜欢吗?那就买下吧。」 「不用,看看就好。」 伏藜摇摇头,他听先生先前解说人世的生活、制度与妖境大不相同,一般百姓生活不易,虽然不清楚先生钱从何处来,但他也不愿先生为他破费。不过,他又看了看那只灯笼,忍不住笑起来。 「只是这只灯笼的外型,和一个人实在很像。」 和灯笼很像?清澶仔细端详半天,仍是看不出少年所指何人。毕竟鱼族除了沉潜于水中时会化为原身,在陆地上的时候多半以人身示于人前,加上他回鱼族不久,不识也是应该。「什么人让你这么开心?真是使人好奇。」 「先生也见过的,就是我的好友临溪啊。」 提起好友,伏藜谈起最近临溪在追鱼族美人的趣闻。 「听起来你和你朋友感情很好。」清澶下了评语,同时买下两只灯笼。「反正出来玩就是要尽兴,我一只你一只,在灯会上才不会显得突兀。」 「这……多谢先生。」面对新鲜的事物,伏藜多多少少感到新奇,再推辞反倒显得虚伪了。 提着手中小小的灯笼,鱼肚内火光闪烁,非人世中人的少年,似乎也感染到一丝过节的氛围。 悬灯满街,夜如白昼。夜越深,街上游人不减反增,为了避免被人潮冲散,清澶牵过了少年的手,十指密合的感觉总让少年有一丝不自在,但见先生并不介意,自己若介怀似乎显得奇怪了,只有将分散心神在眼前所见的新奇事物。 逛到谜摊,两人外貌清雅俊秀,气质又脱出凡俗,一来便引起谜摊周围的人注意。只是一个是早已习惯被人注视,一个是除了在意的事物以外,其它并不太放在心上,两人皆对周遭的目光不甚介意。 谜摊主人在桌子两边各竖立一根竹竿,一边挂了一个脸谱,另一边挂一袋钱,桌上摆了谜题:以左右两物为谜面,猜一俗语,猜中者赠一袋钱。 「俗语?先生知道是什么吗?」少年对人世了解不深,当然也不清楚民间俗语,其实这是一道很简单的谜猜。 「这个啊,」清澶轻笑,「是一句骂人的话,我们还是等下一道题吧。」 陆续又出了几道题,起初清澶总是含笑不答,等伏藜有了答案,才给出正解;伏藜一向正经,思考上稍欠灵活变通,每猜不中,倒也不气馁,他有自知之明,反正也只是出来游乐,不必一一计较。 最后一道压轴的谜题,猜中者可得一颗南海珍珠,是某位大官捐出作为奖品助兴。 晶莹温润的光彩,连伏藜看了都不免心动,毕竟珍珠在鱼族里是最珍贵的宝物之一。清澶却一笑置之,牵着伏藜又逛往别处。 此时伏藜方发觉:那种云淡风轻的笑容与其说是视金银为浮云,不如说是无心在此。先生根本不曾沉浸在欢乐的气氛之中,那又为何而来…… 「先生,灯会已经散了,你还想走到哪里去呢?」 寥落灯火依稀,月色流淌一身。不知不觉,紧握的双手已然松开。 长街尽头是沉沉夜色笼罩。即使在白昼之下,也有日光永远照不到的阴影。 清澶轻轻一喟:「你还是问了……再陪我走一段路,我会慢慢向你解释。」 夜深露重,拂面而来的风竟也透着刺骨寒意。温热的掌心渐渐冰冷,被松开的手空荡荡的,若有所失。 温雅的笑容依旧,咫尺之距触手可及。 记得曾经也有相似的感觉。柔顺的长发握在手中,至今先生束发的依然是那青色发带……但为何现在却感觉到遥远? 两人行至郊外河边,清澶折下一段柳条,轻放在少年掌心。 「折柳,在人世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吗?」 要将离别的话语说清楚道明白,对他来说还真是困难,他只能尽量选择委婉的方式。 「柳即是留,是送别时依依不舍的一种表现。」 第五章 这样的话引,却让人更想逃避。伏藜沉默了。 先生要离开了吗?不再回妖境了吗?以后……再也不能相见了吗? 不然,为何要这般郑重其事地向他告别? 他不懂。 或许,不想懂。 但逃避不是他的作风。 默然许久之后,伏藜静静地道:「先生有言直说吧。」 分别又如何?只要化龙,拥有穿越两界的能力,先生不来找他,他也可以自己追随先生的脚步。达到目标的方法有千百种,他可以换另一种方式。 清澶一直注意他神情的变化,见他迷惘之色尽去,心中宽慰。「你想通了。」 伏藜倏地抬头,星若点漆的眸中,一剎那间被看破心思的窘迫掠过。 清澶背过身注视眼前流水匆匆而过,悠闲的日子也似这流水,一去不复返了。 「修行自己的修为,必须屏除杂念。你我甚为投合,我不希望我暂时的离开打乱你的心思。这段时间,没了我的叨扰,你正可好好专注于自己的修行,如此我也才能安心离开。」 伏藜闻言一愣。暂时离开? 弄了半天,只是暂时离开? 说不上的荒谬,酝酿了半天感伤的情绪顿时瓦解。伏藜实在不知该如何说,脑中徘徊的,只有「暂时离开」四字。 不管如何,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怎么了?有哪里不对吗?」回过身,清澶疑惑地问,还没察觉自己错过了什么。 伏藜理了理心绪,恢复平素的不茍言笑。「没什么不对。只是先生这般郑重其事,失了平日的从容,原来只为了暂时的告别……让伏藜有些惊讶。」 「失了平日的从容吗?」清澶微微苦笑。「事实上,这短暂的告别,说短也不短,说长也不长。可能是一、二十年,也可能是一、二百年,这不短不长的日子,我也不知该说它是短暂或长久。」 伏藜愕然。「什么意思?先生到底发生何事了?」 「不用担心,只是小事。」并不打算告知少年真实的情况,清澶自然也准备了一套说词。「举凡山精、妖魅得道成仙,通常在天坛会担有一定的职责,我也是一样。 「我本来是天坛巡守龙将,与其它天将轮流巡视天坛各处,不过最近天帝有令,暂时调走其它天将,现在我一人顾守,不能擅离岗位,所以特别来跟你说一下,免得你担心。」 「是这样啊……」 突然之间,一阵阴冷夜风袭卷而来。 溪水上倒映的星光也黯淡,清澶仰天望月,只见一片沉郁夜色笼罩,蔽了月之清华,同时一股不寻常的气息压逼而来,不由得心生警戒。 天象异常的变化,通常是风雨将至的征兆。 无月之夜,最适合潜伏于黑暗的行动。 看来沉香娘娘所言不差,无间的爪牙早已深入人世之中;他不过滞留人世短短一日,便有麻烦找上门,肆无忌惮地寻衅,可见无间众鬼已无视与天坛之间不涉入人世的协议。 「夜深了,我先送你回去吧。」 不由分说,清澶几个手势变幻,点点晶莹蓝光悬浮,空间一阵扭曲,裂缝渐渐开张。趁着清澶开启通道无暇旁顾之际,暗处的鬼影哑哑低笑,前仆后继而来。 「先生?」 伏藜还弄不清状况,清澶手一推,伏藜身影消失在通道之中,时空裂缝立即封闭。 放下心头悬念,清澶反手幻出水流瀑布作为屏障,扑来的众鬼一声惨嚎,冒出袅袅青烟弹落在地。 「好,好啊!」张扬嚣狂笑声突然而至,暗处步出一人,腥红血衣飘然,双目含冷邪之意,白皙的俊容病态地青。 冷然对峙,清澶敛去笑容,声音渐沉:「是你……」 飘来的血腥之气,勾起了清澶不堪回首的记忆,那段向少年诉说时,未说至终局的血腥记忆。 与少年初遇不久,他向少年诉说了一个故事。 一个久远以前的故事,一个与化龙有关的悲剧。只是有些不愿再触及的伤痛,让他略去了故事真正的结局。 苍烟,他的好友。与他做下比邻而居的约定之后,杳然无踪。 漫长的时间在脚下流过。 他想,他是放弃了吧。到头来,还是只有他一人啊。 或许这么说对葵水并不公平。但他一直想要的不是一个顺从听话的随从,而是一个能谈天说地,无话不谈的好友。 无趣又漫长的生命。他自嘲地笑。 这就是鱼族梦寐以求的化龙,让人连后悔的余地都没有,唉。 任凭光阴自指间流逝。 他随心所欲,他穿越天坛、人世两界,独独不回妖境。 也许,他还在期待,抱着渺茫的希望。 蒙上双眼,封闭听觉,拒绝接收任何来自妖境的消息,害怕听到那个人的死讯。 鱼族的生命,只有短短的六百年。 ——好友你再不来,时间是不等人啊。 弹指之间,一百年过去、二百年过去、三百年过去……在他已放弃希望接受现实之时,天坛与无间战事爆发。 身为天坛龙将,他理所当然有驻守在结界之外,消灭天坛与无间之间,自修罗道而来的无间众鬼的义务。 然后是几日几夜的争战。众将士疲,他虽然也很想停战休息喘口气,但裂开的两界通道就像打翻的蜂巢,涌出的鬼卒多如过江之鲫,让人烦不胜烦。 这样的情况接连数日,一朝鬼卒停止了攻势,只是守在通道附近,惨绿鬼眼森森盯视天坛将士。 正当众人疑问之际,血染的修罗道出现了一道人影。 一步一血印,冰封的双眼绝情断义。 他不愿相信,但事实摆在眼前不容推翻。 熟悉的面容,熟悉的身影。 曾经想过两人重逢的情境,为何却是在此?为何他会从修罗道走出?为何见到自己却无动于衷?为何他会——坠入魔道? 是心魔。 化龙不成,反被心魔占据意识,下场就是成为失去自我的修罗,坠入万劫不负之地。 面前之人,已是修罗道的鬼,不再是昔日好友。但,情以何堪…… 好友,你真的给我出大大的难题了。 我明白为魔不是你所愿,但面对着你,我又于心何忍? 但你已无法回头,而我……也是同样。 血,一滴滴落下。 他笑,仰天大笑。 这就是天意吗?如果注定孤独一人,为何又要他亲手斩断不复的过去,亲手了结所有一切,亲手摧毁那微薄的希望…… 清澶缓缓睁眼。 血衣血眸,原来,自己还是手下留情了? 「好久不见……苍烟。原来你还没死,真是令人遗憾。」 断情,绝义,他们之间,除了针锋相对,似乎别无其它可说。 苍烟飘忽一笑,「是好久不见,多亏了你啊。」按着曾经被贯穿的心口,阴冷的眸光令人不寒而栗。 「刚才那位小朋友看起来与你感情不差,怎么不介绍给好友认识认识,让我好生招待一番啊。」 清澶语调淡然:「他无福消受,我代他心领。」 苍烟扬声大笑,邪刀上手! 「无妨,那你就代他来吧!」 煞气凛凛,遍及周圆十里,刀光之势铺天盖地而来;清澶神兵不在手边,只能险险闪避。锐利刀芒自颈边划过,一绺银丝悠悠落下。 情势不利,清澶欲寻找脱身之机。但光是闪避他已无暇施展法术,必须另寻他法。 刀起刀落,带起的罡风使得河面随之波涛起伏,耳闻激荡的水声拍岸,清澶心生一计,这也是他唯一可想的脱身之计。 借着闪避的退势,清澶身一翻,如游鱼入水,迅速潜入河底。 「想逃,有那么容易吗?」 一声冷哼,刀,入地三分。 苍烟手划魔印,红光脱手,没入河中。 突然,河面升高劈裂而开,流水分道,河床坦露,却不见欲捕捉的人影,只余点点蓝芒逸散。 *** 突然被推入通道送回妖境,伏藜虽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也感觉得出当时的气氛很不对劲,再仔细回想在人世的一日,还有最后说的那些话……他敢肯定先生一定对他隐瞒了什么。 坐在湖畔,伏藜垂下视线,手中的珍珠闪烁着温润的光彩,正是谜摊上那颗珍珠。 被推离的瞬间,清澶将之塞进他手中,当时情况混乱,伏藜也未注意到那么多,直到回来才发现手里握了东西。 在鱼族赠送珍珠给人有特别的涵义……先生会是那个意思吗? 但相识以来,先生不曾对他表示过什么……要是会错意,岂非徒惹难堪,自取其辱? 伏藜左思右想,仍是想不出所以然。也许,化龙之后的先生早就淡忘了鱼族的风俗,那自己在这胡思乱想,不过白费工夫。 小心地在珍珠上布下禁制,伏藜将珍珠放入湖中,晶莹的亮点缓缓下沉,逐渐隐没。 就当作暂时保管吧…… 起初几天的焦虑不安,随着日子一日一日的消磨,伏藜恢复平时作息,找到接任长老一职的人选,不管兄长的反对将事情交接完毕,封闭了隐世湖专注修行,不再分心其它。 唯一略有些遗憾的,大概就是闭关之前没能见到好友一面。 但转念一想,来日方长,总有再见的一天,也不急于这一时。 连穿越两界的能力都没有,从人世走一遭,伏藜终于认清一点:没有能力的自己,什么忙也帮不上。 或许,清澶离开的正是时候。 *** 趁隙脱身回到天坛后,清澶立即直奔苍烟云海,准备沏壶茶压压惊;这次毫无防备对上旧日的友人、今日的敌人,确实是险到了极点,连他自己都要捏一把冷汗。 不料回到云海,尚未踏进楼阁,就见沉香娘娘倚门而望,显然是在等他。 沉香娘娘笑道:「见你平安无事,本座就安心了。」 清澶苦笑。 他当然知道这位娘娘暗中跟随在两人之后,没出手是看他尚有自保之力;来到苍烟云海不会只为了看他平不平安,一定另有目的,这位娘娘向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与其事后探望人是否平安,娘娘当时若出手相助岂不更好?」 「本座是给你一个了结恩怨的机会,谁叫你当初手下留情?你留人余地,别人可未必。」沉香娘娘随口训道,她一向不赞成清澶的妇人之仁。 照她看来,当初一剑了事,就不会延伸出眼前这堆麻烦,说来说去,被人逼入险境的他是自找罪受。 「真是一针见血。」不愿多谈,清澶自顾自地坐到桌边,伸手倒茶,才发觉茶壶里空空如也,忍不住叹气。 「闲话省起来,娘娘应该有更重要的事要提,清澶在此洗耳恭听。」 俊朗的眉目间隐见疲倦之色。不管怎么故作轻松,再遇故人,即使只是一段久远的过往,再度被勾起的隐痛却也不是可以轻易从心上抹去的。 当年沉香娘娘也在场,她多少明白清澶心中的苦楚,顺从他的意思直说来意。 人世的事情,天帝已派遣几位天君前去处理,虽然无间在人世的势力一时难以根除,但想来事态不至于再扩张蔓延;而近日无间应该就会入侵天坛,天帝已下令两人驻守修罗道附近。 要从无间通往天坛,那是唯一的通道。 「今天你就好好休息吧,明日开始,一切都由不得人。你与那人的事情本座虽然不想过问,但还是希望你好好思考,下次战场上见面你是要如何面对。」沉香娘娘说罢旋即离开。 ——该如何面对? 置于桌面的左手握拳紧缩,手心的冰冷温度,如同他的心灰意冷。 她的问题,他也很希望有人能为他解答……除了杀,难道没有其它方式可以挽回一切? 还是像沉香娘娘所说,当初一剑了事,一了百了,也不会有今日的为难? 望向茫茫云海,灰银的眸浮起了深深的迷惘,伴随一声无奈的轻叹。 *** 隐世湖完全封闭,湖面冰封,火烧不溶。冻结的冰层下,游鱼仍是悠然自得,完全不受外界的影响,而沉入湖中的少年也是一样。 蓝发的少年趴在冰面上东敲西敲,坚如顽石的冰层敲得他一阵手酸。 抱得美人归之后,总算想起要关心一下好友,只是没想到一夕之间风云变色,族长的脸色比以前更冷,长老也换了一张新面孔;问起伏藜,居然已经闭关了! 连要闭关也不先来通知一声,这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真是不够朋友! 想到以后要天天面对初隐的冰脸,临溪只想扑回情人怀里哭。 原本他打算一见到好友,就向好友分享他追到美人的喜悦,不过现在却只能对着结冰的湖面自言自语。 「没想到一段时日不见,你就闭关了……本来有很多话想跟你说,但对着冰说话没意思,我就暂时将要说的话保留起来,等你出关,再慢慢说给你听。 「葵水有转告我,要我追到美人跟你报告结果,以后我再报告,顺便介绍我的爱妻何梦给你认识……」 说着说着,蓝发的少年平躺在冰上,逐渐无声。 以前总感觉伏藜这个人很无趣,一点也不懂得享受生命,但现在回想起来,他不太会说笑,但会很认真地听自己讲笑话、耍宝。 共事的那段时日自己跑去追美人,该做的事情丢一边,好像有点没义气,他却一点也没埋怨的为自己分担,还要自己好好去追,抱得美人归。 再想想自己为他做过什么,临溪顿时一阵惭愧,除了动动嘴给予精神上的鼓励以外,好像从来没帮上什么忙。 从伏藜闭关以后,每隔几日临溪会来探一次,看看这冰有没有融化的迹象。 有时候湖边也会出现另一个黑发黑眸的青年,静静地伫立在树下许久,离开时带着一身落寞。 而他们所期盼湖面冰融的日子,尚在很久很久以后…… *** 修罗道,天坛与无间唯一的通道。遍地血红,一步成魔,只有力量强大的恶鬼能开启修罗道,而这样的恶鬼在无间中为数并不多。 沉香娘娘与清澶驻守在修罗道附近,注意通道附近的变化,若是裂缝出现,就将是恶战的开始。 「要是能直接毁掉通道倒是省事。」褪下宫装的娘娘一身青衣战袍,腰配神兵勾月,利落的装束更显出身为天界第一武将的威仪不凡,虽然吐出来的话很是乱来。 「娘娘是要天坛与无间同归于尽吗?」清澶有些哭笑不得。 通道是时空的裂缝,联系两界,若是信道扭曲,信道的两端——也就是天坛与无间——都会连带受影响,更可能产生时空异变,后果不堪设想。 换上银甲战袍,清澶发冠上的白翎随风轻扬,眉飞入鬓,银眸收敛了平日的散漫,精光内蕴,尽管唇边笑意不减,凛凛的丰姿仍令众将士拜服。 「说说罢了。」沉香娘娘不负责任地耸耸肩。「光是等着别人来攻,本座是比较倾向杀入敌阵的那种痛快。你不觉得一剑断生死,令人感觉很愉快吗?」 清澶一时无言。曾经并肩作战,他是知道沉香娘娘有着表里不一的好战性格,但没想到居然到了这种程度。「道不同不相为谋。止干戈,逍遥身,对清澶而言才是值得庆贺之事。」 沉香娘娘黛眉轻蹙,略显遗憾,「话不投机半句多,罢了……关于那件事,你想好如何面对了吗?」 经过一日的思考,清澶此刻的反应异常平淡:「该来的避不了,娘娘又何必多此一问?」 「你若下不了手,就不用勉强,让本座来也是一样。」沉香娘娘有意为他分担。 「意义不同。」如果苍烟还存了一丝意识,想必也不希望有人插手他们两人之间的事。 沉香娘娘早知他会拒绝,并不意外。「真是逞强,随便你吧。」 短暂的谈话之间,空间出现水波一般的扭曲,血红的裂缝如眼睛开合渐渐张裂开来,停止交谈的两人心神一凛,终于来了。 一般穿越两界,人一旦通过裂缝会立即闭合,但无间有四大祭司,施以血祭镇住通道,使修罗道能保持张裂让鬼卒自由穿越,说是进可攻、退可守也不为过。 「第一波攻势,那些恶鬼目标在确保可作为退路的通道,看起来还不到我们出手的时机。」沉香娘娘审时度势之后,很遗憾地收回按上剑柄的柔荑。 对于沉香娘娘的小动作,清澶看得有些心惊。娘娘一出手,鬼卒固然是覆灭,但众将也要以命相赔了。 「我们暂时压阵就够了,这种小喽啰不值得浪费娘娘精神。」 「说得也是。」沉香娘娘认同地道。 战局如两人所料僵持不下。 沉香娘娘吩咐下去,让众将士轮流休息。天坛无日夜之分,但凭借气温变化,也知过了数日之久。 「……你怎么看?」看这局势,无间那些狡猾的老鬼摆明要打持久战,虽然天坛众将也非省油的灯,但这样下去难免伤及元气。沉香娘娘见状多少有些沉不住气。 清澶沉吟片刻,吩咐人取弓过来。搭箭上弦,轻巧地张满弓,箭尖直指修罗道。 「娘娘施个小法术附加在这箭上,但要拿捏好法术作用开始的时间必须在穿越通道之后,并且范围不至于波及通道,以免造成反效果。」 沉香娘娘妙目一转,兴味十足地保证道:「放心吧,本座会拿捏好分寸。」 光华聚敛于掌心,逐渐呈现半透明状,沉香娘娘反手在箭簇上轻轻一抹。「这下看谁有耐性!这一箭该能引猛虎出笼了。」 听耳边呵呵轻笑,清澶深觉自己还是不要去想沉香娘娘在箭上动了什么手脚比较好。 张弦的手落下,劲箭如风穿越战场,迅速消失在通道中。 两人静静等待。不过须臾,阵阵凄厉的鬼嚎从通道传出,血红的裂缝似乎出现异状,竟渐渐闭合。 第六章 无间的前军退路顿失,沉香娘娘即刻下令:扑灭天坛境内的鬼卒。 清澶沉默许久,直到重新整军才开口:「娘娘妳……该不会是破了无间的曼陀螺法阵吧?」 「哎呀,让你猜到了。」沉香娘娘笑咪咪的道:「谁让那些老鬼不派些象样的角色出来让本座收拾,本座只好将时间浪费在推算法阵与通道的距离了。」 正当两人谈笑之时,后方突然传来急报:正后方集结大量鬼卒,正朝我军发动突袭! 听到这出乎人意料的消息,两人脸色微变,旋即冷静下来。 沉香娘娘立即吩咐手下副将领部,分兵力先行抵御后方攻势,她随后压阵。 「有备而来,看来是一场苦战……但他们是如何绕到我军后方?我们一直守在修罗道附近,没理由没发现他们的动作啊……」沉香娘娘喃喃自语。 若非刚才那一箭破了曼陀罗法阵,那现在我军立即陷入前后夹攻之势……清澶越想越不对,但当务之急是先解后方之危,连忙催促:「娘娘快去吧,这里有我顾守。」 沉香娘娘匆匆离去,清澶注意着修罗道的动静,同时思考无间众鬼如何在他们眼下绕至后方,在两人想法里那是绝无可能发生的事,但事实摆在眼前不得不承认,确实令人匪夷所思。 修罗道是两界唯一的通道,要在不惊动他们的情况下,只有一个可能:还有其它不为人知的通道可以抵达天坛。 其它的通道……清澶待在天坛千年,从未听闻有这样一条通道,看沉香娘娘的表情,只会比他更茫然,倘若真有这么一条通道存在,那无间又是如何得知? 清澶又想起无间涉入人世一事。 先前推断这是无间增强自己实力的一种手段,但依无间众鬼的狡诈,目的会这般单纯吗? 结合现今的情势一想,清澶隐约觉得这两件事有所牵连,但他却想不出关键所在。 就在他陷入苦思之际,时空再度扭曲,如同血盆大口一般,一片殷红的修罗道缓缓裂开,一眼望去,是怵目惊心的血光大作。 迎着一阵阵冷惨惨的阴风,听着一声声凄厉的哭号,魅影般的恶鬼或匍伏或飞旋,面目狰狞,体泛青光,一条条索命的鬼影却只徘徊在通道边,丝毫不进犯,令众人生疑。 人世……无间法阵……通道…… 三者结合,清澶灵光一闪,脱口而出:「炼魂开道!」 战场另一边,来势汹汹的鬼卒凶悍无比,沉香娘娘匆匆赶至,见遭受突袭的众将死伤惨重,霎时俏脸生煞,森冷的杀意凝上眉心,犀利的视线对上敌方领军的鬼将。 低等的鬼卒多半为堕入无间的人类,脆弱的魂体力量弱小,多半以远距离的法术辅助攻击。 中阶的恶鬼才是无间的一般居民,具有接近人的实体,性喜噬人,能藉由食人增强自己的力量。 上阶鬼将都是鬼王的麾下,不管在近身搏击或法术方面都是十分棘手的敌人,例如此时此地,与沉香娘娘对峙的鬼将就是其中一位。 「伤我方将士,要有死的觉悟!」勾月出鞘,沉香娘娘揉身上前,剑光挥洒,阻挡在前的鬼卒惨厉呻吟,纷纷化作黑烟消散,神兵剑尖直挑无间鬼将! 「连女人都上战场,天坛无人了吗?」嚣狂大笑,刀剑交击,迸射出点点寒星。 沉香娘娘冷笑一声,飘逸又带浓重杀伐之气的剑法挥洒自如。 「连本座的威名都不知的无知之徒,哎呀、错了,是无知之鬼,你将为你所说的话付出代价!」 话语一落,鬼将睚眦欲裂,倒地无声无息,飞洒的血红溅上女子柔美的侧脸。他避得过致命一剑,却避不过直捣心口的纤白指爪,他死在他的无知。 艳绝的凤眸闪过一丝讥笑,白皙如瓷的指尖淌落滴滴血红,青衣战袍的女子笑声轻扬。 久违的血腥,竟是如此令人念念难忘! 清澶游历人世多次,喜收集古籍,曾在一本怪诞小说中看到关于「炼魂开道」的叙述——炼魂开道,收集九万条鬼魂炼入法阵,以无间至上鬼王骷髅摄魂杖作阵眼,并献上天人之血为祭,可以炼化的魂魄接连出一条往另一个世界的通道。 当时他笑笑翻过,怪诞小说本来就是天马行空,内容荒谬,不足采信,因此他也未曾放在心上;直到刚才,脑中忽然掠过零落的片段描述,他才想到这个可能性。 如果「炼魂开道」一事为真,那所有的一切都说得通了……而如此凶残的行径,恐怕也只有无间众鬼敢于实行。 后方的突袭,想必折损我方不少将士,但夹击之势未成,对方想必也很是懊恼吧。 有沉香娘娘坐镇后方,尚且不足为虑,加上天帝布下结界保护有天人居住的区域,战火不至于蔓延而造成太大的损害。 正当清澶暗自思忖之时,徘徊在修罗道附近的鬼卒凄厉之声忽止,浓重刺鼻的血味弥漫开。 清澶蹙了蹙眉,眼睫低垂,掩去黯淡眸光里的若有所思。 ——这种熟悉的气味……难道是…… 血腥之色的迭合,让人难以看清缓缓自修罗道另一端行来的人影,只见冷冽的血眸,在一片猩红中意外的醒目,是令人胆寒的杀意降临。 「上回匆匆而别,没请到好友到无间作客,真是令人遗憾,我是很想和好友你好好叙旧啊。」缓缓踏出的身影,充满恶意的语气。 无视昔日旧友、今日宿敌的挑衅,清澶表面无动于衷,心中却早已有了觉悟,反手抽出神兵云回。此情此景,已是兵刃相对,再不容情! 「你已不是我的好友苍烟。你我之间,也无其余的话好说。」冷声应对,为掩心中难忍的凄切;错开视线,是怕被看穿心中的动摇。 早该面对,他的好友苍烟早已死在灵山,眼前所见,只是冷酷无情的魔。 舍去心中最后的不忍,银眸冰封寒光凛凛,握剑的手平稳坚定。卸下温和的面具,肃杀的冷颜令人不寒而栗。 「过往一切,就在此画下句点吧。」 ——如果杀是唯一的救赎……那他也只能成全。 苍烟……心中默唤好友之名,他明白,从今往后,这个名、这个人,将只存在他的记忆深处。 *** 斩下鬼将首级,却不见鬼卒退去,取而代之是更为凶猛的攻势。 穿梭在鬼卒之间游刃有余的沉香娘娘反手一剑,黑烟逸散,剑舞回护手下将士的同时,心中却是疑云密布。 领头的鬼将送命,常理来说,无间也该暂退,但─瞬间的分神,一道杀意暗袭而来,待她察觉,危机已然逼近! 无数血珠飞散,疾如劲箭射向沉香娘娘的后心,回剑已是不及,沉香娘娘临危应变单手画印,清圣法诀脱手,破空血箭受到变异的气流牵引,方向一转,洒落于地。 却有另一道血芒后发先至,因有先前的血箭破空之声混乱听觉,沉香娘娘此时纵然心知不妙,欲挡却是不及,仅能移身半步,霎时见红! 冷汗滴落,沉香娘娘手按腰际,却按不住逐渐扩散的血红点点滴落;一眼扫去,心下警戒三分,伤她之人已隐匿形迹于鬼卒之中,要寻不易。 沉香娘娘立即做出判断,飞身退出战圈;能伤她绝非一般鬼卒能为,对方必是变化了外表,看上去一如下等鬼卒或恶鬼,嗯…… 口诵神诀,双手迭合,随着红唇蠕动,化掬水、莲花手势,往双眼一拂,沉香娘娘骤然睁眼,神光聚敛于双目,视线缓缓游移于鬼卒之间。 对方似乎也知隐藏不了多久,庞大的鬼气陡然散发,恶鬼之形逐渐模糊扭曲,现出原身。 如王者降临的森冷鬼气,沉香娘娘脸色一变,心下已明白,此鬼将是她生平未逢之大敌。 *** 刀来剑往,狂妄的刀对上飘逸的剑,看不清双方动作,只见漫天银星如雨,以及不绝于耳的声声铿然。回剑、身旋、挑刺进击,心神收敛于一点,清澶等待对方一剎那的破绽。 眼见手上占不到便宜,发觉对手的难缠,苍烟收敛狂妄之色,心念一转,缓缓提起过往之事,试图打乱对手的心神。 「你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在什么地方吗?在断风崖。那时我刚满百岁,不知天高地厚,坐在崖边却差一点因地质脆弱而摔下崖去,是你刚好看见将我拉上来。那次以后,你我才结为好友,好友你记得吗?」 动之以情,但清澶面前所对却非当年被他拉上来的少年。看得清楚,想得透澈,听着一句句提起过往的言语,心头却已成一片寒漠,灰败冰冷;而灰银双眸依旧紧密盯视,丝毫不见松懈,而煽动的言词也在耳边不曾断绝。 「难道你忘了在云海,我曾经说过的话吗?难道你这么轻易将我们之间的情义斩断?难道你忘了云海之名从何而来?难道挥剑相向,是你对好友的态度?」 一声又一声的质疑,一声又一声的指控;但忘了过去的是谁?忘了情义的,又是谁? 心声回荡间,剎那间的心神动摇,刀之煞气压过剑的清灵,霎时险象环生! 只见清澶不慌不忙回剑护住自身,守得滴水不漏,守得对手心烦意乱。久攻不下,苍烟血红的眸更为深沉,刀势起落更带起罡风横扫战场,如飓风一般敌我不分,使得战场更为混乱。 失去了记忆中的洒脱不羁,再无过往之时的自信傲岸,坠入无间失去自我的人,是如斯可悲。 淡淡的哀悯掠过银眸,手上剑势不停,清澶轻声反问眼前的魔:「你问我还记不记得过往一切,但你又真的记得吗? 「挥剑相向是我对你的态度,但你对我又是如何?忘了约定的是谁?忘了情义的是谁?你真的还将我当作朋友吗?你——还是我当年拉起的好友苍烟吗?」 清朗平和的声音不掺一丝情绪,是倦了,厌了,每吐露一句心底最深的质疑,冰冷一片的心口又是紊乱地刺痛,不是刀剜痛彻心扉的痛,而是丝丝缕缕地难以断绝。 一句久违的唤名,挟风雨之势袭来的刀势忽滞,血红的眸一剎那的清明,但心灰意冷的清澶专注在剑流的挥洒,并未注意那一丝微妙的变化。 无止无尽的刀剑交击,难分难舍的身影交错。 坠入无间的魔蓦然心绪波动,过去一幕幕清晰宛如昨日,历历如在眼前;一剎那的闪神,一剎那的破绽,没入心口的剑锋,模糊视线的殷红血雾,宣告一切已然终结。 「……你失神了,为了什么?」 拔出穿透的剑锋,飞溅的血红沾上握剑的手,看着昔日的好友缓缓倒入血泊,灰银双眸透出复杂的神色。 感觉身躯里元神正在消散,过往也成云烟。终于脱出无间的苍烟,平静地笑了,却什么也没说。 说什么呢?说他记得那个约定,说他记得清澶,说他没忘却两人之间的情谊? 只是让被留下的人更伤心而已…… 悔恨的眼泪,无声无息地落下。 回复最初的纯净,回归虚无,也许是对他最好的结局。 失去领军的主将,鬼卒大部分退走,剩余不及在修罗道封闭之前离开的,则被消灭一空。 清澶命令部分将士收拾善后,将牺牲的亡者好好收敛安葬。 经此一役,料想无间一时半刻不敢再犯,清澶留下部分将士注意修罗道动静,率领其余将士正要离开赶往后方援助之时,他脚步一顿,略显犹豫之色,转而吩咐一名将士暂时保留过往好友的尸身,待他回来再行处理。 赶至半途,之前随沉香娘娘往后方征战的副将仓皇来报:沉香娘娘击退鬼王,无间众鬼已尽数退去,但娘娘也身负重伤。 「你来了。」沉香娘娘伤势沉重,须由人搀扶才得以站稳,但即使战袍上的血渍点点,已看不出衣料原来颜色;即使发鬓散乱,不复平日的高贵素洁,依旧无损自信的容颜,而凤眸中的神光亦然。 看清澶身上除了几处擦伤,并无大损,沉香娘娘心下一松,紧绷的战事一过,纵然一身是伤,也忍不住开上几句玩笑:「看来本座是白担心你了。 「该有事的人无事,反倒是我这个无事的人却出事了。无间鬼王实力不差,逃命的功夫更是一流,让本座最后玉石俱焚之招没能来得及使出来,真不知是幸或不幸。」 「是不幸中的大幸。」清澶仔细察看沉香娘娘伤势后,语气难得沉重:「娘娘妳元神受损,必须立即治疗。不要再说话了,要说笑,以后多的是机会。」伤势比他所想的更加严重,她不只是元神受损,而是…… 「伤势如何,唯有本座自己最清楚,」沉香娘娘微微一笑,但不断滑落额际的冷汗,透露出身体的主人正承受莫大的痛楚。 「请你派人送本座回天宫。外伤易愈,但只有千年的长眠,才能巩固本座元神不灭。」 天坛中人没有如人世之人必经的生老病死,但若元神被灭,则散于天地,不入轮回,更不会有来世。 见清澶神色黯淡,沉香娘娘却是不以为然。「不用为本座担心,千年之后,尚有再会之期。」 即使身负重伤,仍是自信过人,清澶不由得笑了:「说得也是,千年,对老不死的人而言也不过昙花一瞬,暂别了。」 故人,好友,一一别离,不论是生离或死别,难免伤怀,难免感触。 抱起曾经的牵挂,褪去不属于怀中人该有的狠戾与杀戮,平静如沉睡的容颜,或许也是亡者最后的心情。 回到最初相遇的地方,回到一切因缘的开始,银发飘扬在萧瑟风中,灰银双眸静静地注视着危崖边缘,恍惚似见当年的少年依旧坐在崖边,依旧要狼狈地落下崖,依旧要等着他来相识。 苍烟…… 直到最后,我仍是救不了你…… 我的好友…… 崖边孤独的身影,萧瑟的风声,是被留下的人落寞的心情…… *** 冻结成冰的湖面,与四周盎然绿意并存,不同时节该有的景色却是融洽得令人感到矛盾。 「你这么听话,真让人不知该高兴与否。」 伫立的身影缓缓在湖冰的边缘坐下,贴在厚实冰层上的手亦是一片冰凉刺骨,随着身子微微前倾,过长的发丝又有几绺垂落在冰面上。 相似的情景,差别只在眼前是冰而非水,还有当时为他捞起头发的人,如今正专注于修行,不在身侧。 还记得那时发丝被人碰触的感觉,意外的令人安心。他清楚自己固然随性,却不习惯与人过分亲近,在云海度过的千年岁月,葵水虽常随侍在侧,自己的寝房却是鲜少踏进,遑论是为他梳发了。 清澶顺手将散乱的发丝拨回脑后,想起与少年认识之初的往事。 那次也是他头一回与人谈起苍烟,谈起耿耿于怀的过往,在那之前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他能那样轻易地,用谈天一般的语气将那些事向人道出,即使是素来与他交好的沉香娘娘,他也从来不愿多提。 少年总是认真去做自己该做的事,遇到挫折,纵使一时迷惑也毫不逃避…… 他曾听闻少年与兄长之间闹得很僵,可是少年却仍是坚持自己的方向,不因他人的想法而改变自己的想法;虽然这样的少年对自己尊敬有加,但…… 「虽然知道要让你专注于修行,才能应付未来更大的考验,但等待的滋味最是难熬,希望你不会让我等上百年……」清澶喃喃自语。 虽然化龙不成反入魔的殷鉴不远,但他相信少年的努力不会让他失望,他也同样不会让旧事重演,不得已的时候即使破坏了自然的法则,他也必须介入,他无法忍受相同的悲剧在他眼前发生,手刃好友的痛只要一次就足够。 唯一令他担心的是,当少年也同他一般不老不死,千百年后,血缘相系的亲人、熟识的朋友都一一消逝,只有自己还存在天地之间,少年是否会后悔自己选择的道路? 清澶轻轻一叹,这个问题他不敢问,基于自己的私心他也不想问。只是他很怕有一天少年厌倦了无止尽的生命,会对自己生出怨怼,到时自己又该如何面对? 为了驱除心头烦闷,修长的指拾起被风吹落冰面上的绿叶贴近唇畔,发出如新绿一般充满生气的悠扬旋律;也许轻松的音律能略为平复心情,他想。同时又回忆起第一次在少年面前吹叶笛自娱时,少年惊讶的神情。 第七章 那天一如往日,清澶到了湖边,察觉湖里并没有少年的气息。少年知道自己时常会来找他出游,办完族中事务就会回自己的栖息地等待,此时不在肯定是还在忙了。 清澶也不在意,折叶为笛,双眸微敛,吹着彷佛要融入自然风声的简单旋律。 长年四处游乐,让他对人世的乐器皆有涉猎,不过比起丝竹之声,他还是喜欢吹叶的自然音律,单纯而淳朴。 妖境的乐器不比人世的繁复,对于音律的感知基本上是歌声之美,吹叶则算是对于妖乏味的生活里小小的娱乐。 「既然来了,怎么不出声?」音律骤止,清澶侧头笑望树下静立的少年。 「先生吹的旋律很美……」让他有些不忍打断,他从未听过这样的旋律。 看到清澶坐在湖边,应该是等了有段时间,伏藜歉疚道:「抱歉,先生等很久了吗?」 清澶笑而不答。对拥有漫长生命的他来说,千年亦不过弹指一瞬,从日正当中等到金乌西坠又算什么?「你喜欢这旋律吗?」 「……嗯。」伏藜难得露出腼腆之色,对于音律他只会用最贫乏的言词形容:「很温柔的旋律……虽然听起来有些感伤。」 他一向偏爱伤感的旋律,不过他不会吹叶,临溪又只吹欢乐的调子,因此对于会吹叶的人,他总是有些欣羡。 「这是我在人世游历时听来的,是一曲很古老的歌谣,内容大致上是说母亲对自己孩子无怨无悔的付出,为人子倾尽一生也难以报还。」清澶简明扼要地解释。 无怨无悔的付出?少年有些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事实上,妖境注重的是族人之间的情谊,血亲之间的羁绊较为淡薄。 「人类血亲之间的感情,都是这么深厚吗?」虽然初隐也很照护他,但他想,那大概是对于父亲不能谅解,所造成的一种逆反心理…… 「大抵上是吧。也许是环境不同,像妖境以一族为群聚生活,而人世的人是由血缘相近的家人为一户。」清澶能够理解他的疑惑,妖境环境自然单纯,加上鱼族本身就是性情淡薄的种族,对于人世较强烈的爱憎是较难以体会。 「你想学吗?我可以多吹几次让你记下旋律,以后让你吹与我聆听,我便不用动口了。」清澶忍不住又开起玩笑。 「……先生的好意伏藜心领了。」他连吹叶也不会,记下旋律也没用,倒是很想请先生多吹几回,但他又不好意思开口要求。 听他婉拒,清澶有些惊讶,不禁调侃道:「你一向好学,居然舍得放过向我学习的机会?真是叫人意外。」 对于感兴趣的事物他当然是尽力学习,但有些东西不是有心就学得会的,临溪也曾费心教他,但他就是无法借着一片叶子吹出奇妙的音律。 伏藜无奈的道:「天生不通音律,也就不劳先生费心思了。」 「何以见得?」清澶挑了挑眉,听他这么一说,自己倒是更想一试了。「轻易放弃,不像你。」信手拈叶放上伏藜的手心。 伏藜苦笑,「有些事强求不来……」不过看起来他是没什么选择的余地了,唯今他只怕先生会失望。 结果,那天供两人乘凉的绿树秃了大半,看上去实在惨不忍睹,伏藜看得满心罪恶。「先生还是算了吧,这样残害林木不好……」 始终不厌其烦教导的清澶,笑容也有些苦了。「我算是明白你那句『天生不通音律』是什么意思了……」 没想一个临时起意,消磨不少时间,此时已是月明星稀、夜风微拂。 清澶抬头仰望夜空,月色皎洁,星罗棋布,是在无日夜之分的天坛看不到的景色;虽然在人世也能看到相似的星空,但一个人也鲜少会去注意到,遑论是欣赏了。 「你知道吗?在人世,人类将天上星子取了不同的名字,认为天象能推测人的将来与一生运数。」清澶漫不经心地道。 事实上,星相之说向来被他归为无稽之谈,对于无稽之谈他也理所当然的过眼即忘。所以他也不过找个话引罢了。 「推测人的将来……」清澶随口说说,少年却听得认真。「那一定是长久观测的结果了。」 「你相信?」清澶讶道。 「天地之大,不乏能人。但说到底也可能纯粹是人的臆测罢了,不可尽信。」伏藜老实地说出自己的看法。 「看不出来你会这么想。」清澶笑了笑。他以为伏藜会同他一般不以为然,没想却是充满兴趣。 「先生有意一谈吗?」他不过有几分兴趣,说不上相不相信。 「这个啊,」清澶佯作惋惜貌。「等我回去饱览星相之书再与你谈吧,让胸无点墨之人教导,恐怕会误人子弟啊。」 伏藜的反应得有些慢,只是轻轻应了声。先生的话他只听得出大概意思,有些用语并非妖境习惯用词,先生自己似乎并未注意。临溪就曾抱怨与之交谈一知半解,所以两方鲜少交谈。 但他倒希望有朝一日能如先生一般博学广闻,因此他很努力揣测那些词语的意思。 清澶看着他沉静仰望星空的侧脸,突然想到他不会吹叶,那平时又做何娱乐?妖境生活比起人世要单纯许多,甚至说是枯燥乏味也不为过。 「伏藜,你说你不通音律,那你一个人无事时都在做什么?」他对他感到好奇。 「……修行。」伏藜想了想,见先生有些发愣,他的神情透出些许迷惑。「有何不对吗?」 「……除了修行之外?」 伏藜眨了眨眼,迟疑了好一会儿方道:「……唱歌吧。」 他克制着自己的心绪,尽量不流露出忸怩之色。他也不像先生所看到的那样待己甚严,只是好静的自己多在一个人独处时才会完全放松。 清澶轻轻一笑,看那白皙颊上的微醺之色,内心感到莫名的愉悦。不知他自己可有察觉他脸红了?不过唱歌……确实是让人意外的嗜好。 平时伏藜说话的声音低沉平稳,少有情绪波动,不知道融入了感情之后的歌声会是如何? 「既然如此,高歌一曲为我送行如何?」白日伏藜还有许多事,他不好打搅他入夜的休憩。 「这……」伏藜窘红了脸,这方面脸皮特薄的他不曾在人前引吭高歌,先生的要求是让他有些为难了;但对于自己在意的人,他也是会有想取悦对方的心意。于是他不好意思地道:「但愿不会扰了先生清听。」 那是他第一次在少年面前吹叶,也是少年第一次赠曲。 融入情感的少年之声,出乎意料地柔软多情…… *** 退去坚冰化为溶溶春水,细微的离水之声并未吵醒枕眠于树下的银发仙人。 刻意地放轻了脚步到安睡之人近前,如夜的眸经过精神上的淬炼更加沉着与淡然,但垂落的视线隐约透露的关切,可看出曾经的少年始终不变的心意。 物我两忘的修行光阴,他并不清楚从自己封湖闭关至今已过了多久,但原本及肩的黑发居然都到腰了,想必是一段不短的时间。 先生如今安然于此,当初的悬念也不足虑了,他虽然想在启程之前与先生一谈,但初隐若知自己出关,一定会赶来阻止,他不想在此上多作纠缠,因此不能有所耽搁。 凝视着那毫无防备的睡颜,不由得伸出意欲碰触的手仍是收回了;褪去青涩的脸庞露出似放下一切悬念后,显得十分安心的笑容。 还是不要扰了先生清梦…… 虽然不明白先生怎会在此,但离开前能见上一面,他已然心满意足。 ——极东之行,是他所选择的道路。 *** 他走了…… 清澶拈起一丝落在自己衣衫上的长发,异于自己的银白,漆黑是属于少年的颜色。 空气中隐隐还有离去未远的气息浮动,剎那间让他有追上去的冲动,但也不过念起即灭。 他能理解为何伏藜不声不响的离去,若是两人面对面谈上了话,他不能肯定自己是否能保持袖手旁观,让他走自己的路。 天雷并不是最令人畏惧的,真正难以摆脱的是心里的魔障,自己当初也是侥幸脱出,稍有行差踏错,都足以让自己堕入无法自拔的深渊。 越想起过往经历,清澶越是担忧,终是画开手势施展远见术法,聚集的白芒化为栩栩如生的小鸟展翅高飞,只要心念一动,即可观看远方事物。 他闭上双眼注意着脑海中传来的影像,直到幻化的白鸟已跟上心中悬念之人的身影,才缓缓舒了口气,静静地思索着这百年来的骤变。 他明白这接踵而来的变故,已让他的心再难保持过往的悠然…… *** 临溪前来时,见到清澶正于树下盘坐,一如既往地打了招呼;好友所尊敬的这位先生在好友闭关期间,时常来到湖边探视,偶尔遇上他也会上前寒暄几句,比以前较为熟稔,也感觉出清澶与伏藜之间交情匪浅。 清澶睁眼望去,习惯性微笑了下,顺口道:「来看伏藜吗?他已经往灵山去了。」 「喔……往灵山去了……」 临溪听一听还没往心里去,转眼看到湖面冰融,才反应过来惊叫出声:「什么什么什么!往灵山去了?怎么会?怎么可能?他怎么可以!」 啊啊啊,他怎么可以说都不说一声就走了——初隐发起脾气,自己根本挡都挡不住啊! 临溪的神情眨眼之间千变万化,先是听闻好友已离开的惊愕,再来是不知如何面对族长大发雷霆的惊恐,最后是饱受打击般沮丧万分,整个人像是被抽掉生气的可怜样。 一边的清澶看得啼笑皆非,随口安慰道:「人都已经离开,再想也无济于事。」事实上这段日子相处,他也听了临溪不少苦水。 「你要告知族长伏藜离开的消息吗?」他试探地问。 「怎么可能!」临溪早已向伏藜表明过自己支持的立场,虽然他不打声招呼就走实在很没意思,但伏藜毕竟是他的好友。 「事到如今也只能先瞒着,不过我看也瞒不了多久。族长表面上漠不关心,私底下搞不好跑得比我还勤……」临溪来回踱步,显然是心中毫无头绪。 「他已经连续好几日没来了。」清澶突然道。他前几日发现冰封有消融的迹象,于是守在湖边不曾稍离,而这期间他并未遇见少年的兄长。 临溪面露诧异之色,随即疑惑的喃喃自语:「这么说起来,族长确实有一段时日未出镜水流泉……咦,最近好像也没看到葵水?他平时时常出来走动的,怎么最近也不见他人?真是奇怪……」 清澶沉默不语,屈指暗数,心下了然,却无心说明。 无常一到,再深的情感终究要归为尘土。 他虽然明白这道理,仍有一丝惆怅萦绕在心,为那曾经共度的千年光阴。 临溪见他起身要离开,连忙问道:「先生你要回天坛了吗?」平时他入夜才回去,今天比较早……也对,等待的人都离开了,他又何必继续留在这里枯等? 没想清澶并非要回去,反而开口相邀:「我想去看看葵水。你若担心,一同前往如何?」 临溪干笑了下道:「我还是免了,现在看到族长我会很心虚,尤其族长感觉十分敏锐,我暂时还是不要出现在他面前比较好……」 清澶也不勉强,互相道别,各自散去。 *** 灵山化龙,对于鱼族来说,是一生追求的梦想;对入山的鱼精来说,却是接近死亡的考验。 靠近灵山脚下,已能领略天雷之威。紫电惊雷,每降下一道如劈天之斧破空而来,惊心动魄的弥天巨响犹如乱石崩云,被切裂的地表也冒出阵阵浓烟。 每踏近一步,雾色更加浓厚,寸草不生的四周,虽然视线为浓雾所阻,但隐约可见险峻的灵山近在眼前。 即将踏入天雷落下的范围,伏藜在周身布下三层护身的小型结界,汇聚的白芒将他层层包围,如同闪烁荧光的蚕茧。 灵山山势险峻,罕有人至,加上频繁的落雷造成经常性的山崩地裂,崎岖不平的山坡上没有半条路面平缓的山道;而在灵山地界,瞬移一颣的法术均受限制,因此要上顶峰只能强行攀登,别无他途。 第一道天雷降下,开始向上攀爬的伏藜不吭不响地承受,脚下的山石被巨大的压力挤压,不停地落下粉屑。 伏藜暗自心惊,他所布下的结界最外层已出现裂痕,然这却只是开始。 一步一步向上攀登,触目可及仅有霭霭云雾,只昂首盯视着掩埋在云里看不见的目标,不低头回看自己在强风中如枯叶零落的险境。 落雷的威势与陡峭的山坡对于伏藜不论身与心,都是极大的压迫,空白的心绪只能把握唯一不改的意念,而被尖锐的山石磨得伤痕累累的手脚,比起心中的执着,身体的疼痛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 尚未到镜水流泉,扑面而来的跳珠捎来徐徐清风。 须臾,清澶转出一片绿意之外,眼见悬千尺山壁而下的白练激起飞雪点点,而后汇流进宽广映满绿荫的湖归于平静寂然,一名青衣童子伫立湖边,看见自己曾经的主人来到随即面露喜色,微微一礼。 清澶观他气色,虽然葵水极力打起精神,但衰弱的气息、萎靡的神色,依旧逃不过清澶的眼睛。 「不用勉强自己站着,变回原身也无妨。不管怎么说,你也是一把年纪了,而我也不再是你的主人,不用过于拘礼。」 葵水执着地道:「只要葵水活着的一天,大人就是葵水的主人,永远不变。」 「跟了我这么久,怎么你就没学到一点圆融变通?」轻声低语,清澶微叹口气,随即作罢。在葵水不多的时间里,他也不想在这些细节上多作口舌之争。 「不然陪我坐下,走了好一段路,我也有些乏了。虽然不老不死,但一把老骨头还是禁不起折腾。」 「大人又在说笑了。」 龙的生命漫长无尽,更兼有远胜鱼族的强健体魄,不用说走一段路,就算走遍全妖境,对清澶大概也消耗不了多少体力。 两人坐在湖边,因为靠近瀑布,清澶的银发都沾上了水珠,犹如在流银上缀了幻化七彩的琉璃珠,清俊宛如天人的容颜也抹上一层朦胧水色。 葵水看了千百年岁月,这张脸的主人依旧令人惊艳,而厌倦之类的念头从来不曾升起。对于侍奉清澶左右葵水不曾后悔,也许有过遗憾,但回到故族之后,他并不觉得他这一生还有什么可以追悔的。 「大人,我走了以后,可以请你多替我照看……我族吗?」安静许久之后,葵水还是忍不住说出心中最后的挂念,尽管瞬间的迟疑让他选择了较模糊的说法。但他想,只要鱼族安好,那唯一让他牵挂的朋友想必也会平安吧。 「这是你唯一的心愿吗?」清澶问道。 葵水点了下头。 「我可以答应你,但是,」若有所思,清澶低声叹道:「最伤心的,永远是被留下的人,你懂吗?」 葵水神色一黯。「所以说到底我还是很自私的,我宁愿作先离开的那一个,也不想承受被留下的伤心痛苦。」 多杂的心思,早已失了妖的本质,单纯无忧只存在遥远年少的记忆。 「葵水……你会怨我吗?若非当年我留你在身边,也许你能如一般的鱼精,待在鱼族与族人在一起修行同乐,至少会比起在天坛守着云海的日子减了许多寂寞,多了许多朋友。」 银眸黯淡,清澶始终认为自己有愧于葵水,有愧于这个对他而言,有如亲人一般的存在。 葵水摇了摇头,怎么会怨呢?倒是如果要找出一个他一生最该感激的人,那只会是清澶,不会是别人。 「但若不是大人捡到流落他方,找不到回我族的路的我,又怎会有今日的葵水?若不是大人让我随侍在侧,葵水哪有机会见识三界的分别?如果不是大人带我到天坛,吃了仙果延寿活了千年,我又怎能认识……初隐。」 终究吐露了心中悬挂之人的名,葵水看上去仍是童稚的容颜露出一丝腼腆。 「大人你说过,人与人之间能相遇是缘分。葵水这辈子最幸福的事,就是遇到了大人和初隐。大人是葵水一生最尊敬的主人,初隐则是葵水一生最好的朋友,比起大部分的人,葵水能了无遗憾地走,已经是十分的幸运,又怎会有怨言呢?」 是……这样吗? 听着这一番出自肺腑之言,清澶别过头仰望天际,只觉今日的阳光特别眩目,而蓝天白云,看起来都是一片模糊…… 「……葵水你老实说,这些话你是藏多久了?酸得主人我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 九百九十九道天雷之后,风停雷止,天地肃然无声。 依旧看不到尽头,依旧艰苦难行,抵挡了无数天雷之后,伏藜只觉浑身精力都被抽空。 一路攀爬上来,三层护身结界凝了又碎,如今只剩如蛋壳一般稀薄的一层,他也几乎凝聚不出一丝法力来修补结界;而血肉模糊的双手和双脚只是麻木地匍伏攀爬,重复着相同的动作,如同没有自我意志的傀儡。 极度的寂静之中,没有萧萧风声,没有隆隆雷响,连土石崩落的声音都没有……神智突然地模糊,也许是太倦了,伏藜想不起来他为何而来,为什么他要不断向上攀爬?上面有什么吗…… 恍惚间,听见细微的声音。 绵软软的,沉厚厚的,互相推挤着,凝聚在一处……那是——伏藜猛然惊醒,耳边再度响起不曾休止的风声;伏藜即刻运起全身最后一丝法力。 云层迅速涌动的声音,是最后一道天雷将落的前兆。 浓厚的乌云中紫芒隐现,如蛰伏在黑夜里的猛兽,蠢蠢欲动。最后一道天雷落下,声势之惊人如天地咆哮,一瞬间终年晦暗的灵山亮如白昼。 *** 碎裂的声响,一点一点地,有什么在消失了。 粉碎的是被波及的山石,还是被直接击中的伏藜? 蒙蒙烟雾飘散,一道身影黯然落下…… 「大人,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清澶猛然回神,嘴唇颤了颤,竟是苍白无一丝血色。 「没事,突然恍神了……」他勉强地笑了笑。「刚才说到哪了?」 应该……没事吧? 找不到人,应该是落进魔心之巢了…… 至于另一个可能,清澶完全不列入考虑,也不愿多想…… 第八章 昏暗无光,阴湿的洞穴里除了隐约的水滴落声,没有其它声响。 伏藜醒来,意外自己居然还活着,护身的结界已然瓦解,浑身除了火辣辣的痛,空荡荡地使不出半点力,法力也尽空了…… 狭长的洞穴通道,前看后看都不见尽头。 伏藜坐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他记得自己被天雷击落失去了意识……怎么一醒来,人却在这洞穴里? 动了动手指,鲜血淋漓,想起那无止无尽的攀爬,不是梦。 姑且不论怎么落到这来,左右坐以待毙也不是办法,伏藜极为缓慢的站直身,按着石壁艰难的迈开步伐,向着有风流动过来的方向。 没有爬到顶峰就被天雷击落,是失败了吧…… 伏藜心里沉淀淀的,说不难过是骗人的,但至少留了一条命在,活着就有机会重头来过。安慰着自己,眼睛却莫名地酸涩,眨了几下都不见好。 伏藜捂住脸,靠着石壁的身子渐渐下滑,整个人蜷缩成一团。 回去先生一定会对自己很失望吧…… 伏藜抹了抹脸,手心一片湿润。 用力甩了甩头,越是告诉自己不要想,越是会想个不停,伏藜捶了一下石壁,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至少要先离开这里…… 至少还活着…… 让初隐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又要大发雷霆了吧……可是伏藜知道,不论化龙成功或失败,兄长对自己的关心永远都不会变,如果注定要让自己最在意的人失望,至少不能让初隐为自己伤心。 要回去…… 伏藜抬起头,正要站起来,突然看到前方有一道模糊的光影,不由得瞪大了眼。 那光影似乎是一个人形,静静地站着,伸出了手,笔直地指着前方。 伏藜唇颤了颤,终究无声。 模糊的光晕中,那人似乎对他微微一笑。 然后光影倏地消失了,洞穴里又是一片昏暗沉沉。 伏藜拖动沉重的双腿继续前行,直到前方出现蒙蒙的光亮,他回头,除了几乎要将人吞噬的黑暗以外,什么也没有。 踏出洞口的一剎那,逼来的亮光刺得习惯黑暗的伏藜一下子睁不开眼,等到适应以后,眼前景物的变化让伏藜又是一愣。 空荡荡的平台,缭绕的云雾似乎簇拥着那道高大耸立、雕饰华美的双扇门,两边的门柱盘旋着栩栩如生的龙,细密的龙鳞,修长的身躯,威猛生姿的龙首,唯独该是俯瞰天下的双目却是闭合的,彷佛静静地沉睡着。 这是……龙门? 伏藜不敢置信的瞪大眼,手不自觉的按上门扉,结果双扇门突然向后滑开,伏藜没有防备,身子前倾就要跌了进去,然后…… 消失在门的另一端。 空间扭曲起来,龙门消失了,洞穴消失了,平台化为突出山壁的一块巨岩,风飒飒地狂啸,雨如瀑地倾倒,天空依旧沉霾,只有一只白色的鸟盘旋在附近,发出尖厉的鸣叫。 黑色的龙身在云里穿梭,到了隐世湖附近,直扑而下,带来一阵云雨。 湖边,银发人负手而立,直到顺利化龙蜕变的伏藜走到身边,才转头默默地看着他。「你回来了。」没有一丝喜悦,只是淡然。 原本雀跃的心情被泼了一大桶冰水,伏藜愣了愣,灿亮的眸子瞬间黯淡下来,原本有许多想说的话,突然都梗住了说不出来。 清澶露出有些疲惫的淡笑,揉揉他的发。「我先回去了,改天再大肆庆祝吧。」 伏藜只能点头。 清澶就这么走了。 然后他才从临溪那里知道:葵水走了。 初隐很伤心,一蹶不振,甚至没发现伏藜去了灵山这件事。 鱼精死亡之后,唯一的仪式就是将尸体放回栖息地,沉睡在水底,象征着回归最初。 但是葵水没有栖息地。初隐将他带到在作族长之前自己的栖息地湖泊,仪式只有少少的几个人见证,伏藜想开口安慰,出口的却只有一声叹息。 然后,日子彷佛又回到葵水与清澶来到之前。 初隐就像忘了葵水这个人,处理族中事务,口头上欺侮一下自己的长老临溪,但伏藜告诉他自己化龙一事时,初隐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是吗?」云淡风轻得令人害怕,就好像有一部分的心死了,永远回不来。 化龙后的伏藜,待在族里无所事事。 族人都将他视得高贵如天神,不敢与他平起平坐;好友临溪对自己一样说说笑笑,但比之以往,却多了几分拘束;伏藜突然明白为何当自己以敬称称呼清澶时,先生温和的笑容总是添了几分无奈,原来……原来是这样的。 又过了一段日子,清澶来了,带着一如既往的清和浅笑。 「跟我到天坛去吧。」他说。 伏藜低着头,对着向自己伸来的手视而不见一般。 「……清澶,只要化龙的鱼精就一定得到天坛去任职吗?」 清澶解释道:「拒绝或接受,你可以自由选择。只是拒绝的话,不能长久待在天坛而已。」然后他又笑:「伏藜,你终于唤我的名字了。」 伏藜依旧低着头,黑色的刘海遮住了双眼,让清澶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不想去天坛。」他的族人,他的亲人,他的朋友……通通都在妖境,他不想离开自己生长的地方。 「但是现在的伏藜,待在自己的族里却格格不入,我已经不属于这里了吗?」 伏藜猛然抬头,黑眸直视着清澶祈求着答案。他想留下,可是好像已经没有留下的理由了,他却希望清澶给他一个留下的理由。 但清澶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许久之后,轻声道:「你如果不想离开,就留下吧。等你想通了,再到苍烟云海找我。」 看着清澶离开,伏藜发现记忆中的先生也变了…… 变得不再悠然,变得寂寞许多。柔和的银眸依旧,隐约的落寞却划开与人之间的距离。 为什么…… 伏藜不懂。 为什么一切都变了? 伏藜在衣服的暗袋里摸索着,然后伸出手,流转着晶盈的珍珠静静地躺在手心。 伏藜看着出神,温润的光彩迷眩了眼,恍惚间,彷佛又回到在人世的那一天,玩猜也猜不中的猜谜,和清澶提着一对鱼形灯笼逛大街,赏满街各式各样的花灯…… 然后清澶匆忙间将珍珠塞到自己手里,至今没有机会问清楚其中的意思,清澶的神情好像早已忘了那一夜,早已忘了这颗珍珠…… 他是不是该庆幸,自己并没有被遗忘了? *** 告别唯一的亲人、好友,以及族人,伏藜第一次使用穿越空间的法术,落到天坛不知名的地方,脚踩茵茵青草,头顶…… 太阳?那是太阳吗? 伏藜仰头望着圆得像月亮,但亮度比月光强又比太阳柔和的星体。 就环境来说,妖境与人世较接近,有日夜之分。而天坛只有白昼没有夜晚,每过一日会有一种天坛特有的鸟鸣叫报时。 正当伏藜东南西北分不清时,远远听见一声高亢的鸟鸣,巨大的鸟从天空划过,落下一根五彩斑斓的羽毛。 伏藜想拾起来,弯腰去捡,手指刚碰上柔细的绒毛,那根羽毛就消失了,然后身后传来娇柔女音:「凤凰的羽毛不能用手捡,要用法术收进白玉匣才行……你是第一次来天坛吗?」 是一名仙女。伏藜有些局促,问了苍烟云海的方向,那仙女热心地要带他过去,伏藜客气的婉拒了。 到了苍烟云海,伏藜才发现清澶的居所是处在实地上的幻境,放眼望去绵绵无尽的云,悬浮的楼阁,反映在天坛实际的地点却是一座山的山头。 楼阁里传来盈盈笑语。 伏藜犹豫着该不该进去,就听里边传来:「清澶,你就这么让远从妖境而来的客人傻站在外头么?好歹也得奉杯茶。」 「娘娘说笑了。」清朗的嗓音含着微微笑意,小楼门口出现熟悉的身影。「进来吧。」 随着清澶进到楼阁中,伏藜看到那名仙气琅缳的宫装女子原本坐在棋桌边,见他进来便提起紫砂壶斟了杯茶递过来,如同在自家一般自然地招呼着。 伏藜愣愣的接过白玉杯,突然思绪一片混乱,不知要说些什么才好。 「清澶你在做什么?也不招呼人家坐下。」沉香娘娘嗔道,那个语气,就好像苍烟云海的女主人,埋怨着男主人不懂得招呼客人一般。 清澶不理沉香娘娘的唠叨,转向伏藜问道:「随便坐吧……你倒是比我想象得还要晚来。那天跟你提过的事,你有什么打算?」 清澶指天坛任职一事。 「这个……」伏藜本来还没考虑清楚,打算过来与清澶谈谈,但看清澶与沉香娘娘熟稔得像一家人的样子,自己夹在中间扎眼得很,顿时心里酸涩涩的。 原来清澶压根儿没把自己当回事,自己还想着那珍珠是什么意思,实在是……实在是可笑至极。 「……我不留在天坛,我要去人世游历,」伏藜收敛起所有的心绪,状似平静地道:「也许还会回妖境……回鱼族看看。」 他低下眼,事实上他心里没个底。 「目前大概就这样吧,反正往后的时日还长着,不急著作打算……」 清澶倒是没问什么,点了点头,继续和沉香娘娘下那盘棋,完全把伏藜晾在一边。 待了两天,伏藜就离开天坛到人世去,清澶挽留了几次,伏藜却只是摇摇头,坚决地走人。 他不想再看清澶和沉香娘娘有说有笑,自己却像个外人…… 伏藜到了陌生的人世去,跋山涉水,走遍三川五岳,在人世流浪了很久很久,久得他几乎想不起来自己从哪里来……他终于想起要回鱼族看看。 伏藜回到妖境,回到鱼族生活的土地,周围的景致并没有太多的变化,但看的人心里却是五味杂陈。 鱼精多半栖息在水泽里,尤其鱼族定居的一大片土地上更是流水纵横,穿插在浓绿的林子里,挡去季节变换时过于炙热的日光,气候凉爽温和。 柔和的清风拂来,林叶窸窣作响,伏藜漫无目的的走着,不知该往何方。 忽然不远处闪过一道熟悉的身影,蓝色的长发飘过,转瞬消失在一片墨绿里,伏藜不自觉地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临溪!」 那人顿了下,回过头来,白净的脸上有熟悉的影子,但看过来的眼中半是纳闷半是诧异,伏藜立刻知道是自己认错人了,勉强扯开一抹笑。 「我认错人了……对不起。」 伏藜默默地走开。 那少年跟临溪真像,连气息也很相近。但感觉要年轻许多,应该刚满百岁吧,还是个孩子…… 「等一下,你叫父亲的名字,是父亲的朋友吗?」少年追上来问。 伏藜看着跑到身前的少年,吃了一惊。「你是临溪的孩子?」再仔细看了看,少年的样子跟临溪几乎要重迭成一块。 伏藜这才惊觉,时间的长河不知不觉已流过百年…… 那孩子拉拉扯扯地,把伏藜带往临溪一家子栖息的水泽去,交谈几句之后明白了伏藜的身分,更是呱呱啦啦说个没完,简直是临溪的翻版。 伏藜看着那孩子心里泛起一丝温暖,遥想当年刚认识临溪,他也是这样话多得让人耳朵长茧。 远远地看到一男一女,还有个女孩在溪流边戏耍,身边的少年「刷」地跑了过去,笑呵呵地唤着双亲。 伏藜看着昔日的好友,脱去了少年时的浮躁,多了为人父的稳重,俊秀的脸上已经留下淡淡的岁月刻痕,身上散发着逐渐步入衰老的气息;依偎在身旁的女性娇美可人,一把将自己的孩子搂在怀里,拧了拧少年粉嫩的脸颊。 好一幅温馨的画面。 伏藜轻轻笑了起来。临溪本来就像孩子似的人,没想到当起人家父亲也是有模有样的。 那少年突然扯了扯父亲的衣服,手往后指了指,伏藜立即闪到树后,掩去自己的身影。 还是……不要打扰了。 伏藜清楚,他们已经是不同世界的人。 能够看到他过得幸福,就已经很好很好。 「你这次还是要去苍烟云海吗?」 伏藜惊讶地回头,一张甜甜的笑容映入眼里,又是上次那位好心的仙女。 「是妳,真巧。」想起当时仙女的好心帮忙,伏藜轻巧地道了声谢。 「没什么、没什么。」那仙女笑咪咪地道:「我也要去苍烟云海,既然同路就一起走吧。你也是来祝贺沉香娘娘和清澶大人的婚礼吧?」 「婚礼?」伏藜愣愣地重复了下,脑筋一时转不过来。 「……谁和谁的婚礼?」 仙女奇怪的看他一眼。「清澶大人和沉香娘娘啊,怎么,你不知道啊?不然你到苍烟云海是要做什么?」 伏藜脸色白了起来,忽然一瞬间被阴影笼罩,他茫然地抬头,好几尾螣蛇飞过上空,似乎是哪几位上仙的坐驾。 一路上遇到不少仙人,都是来观礼的。 伏藜浑浑噩噩地跟着那位仙女,走到了苍烟云海。 「你有没有准备贺礼啊?虽然我们天坛的婚礼仪式不重视这个,但空手来总是不好意思。」那仙女还在伏藜耳边絮叨着。 天坛的婚礼非常简单,通常是到了男方居所,向订下婚誓的男女双方祝贺一番,有时还送礼聊表贺喜之意,只有亲朋好友才会被请进去全程观礼。 伏藜身上根本没有什么可以当做贺礼的东西,人世的东西在天坛多半也不值一提;好半晌才摸出也许是唯一有点价值的东西,伏藜低头默默看着。也只有这个能代表他的心意。 本来就不该属于他的东西,终归要还。 用这颗珍珠祝福他们,应该是再好不过了…… 「你怎么了?别哭啊,没带贺礼也不要紧的,沉香娘娘和清澶大人都是有修养的上仙,不会在意这个的……」仙女慌了起来,连声安慰。 伏藜只是低着头,眼泪一抹,面无表情地走到放了不少贺礼的台阶上,轻轻地将珍珠搁置在一边,小小一颗混在奇珍异宝里毫不起眼,甚至可以说是被掩埋了。 「你要走啦?」那仙女兀自说着。「但还没向两位新人祝贺呢,这样不够诚意啦!」 伏藜看了一眼楼阁中隐约的一双俪影,心里一痛,低着头快步走开,将仙女的叫唤声远远抛在脑后。 先生…… 果然那时候是他会错意了。还好,还好他没问那是什么意思,不然徒增难堪……这样以后还能再见面,还会是……是什么呢? 他跟先生连朋友也说不上…… 原来人不能抱太多虚幻的奢想,如果一开始就没有期待,也不会有破灭之后的失落…… 伏藜一直不敢承认自己对清澶的感情,还是鱼精时是自觉配不上,化龙之后原本想……可是却没有机会了。 如果再早一点……再早一点说出来,先生会不会喜欢他? 伏藜捂住脸,眼泪还是从指缝渗出来。 他笑了起来,空洞的笑声却满是悲伤。 让他选择化龙一途的理由已经没有了,为什么他还在这里…… 现在的他,和过去仰望着银龙身姿的小小鱼精,原来并没有多少分别。 原来他一直只是在白费工夫…… ——你后悔了吗? 后悔? ——你喜欢的先生有了意中人就将你弃之不顾,无穷无尽的生命,孤独一人的寂寞,你的先生是最清楚的,可是,他却让你堕入和他曾经同样痛苦。 但那是我自己选择的…… ——是这样吗?如果他没有出现在你眼前,没有那些暧昧的表示,你还会这么选择吗? …… ——如果没有化龙,你也可以和你的好友一样,有自己的伴侣、孩子,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丧失了曾经可以拥有的一切。 我…… ——他故意接近你,给你珍珠,他曾经是鱼精,怎么可能忘记珍珠对于鱼族是什么样的意思,你难道没有怀疑过吗? …… ——他是在戏弄你。 不是!先生不是那样的人! ——他是怎样的人你真的清楚吗?给了你珍珠之后就消失,等你化龙回去,他却冷淡起来,反而和天坛的仙子相好。龙的生命那么漫长,小小的鱼精在他眼里跟蝼蚁根本没两样,他只是想看你一头热的修行而已,根本没想你真的能化龙。 不要再说了! 伏藜倏地睁眼,入目一片黑暗。 汗湿衣背,他抬起手,但暗得什么也看不到,彷佛连自己的躯体都被这黑暗吞噬了。 蓦地,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这颗珍珠…… 是先生?先生在附近吗? 有什么不对吗?还是这颗珍珠有什么特别的? ……是沉香娘娘。 没什么特别的,只是曾经送给一个孩子的礼物罢了。 原来在先生心里,他不过是个孩子…… 看不出来你也会送人礼物,不过这种东西也就是好看而已,根本没有半点价值,说穿了就是废物。 伏藜心一紧,安慰着自己:那是天坛的人不懂珍珠的意涵,先生一定不会这么想的。 就算是废物,也有可利用的价值不是? 爽朗的大笑夹杂着银铃似的笑声,好似在嘲笑伏藜将废物当宝一般珍惜的模样。 声音渐渐消失了。 伏藜一动也不动,浑身发冷。 好冷。 指甲陷入肉里,也许渗血了。 但在无光的地方什么也看不到。 ——懂了吗?你只是你的先生无聊的消遣呢,真是可怜。 鬼魅一般的声音再度回荡,远远地传开。 伏藜捂住耳朵,但那个陌生的声音、清澶的笑声、沉香娘娘的娇笑,直接穿透了耳膜,混乱地跌宕重合,无法阻绝。 头剧烈地疼了起来,拒绝去听,拒绝去想,他不想知道,什么也不想知道,就算他得到过的温柔是虚假,为什么要残忍地揭开……为什么…… 一直小心翼翼坚持的信念与庇护的情感,崩溃了。 第九章 清澶徘徊在湖边,总有些心神不宁。 伏藜已经去了七天,千道天雷并不会花费这么多时间,也就是说,伏藜可能被困在魔心之巢。他派出去的使令完全找不到「巢」位在哪里,应该是有相当强大的结界隔绝了他的探测,除非自己亲身过去,不然要找恐怕是难了。 当初自己被困也不过三天,在魔心之巢里被困越久越是危险,生存的机会越小,如果丧失了信念,被心魔趁虚而入,身体遭受魔化、迷失了心灵,那要化龙是再也不能。 对于意志坚定的人来说,要脱离魔心之巢并不困难;但人心底总有些软弱的部分……难道,会是什么让一向意志坚定不移的伏藜动摇了? 犹豫,迟疑。 落叶萧萧,银光闪过,扶摇直上溶溶云海。 如果伏藜入魔是既定的天数,即使日后自己将为扭转乾坤遭受天谴,只要能保全了心悬之人,以后的事情以后再打算;天大的麻烦,总有个解决之道。 再说,还有什么,比寂寞更为蚀骨? 他求的,只是一个能陪伴他长久的知心。 另一边,纸终究包不住火,临溪百般为自己的好友拖延,初隐仍旧发现湖冰已融,而见临溪神情闪烁,他马上明白过来,顿时气结,连忙欲遣人将伏藜带回。 却听临溪支支吾吾地道出:伏藜已经离开七天,要追也来不及了。 鱼族族长霎时暴怒,将自家长老掐得剩一口气,好在让葵水撞见被架开来。「有什么话好好说,你看临溪长老都快被你掐死了。」 初隐被葵水拉到一边,虽然没再做出危险举动,但一双眼仍恶狠狠地瞪着正拍着胸口顺气的蓝发少年。「我跟他没什么好说的!」 冷森森的口气,听得某人急速倒退,躲在大树后面,只露出一双水汪汪的大眼,可怜兮兮地望向葵水求助。 「又是为了伏藜的事吗?」葵水问道。 能让初隐反应这么大,大概也只有他那个弟弟了。初隐为了自己宝贝弟弟不知道闹了多少别扭,与他同住的这段时日,葵水自然也都看在眼里。 临溪拼命点头,初隐哼了一声,转而皱眉向葵水道:「你怎么没待在泉水里休息?看你脸色更差了。」 葵水笑着摆摆手。「没事的,不过就是上了年纪,趁着还能走时我想多到四处看看,不然以后恐怕没机会了。」 初隐沉下脸。「别胡说,要散心我陪你,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对于初隐的不肯面对现实,葵水不做任何响应,只是岔开了话题:「伏藜的事不用担心。有清澶大人在,他不会有事的。」 「真的?」临溪眼睛一亮,拍拍胸口松了口气。「那就好,我其实也很担心哩,还一直犹豫要不要跟族长说,但是伏藜既然悄悄离开了,一定就是不想跟族长又发生争执,所以我才瞒了下来……哈哈,看来我也没有做错嘛……」 在某族长的火辣视线下,临溪越说越心虚,该是得意的笑声变为尴尬的干笑。 葵水好笑地看着临溪越缩越小,伸出手安抚似地握了握初隐握成拳的左手,正想说些什么化解僵持的气氛,突然若有所觉地抬头望天。 只见一道银光破开云层直往地面落下,逼近的光华眩目得令人睁不开眼。待三人恢复视觉,就见清澶抱着三人的话题中心,脸上失却了一贯的笑容,甚至隐约可见一丝焦虑。 虽然上了年纪,葵水的修为毕竟是三人中最高的,马上察觉到黑发少年身上令人反感的气息,原本踏前的脚步迟滞了下;而初隐关心则乱,看也没看就飞奔过去;临溪清楚地看到好友显然是昏迷了,更是靠过去关切地问个没完。 清澶也不搭理两人,轻手轻脚的让伏藜能够靠在树下休息,视线仍是胶着在少年苍白的容颜上,手指轻柔地擦了擦少年额上的冷汗,喃喃道:「我很快回来……你们暂时帮我看着伏藜,我去去就回。」 头一句听不出是对着谁说,但后两句肯定是交代初隐他们了。临溪虽然还处在状况外,仍是茫茫然地点头;初隐则是震惊于伏藜身上诡谲的变化,根本什么也没听入耳,连清澶什么时候离开都没发现。 「魔化……怎么会是魔化……」初隐不信地揪住伏藜的衣襟,以为是自己感觉有误,靠近去感应他的气息,却仍是和先前感应到的一样污浊。 临溪听到他的喃喃自语,愣了一愣,脑袋陷入一片混乱。 魔化?伏藜是去灵山,怎么会魔化? 葵水看着有些不忍,走过来轻声安慰两人:「不要担心,他尚未被魔气完全污染,只要用太元玉露洗净全身就可恢复原本,清澶大人必是为此回天坛去拿取了。」 他毕竟在清澶身边跟过很长一段时间,化龙的凶险之处也曾听清澶轻描淡写地提过几次,只是没想到失败的后果会这么严重。 看初隐一心只在伏藜身上,葵水暗暗叹了口气。 要袪除伏藜身上的魔气侵蚀,太元净露不可缺,但这样的东西,就是在天坛也是神品,连一小瓶都难求,何况还要拿来净身。 而且太元玉露尚有固本培元的作用,能让仙人的法力更上一层,拿来为精怪袪除魔气简直是浪费了,就算要向其它仙人借取,以清澶需要的量,不要说人家舍不得,综观天坛也没几个人有。 但他已经没有时间想那么多。 他知道沉香娘娘一定有太元玉露,以他与娘娘之间的交情,要借取不难,难就难在沉香娘娘在前一次战役之后,一直沉眠在鸣玉宫巩固自身的元神,不容任何人惊扰。 而除了沉香娘娘以外,鸣玉宫里还有谁能代娘娘作主借他太元玉露? *** 宏伟的宫殿近在眼前,清澶仍在苦思之际,一名身着紫裳肩披薄纱的女子远远瞥见他,立即步出宫门低眉顺目地迎上前来。 「大人踌躇不前,可是有事烦心?娘娘曾经示意过点翠,如果大人到鸣玉宫来有事相求必须倾力相助,所以大人不妨直诉来意。」 清澶没想沉香娘娘早有吩咐,连在自身都自顾不暇的时候,还不忘他这老朋友,心中不由得动容,定了定神,略述了事情经过。点翠一听,立即让人将鸣玉宫内所有的太元玉露装进乾坤瓶里,二话不说递给清澶。 取得太元玉露比想象中的更顺利,清澶将乾坤瓶收好,沉吟了下,突然背过身去。点翠以为他救人心切要马上离开,也不以为意,忽然听到一种极细微特殊的声音,心里陡地一跳,涌起一股不适感。 清澶转过身来,脸色比方才白了几分,笑意却不减。 「这个,算是一点心意,我想姑娘应该知道如何使用,我能回报娘娘的也只有这么多了,等娘娘复原,我会再亲自登门拜谢。」 「大人您这是何必……」点翠没想清澶会将自己的逆鳞取下作为回报,大为愕然,看那银鳞仍沾染着殷红血丝,可以想见硬生生拔下自身的龙鳞会是多么痛苦,但清澶却毫不犹豫,心中不禁升起几分感佩。 龙的逆鳞对于巩固元神有大用,再看清澶毫无收回的意思,点翠只有接过,一边欣羡清澶与沉香娘娘情谊深厚,却不知那虽也是部分原因,更重要的,仍是因为沉香娘娘等于间接救了伏藜一命。 不然要清澶拔下逆鳞作为回报,忍耐往后百年等待逆鳞再生之前的疼痛,他恐怕还要考虑考虑。 离开鸣玉宫,还有一物待取,而真正的麻烦现在才开始。 伏藜的意识迷失,要唤回他的意识,必须有修为远高于昏迷之人者,亲身进入昏迷之人的意识中,这个自然是由清澶亲自来;但要在意识流中找到本尊,除非有幻玉蝶的引导,否则无异于异想天开。 幻玉蝶是天坛里唯一的灵蝶,可以说是「活着的法宝」,而这项宝贝偏偏在清澶向来避之唯恐不及的花仙手上,以那花仙刁钻的性情,不知会被对方怎样为难。 来到那花仙的居所外,扑面清风夹带沁人心脾的花香,山谷里边琼花异草,蔓枝老藤,水流潺湲,生机一片,让人一见则生喜爱之情,可惜清澶一想到山谷的主人就兴味索然,对美景自然也是视若无睹。 在团花锦簇中有一株花格外引人注目,枝干青绿有儿臂粗,叶大如伞,花萼如一只巨大的托盘,托着柔雅丰润的淡紫嫩瓣。 越是靠近,香气越是浓郁,几乎将周围花花草草的香气全数盖过,甚是霸道,显出了这主人的几分性情。 清澶笔直走向那株奇花,轻唤几声,就见那花上倏地探出一颗小巧的头颅来,头梳双髻,长长的浏海黑中带紫,柔顺地垂落在脸侧,如花一般的少女幽紫的双眸滴溜溜注视着清澶,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稀客啊稀客,清澶哥哥居然会主动来找昙檷,该不会是无间跟天坛又有战事将起吧?哎呀呀,这种事昙檷可是帮不上忙的喔。」 清澶苦笑,昙檷一眼就看穿了自己的来意,依她一向不肯吃亏的个性,自己这次恐怕要割地赔款了。「我确实有事想请妳帮忙,昙檷妳能帮我吗?」 「果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少女哼了一声,懒懒地躺在花上逗弄着翩飞于指间的蝴蝶。「谁那么好福气啊?能请动清澶哥哥来求昙檷帮忙。昙檷可清楚着,清澶哥哥躲昙檷都来不及呢。」 少女嗤笑了声,又道:「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嗯……算一算,好像也有百年了呢。」 除了连声苦笑,清澶实在接不上话,他对昙檷只有兄妹之情,可是昙檷却不这么想。由爱而生怨,也不是什么奇事。他就是怕再见尴尬,所以一直避着她,现下却是避无可避,连连的埋怨也只能照单全收了。 但清澶忍让的举动,却被少女视为懦弱。少女脸色一变,冷冷地道:「这样想来,昙檷好像没有帮你的理由呢,你说是不是啊,清澶哥哥?」 少女言语步步进逼,清澶颇感为难,但更明白既然他不能给予她所希望的答案,还不如说清楚道分明。 「昙檷,妳喊我一声哥哥,清澶也一直视妳如亲妹。如果妳认为没有帮我的理由,那以条件交换如何?」 他知道这么做,恐怕会引起昙檷的更深怨怼,但他已经没有时间慢慢去说服她无条件的帮助。如果不能在魔气完全侵蚀伏藜肉身之前赶回,那他所做的一切都白费。 「你!」少女坐起身,居高临下的望着自己倾心之人,在指间嬉戏的蝴蝶瞬间化为灰粉,清秀可人的脸上笼上一片阴霾。 「……好,可以。不过清澶哥哥你得先告诉昙檷,你是为了谁来求我?」 清澶敢肯定,他要是按实说,那伏藜肯定没救。 斟酌着说词,清澶不动声色地删去一些细节,说自己是念在出自鱼族的情分,鱼族族长又与他交好,所以才想帮族长的弟弟一把;至于伏藜对自己的重要性,还有具体事发过程一字未提,只说需要借昙檷的幻玉蝶一用。 少女默然许久,一双紫眸盯是着清澶,似乎在评估他说的话有几分真实。「……幻玉蝶可以借你,不过,任何条件清澶哥哥你都答应吗?」 任何条件?这个范围嘛……清澶轻咳了下道:「只要是不涉及婚嫁一类或有伤天伦的事情。当然,我相信以昙檷妳的善良本性,也不至于对我做这种要求。」 少女冷冷地瞪了他好一会儿,突然眼珠一转,甜甜笑道:「当然,昙檷不会让清澶哥哥太过为难的,我的条件,绝对在清澶哥哥能力范围之内。」 「愿闻其详。」清澶感觉毛毛的,少女的眼神,怎么看怎么不怀好意。 「昙檷不喜欢自己一个人孤单寂寞,但是除了清澶哥哥以外,又没有其它亲近的人……所以,哥哥你就发发好心,陪昙弥待在这里一百年吧!」 少女笑咪咪地道出唯一的条件。她就不相信,一百年的时间不能让清澶与她日久生情! *** 伏藜醒来时,还在自己长久栖息的湖畔。透过树叶间隙的金粉刺痛了仍朦胧的眼,然后一双温润透着暖意的手为他遮去强光,轻柔如羽地覆盖在他的眼睑上。 「你这一睡,睡了好久啊。」手的主人淡淡地笑着。「久得我都差点以为你……不会醒了。」 连清澶自己都不信的……惊惶。 在少年的兄长提出要为少年净身时莫名地排斥,从脱衣、擦拭、着衣,一样也不想假手他人,不愿让人看到少年身体分寸,即使对象是少年的亲人。 一点一点地拭净污浊,直到那纯净的气息回归,才略略安下一颗心。 少年的兄长与好友暂且离开之前,蓝发少年眼神透出隐约的了悟,不知道是看出了什么……只留下几句话。 「清澶大人,站在伏藜好友的立场,我很想知道,你是怎么看待他的?」 看似活泼乐天甚至有一点钝感的蓝发少年,原来也有敏锐的时候。 怎么看待伏藜?这也是清澶一直在思考的问题。从一开始感兴趣地逗弄,莫名其妙的牵挂,到后来暗暗表白了自己的心意,赠珍珠予少年……情感方面他仍感模糊,对少年的喜欢是哪一种他到现在也还分不清。 只知道在少年身边很舒服自在。 他的认真,他的执着,他的坚强,真是……很可爱呢。 也许就像沉香娘娘曾经说的,自己是个太懒散,甚至恣意妄为的人。 因为已经没有需要顾虑的人,没有在意,就更加放纵自己,或者说是自我放逐。所以碰到与自己截然相反的少年,反而特别注意起来。然后不知不觉就认定了他,是可以陪伴自己走过悠悠岁月的对象。 清澶低下头,看着枕在自己大腿上的少年悠悠醒转,刚刚复原还有些疲乏的身躯,软软地平躺在草地上,失了血色的唇透着病态的青紫。 心口微微抽搐着。 虽然有些遗憾,但,没事就好…… 唇上传来异样柔软的触感,像被初开的花瓣不经意拂过,但却又多了灼人的热度。 如果覆盖在眼睑上的手移开,清澶肯定可以看到少年瞪圆的眼中满是惊愕。 伏藜感觉着唇上轻柔的摩挲,才从一场噩梦醒来,又好似坠入另一个梦境里。 差别是,吻着自己的人感觉是那么真实…… ……真实? 伏藜恍惚想起之前残忍的梦境。那种深刻的绝望,难道也是梦里的虚幻? 但一想起来,胸口还隐隐的发疼。到底哪一个才是真的?还是他只是从一个梦中醒来,又进入另一个梦中? 还是自始至终,他都没真正的清醒过…… 属于另一个人的温度离开了。 突然伏藜心里升起一种恐慌,伸出手想捉住什么,却连稍动分毫都显得困难,方发觉自己身体的异状。 零碎的片段一幕幕闪过。最后一道天雷落下,耸立的龙门,洞穴里的光影,先生和沉香娘娘的婚礼,把人淹没似的黑暗,不断撩拨自己情绪的声音……错乱的记忆,伏藜理不出个头绪,只觉得头越来越疼。 为什么他分不出哪一个是现实?哪一个是幻梦?他到底怎么了? 「伏藜?」察觉到少年的身躯微微发颤,清澶移开了手,小心翼翼地扶起少年,让他靠着自己有个凭依。 「还有哪边不舒服吗?还是……」清澶打住,没把下半句「还是在为化龙失败难过」说出口,怕更触动少年难过的情绪。 被人牢牢地抱在怀里柔声细语,温暖的感觉压制住伏藜快要失控的情绪,伏藜不自觉地捉紧清澶的手,唯有如此才能让他感到踏实些。「我……怎么了?」 看伏藜满脸疑惑不安,清澶将事情轻描淡写地交代了一遍。「……大概就是这样了。这段时间我会留在这里,如果觉得有哪边不对就说一声。」 伏藜听出弦外之音,垂下眼道:「先生……我好了以后,先生就要离开了吗?」 手被握得有点紧,清澶想了想,突然道:「我给你的珍珠,还在吗?」伏藜好像……很不安的样子。 提起珍珠,伏藜脑中瞬间闪过一句话。 废物…… 从背后环抱着少年的清澶,没看到他神色细微的变化,却感觉原本在怀里渐渐放松的身躯一僵。清澶虽然有疑问,但仍开玩笑试图冲淡有些僵硬的气氛。「怎么?你不会是把它扔了吧?」 怀里的身躯更形僵硬,似乎得了个反效果。愣了一愣,清澶用空出来的一只手去揉揉少年的黑发,迟疑了下,悄声道:「我……还等着你回礼呢。」 说完,清澶感觉有些脸热,虽然怀里的人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但还是忍不住微微偏过头。虽然活了有上千年,但这种形同…… 咳,他还是第一次说。 伏藜原本还沉陷在混乱的记忆里,没将清澶的话听入心;慢了好几拍后倏地抬头,愣愣地看着回避自己视线,线条优雅的侧脸居然有些微红…… 「咳,你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交握的手紧张得出汗,尽管看上去神色自若,但脸红实在不是可以人为控制的。 「……先生是在开玩笑吗?」先生说过他曾进入自己的意识海里……或许,是为了安慰自己?伏藜松开了两人交握的手,苍白的脸上面无表情。 「先生不必勉强自己来安慰我。」厘清了记忆里的真假,却让他觉得,那虚假的一部分未必非真……无法化龙的自己,根本没有资格作更多的想望。 「比起我,沉香娘娘更适合先生。鱼族的年岁只有短短的六百年,但娘娘……」 未尽的话语吞没在紧密的唇舌交接。吮咬的力度,明显感觉得出一丝恼怒的意味。 好半晌,按住少年后脑的手松开,转而揉捏着少年软软的耳朵。清澶瞪圆了一双银眸闪烁,掺了隐约可见的怒意未平,但更多的,是心疼。 「如果是开玩笑,我需要吻你吗?」 伏藜默然以对。 显然单单这样一句话,无法将钻进牛角尖的人拉出来。 清澶从来没有这么无力过,忍不住要叹气了。 「如果我能够为了安慰你而勉强自己,那你有没有想过我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 第十章 伏藜垂下头,不想让先生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涩声道:「果然是很勉强吗……」 只是……为了安慰自己。他其实知道的,先生就是这样的温柔,温柔到能为了别人而勉强自己,但伏藜要的不是他的勉强,而是…… 「伏藜……」清澶轻抚着他的脸,托起他的下颚,视线相对。「你到底怎么了?这样自卑自怜,一点都不像你了,到底你在魔心之巢看到了什么?」 清澶的手按上伏藜的心口,银眸染上淡淡的忧郁。 「我想和你在一起。但是如果你将我拒于你的心之外,那我如何懂你、知你?难道我依鱼族之礼赠你珍珠,还不足以表明我的心意?难道你要用你心里的魔障,来拒绝我?」 或许他还不那么明白世俗的情爱,但是他是真心想要伏藜的陪伴,想让怀里的人一直在自己的视线里…… 难道,这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看着清澶神情有一瞬的黯然,碰触着自己的手却仍旧是轻柔,近似质问的言语却隐含着自伤─如果不是在意着自己,又怎么感觉受伤? 握住按在自己心口的手,感觉着手心交握的温暖,伏藜恍然忆起在人世灯会的那一日…… 宛如在昨日,又近似在眼前。 当时明明已下定决心,即使先生对他无意,即使相差得太多,自己也要努力缩短他们之间的距离,与之比肩……为什么自己忘了? 羞惭不足以形容伏藜当下的心情,一句道歉之语几乎要脱口而出,但一想又觉不妥,道歉之语一出,好似自己要拒绝了先生的情意,但他又不知该如何表明自己的心思,几度张口欲言,却总是欲言又止。 清澶见伏藜犹豫,误以为他还需要时间理清思绪,不禁暗叹自己还是过于心急了。毕竟伏藜才初醒脱离魔心之巢未久,难免还迷惑于那些似真亦假的幻境,但…… 清澶又怕自己等不了,为了从花仙那里得到幻玉蝶,他已答应了只能在妖境停留数日,如果……唉,莫非真不能强求? 「你……好好想想。」清澶想说自己后日便要离开,但又不愿逼迫伏藜给他答复,于是只说了这么一句,便轻轻将怀中人推开些许距离,起身离开让伏藜能一个人静下心来思索。 伏藜想挽留他,但此时此刻,留下又如何?或许他是该好好想想……好好想想,言语说不出口的话,该如何用行动表示? 日近黄昏,兀立在湖畔的人静静地等待着。晕黄的阳光斜照在流银一般披泻而下的长发,俊美的脸庞因为背光而看不清神情。 最后一日了。 从清晨到黄昏,清澶等着少年一个回复,却始终不见他人的踪影。 记忆里,自己似乎一直在等待。 在苍烟云海时,漫长的光阴,在期盼着挚友身影中虚度。 直到寂寞入骨,又盼着同自己一般能与天地同寿的人来陪伴。 别人眼中潇洒的自己,好似没什么看不开,事实上只是被空虚寂寞填满了身躯,被时光流水消磨了自己也曾对万事万物的热情与好奇,被动地接受来到眼前的一切…… 好不容易,遇到了对自己的梦想执着到近乎顽固的伏藜。 或腼腆或肃颜或浅笑或颦眉,连少年自己都没察觉的细微却生动的表情、肢体语言,时而细腻体贴时而迟钝木讷,让他看在眼里,常常是既好笑又觉可爱,忍不住一再亲近,竟是让沉香娘娘也琢磨出自己的心思,看出了自己的在意。 天色渐渐昏暗,与花仙昙檷约定之时将到,清澶垂下眼,神色黯淡。 果然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一百年啊…… 纵使自己心意不变,却也不能强求伏藜在这一百年,舍了娶妻生子延续后代的天性。所以才如此急迫,想得到一个确切的答复,更希望能让伏藜心甘情愿随他走。 答应昙檷的一百年,并无提到不准多带一人前往,但若伏藜根本不愿随他走,那他算盘打得再响也无用…… 终究是,无缘吧…… 手掐神诀正准备离去,忽闻缓步而来的脚步声。 伏藜? 清澶又惊又喜,回头,却是失望。 眉宇间隐约相似,不同的是神色间仅有对前辈长者的敬重,而无半点情意。 「先生,您要回天坛了吗?」 初隐同伏藜一般唤自己,听入耳里却是分外不同。 较为低沉的声线,纵也悦耳,却无法令他动心。 「族长有事要与清澶相谈吗?」曾为鱼族,即使自己辈分较高,出于对自己本源的尊敬,清澶仍同一般鱼族唤初隐为族长。 偶然瞥见初隐嘴角的瘀青,夜色昏暗下并不明显,清澶暗暗疑惑,却不多言。 初隐也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道:「先生,初隐只有一个弟弟。」 清澶先是默然,后是苦笑。 「你担心的什么也不会发生。」 「我并不担心什么。」 初隐想起过去与弟弟多次的争执,低声道:「伏藜从小就梦想有天能化龙,我劝他几次不听,总是与他吵起来。我总也不懂,父亲就是去了灵山再没回来,害得母亲也郁郁而终,那时他还小,常哭着找父亲、母亲,我怎么哄也没用,尽是哭。」 清澶知道他们兄弟时常有所争执,以为他们感情不睦,没想竟是如此,暗暗感叹,却又觉初隐似乎是在怨怪自己不仅不阻止伏藜,反而支持他,更是不好开口说什么。 「我怎么也想不通,他小时候那么爱哭,长大怎么就变得那么倔强?那么顽固?我总担心他哪天自己偷偷跑去灵山,想尽办法要让他打消念头,他却听不进去。」 陷入过往回忆的初隐目光飘远,说了这些话后停顿了一阵,似乎想得有些出神,好半晌才接着说:「不过以后……想来也轮不到我担心了……」 「为何这么说?」清澶见他隐约流露感伤之色,轻声道:「伏藜不论变得怎样,都是你的弟弟,这世上什么都会变……血缘,却是唯一不变的。」说着,自己心下又是一阵黯然。 初隐听了这话,抬眼专注地盯了他半晌,竟是笑了。 「我虽然不愿……但伏藜的眼光确实是好的。先生,请你好好待我弟弟,别让他步上我父亲的后尘。」 清澶心思涣散,没听出初隐言外之意,只以为他是要自己护着伏藜,别让他化龙不成反丧命,默然点了点头。 忽想起自己百年不得离开天坛,清澶又道:「他想化龙,我必会护他;但清澶与人有约,百年内不得离开天坛,这百年……族长也要好生注意…… 「他这回伤了元气,恐怕得修养一段时日,化龙一事也得尽量拖着,若是阻不了,你再问葵水,他知道如何与我联系。」 「百年不能离开天坛?」初隐先是讶异,后听他的话顿觉出不对,疑道:「难道先生不打算带伏藜一块走?那他为何……」 「先生!」 听见熟悉的声音,初隐霎时闭口不言。 清澶看见自己期盼的身影由远而近向自己奔来,神色间若有似无的落寞霎时一扫而尽,转为欣悦之色,竟未察觉初隐已转身离开。 清澶迎上前几步,在看清伏藜狼狈不堪的模样顿时失了笑容,担忧之色浮上眉宇。「怎么弄得这般狼狈?」 少年湿淋淋的发丝散乱,清澶伸手把与长发纠结在一块的深绿海草拨下,同时施法驱走他一身的水气。 清澶轻柔以指梳开他打结的发丝,不经意地擦过他的脸颊,伏藜闷哼一声,虽然声音已是极为隐忍,一心在他身上的清澶还是注意到了。 「怎么?我扯痛你了吗?」他揉揉伏藜的发顶,以为是在梳理的过程扯到他的发。 「没有……」伏藜低着头,正庆幸先生没看到他脸上的青紫时下颚被抬起,连躲也不及,不由得低呼了声。 伏藜心下忐忑,其实他本想等伤养好再来,但出去又回来一趟,却听临溪说先生一早就在他这等着,他一听急忙赶来,连对自己的仪表稍作修整都忘了;直到先生一提,才发觉自己居然这副模样见人,大感丢脸,原来想说的话也都羞惭得说不出口了,只恨不得潜进水里躲起来。 「……谁打了你?」清澶端详半天,一脸平静地问。 「没……只是跟初隐打了一架。」被清澶专注的视线盯得很不自在,伏藜轻轻的别过脸。 「为了什么?」清澶感觉心疼,伸指碰了碰他肿起来的脸颊。「下手这般重。」 「我总是让他失望,他打我是应该的。」 伏藜想起昨日和兄长大打一架,起初自己打不还手,后来不知怎地就扭打成一团…… 很痛,但和初隐一直以来因冲突而产生的隔阂,似乎也随之消散了。 当两人气喘呼呼地倒在地上,初隐过来紧紧的拥抱自己时,突然间有流泪的冲动,因为他明白兄长终究谅解他了。 话题告了个段落,两人相对沉默下来。 月光似流水一般自叶隙间倾泻而下,洒在清澶柔亮的银发上星星点点。 曾经觉得遥不可及的人,如今就站在自己眼前。 鱼族定情,以珍珠象征对伴侣情感的纯真毫无瑕疵。 拉过自己思慕之人的手,伏藜将自己潜入深海寻找到的珍珠交付到清澶手中。 他已经想通了。既然选择将感情交付,就不会再退缩。 当少年将珍珠置于自己掌心时,清澶双手将少年的手掌连珍珠合在手里相迭,露出一个极为温暖的笑容。 「我在这站了一日……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低声说着,清澶搂住刚与自己定情的伏藜,一头流银般的长发埋到少年肩上,享受这难得的亲昵。 「……路上耽搁了一点时间……」 仍不习惯两人如此贴近的伏藜脸色越来越红,犹豫了下,双手缓缓环到清澶背上。想到两人两情相悦的事实,手不自觉地越收越紧。 太美好了,总让人感觉不太踏实,好似如果不紧紧捉在手中,眨眼就要失去。 还好,还好先生还没走…… 「……伏藜。」 伏藜应了一声,然后就听清澶似是委屈又似好笑地埋怨。 「你的手能不能松松?」 伏藜愣了愣,赫然惊觉自己不知不觉紧握在手心的是清澶一绺银发,连忙松手。 「我不是有意……」 「我知道。」清澶知他并非有意,只是太过紧张……或许还是快了些? 伏藜为人看似沉稳,性子却极为腼腆……他该一步一步来吗?但他仍不知他是否肯随自己往天坛,一百年……以伏藜的个性,可舍得下自己的族人、自己的兄长、好友,放下一切牵挂与自己离开? 清澶不能确定,因此而踌躇。虽然已明白伏藜的心意与自己一般,但若他不愿离开故土,自己又该如何?且不说天人之誓是极重的,对于自己的承诺,又怎能等闲视之? 隐约感觉拥着自己的人心神不宁,伏藜困惑地抬头。 「先生?」 清澶抱紧怀中之人,又是叹气又是无奈。终归要问的,能回避得一时,但当要走时,还能不问吗? 「伏藜……」犹豫再犹豫。「如果我想你随我到天坛,你愿意随我去吗?」 伏藜沉默了一阵,显然更加困惑了。 「……为何不愿?」如果是先生希望,他自当遵从;过去是,现在……更是。 「……假若此去甚久,且此期间不能回妖境,你也愿随我去?」虽然希望伏藜随他走,可清澶不愿给他过多压力,因此问话时神色平淡。尽管心中忐忑难安。 感觉清澶话中有话,伏藜凝视着他的目光蓦地沉静如水,慢慢问着:「很久……是多久?」 观他神色,清澶知伏藜已察觉他的试探,忍不住苦笑。「三万六千日!……你可认为久了?」 「确实……但,为何?」伏藜既诧异又不解,往昔先生也时常往返于两界,但并未有如此限制,为何如今却…… 「为了还债。」 清澶不愿言明,若是让伏藜知道这笔人情债是因他而欠下,不管伏藜心中究竟情不情愿,为了负责他肯定会随自己走;但那并非他所要的,清澶要的是伏藜心甘情愿,而非迫于他的责任心。 伏藜垂下眼,神色不定。 百年光阴、百年光阴,什么样的人情,得付出百年光阴为代价?过去从未听先生提及,为何又在此时提起?难道——「……先生所欠之『债』,可是因为伏藜?」 伏藜不愿作如此想,但他犹记得自己被心魔所侵时,意识几近消散,而醒时先生对其间过程却多是轻轻带过,然自己当时神智不甚清醒,因此未能察觉。 刻下想来,先生纵有无上神通,然心魔又岂是轻易可去?两相一结合,伏藜心中不能不疑。 清澶虽含笑掩饰,眼中却掠过一抹异色,正想说与他无关,却被看破的伏藜堵了回去。 「先生若要说谎瞒我,不如不说。」 清澶哭笑不得。「话都让你说完了,我还能说什么?」原不想他知道的,可伏藜的心思比他想象得更加敏锐。 「只是不想你因此违了自己心意随我,若是如此,我……」 「我知道,」伏藜退出温暖的怀抱,背转过身,淡淡道:「先生是怕我心怀内疚,而非出于自愿,是吗?」 清澶无语。 「……但先生可知,」声音渐沉,「伏藜早已决定,一生追随先生的脚步……所以纵然不知先生为伏藜付出多少,先生欲往何处,伏藜都愿意相陪,何况不过百年光阴?且百年后尚可回到故土,又何须拘泥一时?」 并非不恋故土风物人情,而是怕今日放手任先生一人离去,自己终有一日会后悔……在似假还真的那场魔所制造出的幻境,那后悔莫及的苦果,他再不想轻尝。 谁能断言人心不变?谁能断言情始不移? 害怕百年内变数横生的并非只有清澶,伏藜也是同样。 就因人心善变,也无人能断定将来,因此更加珍惜每一刻的相守─清澶是如此,伏藜亦是。 *** 临行前,清澶与伏藜一一与众人话别。 伏藜虽然心中不舍,但,还会回来的。总有一天,会再回来…… 眼见好友要离开,百年内是回不来了,临溪扑上去抱住好友,紧得伏藜几乎要透不过气来,最后是临溪的妻子、鱼族大美人何梦拧住自家相公耳朵,将这块牛皮糖硬生生地拔了下来。 「好友,你一去百年,可千万不要忘了故乡旧友啊!」 哭天抢地,临溪做出难分难舍状,又从爱妻手下溜出来,凑到好友耳边小声地道:「回来别忘了带点伴手礼,不用多,有什么就带什么,心意到了就好——」 伏藜斜睨死性不改的好友一眼,眼见这个妻奴又被妻子揪住耳朵狠拧,心里有些好笑,感伤之情因此淡去不少。 另一头,葵水正和清澶细谈过往,曾经的主仆心知此去一别,相见无期,因此曾提及的、曾想过的,一一尽吐,只怕日后再无此机会放开心胸,放下一切拘束地交谈。 初隐虽陪在葵水身边,视线却时不时往弟弟身上瞟;葵水偶然注意到,与清澶对视一眼,含笑推了初隐一把。 「去吧……兄弟之间,有什么好放不开?」 初隐被他推得踉跄几步,回头望了葵水一眼,后者含笑的眼带着期许;转头,伏藜静静地望着他,初隐沉默许久,终于迈开步伐,向着唯一的血亲走去。 「葵水……你可后悔当日所做的选择?」方才初隐在,清澶不好问出口,此时顾忌的人一离开,他立即问出心中疑惑。 葵水凝望着初隐所在的方向,轻叹:「也许……」 但想悔,却不能。 处得越久,心就越贪。他曾经只奢求一点,只盼为友相伴,但近日却难以自控;或许眷恋越深,渴求就越多…… 但既然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相伴到老,那么,抉择也就显得无意义了。 「也许……够了。」葵水云淡风轻地笑,眼底,是看透一切的了然。 若命中注定如此,他甘愿领受。 能与初隐相遇,纵是晚了,又何尝不是自己的福分? 莫要强求、莫要奢求。 如此,一生一世,已是甚好。 「哥……」 「嗯。」 沉默弥漫。 虽然兄弟间心结已解,但一时之间仍是无言以对,太久未曾如此平静地处在一块儿,兄弟俩竟然有些不知该如何与对方相处。 「昨天……」 「嗯?」 「我下手重了,对不起。」伏藜瞥见兄长嘴角的瘀伤,老老实实地道歉。 「不……是我错了,」初隐停顿了下,「我一直都当你是孩子……忘了你已经长大,忘了你也有所追求……我把自己的想法强加在你身上,是我的错。」 「哥……」 「真舍不得你走……」初隐叹口气,自家小孩就这么被拐走了,真令人不甘心啊。 用力抱了下弟弟。 「要回来啊,不要有了情人就忘了哥哥。」 百年,对天人来说不过弹指一瞬;对鱼精而言,却是太漫长的光阴…… 进入通往天坛通道之前,最后一眼,伏藜视线模糊了,想将所有人的面容看清,深深刻进心底,却怎么也看不清。 清澶握紧他的手,目光深邃又温柔。「走吧。」 缘深缘浅,缘聚缘散。 无不散的筵席,但终有再会之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