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落长桥》 楔子 愁云寒露苦茶,悲风冷雨残花,枫落长桥映霞,茫茫天涯,孑然秋萍年华。 闲花绿竹松梢,轻歌曼舞玉箫。藤枕共语轻笑,枫落长桥,幽幽此情难消。 杭州十月末,秋意渐浓,梧叶飘黄,繁华街头一片车水马龙、熙来攘往的景象。 他,静静站着,站在石桥最高处环顾四周,赏玩路旁缓缓凋零的红枫,无意中看到了这出闹剧──三、四个衣着华贵的男子支使着家丁正当街戏弄、责打一位年约十五、六岁的少年,四周围着不少路人,却无人上前相助。 「几位大爷,求你们高抬贵手,小的们是应承官府的,正赶着去唱曲儿,要是误了时辰可不得了呀!求求各位了!」一位穿粗布衫的老汉抱着琵琶,站在一旁有心无力的哀求,可话未落,胸口就重重的挨了一脚。 远远望去,那少年身形单薄、发丝凌乱,一身分不清颜色的布衣裤想必原本也是很干净的,只不过此刻在与地面亲密接触之后布满了尘土,显得相当不堪。 他,静静看着,看那少年东躲西避、欲逃无路,看他在殴打之下仍倔强的咒骂权贵,直到那个布衣少年脸色惨白的扑倒在自己脚边,点点鲜血喷洒于锦袍之上……他微笑着将手中折扇优雅的一挥,决定为这出闹剧划上休止符。 他向来不是那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士。虽然,外人都当他沈瑶是个好脾气的贵公子,但他的心究竟有多冷,只有他自己才清楚。沈瑶决定出手帮忙,或许是一时兴起,又或者只因为那少年的清秀脸庞,皓齿明眸,直教人一见倾心。 第一章 沈瑶提身轻轻一跃,飘然落在了少年与行凶者之间:「不知这小哥是何处得罪各位了,在下代他赔个不是;请几位爷别跟小孩子一般计较,饶了他吧。」他言语间客气而恭敬,眼神却拒人以千里之外,冰冷无比。 「听你口音是京里来的吧?外乡人别多管闲事,一边去。」一华服男子看沈瑶衣饰精美、轻功不错,心存顾虑,语气还不算太恶劣。 「不好意思,这闲事在下是管定了。给你们两个选择:一、自己从这桥上下去,该去哪就去哪,别再为难他,第二、我,亲自送各位上路。」沈瑶微笑着将扇尖指向了河面。 「可恶!也不打听打听咱哥几个是什么身份!活得不耐烦了你!给我上!」主人一声令下之后,一红面男子咆哮着领着众人向沈瑶扑来,却被他侧身一避,三两下潇洒的将来者抛入了河中,其余众人也都被沈瑶那两名身手不凡的侍从打得人仰马翻,待打斗结束时,他俩刀剑尚未出鞘。 在这秋意萧瑟之时,河水自然凉得不适合游泳,有两、三个恶仆下河,其余便知难而退灰溜溜的跑了,逃走的同时当然也没忘搁下儿句狠话。沈瑶对此只挥挥袖,一笑置之。 「小兄弟,伤得如何?严重么?」他走回少年身边,伏首一面关切的询问,一面扣住他的手腕为其把脉。 「多谢公子,我没事。公子还是先关心自己,他们是本地出了名的恶人,不好得罪。」少年抽回右手,扶着身旁的石栏杆缓缓爬了起来。 沈瑶伸手搀他,笑道:「那你呢?你不也开罪他们了么?你都不怕,我怕什么?」他单手绕过少年腋下,不着痕迹的搂上了他那杨柳之腰。 「使不得,公子,」少年蹙眉轻轻将他推开:「弄脏你心衣服了,小的是贱命一条无牵无挂,公子可不同……」 话没说完,那老汉冲上前来拖了少年就开跑:「死小子!你还罗唆什么?一天到晚只会给我找麻烦!」 「姨丈!」少年想要挣脱老汉的拉扯,被横了一眼后又作罢了,只在仓促奔走之时回头望向沈瑶,送去一个歉意的微笑。这是如星第一次正眼打量沈瑶,匆匆一瞥仅记住了他那身淡青色的长袍。 姨丈领着他匆匆赶到了杭州城最大的酒楼:弄影楼。换了身洁净衣裳后快步步入了厢房,却发现几位官爷要迎接的贵客还未到,如星乘机在候客之际调整着呼吸与思绪,先前的一幕幕仍使他心有余悸,懊恼的却是由于慌着赶路,压根没看清他的相貌,只记得是位声音温柔的年轻公子。 他心肠真好,看起来这么高贵的男子,居然会亲切的搀扶自己,被他搂住腰肢的那一刹那,竟有一种久违的幸福感,只可惜太短暂了…… 如星望着窗外,轻轻叹了口气。 「喂,待会儿你可别开小差啊!否则我可饶不了你!」姨丈见他有些魂不守舍,很是担心便小声叮嘱了一番。 其实,无须他多说,如星也自有分寸。他是个苦命的孩子,打小就没了爹娘,寄宿在姨丈家,挨骂挂打是家常便饭,只是近两年来全靠他唱曲维持生计,姨丈才待他稍微好些。 席间的六位官爷都身着便服,但其中一人如星是认得的。座于末席穿墨绿绣花深衣的那位就是老家嘉善县的朱县令,他胖得跟肉包子似的,极易辨认。那他们等的客人怕是京里来的高官吧?正想着,一位年轻公子领着两名精干的随从,笑吟吟的走了进来。 「在下沈瑶,拜见各位大人,让大家久候了,还请见谊。」来者拱手相揖,气宇不凡。他身着淡青色织锦长袍,头系浅碧丝制结带巾,垂带飘逸,潇洒倜傥。 「无妨、无妨。沈大人,一路辛苦了,请上座。」首席的那位年长者慌忙起身招呼,其余几人更是疾步上前向沈瑶行了隆重的趋庭之礼。 「宋大人,在下与您官位相当且为晚辈,还是您请上座。」 「不、不,不,沈大人现今不仅要接任我这杭州太守之位,还兼任两浙、淮南路的转运使,哪里算是官位相当,大人您理应上座!」 「宋世伯,此乃私下小聚,官位一说切不可提。您与家父有同门之谊,小侄还是居次席较为妥当。」 两人笑着你来我往的推让许久总算入了席,沈瑶依然坐着上位。先前那一番说辞不过是使其余人等更为清楚沈宋两家的若干渊源,以及沈瑶不凡的身份地位罢了。 自沈瑶进门起,如星觉得这人身形有些熟悉,一听他说话顿时明白来者就是先前的好心人,再听下去更吓了一跳。原来这位贵公子,不仅是个京官,还是皇上的亲信、当朝宰相的长子,是特意被派到这富饶之地江南。 如星掩下一脸的惊诧,在姨丈的琵琶伴奏中打着响板唱了一曲《将进酒》,他噪音清亮圆润,歌喉一抒自是声遏行云、余音缕缕。 「好!好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唱得不错。凌琰,打赏!」一曲唱毕,沈瑶率先高声喝彩,眼神微微含笑后悄悄向如星眨了眨眼。 他认出我了!如星只匆匆瞟了一眼,又垂下头来,只觉得脸颊有些微热——他从没见过像沈瑶这般对市井贱民也能笑得如此温柔的大官。 姨丈自沈家下人手中接过两贯赏钱,站在沈瑶身边连声道谢。沈瑶压根没瞧他一眼,只是不时望向那仍待在远处角落里的如星,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这孩子的容貌酷似一位故人。 「沈大人,下官再敬您一杯。祝大人官运通达、平步青云!」嘉善知县朱达督再一次起身向沈瑶敬酒。 他微晃着起身应道:「多谢朱大人美意,不过,沈某实在是不胜酒力,无论如何不能再喝了,告罪、告……」话语未毕沈瑶便猛然跌坐下来,手扶太阳穴蹙起了眉头。 「沈大人。身体可有不适?」宋太守慌忙关切的问道。 沈瑶摆了摆手没有出声,看似痛苦之极,举手投足间却依然优雅得体。 「少爷是头痛病犯了,一喝醉就这样,睡睡就好,不碍事。」那名唤凌琰的贴身侍卫恭敬的走上前来。 众人一听这话便纷纷起身说告退,宋太守连忙吩咐那两位杭州名妓扶沈瑶到上房好生侍候。他微微点头表示谢意,在搀扶之下级缓起身,不料脚下一个踉跄,身子一偏,整个人正巧顺势靠上了如星的肩头。 那少年忽然受压,顿时觉得双腿一软,幸好凌琰及时分担了一部分重量,才不至于跌倒。 那一身黑衣,身型适中的凌琰,自幼随沈瑶一块儿习武,做他贴身侍卫也有六七个年头了,少爷心里有什么主意,不用说他也猜得透。见沈瑶眯着眼倚在如星身上不肯挪动,他只得说道:「宋大人,我家少爷醉得厉害,怕是无福消受大人的美意,就只将这唱曲的留下如何?」 宋大人赶紧应了,挥手示意其余闲杂人通通退下。 一干人等将沈瑶扶人床榻,如星垂手立于一旁暗自哀叹,姨丈竟然糊涂贪财到这种地步。宋太守只使了他三贯钱,就将自己推入了虎穴,幸好这沈大人醉得不轻,不然可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情?转念又一想,沈大人应该是正人君子吧?否则也不会在大街上救一个素不相识的贫家少年,他有这等侠义心肠自不会是奸邪之徒。 「总算都走干净了。」沈瑶沉声低语。 如星猛一回首发现他不知几时竟已起身端坐于桌前,且神色无丝毫异常,着实被吓了一跳。 「我家少爷酒量可好了,上等的状元红连喝几坛都不会醉,区区几杯水酒算什么!」沈家大少爷随侍左右的另一位仆从,得意洋洋的望着如星。 「多嘴。」沈瑶品着茶,冷冷的斜瞟了他一眼。那人顿时脸色大变,噤若寒蝉。 「呃、那个,沈大人,草民不妨碍大人休息,这就出去了。」说罢即移向门口。所谓小心驶得万年船,如星见那家仆如此惧怕这位看起来温文尔雅的主子,本能觉得沈瑶实质上似乎并非表面这般无害,便认为自己应该早些开溜为好。 「站住。」沈瑶将茶具往桌上一顿,缓缓说道:「本官准你退下了么?」 「这……敢问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沈瑶喝退左右,示意他站近些:「自己想想,有何事是你该做又未做的?」 经他提点,如星方才记起先前在市集上两人还有一面之缘,慌忙恭身道谢。 「当真感激本官?那你打算如何酬谢啊?」沈瑶脸上平添了几分笑容。 「酬谢?小人身无长物不知该如何酬谢大人?」下意识与他四目相对,如星只觉后背忽然冷汗淋漓,他的眼神不知何时竟变得极为凌厉。 「这话倒不假。不过无须担心,本少爷教你个法子可好?」他的双眸瞬间又满含笑意,自称也由「本官」改为了「本少爷」,更使如星深信此人绝对不会说出什么好听的话来。 「以身相许。」果然不出所料,轻飘飘的四个字脱口而出,直吓得如星脸色铁青,受惊小兔般三蹦两跳远离沈瑶,缩到了屋角。开什么玩笑!我是男的,男人之间怎么个「许」法!天啊,京里的大官怎么也会这样胡来?有钱就去烟花柳巷,找我做什么! 沈瑶见他吓成这般模样一阵大笑,随后身形一闪,便倚上前来,如星一心反抗,刚推攘了几下,却见沈瑶折扇一晃,眨眼间便封了他周身穴道,使其动弹不得。 「呵呵,被本少爷盯上的猎物可没有逃得了的。」说话的同时左手已抚上了他嫩滑的脸庞。如星惊恐之下,一层水雾顿时蒙上了那明媚的双眼。 「喂、别哭啊!开个玩笑而已,胆子这么小……既然如此,暂且不碰你便是。」沈瑶说罢笑着解了他的穴道又后退了两步。 如星只觉得全身瘫软,呆呆的跪坐在地上,半晌才回过神来,随即低声骂道:「狗官,之前还以为你是好人,眨眼就变了脸,你们这些所谓的达官贵人,尽是些无耻卑鄙的伪君子,白拿朝廷俸禄却只知道欺压百姓!」 「都已经放你一马了,怎么反倒还辱骂本官?」沈瑶只微笑着打断了他的说辞,不知怎么竟未曾动怒。 「您不是说『暂且』不碰我么?横竖都是死,倒不如死得好看些!」如星白了他一眼,咬着牙恨恨的说。 「你这小家伙倒还有趣,那些说辞是别人教的还是你自己这么想的?考虑清楚再回答本官,上述言论可是杀头的罪。」沈瑶俯视着那少年,不知怎,竟突然想起了离京之前的事情来…… *** 夏末的某日午后。沈瑶翻身下马,略整衣冠,大步流星进入了郓王王府。他身穿素白细布斓衫,下着浅粉绿绢裤、长靴,乍看之下像是位淡泊名利的文人雅士,却又头戴镂金发冠、腰垂碧玉佩,一身华贵。 「子璋兄,来得正巧!」郓王楷与沈瑶相交甚密是位温文尔雅的年轻王爷,他向来称其为兄长以表亲近,只见他笑孜孜的自内堂急迎出来,也不等沈瑶作揖行礼,一把扣住他右腕就往屋里引:「父皇近日刚赐了幅好画,一并来瞧瞧。」 沈瑶被硬拽入书房,两人啜着香茗将范宽的那幅《雪景寒林图》细细品评了一番,郓王楷兴致高昂,竟命侍从取来范宽的其余藏画,打算就此一一对比研究。沈瑶见状只得笑问:「郓王爷,您是否以为子璋今日是专程来赏画?」 郓王楷一听此言,这才察觉沈瑶已到近一个时辰自己居然还没问他来意,确实有些失礼,如此一想神情中便略带了些歉意,但嘴里却不愿示弱:「知道沈大公子向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不过见你面有『春色』,想必没什么要紧事,先看看画有何不可?」说罢却又立刻命人撤掉画轴,上了些时鲜瓜果。 「春色?七日后小儿周岁,设有家宴,想请王爷过府坐坐。此事何『春』之有?」沈瑶一听那两字便觉头疼。他也想好好感受一下「春风」,可找不到合适的人呀! 「周岁?这么快?好说,我一定命人备份厚礼。不过,这不是正题吧?」两人年幼时便已熟识,郓王楷自然极易猜透他的心思。 沈瑶淡然一笑:「王爷英明。昨夜我与皇上对弈侥幸胜了高,赢了个彩头,皇上恩准子璋出任两浙转运使兼杭州太守。一直听说此处风光秀丽,年少时就想游历一番,却未能如愿,如今也算……」 「唬谁呢?」郓王楷随手从青釉瓷碟中取块桂花糕堵了他的嘴,「你呀,人称玉面公子,漫游花间近十载潇洒似仙,现今却忽然为情所困。下棋赢得彩头?哼,这官职八成是你连哄带骗从父皇手里硬要的!为了那个婢女吧?」 「月娘是我的爱妾,犬子生母。」沈瑶面色略有不佳。 其实,小妾与婢女的身份原本也差不了多少,其子也只是庶出,待遇与嫡子相差甚远。郓王楷听他严肃辩白不禁想要发笑,又担心刺痛伤感中的挚友,只得作罢。 关于那月娘他也有所耳闻。沈瑶正室韩仪琴多年未孕,为表贞德,央沈瑶收了自己的陪房婢女,想藉此巩固地位,不到一年,月娘如她所愿产下个白胖小子。沈瑶初为人父满心欢喜,对那母子也倍加关爱。 仪琴却因此一气之下撤了月娘奴籍,将她赶回老家杭州。沈瑶随皇上出巡一个月,待他回府时早已尘埃落定,若是寻常人家,一纸休书就可将仪琴扫地出门。可悲的是,沈瑶为宰相公子,仪琴是枢密副使千金,两人家世相当,沈瑶纵使怒火中烧,也拿仪琴无可奈何。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郓王楷一时感触吟诗抒情,他一直以为沈瑶早已将此事淡忘,万没想到他竟会去谋个地方官职,远赴杭州寻人。实际上,沈瑶向来是万花丛中过,不沾一点红,并非郓王所想的这般重情。他与月娘也无多少夫妻之情,远赴杭州的原因,根本不是所谓的「以解相思之苦」。不过是以此为借口,离家散心游玩罢了。 「几时离京?」郓王关切的询问。 「隔一、两月,杭州现任太守宋大人三年任期已满,我收拾妥当便起程接任,算算日子,他大概还能赶回汴梁过冬除。」冬除乃是举家团聚的喜庆日子,沈瑶却偏偏选在此时远离故土赴任异地,很有些悲凉意。 郓王楷长叹一声:「自讨苦吃。父皇如此器重你,我还在想,今年冬除,你我一定又会应诏入内宫饮宴。众人只当我是皇上最宠爱的皇子,其实,你自小得的赏赐也不比我少,这下可好,离的远,怕再难随时得好处了。杭州太守原本也是肥缺,按你的脾气却一定不会在百姓身上捞油水,清苦噢!不过,若到时有佳人相伴也属美事啊,江南女子大多水灵灵的,就算找不到月娘,也会有别的婵娟、牡丹……」 沈瑶望着眼前的如星。不禁想起郓王楷的一席话。正如他所料,月娘还未去找,另一个美人已自动送上门来,而且,这两人眉眼间还有几分相似。不过,没听说过她有弟妹,想必只是单纯的相像罢了。这少年与她面貌虽相似但性格却大不相同,沈瑶总觉得他神情谈吐间,透着一丝看尽世态炎凉的落魄书生气,着实耐人寻味。 「大胆刁民,本官没功夫与你耗时间快从实招来!」沈瑶挥扇重重的敲了一下桌沿,吓得如星猛一哆嗦,「倘若你不乐意交代,那,本官可要用刑了。」说罢,唇边又划过了一丝隐隐笑意。 如星看他神情并不严厉,不难猜想沈瑶只是吓唬自己好玩而已,虽然压根不想搭理他,但民不与官争,也只好不情不愿的为自己先前的言辞辩解了一番。殊不知,沈瑶只顾自己东想西想压根就没细听,只是击掌唤来随从要了一桌酒菜。 「紫苏虾、香螺脍、拨霞供、薤花茄子……」如星听他点得顺口,心中又觉鄙夷,先前那一桌酒菜就抵得上穷苦人家一整年日粮所需,他居然还嫌不够!看他所点菜品,那一味以野兔为主料的风味佳肴「拨霞供」,昂贵得连在这高档酒楼也不常有人食用! 「俗话说:宰相肚里能撑船,没想到宰相公子也肚大能容。」如星一时忍不住又暗讽他一句,说完之后才开始后悔,觉得自己又闯祸了。 沈瑶却只是笑吟吟的示意他坐在自己身旁:「听说杭州人喜食鲜,所以特意点了些水产,紫苏叶健脾开田月,东坡肉酥香味美是杭州名菜,兔肉则补中益气实数滋养佳品。本官见你面带莱色,脚步虚浮,想必营养不良且饥肠辘辘。好生享用,可别辜负本官一番体恤之心。」 如星确实是几月未沾油腥,自清晨起也只食了个小小的汤饼。饿,是挨惯了的,有人赏饭也是好事,只是那沈瑶语调戏谑,颇不中听,何况他先前还不怎么正经,也不知这会不会是鸿门宴。 如此一想,他也有些犹豫,望着满桌美食,不知是否应当动筷。 「怎么,不乐意自己动手进食么?那由本少爷喂食可好?看你长得如此清秀的份上,若喝几杯『皮酒』我是不介意的。」沈瑶轻轻一笑,作势要倚上前去。 「皮酒」?不就是勾栏院里流行的嘴对嘴喂酒么?他把我当什么了?开什么玩笑! 「不要过来!我吃,我吃还不行么?」如星见他靠近,脸色陡然一变,只得弃甲投降,乖乖拿起了筷箸。 沈瑶端坐桌旁,看着如星,见他用食之时举止优雅、行为得体,更觉奇怪——清贫人家的少年,剔鱼骨、剥虾皮有模有样的,竟恰似富贵人家的公子。他心中犯疑却没明提,只说:「吃好了么?若是吃好了,就尽心尽力替本官办事吧!你是本地人,平日又走街窜巷惯了,正好可为本官带个路,逛一逛杭州城。」。 一听只需领路而已,如星终于放下心,与他一同出了门。 沈瑶先前一进城,在大街上就撞见恶少殴打百姓,酒宴之中又尽是山珍海味,便知此地果真如传闻所讲是个极为奢靡之处。世事如此,凭一己之力要想扭转这不正之风绝不可能,但自己既然求了官职就应当尽责,至少要使表面上看得过去。 因此,他在饮宴之时就打定主意要赶在上任之初,逮个典型恶少从重惩处,赢得民心。无奈人生地不熟,又不可能要当地官员配合,正在踌躇中,却得了这么一个好向导。 谈吐不凡且有点愤世嫉俗的歌伎,常穿梭于各酒席之间想必听了不少闲言碎语,有他伴游肯定能有所收获。何况这少年又生得面容姣好,只看着也赏心悦目。 两人一路上倒也相安无事,如星见沈瑶出言不再轻佻,又远离了刻薄的姨丈,心情较好,于是便有问必答,尽心介绍着本地风土人情。有他相助,沈瑶不消两个时辰就把此处最富、最奸、最恶之人之事听了个够,又将自己从官场中知晓的部分人际关系网拿来作了参考,此处该法办的若干人中谁动得、谁动不得,他均已了若指掌。 万事具备只欠东风,沈瑶依旧是东走西看,如星见他笑容满面饶有兴致的模样,还当是初到异地看新奇,却不知他心里早已在盘算人选,准备寻个可供他立刻开刀祭旗的倒霉鬼。 又路过初见如星时那座青石长桥,沈瑶一时兴起顺手摘了片火红枫叶,轻柔的插入他的发髻之中。 「你做什么?枫叶只在立秋时才戴,现在都快冬至了。又戏弄我!」 如星嘴里怨言不断,心中却颇为酸楚。上一次插枫叶,已是六、七年前的事了,那时双亲健在,全家和乐融融,阿姐领着自己采叶剪花、嬉笑戏玩。怎奈命运弄人,一切都成过眼云烟。沈瑶这突然替他插红枫,一瞬间如星竟错以为自己回到了幸福的儿时。 「枫叶是轻贱了些,赏你一支簪——今日本官玩得尽兴,算是薪酬。」 沈瑶将方才买的一只精美的犀角簪插入了他的发髻。如此价值不菲的东西戴在头上,如星却并不显得高兴,只因那个「赏」字将又他拉回了残酷的现实…… 第二章 才下石桥,两人就被一位年约三十、清瘦无比,身着粗白布单衣的男子唤住了:「如星,今日没跟你姨丈一道走动?」他名为陈素,是个摆字画摊的穷书生,已到而立之年却连妻室都无钱张罗。平日靠卖些自己的字画,替人写写书信混口饭吃。 「陈先生!你怎么在这?为什么突然换了地方?」如星一脸诧异的望向他,也没顾得上回答问题。 他苦笑着说:「有位姑娘遇到些难处,想求个地方立块卖身葬父的牌,我便让给她了。」 「卖身葬父」四字使得如星心中隐隐抽痛,他叹息着说道:「先生心肠太好了,教邻里习字一概免费;穷人家央你写字也分文不取,还白添上些纸墨,字画偏偏无人懂得赏识……」 听他俩讲话,沈瑶心中疑惑即刻释然。如星只说四岁习字,但他在九岁时就已丧父,再怎么聪慧也不大可能以此年纪无师自通文理读句,原来还是有人教的。看这陈先生也是斯文人,做他学生自然也就学着文雅了。不过,此惑已解又生一疑,若没听错,那陈先生是将他唤作「如星」?他叫如星?不说是叫「瑞儿」么,难道是骗我的?沈瑶将此疑问暂且放下不提,插话道:「怎会无人赏识?依在下所见陈先生的字着实不错,笔划沉厚、内敛,至于这画,」沈瑶略一停顿,正色说:「也极好。意境幽僻,设色淡雅,只是笔法古朴,有些不和时宜。今世之人大多喜爱精致华艳的作品,先生的字画过于质朴了。」 陈素听沈瑶言辞得体、评述贴切,心中很是感慨,难得遇见知音,正想与之携手长谈,定眼一看才发觉说话者是位华服美冠的阔公子,如此富贵之人是他高攀不上的,于是面上喜色顿时冻结。 沈瑶见他脸色尴尬,会意一笑,主动放低姿态与之攀谈,应对几句之后,他更加肯定这陈先生确是有识之士,沈瑶有意想收陈素入府做门客,又怕他没有做官之念,便问道:「在下见先生颇有文采,却为何不曾求得一官半职?是有意归隐不想入仕,或者另有缘故?」 「先生当然也想进京应考,只是囊中羞涩缺路费。」如星快人快语,替他老师答了这不好开口的糗事。这回答倒也很称沈瑶心意,只是此刻他还在微服查探中,不好与陈素谈入幕之事,便换了话题。 「我忽然记起,先生方才将瑞儿唤作『如星』,不知是何缘故?」 「哦,这孩子是叫『如星』,『瑞儿』只是平日里随便喊的小名。」 「如星……这个较好,雅致、贴切,『瑞儿』这名字太俗。那今后我也叫你如星?」沈瑶笑问着。 「不要。」如星答得斩钉截铁:「沈大爷,您是恩客,还是叫『瑞儿』吧。小人命苦,被逼无奈靠唱曲儿为生,有负亡父厚望。却不想连父亲取的名字也一并糟蹋了。」 「难道,我连叫你真正的名字都是作践你了?也罢,不难为你。」沈瑶神情无奈:「想必『如星』二字也有些来由,这个总可以告之一二吧?」 陈素见沈瑶面露遗憾,心中不忍,提议说:「如星,要不这样,若沈公子在三日内想出你名字的来由,那么他想怎么唤你都可以,如何?」 「也好。不过,三天时间也太长了些,想当年曹植七步成诗,今沈公子才高八斗,若能在五步内想出『如星』出自何经何典?小人自当从命!」 沈瑶略一思索,笑答:「『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秀莹,会弁如星。』出自《卫风》首篇,对么?这可是《诗经》中赞美君子气节的名篇,恰巧这段我记得较熟。」 如星只听他胸有成竹的讲出前半句话,心中就顿时一凉。随他游荡了一下午,总觉得此人怎么看都像是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却忘了先前那些大人还称他为状元爷,这个头衔可不是单凭祖上权势就能唬弄来的。他直骂自己笨得要死,这沈瑶八成心里早就有数,只设了套由他去钻。好在还没跟他赌别的什么东西,不然就亏惨了。 「绿竹青青,会弁如星……话说回来,若在此文中选字为名,『绿竹』二字也很合适。」沈瑶折扇轻摇,笑容满面。 怎料,如星却突然低垂着头愣了许久,而棱轻声说道,「绿竹,是我阿姐的名字,她半年前已经『去了』。」 沈瑶愣了一下,他万没想到如星小小年纪会接连遭受父母双亡、姐姐离世这多种惨事。心下突然觉得有些不忍,便岔开了话题,闲聊几句后又说,「如星,现在天色还早,咱们向前走,去看看陈先生说的那个卖身葬父的姑娘,说不准还能帮上什么忙。」 「沈大爷,您是想先看看她容貌如何,再决定是否『帮忙』吧?反正您财大气粗,多买个人也无所谓。」听他叫自己如星,心里极不痛快,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也只能撇着嘴嘀咕几句气话。 沈瑶斜瞟了他一眼,辞过陈素迳自向前走去,如星虽有不快,但看在钱的份上只能不情不愿的紧随其后,心里还盘算着待会儿该怎样向他讨赏——若要不到赏钱,姨丈那儿可不好交代,不过,他出手应该会很阔绰吧?唉,虽然憎恨这些权贵,却又不得不巴结他们,真是可悲。 *** 翌日午后,沈瑶正式着官服坐官轿入城。未料到半途,忽有一年轻女子身穿孝服拦轿喊冤,含泪控诉嘉善知县朱达督之侄强抢民女、霸占良田、纵容家丁殴打乡邻,使其父伤残致死。讲到动情处,悲愤不已,当场血泪洒地。顿时。众生哗然,民怨四起。沈瑶立即下轿安抚群众,又命人照看那姑娘,并当众高举右臂指天起誓,断然不徇私情,定严惩恶人! 沈瑶原本就生得仪表堂堂,看起来很值信任,众人又见他言辞恳切、语调铿锵,当下无数人感动得热泪盈眶,还没等他办案就有人呼其『青天老爷』。如星躲在一旁看热闹,见此情形惊得直咋舌。这整件事情的经过原委除沈瑶外就数他最清楚,当日拜别陈先生后,沈瑶就带着他同去见了那姑娘,问清案情,出资帮她葬父,又代她请陈先生写状子,再教其如何拦轿喊冤。可以说,一切都是由沈瑶全权策划操控的,那时他神情中可没见这样坦荡的浩然之气。 装得人模人样的,如星看着远处人群中的沈大公子浅浅一笑,心想道:这家伙的高官厚爵,或许当真并非只靠他宰相父亲的荫庇。 仔细想想,这沈大人似乎还称得上是个好官,虽然品行略有不端,但并不算太过分,又来自高门大户,家遭殷实,也就不屑收刮民脂民膏。看来,杭州百姓有福了。 隔了数日,如星在一酒席中拨弦助兴,半途中突然一道熟悉的身影晃了进来…… 「咦?这不是董家老二么?你可知道本少爷想你想得好苦!」那个身穿大团花锦袍的小眼睛青年——前任宋太守之子,一进门就瞧见了如星,迳自向他走去。 「混蛋,无耻!你都已经逼死我阿姐了,还想怎样?」 「就因为绿竹死了,我才找上你呀!」宋小官人半眯着小眼,步步逼近。 顿时,砸杯摔碗声四起,其间还夹杂着宋少爷不堪入耳的叫骂和如星高声的喝斥。 「反了你!给你两分颜色就开起染坊来。竟敢打本少爷,看我怎么收拾你!哼,来人啊,把他押到官府去!」 沈瑶此刻却正巧端坐隔壁厢房,将一切听得分明,他算准时机,步出房门,在走廊里与宋少爷一行人撞个正着。 「怎么回事?」沈瑶佯装惊诧:「瑞儿,你闯祸了?」 「沈公子,救我!」如星喜得救命稻草,用力挣脱钳制,躲到了他身后。 宋小官人捂着额上的伤,恶狠狠的放话!「小子,劝你别多管闲事。我要送他见官,你若护着,就连你一起告!」 沈瑶略欠了欠身,和颜悦色道:「这可巧了,杭州现任太守正是区区在下,他是与本官相识的,敢问阁下要告何事?可否在此先讲来听听?」 宋少爷一听他报上名号,顿时像被淋了冰水似的,直哆嗦,他爹离任时曾再三叮嘱:「万不能开罪沈大人」,如今见他护着如星,只得赔笑:「没、没,开玩笑的!不告官、不告……」说罢,一溜烟跑了。 如星随沈瑶去了隔壁,房中除其贴身仆从外再没旁人,但他此刻对沈瑶颇有好感,也就不再心存防范之意,只躬身道了谢。 「如星,你与宋家少爷有过节?」沈瑶命他坐下,低声垂询道。 「没有,只是言语间有些小冲突。」如星不愿徒生是非,便想一语带过。 「你放心,那宋家虽也几代为官,但若我想扳倒他,也并非难事。如星,你有何冤屈但说无妨,本官会为你做主。」沈瑶猜想这事定与他姐姐绿竹的死有关。 「沈大人,您要杀鸡儆猴,这鸡已经宰过了,无须急着寻另一只吧?如星与他之间真没什么过节,不劳您费心。」这人古古怪怪的,要真求他帮了忙,还指不定要自己给什么回报,可不能上他的当。如星暗想着。 沈瑶将手中折扇递到他跟前,笑问:「你当我没事找事?先看看这扇面题诗是否熟悉。」 只见扇中诗云: 悲恨苦楚与谁商,对镜羞见美人妆。 冷风寒露浸清愁,隐泪启颜断悲肠。 「还认不出?这是陈先生赠的。哦、差点忘了,这扇面我嫌太过素净,就配合诗意添了几枝傲梅,你不介意吧?」沈瑶望着呆滞中的如星,收回折扇,「若非陈素提起,我还不知道你除善音律外,诗作得还不错,字也极好。本官用这你题诗的扇子,竟见也不失身份。不过,看着那『悲恨苦楚』、『冷风寒露』着实令人心酸。然则,既有『悲恨』又怎会无过节?」 如星见他一副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架势,只得实话相告:「其实,告诉您也无妨。不过是半年前宋公子欲纳我阿姐做妾,阿姐不乐意,但姨丈又收了礼金,她一急就投河自尽了。」 「你也用不着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吧?」 「那我还能怎么说?实际上逼我姐姐的是姨丈,不是宋家少爷。姐姐要自尽也不是因为不想嫁到来府,她是为了守节,我不知道那个男人是谁,但姐姐嫁过人,她是为了那个人才投河的,你让我怪谁是好?我恨啊、满腔的怨恨!姐姐是世上仅剩善待我的亲人,她死了……可、可我却不知该恨谁!」如星垂着头,眼泪一滴滴落在了腿上。 「恨他、去恨那个抛弃你姐姐的男人。把他找出来,报仇。」沈瑶语调冰冷,如果他遇到这种事,一定会这么做。 「姐姐都不恨他,我恨他做什么?阿姐说她不是弃妇,她一直相信那个男人还爱着自己。」如星哀伤着只顾抹眼泪,连自己已经被沈瑶揽入了怀中都浑然不觉。 「他怎么称呼,家在何处?」沈瑶看着如星那梨花带泪的模样,很是怜惜,下意识的将他搂着,轻轻爱抚。 「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阿姐没说。」如星吸泣了两下,又突然醒过神来,愣愣地看了看自己胸前那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大手,随后猛地一惊:「你做什么?干嘛抱着我!」他赶紧甩开沈瑶跳到了一旁。 「咦,是你自己靠过来的啊!」沈瑶淡然一耸肩,继续喝茶,「只是想安慰你而已,不习惯就算了。」 安慰?这东摸西摸的算哪门子的安慰!我是男的啊,怎么这样!而且,他那个叫什么琰的侍卫还站在一旁呀!也不避讳一下,京里的大官都是这般怪异的么? 如星畏畏缩缩的退到门口,胡乱找个借口溜掉了。 其实,若沈瑶存心留他,那小家伙肯定插翅难逃。他沈瑶是何等人物?且不提那出神入化的好身手,单说权势,即便是在京里,也有不少三品以上的大员要看他脸色行事。区区一个瓦市勾栏的歌伎,怎能轻易逃出他的手掌心?不过是闲得无聊,逗他玩玩欲擒故纵的戏码罢了。 几日后,陈素登门寻到如星,说是替沈大人传话,要他随自己去太守衙门走一趟。 「衙门?为什么要去衙门?先生不要吓我,如星也没犯什么事啊!我不要去、不去。先生不要逼我,您现在做了府衙主簿,是个七、八品的官了,可别学着欺负百姓!」如星嘟着嘴,委屈的直跺脚。 「你这孩子,瞎担心什么?」陈素被逗乐了,笑着解释:「沈大人只是叫你去弹弹曲儿而已。他现在暂住府衙后院,自然是让你去衙门一趟,你想哪去了?」 入夜,如星随陈素到了府衙,先从边门进去,又绕了几个弯到了后堂。那里有家丁守着,不让走,只说要先通传一声,请他俩站一边候着。 「先生,这里好大呀,墙这么高,仿佛有点阴森呢……」如星轻声说着。 「哪个衙门没冤死的苦命人?到了夜里自然会有些阴森,所以沈大人才不想住这里。听说已经买了个雅致的园子,正在修整,过些天就会搬了。」 「哦。」如星点了点头,不再做声。 不多久,一位名唤云坷的美婢笑着将他们请进了偏厅。只见沈瑶穿着一袭月白长袍斜靠在躺椅上,那是绣着梅竹纹样的锦缎袍子,领口袖口嵌着纯白的狐皮毛边,腰间扣有一条镂花青玉饰带。他手边置有矮几木凳,乌木矮几上则搁着围棋棋盘、茶具。 「先生,来下几局吧,」他躺着没起身,只用折扇指了指,示意陈素到自己身边来,又对如星吩咐道:「坐,随便弹点什么。」 「是,大人。」如星颔首鞠躬之后,在不远处焚着香的琴桌旁坐下,随即弹了一曲《平沙落雁》。 房内烛火闪烁,香气四逸,古筝琴声袅袅,与对弈的二人一并构成了幅极美的图画。意境虽美,如星却觉得很是不妥,因为沈瑶跟先前相比不一样了。前两次见他,虽然被戏弄好几回,可他一直是笑容满面平易近人的;今夜,却变得好冷漠,傲慢地教人难以接受,那握着剑立在一旁的凌琰也是副死人似的冷脸。看沈瑶那一身迫人的贵气,或许,傲慢也是应该的吧,真难想象,他那时就会好心搀扶满身脏污的自己。 「今早在书房,本官有点冲动。没吓着先生吧?」沈瑶轻轻的在棋盘上落了一子。 「没有、没有。只是略微有些吃惊。」陈素连连否认,却是明显的口是心非。沈瑶虽说得很平淡,实际上,他当时就差没把书房里能砸的东西全砸了,沈家的奴仆见惯了不当一回事,陈素则被吓够了。因为沈瑶是看了他转交的公文之后才突然暴怒的,而那个半人高的哥窑碎纹瓷瓶差一点就落到了自己头上!真要砸中了,不死也得残废。 「我自幼被宠惯了,脾气有时不太好。还望先生多担待些。」沈瑶语调平平,没多少诚意,不过,好歹还是说了句客气话。 「不敢当。」陈素摆了摆手。 「那封加急公文,不过是父亲写的家书,一些不中听的话而已。我发火与先生无关,请勿惦记,忘了吧。」沈瑶说得平淡,信中内容,也确实只是沈相爷责骂他年轻气盛、做事鲁莽。新官上任的那三把火烧得过旺。然而,沈瑶平生最不甘心的就是他所崇拜的父亲从没赞扬过自己,只不时的泼冷水。 之后,沈瑶又随意说了些公事。陈素屡屡点头,像个应声虫。他突然觉得有点后悔,后悔答应沈瑶做这八品小官。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那沈瑶可不止大了他一级而已,人在官场身不由己,像他这种没权没势又没功名的小人物,也只能拿了奉禄丢掉尊严。穿着官服又怎样?还不就是个供权贵使唤的奴才。 如星手里抚着琴,也腾了耳朵听他俩讲话,却一句也没听明白。只大概知道了沈瑶神情傲慢是因为心情不好,也知道了他时不时的会发脾气。此时的如星,对沈瑶发火的理解仅限于「发脾气」三个字而已,他想象不出沈瑶真正发火的时候会是怎样的一种可怕场景…… 第三章 夜,深了,寒意更浓。 如星在弹琴的间隙皱眉看着窗外,他怀疑待会儿回家的时候自己会不会被冻个半死。不由心想:若是能留下不走就好了,这房里好暖和。 「爷,夜宵已备齐。」沈瑶的贴身婢女云坷站在门外,恭手而立。 沈瑶只微微点了点头,几名捧着瓷碟、盅罐的婢女即鱼贯而入。 「先生,请。」沈瑶率先坐于桌前,又向如星招了招手,「过来呀,无须客气。」 「是。谢谢大人。」「如星才刚入席,一碗热气腾腾的羹汤就放在了他面前。什么东西啊?奇奇怪怪的样子,真可以吃么?虽然闻起来很香……他疑惑地望向沈瑶。 「这是三鲜缕肉羹,先以人参、鲍鱼、海参、牡蛎等物熬成汤底,再用其炖初生的幼鹿腿肉至烂熟。此物天冷时食用最佳。」沈瑶对如星解释着,脸上难得的有了一点笑容,「看你瘦成这样,多吃点,补补。」 天呐,光听着都觉得好贵!这得花多少钱啊?与其吃到肚里去还不如换成钱实在。如星在心里直嘀咕,但依然吃得很高兴,不吃白不吃,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好的东西,陈素吃得更高兴,他也是个聪明人,只看沈瑶时不时的将目光落在如星身上不愿移开,就知道自己只是个陪客的陪客。 「来,再尝尝点心。」沈瑶笑着将一个酷似牡丹花的小点心放到他手边的小瓷碟中。 「好精致,吃掉多可惜呀。」如星将它捧在掌心感叹着。 「不吃坏了更可惜。这是京里送来的,下午刚到。」 「京里?汴梁?」如星彻底呆掉了,居然会有人大老远从汴梁给他送来几个小点心,真是奢侈!不知道是什么人如此溺爱他?上天真是不公平,人与人的境遇为何会相差如此之大?为什么有的人生来就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有的人却只能历经坎坷凄凉终老…… 如星正想心事想得出了神,又听沈瑶说道:「准确的说,这是宫里送来的。皇上的赏赐。」那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差点没把如星吓摔着!「皇上的赏赐。」这句话从他嘴里讲出来就像是在说:「这馒头,我娘做的。」可是对如星和陈素这等小老百姓来说,却无疑如夏日惊雷。 直到躺在了床上,如星依然震惊于自己竟然吃到了皇上的赏赐。由于太过震惊,他在那雕花红木床上滚来滚去,怎么也睡不着。他此刻仍在沈瑶府上,睡着客房里的大床,身上盖的是软软的绫丝棉被,猛然住进这么好的房子,裹着顺滑的锦被,更使得他辗转难眠。 「谁?」如星突然觉得自己床头有些动静,定眼一看,是个隐约的人影!他顿时手脚一凉,吓得头皮发麻。半夜三更的,不会是冤鬼吧! 「别怕,是我。」沈瑶在轻声回答的同时开始宽衣解带。 「沈大人,你、你做什么?」如星打着颤缩到了床角,他记得沈瑶说过要他「以身相许」。以前在酒楼里,他曾见过一个俊俏的男孩被两个官家子弟拽入厢房里「污辱」了。男人之间怎么行房事,如星搞不清楚,但是他还记得那个男孩在房中哭爹喊娘、哀号阵阵。 「沈大人!您、您这是……要做什么?」他断断续续的问。 「不做什么,只是孤枕难眠。今夜陪我睡,不然干嘛要你留宿?」沈瑶躺到床上,将直打哆嗦的如星拖入自己怀中,搂着抚摸了一阵,又趴在他身上四处嗅了嗅,「嗯,肌肤如凝脂润玉,还有淡淡的体香,果真是个宝贝。」他满意地笑着自言自语。 「不要,求求您,放开我……」如星惊恐的睁大了眼挣扎着,他觉得自己的寒毛都倒竖起来了。 「别吵。陈先生就在隔壁,你想把他吵醒么?乖孩子,好好躺着,不用怕,这次我什么都不会做。乖乖睡吧。」沈瑶一面喃喃细语一面将如星牢牢的圈在了身前。 如星不敢大喊,只尝试着挣扎了一下,却发现自己丝毫不能动弹。 他先是吓得无法入睡,而后发现沈瑶信守承诺,没有再动手动脚,安心之后,如星竟然真的就这么睡了。他觉得自己是安全的,只是没用脑子去想清楚沈瑶为什么会说「这次」我什么都不会做。 其实,沈瑶也并不是真的什么都没做。清早,如星起床时枕边已经没了那个不速之客,他原以为只是个怪梦,正暗地高兴着,却突然发现自己脖子上挂了个玉坠,玉上刻着「瑶」字!再仔细一查看,锁骨上方还多了块拇指大小的红斑,虽然不痛也不痒,但却乌红的挺吓人。 沈瑶可不是柳下惠,与佳人同榻相拥,怎么可能坐怀不乱?那是他在如星身上留下的「烙印」,一个深深的吻痕,用以标明他是自己的所有物。只可惜,这俊美少年此刻压根就不懂「吻痕」为何物。 *** 当朝宰相长子沈瑶,官至三品,年轻有为。他自请圣命赴杭州上任,在杀鸡儆猴之后此地一片歌舞升平,身为地方长官的他却清闲得无事可做。杭州虽然是个风景秀丽之地,但在这暮秋之时花叶凋零,没景色可赏。因此,他只得终日窝在家里吃吃喝喝,不时邀请陈素与他对弈,或者强留如星唱曲、陪睡。 当然,这「陪睡」目前还只是字面意义的睡而已。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沈瑶不打算将如星逼得过紧,含含蓄蓄的逗他玩玩倒还更有意思。 冬除的前三日,沈瑶迁宅至「逸园」。 遇乔迁之喜,自然要张灯结彩大宴宾客。太守老爷搬家而已,竟成了轰动一方的首要大事。多少大小官员豪绅地主,削尖了脑袋想在宴席中露个脸,巴结巴结这相府的公子、皇上的爱臣。瓦舍勾栏,烟花柳巷的若干人等,也都指望着自己能去陪个酒助助兴,这种大场面,赏钱肯定不少! 「死小子!你是不是得罪太守老爷了?」老汉拧着如星的胳膊,抡起鸡毛掸子狠狠的抽在他臀上、腿上。自从发觉侄儿的那张漂亮脸蛋可以换钱之后,他向来都只将棍棒落在看不见的地方,「千叮咛、万嘱咐,要你好生侍候着,你、你居然敢在这节骨眼开罪他!」 「啊!姨丈,求您别打了!我没得罪他、真的没得罪他!」如星打心眼里觉得冤枉,都已经伺候那沈大人伺候到床上去了,姨丈还这么罚自己。 「你还嘴硬!没得罪他——那太守老爷今天为什么不招你去他府上?」 「我怎么知道,他说不许就是不许啊!」 其实理由还是有的,只不过如星说不出口。昨夜里,沈瑶搂着他笑道:「明天你不许来,我一定会忍不住随时将你带在身边,还不知有多少人会看着你流口水。你是我的,不给别人看。」直说得如星脸红心跳。 这种不堪的解释,怎好意思讲出来? 「臭小子还敢顶嘴!看我不打死你!」姨丈说罢提腿就踹了他一脚。 如星在摔倒的同时,那块沈瑶亲手挂在他胸前的和田润玉坠子,一不小心落了出来。「这是什么?你哪来的?」姨丈一把将玉石抢了过去。 「沈大人赏的。」如星在心底直喊糟糕,被他拿去是肯定要不回来的。 唉,沈大人那里又该怎样交代才好?他还说要自己戴着片刻不能离身的! 「好小子!得了赏居然敢不上交!还有没有别的?」 隔了两日,黄昏时,沈瑶派人将如星领到了他的「逸园」。 进了「逸园」,如星才真切的体会到什么是富贵之家。那是个典型的江南园林,雅致秀美,亭台楼阁、小桥流水、轩榭山石无所不有。那雕栏玉砌琉璃彩绘,直看得如星目瞪口呆,他直到此刻才明白沈瑶为何不愿住在府衙后院。在自己眼里那是高门大院,却是让沈瑶觉得寒酸、清苦,才不是因为什么冤魂、怨气。 湖边山坡上,有个八角小亭,沈瑶与陈先生正对饮笑谈。如星走上前去,行了礼。 「等你好久了,看座。云坷,布菜。」沈瑶一面说话,一面示意仆从给如星披上一件狐裘蒙衫,「此处月寒风冷,你身子单薄,可得穿暖和些。」 如星愣愣地看着沈瑶,想要道谢,话到嘴边竟无语哽咽。好些年了,活得猪狗不如,很少有人这么关心自己。何况说这话的还是沈瑶,是高官厚爵,目空一切的太守。 「今儿是冬除呢,」沈瑶淡淡的笑了笑:「我们三个无亲无故的可得好好喝上几杯。哟,错了,如星是有家人的。」 「有,等于没有。如星敬大人一杯。」他起身举杯一干而尽,动作虽好看,却喝猛了些差点没呛得背过气去。 「傻子,不会就别逞强。」沈瑶大笑了一阵又提议说:「就这么喝酒没意思,行酒令吧!如星也要参加,准你以茶代酒。」 「我不要。」如星直摇头。开玩笑,一个是状元、一个是教书先生,吟诗作对他们肯定都很擅长,不是明摆着就我一个人吃亏么?「大人准你以茶代酒了,不会醉。」陈素诓他。 「不要。如星笨嘛,会喝茶喝到撑死。」 沈瑶看着他那苦瓜一样的委屈表情,又是一阵轻笑:「好,不难为你。唱个曲儿吧,就着这园子的风景,自己填词。就一首,不许再推托。」 「是。大人。」如星应了,开始东看西看,瞅着那细雨中的湖泊小桥,磨蹭了许久终于抱起了琵琶,幽幽唱道: 「愁云寒露苦茶,悲风冷雨残花。枫落长桥映霞,茫茫天涯,孑然秋萍年华……」一曲唱毕已是满眼泪光。 「怎磨,出错了么?这是押下平声的小令,没错啊。」如星发现同桌的两人都直直的盯着自己,极为诧异。 「没出错。做得好,也唱得好。悲风冷雨残花……真是小看你了,我自罚一杯。」沈瑶说是喝一杯实际上却几乎连饮了整整一壶。他没想到如星会唱得这么悲凉,看他眼眶微红噙满了泪花,实在是有些不忍。 唉,想想今早自己干的龌龊事,竟觉得有些内疚。不过,内疚归内疚,对于如星他却是势在必得的。难得一见的美人胚子,就此放弃未免太过可惜。沈瑶原本还只是在言语问逗逗他,哪知前两日夜里没他陪在身边,却觉得很是寂寞,竟立刻就想将那俊俏少年搞到手。 酒宴之后,陈素被领向客房,如星则同凌琰一道扶着沈瑶去了他的寝室。他好像真的醉了,脚步有些虚浮,一进房就瘫倒在床上,沉沉的睡了。 如星半跪在沈瑶脚边,刚伺候他脱了靴袜,云坷又递来一张拧好了的湿布。 「帮主人擦擦身子。」 「我?」如星呆望着她。为什磨要我去?我又不是你沈家的奴仆。 「当然是你。水在那边,我出去了。」云坷板着脸与凌琰一块儿转身走了,还没忘带上房门。 如星望着熟睡中的沈瑶,犹豫了好久,实在不想服侍他。不过,他最终还是小心翼翼的替他敞开衣衫,擦拭着那满身的酒气。当抹到沈瑶胸膛腰腹的时候,如星慌张得连腿都在哆嗦,他没干过这种伺候人的差事,也从没如此真切的见过摸过这么健硕阳刚的躯体。 突然,沈瑶猛一翻身将如星拖上床搂住了。与以往不一样的是,他在搂抱的同时还不停的亲吻着怀中的少年。 「月娘,我好想你,」他压在如星身上,半眯着眼拉扯他的衣物,「我想你想得好苦,月娘,你怎么舍得离开我……」 月娘?月娘是谁?他夫人,还是小妾?不、不对,问题不是这个!救命呀!他真是醉糊涂了,连男女都不分了! 「沈大人!我是如星、我是如星呀!您别这样!放开我……」 嘴,被堵住了。一个湿湿热热的东西擦了进来,这、这就是接吻么? 好热、好难过!喘不过气来了。 如星拼命的偏着头,将脑袋埋入了被窝里,躲着沈瑶的「索取」。 「沈大人,您弄错人了。我不是那什么月娘!」如星死命的躲来躲去。不过,落在了沈瑶手里,躺到了他的床上,任凭他再怎么挣扎也是徒劳。不到片刻,如星的外衫就被他脱了个精光,只剩下一件单薄的亵衣。 「救命啊!外面有人么?你家主子醉糊涂了!沈大人,别!救命! 」 房内,烛光摇曳、幽香阵阵。沈瑶赏看着身下的俊美少年,不觉想要发笑。好个纯真青涩的妙人儿,只脱他几件衣服就吓成了这般模样,再「做」下去只怕是要将整个宅子的人都吵醒了。不过,也无所谓,反正已经告诫过众人不得打扰。 沈瑶凝视着那虽又惊慌而深邃的明亮眼眸,轻轻抚着他的俊秀脸庞,好一张精致的脸蛋,剑眉微挑睫毛浓密,鼻梁挺直唇红齿白——真美,美的叫人难以自持。 「沈大人……您。酒醒了么?」如星突然发觉沈瑶的眼神像是很清醒的样子,「谢天谢地,您终于醒了!我是如星呀,求您快放开我吧!」 他别过头去,不敢再看沈瑶。一脸的难堪。 「嗯,唔……大人……」稍没注意,如星的上衣竟已被沈瑶褪去了。 待他回过神来时,那人正在亲吻自己赤裸的胸膛,如星吓呆了,想要叫喝,那声惊呼等出了口却变成了低低的呻吟。胸前的突起在他嘴里含着,全身躁热难耐,听着沈瑶那重重的喘息,连自己也不由得跟着呼吸急促起来,也顾不得挣扎了…… 「玉坠呢?」沈瑶突然顿住了,「我送你的玉坠呢?」 「啊?姨、姨丈拿了……」如星像条件反射似的一向就答。 「可恶!我送的东西你居然也敢给人!」他瞪着如星,眼神透心的冷。 「对不起,大人,那是他硬抢去的!」如星委屈的习惯性的道着歉,而后才猛然醒悟大叫了起来:「您、您没醉!你骗我,怎么可以这样?你混蛋、无耻!」他虽然对房事一窍不通,但再怎么也看出沈瑶是在装作撒酒疯占自己便宜,是很过火的调戏自己。 如星在盛怒之下也没多想,甩手就抽了沈瑶一耳光,重重的一耳光。 「居然敢打我!你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沈瑶先是一愣,而后沉着脸回敬了他两巴掌,顿时那粉白的小脸上多了几道醒目的指印…… 如星开始破口大骂,沈瑶则伸手点了他哑穴。他的嗓音很美,就算只是在喊叫呼救也清丽的有如黄莺百灵,所以沈瑶先前一直随他乱喊,听着还觉得很舒爽。不过,要骂人可就不行了,朝廷三品的官儿可不是想骂就能骂的。 沈瑶将如星翻转过去,一手搂着他的婀娜纤腰,嘴唇轻轻啄着那冰肌玉肤,另一手开始拉扯他的裤带。如星趴在床上,胡乱蹬着腿无力的反抗。泪水,默默的流淌着,浸湿了枕边的一大片被褥,他很清楚,自己已经成了那砧板上的鱼肉,只能任由他宰割。 正在此时,云坷立在门外怯怯的喊了一声:「爷,汴梁有使者求见。」 她苦着脸,心想自己搅了主人的好事,明天可有的苦头吃了。可是不传话又不行,事后一样会被罚!做下人,难。 「不见!滚!」沈瑶有些火了,好个不识大体的奴才,竟敢在这种时候打搅自己! 「回少爷,那是郓王府的人,说是还带有圣上的口信,一定要在今夜求见主子。」云坷开始哀悼自己的脸蛋和臀部。掌嘴和杖责会罚哪一个呢? 郓王府?圣谕?沈瑶愣了愣。别的事还可以不用理会,不过,若是郓王楷派来的信使…… 「把衣服穿上。」沈瑶翻身下床整了整自己的衫袍,将衣物抛给如星又解了他的穴,待他穿戴完毕后,去开了门。 冬除节亲友间都时兴互赠礼物,汴梁使者送来的即是当今圣上及郓王郓王楷备的若干物品。贺冬,自然要在冬除当天,所以才说一定要在今晚献礼。否则,那来使回去之后怕是难选罪责。 沈瑶信手拾起了一支晶莹剔透的羊脂玉箫:「好玉,这箫还不错。如星,过来。如星?」他知道如星擅音律、好器乐,便想着要将那支玉箫赏给他。连唤了几声却不见他回应。定眼一看,这房里哪还有他的影子。 「人呢?」沈瑶喝问随待的一干仆从。 「这,没留意……怕是跑了。属下这就去追!」被沈瑶一瞪,凌琰顿时觉得浑身不自在。他先前是看着如星离开却未加阻拦,难得骗一次少主,却有些做贼心虚。 「不用,随他去吧。」沈瑶轻笑着喝退了下人。与其派人去追,还不如等他自己回来。等他自动回来,跪着求自己,他要让如星后悔出手打自己的那一耳光。 *** 如星惊魂未定的在苍茫夜色中跌跌绊绊的奔跑着,好容易回了家,那小院的大门却被插得死死的。如星伸手想扣那钢环唤姨母帮自己开门,又怕吵了姨丈,表兄,肯定少不了会挨一顿棍棒,再三权衡之后,他只得蜷着身子靠在土墙下坐了一夜。 户外寒风凛冽,如星衣衫又单薄,一宿下来直冻得嘴唇乌青,待天明时,连睫毛上都挂了霜。 等进了屋,姨丈一家人却已用过早餐了。 「有吃的么?」如星哆嗦着望向姨母。 「这是昨晚剩的……」姨母看了看手里那碗正准备端出去喂鸡禽的粟米糙饭,「我给你热热吧。」 如星正想点头却听得姨丈在一旁不满的咳了两声,只好急忙说道:「不麻烦您了,冷的也没关系。」 「表弟,那沈大人没留你多住几日?」桌前,表兄讪笑着问他。 如星没吭声,想着夜里沈瑶的轻薄举动又是一阵心酸。平日也常听说那些士族子弟多有喜好狎玩娈童之人,没想到自己倒也成了达官贵人的猥亵物件!听表兄语气,他倒是早料到自己会有这遭遇的。为什么我就这么命苦呢?遇到那样的官爷,还有个这样的家人,挨打受饿也就罢了,竟还要将我拿去讨好别人,老天爷,你想要我的命就快些收了去吧,又何苦这样糟践人…… 第四章 消停了几日,没见有什么风吹草动。正当如星庆幸于沈瑶没有差人召唤自己之时,却突然天降噩耗。 那日,如星去河边提水,返家时却发现家什尽数毁坏,遍地狼藉。 「星儿,先前你姨丈和哥哥被官差抓了,说是服役,要去挖河道、运财物。」姨母落着泪拉着如星的双手,「你去县衙打听打听,看看几时能放人,或者有没有别的法子?听说服役好苦的,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可不能让他就这么死了!」 如星对姨丈表兄虽没多大感情,但姨母却向来对他不错,不忍见她伤心,就只好四处奔走了一番,打听具体情况。差点没跑断腿,却是徒劳无功。也去找过陈先生了,他却说是无能为力。然后,在绝望中,如星想到了一个人——沈瑶。他是太守,又是什么转运使,只消他一句话不就什么事都没了! 可是,真要去求他么?一想着他那夜的举动,如星就觉得心悸,去找他还不就等于是羊入虎口,而自己就是那只待宰的羔羊。 也罢,羔羊就羔羊吧。反正已经被他吃过一回了,再来一次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外乎就那样!如星天真的想着,硬着头皮走向了沈瑶的「逸园」,却不知道那天沈瑶的举动连开胃菜都算不上。 大清早就到了「逸园」正门,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几名家丁就将他轰了下去。 「去去去!哪来的穷小子?侧门在那边,顺墙走。」 到了侧门,又有人守着,自然是不让他进去。 软缠硬磨了好几个时辰,又跪又求的,总算进了园子。但是,没见到沈瑶。有人把他领到了那个湖边的八角凉亭,要他就在那里候着。 「等着吧。主人想见你时自然会唤你。别乱跑啊。」那人傲慢的吩咐。 如星孤零霉的一个人站在那凉风中,寒风阵阵的吹着,晌午早过了,肚子空空的,又冷又饿。想着前几日,就在此处,那时的沈瑶多体贴,一转眼却全交了,翻脸比翻书还快。他绝对是故意的,故意把自己晾在这里。如星微微哆嗦着,眨巴眨巴了双眼,将那即将滚落的泪水逼了回去。也不知道站了多久,手脚冻得麻木了。不久,夕阳西垂,夜幕降临,湖对面的合楼掌了灯,一大片橙色的灯火远远的透着暖意。可这山坡上的小亭却是漆黑阴冷,没有人烟。如星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被遗忘了。 正绝望着,突然身后传来了脚步声。如星欣喜的猛一回头,看到凌琰正提着剑向自己走来。他高兴极了,觉得有望了,毕竟,凌琰是沈瑶的亲随。 「爷今日事忙,让你明日再来。」 冷冰冰的一句话,像是一桶凉水,将如星浇得半晌回不过神来,他苦苦等了一整天,就只等来了这么一句话。 *** 「走了?」沈瑶坐在案几前翻着一本棋谱。 「走了。」凌琰沉声回答。 「怎样?」他没抬头,继续看书。 「咬着唇一句话也没说,泪水直直的流下来。」凌琰颔首而立,微皱着眉。 「你心疼了?」沈瑶听出了凌琰言语间那丝异样之感,缓缓抬头凝视着他。 「少主何出此言?」 「我知道,他哭的时候很像月娘。」 凌琰先是一惊,随后拜倒在地,「属下恳请少爷……」 「得了。琰,我的命是你父亲换来的,所以我敬你为兄长,大多数时候你的话我还是听的。不过,该让的我已经让过了,不是么?」沈瑶挥了挥手命他退下。 「爷……」凌琰在离开之前努力的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口。他原本是想帮如星说情的,可沈瑶话已至此,再说也是枉然。 *** 次日,如星是吃过午饭才去的,能少饿一顿算一顿。本来还想多加件衣服,只可惜没别的衣物可,厚的全在身上了。出门的时候就觉得天色不太好,怕是还要降温。到沈瑶的宅子后,果然变了天。 站在书房门外,看着漫天飘零的细细雪花,如星又开始觉得全身发冷。那雪太稀薄,一落到身上地上就化了,像是在淋雨,只可惜这雨水又非比寻常,凉得彻骨。 凌琰从书房里退了出来,他站到如星面前欲言又止。 「是沈大人交代了什么?」如星问他。心想肯定不是什么好话,否则他也不会这么为难。 「是,少爷说,『想求我,就拿出点求人的样子。』」 「我懂了,谢谢。」如星闭上双眼。直挺挺地跪在了那汉白玉的地砖上。之所以闭上双眼,是因为他不想再流泪,男儿有泪不轻弹,可他实在是有些控制不住自己。到了此时此刻,如星什么都明白了,这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他沈瑶的一个游戏,自己则是那个被他逗弄着玩耍的猎物。 他先前的温柔、曾经的关切,都只是「赏赐」而已,自己还傻傻的当他是「好人」。高兴时给个笑脸,不高兴时赏两巴掌这才是所谓的权贵。 夜,又降临了。跪了多久了?两个时辰,还是三个?膝盖先前还钻心的疼,现在居然已经没了知觉。 「冷么?」沈瑶走出书房俯视着他。 如星垂首看着眼前的那双冰蓝的销金朝靴轻轻点了点头。他已经冻得不能言语了。 「别跪了,起来吧。当心把腿冻坏,我可不想成天搂着个瘸子。」他使人将如星扶了起来,「带他去梳洗一下,吃点东西。」 午夜,如星婷婷然走在回廊之中,穿着一身簇新的珊瑚红绣金长袍,头系玫红垂带,腰坠玛瑙串儿,一阵微风拂过,水红的薄纱罩衫舞动飘飞,伴着那遍身的艳红色将一张俊脸衬得娇媚无比。不过,他面上却没有一丝笑容,眼里也透着深深的悲哀。因为,他正在走向沈瑶的卧房,迎接他的将是那男人一夜的「临幸」。 「我家人呢?」这是如星进房后说的第一句话。 「放了,早放了。」沈瑶摆弄着折扇漫不经心的回答。 「谢大人。」如星跪地叩了个头,然后起身向床边上走去。 然后,沈瑶将他打横抱起,放倒在了床榻之上,如星向后一仰,那头飘逸的发丝随即洒落枕边,与此同时,几行热泪也幽幽地涌了出来。 生平头一次穿上这么华贵的衣物,全身的绫罗绸缎,细腻而润滑……然而,如星穿着这身行头,却是为了让沈瑶更舒心的享用他。 沈瑶隔着衣料,轻轻揉摸着如星娇嫩的身子,那滑顺的手感让他兴奋不已,随后,他又慢慢将其衣衫一层层褪去,饶有兴致的看着那诱人的胴体渐渐显山露水。 如星紧闭双目静静的躺着,任凭那男人在他身上肆虐,此刻,他已是浑身不着片缕。房内燃着红色香烛,灯火通明。如星羞涩难当又无处躲藏,他不愿睁开双眼,也不敢睁开双眼,糗得要死,起先是不知道沈瑶连做这淫摩之事也是要亮着灯的,见识之后哪还敢睁眼? 「我的心肝宝贝,你怎么不吭声哪?」沈瑶轻轻为他拭去脸上的泪水,「若非这身体温温热热的,我还以为自己是在奸尸。」 「您希望我说什么?谢谢大人恩宠?」他哽咽着冷淡的反问。 「我希望,听你叫唤……」沈瑶说罢即加重了手上的力道,迫使如星不由得嗔唤起来。 「啊!大人、大人,求您轻一点……」 「痛了?才刚开始而已呐。」沈瑶笑着吻了吻如星的脸颊,随后将自己的分身抵在了他的下体…… 「大人?」这、这是要做什么?他想干嘛?「啊!好痛!大人、大人——!饶了我吧,求您放过我吧……啊啊啊!」如星抑不住的一叠声惨叫起来。 直到沈瑶「进入了」他的身体,直到那男人开始真正的「享用」他,如星才真切的明白什么叫做「狎玩」。这可以称作是「玩」么?怎么就像是在受酷刑。好痛、好难受…… 如星无助的趴在沈瑶身下恸哭着,哭得伤感而凄美,那一阵阵的哀号伴着一声声娇嗔却直叫得沈瑶春心荡漾。 折腾了大半夜,两人都累了,沉沉的睡了过去。沈瑶是带着一脸的满足,如星却是伴上一身的痛楚。 清晨起床,沈瑶却发现那枕边人又偷偷溜了。 「人呢?」 「回少爷,还在府上。」云坷伺候着沈瑶梳洗,「今早凌琰侍卫见他又想逃走,就拦下了。奴婢们怕吵着主子,就暂且先将他暂扣在别院里,等候发落。」 「他,身子可有什么不妥?」 「还好。就是腿脚有些不方便,」云坷见沈瑶陡然脸色一变,急忙补充道:「凌琰跟坷儿是一路搀着他过去的!没让那些粗使家丁碰着。」 早餐之后,沈瑶走进了素馨斋,那个位于「逸园」东北角的小别院。 如星正愣愣地坐在床头扭着手指,乌黑的长发就这么随意披散着,脸色惨白,双眼红肿。看到沈瑶进来,他微微哆嗦了一下。 「你本事不小嘛,居然可以不知不觉的从我枕边溜走。」他用折扇轻抬起如星的颚,「告诉我,你想去哪儿?」 「回家、我要回家。」如星略带着哭腔轻声回答。 「你哪有家?!那不是你的家。从今往后,就乖乖的跟了我吧,不会亏着你的。」沈瑶和颜悦色的劝他。 「大人,如星该做的都已经做了,您不能再关我。」 「你是我沈家的奴才,我怎么不能关你?不仅要关,还要打!」沈瑶猛然抬高了声音:「来人啊!给我拖出去,杖责三十!」 一时间,如星被唬得说不出一句话来,直到趴在了小天井里,棍棒重重的落在了身上,他才回过神开始叫骂起来:「你凭什么打我?谁是你,啊!谁是你奴才了!狗官!你、唔……你仗势欺人!」 沈瑶挥了挥手,持杖家丁便暂停了行刑。 「按沈家家法,私逃奴仆杖责六十。逃二次者,杖六十、鞭六十。如星,我是心疼你,所以才酌情减了又减,你该叩头谢恩才是。」 「呸!你混蛋!我又不是你的家奴!你凭什么罚我?」 「怎么不是?管事,拿卖身契给他看看。你看仔细了,可别再说本官坑你、欺你。」 如星跪在台阶下圆睁着眼,看着那句「终身为奴,生死各安天命」悲愤不已。自己居然被姨丈卖掉了,早在冬至那天就已经卖给沈瑶了! 「啊,补充一句,签这契约的时候你姨母也在场,看在她与你是血亲的份上,我还多赏了她一串佛珠。大概也值个十几两。」沈瑶坐在高高的交椅上,俯视着如星。 「姨母?」 「对,你姨母。她挺高兴的,谢了又谢。」 「姨母?她怎么可以这样!姨母,星儿打小敬你似半个亲娘啊!你怎么能这样对我?星儿不甘心、星儿好不甘心!」如星只觉得心像是被人挖去了似的,疼得无法言语,只瘫倒在地失声痛哭起来。 「少爷,还打么?」一家丁不识趣的问道。 「打?」如星缓缓抬头凝望着沈瑶,「打吧。死了一了百了,活着倒不如死了好……」他幽幽的说着,泪珠像断了线似的向下落,像是想在今日把一生的眼泪都流尽了。 「如星,」沈瑶伸手将他一把揽入怀中,「别哭,不罚你,不罚了。咱这就进房去,房里暖和。」他一面抚慰着如星,一面望向那个不识趣的家丁,「跪下,掌嘴。」说罢就将如星抱了起来,往屋里走。 听着那清亮的耳光声,如星微微颤了一下。沈瑶皱了皱眉,又对那家丁喝骂:「吵死了,给我滚出去。」 沈瑶将如星轻轻置于床上,柔声道:「还疼么?来,让我瞧瞧你的伤。」说罢伸手就想撩他衣衫。 「别碰我!」如星惊呼了一声,远远的缩到床角哆嗦着:「不要碰我!不要,我不要……」原本就面色不佳的他,此刻那脸颊吏是苍白得吓人。 「好、好。不碰你,别怕。」沈瑶击掌唤来了两名婢女,「如星,今后你就暂住在这儿,由她们两个……」 「你走啊!不想看见你!出去!」如星不等沈瑶说完,抡起方枕就往他身上砸。 沈瑶身形一闪,避了过去。他双眉紧拧,想要发火,但在看了看那个蜷在床角,满脸泪痕的可怜少年之后,他便将那股怒火压了下去。只对两个婢女吩咐遭:「玲珑,璎珞,今后就由你们服侍如星公子。」 出了素馨斋,沈瑶走向书房,陈素正等着他。 「查得如何?」沈瑶看陈素面色凝重,便知那河堤修建情况不容乐观。 「回大人,贪污一事属实。而且,远不止私扣役夫粮饷这么简单。有多个户长、里正涉案在内,甚至还牵连到部分州县官员!大人,下官实在是力不从心。」 「先生辛苦了。」沈瑶先将卷宗翻阅了片刻,随后沉着脸缓缓起身,「凌琰,去准备一下。我要出门几日。」 沈瑶一连忙了三、四日,明察暗访,恩威并施,总算将此贪污之事大致理顺,找出了幕后主使。 「大人,要办他了么?」陈素询问。 「不。他娘家表亲现是皇上的爱妃,正得宠,还动不得。」沈瑶摇了摇头。 「难不成就这么放过他!还是要等圣上又宠了别人再——」 「陈先生,这种事急不得。我已经给京里去了信,先探探口风再说。」沈瑶仰头拂了拂发丝,叹道:「眨眼就离家好几日了……挺想的。」 *** 黄昏时,沈瑶领着一干亲随快马加鞭回了「逸园」。沐浴之后,顿觉神清气爽,躺在靠椅上喝着参茶,并唤来两个小丫环跪在身侧为他揉脚。 「五儿,去叫如星过来。」沈瑶脸上挂着笑。好几日没见他,真是挺想的。 「这、这……」那名唤五儿的仆人吞吞吐吐着。 「这什么这?」他心里直念着如星,因此面上仍带着笑意。五儿也就胆大了起来。 「爷,五儿斗胆,请问主子,是用软轿抬他过来,还是找两人架过来?」 「什么?」沈瑶一时没听明白。 「他、他怕是不太方便走动,所以……」五儿见主子脸色异常难看,不敢再说下去了。 「怎么?不能下地了?」沈瑶倏地站了起来,「怎么回事!我走的时候还好好的。」说到此处他有些不自在的顿了顿,其实,他出门的时候如星也不能算是「好好的」,不过,再怎么也不至于完全不能自个儿走动啊!那些奴才最会察言观色,此刻见自己心疼如星,言语间肯定不敢将他的情形说得太严重,实际情况怕是更糟! 沈瑶穿好靴子,一时心急便使了轻功,飞身奔至素馨斋。 进得内室,看到那凄惨的光景,沈瑶顿时气得脸色铁青。他心爱的美少年正闭目平躺在床上,唇如白纸、满脸病容、憔悴不堪。 「怎么会这样?」沈瑶坐到床前喝问侍女:「有没有请郎中看过?是什么病?」 「爷,」璎珞怯怯的回答:「回禀少爷,如星公子这、不是病。他是不肯吃东西。这几日滴水未沾、粒米未进……」 「什么?」沈瑶彻底呆了。他知道如星很倔强、有些清高,但是,他认为强压之下那贫家少年一定会听天由命,接受自己的安排,万没想到如星竟一心求死,选择了绝食!「混帐!你们是傻的啊?不知道强灌么?」他皱眉喝问。 「催过了。没用。他呛坏了,差点就这么『去』了。奴婢们不敢再试。之前,如星公子趁我们没注意还悬梁了一次。」玲珑哆嗦着恭声回答。 「出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裹报我!」沈瑶摔袖暴怒,面色阴沉,一副想宰人的模样。 玲珑,璎珞不自觉的向后退缩着,不敢言语,心里却直喊冤枉。她们怎么知道如星绝食算是大事?原想爷急着出门办的才是大事,所以不敢贸然打扰。那少年不过就是个娈童,「玩」过一次之后被扔在这么偏僻的院落,出门时没过多叮嘱,而且一走就是三、四天,也没见怎么挂念。 谁看得出他居然这么得宠啊!还以为死了就算了,总之不是自己弄死的就成,哪想主人会急成这样! 「爷,他醒了!」璎珞突然发现如星睁开了双眼,急忙叫了一声,藉此引开了沈瑶的注意力。 「星儿。」沈瑶急忙回头,俯身轻柔的唤着他。 如星默然的看了他一眼,然后缓缓闭上双目,转身侧躺,只一声不吭的裹着锦褥背对着他。 「如星,真没想到你竟如此倔强。来,吃点东西。乖乖的把这碗燕窝粥喝了,我就不罚你。听话,别跟自己过不去。」沈瑶欠身靠在枕边,和颜悦色的劝他。 如星静静的躺着,没出声。 「你想跟我赌气,也别作贱自己啊!我知道你很饿,别倔了。是不想喝粥么,那么,爰吃什么尽管开口。如星?」沈瑶望着床上那个冷然拒绝自己的美少年,觉得有些恼,但他依然尽量控制着自己的火气。 沈瑶自幼长在权贵之家,平日习惯了对下人呼喝打骂、玩玩娈童也是天经地义,他压根不认为自己有亏欠如星,只觉得是他不识抬举。若换个别的床伴敢这样对他不理不睬,沈瑶恐怕早就命人棍棒伺候了。只不过,如星实在是生得花容月貌,惹人怜爱,何况他那容貌确实与月娘甚为相似…… 劝了很久,那少年依然侧躺着,一声不吭。沈瑶失了耐性,板着脸缓缓的站起身来。 「如星,你识相点。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他沉声低语,恐吓之意溢于言表。 少年蜷着身子微微抖了一下。他有些害怕,但转念一想,不外乎就是杖责鞭笞嘛。死了最好,反正早就不想活了。 又是一阵沉默。 「来人!拖出去……打,狠狠的打!」沈瑶咬牙切齿的高声喝道。 如星不由得轻轻哆嗦起来,他苦着脸环抱胳膊,默默的等待那些个粗壮家丁将自己拽出被窝。 半晌,没什么动静。如星诧异的睁眼一看,房内居然没人了!然后,鞭笞声伴着阵阵哀号却自门外传来。 「爷,奴婢知错了!求主子开恩!」 「主子饶命!奴婢不敢了!爷!饶命啊!」是璎珞和玲珑! 皮鞭,在寒风中呼啸着,然后落下去,发出刺耳的「啪啪」声响。如星呆坐在床上,听着窗外的一声声惨叫,抑不住的全身发抖。他好怕,怕得难以自持,但心里更多的却是难过和内疚。如星知道,玲珑和璎珞是在代他受过,那鞭子原本是应该落在自己身上的。 他扶着床柱起身,想到外面去,无奈饿得太久,早已四肢发软没了站立的气力,双脚才刚一落地整个人就瘫倒了,还一不小心撞翻了床边的圆木椅子。 沈瑶听到声响回头,不经意的与半跪在地的如星对视,然后,他冷漠的转过身,吩咐道,「打。继续,用力打。」 第五章 如星呆了呆,随后开始在房内缓慢的挪动,拖着孱弱的躯体,几乎是连走带爬的移到了门口,他倚靠在门框上默默的注视着眼前的一切,干涸的双唇紧抿着,眼眶微微泛红,那身苍白的薄绢长袍在凛冽的寒风中轻轻拂动,像极了自天庭飘然下凡的落难仙子。 璎珞、玲珑在痛哭中以企求的眼神望着如星,他却只是注视着沈瑶那挺拔的背影不发一言。 良久,如星咬了咬牙,努力向前迈了两步,环搂住了沈瑶的腰,他轻靠在那宽阔厚实的背部,喃喃低语。 「如星错了。爷,如星知错了。是如星不识抬举、不知轻重,求主子开恩,原谅我吧,求求您,不要为难她们。」他抬头凝视着天空,泪水悄悄挂上了睫毛,大家都是苦命人,若不是生活所迫谁甘心为奴为婢受人践踏?他又怎么忍心让玲珑、璎珞代自己受过?开口求饶是一定的。沈瑶就是算准了如星心地善良,才使这种法子逼他就范。 「你真知错了?」沈瑶厉声质问。他是摆明了仗势欺人,只不过欺得有凭有据,不仅面上干净、符合律典,而且,就算弄死一、两个人也不会落人把柄。高门大产,谁家没死过几个奴仆?没什么大不了的。 「如星人是爷的,身子也是主人的,爷爱怎样就怎样,如星不敢有半句怨言。」眼泪默默的流淌着。他能有怨言,敢有怨言么?人,总是有奴性的,何况还是穷苦人家自幼被欺凌的可怜人,他认命了、认了。 沈瑶嘴角划过一丝隐隐的笑意,他要的就是这句话! *** 靠在床榻上,沈瑶温柔的搂着如星一勺勺的喂他吃了一小碗七宝燕窝粥,又扶他躺下。 「乖乖休息吧,你这几日大概也设怎么睡好。我最近很忙,没功夫照看你,自己要保重身体,不许再乱使性子!不然,我可不饶你。听到了么?」 「嗯。」如星顺从的点了点头。 沈瑶击掌唤来了两个婢女,吩咐道:「好好伺候如星公子。他要少了一根头发,我都拿你们试问!」说罢,他微笑着又将那个刻着「瑶」字的润玉坠子挂在了那少年的颈项。 没过几日,如星精神竟好转到足以活蹦乱跳了,大约是补品吃得太多的缘故吧,身子略胖了些,脸色也变得蛮红润的。只不过,在这青春年少活泼好动的年纪,他却被关在一个小院落里终日无所事事,也没处活动筋骨,着实有些无趣。 如星在窗前坐着抚了一会儿琴,又随手拿起一本词集翻了翻,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突然他所得两个婢女在窗外低语,便好奇的靠了过去。 「两位姐姐在说什么呀!」 那两人吓一跳,「如星公子,你几时站到我们身后去了!可吓死奴婢了!」 「说了不要叫我公子,我算哪门子的公子?」他轻声嘀咕了几句又问:「我听到你们好像在说璎珞什么,她怎么了?」如星一脸的关切。 「也没怎样,就是和玲珑一块儿被派到了厨房工作活儿挺重,整天劈柴担水,好可怜。」 如星偏着头想了许久,其实,他压根不觉得担水劈柴有多苦,平日里他是常干这种粗活的。细想之后,他终于明白了「大户人家的丫环,等于小户人家的小姐」这道理。想必,玲珑、璎珞也是享受惯了,向来只用近身伺候主子,重活却是不用自己动手的。 「她们,现在很苦么?都是我不好,是我害了她们。」如星叹息道。 「如星公子,你替她们在爷跟前求求情好么?」 「是啊,只要您开口,爷一定会开恩的!」虽然,这几日沈瑶忙于公务从没踏入过这「素馨斋」半步,但是,每天他都有差人送来不少炖品补药、书本乐器,及若干精巧礼物,是人都看得出他很疼爱这少年。 如星呆呆的沉默了片刻,闷着气回了卧房。求情?哼,此时此刻,如星对他那个铁石心肠的主子也算是有了一定了解,他知道,只要自己有求于沈瑶,他绝对会借故索取极高的回报。再说,就算自己什么都豁出去了,可也见不着他人呀!被关了这么八、九天,连院门都踏不出半步!也不知道那沈瑶死哪了?几天不见动静,求他么?去,还是不去? 凌琰外出办事之后,风尘仆仆回到逸园,正准备去书房向沈瑶复命,在院中奔走之时,却猛然发现湖对面有个熟悉的身影正在东张西望的溜达。 「呃,是他?」凌琰在震惊之下倒也没忘迅速提起一股真气,轻点湖水,飞身落在了如星跟前,拦住他的去路。 「啊,」如星吓得连退了三步,「咦,是你呀!我还以为大白天的见鬼了呢,原来你也会飞……真好。」他一脸敬佩。 「你怎么出来的?准备去哪?」凌琰板着脸直截了当的问。 「爬、爬墙罗。也没准备去哪,随便走走而已。」如星松了气,耷拉着头慢悠悠的回答,他已经是第二次在偷跑时被凌琰逮个正着了。 「你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快回去,爷要知道了会发火的。」他叹了一口气,心想,还好给自己碰上了,事情还有挽救的余地,把他带回别院不让主子知道,也就结了。 「那拜托你带我去见他。」如星将双手合着伸到了凌琰眼前。 「什么?」凌琰一脸的难以置信,「你,想见爷?」 「是。」如星很肯定的点了点头。 凌琰在惊讶之余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年纪轻轻的就开始耳背了。照常理说,这如星绝不可能自己想着要见主子,前些日子还寻死觅活的,怎么会变得这么快? 午后,沈瑶满面春风的迈进素馨斋,只见那清秀少年正撑着两腮恬静的坐在窗边,漆黑而深邃的眸子忽闪忽闪的,无比诱人。 「听说,你很挂念我?」他浅浅一笑,悄无声息的绕到了如星身后,随手轻拂起那少年的发丝柔声询问。 如星听他发问肩头猛然耸动了一下,还没等回头察看,顿觉全身僵直。是沈瑶!他是什么时候绕到我身后去的?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 他背对着沈瑶,没有转身。这是如星平生头一次如此真切的惧怕一个人,甚至怕得无法言语,无力动弹。只听到那沉稳中又略含轻佻的嗓音,如星就下意识的回忆起初夜时倾注于自己身上的莫大羞辱,以及那难以启齿的痛楚与战栗。 「怎么?你不是让凌琰带话说想见我么?转过来呀!」沈瑶退后几步坐到了床边,笑望着他。 「大、大人,不、不……爷您可不可以就当作没听到凌大哥带的话……行么?」如星回过头苦脸哀求着。他是真后悔了,后悔不该心软,想着去求沈瑶放过玲戏、璎珞。这不就等于是自己惹祸上身嘛。 「要我当作没听到?」他又笑了,反问说:「你认为这可能么?来,这边来,过来!」沈瑶只挥了挥衣袖竟带起一股强风,顺势将那身形单薄的少年拽入了他怀中。 如星又一次被无助的放倒在床榻中,近距离的望着沈瑶那俊逸非凡的脸庞,却突然觉得它是那么的狰狞、扭曲。 日落黄昏之时,沈瑶神清气爽的走出了如星的卧房,他冷冷的瞟了一眼跪在台阶下的两名婢女,吩咐道:「进去好生伺候着。别忘了,你们的贱命是他换来的。」 玲珑、璎珞俯首含泪谢恩,在沈瑶离去之后她们方才起身进了内室。 此刻,如星正跪坐在床角发愣。他披了件玄色外袍,玉凿似的雪白肩头裸露着,满脸斑斑泪痕,呆滞的眸子一眨不眨的望着被褥上那点点刺眼的血渍。 「如星公子,您的大恩大德奴婢们没齿难忘。」玲珑璎珞拜倒在地,不停的叩头,泪水止不住的流淌着。她们先前一直跪在门外,中间过程虽听得不太分明,但如星那一声声呻吟呼唤却甚为清晰,房里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不难猜想。 前几日是她们不顾如星死活在先,可如星却情愿用自己的身子换取沈瑶的恩典,不仅饶她们性命还不用再干苦活,如此以德报怨怎能不被感动? 「别拜了,有什么好谢的?就算不为你们求情,还不是他想拿我怎样就怎样,我有得选么?」如星轻轻摇着头嘴角扯起一丝苦笑。 *** 时光一天天的流逝着,转眼即冬去春来。 快两个月了,如星一直待在逸园里,不得踏出半步,好在这园子也够大,没事时东走西看也不算太闷,当然,玲珑、璎珞是必须时刻随侍左右的。在院子里,还遇到过几次陈素。他看到如星总是显得很尴尬羞愧,话变得很少,甚至还刻意与他保持着一定距离。「先生,您什么时候也变成他的奴才了?」如星说罢转身走了,进了书房,去为沈瑶添茶磨墨。 前一个多月,沈瑶也算很宠如星,甚至还命人将他的寝室迁到了自己隔壁,以方便不时之需……然后,他渐渐发现如星变了,变得非常乖巧,学会了察言观色、学会了取悦求欢;当他在一次次「调教」中逐渐记牢了沈家家规的同时,那双原本明亮清透的眸子也越来越黯淡,直至了无生机。 沈瑶越来越厌恶这个毕恭毕敬只知道回答「是、不是」的如星,他喜欢的是那个谈吐有趣、清高倔强的少年,而不是眼前这具行尸走肉。虽然,那吃穿用度的标准不见有什么更改,但沈瑶的态度却是明显冷淡了。 甚至一连好几日都没再让如星侍寝。 「如星,你从今儿起,搬回『素馨斋』。」沈瑶埋头挥毫写着一篇无关紧要的公文。 「是。」如星恭敬的立在一旁为他磨着墨。 「今后,未经召唤书房也别来了。退下吧。」他头也不抬的吩咐道。 「是,爷。」如星欠了欠身,默默的走出房门。只在心底细细的想着:终于,他终于玩腻了,那么就意味着我暂时「自由」了吧?之后呢?之后会怎样?一辈子做沈家的奴才,或者被他送人、转卖,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就去找姐姐和爹娘吧——总好过一个人孤零零的。 沈瑶望着他的背影,一时怒火中烧竟不知不觉的捏碎了手中笔杆。 他以为那少年听到自己的吩咐,知道自己失了宠,好歹会感到些失落惆怅,哪想,他的表情却没有丝毫改变! 那他日日夜夜在床榻中的百般迎合与主动索求都是作假的?摆脱了我的「玩弄」他恐怕背地里还会偷着乐吧!枉我还自称「情圣」居然连这么点魅力都没有。在京里,无论名媛淑女抑或烟花女子,哪个不是主动投怀送抱!沈瑶越想越不甘心,面色极为难看。 晾了如星十来日,最先按捺不住的却是沈瑶自己,入夜之后,他领着两名亲信向「素馨斋」。才到院中,远远的就听到房内传来阵阵嬉笑声,他板着脸猛然推开了房门。 「在煮茶哪!不错、不错,日子过得蛮闲雅的。」沈瑶冷眼环扫着矮几上那套银制茶具,语调生硬,而凌琰则如往常一样面无表情的抱剑抄手立于他身后。玲珑、璎珞见沈瑶脸色不佳,识相的退了出去,只剩下那个躲不了、逃不掉的如星独自承担沈瑶的怒火。 「爷,您请先歇歇,待星儿为您沏茶。」他稍稍迟疑了片刻,随即取来一盅上等的峡州「碧涧」,轻轻舀出一勺注入茶釜沸水之中。 「用的什么水?」沈瑶入座之后又问。 「回主子,是常州惠山泉水。」如星轻声回答。煮茶最宜配山泉水。他随侍沈瑶也有一段时日了,知道他向来极为挑剔讲究,劣等茶水是绝不入口的。 沈瑶首肯之后静静注视着如星,看他优雅娴熟的点水、育汤花、分茶…… 昏黄的烛火在晚风的轻拂下隐约晃动着,使得不远处那个纤细的人影透着一丝朦胧飘然之美。沈瑶恍恍惚惚的斜靠着,思绪又不由得回到了从前,回到了年少时那段最闲适的日子——想当年,自己也曾是个好脾气且与世无争的单纯公子……而如今,也只有闲暇时看着如星才可勉强寻回一丝平和淡然的心境。 细看之下,沈瑶又发觉如星那姿态动作竟有种似曾相识之感,却一时想不起究竟在何处见过?是像婉婉么?那个汴梁牡丹阁的花魁,她也擅长煮茶……不对,婉婉分茶的姿态更妩媚俏丽,如星却是种难言的端庄娴静之美。 迟疑中,他接过茶盏略微浅尝。 「这茶!」沈瑶看着茶盏中那层似云似雾的汤花,突然全身一震,脸色大变,连举杯的右手也僵在了半空中。 凌琰见主子面色有异。随即侧身轻闪,只见一道窄亮的寒光划过,他那柄泛蓝的利刃已迅速横架在了如星颈项问。 「茶里做了什么手脚?」凌琰以剑鞘抵住如星后背,厉声喝问。同情归同情,但倘若他要伤及少主性命,那个忠心耿耿的汉子却也决不会手软! 「这、这……」如星被这突发事件吓得双腿一软,哆嗦着无法言语。他平日里只见着凌琰配剑,可从没看他拔出来过,更何况还是架在自己脖子上,这么锋利的剑,稍一用力可就血洒满地了!仔细想想,刚才煮茶的时候也没怎么着啊!可怜我都已经被你逼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难不成还放下毒下药么?就算有这心也没那胆啊!他凄然抬头望向沈瑶,一脸无辜委屈。 沈瑶挥了挥手示意凌琰退下,只眨眼的功夫,他就恢复了常态。先前的那丝惊诧,就如同夏日轻风划过湖面,点点涟漪转瞬即失,不曾留下任何痕迹。 「别怕。茶没问题。只是煮得太好,教我有些吃惊。」他微笑着揽过如星,搂抱着他,轻描淡写的解释了先前失态的原因。 然而,真正让沈瑶惊讶的却是,如星煮茶的动作、茶的口感都与自己的侧室月娘如出一辙,而冲那如云似雾的汤花,分明就是自己教与月娘的!这次绝不可能再是简单的巧合,月娘即是如星的姐姐——绿竹! 投湖自尽。这么说来,她已经过世了?难怪凌琰寻了这么久也不见她踪迹。沈瑶心中顿生些许失落之意。一分哀伤、一点惆怅、一丝怜惜,仅此而已。按沈瑶的心性,绿竹的死他一定会找人陪葬,但不必急于一时。此刻,他唯一的问题只是:是否有必要将这个事实告诉如星? 说与不说,几乎可以完全改变如星后半生的境遇,决定权却只在沈瑶一念之间。 而他,则在那一瞬间毫不犹豫的选则了后者。 *** 日子,似乎又回到了起点。除去草木复苏、春意渐浓,「逸园」的一切都没有改变。 书房里,立着傲慢的主人,跟着木然的仆从。一个养尊处优享尽荣华,还恨世事不公;另一个颠沛流离历尽坎坷,却不见苍天怜悯。 如星着一身素白衣衫,揽袖缓缓的研着墨,那是座上等的端砚,砚首刻着一头栩栩如生的卧虎,墨是徽州的,雕龙绘凤,还带有淡淡的暗香,大概又是什么贡品,皇上的赏赐。这类物品,沈瑶几乎满屋都是。每次为他磨墨之时,如星总有一种冲动,极想将他书桌上的所有对象通通扫向地面砸个粉碎!可他不敢付诸于行动,不仅不敢做,甚至不敢多想。怕想多了,那心境会不自觉的在脸上流露出来,怕会因此又惹祸上身。 而此刻的沈瑶正神情专注的挥毫作画。想当初,他年未弱冠即被称作汴梁第一才子,京城无人不知其「通经史,善丹青」。正因为如此,酷爱绘画的当今圣上才会对他倍加宠爱,同样嗜画的郓王爷才与他结成生死至交……而如星却是头次看沈瑶绘画。 他作画时很随性,落墨于纸不拘细节,且如行云流水,姿态潇洒俊逸,直教人倾心。约莫一盏茶的功夫那幅墨竹图即跃然于薄绢之上,数丛秀竹笼在蒙蒙晨雾之中,浓淡相依,枝叶错落有致,俊拔又不乏纤细秀美。 画毕,只见他沉思了片刻,又在卷右侧空白处题词一首: 「瑾薄情,往事朦胧醉花荫。翠竹无心,朝露却作双泪倾。 江南梦寻,月影凋零思无绪。碧波粼粼,锦瑟凄哀销魂岭。」 自出守杭州,沈瑶也常舞文弄墨,然而,词画并举却是头一朝。如星下意识的偷偷瞟了一眼那幅画。 「瑾瑾薄情,往事誊胧醉花荫」这是说他自己吧?沉迷于花前月下却把故人抛之脑后,确实是无情主人,他倒还有些自知之明。第二句,「翠竹无心,朝露却作双泪倾」嗯,看不太懂。「江南梦寻,月影凋零思无绪」他到杭州是为了寻人?没见他找人啊? 「怎样,看得懂么?」沈瑶察觉到如星偏着头一直盯着自己填的词,便随口问了一句。 「呃?对、对不起。」如星恍惚中突然听他发问,着实吓了一跳,急忙站直了身子,恭声致歉。 「知道你不懂,不懂最好。」沈瑶喃喃自语。他这是在追忆月娘,追忆那个又名「绿竹」的婉柔女子,那是如星已过世的姐姐。倘若有一天被他知晓了,还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墨竹,心虚异众草,节劲逾凡木……如星,你看我画得如何?」 「星儿不懂画。不过,既然是爷画的,自然很好。」如星恭敬的欠了欠身。为人奴婢者敢说主子画得不好么?一句「不好」也就等于自己讨打。不过,平心而论,沈瑶确实是画得不错。但是,即便他画得很好,如星也不想承认、不愿承认。 「你怎么说话的?好即是好,还需加什么前提?星儿,你变了。不笑了,也不再哭泣,甚至还不屑与我讲话——几时这样的?我竟然没有察觉。」他轻轻抚着如星的脸颊,言语间流露山无限失落之意。 「请爷吩咐,您希望看星儿笑,星儿就笑。」如星缓缓回答,一脸漠然。 「那,就笑一个给我看罢。」 如星笑了,那一抹笑容像是寒冬里即将凋零的素馨花,悲哀、苦涩,没有生机。 第六章 「罢了。下去吧。」沈瑶叹了口气,挥挥手放如星走了。与其看他强颜欢笑,还不如眼不见为净,况且,他随后约了陈先生谈公事,如星待在这里也不方便。 陈素是个老实忠厚之人,干不来龌龊的勾当,先前沈瑶逼如星入府之时他也有些知情,为此一直心怀愧疚,甚至连见到如星身影也觉得难堪,更莫说是面对面相处了。沈瑶有时也算是颇能体谅他人难处,事已至此,能避过则避罢。 公事谈毕,沈瑶留陈素用晚膳。他出守杭州也有一段时日了,但算来算去,陈素却是唯一一个尚能陪他说话下棋解闷之人。可谓千金易得,知己难寻,权贵之人更是少有真心朋友,如沈瑶这等人上人最悲哀的莫过于环顾四周,却无一人可与之相识相交。京城时,有郓王楷相伴,而之前如星也还会跟他闲聊。如今,他话却越来越少,最近几日甚至难得见其开口,即便是讲话也不外乎是回答沈瑶询问而已。 酒席中,菜肴颇丰,山珍海味无一不有。 陈素略皱了皱眉小心翼翼的提醒沈瑶:「大人,今日是花朝节。」二月十五为老子诞辰,又称「花朝」,每遇此日,是需斋戒的。 「花朝节?」沈瑶愣了愣,又掐指一算,「啊,果真如此!哎,日子都过糊涂了。」他笑着挥了挥手,示意患仆从立刻撤换菜肴,上了一桌斋宴。 酒过三巡,陈素犹豫着问起了如星,想知道他近来可好。 「怎么,先生是想会会他么?那我差人去——」 「不,不用了,只是随口问问而已。」陈素听罢,只连连摆手谢绝。他实在是很怕看到如星,怕看到他那悲哀幽怨的神情。 沈瑶轻轻瞟了他一眼,顿知其话中有话,于是淡然说道:「那么,先生想说什么就直说罢,无须顾虑。」其实,他想说什么,沈瑶不用多想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不外乎就是为如星说情而已。 「如星他,他姐姐绿竹,是去年的今日『去』的。」 「什么?」沈瑶大概做梦也不可能猜到陈素居然会冷不防的冒出这样一句话来。因此,他愣了许久之后仍觉得有些难以置信。月娘已经「走」了一年了?那,我是不是应该祭拜?她好歹名义上也算是我的妻室,如此不闻不问确实与礼不合。不过,却不知道她坟究竟立在何处? 陈素见沈瑶发愣,又解释道:「下官是说,『花朝』是如星姐姐的忌日,他双亲大约也是在这个时节过世的。往年的此时他情绪总有些阴郁……还望大人多体谅些。」 「体谅?先生与我说这些是何用意?」沈瑶脸色一变,冷言反问。这陈素不过是靠他赏识才混了个小小的府丞之职,喊其一声「先生」都是抬举了,他有什么资格过问自己的私事! 被他这么一瞪,陈素顿觉出了身冷汗,如星与沈瑶间的关系不清不白,实在教人难以启齿,他本该装作毫不知情的,如此不识时务的贸然提起如星的过往,确实是有些唐突。得罪了沈瑶,还不知会招来什么祸事,不过,有些话又不能不说。陈素大概也看得出如星这段时日一直过得很痛苦,他确实是想为他做点什么、以减轻自己的负罪感。 「大人,卑职绝无言外之意!只是,如星这孩子脾气硬,总爱把伤心事闷在心里。下官以为他应该不会主动讲那些琐事,下官替他说了,或许可使大人更了解他。那个,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看着沈瑶越来越阴沉的脸色,陈素再也说不下去了,只得硬生生的闭了嘴。他确实不能再说了,都已经慌得语无伦次了,再说下去怕是会出人命的! 沈瑶不曾开口,陈素不敢出言,两人如此僵持着,房里一片静寂,直教人气紧。 正在此时,忽然远远的传来一阵悠扬的箫声。清丽的箫音,婉转而凄美。如歌如泣,宛如一缕柔丝在夜空中飘荡,穿过朦胧月色,一点点浸人心田。 那是如星在吹箫。 「先生请回吧,不送了。」沈瑶先是侧耳倾听着那悲凉的乐曲声,随后倏地起身抱拳行了礼,径自绕过陈素迈出房门,目光甚至不曾在他脸上停留。 陈素的话,沈瑶何尝不懂?仔细想想,自己有时确实是过于强硬霸道,也难为如星了。 沈瑶顺着那箫声传来的方向走去,突然忆起如星前些天提过想出去走走,原来,是想去祭拜月娘。沈瑶此刻竟觉得有些后悔,悔那时不该没等如星将话讲完就斩钉截铁的拒绝。他当时那失落凄哀的神情至今仍萦绕在沈瑶脑海中,挥之不去。 月光如水,深潭似镜。沈瑶来到湖畔,伴着悲哀的乐曲声,凝视着水中那抹纤细的倒影,一丝说不清理不明的情愫幽幽涌上心头。再抬头,看如星站在那高高的山石上,立于八角凉亭之中,清风吹拂着他那身白衣,虽美得清雅却使人觉得有种飘然欲坠之感。 沈瑶心一紧。快步绕到后山,登上了石阶。「星儿,回去吧。这里风大,当心着凉。」沈瑶望着如星的背影,柔声轻语。 他没回应,也没转身,而是迅速攀爬到凉亭外,站在了山石的边沿。 「如星,你做什么?回来!」沈瑶着实吃了一惊,不由得瞪大了眼。 「爷,星儿求您最后一件事,请将我的尸首运回嘉善县,跟我爹娘、姐姐葬一块,行么!」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我许你死了么?快回来!」沈瑶气急败坏的跺着脚。他以为如星是因为不能为姐姐上坟,而跟他赌气闹别扭。一哭二闹三上吊,这种老戏码他见多了!。 如星只缓缓回过身凝视着沈瑶,问道:「爷,若这世上再没一个人疼你、爱你,有的只是无尽的痛苦,您还会有活下去的勇气么?」他不恨沈瑶,只怨自己命苦。所以,即便是打定主意寻死,也仍然认命的唤了他一声「爷」。 而当沈瑶看到他那双绝望无助的眸子,心里顿时喀噔一响,真的是一心求死——那种眼神假不了! 「星儿,你别想不开,有话好商量,别做傻事。来,回来吧……别怕,我不会怪罪你。」沈瑶语气陡然软了下来,甚至不敢再向前靠近,怕刺激到如星。 「不是想不开,星儿是想开了。不就是要人给我陪葬么?星儿对不住玲珑、璎珞……不过,与其给人做牛做马还不如早死、早投生!」前些日子沈瑶的逼压,似乎已磨平了如星性格中的棱角,可那并不是真正的平了,只是将他直朗的真性情压抑在了无奈与悲哀之中而已。当悲哀到极至,必然将换来痛苦积聚后的爆发,或反抗、或者颓然的放弃一切希望…… 「如星,你别乱来。」该死的!沈瑶现在最恨的就是,自己先前走到亭边的时候为什么不直接从后面一把抱住他! 「那湖水好清亮,不知道……可不可以洗尽我这污浊的身子?」随着两行热泪的滑落,如星那单薄的身影也同时消失在了沈瑶的视线中。 冰凉的湖水瞬间便漫过了他的身体,四周只有一片浓浓的黑暗,就如同如星此刻的心境:死了,就好了吧?再也没有那些烦心事……可是,真不甘心…… 沈瑶呆呆杵在风中,只觉得双腿像灌了水银一般沉重。他居然真的跳下去了,真的跳了!直至恍惚间听到如星落水时的闷响,沈瑶才实实在在感到「投水自尽」这四个字是如此真切。 下一刻,他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做什么?心里只有唯一的念头:不能让如星就这么「离开」! 当凌琰闻声而至时,他只看到自己的主子从那八角小亭中一跃而下,在空中划过一道优雅的弧线梭,入了湖心。救人?这、这不是少主的本性啊!他怎么可能会跳到冰凉刺骨的湖水里去救如星?上次少夫人哭闹着上吊时,主子都只是冷笑着走开,唤下人去「救」她。 伴着一阵猛烈的咳嗽,如星缓缓醒了过来,睁开双眼只看见天上一轮明月远远的透着寒气,随后跃入眼帘的则是沈瑶的那张盛怒中的冷脸。我居然还活着?他顿时一愣,心中一片茫然,甚至不知自己究竟是该哭还是该笑?在这种情形下,如星本应该埋怨上天残忍,甚至不肯给自己一个寻死的机会,或者还可能有些胆怯,因为沈瑶决不会就此饶了他。 可是,当他看到那个一向玉树临风、潇洒倜傥的贵公子此刻浑身上下流淌着湖水,发丝不仅凌乱不堪甚至头顶还耷拉着几根水草时,他却忍不住大笑起来。 那无比尊贵的沈大公子,大概这辈子都不曾如此狼狈过吧? 沈瑶疑惑着望向大笑不止的如星,他从没见这少年笑得如此爽直,虽然浑身水淋的瘫坐在地,神情却是落落大方、不卑不亢,仿佛突然间洗净铅华尽显淡然本色。 「你在笑什么?」沈瑶一面打量他,一面好奇的问道。 「想笑就笑了啊!你不是想看我笑么?现在就笑给你看不行么?」 如星不假思索的顺口回答,话已出口他才意识到自己竟是在顶撞沈瑶,不过,他倒没为自己忤逆沈瑶而感到丝毫的不安,反而觉得心里舒坦了许多。在生与死的边沿走过一遭后,他仿佛觉得眼前万物有种霍然明亮的感觉,有些事情一旦想通也就不会再成为枷锁,这世上也没比死更可怕的事情,既然连死都不怕,又怎会再畏惧沈瑶?大不了,再死一次就是了。 「闭嘴!」沈瑶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将其狠狠的甩到地上。 「嘴是长我脸上的,你管得着么?我也是人啊,凭什么你一句话就可以剥夺我喜怒哀乐的自由?」如星盘腿坐在湖边草地上,挑衅似的仰望着沈瑶。 「凭什么?」沈瑶的目光越来越惊讶,他仿佛觉得自己又看到了当初那个在杭州街头破口大骂富家浪子的倔强少年,难不成,他还想那样骂我么?如此一想,沈瑶面色顿时更加阴沉,语调中充满不屑:「就凭我是你主子,你是我的奴才。」 如星淡淡一笑,反问,「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沈瑶听他如此引经据典只觉得气闷,立时喝问:「难道你也想学那陈胜、吴广揭竿起义?」 「为何不可?」如星昂然道:「若能力所及我当然会效仿他们!何况本朝早已是风雨飘摇——内有奸臣、外有蛮夷,就算兵民不反也离亡国之日不远了!」 「放肆!竟敢在本官面前口出如此大逆之言!」 如星仰着头,眼也不眨的直视怒不可遏的沈瑶,心里猛然窜出了这样一句话:生亦何欢,死又何惧……既然死到临头,又何苦还要委曲自己呢?想说什么就说吧!或许以后再也没这机会了——大骂他一次的机会。想到这里,如星的唇角竟下意识的扬起了一丝微笑。 「哼,大逆之言……即便亡国也是你们这些狗官害的!你们这些达官贵人,越是位高权重的骨子里越肮脏龌龊,只知道欺凌弱者,却不敢奔赴沙场杀敌,懦夫!都是一群懦夫!」他一骨碌爬了起来,横眉指着沈瑶冷嘲热讽:「沈大公子,您是大贵人!这世上任谁都要对你毕恭毕敬,怕惹恼了你会官职不保、脑袋不保。你可别以为自己很了不起,他人对你恭敬只因为你的爹,一切都是托他的福!对了,还有个皇帝为你撑腰呢!可是,倘若你不是生在宰相府,不是沈家的大公子,他还会视你为爱臣么?他还会钦点你为状元么?你也不过是个——啊!」 如星话音未落只觉得左胸传来一阵剧痛,像是几缕丝线在死命拉扯自己的心脏,绞痛之下不禁冷汗淋漓。「小兔崽子,你若再胡言乱语休怪我狠心!」沈瑶面如寒铁,语调阴冷。 凌琰立在一旁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少主方才只是隔空「轻轻」推了他一掌,使了不足半分的力道,且手法之快,似无影无形。此番只是略施惩戒,若出手再重一分,那孩子只怕会当场毙命! 胸口似乎不疼了,方才是怎么回事?如星觉得有些奇怪,但也没细想,只笑道:「沈大人,你真的有『心』么?即便是有,也一定黑的发亮吧?」 沈瑶脸一沉,缓缓扣紧了五指。刹那间,众人只觉周围气流突变,杀气四溢!凌琰暗喊一声「糟糕!」下意识的快步跃出挡在了如星身前。 他跟随沈瑶已不止二十个年头,没人比他更清楚沈瑶那些隐秘的身世背景。如星那些话,可说是针针见血,句句直犯大忌,如此下去,难逃一死! 「凌琰,你敢造反!」沈瑶横眉怒喝。 「少爷息怒,属下恳请少爷饶他一命。」他单膝跪地,垂首请求。他知道,少主的脾气确有些古怪暴躁,但也决不是那种会随意草菅人命的奸恶之人,若能拖一阵,等他消了火,万事就还有商量的余地。 「放心,我不杀他。」沈瑶先轻轻一笑,又转脸一字一顿恨恨的说:「我只会教他生不如死!」说罢,他快步上前挥左掌挡开凌琰,与此同时右手则使出一记「鹰爪」猛然掐住了如星的咽喉。 「爷!求少爷看在月娘的份上别为难他,他还只是个孩子!」凌琰一脸焦虑的拽住沈瑶衣袖,苦苦哀求,而沈瑶却一脸漠然视他如无物。 他只是冷冷的看着如星。 看着那双清澈深邃却写满不甘与痛苦的眸子,看着那张玉琢似的精致脸庞由苍白转为绯红。 「别、指望我会、求你……我、我早就是、是生……不如死!」如星自牙缝里断断续续挤出最后一句「遗言」,随即两眼一黑瘫倒在地,不醒人事。 湖边一阵凉风拂过,像是另一双有力的手窒息着每个人的呼吸。凌琰突然间双目一凛,五指渐渐扣紧了剑柄,就在冷风突起的那瞬间他便已暗下决心,即使是要背上不忠不义的恶名,拼着一死也要救下如星。 毕竟,他是月娘唯一的亲人,无论如何也不能眼见着他命丧此处! 然而,却不知少主的寒玉绝情掌究竟练到了何种境界,不知究竟有没有成功救下他的可能? 正当凌琰踌躇之时,沈大公子却出人意料的放开了那个已经因窒息而昏厥的少年。 「抬下去,严加看管!」他沉声吩咐,又看似不经意的瞟了瞟凌琰,顿时双眉一拧,喝道:「你也给我去房外老实待着!」 「是。」凌琰垂首一喏,目送沈瑶拂袖离去。他面上表情虽无异样心底却是叹息不断:只看少主表情就能知道自己的心思已然被他看透,此后若再想帮如星怕是不容易了。 *** 月色下,「素馨斋」内隐约飘荡着断断续续的琴音。 沐浴更衣之梭,如星坐于桌前有一茬没一茬的胡乱拨着琴弦。他很清楚,如果只是单纯寻短,沈瑶或许还不会太在意。可这一次,自己确实是闯下大祸了。然而,想起先前的那段酣畅淋漓的大骂和沈瑶那气急败坏的脸色,如星却不由得面浮浅笑。 他不后悔,即使会因此而受到严厉的惩罚他也不会有丝毫的后悔。 隐忍了这么久的委屈愤懑,也是该发泄发泄了,只是觉得有些对不起玲珑、璎珞。依沈瑶的脾气,他多半会迁怒于他人。 不过,真没料到沈瑶还会下水救我。或许,说几句软话他应该会消点气吧?如星转念这么想着,又倏地咬唇摇了摇头,眼中流露出一种决然的神色。在那漆黑冰凉的湖水中浸泡半晌,虽冻得不轻,心里却恍如醍醐灌顶般清明,此刻的他不仅痛恨沈瑶,甚至还厌恶前些时那卑躬屈膝的自己。所谓「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想自己熬得过贫贱却屈于沈瑶的威逼,若就这样浑浑噩噩的过日子,恐怕,到了临死时也会是满心的不甘。到死都不安心,那不仅是可怜还是可悲啊……可是…… 如星转过头有些为难的望向玲珑、璎珞,喃喃说道:「对不起。可能又要连累你们了。」 「我们不碍事的。只是公子你要多加小心,千万别再干傻事啊!」 玲珑一面递上热气腾腾的姜汤,一面皱眉说道。 「傻事?我不觉得自己有做错——」如星话音未落突然觉得胸腹猛一抽搐,紧接着,一股甜腥的热浪涌向了喉头,他单手捂着嘴想要抑住那呕吐的冲动,却无能为力。 转瞬间,艳红的血,喷洒而出。 如星猛得站直了身子,惊诧的看着自己的右手,看着那沾满鲜血的手,脑子一片空白,甚至连婢女的惨叫惊呼都似乎变得非常虚幻、遥远。 胸口又隐约传来针扎似的刺痛,少年迷迷懵懵的轻轻解开罗衫,却愕然发现自己那苍白的肌肤上竟凭空添了一个青紫泛黑的掌印! 门边,传来了轻微的声响。如星木然的缓缓转过身去后没来得及看清来人的容貌,便又呕出了一大滩鲜血。他愣愣地看着脚边那殷红的呕吐物,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双腿随即一软,重重的跌回了座椅之中。 「如星!」陈素一踏进门便看见自己的得意门生面如白绢的坐在血泊之中,只觉得眼前一黑,几欲晕倒。 如星吃力的抬起头来望向陈素,忽然微启樱唇浅浅一笑。还好,临终之时好歹有个亲近的人相伴,也就不算太可怜了。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陈素手忙脚乱的搀起如星想扶他去床上躺着,却不料脚下突然一绊。幸亏凌琰及时赶到,两人才不至于狼狈倒地。 「我、我这是怎么了?」刚躺下,如星又一次气血翻涌,呕血不止,待稍微缓和之后,他便气若游丝的拉住凌琰衣袖询问真相。他知道自己快去了,却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的这样突然,这样可怕。 「是少主的,寒玉绝情掌。」凌琰望着那个满身血污的孩子极为不忍的回答。 「寒玉绝情?……寒玉绝情……和他,很相称呢。」如星心想要嘲讽似的开怀大笑,胸口却猛然传来一阵剧痛,使他不由得裂嘴倒抽了一口凉气。 「等我!」凌琰脸一沉,转身快步走向了房门。 「慢着,你这是去?」陈素赶紧出言唤住了他。 「求药。」他斩钉截铁的回答。 「万万不可!」陈先生急走两步拽住了凌淡,「沈大人的脾气你是清楚的,他几时听从过别人的只言片语?此时前去只是火上浇油而已!」 「可是,总不能就这样看着他,看着他……」凌琰望向如星那早已变得平静而祥和的眸子,将未讲完的半截话咽了回去。这孩子,他不怕痛也不怕死,非但不怕,还一心求死……唯一让他难受的,只是身体与心灵的屈辱和难堪罢了。 「不会有事的,不会!」陈素焦急的搓着双手遥望院门。他先前已经使人将如星留在凉亭中的绝笔信给沈瑶送去了,他深信沈大公子绝不会如此不闻不问。 「泣血驾燕缚王阁,夜夜惊噩。怜俜年年,命如纸鸢身残弱。 寒雨飘飞魂零落,煎心无着。不堪轻薄,焚花碎玉沉湖泊。」 孤灯下,沈瑶再一次展开了那张浸着泪的字条,看着只觉得胸中莫名拥堵,有些心慌意乱。从前见如星作的诗词,只是无奈,凄哀,如今却带上了悲怆、愤然的意境。他恨我吧,应该是的,如果不恨我,也会恨上天待他太过残忍——四岁习字,九岁便能出口成章,若非家道中落父母双亡,再不济也该是一方才俊。 「爷!」正在想着,贴身婢女云坷气喘吁吁的推门而入。沈瑶一眼便瞧见了她那血迹斑斑的衣袖,不由得一怔。 「已经咳血了?」沈瑶貌似平静的询问出声,心底却颇有些不忍。他没料到自己将那少年伤得如此之重——只隔空轻轻推了一掌而己,也几乎没使什么内力,居然已经开始发作了!这样的话,只吃药怕是不足以救他性命。然而,一想到要自己眼巴巴的亲自去为他疗伤,沈瑶又有些犹豫,他拉不下这个脸,毕竟如星先前才当众辱骂了他。 「爷,」云坷见他眼神飘忽。像是在烦恼什么问题,便不敢轻易出言,但有些话又不得不讲。少顷,她终于鼓起勇气说道,「爷,他不肯服药,只笑着说了一句话,就把药丸扔地上了。」 「什么!」沈瑶脸色陡然一变,「他说了些什么?」 「奴婢,奴婢记不住原话了,大约是讲:愿、愿来生得菩提时,像琉璃一般洁净无暇。」云坷见主子脸色不佳,却又不知自己究竟说错了什么,只得战战兢兢的立在一旁。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澈,净无暇秽。」沈瑶背对云坷喃喃低语,脸上微微流露出少有的愧疚之色。他猜到如星说的即是这句话。那是《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中的经文,十五六岁的孩子「临终」时竟然念着这样的经文——好一个冰清玉洁的聪慧少年! 如星,董如星,让我怎么舍得你就这样离开人世? 第七章 痛,胸口好痛……绞痛,不、不是,是像虫蚁的撕咬……我,我一生从没作恶,上天却为何要我死得如此痛苦?我好不甘心!如星惨淡一笑,埋头狠狠的咬住了被褥即便是死也要守住那仅剩的尊严,他不允许自己在这个时候哀号出声。 陈素立在一旁焦急的绞着双手,他知道,再这样下去连神仙也救不了那孩子了!可是,如星实在是太过倔强,怎么劝都不管用。见他再三拒绝服药,痛得冷汗淋漓,肌肤渐渐变冷,连神智都开始恍惚起来,陈先生心中实在是苦不堪言,说到底,毕竟是自己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 「帮我扶住他。」凌琰沉着的望向陈素,他已经不指望那两个早已吓得双腿发软的侍女能帮上什么忙了。 「做什么?」陈先生一边呆呆的询问,一面帮忙将如星扶坐起来。 「他现在已经神志不清了,不会反抗——我塞也要把药给他塞进去!」那个自幼习武的粗人,在说话的同时便迅速的将言语化为了行动。 看着他掰开如星的嘴,尝试将葡萄大小的药丸给硬摁进咽喉,陈素呆得连双眼都发直了——天呐,哪有这样喂药的!这么粗鲁,活人都要被弄死! 「你这样不行,」陈先生刚出言阻止,就见如星上身一颤,立刻倏地喷了一口鲜血!连药丸也随着殷红的血被吐了出来,落到地上,咕噜着向门边滚去。 深褐色的药丸裹着斑驳血液带着一路湿痕,停在了那双绣金黑靴跟前,两根细长的净白手指缓缓将它拈了起来。沈瑶平静的看了看手中这个即将融化惨不忍睹的东西,又抬头看了看蜷在床上面白如纸,不住寒颤的少年。然后,他微皱着眉将那药丸放进了嘴里。 他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迈着优雅的步伐走到床边,轻轻扶着如星,将药含在自己口中细细嚼碎了用水化开,再慢慢哺入那孩子嘴里,一面还轻轻拍击着他的背部助他顺气,如此亲昵举动,他做起来却似行云流水般温柔得体,谁人不觉有丝毫猥亵之感,就像一位济世救人的慈悲善者。 然而,见此情景在场所有旁观者心中的震撼均己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因为,沈瑶他不是济世救人的善者,向来就不是。心高气傲的他,何时为他人做过这等低三下四的事情?莫说是这样小心翼翼的喂药,就是给旁人顺手倒杯水的差事,他也是不屑做的,更别说将那地上捡起来的脏东西放进自己嘴里! 「看什么啊?」沈瑶冷眼一扫:「都找不着事干了是吧?」说罢,又抬手点了如星几处大穴,帮他护住心脉。 众人屏息不语,他们确实不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凌琰虽然清楚接下来应该是为如星运功疗伤,可惜,他却是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被命令「老实待在房外守着」的人。尴尬之中,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该做些什么?还是赶紧离开此处。 「你们两个取些水来为他清洗一下,收拾收拾房子,我不喜欢血腥味。陈先生,夜深了,请回吧。凌琰,你留下。若待会儿我一旦出现控制不住的情形,好有个照应。」沈瑶简明扼要的吩咐着,一脸的冷静——他决定救如星,或者说,他决定亲手收拾自己犯下的错。 「谢少主!」沈瑶话毕,凌琰立刻毫不含糊的单膝一跪。看如星的伤势,若沈瑶不肯施以援手,那可真是无药可救了,凌琰追随他多年,自然是知道他脾气的,此次沈瑶为如星做到这般地步已实属不易,凌琰却单纯以为他只是看在月娘的情分上,自然是感激涕零。 「陈素代董家已过身的二老,叩谢沈大人救命之恩,谢沈大人慈悲!」在凌琰跪下的同时,陈先生也随之拜倒在地。他这一跪,却并非单为「谢」而谢,只是藉此希望沈瑶往后不要恶待如星,希望将来他再被如星触怒之时可以想到,那只是个无父无母的可怜孩子。 「得了,不过是不想背上草菅人命的骂名而已,请起吧。」沈瑶摆了摆手,转身又轻轻嘀咕道:「两个人居然都这样,倒显得我像是个大恶人似的。我有那么可憎么?」 *** 如星面无表情的平躺在床,他有两顿没进食了,尽管不远处的圆桌上时刻都布着香气四溢的饭莱,却无法引得他丝毫的注意。一个一心求死的人被救活了,而且是被自己所厌恶的人救活,他唯一想做的,只会是再死一次而已。 「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倔强?就一丁点活下去的念头都没有么?」 沈瑶坐在床边轻声叹息。早知如此,他情愿让如星再多昏迷几日,毕竟,神志不清之时他会下意识的吞咽、用药,而不是像这样大眼瞪小眼的跟自己抬杠,拿性命赌气。 「活着还能做什么?」如星缓缓看向沈瑶,灰蒙蒙的眼。没有一丝生机。父母被害,姐姐也去了,以前还指望着可以念书考功名,光耀门楣为爹娘伸冤,现在却又做了人家奴仆,唯一的活路也断了,还能为什么委曲求全?不如死了算了,省得白受侮辱。 「留得青山在……活着至少还有希望啊。」 「希望?我有么?」他冷冷一笑;「青楼女子尚可卖身求荣,也能期盼着某日有个怜香惜玉之人可为自己赎身,而我呢?您觉得,像这样半死不活的我还能有希望么?我什么都没有了!九岁那年,一个卑鄙无耻的狗官夺走我爹娘,毁了我的家,姐姐被逼无奈卖身葬父,她就只指望着我,指望我可以过得好一些。姨丈欺我打我,我都能忍,可是,姐姐也走了,你强要了我,夺去我仅剩下的唯一的自尊。我什么都没了、什么都没有!求求你不要再逼我了,行么?」如星越说越觉得心酸,慢慢转过脸去,掩面而泣。 「别忘了,你还有一个姐夫。」沈瑶伸手轻轻捋了持如星的发丝,「不想知道他是谁么?你姐姐如此敬爱他,甚至肯为他守节而死,想必定是个好人呢!哪,不,准确的说,他确实是个好人。」 「你知道他?」如星赫然一怔,听沈瑶话外之音,他确实是知道这个人的! 「知道啊,还很熟悉呢!」他轻轻一笑:「不过,我也是刚发现你姐姐就是他那失踪多时的妻子,她在汴梁时的名字仿佛不是绿竹。」 「告诉我他是谁!求求您,告诉我——」如星奋力撑起上身望着沈瑶,话尚未说完,却因体力不支而颓然倒下。 「咦,这可奇怪了,我凭什么告诉你?不知前些天究竟是谁在湖边把本官骂得狗血淋头的哦?」沈瑶戏谑似的浅浅轻笑,只看如星嘴唇哆嗦着,脸色变得更为苍白。他才收起笑容正色道:「好啦,不逗你了。我们做个约定如何?若你能在一个月之后,健健康康的不靠任何人搀扶走到对面的凉亭——我就让你去见你的好姐夫。」 如星看沈瑶一脸严肃的样子,似乎不像是在说笑,转念一想,那山坡上的凉亭仿佛也不算太高,便点头答应了。其实,他哪知道自己受的内伤究竟有多重!都呕血成那样了,区区一个月时间,最多不过勉强扶着墙根能走路而已,他更不知道的是,真到那一天了解真相之后自己会被沈瑶气成什么样子。 *** 一袭白衣的如星,疲惫的扶靠着路旁梧桐树沉沉喘着气,他一面抬袖抹去额头虚汗,一面皱眉遥望向树阴之中那隐约可见的凉亭。突然的,一抹艳阳透过树叶间的缝隙在他眼前划过,如星只觉得一阵目眩,单薄的身子不由得随之翩然轻晃。 「当心!」紧跟在他身侧的沈瑶见状迅速伸手一扶,若他没有及时搀着,那白衣少年怕是早已滚下阶梯作了无辜冤魂。 如星蹙眉甩开沈瑶的手,咬着牙拖起一双几乎快要不听使唤的腿开始蹒跚挪动脚步,慢慢向山顶走去。无论如何他也要到达山顶凉亭,因为到那里之后就可以见到姐夫……沈瑶虽然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君子,可向来也算是一诺九鼎,他答应只要自己可以不靠任何人搀扶走上凉亭就能够见到姐夫。如果可以见到他,或许还有一线希望改变现在这种处境,能使姐姐深深爱恋的男子,定是才德兼备的俊秀之人! 看着那面色惨白的少年在摇摇晃晃中几乎是三步一跪的艰难行进,跟随在后负手踱步的沈瑶渐渐徒生钦佩之感。他没想到,区区一个被自己重创的病弱之人竟有如此坚定的意志,居然可以支撑他足足攀爬了数百级阶梯,明明早已是风吹即倒,连在平地走路都相当困难。 「够了,别再折磨自己了。」沈瑶断然扶起又一次跌倒在地的可怜少年,牢牢的将他圈入了自己怀中。他一个月前之所以提出那样的约定,只是希望让如星乖乖主动吃药养伤而已,可不是为了看他像这样拿自己性命做赌注胡乱逞强。 「你一开始就知道的,对不对?明知道根本不可能做得到,像这样作弄我,很好玩么?」如星无力的靠在沈瑶肩头,一脸凄然的神情。 「抓紧。」沈瑶没做过多解释,只是打横抱起如星纵身一跃,片刻间就翩然落于凉亭之中。 从未尝试被人抱着「飞翔」的如星,经沈瑶这么突然一吓半晌回不过神来,直到稳稳的坐于凉亭内的靠椅之中他这才注意到,此处早已备好了精致酒宴只等着自己入席。 「先把这颗药吃了,喝点水顺顺气。然后,我再慢慢告诉你关于你姐姐、姐夫的事情。」他云淡风轻的温柔一笑,像是相当和善的模样。 然而,凌琰看着那锦盒中的深赫色药丸却眼皮猛然一跳。那是「冷香凝露九」,是情急之时用来续命的珍贵药物!如星的内伤应该已经好了十之六七,按说是不需要再用这种药物,是怕他在急火攻心之下加重伤势么?难道,少主打算告诉他全部实情?他一定无法接受的。凌琰暗暗叫苦,一时间只觉得自己头皮都紧了。 如星静静的听着,越听越觉着奇怪,姐姐十四岁卖身葬父,入汴梁一大户人家做婢女,两年后随小姐嫁到京城另一官宦人家,不到四年做了那男主人的偏房,婚后夫妻百般恩爱,最后却在夫君离家公干之时,因主母的嫉妒而被迫离开家门……这之间种种过程,连姐姐都讲得不甚明白,沈瑶却又凭什么知道得如此清楚?莫非他在一旁观看不成?或者他根本就是其中的参与者! 「他究竟是谁?」如星紧握着自己的双手,声音都几乎战抖起来。 「你不是已经猜到了么?何需再问。」说话间,一勺温热的龙眼地黄粥递送到了如星唇边。这是专门为他准备的,龙眼养血安神,而地黄主治虚痨瘦弱,咳嗽咯血。 「不、不可能!」如星用力推开沈瑶手臂,愤然站了起来。 「怎么不可能?你是觉得门户不当么?其实,只是偏房而已。」他一面轻轻将如星按回座椅,一面扣住他的脉门以防其气息紊乱。 「她、她——姐姐她怎么可能喜欢上你这种、这种……」如星忍了又忍终于将那种种不堪的言辞咽了下去。但是,他接下来却愤然说道:「我要是姐姐的话,情愿嫁给凌大哥也不会嫁你!」 沈瑶听罢,抑不住的笑颜逐开,连凌琰也是一脸古怪的神情。「真不愧是姐弟。」两人均在心底如此叹道。绿竹一向温婉而腼腆,按她的性情的确是应该较为喜欢朴实可靠、体贴无私的凌琰,而非浮华霸气、不可一世的沈瑶。这做弟弟的确实是相当了解她啊。 「还生气么?」沈瑶待如星一声不响的枯坐了许久之棱,轻轻的拂着他的发丝问道。 「哪里,为人奴仆有什么资格生气,只是觉得恶心罢了。」他尽量平心静气的如此回答。 沈瑶沉默着,颇有些懊恼,暗自觉得之前确实做的过分了,只好解释道:「我也是刚发现啊,谁叫你闭口不提家事,花朝那日才我从陈先生那里听得些端倪,早知如此又哪会……」 「那前月你还骗我做什么?给一个虚幻的希望,再将它残忍击碎。看这脚边蝼蚁拼死挣扎又颓然绝望,是不是让主子您觉得很有满足感呢?」他轻声出言,面上表情虽无异样,话语中却不免有些凄凉意。 听闻此言,沈瑶怔了怔。他不曾这样想过,却不知自己一个玩笑带给如星的竟是这样的感受。 「我想补偿你。星儿,告诉我,你想要什么?」他难得的如此真心诚意。 沉默顷刻,如星静静回望沈瑶,叹道:「我想要的,你给得了么?」 他轻轻一笑,柔情无比:「我可以的,可以还你自由。你从这凉亭寻短,我就在此处助你重生。不仅因为你是月娘的弟弟,更因为我是真的很喜欢你,只是从前方法不当而已。罢了,不说这些。这个你收好。」 沈瑶自怀中取出一张字条,递到了如星手里。 「这是?」如星打开一看,顿时呆立当场。这就是那张曾经见过的卖身契。原来,他是早就准备好了今日交还给我。看来,这人也不算太坏。正当如星这么想着,沈瑶却又是一盆凉水浇了下来。 「可是,我没打算现在就放你哦!有条件的。」他坏坏的笑着,笑得凌琰心头直发寒。只有他知道,沈瑶先前讲得关于月娘的过往中只有主线是对的,可是有很多分支他都隐而不谈,甚至刻意说一些模棱两可的话,真不知道他究竟在想干些什么?也不知道那孩子会不会又因此吃苦。唉…… *** 杭州城西,暖阳下湖水荡漾,犹如一潭诱人陈酿,静怡而清冽,衬着那花水争妍、影映湖山直教人心旷神怡。如星半躺在画舫的软榻之中,遥望岸边垂柳成荫,忽而微风乍起,吹动纱衣,挑拨青丝飘摇,少年抬袖露出一双净白细腕,毫不在意的将长发向后捋去。如此洒脱举动落在旁人眼中,却别有一番秀丽风情。 「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贴切,此诗果真贴切。」沈瑶轻摇折扇,盈盈笑道。然而,话落之时他却并没看向湖面,只是深情凝望着身旁少年。显然那「淡妆浓抹」是指人而非景。 「哼!」如星脸一沉,恨恨的扭向旁去。 「星儿,此处景色甚好,泛舟湖上看眼前碧水茫茫可有爽心悦目之感?」 「谁稀罕,我早来过很多次了。」实际上,他从前虽然确实常来此处,却都是奉命弹琴唱曲,没有一次能够有幸安安静静的赏看风景。如此说话,只是赌气而已。 「哦,那你一定知道著名的西湖十景了。年初时我见过『断桥残雪』景致虽好却可惜当时没带上你。今儿有空,晚上就不回了吧,咱们可共享那『柳浪闻莺』、『南屏晚钟』,明早,再一同去看『苏堤春晓』可好?」沈瑶知道,如星心底其实是很喜欢这样赏看风景的,他也不点破依旧是笑容满面。 「姐夫您想怎样就怎样啊,何需问我。」如星伏在栏杆旁望着湖中游鱼,头也不回的说道。 原以为从「主子」改口为「姐夫」会很难,没想到还不足三、五天就已经适应了;也以为沈瑶不会轻易放掉自己,却不知道竟是这样的简单,安心养伤、一起游玩,再由他亲自陪同回家这就是沈瑶开出的条件,三个别人求都求不来的「条件」。 婉转的箫声自舱外传来,如星诧异的回头一看,才发现沈瑶早已不在,身后是他在船头吹奏《高山流水》。不过,那曲子应该更适合琴瑟演奏才对啊,如星望着不远处案几上摆放的那张古琴,顿时记起早些时候沈瑶确实有暗示自己为他抚琴,只不过被装傻充愣过去。罢了,他想听我就弹吧,这些日子也算是没有刻薄待我,马马虎虎还像个姐夫的模样。 翩翩锦衣公子,手持玉箫迎着轻风立于画舫之中,英雄配佳曲真可谓西湖第十一景。季文翔看着不远处的沈瑶,苦笑着叹了一口气。他砸了大把银子包下花船、美人,原想好生游玩散心,却不料美人的魂全被那突然出现的俊俏郎君勾了去,再也不理会自己这种跑江湖的「粗人」。可恨,我不过是看起来稍微比那人黑了一点点、壮了一点点、酷了一点点而已啊!何况,我才是付钱的金主! 「那个,我说,你们看够了没?该进来了吧?且慢!」正当季文翔召唤着众美人之时,却突然听到了如星那自舱中传出的抚琴合奏声,他顿时一惊,三蹦两跳出了内室,挤在美人衣裙间极力抬首眺望弹琴之人……好熟悉的抚琴手法,不会是那个已经从良嫁人的瑞香姑娘吧?他狐疑着。娇艳如花,才艺不凡的瑞香姑娘,曾是他倾慕以久的梦中情人,只可惜屡次错失良机没能成为她的入幕之宾,若今日能有幸一见,呵呵,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季文翔一阵窃喜。 第八章 不消片刻,沈瑶腻味了那些莺莺燕燕的深情目光和造作的娇哼嬉笑,潇洒的转身回了内室,靠坐在如星身边,一面浅酌香茶、一面聆听琴曲。忽然,一名小仆进舱来对他耳语了些什么,沈瑶听后竟是一阵大笑。 「让来者转告他家主子,这里没有女眷。」他笑着如此吩咐,又转向如星道:「你知道么,居然有人想求见抚琴的『小姐』。看来,是你的知音呢!」 「你!若不是你老让我弹什么宫词、深闺怨的,又怎么可能教人误会!」他把古琴向前一推,气呼呼的说着。 「哟,这小嘴又嘟起来了,真是有趣呢,」沈瑶玩笑似的轻轻扯着他脸颊,「看来是我的不对啊。不,他可是指明想见一个叫什么『瑞香』的花魁。你认识么?或者,那根本就是我的星儿本人?」 「谁是什么花魁了,不是我!是那个空有一身具皮囊的女人想要显示自己的『才华横溢』,所以花钱雇我替她弹琴的!」如星红着脸死命「叫嚣」。自从花朝那日厌世投湖又被救起之后,他就不再压抑自己的真正性情,好强不屈的个性就这么逐渐显现了出来。殊不知,这样生动活泼的「董如星」,才是那沈大公子的最爱。 沈瑶抿了抿唇,意味深长的笑道:「哦,这样啊。我还以为……花魁……嘿嘿,其实如果那样也不错啊。」 正当如星黑了脸,准备跳脚叫骂时,死不甘心的季文翔亲自登门了。 他站在船外客客气气的跟沈瑶手下的护卫讲话,请求他们转告自己拜见瑞香小姐的强烈意愿。实际上,他说话时用上了内力,感人至深的恳切言语一字不漏的传到了沈瑶、如星耳中。他本意是想藉此博得瑞香好感,然而,那些讨好女子的话语落在如星心里却直教人心酸。 「奇了,此人内力相当深厚,看来,不见不行啊——若等他硬闯进来可就不好办了。」沈瑶叹道。 「您这样的大人物还会怕人闯门?呀,果真,太阳从东边落下了呢!」如星仰望夕阳夸张的说着。他心情不好,言辞间自然就更加针锋相对。 「话不能这么说,出门在外,多交友、少树敌总是好的。五儿,有请季公子。」他如此说着,心底却在不停盘算:季文翔,似乎是近年江湖后辈中的新起之秀,据说财力雄厚、刀法一流……有必要结识,将来或许有用。 湖心,碧波荡漾,斜阳西垂,映满目霞光。 季文翔进得船舱见过沈瑶、如星后捧茶入座,他眼看厅中确实只有两名男子神情中不免流露出些许失落之意。然而,闲谈间这武功不凡的季公子又忽然探得内室中传来女子衣衫摩挲之声,他顿时双目一亮,不时偷偷打探张望。哪知这一切却早己被沈瑶尽收眼底,笑在心头。 「如星,弹一曲《出水莲》吧!季公子是专程冲着你琴声来的,可不能怠慢了。」他轻笑着,又向季文翔说道,「莲者,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这曲子适合他。您且听听罢,权当消遣。」 适合?这样的曲目应该是适合落难的傲骨君子或是欢场高洁女子吧,区区毛头小孩能弹出那柔中带刚坚韧不屈的风骨韵味么?季文翔满面狐疑的看着如星,他虽不得不承认这孩子确实容貌不凡,却压根不相信先前那如行云流水般的高雅琴曲是出自此人之手。 随着那青葱玉指轻轻拨动琴弦,季文翔眼中的不屑渐渐转为了惊叹、颓然。他不敢相信,不愿相信如星就是那个让自己为之倾心至颠狂的「抚琴女子」,然而,望着那一身莫名傲气的白衣少年,季文翔却渐渐迷失在了他清冽又不失娟秀的琴声之中。 朦胧月色下,沈季两人相谈甚欢,引为知己。然而,二者言辞间说古论今知无不谈,却不约而同的都绝口不提家世背景,季文翔自称为「区区商贾」,沈瑶也只说自己是游山玩水的「士家子弟」,虽各自心中有数也不点破,只有如星在一旁听得直皱眉,暗叹其虚伪。 忽然,沈瑶突觉有变,他先作眼色提醒季文翔又一面拍手提气护在如星身前,还未等其作好万全准备,五、六名黑衣蒙面男子眨眼间便已破窗而入,忽见屋中三人先是一顿,而后迅速跃起,把把利刃,直逼沈季二人。 一时间刀光剑影,风云乍起。 来者武功颇高,季文翔是到此做客而并没带上护卫,偏巧沈瑶的得力助手凌琰也有事外出不在船中,除了那名叫做「五儿」的侍卫可以勉强帮得上忙以外,就只剩一位半点功夫也不会的如星僵在一旁发愣。 「停手!否则我宰了他!」忽然某个黑夜人断然一吼,刀剑铿锵之声顿时嘎然而止,整个船舱寂静无声。 环视四周,只见闯入者死伤过半,狼狈不堪;季文翔则持刀而立,衣衫微有凌乱却依然神采轩昂,糟糕的是原本一直在守护如星的五儿已受伤倒地,使得那文弱少年落入了喊话者之手。 「放开他。」沈瑶左手扣住另一黑衣人颈项,右手微抬折扇昂然望向为首那黑衣人,举手投足中颇有气凛清风之神韵。 「你先放了我的人!」他回瞪沈瑶,说话间那柄架在如星肩头的三尺长剑又猛得向内一收。 「放了他便饶你一条活路,否则休怪我不客气。」沈瑶看着点滴血珠自那白皙肌肤中缓缓渗出,只轻轻一皱眉,语调平平无丝毫波动。足见他心中虽有些许不快却依然神态自若。 「你!你想他就这样送命么?」黑衣人恶语相向,颇带杀意。 「哼,如此也罢。」话毕沈瑶便左手一松,被困者正欲乘机逃窜,却被那玄铁所制的折扇猛然击中授颈,此人顿时血溅当场,倒地不起。 「你,好狠!」黑衣人瞠目结舌下只得死命拽住如星护在自己身前。 「不狠——又怎么会被人称作『绝情寒玉』?」沈瑶坦然接受这一评价,又看向如星说道:「瑞儿,我想,你姐弟二人或许都是前世欠了我债吧,所以注定要在今生以性命来偿还。很抱歉,但是我不得不这么做——我必须斩草除根,永无遗患!」他虽柔情似水的眼望如星,可当那目光转向黑夜人时却是无比的凌厉,那是一种志在必得的嗜血眼神! 「姐夫不必顾虑,星儿原本就是个将死之人,早些跟着姐姐去了也好,省得再浪费你的珍贵药材,那东西我吃了也于事无补。」如星哀声回答,语调中流露出无限决绝悲凉之感,却又有一番视死如归的淡然模样。 黑衣人闻言惊诧不已。探上如星脉搏,才知他果真是受了极重的内伤,且肌肤冰凉,脉象强弱不定古怪之至。此人暗喊糟糕,他只心想着要据一人质以保退路,却不料抓了个本就快死的病殃子!如此一来,这人还有什么利用价值? 「看招!」黑夜人断然一喝,却突然将如星推向沈瑶挡了他去路,与此同时,此人乘机转首向后一跃,飞身入湖,遁水而去。 「怎样?有无大碍?」正当季文翔哀叹沈瑶「心狠」时,却见他丝毫不顾那逃者反而一把扶住如星问长问短,关切之意溢于言表。他这才恍然明白,这两人先前只是做戏而已。 「姐夫……」少年轻唤一声,四肢瘫软着倒入了沈瑶的臂弯之中,眸里满是抑不住的惊恐。他为区区一介布衣,几时见过这等阵仗?先不提满室血腥以及那些个凶神恶煞的黑衣人,只说季文翔手中那柄滴血窄刀,和沈瑶之前挥扇一击便轻易取人半条性命的气势就足以使他心惊——这两人之前分明就是一副文雅书生的模样嘛,居然眨眼间就变得如此凶悍!真是人不可貌相。 「别怕、别怕,坏人都已经被我赶走了,没事了。这里只是小伤,很快就会痊愈的。」沈瑶半搂半抱的将如星扶到内室坐下,一面小心翼翼的为他包扎颈项上的划伤,一面轻声劝慰着。 「我、我先前还以为你当真不顾我死活了……」如星愣愣地看着这个半蹲于自己身前的男人,满目疑惑。他想不明白像沈瑶这样心狠绝情的大少爷,居然也会为着自己放刺客一条生路,还这样细心照顾自己。 「怎么会呢!我心疼你还来不及,怎会不顾你死活?」沈瑶回望向如星沉声辩白着,随后他又在如星身侧喃喃低语道:「方才那一刻,我才真正意识到——你是我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人。」 贫嘴,如星也没说话,只是给了沈瑶一记白眼,然后就将头扭向了一旁。最近一段日子他听够了沈某人的甜言蜜语,平日里任他说得天花乱坠也不能抹消过去那段日子在如星心里留下的阴影,只是先前那淡淡一言却让他心头不由得一震…… 季文翔在一旁候着,待沈瑶指挥下人收拾好残局,又看他搀如星进内室包扎好伤口且喝下安神汤药之后,他这才客客气气的拱手致歉:「实不相瞒,在下乃『决云庄』少主,我季家平日以经营珠宝绸缎买卖为主要营生,虽为商贾却喜打抱不平,偶尔也涉足江湖事务,或多或少有些仇家。此番连累了沈兄,真是过意不去。」 沈瑶听罢,轻轻一笑,「季兄客气了。这些刺客或许是冲着我来的也不一定。在下乃公门中人,近日因严处某地贪污一案多有得罪同僚。为官者买凶杀人也不是不可能。」 「啊,公门中人?这么说来沈兄果真是传说中那位兼管两浙转运事务的,新任杭州太守?久闻大名,失敬失敬!」 「哪里,季公子客气了,贵府『决云庄』之威名才是如雷贯耳。」 「区区商贾何来威名之说?沈大人莫要见笑。」 如星看着这两人突然间开始你来我往的客气推让,只觉得一阵恶寒窜上心头。之前听他们互相隐瞒自己的家世背景,还暗笑其虚伪,没想到真正点破之后两人间的对话竟会变得更为可笑,假惺惺的让人觉得恶心。 「拜托你们不要再这样讲话好不好?这么空泛的谈话就算说上一两个时辰也没什么具体意义啊!简直就是吃饱了撑着没事做!」他最后一句话虽只是小声嘀咕,却显然已被沈季二人听得分明,使得他俩先是无言对望,而后双双爽朗大笑。 「小子,现在你知道之前我们为何绝口不提家世身份了吧?」沈瑶举扇在如星头顶轻轻一敲,「虽说那些东西只是些空泛虚名,可是人在江湖却也时常不得不被虚名所累啊。」 「虚名?……好多人求都求不来呢!」他抱头边躲边答。 「那,把我的给你如何?」他轻笑着。 「不要,我才不想随时被人追杀,搞不好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差点忘了,这倒是个问题。你半点武功都不会确实比较危险,这次算走运下次就难说了——是应该抽空教你几招。可是,教你什么比较好呢?」沈瑶一面说话,一面以一种古怪眼神仔细的上下打量如星。直看得那少年心底发寒——天知道他想教些什么古怪东西! *** 沈瑶辞过季文翔后携如星至西湖畔一客栈落脚。之后两人如先前约定那般一面游山玩水,一面向那少年的故居行进。至于遇刺一事,自交代给陈素后沈瑶便丝毫不再过问,但一路上如星却隐约觉得时刻有人随侍身侧,想必定是为保障安全而刻意布下的暗探。 「醉美人,倾城笑,绮梦飘摇。 迷魂香,眼儿俏,百花妖娆。」 如星迷惑的看着那墨迹未干的句子,尽管念了无数次,那东西依旧是似诗非诗、似词非词。以沈瑶的文采这仅仅只算尚可押韵的东西按说是决计拿不出手的,看他却是一副得意扬扬的神情,不免让人觉得意外。 「星儿,看这『美人六招』如何?」沈瑶品着香茶,笑意盈盈。 「啊?啥?」 「所谓『美人六招』,即为美人遇袭时的防身六招。采取借力还力之法、力求以巧取胜,虽然只限用于打发那些武功平平的登徒子,但练熟拳脚之后再辅以刀剑,应该可以用来抵挡一些突发事件。」沈瑶轻轻握起如星的纤纤玉手,恳切言道:「我既然说了要还你自由便绝不食言。再过些时日,送你回嘉善县后我就会离开。但是,让你一个人流落在外实在是教我放心不下。这个『美人六招』是专门为你量身编制的,多费点心思学。」 要教我防身之法么?如星惊讶的望向沈瑶,迎面对上的却是一脸往常从未见过的关切体贴。大宋向来是尚文抑武,除非机缘巧合一般人难以接触到功夫武艺,因此虽然仅仅只有六招,如星依然感慨万分的行了拜师礼,跪叩、敬茶一样不落。他是真心感谢沈瑶的难得好意,却不曾细想这六招的名称为何如此妩媚——醉美人,倾城笑,绮梦飘摇,迷魂香,眼儿俏,百花妖娆……那字句间,分明是无一不含娇弱美人的身影。 若突然被人从身后搂抱,应该用「绮梦飘摇」,嗯,偏头、伏腰、拉衣襟、甩! 若有人自正前方倚近,适用的是「迷魂香」吧?侧身、推手、踢! 若…… 入夜,沈瑶外出赴宴,如星则窝在房中依照他留下的图谱一招一式的演练着,虽然动作迟钝而笨拙却是分外投入。他没想过要做什么大侠,但至少希望可以拥有足以自保的能力,希望可以不再任人欺压。 弹指间,烛光一灭,客房顿时陷入了无边的里海,如星还未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就彼人从身后紧紧搂住了…… 「谁?」他扭头惊呼。 「是我,宝贝。」浓浓的酒气随着这慵懒的回答迎面喷向少年,不安分的双手顺势扣住了那杨柳之腰。 「姐夫,你做什么?又喝醉了吧?」如星轻轻挣扎了一下,却丝毫无法动弹,再想到他之前的「酒后乱性」不由得头皮一阵发紧。 「不,醉的是你,我的『醉美人』……」沈瑶薄唇一抿轻轻笑了。如星顿时知晓了他的意图,乖乖顺着其架势从那招「醉美人」开始跟他过了十几招。不过,与其说两人是在演练功夫,倒不如说是沈瑶在单方面「吃豆腐」,那少年虽然非常认真努力,最后的结果却依然是被死死的压在床榻上,制住了手脚。 「很好,可以出师了。真不想放手呐……」轻轻的一个吻印在了少年的前额,「再过两日我们便能抵达嘉善,如星……」沈瑶轻声唤着。 「嗯?」 「为什么你一直念着要回去?老宅那边还有别的家人?」沈瑶放开如星,平躺在了他身侧。 「没了。没有家人,也没有老宅。院子早就被人占了。我只是浮萍,如果浮萍找不到别的寄托或依靠就会想要回到最初生长的那个池塘。我想家,很想。」在外飘泊了好几年,累了、倦了,想要找寻一个可以停泊的港湾,好好安抚受伤的心。 「分别之后,你会想我么?」他试探性的问道,向来自信满满的语调中添了许多的不确定。 如星没有回答,只是缓缓的扭过头去,不再看他。 「休息吧。」沈瑶纵身一翻,眨眼间便不见了踪影。他希望如星能够将自己牵挂于心底,却也明白在此刻这只能是奢望。开始的第一步走错了,之后就必须得花更多的心思来弥补。 迟早他会属于自己,只是。现在似乎还未到时候。 *** 朴素而恬淡的宅子静静的坐落在青山悠悠的江南水乡,那是个相当精致的小院落,前院已经打扫得非常整洁,几个下人正往来穿梭着点灯布菜上糕点,忙活得挺带劲。 如星孤伶伶的站在廊下,有些茫然的观看着眼前一切事情的进行——太突兀了,像是惊喜抑或是惊吓,原以为自己再也没机会回到这里的。 日前,沈瑶说住腻了客栈,入嘉善县城后打算找个朋友的宅院借宿,如星听在耳中也没在意,这种事情按说是跟他没有多大关系。然而,当他被迷迷糊糊的拽进院落后,却陡然发现这里的景致、摆设相当眼熟。 这里,是我的家啊。他像失了魂似的走到年幼时亲手种下的桃树跟前,用指尖一寸寸小心翼翼的找寻着自己当年在小树上留下的刻痕。 思念与回忆漫溢着,苦涩的泪缓缓滑到唇边,湿湿咸咸凄凄。 箫声呜咽,如歌如泣。伴着冷月下的落寞背影,静静映在荷塘的粼粼波光中。沈瑶挥手喝退了下人,他知道,此时此刻如星一定希望能够独处片刻不被打扰。 在荷塘边待了大半夜之后,如星转身想要回房,抬头却赫然发现那人正半靠在树旁若有所思的凝望着自己。 「你,怎么在这?」他愣愣地问道。 「听见箫声,就过来了。」沈瑶温柔的将手中斗篷披到少年肩头,「很幽怨的曲子,下次吹它的时候,别太靠近河塘。」 「嗯。」他点了点头,浅浅一笑:「放心吧,我不会跳下去的。」 沈瑶轻叹着拍了拍他肩头,沉声道,「如星,我答应送你回来,是希望你快乐,是为了让你找回笑容。但是,如果这样会使你更痛苦的话,那么即便是要违背自己的誓言我也会带你远远离开嘉善。」 「不要!」如星一惊,赶紧扯着沈瑶的衣袖焦急的解释:「能回到这里我很高兴的,真的!」 「是么?可是,我却觉得你的眼睛写满了悲哀。」 「那是因为,这里难受啊,」如星捂着心口喃喃的说:「抛不开、甩不掉的痛……」淡然的月光下,那细细青丝泛着香气乌亮似黑檀,秀眉微蹙带着些许难言的忧伤,让人瞧上一眼,便不由得打从心底怜惜。 翌日,去到郊外南山祭拜爹娘。意外的,没有看到想象中那衰败杂草丛生的景象,起初只用黄土简单堆垒的坟头已修整一新,甚至还辟出了条可供两三人并排行走的小道原来,凌琰早已先行到此打点好了这一切。 「谢谢。」如星呆呆的杵在沈瑶跟前,除了这两个字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胸口暖暖的,或许,这就叫做「感动」吧。 「接下来你怎么打算?」沈瑶问道。他答应送那少年回嘉善县,送到之后也就是分别的时候。但是,再怎么也不可能干脆的说声「后会有期」之后扭头就走吧?该问的,还是要问。 「不知道。我想,就在这里搭个草棚住一段时间再说,爹娘走的时候我都没为他们守孝。」少年轻声回答。被沈瑶这么一问,他才发现自己之前只想着要离开,想着要「回家」,根本就没做一点实际的打算。到了嘉善又如何?这里根本就没有「家」了,而且,接下来要靠什么营生来养活自己呢? 「住这里?你一个人?」沈瑶环顾四周,看着那些枯木、乱草、乌鸦……眉头越皱越紧。这种荒山野岭,连鬼都没一只,怎么可以住人!虽然之前就猜到如星会有这种想法,也做了适当安排,可是当真到了此处之后,他最想做的就是——直接把如星给掳回去! 「姐夫,你答应了我!」如星看沈瑶一脸阴晴不定的模样,大致也算得出他心底的意思,只得担忧的小声提醒着。 「好吧。」他咬牙应道:「既然他希望,我也无话可说,就这么办。不过,既然我顺从了你的要求,你也得接受我的礼物。这或许是我送你的最后一件东西必须收下。」 真是霸道。如星撇了撇嘴,有些无奈的点头允了。不然还能怎样?不答应的话,大概立刻就会被带回杭州。 第九章 苍翠的竹林犹如一柄青葱大伞,遮掩着山林间那素雅精致的竹屋。 日上三竿,如星迷迷蒙蒙的醒了,稍一翻转,只觉得浑身乏力腰肢酸痛,他半眯着眼长长的喘了口气,决定先躺躺再起床。回首望向枕畔,空无一人,只有另外那只略微凹陷的合欢竹枕隐秘的宣告着昨夜此处暗含的绮丽风光。他走了吧?应该是走了。 竹屋,带着全套竹制家具摆设的简雅竹屋,依山傍水背靠董家二老的墓冢。这就是沈瑶送如星的最后一件礼物,一件让他不得不既感动又感激的东西,于是,他就在这感动与感激之下再次糊里糊涂将自己交付给了那个衣冠楚楚的「君子」。 一夜缠绵,如梦如幻,忘却了他是「姐夫」,也忘却了两人同样身为「男子」早非之前「主仆」的不对等关系。如星只在这一刻完全清醒后才觉得此事荒唐。然而,望着空荡荡的房间他竟突然觉得一阵失落。 失落?如星猛得一怔,努力把自己这可怕的想法赶出脑海,然后勉强起身,移步挪向厨房。一觉睡到晌午,早就饥肠辘辘了呐…… 「谢天谢地,你终于醒了!我都快疯掉了还剩两个菜,你来做!」灶台前,一个人回过头来欢天喜地的招呼着如星。 「你?」他看着蓬头垢面、手忙脚乱,左手锅铲、右手汤勺的沈瑶,愣了半晌,「你没走啊……」如星喃喃的问着。 「谁说我今天要走了?别发呆呀,没看见我招架不住了么?快来帮忙!」双手不空的沈瑶急急忙忙用身体拱着如星逼他走向炉灶。 微带胡须的下颚不经意刮过少年的额头、脸蛋……那是种舒舒痒痒的扎痛,仿佛还带着一丝成熟男子的体热,还没来得及细细回味,一把锅铲便递到了如星手中,然后,沈瑶紧贴着身体站在他背后,轻柔的为他系上围裙。 「这可是我平生第一次下厨,」男子环着少年的腰笑道:「也是头一次体验这种平常百姓家的温馨感觉。你呢,感动么?『娘子』?」 如墨听罢双颊倏地一红,喝道:「你、你说什么呐!一边儿去,别妨碍我。」 几道家常小菜,两个俊秀男子,对坐无言。姐夫和小舅子、情侣或仇敌。一桌极坏与极好各半的饭菜——奇怪的组合、奇怪的行为,两人都张了张嘴,却都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趁热吃吧,都快凉了。」沈瑶夹起一筷黑黑的青菜想要送到如星碗中,手伸到半途却改了道,皱着眉作了个鬼脸。「这个,我做的还是由我自己吃好了——不知道会不会吃坏肚子啊!」 如星见状噗哧一笑,沈瑶含着那难以下咽的青菜也跟着笑了。 三日,沈瑶住在这竹屋中陪伴了如星三日。平和、温馨,甚至是快乐有趣的三日。然后,他悄悄的走了,留给那少年一只装着四个锦囊的雕花木盒,并且留书说,如果觉得寂寞空虚就依次拆开来看看。 在他走后的第十日,如星打开了第一锦囊,囊中有一字条,条上只有两个字:红豆。 心中一怔,想道:「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少年坐在窗前,手捏字条,愁思漫溢…… *** 一月之后,山林间突然出现了一位瘦削而身材匀称的翩翩贵公子,他身着淡绿色翠竹锈袍,腰间垂系精致佩坷,脚蹬一双银色丝鞋,领着两名随从在林中漫步着——从清晨走到了日落。 「王爷,咱们该不会……迷路了吧?」名唤夏目的侍从终于忍不住开了口。因为带路的是王爷本人,所以做下人的都不好说什么,就算明知道肯定是迷路也只能用些不确定的表达方式。 「是公子,不是王爷,」冷脸的炎凉瞪了他一眼,「不过……确实像是迷路了。」 郓王楷认同的点了点头虽是一脸平静,心头却在暗想:不知这荒山野岭有没有适合露宿主所,若是不巧遇到毒蛇猛兽可就糟了。 正在此时,三人忽地竟都听到了不远处传来的悠扬琴声,急走几步转过一山头,只见大片苍翠的竹林矗立眼前,掩隐一座淡泊清雅的竹屋——琴声便是从此处飘出的。 看着竹屋规模不小,腾出个我主仆三人的住处应该没有问题,说不定还能喝杯热茶,如此一想,郓王楷便笑着吩咐道:「去叩门。」 「王公子,不要吧?荒山野岭怎么会有怎么豪华的竹屋?这、这太诡异了!万一是碰到狐仙……」夏目不由的往后退缩着。 「本王从不信鬼神之说。」俊逸公子一脸不屑的挥掌将夏目推向了竹门。 如星站在门后犹豫着,沈瑶一再叮嘱过孤身待在野外万事都要小心不可随便给人开门。可是,这些人仿佛确实迷路了,好歹也学过了一丁点功夫,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吱呀一声轻响,门开了条小缝,飘逸少年穿着一袭白衣长发披散的以一种防备的眼神望向外面的不速之客。 郓王楷愣愣地看着少年的脸庞,先是觉得有些面熟,而后突然想起挚友的爱妾仿佛就是这般模样,而自己次番离京远赴杭州正是因为好友沈瑶写信说得了爱妾的死讯悲痛不已。死讯?死了……? 「鬼、鬼啊!」英俊王爷一声惨叫直直的晕了过去。 「不、不是说不信鬼神的么?」夏目扶着自家王爷一脸呆滞。 也好在郓王晕厥,才使如星不加戒备的让他们进了屋,还好心的递上热茶。郓王醒时,是躺在堂屋的摇椅中正巧斜对着优雅点茶的如星。 好个出尘仙子!他如此暗叹着。 「在下姓肖,名慕。方才失礼了,望公子海涵。」郓王楷潇洒起身,拱手行礼。 「不碍事,是我衣着太过随意引人误会,请勿挂心。」如星顽皮一笑,指了两间客房给他们,随后便推说夜深回了自己房间,死死的插紧了门。有了沈瑶的前车之鉴,纯洁如纸的他好歹明白了男人与男人之间也是能够做那些不堪勾当的,如今深更半夜的房里突然来了三个大男人,他确实觉得有些不妥。虽说肖公子仿佛也蛮温和有礼,但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还是小心为上。 殊不知,正当如星在防备那些借宿者的同时,郓王的侍卫为安全起见也开始查探这位房主。从书房搜至橱下,一砖一瓦也不曾放过。 「西湖烟柳映残红,碧波虚掩一江愁。日暮思故人,无言泪空流。 枯叶飘零霜月秋,仲仲悲落白衫袖。苦恨何时休,潦倒困西楼。」 望着某本书册中夹带的词句,郓王楷一阵惊讶原来,是个落魄才子。是避居在此处的隐士么? 「公子,您看!」炎凉突然呈上了一枝碧玉箫。 啊?这不是本王送给沈瑶的么?奇了,怎会在这少年手中?待明日好好盘问罢。 *** 隔日,紧张得几乎一夜不曾阖眼的如星早早便起了身,熬好一锅玉米粥伴着几碟寻常小菜放到堂屋桌上。经沈瑶那将近半年的变相囚禁,他着实有些怕这些家世不凡的锦衣公子,本想着放好东西就去砍柴,能避过就避过。哪想,郓王楷他们却都是习武之人早起惯了,还没等如星退出堂屋便撞了个正着。 「肖公子早。这山野中也没什么上得了台面的东西,我凑合着做了些粗简吃食,你们请先用。还有样东西在厨下灶里,稍后便好。」如星淡淡一笑,欠身退了出去。他见郓王楷那一身贵气隐约觉得他应是世族子弟,言辞间自然而然便不由得恭敬多礼。 在他转身之后,主仆三人面面相觑。荒山野岭的凭空出现这么个彬彬有礼的美少年怎么想都觉得奇怪,他容貌又与已过世的月娘极为相似,还有那只玉箫……沈瑶并非随意之人,皇家对象怎么也不可能轻易顺手送出。难道,他是月娘的血亲?或者,只是某些居心叵测之人刻意布下的局。郓王楷眼神一挑,炎凉立刻会意的取出银针一一试毒。 片刻之后,如星端来了一碟飘着幽香的精致菊花饼,弄得那三人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他们只是借宿之人,总不好当着主人的面试毒吧?就算是有机会,饼这类干粮却也并不容易察觉。 殊不知,在他们担心着如星做手脚同时,那少年却也在心底暗暗提防他们起邪念。 一顿焦心磨人的早餐就这么过去了,如星为他们指了路,作势送客。 然而,郓王楷见他似乎不像有害之人,便推说腰痛厚颜的想要再叨扰一日。如星虽心中不愿,却也不好赶他出门只得允了。几人抚琴吹箫吟诗对词混过大半日,郓王楷旁敲侧鼓的问了那玉箫的来历。他只回答:「故人所赠」。又有些不好意思的讲,那故人容貌仿佛与肖公子有些许相似。 郓王楷听他这么一说,立刻想到了沈瑶——在京中时就不止一人认为他俩肖似。大约是因为双方母亲为亲姐妹血缘相近的缘故罢。如此看来,这董如星或许真是月娘的弟弟。 「说来可巧,我欲拜会的杭州友人亲眷也与董公子容貌颇为相似。」郓王楷缓缓启唇,顿了顿又道:「不过,那人为女子……」 刹时,如星面色陡然一僵。郓王楷赶紧解释他并无它意,只是随口说说罢了。然而话已出口道歉也迟了,那倔强少年最恨此类说法,当即不再搭理那主仆三人。眼看天色渐晚,郓王楷见这情景只得起身告辞,带着仆从出了树林。 端坐房中的如星在那「肖公子」走了许久之后仍有些愣愣地回不过神来。那人容貌确实与沈瑶颇为相似,细细看来又有很多差别。肖公子身上似乎带有更多的「贵气」,虽气度不凡但心肠却应该是很好的,毕竟,他只见自己不高兴就自动的走了,而沈瑶却是表面温柔多情,内心深处则有着说不出的阴冷。 如星想着他待自己的狠绝,又不由得想到了他的好。想到了在这山林中度过的温馨三日,那是自己多年来从未有过的快乐日子。 郓王楷走后的这个夜里,也是沈瑶离开的第二十日,如星打开了第二个锦囊,囊中纸条上有四字:三宿桑下。 三宿桑下。这是什么典故?如星蹙眉一想,顿悟。后汉书有云:浮屠不三宿桑下,不欲久,生恩爱……意思是说,在一棵桑树下面连续住上三宿,即便是僧人也会产生眷恋的情怀。 此三宿大概是暗指他待在这里的三日,所谓日久生情,果真不假。 少年苦涩一笑,将字条凑近烛火,点燃、焚尽…… *** 收到郓王楷飞鸽传书,沈瑶算好时日早早便在「逸园」门外等候迎接皇子,却左盼右望不见他人影,隔日之梭郓王楷这才风尘仆仆急赶而至。问过才知,他居然是迷路了,主仆三人在树林中渡过一夜! 「该来接你才是,让堂堂郓王如此狼狈,都是我的错。」沈瑶笑着微微欠了欠身。 郓王楷也爽朗一笑:「哪有狼狈,我在竹林里遇到个美人,不知过得有多销魂呐!」 美人,竹林中的美人?沈瑶眉头一蹙,难道是如星?不过,按他走的路线不应该路过那里,真是奇了。正当沈瑶暗暗盘算之时,郓王楷却毫不隐瞒的讲出了林中发生的一切,甚至包括自己以为那美人是月娘之魂被惊吓至晕厥。 「果真是如星。」沈瑶听罢,也笑了。「他是月娘的弟弟,很像吧?」 「那当然,非常肖似。」郓王楷点了点头,又问沈瑶为什么没接他到宅子里来,孤零零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单独住在山林中太过危险。 「他不愿意。说是想给父母和姐姐守孝,所以我就让人在那里建了个竹屋,遍种翠竹。月娘从前的名字就叫做绿竹。」轻声说着,沈瑶渐渐神色黯然的垂下了头。 之前见那少年避世独居山林,眼眸间又有些许无法言明的凄凉之意,郓王楷当时就觉得如星定有什么难言苦衷。听沈瑶说那理由,他却是不太相信的,若没什么特殊缘故,难得有亲人仿伴,谁会愿意孤单落寞的住到山中去?而后,看沈瑶也同样神情苦闷,郓王楷更觉得自己没有猜错。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连我也不肯讲么?」郓王楷关切的问着。 「实在是,难以启齿,」沈瑶叹息着摇了摇头,悄声说道:「我……我醉酒时将他误当成了月娘,举止间,冒犯了他……」他刻意如此语焉不详,单说「醉酒」,施计逼迫如星之事,却是只字不提。郓王楷是今上最宠爱的皇子,在他面前维持美好形象是绝对必要的。 听罢,郓王楷顿时一惊。看他们分隔两处如此尴尬,那这「冒犯」恐怕并非只是简单的轻薄,心想本朝虽说男风盛行,但沈瑶却是个难得的正人君子,做出这等事来,肯定也是情非得己,一时荒唐罢了。 「醉酒啊……情有可原,别太自责。」他拍着沈瑶的肩,安慰着。 「可是,他就这样一直避着我,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想要赎罪都找不到着手之处。」他满腔无奈的长叹不已,又不住的说道,其实自己早已真心喜欢上他,不过顾虑到月娘的关系一直不曾开口,没想到,还未来得及诉衷情,便犯下了这不可饶恕的错。 好心的郓王楷并不知他只是三分真情七分做戏,赶紧承诺十余日后自己返京之时,定会绕回去看看那少年,帮沈瑶劝他回家。「我看这孩子并非不明事理之人,你送他的玉箫也一直在用着,他心里应该也有你的一席之地。放心吧。」 「那自然很好,一切就拜托您了!」沈瑶拽起郓王楷的手,喜色满面。 正如郓王楷所说,半月之后他又去见了一次如星,诚恳的为沈瑶说情,也正如他所料,在如星心中早已深深烙下了沈瑶的身影。其实,一切都在他计算之中,即便不用郓王楷出面,如星也迟早会自己回来,有他推波助澜,不过是减少一点沈瑶等待的时间罢了。 「陈先生,你说,如星他现在是否已经解开了第三个锦囊?」逸园中,沈瑶站在廊下,逗弄着笼中鹦鹉。 「或许吧,敢问大人在里面写着什么?」陈素微微皱起了眉,他和凌琰同样担心着孤身在外的如星,但也并不希望他回到沈瑶身边,总觉得这我行我素的贵公子还会伤到那个孩子。 「采葛。」沈瑶笑着回答:「《诗经》王风。」 念书不多的凌琰疑惑的望向了陈素,采葛?是什么东西?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被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陈素轻声颂道。这是描写男子度日如年的相思之情,自然,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人绝不会是沈瑶。 「大人高明。这样,如星很快就会回来了吧?」陈素违心的恭维道。 「那倒不一定,第四个锦囊才是最关键的。我就不信他看了之后不回来。」沈瑶呵呵一笑,进了内室,临走之时还向凌琰古怪的眨眼,说如果如星回家,他功劳最大,直笑的凌琰不明所以。 *** 「令姐诞有一子,现居汴梁,名沈弼。」 闲来无聊,如星下意识的又想起了沈瑶,鬼使神差的便打开了最后一张字条,看着上面的那行工整的蝇头小楷,他瞬间气血冲顶,面色惨白。 阿姐还有个儿子,为沈瑶生的儿子!从来没听他讲过啊?侄子、那是我的侄子!不行,我得回去,必须回去!想到此处,他头脑一热,猛然冲出了房门,又忽地折回来,粗略收拾包袱之后,跌跌绊绊的跑入了竹林…… 出山的路并不难找,如星平日里偶尔也会下去卖些柴薪蔬果,早走惯了。只是此次由于心中焦急步子格外的快,清晨出发不到正午就已来到小镇,站在城门边歇气时,他默默的看着那些神色各异的匆匆行人,竟不由蒙生了一种恍然隔世的感觉。 之前,如星一直向沈瑶吵着要求回家,可真正到了这个从小生长的地方却没寻回丝毫家的感觉。他幼时的玩伴家境都不错,现今多半都已是一方才俊,根本不可能与早年家破人亡的如星再次相交。而孤身一人待在竹林中时他更是觉得寂寞难堪,夜里听着窗外的各种阴森响动甚至还常有一丝恐惧感。回想到有沈瑶相伴的那温馨几日。难免有些挂念,此刻终于下定决心回杭州,忆起陈素、凌琰等相熟之人才突然觉得自己是真真正正活在这世上的。 「客官进来坐坐吧,本店米面酒菜一应俱全。」某客栈小二远远见到如星肩挎包袱一副四处打望的模样,便赶紧奔出门来招呼着。 少年侧脸看了看,见这客栈装潢普通,料想饭菜价格也不会太贵,便走了进去。虽然沈瑶当初也在竹屋给如星留了好些铜钱,但他出门时嫌重没带多少,接下来路途遥远总归节省点比较妥当。 草草车用了午饭,如星随即问起小二可否代他雇辆愿意去杭州的马车。虽说走水路要快些,可他是由沈瑶带着沿途游山玩水过来的,压根就没留意路程,自己可找不回去,倒不如雇个识途的马夫。 「客官是一个人去?」听了如星的话店小二不由的将他仔细打量了一番,眼眸中渐渐流露出了一丝古怪的神色。 「有什么问题么?」如星见他面色有异,赶紧追问着。 「没,没问题。只是……客官可是姓董?」 「咦?你怎么会知道?」如星明显的一愣。 「呵,随便猜的。」小二浅浅笑着说道:「您请稍等,小的这就去寻个马车。」 等了许久,也没见小二回来,如星正纳闷却突然觉得身侧有人正打量着自己,回头一看顿时怔住了。那人,分明就是沈瑶的贴身侍从! 「如星公子是准备回去了?」来者恭敬的询问着,眼中不由流露出欣喜的意味。 「小五,你怎么会在这里?」如星没回话,只是自顾自的问着。 「少爷让我留下办差事。」那青年耸肩答道。若非沈瑶的命令,谁乐意长期待在这穷乡僻壤? 「是什么差事!」如星刚一说罢就看见沈五脸上添了一抹涵义不明的浅笑,有些暧昧,又像是带有些许嘲弄。 看着那眼神如星顿时明白了他所指何意,沈瑶怎么可能当真任自己独自一人待在这里?不只是小五,说不定平日还有其它武艺高强的侍卫一直暗中保护着。毕竟,沈瑶是个无论何时都不会让事情脱离自己掌控的人,想到这里,如星不由得皱了皱眉。 「如果,我打算永远也不回去,姐夫岂不是要让你在这儿等我一世?」他轻轻开了口,语气颇有些冷淡。 「怎么可能!」五儿不以为然的回答。 「是我怎么可能当真在此住一生,还是他沈瑶怎么可能任我如此?」 一想到那男人居然无时无刻都在算计自己,如星突然就动了怒,当场将小五吓得面色一僵。 他不是怕如星。因为这俊美少年即便是发脾气也依旧是一副善良的文弱书生模样,压根吓唬不了人。小五担忧的是,眼看着这主子的心上人已经打算回杭州了,却被自己两三句话给莫名其妙的说回了去。 这样一来,让他在山下守一辈子都算是小事,就怕被大少爷知道了会活扒自己一层皮! 「您别发火啊……少爷就是关心您,怕您万一有什么需要却临时找不到人帮忙,这才让我们待这里听候差遣的,他没别的意思。」小五一脸苦相的辩解道。 他没别的意思?他没别的意思会费尽心思留下那几个锦囊么? 如星满眼的质疑,不由的心念道:红豆相思、桑树留情、三秋三岁……每张纸条都是沈瑶精心思量后写下的,以此简单而轻易的让我一点点陷进去,无法自拔,就这么回去了他不知该多得意。说不定还会暗笑我即蠢又傻,可是,若不主动去见沈瑶。他决计不会将小侄儿带来与我相认! 想到这里,如星犹豫了片刻,望着小五那快急哭了的期待眼神终于轻轻一叹,说道:「我们这就启程吧。」他算是想明白了,使性子不回去又能如何?从始至终有哪一件事情是当真由自己做主?沈瑶有的是办法得到他想要的一切。 马车行在路上,有些颠簸得难受,五儿却是一路乐滋滋的哼着小曲。 他主子早就放了话,若如星不回他就得一辈子守着,别想回杭州更别指望回京城,守着乡下山林不能回去,相好的妹子还不跟别人跑罗?那可是少奶奶的贴身小婢,自己做不了少爷书僮是配不上的。如星公子愿意回去那当然是再好不过,也省得自己去求他了。 与此同时,神情略有些落寞的如星看了一眼满面春风的小五又将头扭向了窗外,他有些不甘心,总觉得自己是被沈瑶骗回去的,与此同时,他只好不停的告诉自己,虽然不知道这决定究竟是否正确,但他却必须这么做,不亲眼看看小侄儿,看他长什么样,过得好不好自己定会抱憾终生!至于对沈瑶的情感,那倒还是其次的,这种卑鄙小人,是瞎眼了才会喜欢上他!如此一想,心里自然好过了些。 入夜,马车稳稳的停在了客栈门外,小五利落的跳下车说道:「公子,咱们先歇一晚再走。」 「不必了吧,我想早些回去。」如星犹豫着没下车,只是抬眼看了看客栈招牌,发现这也是当初去嘉善时和沈瑶一同住过的地方。 「不用那么赶啦,少爷特别交待过,公子身体不好路上一定不能累着!在这歇一晚咱们就换水路。」小五不由分说的便将如星拖了进去。 「我有这么娇贵么?何必麻烦……」他磨蹭着还想要分辩几句,却突然发现客房桌上早己摆放好了热腾腾的饭菜,见状如星不由得又是一叹,不消说,沿途的客栈一定都有人提前打点,做到这种地步就是要断了自己所有反悔的念想。 用过晚饭后小五收拾好餐碟离开了房间,只剩下如星一人坐在桌前看着那忽明忽暗的油灯出神。不多久,他从包里中抽出那只碧玉箫,微举着轻轻压在唇上吹了起来。 曲调悠扬,却隐约透着几许忧郁和迷茫。到了今时今日,连如星本人也无法真正弄清自己的心意。当初刚认识沈瑶时,他待如星还算不错,客气而关切的言行举止让这少年不由得怦然心动,若就这般一直装扮下去,说不定如星早已死心塌地的恋上了他。只可惜好景不长,没过多久沈瑶就原形毕露开始骗他、逼他,两人关系渐渐疏远…… 被沈瑶以卑劣手段强占的那一刻,若说如星不恨他,是绝不可能的。然而,在向嘉善的游玩途中,在竹林里小住的那几日,沈瑶却又变回作亲切而温柔的模样,使得如星不由得再次沉沦。他从未经历过情事,也很少得到旁人的疼爱,那些许柔情蜜语自然就显得弥足珍贵,虽不敢去相信他却又无法不为之心动。有时想来,去看侄子一说都像是自欺欺人,自己心里,隐约还是恋着沈瑶…… 「我真是够贱!还能指望那歹人当真变得温柔、善良么?他对我再好也不过是在做戏!」如星心里刚划过这么个念头箫声顿时一滞,彻底变了味,他只得停下吹奏,有些气恼的将王箫重重扣在了桌上。他觉得自己此刻就像飞蛾扑火一般,明知有诈却不得不靠近陷阱,只因为恋着那一处火焰的温暖而忽略它是否会焚烧掉自己。 第十章 「忧一分,怨一分,秋叶飘零无定处,残月伴孤灯。 哀一声,愁一声,寒霜飞落清萧冷,风过泪无痕……」 如星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桌面画写着填起词来,又苦笑一阵,喃喃道:「风过泪无痕,有泪却无痕……可是,我还有眼泪么?沈瑶、沈子璋,你当真是我命中的克星,无论你行事是坏或好,都让我躲不开也逃不掉。爱恨交织无法取舍,最可恨的却是我自己,我居然、居然会想着你……」 正当他自言自语着出神之际,忽然一阵阴风刮来猛的吹灭了桌上白烛,整个房间顿时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紧接着,一道黑影迅速翻窗进房瞬间便制住了如星。 少年流露出满眼的惊慌与骇然,想要呼救无奈被来者捂住了双唇,想要挣扎却更是无力可施。 「别怕,是我。」黑衣人在他耳畔轻轻说道:「此处不方便,我们出去讲话。」低沉的声音像是一剂定神汤药,瞬间便使得如星放下了心来,他知道,这个兄长似的男人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害自己的。 那黑衣人带着他纵身一跃便跳出了窗外,不及一刻钟就将他带到了离客栈不远的一处小树林中,直到站定之后,如星这才惊魂未定的询问出声:「凌大哥!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了?」 凌琰面有难色的望着如星犹豫了许久,一直沉默不语。有些话,虽然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必须得告诉他,但当真正站在对方面前,却着实有些难以启齿,全然不知该怎么开口。 「凌大哥?是姐夫让你来找我?」如星见他脸色有异也不好催促,只是试探性的唤了一声,又有些担心的问凌琰是否是沈瑶派来的?他下意识觉得若凌大哥是在为沈瑶办事又露出这般困扰的神情,那多半不是什么好事。 「不,当然不。我是悄悄过来的,不然也不会避开沈府侍卫带你出来说话。」凌琰轻轻开口解释着,刚使如星稍稍放下心来,他却又继续说道:「听说你打算回到少爷身边,所以我想先来告诉你一些事情,跟月娘有关的,或许会让你很难接受,但我发誓我所说的都是事实。」 「怎么,难道我姐姐是他逼走的?或者他以前也欺负了姐姐?」凌琰的语焉不详加之联想到沈瑶当初哄骗逼迫自己的卑劣行径,如星自然而然的以为他一定是对姐姐不怎么好。有不良记录的「恶人」便是如此,随意做什么都会让人联想到不好的方面。 「你误会了。」凌琰不得不苦笑着为沈瑶辩解道:「少爷他一直是善待月娘的。我想说的……其实大少爷并不是你真正的姐夫。」 「啊?」如星顿时一怔,他无论如何也没料到凌琰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看他面色却全然不像谎言,猛然间他又想起当初沈瑶口中对这「姐夫」极为赞赏,而后自己得知「真相」还在暗骂怎会有人厚颜到如此地步,骗人不说还一脸钦佩模样的拐着弯自夸自擂。若真如凌大哥所言沈瑶并非自己姐夫,那他当日的举动也就说得过去。 但是,他却为何要这样骗我!如果只为了寻个留住我的借口,就说出这样不着边际的谎言未免太儿戏了。而且沈家下人口中也没见露出什么破绽,虽然沈瑶有下禁口令谁也不曾在自己面前提及他在京城之事,却仿佛人人都知道「月娘」的存在。还有,最重要的——谁才是姐姐真正的夫君? 「告诉我,告诉我真相!」一时间,如星脑中思绪纷扰,急促的拽住了凌琰衣袖满眼的惊诧却又暗含期待。他此刻早已没了为自己思量盘算的心思,只是下意识的觉得,若沈瑶跟姐姐没任何关系,那自己也就不用这么苦恼了。 既爱又恨何其难受,一走了之永不相见应该是最好的结局。然而,当听到凌琰下一句话时,如星的心境却连「震惊」二字也难以形容。 「月娘确实是由少夫人做主许给少爷,不过……与她有夫妻之实的——是我。」 短短一句话仿佛重有千斤,凌琰几乎是咬着牙将它说出口,如星听后却是半晌无法回神。猛然间,他面色一寒伸手便是一耳光向凌琰掴去。如此情形他也不及多想,当下即认为这主仆二人是合伙欺负了姐姐,俗话说一女不侍二夫,哪有主子纳妾却由侍卫圆房的道理!况且沈瑶如此生龙活虎又不是不能人道! 那一巴掌如星几乎是使尽了全身的气力,重得连他自己手掌也肿痛起来。功夫极好的凌琰却是不避不挡的坦然受了,双眼中只有悲伤痛苦却不见难堪与内疚,看着那神情如星又是一愣,眼眶中突然的盈满了泪水。 「姐姐她欢喜么?」他轻轻一叹,如此问着,言语中再没了敌意。先前如星只是情急中蒙了头,稍一清醒他便想明白了,凌琰的人品秉性谁都清楚,他怎么会陪着沈瑶胡来?多半是姐姐与他先有了情意却还没来得及结为连理又无奈被许人为妾,于是他们便不得已求沈瑶同意,「陈仓暗渡」而已。 「月娘心里是高兴的,虽然狼狈了些,但有少爷帮忙掩饰也没出过纰漏。只是,没想到少夫人她……」凌琰见如星脸色不算太难看不由一阵欢喜,答到最后却又是一滞。那时高兴又如何?毕竟现在已是天人永隔。 「没想到,他竟肯如此忍让。」如星淡淡岔开了话题,又想到那傲慢的沈瑶竟会自己同意戴绿帽,确实觉得有些怪异。 「少爷性子执拗,却也并不是容不得人,他对月娘不曾动心,也就不存强占之意。当然,我们也没料到他会这么宽容,若知如此,早些向他坦言也不至于落得今日田地。」凌珠说到此处又忆起往事顿时痛心不已。 「你们,该不会是等到木已成舟才告诉沈瑶?」如星诧异一问。 「确实如此。」凌琰无奈的点了点头:「少爷也怨我们说得太迟,若只是少夫人的提议他坚决不允就是了,可惜,我是一直拖到洞房之夜才在情急之下求他成全。那时,却再没了从中斡旋的余地……」讲到这里,他不由得神色一黯,欠身说道,「抱歉,是我害了月娘。」 「旧事不消再提,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如星抬袖拭去眼角泪痕,忽地淡淡一笑,问道:「那么,沈弼是你和姐姐的小孩罗?」 「正是。」 「那可太好了,他一定会是个忠厚可爱的孩子,之前我就怕他带上沈瑶的虚伪邪气呢!」少年如释重负的轻声一叹。 凌琰却是稍一皱眉,总觉得如星对自己少主的评价有些刺耳,想要为他辩解又不知该从何说起,犹豫片刻后只得绕回那个最需讲明的话题:「你真的想回去么?如果只是因为弼儿,那大可不必担心。我和少爷有过约定,弼儿只需挂名于沈家,待年岁稍长便可拜我为师一同云游四方,你若心有不甘便无须现在就急着去见少爷,再考虑考虑吧!」 听了凌琰的解释,如星明显一愣,却也没多说什么,只要他暂时先送自己回客栈。此刻他脑子一团迷茫,听了个惊天事实哪还有气力去思索自己的想法,只能先回去歇歇之后再作打算。 「也好,我此刻只是偷偷过来,被人发现可不好。」凌琰点头应了,又取出一张字条塞给如星:「若你不想再见少爷,就到此处等我,不出两年我一定带着弼儿与你相会。」 回到客栈,如星整夜辗转反侧难以安睡,直到凌晨才浅浅入眠,大清早却又迷迷蒙蒙的被小五拖上了一艘普通客船。这小厮就怕他忽然改了主意,直恨不得一眨眼就能回到杭州,只要能交到少爷手上也就不怕夜长梦多了。 「那么急做什么?好困……再歇一天吧,我还想再思量思量。」如星倚在船舱旁皱眉说着,他夜里没睡好一直觉得有些头疼,不想就这么跟着小五回去,却没精神去跟他争执。 「您边走边想可好?我们路上走慢些,大不了万一后悔了再倒回去也成!」小五如此笑着开解,又赶紧暗示船夫快些启程。心想到,等见了少爷你爱去哪就去哪,可不能在我眼前丢了。 「也好。」如星轻声一允。转身进了船室,草草用过早餐之后便合衣躺在矮榻上闭眼打起了盹,他确实是倦了,躺下没多久就昏沉入梦。在那梦中,他仿佛又见到了沈瑶自信满满的笑容,仿佛又听到他一脸霸道的在对自己说:我就是喜欢你,舍不得让你走。 「不要、不要逼我!」梦魇中,如星下意识的挥舞起手臂呻吟出声,又忽地睁开了双眼撑坐起来,稍一清醒后才发觉自己惊出了一身冷汗。 「怎么了!」小五听到如星的惊呼赶忙奔至他身前询问起来。 「没事,做梦而已。」他一面回答,一面抬袖拭去额头珠,与此同时唇角划过了一丝苦笑,原来,自己依旧有些怕见沈瑶,怕刚恋上那暖暖的体贴多情,他却故态萌发又施计逼迫自己。 「没事就好。」听了如星的回答小五顿时松了一口气,又说道:「公子是不是不太习惯这种狭窄小船啊?走得仓促也没来得及准备,只好委屈您再凑合一夜。」 小五的话如星只是听听就过,却没想到翌日当真换了大船,乘风破浪的使行程提速不少,眼见着离杭州越来越近,如星不由得更是忧心忡忡,整夜里睡得极不安稳。 这天半夜,如星正迷糊躺着,突然觉得舱门传来些许响动,他顿时一惊清醒了不少,但也没睁眼,只背对着来者静静分辨那轻微的脚步声,发现他正悄然一靠近自己,先是立在床头默默窥视着,而后又忽地伏下了身。如星只觉得自己都可以感觉到那人呼出的气息了,顿时给吓出一头冷汗,搁在枕下的左手下意识地缓缓握紧了暗藏的防身匕首,沈家仆佣不会这样作贼似的偷溜进门,除了歹人还能是谁! 然而,正当如星惊惶不定之时,来人却只是轻声一叹,弯腰为他捻了捻被子,又走到屋角的香炉旁点燃了一支熏香,随即便悄悄出了门。 是沈瑶,那一声叹息分明就是他的声音!如星缓缓睁开眼,愣愣地侧脸望向了紧闭的窗门。他怎么也来了?凭他的功夫,应该听得出我是在装睡吧?为何又这样默默走了?那熏香也有些熟悉,养伤的那一个多月房里几乎每日都点着,有安神助眠之用,他还算是有心。如星浅浅一笑,拉过被褥又闭上了服,心想道,反正自己也拿不定主意该如何是好,也不急于一时,有什么决定就等明日跟他谈谈再说罢。 清早,如星在宛转动人的箫声中缓缓醒来,他匆匆披上衣物走出舱门果然见到沈瑶正迎着晨曦立于船首,衣衫飘逸神采蔼然,见到如星走来他顿时停下了吹奏,温柔问道:「昨夜睡得可好?」 「很好,有劳姐夫费心。」如星拱手作揖淡然一笑:「你怎么来了?」 「我想你啊,听说星儿打算回家,自然心头高兴,这么一乐不就赶着来接你了!」沈瑶如此笑着解释,突然发现如星面色一沉,他赶紧闭口不再说这些戏言,正色道:「其实,是我接到了圣旨,皇上下诏命我即刻回京,从这里便要改道汴梁不去杭州了。」 「进京?不是还有一年才到任期么?」如星惊讶道。他还没想好是否要跟沈瑶走,居然还不是去近处的杭州而是要远赴汴梁!一个自己一无所知,无依无靠的地方。 「别着急,我慢慢说与你听。来,先用早餐。」沈瑶抬手将如星拉入了坐席,将一碗香粥递入他手中,「我任期虽是三年,但皇上金口一开也只能回去。明里是说我深受陛下喜爱他希望我留在京城,实际上,父亲位高权重也是一重原因。若任由我外出为官独挡一面,容易引起别人猜忌。」 「只是这样?」如星将信将疑的反问道。他总觉得沈瑶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没讲,像他这样的人还会怕别人猜忌? 「哈哈,真是骗不过你呐!」他朗声大笑,敦促着如星用好早餐之后才继续说道:「确实还有些别的原因,不过与你无关,是郓王爷要我同去帮他点小忙。我赶来此处就只想知道,你愿意随我回京么?」 「我……」如星柳似的眉蹙了起来,看着沈瑶一脸期待的神情,他犹豫着,半晌之后才轻声出言,回答说:「我不知道。抱歉……」他确实是不清楚究竟该做怎样的决定,虽然明知道侄子一事是沈瑶在骗自己,但他对姐姐却又是有情有义,若非他帮着遮掩,说不定姐姐当年就与凌大哥双双殉情了!这样的他,不能算坏人吧? 「不用道歉,」沈瑶苦笑着摇了摇头,「你没直接拒绝我就已经很庆幸了。凌琰来找过你了吧?我真是一步错,步步皆错呢。」 「你怎么知道?」如星不由得一惊。 「我看着他出门,怎会不知?」沈瑶满脸的苦涩,眼神中有着掩不住的憔悴,「我本想拦住他,可是,就算他不说你迟早也会知道,我又瞒得了多久?最初就不该用沈弼的事来哄骗你。我错了,如星,我知道自己错了,跟我走好不好?我发誓绝不骗你、逼你,就像在竹林中那样,我们也可以相处融洽的,是不是?」 「如果,我说自己不愿意随你去,你会怎么做?」如星并没直接回答他,只是这样试探性的问着,却听见沈瑶说,若不想去京城他就送自己回竹林,再让凌琰带着沈弼同他相聚。看着如此诚恳道歉的沈瑶,如星不由得心一软,心想道:若他存心为难自己,又何需这般低声下气的询问?直接以沈弼相逼不就得了,看来,他真是诚心悔过呐。 「弼儿年幼,怎么好长途颠簸,还是我跟你去吧,无论他父亲是谁,总归是姐姐的独生子,我理应去看看他。」如星轻声一叹,终于以侄子为借口做了决定。他想要再给沈瑶一次机会,希望他不会当真负了自己;也是给自己一个机会,渴望得到一份真爱。 得到如星的允诺,沈瑶终于如释重负的淡淡笑了。在这一刻,他突然忆起了父亲对自己的评价:「心思太重。」从前沈瑶总不明白他所指何意?想不通他为何就因这四个字就不看好自己?想来,大约是指他行事作风不够磊落,今次也是这般拐弯抹角的算计人,却把自己陷了进去,作茧自缚而已。 想不到,与人如此坦诚相特会是这么的轻松愉悦……凝望着如星的俊美脸庞,沈瑶抑不住的春风满面,斜倚船边折扇轻摇,惬意非凡。 画舫一路北上,向汴梁行进。沈瑶一路与如星谈笑着,甚至说起恩科在即问起他是否愿意顺便进京赶考,还说陈素陈先生已经先一步进京正在备考。 「殿试?」正在抚琴的如星先是一惊猛然停了拨弦略有些欢喜,再一思索却又泄气道:「我哪有资格……」 「别忘了我是户部侍郎,早已经抹去你的乐藉啦!」沈瑶得意扬扬的说着。他知道如星隐约存着光耀门楣的心思,甚至想要入朝为官调查他父亲当年的冤案,只是命运弄人一直未能如愿,如今自己有这能力帮他又何乐而不为?全当是博他一笑赎罪。 「可是,我连乡试都还没参加过……」如星望向沈瑶,眼神闪烁着,像是有着欣喜又带有一丝疑虑。 「那有何难?一切就交给我吧,」他自信满满的一口承诺着,又笑着说道:「这么犹豫做什么?是怕名落孙山啊?放心,这次的主考是我一个交情颇深的同年,前三甲没法作弊,但至少可保证你榜上有名就是了。」 「谁稀罕,」如星嗤笑一声,正色道:「帮我进考场就好,其余的我自己能行。若落榜也就是天意,人力不可为。」 「行,就依你,只要星儿高兴便好。」沈瑶朗声笑着应了,又突然一怔,默然的凝望向如星。朦胧月色下,只见画舫飘飘摇摇的走着,桌上晃动的烛光映衬着那张俊美面庞,显得格外动人。沈瑶神色一滞,情不自禁慢慢伸出手,想要轻抚他的容颜,却被如星不着痕迹的偏首躲了过去。 沈瑶埋头握住了扇柄,只觉得脸上有些发讪,心想到,自己才说了不会骗他、逼他,居然又差点食言,确有些操之过急了。可是,心仪的美人正坐于眼前又怎么控制得住啊?他苦脸笑了笑,略转过身抬头看向银辉漫溢的弯月,尽量不让自己再去注意如星。 沉默中,一名小婢走上前来在铜炉中添了一柱幽雅熏香,不多久,清丽的琴音又在身侧响了起来,旋律悠扬流畅,萦绕在耳畔的又仿佛是种淡定闲适的情怀,沈瑶心中的妄念似乎就随着这琴声飘然而去,荡然不存。 「香采幽兰,一缕青烟散。风拂娇红月朦胧,心似水静如禅。 无欲亦无求,情随花影漫。倚船暗享余熏,凝芳迷醉朱颜……」情动之处,他不禁击扇为拍赋词一首,合着如星的弹奏轻声吟诵起来。又望向那抚琴少年,看着他平静的眼眸。沈瑶轻轻一笑,心念道:他不能坦然接受情人似的我。但至少乐于与「君子」的我相知相交,也算不错了,嗯,继续努力就好。 「你知道薛青松么?」伴着如星的琴声,沈瑶看似不经意的问了一句,却使得那少年陡然抬起了头,满面惊愕。 「你是说曾经做过嘉善知县的薛青松?」见到沈瑶点头,如星不由得握紧了拳头。这人,就算是化成灰他也认得出来!当年就是他看上了董家祖传的古琴,求购不成便施计陷害父亲入了冤狱,弄得自己家破人亡! 「正是,一个不学无术只懂溜须拍马的蠢材。他好运的有位做了妃子的表妹,现在靠裙带关系即将升任礼部侍郎——爬得够快哪!」沈瑶晃着折扇阴冷一笑:「星儿,我答应过要帮你报仇,此话纳非戏言,待回京后你就等着看好戏吧。这人是我查某个贪污案子牵出来的,若罪名坐实足够他死两三次。」 原来,他是为这个才定要赶回京城,之前隐而不讲是怕我以为他又借故逼迫自己吧?如星望着满眸关切之意的沈瑶,不禁心中一动喃喃说了声「谢谢」。 「当真感激我?那,你打算如何酬谢啊?」沈瑶移坐到了如星身侧,脸上忽然平添了些许笑容。 「喂,你该不会又想说『以身相许』吧?」如星眉头一挑嗔怪着,却也不是当真发怒的模样。 「也不用以身相许啦,让我搂一下可好?只轻轻搂一下……嗯?」沈瑶又试探性的向如星跟前挪了挪。 「登徒子。」少年嘀咕一声后就慢慢背过身去,却是正巧给了沈瑶一个「下手」的机会。 他偷笑着倚了上去,才刚刚碰到如星的衣衫,却突然听得砰啦一声巨响!他隐约觉得是什么东西撞上了画舫,赶紧猛一转头将如星护到了自己背后。果不其然,某个血满衣衫的男人突然跃身而起跳入沈家大船,跌绊着半跪在了琴桌跟前,直吓得如星一声惊呼。 「兄台……借、借后舱一躲……」那人不及抬眼环顾四周,就这么说了一句之后就想要闯进船舱。 沈瑶沉下脸剑眉一拧,抬扇正欲出手,却被如星轻轻拉出了衣袖,「别,他好像是季大哥。」 「哪个季大哥?」他疑惑的问道,略一思索也没觉得认识什么姓季的年轻男子。 「季文翔啊!上次你送我去嘉善,途中一同遇到袭击的那位。」 经如星提点沈瑶这才恍然大悟,季文翔回头一看也总算松下一口气,躲在相识之人的船上总比陌生人好,沈瑶又是会功夫的,自己这条命应该算是保住了! 入了内室,沈瑶赶紧命人为季文翔包扎伤口又坐于一旁笑道,「怎么每次遇见季兄都是被人追杀啊?上次的事我可查过了,他们的目标只是你一人而已。」 「唉,一言难尽啊……」季文翔长叹一声却设明说,只在心中盘算着不知该不该将自己的事情告诉沈瑶。他是为官场中人追杀,按说是将这事上报朝廷最为妥当,可他又怕官官相护自己反倒落得个死无葬身之地,再一想又觉得沈瑶风评极好,说不定是个可以托付此事的人,如此一来他便试探性的问道:「沈兄既在朝为官,可认识薛青松,薛大人?」 「咦?」如星沈瑶对望一眼,满脸尽是惊讶,万没想到这么快又来个人突然说起他。 「你们都知道他?可有交情?」季文翔心中一怔,急切的想要知道他们与这人究竟是友是敌。 「怎么不认识?这狗官是我杀父仇人!」提起这人如星便是一头怒火,完全忽略沈瑶的暗示直接说了实话。长久混迹官场的沈瑶,自然是不想在还没探清对方虚实之前就掀掉自己底牌,但如星这么脱口而出却正巧应了季文翔的心思,只见他长喘一口气后顿时神色轻松的淡淡笑了。 「怎么,追杀你的是他?」沈瑶低声一问,见季文翔点头之后他忽地双眸一亮,「那么,帐簿是在你手中?」 听闻此言季文翔顿时惊出一身冷汗,他没料到沈瑶也知道帐簿之事,不禁以为自己是中了埋伏。 「季兄莫紧张,」沈瑶见他面色有异急忙笑道:「只要东西在你手中我就放心了。薛青松的事我已经调查了一年有余,帐簿确是其中至关重要的物证,你也无须交给我,只要好好保管便是,到开堂审案之时再由你亲手呈上,可好?」 沈瑶这番话顿时让季文翔放心不少,正当两人谈笑着击掌为盟时,船外却突然传来了异样的响动,季文翔顿时面色一凝望向沈瑶。 「可恶,居然三番两次闯我的船,今次就让你有来无回!」他沉声说着又嘱咐道:「季兄有伤在身就别出去了,请帮我保护如星。」 季文翔虽是答应沈瑶守护如星,但也只当是说说而已,不曾认为他当真会放人进入内室,毕竟他这次是举家迁回汴梁人手众多,却没料到刺客远比他们想象中的更猖獗。不多久,沈瑶一方渐渐有些支撑不住,三、五个黑衣人乘机冲进了船舱。 「季大哥!」如星只看到季文翔身形一晃眼前就是一片刀光剑影,他惊惶着向后慢慢挪动着,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该躲还是该逃。 「快闪开!」季文翔突然扑到如星身侧推了一掌,他之前站着的窗框处立刻被刀劈出一道深深的豁口。 天啊……如星见状头皮一阵发麻,几乎是连滚带爬的逃向几乎没人的后舱,心想道,那些人既然是要追杀季文翔,那自己躲他远点应该就不会被误伤了,反正自己也不会功夫留在那里帮不上忙。「喂,董小弟!」被三、五个人缠住没法脱身的季文翔只能眼睁睁看着如星越走越远,渐渐脱离了自己的保护圈,心中正有些担忧之时,却又突然发现他被某个混战中的沈家下人不小心撞下了河!这,这可怎么办啊?季文翔瞠目结舌的一愣,正想扑过去搭救又被杀手拦住了去路,正巧此刻沈瑶却是边战边退渐渐靠近了如星落水之处。 「沈兄!快下水看看!董小弟方才掉下去了!」季文翔高声一呼,正想着不知沈瑶有没听见自己讲话,就见到他已经折扇一挥翻身下了水…… 沈瑶在水中找寻如星,季文翔则在船上苦撑着击退了来犯之人,而当一切尘埃落定之时,不仅是如星,甚至连沈瑶也不见了踪影。在沈家众人的怒视下季文翔苦涩一笑,心想,若是这两人有个什么意外,不用等到薛青松动手自己就该尸沉湖底了。 正在此时,只见破损的船舷边忽地冒出了一张湿漉漉的脸,他四下望了望,然后才道:「已经结束了么?拉我上去吧。」 「董小弟!你没事?真是谢天谢地!」季文翔心头一阵大喜,急忙伸手将如星带了上来。 「我能有什么事?在江河边长大还能不会水么?我待在河中反而还安全些。他们要追杀的是你,待在你身边不是也一并成为众矢之的么?」如星站在船头拧着衣衫中水珠,一脸的不在意。 「可你怎么自己一个人回来啊?沈兄他下去找你了!没遇到么?」季文翔有些惊诧的说着。 「他真下河找我?」如星半信半疑的问道。他还记得前年自己投水之后曾大肆嘲笑沈瑶泳姿极差、形容狼狈。那沈大公子当即发誓赌咒的说再也不会为任何人下水。 「那当然,我话还没说完他就跳下去了!都有两柱香功夫了吧?一直没见浮出水面。沈兄他水性可好?这片水域可不太安生啊!」季文翔满心焦急的说着。 闻言如星顿时面色一变,回首出神的望向那漆黑沉寂的水面,突然觉得眼眶一热。最近一段时日,尽管两人相处颇为融洽,但他总是信不过沈瑶,一直觉得像他这样的傲气公子哥不可能真心对待自己,况且,他内心深处还隐约存着一份记恨与不甘,过去的那段往事怎么也无法从脑海中抹去。可没想到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沈瑶却是不加思考的就去搭救自己……是我太窄量了吧?就为了沈瑶的奋不顾身,也该原谅他了。只是,不知还有没有这个机会? 「季大哥,别担心,我就去找他。」说罢之后,如星便纵身跳下了河,随即就沉入水中没了踪影。 *** 人,总是这样。只有即将失去才会懂得珍惜。沈瑶潜在那湾黑的河水里,摸索着找寻如星的身影时,他才真正明白自己究竟有多在乎他。 只要一想到自己有可能就此再也无法看到如星的笑容,再也不能倾听他那悠扬的琴声……心,就一阵阵的抽痛。随着时间的飞速流逝,沈瑶越来越焦急,他内力深厚可以在水中待上许久无须换气,可是如星不行!迟了的话……若是迟了的话…… 与此同时,当如星在得知沈瑶下水长达两柱香之时也是满心的担忧,他怕身为北方人的沈瑶水性不够好,担心他是否会因此溺水,想来沈瑶已是第二次下水救自己了,上一次只是人工湖,今次却是天然河流,这两者是大不相同的! 他不会有事吧?不会、一定不会,他功夫这么好应该不会溺水!如星暗喑安慰着自己,同时一次次潜下水摸索着探询沈瑶的踪迹,每一次都满怀期待然后却是希望落空。直至此时,他甚至有些怨恨自己,恨自己对沈瑶太过冷淡,一次次看着他满眸企盼的接近自己然后失望的离去,就如同今日的自己。 若是今日沈瑶就这么去了,化为鬼魂的他一定也会很失落吧?直到生命最后一刻都没得到自己的原谅,没得到他所希望的甜蜜爱情…… 天哪!我在想什么?我怎么能想这些不吉利的东西?他福大命大一定不会有事!如星胡思乱想着再一次浮出了水面,那脸上挂着的,也不知道究竟是河水或者眼泪,就那样颓然的漂浮在河中,轻声呢喃道:太上玄元帝,您这是在惩罚我么?罚我不该口是心非……如果一切可以重来、可以重新开始……我一定会接受他!玄元帝啊!求求您……告诉我他在哪里?我不想失去他!不能……失去他…… 突然的,他发现在前方不远处隐约浮起了一道模糊的身影,如星欣喜的游了过去,只看见沈瑶突然转过身,同样是一脸的惊喜。 沈瑶……他还活着……如星含着泪如释重负的轻轻一笑,在这突如其来的大悲大喜之中,他禁不住的手脚一阵发软,差点就沉下水去,好不容易稳住心神,就迎上了沈瑶那双满含担忧与喜悦的眼眸,使如星心头不由一颤,那心头暗藏的恨意也仿佛就在这一刻烟消云散。既然没了恨,那何不试着接受他呢?他暗暗想着,同时脚下一踩,向沈瑶游去。 是如星!太好了,他没事! 沈瑶一见到那含笑向自己靠近的少年便是一阵狂喜,情急之下甚至顾不得闭气,瞬间便呛入几大口河水,眼前顿时一黑。他心头一慌胡乱刨了刨水,正焦急着却看到如星渐渐向自己游近,熟练的托起自己的下颚顺利将他带出了水中。 浮在河面,沈瑶不住的呛咳着,又断断续续的笑道:「这次,是星儿救了溺水的我哪!」而后,他又突然一脸凝重神色的轻轻抚着如星的面庞,喃喃低语:「我都不知道你水性这么好……会游水的人却选择投湖自尽,这需要下多大的决心……对不起,如星。」 「过去的事,别再提了。」他淡然一笑,在水中的指头轻轻握住了沈瑶的手腕。 「好,我们回船吧。」沈瑶转过头正想要游向自己的画舫。却突然又被如星拖下了水。 水中,四目相望,同样都是满眸深情。如星轻轻揽住了沈瑶的颈项送去一个柔柔的拥抱,同时在他耳畔呢喃道:「再信你一次,可不要辜负我……」 尾声 汴梁城中,两人携手而行路过一座青石长桥,沈瑶站在桥中指着远处宅院说道:「那就是我家,待见过我爹娘咱们再来仔细琢磨琢磨怎样回敬那薛青松!」 「嗯。你看着办就好。」如星微微一笑,恍若云淡风轻。 沈瑶又一次顺手摘了片火红的枫叶,轻柔的插入他发髻之中。 「你做什么?又戏弄我么?」如星眉头一皱。他还记得初识沈瑶时他就是这样做的。 「哪是戏弄?可别冤枉人。我记得你从前做过一首小令:『愁云寒露苦茶,悲风冷两残花。枫落长桥映霞,一忙茫天涯,孑然秋萍年华。』,对么?」沈瑶温柔的望向他,缓缓解释道,「那个太凄凉了,今日我想送你另外一首,听好:闲花红叶松梢,轻歌曼舞玉箫。藤枕共语轻笑,枫落长桥,幽幽此情难消。」 藤枕共语轻笑,幽幽此情难消……如星心中一怔,垂下头又是轻轻一笑: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果真还是个登徒子……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