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情郡主》 楔子 北魏中兴二年(西元五三二年) 火光,在古城安阳东北的韩陵山顶升腾而起,将沉沉黑夜照亮。 仿佛是回应,山下的旷野中也燃起了一堆堆大火,如林的兵戈和金属盔甲在火光月影中闪烁著寒光。静谧的夜,涌动著狂躁不安。 咚!咚!咚!咚! 低沉的鼓点在山头有节奏地响起,由轻而重,由缓而急。随之,越来越多的鼓点加入,汇成气势磅礴的雷鸣之声。 一队队身上绑著蒙了金属片的木板,一手持盾牌,一手握长刀的北魏士兵集结在山坡上,他们的统领则站在营帐前的大鼓前,亲自擂响了与强敌决战的战鼓。 在他们的前面,是如洪水般倾泄而来的敌军;在他们身后,是被绑在一起的战马和牛驴。退路被堵塞,每个人都知道,要想活命唯有杀退敌军。 于是,当决战的鼓声响起,士兵们莫不以一当十,如猛虎出柙般杀向敌阵。求生求胜的呐喊如同腾空而起的烟雾,笼罩在韩陵山的夜空,久久不散。 霎时,弓扩弩张,箭镞飞扬;刀刃闪亮,鼓声激昂。身著同样北魏军服的敌我双方在荒原中展开了人类史上极其残酷而野蛮的厮杀。 鲜血染红了泥土,失去生命的肉体覆盖著大地,牲畜痛苦的哀鸣与将士们绝望的怒吼混合在响如惊雷的战鼓声中,惨绝人寰…… 残月匿踪,暗夜微阑,曙光在天边拉起一道灰白的彩练。 韩陵山在呜咽的秋风中渐渐沉寂,粗犷的土地经历了三个昼夜的血肉搏杀后,早已被鲜血层层灌注。 “将军,尔朱兆逃跑了,我们胜了!” 车骑将军尉景奔上山坡,对伫立在战鼓前的高大男子呼喊。 奋力擂鼓的双手终于停下,震耳欲聋的鼓声顿时化为“嗡嗡”余韵环绕山岗。 他缓缓转身,英气勃发的双目注视著山下。那里,尸横遍野,泥土皆赤,他幸存的勇士们血染征衣,却个个精神抖擞。 当看到为他们催征击鼓的统帅注视著他们时,将士们齐声振臂高呼。“将军,我们胜利了!” 胜利了?男子锐利的目光绽放出耀人的光芒。 是的,胜利了! 在付出巨大的代价,失去他无数将士宝贵的生命后,他,曾经一文不名的无名小卒,终于夺取了他生命中至关重要的一场胜利。 “高欢,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我尔朱家待你不薄,我叔叔尔朱天宝尸骨未寒,你竟敢反叛。” 一声厉骂从山谷那端传来,男子循声望去,晨曦中有个熟悉的身影。 他扔下鼓槌大声道:“尔朱兆,你此言差矣!自大将军殁后,我本想与你携手共同辅佐皇帝,可你谋杀皇帝图谋篡位,又在尔朱部内大肆兴兵,致使天下大乱,民不聊生,此等不忠不义之举,天下人有目共睹。今日你竟想倒打一耙,责怪我高欢吗?” “我杀皇帝乃因其懦弱无为,改立新帝则可重整朝纲,绝非篡位。”尔朱兆隔谷狡辩。“你若改弦易辙,不再与我为敌,我可不计前嫌,仍视你为兄弟。” 高欢大声叱道:“休得再提兄弟情分!自你率领尔朱天光、尔朱度律和尔朱天远四方合围,企图杀我之日起,我已与你恩断义绝。”言毕,他对身边早已准备好的弓弩手们下令。“发!” 箭镞飞射,但因为逆风,大多坠落山谷。 缺少战马的高欢部将们,只能眼睁睁地看著劲敌尔朱兆在一阵怒骂声中扬长而去。 高欢低声长叹。“天助尔朱啊!” “不,天助将军!”他身侧传来先锋队领军,好朋友斛律金的声音。 看到高欢挑高的眉头,他解释道:“属下检视了战果,我方伤亡过半,敌方七万,另有十余万被俘归降。此番大战,若非将军谋画得当,又得天助,我们怎能以区区三万兵力,打败二十万强敌?” “没错,天助我也!”高欢高耸的眉头舒展,但随即再次深聚。“尔朱兆损兵折将,元气大伤,要想翻身已经很难,俗话说‘穷寇莫追’,你速速传令整编降军,掩埋尸体,我们得尽早回朝。” “将军所虑甚是,如今朝廷不稳,急待明君。”斛律金深表赞同,领命而去。 看到散布在山坡上的士兵们纷纷被各自的队主召唤去打扫战场,高欢再转向尉景,忧郁地问:“战马怎样?‘赤云’是否安好?” 尉景早知道逃不过这一问,也不敢说谎,只得如实禀报。“完好无伤者不足百匹,‘赤云’已死。” “死了!”高欢神色黯然,充满忧伤,脚步沉重地走向山北。 那里,被绑在一起以断绝己方退路的牲畜,黑压压地躺成一片,不少士兵们正在寻找尚能救治的战马,可惜它们大多已死亡,尚有一口气的不是在粗喘就是在低鸣,山地仿佛浸泡在血水中,到处是暗红色的泥浆。 在一块巨大的石板上,高欢看到了那匹陪伴他征战十年,从未分开过的战马,难以置信看到在马身上,竟密密麻麻插了数百枝利箭。 蹲在全身赤红的宝马身前,高欢百感交集,这是他拥有过的第一匹战马,一匹凝结著爱的宝马。 十余年来,他早与它融为一体,如今失去它,他心如刀割。 他紧咬双唇,颤抖的手轻轻抚过宝马死不瞑目的眼睛,将那仿佛依然在倾听他述说心声,向他传递感情的双目关闭。 豆大的泪珠滴落在骏马光亮如缎的鬃毛上,凝聚成鲜红的血滴,坠落石上。 斛律金走来半跪在他身边劝慰道:“神勇的‘赤云’已经完成它的使命,可以安息了。但是将军的使命才刚刚开始,要珍重哪!” 高欢沉思著他的话,笼罩心头的伤感渐渐被壮志未酬的抱负所取代。他拭去眼角的英雄泪,毅然起身,对著喷薄欲出的朝阳发出命令。“传令各部,葬死治伤,全军速返洛阳。” “将军,夫人来了!” 正当此刻,一声呼喊适时传来,他阴郁的双眼一亮,望向山脚── 初升的朝阳下,一队骑士正乘风而来。其中,一个矫健狂放的身影紧紧抓住了他的视线,他英俊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她来了,因为有她,他的英雄伟业才刚刚开始! 第一章 深秋的艾不盖河轻波荡漾,栖息在水中小岛上的候鸟在水面上嬉戏,它们时而盘旋起舞,时而鸣啾欢唱。 河岸远处的空地上,一群怀朔镇兵正为从柔然商贩处抢来的货物争吵不休,其中不时刀来剑往,拳起盾飞,那粗野的叫骂与河中鸟儿的欢唱形成绝妙的对照。 高欢对身后的打闹恍若未闻,他年轻的心正跟随著即将南迁的鸟儿飞舞。 他多么渴望能像候鸟一样择地而栖,自由翱翔啊! 北魏迁都洛阳前,为防止塞北柔然和塞内高车、山胡等族的侵扰与反抗,先后从东向西设置了怀荒、柔玄、抚冥、武川、怀朔和沃野六个军镇作为都城平城的屏障。 六镇不设州郡,以镇将戍卒领民,镇民主要是地位较高的鲜卑拓跋部族,其次是北魏征服的其他部族的望族豪强、部落酋帅,再次是被强制徙边的富贵显要,而普通镇民和被发配来的罪犯则地位最低,他们被称为“府户”,属于军府,世袭为兵,不准迁移。 而他,正属“府户”阶层,因此尽管怀朔是他生长的地方,却是他最痛恨的地方,因为这里留给他的只有穷困和耻辱。 身后响起一连串脚步声,回头看到是他的好友尉景和蔡俊,他捡起石片往河面上打水漂,问道:“你们不是在看热闹吗,干嘛来了?” “强盗分赃,有啥好看?”尉景在他身边站住,看著那块石片在河面上跳跃。“他们好像抢了不少东西呢!” 他回头往吵闹处看了一眼,面色更加阴郁,并没有开口。 蔡俊靠在树干上叹道:“官抢兵,兵抢民,民怨天道苦兮兮,真是乱啊!” “别发愁了,我们担心有什么用?六镇如今是后娘养的崽儿,朝廷不管不问,镇军、参僚和豪强只会欺凌士兵,压榨百姓,如此多年,怎能不乱?” “不能再这样过日子!”沉默半晌后,高欢低沉地说:“我要离开。” “离开?你疯了,你能走去哪里?河对岸?”尉景并不当真地取笑他。 年纪稍长的蔡俊则带著忧虑之色看著他,因为他并不认为朋友在说气话。 “去哪里都比待在这里,每日半饿著肚子跟人比武、打斗、等死强!”高欢因为激愤而满脸通红。“你们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看到他似乎主意已定,他的两个好朋友不由得神色一整。 “六浑,你真想离开吗?”尉景喊著他的小名提醒道:“你要是私自跑掉被抓回来的话,会受酷刑的。” “我不会私自逃跑,我会求段成帮忙。”高欢深邃的眼睛注视著河水。“我不想继续留在怀朔被人看不起,更不甘心碌碌无为地虚耗一生,我要到平城去!” 蔡俊赞同道:“是的,在这里六浑永远没办法让人忘记他的出身。而且,段成是鲜卑贵族,人脉极好,近日正要调往平城任职,他很欣赏六浑,只要六浑找他,准能得其提携。只是,去了平城又能做什么呢?” 高欢眸光闪亮,坦言告诉他的朋友。“以我的观察,天下行将大乱,俗话说,乱世出英雄,唯有武功可以改变命运,平城藏龙卧虎,我要择良木而栖。” 他的神采感染了同伴,尉景立刻响应。“我跟你一起离开。” 蔡俊自然不愿被朋友扔下。“也算我一个,平城是六帝一王之都,一定有更多机会等待著我们。” “来吧,为我们的英雄未来盟誓……”高欢率先伸出了右手。 另外两只手搭上他的手臂,他们用鲜卑人熟悉的方式和语言,以芦草为结,向大鲜卑神灵发誓:要以七尺男儿之身,创未来英雄大业! 而就在高欢与他的朋友渴望像雄鹰般飞向蓝天,创造伟业时,他并不知道,走过一百三十年岁月的拓跋魏帝国正在风雨中飘摇,一个英雄迭起的乱世即将到来;更不知道,在远离他的地方,有个年轻的女孩也有著与他相同的梦想…… *** 北魏孝明帝正光元年(西元五二○年) 平城,傲然屹立于雁门关外。 这里群山环列,野水缠绕,素有“北方锁钥”之称,乃兵家必争之地。 从魏道武帝拓跋圭将王城由盛乐迁于此地,到孝文帝拓跋宏迁都洛阳止,为北魏都城达九十七年,其间历经六帝七世,是北方政治、经济和文化的中心。 如今,随著朝廷南迁日久,虽不复当年盛况,仍颇具王城气势。 夏日骄阳中,娄昭君伫立在被称为“天下第一”高塔的永宁寺前眺望远方。 高达百余尺的七级浮图,庄严挺立,当风吹过时,铎铃阵阵,声闻十里。 烈日将眼前嵯峨苍劲的黄土地烤得热辣辣的,她手扶石栏,仰面向天,任炽热的阳光和劲风拂过全身,欣喜地倾听著清越激荡的铎铃声、远处修筑城墙的士兵民夫们粗犷有力的号角声,和沉重的夯土声。 骄阳亮丽的金光洒在她白皙的脸上,与她熠熠的眸光交相辉映,而她如黑缎般的长发在身后飞舞,柔软的裙裾在空中飘扬,令她全身散发出一种狂野的魅力。 “昭君,你果真在这里!”一声欣喜的呼喊,石阶下出现一个腰圆膀壮,浓眉方腮的年轻男子。他满脸带笑地跳上石阶,不由分说地将手中花环套在她脖子上,还拉起了她的双手。“我们好久没见了,我真想你!你呢?”他热情的目光直勾勾的上下打量她,惊讶这个女孩越长大越漂亮。 昭君抽回被紧抓住的手,淡淡地说:“寒食节我们才见过,哪有那么久?” “可也有好几个月了,我那么想你,你不想我吗?”男子略显失望地看著她,很想将她的手拉回来,甚至渴望能像儿时那样随意地抱抱她。可是看到她冷淡的眼神,非常了解她个性的他知道那样只会适得其反,因此他站著没动。 看出他的失望,昭君有点过意不去,毕竟,眼前这个男人不仅是她痴心的追求者,也是她青梅竹马的童年伙伴,而且一直对她很好。 于是她微微一笑。“想啊,我想你们大家。你爹娘和大哥都好吗?你在军营里过得习惯吗?” 虽然她的回答并非他所期望的,但看到她美丽的笑容,男子心头所有的不快立刻消散,他的热情再次高涨。“好,他们都好,大哥现在是将军了,忙著呢!我也不会一直留在军营里。等著吧,我的前途大著呢!”他充满自信的说著,伸手抚摸坠在她胸前的花环。 昭君立刻退开,并将脖子上的花环摘下。 男子脸色一沉,不满地说:“你怎么啦?你不是喜欢花环吗?小时候,你总是赶著我们漫山遍野地去为你采摘山花,替你编花环?” 昭君拢拢飞舞的长发,皱眉道:“贾显智,你不觉得我们已经大得不适合再做那些儿时喜欢的傻事了吗?” “对我来说那不是傻事,特别是跟你一起做时绝对不是!”贾显智近乎粗暴地夺过她手中的花环,硬套回她颈子上。“这是我精心为你编织的,你不可以扔掉。而且,就算你轻视我,我还是要娶你,我不准你再拒绝我的求亲。” 不准?昭君秀眉扬起,可还没等她开口,贾显智已经欺身而来,将她逼靠在石栏上,而他的身子几乎贴在了她身上。“除了我,你不可以嫁给任何人。” 他浓浊的气息呼在她面颊上,他凌厉的目光充满她所不熟悉的欲望。 驯服的小绵羊骤然变成张牙舞爪的猛虎,温吞吞的清水转眼变成沸腾的岩浆。 她怔愣地看著他,发现他不再是那个她所熟悉的唯唯诺诺的童年玩伴,不再是那个总是跟在她身后听她发号施令,让她开心满意的少年。此刻的他,鼻翼翕张,满脸通红,浑身张扬著冷硬、掠夺与傲慢,这是个让她害怕的陌生男人! 一定是她惶惑的表情提醒了失控的男人,贾显智忽然目光一敛,脸上再次挂上笑容,用手调整著她胸前的花环,手指似有意似无意地在她胸前擦过,他的声音轻缓但带著威胁地说:“昭君,做个乖女人,嫁给我,我会好好对你……” 来不及做出任何反抗,他湿热的嘴已经在她额头落下一个令人极不舒服的吻。随后,他面带得色跳下石阶离去。 “贾显智,你竟敢威胁我?”身上的压力骤失,她恍然醒悟,冲著那消失在石阶下的背影大喝,却没得到任何回应。 她恼怒地一掌拍向石栏。“我真没用,居然让他那样放肆。” 她摘下花环用力扔下高高的围栏。眼前的景物依然美丽,耳边雄壮的号角声依然动听,可是她胸中的万丈豪情已被满腔怒气所取代。 贵为一城之主的女儿,今天是她第一次被人粗鲁对待,而这人还是“朋友”! 仿佛要拭去他留下的痕迹,她用力拍抚胸口,擦抹额头,心里的火更大了。 “混蛋!”她自言自语。“他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竟敢对我动手动脚?” “昭君,你有麻烦了!” 就在她气愤难消时,一个相貌酷似她的美男子跳上了石阶。 “什么麻烦?”她闻声转头,看著她的胞弟、刚继任真定侯之爵的娄睿。 娄睿走到她身边,拂开一束被风吹到她脸上的长发,调侃道:“看看你,披头散发,哪有郡主的威仪?也许爹娘是对的,你需要这个麻烦。只有贾家那样的将军府和贾显智那种男人才能约束住你张狂的个性。” “听听,做了侯爷连说话都不一样了。”抓过被他掂在手中的头发,心情正不佳的昭君斜睨著他。“你还是我的小弟吗?” “我当然是。”娄睿不理会她的嘲弄,再拉起她的一绺长发扯扯。“你别老在我面前充大,当初我是因为礼让,才被你抢先一步出世的。” “那又怎样?你还是我弟弟。” 娄睿包容地笑笑,转个话题道:“我来找你是想让你知道,这会儿贾府的媒人正带著聘礼等在家里呢!” 什么?他家真的又来提亲了!昭君的脸上笼上一层阴影,那双大眼睛闪过一丝恼怒,漂亮的红唇噘起。“我说过绝不嫁给贾显智,他为何就是不肯放手呢?” “谁教你长得这么漂亮呢?” “漂亮的女人多的是,让他上其他地方去聘妻!”昭君抓起飞舞的长发,编成数条麻花辫。 娄睿看著她俐落的动作,知道她在生气,不由得笑道:“我就不明白,王侯贵戚你不乐意,将门商户你看不上。女人在你这年纪没嫁人的不是囚女就是穷妇,而你干嘛一直守身如玉,拒不婚嫁呢?” 他的话换来一道锐利的白眼。“你不会是娶了妻、当了爹就忘记我当初跟你说过的志向吧?” “没忘、没忘。”娄睿立刻否认。“我知道你非英雄不嫁,可是这几年来,上门求亲的诸多好汉难道没有一个是英雄吗?贾显智人品出众,家世显贵,对你又言听计从,这样的人你都不要,我不知道你要什么?” “人品出众?言听计从?哼!”昭君嗤鼻道:“他是你的朋友,你尽可以替他说好话,但在我眼里他不过是个碌碌匹夫,绝对不是英雄。” “不管你怎么想,反正爹娘不会让你二十岁还小姑独处。” 弟弟的话让昭君无法驳斥,她仰望著天空,仿佛在那里寻找她的英雄。 娄睿看著她秀丽的面容,对那上面的每一个表情都了若指掌。他知道怒气和失望即将让他没有耐心的姊姊爆发了。 果然,转眼间,昭君跳了起来。“我绝不嫁给贾显智,谁都不能逼我就范!” 看著她一阵风似的跑下石阶,娄睿眼里闪过一丝忧虑:家里将不会安宁。因为他的小姊姊绝对不会在爹爹的怒吼和娘的哀怨声中改变任何决定。 离开永宁寺后,昭君不愿回家面对她烦恼的一切,干脆转向草木葳蕤的太清池畔。此刻,只有凉爽的池水和宁静的御花园能抚平她愤懑的情绪…… *** “见鬼,我真该脱掉衣服的!”稍晚,当她心情舒畅地离开池塘时,才为时已晚地发现自己入水前,忘了将衣服脱掉。 此刻,单薄的衣裙像第二层皮肤般湿漉漉地紧贴在身上,让她看起来与赤身裸体没什么两样。而穿成这样,她是无论如何也不敢走出花园的。 花园外即是兵营,就算她能侥幸躲过士兵们的目光,溜过兵营,并从杂院后门回家,也绝对不可能躲过恒安王府忠仆们的眼睛。 想到爹的责骂和娘失望的目光,她畏缩了。“好吧,那就等衣服干了再走!”她毫无选择地走到池塘边的树丛里,自我安慰道:“好在天气热,这么薄的衣裳一会儿就能晾干。” 她脱下短衫长裙,把它们摊放在低矮的灌木顶上,只著亵衣、内裤坐在树荫下慵懒地用手指梳理著满头青丝。 这里闷热而安静,潺潺流水声和偶尔传来的几声虫吟鸟鸣让她昏昏欲睡。 “唉,要是带著春水出门就好了,起码也可差她去取衣服。”她懊悔地想。 此刻她却忘了,精力充沛的她何曾有过带婢女同游的习惯? 扯扯身上的湿内衣,她昏昏欲睡地靠在身后的矮树上。 头顶虽有浓荫遮阳,但湿热的空气仍让她很快又浑身冒汗。 “太热了,我不能干等著。”看看灌木上的衣裙,她决定与其这样忍受酷热,还不如回到清凉的水中,等衣服干了再上岸。 然而,就在她起身准备往池塘走时,忽然又警觉地蹲了下来。有人?!她侧耳细听,身后传来脚步声。果真有人?她惊诧地从草丛花叶中往外看。自发现这个好戏水处以来,她还从未遇到过其他人,可现在,会是谁呢? 脚步声越来越近,很快,石径上出现一个男人。 由于怕被发现,她本能地蜷起身子、压低头。而那个男人很高大,而且走得极快,她看不到他的脸,只看到两条长腿从她藏身的花丛前走过,直直地走到池边。 才站定池边,他就动作俐落地脱去衣服,浑然不觉有人在身后注视著他。 当他衣服尽褪时,昭君的呼吸窒住,除了猛咽口水,她感到自己心跳如鼓,面热耳烫,身子越抬越高,忘了掩藏踪迹。 她从来没见过成熟男人的身体,更没见过如此健壮美丽的男性裸体。 他古铜色的肌肤不似她所熟悉的鲜卑人那样白皙,却更具有吸引力。他挺拔的站姿和令人过目难忘的修长四肢让她因呼吸困难而频频吞咽。 带著敬畏与欣赏的目光,她毫无羞耻感地巡视著他的全身。那挺直的背脊,肌肉发达的宽肩、精瘦紧实的窄臀和强壮有力的双腿无一不吸引著她。 她见过弟弟和其他男孩少年时的赤裸身体,知道男女之间的区别,可是眼前这具充满成熟男性魅力的躯体,却让她鲜明地感觉到了男人的力量和俊美。 可惜,他没有转过身来就跃入了水中,让她无法得知他身体的前面会是什么样子。一定也很壮美吧?她不无遗憾地猜想,并一瞬也不瞬地盯著水面,看著那壮硕的躯体在平缓的水面舒展开来,那修长的四肢在清澈的水里自如地摆动,她的心一时紧、一时松,身体也一会儿冷、一会儿热,脑袋仿佛中暑似的晕眩恍惚。 喔,神灵助我,请让他抬起头来,让他靠近点,让我看清他是谁! 她祈祷著,视线追逐著河里灵巧的身影移动。 他像个精力旺盛的孩子般在水里翻腾鱼跃,让她情不自禁地想接近他…… 终于,他向她游来,并在靠近池岸的浅水区停住,猛地挺身站起。 满池碧水在他的腰部摇晃,闪亮的水珠在他健壮的身上滚动。昭君的心仿佛被人猛击一拳,“怦然”窜到了嗓子眼。 她双目大张,樱口半合,期待著那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强壮身子向她走来。 可是他没有,他站在水中低垂著头,用柔软的水草擦洗身子,再用双手泼水洗脸,然后弯下身,在水中清洗头发,乌黑如鸦的发在水面上像把扇子似的展开。 一声如风的呼唤隐约进入昭君的耳朵,她尚未听清那是什么声音,就见河里的男人身子一仰,满头黑发被甩到了身后,而他的五官完整呈现在阳光下。 刹那间,她的呼吸被他摄魂夺魄的相貌和身体夺走,除了目不转睛地盯著他看外,她无法移动,无法思考,直到另一个女人出现在视线中。 “你来了,我说过你不必这么匆忙。”男人脸上绽开动人的笑容,他的声音低沉,他用力甩甩头上的水,起步踏上池岸。 “我当然会给你送衣服来,天气热了,你早该换单衣……” 女人话还没说完就已经被男人张开的怀抱搂住,她笑著攀住他的颈子,毫不在乎他赤裸的身躯和满身的水滴。 男人长而优美的胳膊搂在女人纤细的腰上,一种灼热而沉重的热流忽然在昭君的腹部产生,仿佛那只修长的手臂此刻正圈在自己的腰上。 她失神地用手压住那个部位,呼吸短促地注视著眼前两个亲密相偎的身影。 男人的呢喃低语和女人的咯咯娇笑,无来由地将她的心扭绞成一团,她竟然冲动地想跑过去扯开他们。 嫉妒?老天,她真的在嫉妒!忽然的醒悟将她拉回现实,而那对相缠的人儿也已经分开,否则她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我得走了,现在正是忙的时候。”女人拾起男人散落在地上的衣服,再次踮起脚尖在他嘴上大声亲了一下,便往来路跑走了。 这一幕发生在短短的时间里,却给了昭君极其强烈的刺激,她弄不懂为何两个陌生男女的亲匿行为会让她有如此深的失落感。不知是否情绪会制造出声音,正套上裤子的男人忽然回头往她看来,并立刻发现了她的存在。 “你──是你?!”骤然发现寂静的河边出现一名女子,而且还是地位尊贵的郡主,他动作僵住,深邃的双瞳一亮,但随即平静无波。 然而那明亮的一闪已经划过昭君的心房,她仿佛被闪电击中,一时无法动弹。 男子背过身去整理好衣著,再转向她恭敬地问:“郡主需要帮助吗?” “你……你认识我?”昭君大感惊讶,而她没有那种迅速掩盖情感的能力,尤其在此刻她的全副身心正处于一种让她陌生的亢奋中时。 “平城人谁不认识郡主?”他在夕阳下对她微笑,看向她的目光灼热而专注。 昭君觉得自己正在那火热的目光中融化,不由自主地低下头,一束长发从肩头滑落,她这才惊觉到自己不知何时已走出了藏身的花丛树荫,散乱的长发沾著不少草叶花瓣,更糟糕的是半干的亵衣和长及膝的内裤根本起不了蔽体的作用。 呃,好丢人!她一把抓下长发上的草屑,双臂环胸,对自己以这副邋遢的鬼样子出现在他面前羞愧不已,转而懊恼地把气出在他身上。“闭上眼睛,离开!” 男人微微一愣,即谦卑地行礼,道:“实因暑天炎热,小的不知郡主在此,才解衣入水,并无冒犯之心,还请郡主恕罪!”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往刚才那女人消失的方向走去。 直到有力的脚步声完全消失,四周再次恢复寂静,昭君才颓然倒在地上,双手捂著脸,用力克制著心里那股想发火、想大叫的冲动。 他是谁?他到底是谁?那样气度不凡,那样俊挺沉著,那样乱人心房…… 是守城军人吗?他身上穿的是什么衣服?好像是黄色军服?还是蓝色短衣? 她在脑子里回想著,却无法确定,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如此不卑不亢、热情如火的昂藏男儿不可能只是一个小士兵。 那么是戍城将军吗?不,也不可能,因为城内的将军她大多认识,而她肯定自己从来没见过这个男人,否则这样气宇轩昂的男人她绝对不会忘记。 那么是来访的官员啰?念头乍起,她立刻予以否决。因为从他刚才与那个女子的亲密关系来看,他应该是本地人。 那女人看起来像个婢女,那他也许是哪个官宦家与婢女勾勾缠的公子? 她在脑子里过滤著所认识的官宦,竟想不出谁家有这样一个出类拔萃的儿子。 唉,为什么不先问清楚他是谁就赶他走呢?她懊恼地想踢自己几脚。 他好美!好雄壮!看著静静的池水,她的眼前是他走出水面时浑身点缀著金光的景象,是他端正的五官和雄壮的体魄,但那些并不是唯一令她无法呼吸的原因,在她周围多的是俊美男子。 可是,这个男人的美很独特,他的眼睛明亮,却带著挥之不去的忧郁;他的笑容真诚,却有种令人难解的深沉;他的体型修长,却蕴含著无穷的力量。 无论他是谁,她已经知道,他就是她期待中的男人,是她二十年生命中等待的英雄,她一定要找到他! 从这天起,昭君平静的生活消失了,她日思夜想的,都是那个有著一张瘦削英俊的脸庞和精壮修长身躯的男人──她的英雄。 三日后,找不到任何线索的昭君,不得不向交游甚广、消息灵通的弟弟求助,可是娄睿听她说了半天,却根本帮不上忙。 “你只说他高大英俊,年不足三十。这样的人在城里一抓一大把,让我如何去帮你找?”娄睿抱怨道:“起码你得告诉我他穿什么衣服,我才好判断他到底是士兵、将军,还是工匠、商人,也或许是官差、逃犯什么的。” 弟弟的话一点也没错,可是要她如何回答呢?在她的记忆中,他是个一丝不挂的美男子。而这,她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 “那个女人呢?” “那更难啦,除了个子矮小外,你连她的长相都说不出来,我如何去打听?难不成要我见一个小个儿的女人就抓著问:‘你三天前是不是在太清池边给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送过衣服?’那成何体统?” 弟弟帮不上忙,昭君决心自己找。可是偌大的城内光军营就有十来处,商号店铺更是多不胜数,要在这样繁华的地方找一个无名氏,简直如同在大海里捞针。 暗中寻找了半个月,她失望了── 也许,他是路过此城的商人,已经离开了平城。 也许,他已经成亲了,那天那个女人是他的夫人。 这些可能性让昭君更加沮丧和消沉,以至于连大门都不想出。 “郡主,快更衣打扮,王爷召你去呢!” 这日清晨,她无精打采地坐在房内拨弄著针线,婢女春水跑来了。 昭君懒懒地说:“父王找我有什么好事?不是见那些不得好死的媒婆,就是听那些老掉牙的说教。就说我不舒服,不去!” “不是的。”春水急忙说:“今天王爷要陪朝廷特使巡视城墙,真定侯和城防官也一同前往,王爷让郡主也去,要我来给郡主打扮呢!” “我不想去。”这本是她最喜欢的事,可今天她却兴趣缺缺。 急于让主人散心的婢女眼珠子一转,劝道:“郡主就当这是个好机会去找那个人嘛,想想看,奴婢陪郡主找了那么多地方,可还没在城楼上找过呢!” 这个说词果真有效,昭君眼睛一亮,不再反对。 于是春水为她梳头,换了适宜外出的衣裙后,陪她去前院见王爷。 “昭君,近日干嘛老一副失落的模样?是谁欺负你了吗?” 一见到她,身为城主的恒安王娄内干即关切地询问,虽然为了她的姻缘,他与夫人都不喜欢她过于狂野的个性,但也绝对不愿意看到她无精打采。 昭君跟父母行礼后,说:“有父王在,谁敢欺负女儿,只因天气太热,女儿慵懒怠惰罢了。” “那不行,父王老了也还要四处活动呢,如果愿意,你可跟随睿儿外出骑马,也可以去猎苑跟你乳母住几日,那里比城里凉爽。” 知道父王关心自己,昭君很高兴,立刻答应。“女儿谨遵父王吩咐。” 见她难得如此乖巧,恒安王很开心,指指门外的车马。“走,随父王巡城。” 对已经骑在马上的弟弟做了个鬼脸后,昭君登上了马车。 平城由宫城、京城和郭城三个部分组成。宫城曾是帝王之所,有完整的宫殿群落。王公贵族、达官显宦的府邸多建于此,恒安王府宅亦然。 京城则由繁华热闹的街市与店铺组成,百堵齐矗、九衢相望,居民多是商贾和士族,但士族与庶人必须按各自的出身分区域而居,不可杂处。 郭城是外围城,居民含平民和士兵,由一个个村落坊巷构成。 三部分的城墙均用夯土修砌而成,高达三丈余,其上建有垛口、望孔和射眼。 她早已听说边关六镇动荡不安。朝廷迁都洛阳后迅速汉化,对北部边镇的管理日渐松散,并将罪犯及家眷发配到边镇,导致边关镇将地位下降,对朝廷的不满日益增加,再加上连年天灾和北方柔然等族的侵扰,更加激化了当地的各种矛盾,因此近年来边镇骚乱持续不断。 为了防患未然,朝廷特使带来圣谕,要恒安王征召更多民夫,修缮城墙,以保证当动荡蔓延时,旧都平城能成为新都的坚固防线。 此刻,目睹城楼各处大兴土木的修城场面,听著特使与父王的谈话和筑城军民此起彼伏的出力呼喊声,她对边关情势的危机有了更深的感受。 “怎么,走不动了吗?” 就在昭君情怀激荡时,耳边传来熟悉的逗趣声,她回头对弟弟爽朗一笑。“谁说的?再走十里我也不累。” “好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刚强女子!”走在娄内干身边的特使称赞道:“王爷此女若身为男儿,必定富贵无量。” 娄内干应道:“大人见笑了,小女顽劣不驯,少有妇德,家门不幸啊!” 话虽如此,言语间却流露出自豪感,因此众人皆笑,昭君心头也暖暖的。 说笑中,他们来到北城。此城门俗称战门,多为军队进出之用,而北魏太平了百年,这道城门基本上是闲置的,附近是军营,因而一向清静,昭君和她的朋友们也从不到这里来玩,所以当看到高大却残破的城楼和耸立的角楼时,她很纳闷。 “这里的城楼怎么垮了?”她指著正被板筑夯打的城垣问娄睿。 “不是垮了,是被拆了。”娄睿指点著告诉她:这道城门自皇都南迁后就被封锁,快三十年了未曾开启,这次加固城垣才发现久闭的城门户枢早已腐烂,城楼也有多处坍塌,因此他们的父王下令拆除旧楼,重修城楼。 为了大人们的安全,守城将军劝各位王爷不要登楼,就沿著城墙巡视。恒安王便指示儿子和两个年轻贵族登楼巡视已接近完工的角楼。 昭君不愿在城下观望,坚持跟随弟弟等人步上城楼。 第二章 沿著陡峭的石阶,昭君踏著瓦砾泥沙和木块砖胚,登上角楼刚修筑好的城垛。这里居高临下,视野极其开阔,放眼望去,满城景色一览无遗。 平城本多风,她站在巍峨的角楼上,劲风扑面,令人心胸开阔,神清气爽。眺望著风起云涌的天际和连绵不断的群山,她心中再次澎湃起难以平抑的壮志激情。 风中,她仿佛听到长城外战鼓正被敲响;烈日下,她仿佛看到动荡的天下正燃起道道烽烟…… 她多么渴望自己也能像男儿一样击鼓跨马,驰骋沙场,建功立业! 忽然,她因踩到一块松动的木板而身子一歪,本能地抓住墙壁想稳住脚步,却误抓了已经废弃不用,但还没来得及拆除的,专为运送泥沙而设置的机关。当即,活板张开,她惊呼一声,从那个不大的洞口直坠而下。 “救命──” 听到她惊恐的叫声,娄睿等人急忙回头,只看到她的头顶消失在圆洞口。 “昭君!”他的心猛然一抽,惊慌地赶到洞口,看到他姊姊正抓著不知哪里露出的半截绳子,悬在半空中摇晃,头脸上都有不少灰土,双眼大睁,但十分冷静,没有惊慌哭叫。 “昭君,抓紧了,我这就下来救你!”他对著她大喊。 “我抓紧了!”她仰头说。最初的惊慌过去后,她冷静了,明白大喊大叫除了吓到别人、消耗体力外,什么用都没有。她得等待别人的救援,感觉到手里的绳子支撑不了她多久,她不敢低头看下面,怕那会让她失去等待的勇气。 忽然,绳子松脱,她的身子往下一沉,又有不少泥灰落到她头上。 完了,今天该我小命玩完!她闭上眼睛,听天由命。 就在绳子完全脱离墙体的同时,从侧面的楼体内突然伸出一双手,将她的双腿紧紧抱住,一个低沉稳定的声音在喊。“快放开手,我抓住你了。” 这声音给她一种鼓励,她没来由地信任了他,放开了手中的绳子。 在泥石坍塌的巨响中,她的身子挟带著石块沙土落入一个强壮而温暖的怀抱,他们双双倒在地上。 她紧靠在男人身上,虽被他安全地抱在怀里,心仍因惊险万分的瞬间而狂跳。 “郡主,你没事吧?” 耳边传来关切的询问,她惊悟自己还压在救命恩人身上,连忙直起身回头对他表示感谢。“我没事,谢谢你救……啊,是、是你!” 当发现身后的救命恩人竟是她思慕多日,却遍寻不得的俊美男子时,她的感谢变成了惊喜的欢呼。并毫不理会两人满脸满身的泥沙,主动扑到他身上。“原来你在这里,我找了你好久,你到底是谁?” 面对她热切大胆地表露情感,被她压住的男人似乎有点惊讶,但只是平静地看著她,并未给予回应。 “昭君,你受伤了吗?”娄睿等人匆匆赶来扶起她。 “没有,是他救了我。”昭君指著刚从地上站起来的男人说。 娄睿转身,认出那个男人时,脸上立刻露出感激的笑容。“嘿,高欢,是你救了我姊姊,一会儿到段军长处领赏去。” “谢谢真定侯,但高欢不要打赏。”高欢洒脱地回答。 高欢?!他叫高欢!昭君在心里重复著这个带给她快乐的名字,看到那个男人有礼地回她弟弟一笑,她的心当即迷失在他的笑容中。 趁其他人上来跟她的英雄说话时,她扯扯弟弟轻声问:“你认识他?” “我当然认识他。怎么啦?” “怎么啦?他就是我一直在找的那个人哪!”昭君欢快的语气将她欣喜的心情表露无遗,丝毫没注意到她弟弟眼里的忧虑。 *** 稍晚,当昭君终于有机会向弟弟寻问高欢底细时,姊弟俩起了严厉的争执。 “不行,你不能去找他!”娄睿神情严肃地拒绝提供帮助。 “我就是喜欢他,为什么不能去找他?他娶妻了吗?”昭君生气地说,想不到一向与自己心意相通的弟弟这次会如此不通情理。 娄睿不理会她责备的眼神,啐道:“他只是一名地位低贱的戍卒,一无军功,二无身世,若非看他人品不差,根本连当戍卒都不配,还娶什么妻?” “不许你这样说他!”昭君眼眶发红了,却也松了口气。 看到开朗聪明的姊姊竟然为一个卑微的小士兵伤心,娄睿知道问题严重了,不得不放缓语气循循善诱道:“你只看到他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可是你知不知道,他连身为士兵必不可缺少的刀剑和战马都买不起,你找他干嘛?” “他今日也许落拓,但我相信他是有前途的人,我要嫁给他,我会为他准备所有的兵器、战马……”弟弟对他的贬辱激起了昭君的叛逆心理,她不再有顾虑地将自己的真心话说了出来。 “痴人说梦!”娄睿轻斥,对她的想法极不赞成。“仅仅一次池塘边的相遇就认定一个人,你不觉得太荒唐吗?” “不荒唐,认定一个人,有时一眼就足够了。”昭君不为所动的说。 看著她坚定的眼神,娄睿既恼高欢让他一向聪明的姊姊变得愚蠢,也忧虑她将给家庭带来混乱。因为他深知,讲究门第血统的父王绝对不会接纳高欢,不会容许家族中渗入任何低贱的成分。他希望他的姊姊能早日清醒,不要铸成大错。 “昭君,你拒绝所有名门望族的求婚,一再说要嫁英雄,难道高欢就是你的英雄吗?”他苦口婆心地规劝。“看看他,除了好外表,还有什么?汉人血统,罪犯后裔,注定穷困潦倒……” “罪犯后裔?”昭君漂亮的眉头一蹙,打断了他的话。 “没错。虽然他的祖上也是官宦之家,但早已没落了。”娄睿简单地说,看到她期待的目光,只好再多告诉她一些。 “他的六世祖曾为晋朝太守,后来的三位先祖都是慕容燕国重臣。到他曾祖父时因燕国亡而降附魏朝,他爷爷官至朝廷待御史,后因犯法被流放至怀朔镇,到他父亲时家世早已沦落,如今虽已鲜卑化,但他骨子里还是汉人。父王和众亲族都不会赞成你的选择,你这样固执己见只会带给你与他更多的伤害。” 弟弟的话让昭君沉默了。虽然她心里根本没有把这看成是问题,但她知道这将使得她说服家人的工作变得困难。可是,不管怎样,她绝不放弃自己的选择。 看她不再争辩,娄睿以为她被说服了,深感宽慰地说:“就是嘛,像你这么聪明的女人应该明白高欢并不适合你,他自尊心很强,绝不会娶一个郡主为妻。” “他住在什么地方?”昭君问,不理会他的话,世间事总有出人意表者。 “问这个干嘛?”娄睿的脸色微变,警觉地问。 “感谢他的救命之恩不行吗?我可不知道你也是个势利小人!” 娄睿求饶地道:“我并非势利小人,我这样做也是为了你们好。而且,我与高欢也算是朋友,我们一起打猎,一起练武,所以我了解他的底细。” “既然这样,你就告诉我他住在哪里,我得亲自去感谢他,如果今天没有他,我准没命了。”昭君情绪激动地说。 对这样的要求,娄睿无法拒绝,于是他把高欢的住处告诉了她。 原来他就住在与自己不过几幢房屋之隔的地方! 得知了他的住处,昭君暂无所求,一心只想去见他,告诉他她的情意。 无论如何,这一生一世,她选定了他! *** 明月银辉,宁安殿内,高欢独自坐在自己的卧房内,面对帐簿,查核著一天内木材、石料等进出库房的数目。 作为最低阶的戍卒,他本没资格拥有一间单人小屋,但因为他识字,懂计数,被指派来管理宫城维修的材料和工具,因此独自居住在库房。 三伏天的夜晚,空气闷热得如同旺火上的蒸笼,他上身穿著一件无袖短褂,使他的双臂看起来更长、更有力。 他的眼睛盯著帐册,眼前却不时晃动著一个美得让人难以忘记的女子。 她真是个多变的女人! 他暗自想著今天在城楼上被他救下的郡主,她与那日在太清池畔相遇时是如此的不同,甚至与往日他所见到的郡主也有很大的区别。 过去昭君郡主在他心目中一直是美丽而尊贵的,就像一尊精美的玉器,让人欣赏却不敢靠近;今天倒在他怀里的郡主则勇敢而率真,如同绽放在山野的雏菊,美而不娇,从她身上,可以汲取到无穷的活力;而那日在池水边…… 他的心跳加速,无波的眼底出现一抹调皮的笑意。 半裸的郡主是他见过最美丽的风景。这么多天来,他无法遗忘池边那个衣衫不整,面带桃红,樱唇半启的郡主。那时的她,是那么美丽自然,清新可爱。她有著孩子般单纯天真的表情,比阳光更灿烂的眸光和可与白雪媲美的洁白肌肤,而当意识到自己近乎赤裸时,她所表现出来的羞窘模样,让他相信那才是真实的她──热情、自然、娇美、羞涩和勇敢的混合体。 那天匆忙离开太清池后,他从未想过会再与她相见,更别提今天在城楼上还意外救了她。 看看自己为救她而刮伤的手背,他笑了,感谢老天让他那时候刚好在那里。 不过,当想起今天在城楼上听到真定侯与郡主的对话时,他的笑容逸去。虽然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小声,但是他听到了。 他就是我一直在找的那个人! 当时郡主是这么说的,而他知道“那个人”正是自己。 她找他干嘛?他忐忑不安地猜测著,难道是在太清池边的相遇?可那时他并未冒犯她啊,好吧,就算自己赤身裸体在池中洗澡对她不敬,但那是因为自己并不知道她藏在花丛里,否则,他怎么敢在郡主面前脱衣?而且,当时他已经解释并道歉过了,虽然她那时气得要他离开,但他不认为她会因此而找他的麻烦。 “高欢,迎驾!” 门外突然传来不熟悉的谐戏声,他纳闷地走到门前,以为是有人恶作剧。 两个身穿玄色军服的男人笑嘻嘻地抬著一只木箱走了进来。 虽不认识,但从服装上高欢知道他们是某个贵族府宅的护卫。 两个士兵将木箱放在桌上,其中一人指著箱子说:“这是给你的。” “给我的?为什么?”高欢不解地问。 另一个士兵笑道:“兄弟,这是你救郡主有功得到的赏赐,不过现在你最好先到门口去迎接郡主,别跟在咱们身后转。” “郡主要来?”高欢心儿狂跳,回头往门外看。果真,月光下有两个女人正向他走来,前面那个丰姿绰约的女子,不是郡主娄昭君又是谁呢? 他暗自吃惊,急忙走出门,准备行礼,可还没来得及开口,对方已经先对他盈盈一拜,道:“昭君城楼遇险,幸得英雄相救,今夜特来表示感谢。” 高欢单膝跪地行礼,道:“属下所为乃尽本分,郡主不必挂怀。” 见他不仅俊朗如松,而且口齿清晰,举止有礼,昭君心头大喜,对那两个士兵说:“你们先回去吧!” 两个士兵行礼而去,昭君再对高欢说:“你起来,我有话对你说。” 看著她走进房门,高欢非常不安地跟随在她身后。这间他住了两年多的屋子一向令他满意,可今天他却觉得十分寒酸和简陋,他真想将高贵的郡主请到屋外,满院的月光可比一室灯火要美丽得多。 可是,当郡主面带微笑站在屋子中央时,他什么都不能说,只是平静有礼地请她坐在自己刚才坐过的椅子上,并注意到跟随她前来的婢女留在了门外,还替他们拉上了房门。 昭君巡视著这间以前守殿宫人住的房间,虽说空间不大,但家具完善,除了置于房子正中的桌椅外,靠墙的床榻、长柜及各种生活用具的摆设都十分整齐有条理,丝毫不像一个独身士兵的居所。 当她的视线终于转向他时,她的耳朵里充满了自己的心跳声,她真担心对方也能听到那不规则的“咚咚”声。 他的五官并非绝对地完美无缺,上面有细小的皱纹、受伤的痕迹和艰苦生活的风霜,可是,在她眼里,那一切都十分地完美。 而他的嘴巴和眼睛最吸引她。那饱满的双唇紧抿著,表现出坚强的意志;漆黑的眼睛深邃明亮,其中映照著烛火,仿佛燃烧的火焰,让她全身发热发软。 为了消除那种虚弱感,她将视线转到他宽阔的肩膀和修长的身躯,可眼前立刻出现了自太清池畔相遇后,就时常闯入她脑海的那具强壮而俊美的男性裸体。 “嗯,你这里很整洁。”她仓惶地转开眼睛说道,企图将脑子里的影像排除。 他没有回答,只是用谨慎和猜测的目光注视著她,仿佛想从她突然面红耳赤的神态中看出她的心思。 “我,我是想问,这里都是你自己收拾的吗?”她随意问著,强自镇定地走到桌边坐下,心里则暗骂自己表现得像个惊慌失措的村姑。 “不是,是朋友。”高欢迎视著她的目光回答。 朋友?什么样的朋友会替人打扫居屋? 是她吗?想起那个被他赤裸的身体抱住的女子,昭君的心像被马蜂螫了一下,但她随即将那种感觉排开,他的过去与她无关,她寻求的是未来,她与他的未来。因此她继续自己的问题。“高郎以前见过我吗?” 听她如此称呼自己,高欢心头大震,但仍冷静地回答:“见过。” “什么时候?”看到他瞳眸中刹那间闪过的奇异光芒,她知道自己突兀的称呼对他所造成的影响,尽管他努力表现出漠然,但她仍看出其中暗藏的热情。 这个男人的眼睛是最深邃的夜空,黝黑迷人;他的表情如同暴风雨来临时的海面,深沉难懂,而所有的这些,她都喜欢。 “两年前,郡主十八岁生日时。” “十八岁生日?”昭君颦眉细想,随即眉头一展,惊喜地问:“猎苑!你是说前年秋天的猎苑围猎你也在?” 高欢点头,提醒道:“‘妖兔、雄鹰和神犬’,郡主可还记得?” 昭君眼睛扑闪,疑惑地看著他。“那你是……” “贺六浑。”她迷惑的神情全然没有了往日郡主的傲慢和威严,高欢喜欢她此刻孩子似的纯真神情,不由得好心地提醒她。 她顿时恍然大悟,拍掌笑道:“哦,原来你就是那个撵著妖兔跑,戏弄雄鹰,又杀死神犬的贺六浑啊?” “那是我的鲜卑名字。”高欢微笑著解释。 “真的吗?原来‘高欢’与‘贺六浑’是同一个人哪!”想起那日她的乳母对“贺六浑”的前途及人品的断语,昭君高兴地笑了,她真的没有看错人! 她的笑容具有感染力,高欢不觉放松了戒备,开心地笑著点点头。 他们看著彼此,在愉悦的笑声中回忆起往事…… *** 秋日,天空晴朗,清风送爽。 恒安王府庆贺郡主娄昭君十八岁生日的宴席还没撤下,寿星已在一大群王公贵族的簇拥下,骑马前往猎苑打猎了。 猎苑位于雷公山,原是皇家猎场。这一带山峰起伏,滴翠流霞,坡草茂盛,百兽点缀,十分美丽。作为被挑选出来的护卫和伴随,高欢几天前就与他多年好友尉景、蔡俊、司马子如先到了猎苑封场,以防有人届时擅自闯入遭误伤。 这日,得知郡主很快就要到了,他们到山脚等待。 但他们最先迎来的是大将军刘辊的幼子刘贵和沃野镇将贾道监的次子贾显智。 刘贵带来了一只猎鹰,那鹰毛羽如雪,眼神凶猛,速度极快,在以往的每次打猎中,都有极佳的表现,如今看到它,大家自然兴致高涨。 就在他们围著这只雄鹰评头论足,赞不绝口时,南面山坡上忽然窜出一只身上印有红色花纹的兔子,那兔子机敏异常,眼似流星。 “看,兔子!”眼明手快的高欢立刻拉弓射出一箭,弓弦响处,那赤斑兔忽然不见了。众人一时兴起,上马就追,却见各人连射数箭无一能中。 最奇怪的是,那只兔子总是在高欢面前跳跃遁逃。于是众人惊讶间皆停了手,只让高欢独射。可那只兔子仿佛故意逗弄他似的,等他一搭箭在手,就消失不见,而他一放下弓箭,它又出现在他面前。 这下可把高欢惹火了,他大声骂道:“此兔莫非妖怪,敢如此戏弄我?” 刘贵拍马上前,对他说:“兄弟莫气,看我放雄鹰去抓它。” 白鹰立即跟随兔子飞去,可是灵巧犀利的鹰仍没法抓住它。 一行六人紧紧相随,来到一处背靠山岗的茅屋前。见几株合抱大树前有石涧,水声潺潺。高欢下马说:“算了,这兔子必定是妖兔,此处林泉景致独特,何不休息一阵再回去迎接郡主?” 大家都停马落地,不料白鹰忽然腾空飞起,直掠长空,随即,山崖上的茅屋中窜出一只卷毛黄狗,一头扑向草丛,咬出了那只戏弄他们半晌的赤兔。一看自己的猎物竟被黄狗咬死,高欢大怒,搭箭在手就往黄狗射去,口中大喝。“死!” 黄狗竟连躲避的工夫都没有,就应弦而倒。 刘贵召回雄鹰,众人正想上马回去,不料耳边传来如雷震吼。“谁敢无礼,杀死我的神犬!” 回头一看,两个身长一丈有余的大汉正凶猛扑来。 刘贵等人不由自主地闪避,只有高欢屹立不动。 “六浑快走!”尉景喊他。但他不愿逃走,反而挥舞著双臂应战,然而那两人力大难敌,只几个回合高欢就被一拳打在后脑勺上晕了过去。 尉景、蔡俊、司马子如本是高欢患难之交,一见他被打晕,哪里能咽得下这口气,立刻拍马追来,抽出兵器想救他,而刘贵和贾显智也不由得跟了过去。 当即,双方刀剑相向。可是无人能抵挡那两个男人的一身蛮力,纷纷坠马。面对两人气势汹汹的样子,个个吓得魂胆俱丧。 这时高欢醒转,虽然四肢无力,但仍用尽气力警告那两人。“他们都是王侯将相之后,你等若敢伤他们一根毫毛,必不得好死!” “我等不想难为别人。”两个莽夫抓住他,其中一个瞪著他大声说:“你杀了我的神犬,我就要杀你,以命偿命。” “小子,你以为狗的命比我的命值钱吗?”哪怕死亡将至,高欢仍不甘受人侮辱,他忍受著头晕目眩,挣扎怒骂,可那两个蛮夫并不理会。 “只有杀了你,我的神犬才能上天!”挟著他右臂的男人举起了刀。 “我儿,万万不可伤他!” 紧要关头,山坡下出现一队人马,那迎风招展的旗帜告诉大家:郡主及娄睿到了。 郡主的马前有个白发老妇,她手持拄杖,连声呼道:“快快请他进屋!” 两个莽夫一听母亲口气严厉,赶紧放开高欢,还请他和其他人进屋去坐。 众人跟随他们入内,看到里面虽是草屋,却十分宽大整洁。不久,老妇人也走了进来,在她身边搀扶著她的是满脸笑意的娄睿,从门外的说话声中,高欢等人都知道郡主就在屋外。 让美丽的郡主看到他们的凄惨落败,六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都很难堪,幸好老妇人十分谦卑,一进门就对他们俯身道歉,她的两个蛮儿子也立刻跪下认错。 “各位公子,老身两个儿子空有双眼,却不识英雄。误相触犯,乞恕其罪。” 见老妇人如此,高欢即刻还礼道:“不敢当。” 但那个老妇人却瞪眼看著他,恭敬地说:“少英雄乃贵人也,今日登门,蓬门何幸,各位英雄伴君同来,惭愧家贫无以待客,还请贵人莫怪。” 她的话让众人惊诧:在众人之中唯高欢身分最贱,何以老妪要如此抬举他? 就连屋外郡主的笑语欢声也消失了。 “婆婆弄错了!”高欢更是惶惑。“我乃区区戍卒,绝非贵人英雄……” 可是不等他言毕,老妇人立刻笑道:“看你相貌,天庭饱满,耳阔鼻长,此旺运之相,今后之贵气,贵不可言。” 听她这么说,屋内诸人面面相觑。 娄睿笑道:“我的乳母善看面相,你们可要相信她哟!” 尉景等人闻言,立刻纷纷求问。 老妇人也不推辞,分别看了他们的相貌,说尉景日后可位至三公;司马子如则富贵最久,而刘贵和蔡俊均得拜将封侯。 只有在看贾显智面相时,她皱起了眉头,言语浅淡地说:“公子个性反覆,虽有高官厚禄,但要端正心机,方可得其善终。” 听她说完后,几个男人都很开心,但对老妇人的话并不当真,唯独贾显智略感不快,还好紧接而来的打猎刺激又好玩,很快大家都把这个小插曲忘记了。 今天回想起来,昭君很后悔当时没走进茅屋去认识他。她是后来从弟弟嘴里得知她到来前所发生的事,也是在那天她知道了“贺六浑”这个名字,却并未进一步打听这个人与乳母所说的贵人之间的关系,否则,她也许不用等那么久才找到他。 “那天我在屋外听到了乳母的话,但后来你们转眼都跑了,我也没注意到你,所以一直不知道乳母所说的贵人是谁,不过那天的事我可没忘记呢!” “我也没忘。”共同的回忆缩短了他们之间的距离。高欢微笑回应,心里却在想,那时她被年轻权贵们所包围,根本不可能注意到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卒。 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昭君正色道:“我是说真的,那时我一心只想打猎。而且,我根本没有想到贾显智会结交到你这样的朋友。” 我与他从来就不是朋友。高欢心里想,口中却迎合著她。“我知道,那样的猎场和那么好的天气,不想打猎的人绝对不正常。” “没错。”她羞怯又热情地说:“只可惜错失高郎,白白浪费了两年时光。” 她坦率的言语和爱慕的目光让高欢的心猛地狂跳,手心渗出冰冷的汗。 难道高贵的郡主都是这样口无遮拦地说话吗? 他脸上的笑容变得无比僵硬,两人间愉快而融洽的气氛霎时消失无踪。 由于出身低微,穷困潦倒,他自幼饱受歧视。长大后,虽然英俊的外貌让他获得不少女人的青睐,但从来没有人是真心的对待他。很多年前他就知道,有钱有势的女人要的是他的身体,像他一样卑贱穷困的女人要的是他的照顾,而他既不会出卖自己的肉体,也无力照顾别人。因此虽然快二十五岁,但他从未想过娶妻。试想,一个连自己都养不起的人,又怎么有资格去谈婚论嫁,期望养活别人呢? 如今,地位显贵的郡主竟毫不掩饰地对他示爱,这立刻在他心底引起了反弹。 “郡主与我这样的人来往才是浪费时光,请郡主回府吧!”他表情僵硬,神态冷淡地说。 他并不想要她。 他一点都不喜欢她。 昭君仿佛能读出他的心思般清楚地知道自己被他拒绝了。自小养尊处优,得人重视宠爱的她,第一次被人拒绝,她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泪水涌上眼眶。 她原以为当她告诉他她喜欢他,要嫁给他时,他会震惊、会抗拒,但最终仍会接受,毕竟,她有容貌,有智慧,是郡主。可是没想到他竟连想都不想就一口回绝了她,还用那种轻视的目光看著她,但是,即使这样,她也不会退却,因为她相信那不是他真实的感情,因为在他们回忆往事时,她清楚地看到他眼里不经意流露出来的钦慕和喜爱。 “你不必赶我走。”她勇敢地将对她来说极为罕见的情绪和泪水压回,努力装没事般地说:“等我把话讲完自然会走。” 看到她眼里的泪光,高欢觉得胸口发紧,但他故作没看到,拘谨地说:“高欢斗胆,不敢赶郡主走,但为了大家好,恳请郡主回去吧!” “我喜欢你,我要嫁给你!”高傲的郡主坦言宣示,丝毫没理会听者的感受。 嫁给他?! 高欢的浓眉警觉地耸立起。“不,你不要!” 情急中,他忘记了两人间的尊卑,他奋力地为自己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抗拒沉沦。“你是尊贵的郡主,我是出身卑贱的戍卒,这样的戏言我高欢承受不起,请郡主收回刚才所说的话。” “不是戏言,我是认真的!”昭君久忍的眼泪无法控制地冲出了眼眶,但她立刻用手背抹去,大声地说:“我喜欢你,我一定要嫁给你!” 她孩子气的动作触动了高欢内心柔软的部分,但自卑与自尊,还有自我保护的本能,让他急于逃离她所编织的情网。 “对一个才认识的人,郡主喜欢我什么?”他的眼光犀利、讥诮。 “我……”昭君迟疑了,她看著他,羞于将自己的感情告诉他。可是,在面对他眼中的讥讽时,她抛开了所有姑娘该有的羞怯,抛开了自己的尊严,大胆地承认道:“我喜欢你强壮的体魄和英俊的相貌,喜欢你不卑不亢的气度,更喜欢你的英雄豪气,我要嫁给你,协助你完成英雄壮举。你说我不认识你,那么让我走近你,我一定会更加的认识你,并更爱你。” 说完这番话,不仅她早已羞得红霞满面,就连高欢也涨红了脸。不过,他不是因为爱或感动,而是因为生气,气她竟然把那么完美的人品,强加在他一个地位低下、出身卑贱的戍卒身上。 他狠狠地盯著她,双唇紧闭,仿佛她刚说了什么侮辱人的话一样。 第三章 昭君敏感地察觉倒他的不快,立刻惶惑地问:“我说错什么了吗?” “错了,全错了!郡主口中的那个英雄不是我,请郡主到别的地方去找他!”说完,他猛然转身,走到门边面对著墙壁。 看著他冷然傲立的身影,昭君再也无法忍受他的顽固和冷漠。她猛地站起来,想指责他,却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一时难以开口。 “你怎能这样对待郡主?”门被猛地推开,昭君的婢女春水进来瞪视著他。 “我只是实话实说。”高欢转过高大的身躯,面对昭君黯然失色的眼睛,口气冷淡地说:“郡主身分高贵,容貌秀丽,所择良人该是王侯贵戚、富家子弟,绝非高欢此等无名小卒。” 昭君正想回他时,门口传来清脆的嗓音。“六浑,你有客人吗?” 灯影一闪,屋里多了个年轻女子。昭君立刻认出她正是那日池水边与高欢相拥的女人。 高欢脸色瞬息一变,露出昭君渴望得到的笑容。他一把搂过刚进门的女人,过于欢快地宣布。“瞧,这才是我贺六浑要娶的女人。” 被他拥入怀里的女人显然被他的话吓了一跳,她仰起头看著他,哪怕他的目光并未落在自己脸上,她的双颊仍出现了动人的红晕,嘴角挂起满意的笑容。 而昭君的脸色瞬间一变,她注视著眼前这对看起来十分相配的男女。视线快速扫过女人满足的脸庞,定在了男人刚硬得仿佛戴了面具的脸上。后者迎视著她的双眼,但不过片刻即长睫垂下,阻挡了她探索的目光。 “啊,是郡……郡主来了。”女人在怪异的静默中回头查看“客人”,并在认出对方时立刻挣脱男人的拥抱,跪下行礼。 昭君没有理睬女人,她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过高欢的脸,平静却坚定地说:“我的主意不会改变,我明天再来。” 说完,她往门外走去,春水跟随在她身后。 直到她们的脚步声消失在院门外,高欢才推开怀里的女人,委顿地坐倒在椅子上,无神地看著洒落一地的月光。 “郡主为何来找你……咦,这是什么?”被他推开的女人并不在意他粗鲁的举止,而当她的目光接触到桌上的木箱时,立刻惊讶得忘记了自己想问的问题,动手打开箱子盖。随即,所有的疑问都化作了惊喜。“啊,这么多的好东西!看这布料,你从哪里弄来的?还有珍贵的茶和皮毛,还有、还有这个……” 女人欢快地翻弄著木箱,将一卷卷五颜六色的布料和一个个精美的盒子取出来放在桌上,可是她还没翻看完,身子就被无礼地拽开了。 高欢寒著张脸,将她拿出来的东西放回原位。“啪”地一声将箱子关上。 “为何不让我看?”女人不满地看著他,见他垮著张俊脸不回答,立刻脑子一转,明白了。“这箱东西是郡主为了感谢你的救命之恩,特地送来的,对吗?” “对。”高欢无精打采地回答。 女人一听,立刻再次笑开了颜。“太好啦,这都是七彩绮和罗绡,这么好的料子可以给你做两身秋衫,皮毛可以做冬衣,也许还可以给我做两身呢!” “别想。”他干净俐落地打碎了她的梦想。 “为什么不能想?” “因为我要还给她。” “还给她?你疯了!”听到高欢的决定,女人瞪著眼睛惊呼。“她是郡主,这些东西对她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她多的是。” 揭示这个事实无疑再次擦亮了他的眼睛,让他看清楚他与郡主之间的距离有多么遥远。为此,他心口的伤更深。“那又怎样?” “怎样?”女人像看著一个疯子似的看著他。“如果你退回她给你的赏赐,她一定会很生气,所以你不要还给她,留下来自己用!” “不可能!” “为什么?” “因为那不是我的东西!” “怎么不是?你救了她的命,为了感谢你,她把这些东西送给你,东西自然就是你的,你不要的话,就把它们给我。” “想都别想!”他站起身来。“很晚了,你回去吧!” “六浑……” 女人还想说服他,但被他拉起来推出门外。 “你怎么这样对我?”女人怒吼。 他手一顿。 你怎么能这样对待郡主? 今晚不久前,就在同一个地方,也曾有个女人这样高声责问他。 “对不起,兰芝,你明天再来吧,今晚我很烦。” 门在她的面前被关上,兰芝站在月光下愣了。这是他第一次将她赶出门外。 她很想用力拍打门,直到他把门打开,让她进去。可是她知道表面上温顺谦和的他,其实是个非常果断的人,而且做事一向很有主张。 算了,他并没有拒绝我,不是还有明天吗? 带著满肚子的疑问,她走了。 此后的三个夜晚,毫无疑问地,兰芝都被高欢留在他屋里待到很晚才离开,可是那个宣称会再来找他的郡主却一次都没有出现过。 三天后,他知道郡主不会再来了。对此,他暗自松了口气,也更加确定自己当时的拒绝是正确的,相信郡主对他的示爱不过是贵族小姐的一时心血来潮。 然而,令他懊恼的是,这几天来,他难以克制地想起她,无论在城楼上当值,还是在工地上筑墙,只要有贵族女子从身边走过,他的眼睛都会不自觉地在她们之中搜寻,渴望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而每当失望后,他又担心自己的拒绝是否伤害了她娇贵的自尊心,担心她发生了什么事。 而最令他讶异的是,在确信她不会再来时,他竟然越来越频繁地猜想她是不是已经忘记了她对他说过的话和做过的事?忘记了他这个人?毕竟,无足轻重的小戍卒是不配让郡主记住的。而每当想到这个可能,他总能尝到一丝苦涩。 就这样,因为一个郡主的“心血来潮”,他失去了以往的平静。 第四个夜晚降临,兰芝如同前几天一样在他的小屋待到很晚,并暗示他如果今夜还不让她上他的床,她就要离开,并且以后都不会再来。 “好吧,你走吧!”他居然微笑著对她说。 “什么?你真的要我走?”兰芝大吃一惊,随即生气地将为他缝补好的衣服摔到他脸上。“你这个混蛋,还说要娶我呢,现在我连你的身子都不能碰,你的床都不能上,你还敢骗我?” 高欢将脸上的衣服拉下,扔在床上,平静地说:“你知道我是不会娶妻的,那天那么说不过是一时胡言乱语。” “一时胡言乱语?你竟敢这样说?你分明是被高贵的郡主迷住了,又不敢对人家表示,用我来做挡箭牌,你这个可恶的家伙!”兰芝伸手打他,被他抓住手腕。 “兰芝,你是个好女人,这样撒泼可不像你。”尽管她一语中的,说到了他不敢承认的事实,但他脸上仍挂著平静的笑容。 早知他对女人一向被动和冷漠,兰芝嘴里仍不平地咒骂著。“你变了,自从郡主来过后,你对我完全变了。” “我没变。”高欢放开她的手,走到桌子边将灯挑亮,再回头对她说:“当初我与你来往时就说得很明白,我不会娶你,也不会娶任何女人。” “没错,你只要冬天有人暖脚,夏日有人驱虫……你跟其他男人没什么两样,睡一个女人如同家常便饭。” “那你呢?睡我和睡其他男人有何不同吗?”他嘲讽地问。 “你明明知道我对你最好。” 看著她涨红的脸和委屈的泪,高欢觉得很无聊,他既讨厌女人的唠叨,也腻烦女人的眼泪。于是让步道:“那些我都知道,我不是在责备你,我只是太累了,想好好睡觉,你走吧!” 从他冷淡的口气中,兰芝知道他不会改变主意,于是头一甩,转身离去。 看著她决然离去的背影,高欢知道她以后不会再来了。 不理睬敞开的门,他仰面倒在床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好极了,不再有吵吵嚷嚷的寡妇,不再有颐指气使的郡主,他的心可以清静了! 看著在灯影下浮动的屋顶,听著蚊虫的“嗡嗡”声,他强迫自己睡觉,睡著了什么烦恼都没了。 可是一闭上眼睛,就看到一个有著小巧微翘的鼻子、光滑白嫩的肌肤和晶莹剔透的眼睛的女子,而她已经困扰了他许多个日夜。 呃,不准想她!他懊恼地警告自己:那个女人是郡主,是他不能想的人! 可是,他的心已经不受理智的约束。 好吧,既然如此,那么就想一会儿,就一会儿吧!反正躺著睡不著,醒著也做不了事,想过以后,也许心就能平静了。他宽容地为自己放纵的思绪寻找借口。 于是,在如豆的油灯下,在静谧的夜晚,没有审视、评估、嘲讽,或轻蔑的目光,无须担忧任何伤害,他敞开心扉,无法再否认自己对美丽郡主的渴望。 自从那天在太清池畔见到她,不,应该说在那之前,当他第一次在打猎的人群中看到她高骑马背上的飒爽英姿时,心里就刻下了她的身影。当然,那时她从来没有注意过他,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猎苑围猎后,他又见过她几次,诚实地说,对那个英气勃发的漂亮郡主,除了欣赏外,他并没有其他感情,就算在太清池边被她纯然天真的神情吸引时,他对她的赞美也不带丝毫情欲之色,更遑论“爱”那种莫名其妙的东西。 可是,她为什么要来烦他?为什么要用那些能让任何一个正常男人发疯的言语撩拨他?为什么要用甜蜜的笑容织成温情的网困住他,让他深陷无助的深渊? 最恼人的是,既然宣称喜欢他、要嫁给他,那为什么又一去不返? 面对一室空寂和满脑子的影像,感受著身体内如岩浆般聚集沸腾的血液,他终于让自己这几天深埋心底的怒气冲破了表面上理性的自制。 她为何偏偏是个郡主呢?他不无怨恨地想,如果她只是一个无名女子,或者乞丐,他一定会抛开所有顾虑,不顾一切地将她抢来做老婆,可现在,他只能在黑夜中想念她,渴望掐住她美丽的脖子向她讨回自己的宁静! 呃,我见鬼地在想些什么?! 当发现放纵思绪带给他的是前所未有的冲动和危险的欲望时,他愤怒地坐起。 不可以再想她,他必须管住自己的思绪,因为那将导致他承担不起的后果。 他颓然倒回床上,反覆命令自己:忘记郡主,想其他女人! 他在脑子里拚命搜寻那些曾经给过他快乐的女人,想她们温顺甜蜜的笑容,想她们柔软沁人的身体。可是,他似乎无法想起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出现在他脑海中的总是那个有著比阳光更灿烂的眸光,比白雪更洁白的肌肤的女人。 呃,老天,怎么还是她!他顺手抓过枕头边的衣服蒙在脸上,鼻息间传来熟悉的味道,那是兰芝的味道。“想她吧,就想兰芝吧!”他对自己说。 虽然她不久前才像只母老虎似的对著他龇牙咧嘴,但她还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好女人,是他来到平城后接触的第一个女人。多年前她的丈夫死了,她不得不投靠在军营做伙夫的叔叔,从此成为军营中男人们最爱慕的女人。有那么多前途比他好的男人等待著她,可是当他需要她时,她总是毫不犹豫地来到他身边,温柔乖巧地投入他的怀抱,当他想独自清静时,她会安静地走开,从来不会纠缠他。 虽然她告诉过他很多次,所有与她有关系的男人中,她真心喜欢的只有他,只要他肯娶她,她会再也不看其他男人一眼。可是他总是以沉默表示拒绝,所以她只好立刻住口或改变话题,让他们相处得更加自然与融洽。 是的,她是个温顺的女人,一点都不像昭君郡主。 当然,世上没有任何女人像郡主那么美丽、勇敢,那么……嗯,难缠。 他亲眼见过昭君郡主像男人一样纵马飞奔,射箭围猎;亲耳听她弟弟真定侯说过,她也能像女人一样飞针走线,操持家务。 而那天在城楼上,他也见识了她的胆量和勇气。悬挂在那截腐朽的绳子上,面对死亡,她不哭不叫,丝毫不惊慌,就连他这样不怕死的男人也不得不佩服。 可是,她真的很难缠! 才认识他,就说她喜欢他、要嫁给他,还表现出绝不接受拒绝的模样,可是在无端端搅乱一池春水后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让那些恼人的情绪锁著他,让她的影子缠著他,这算什么嘛? 喔,中邪了,难道她非得在他脑子里扎根吗?! 当意识到自己又在想她时,他一拳砸在前额,对自己愤怒地说:“忘掉郡主,你这只愚蠢的山雉,她是你永远高攀不上的凤凰!” 可是,脑子里只出现短暂的空白,继而再次出现困扰他的影像。 他愁苦地翻身,俯卧在床上,把脸埋在枕头里。 月光静静地从敞开的门外泄入,流淌在静谧的屋内,安抚著他烦躁的心;夜风轻轻地穿过,吹拂著他颀长的身躯,他睡著了。 灯烛飘摇,素面长发的昭君缓步走入── 她站在床边看著沉睡的男人,心里仍在为自己大胆的行为不安地狂跳,她不知道此刻是该唤醒他,还是该悄然离去。 这么多天来,她无数次地问自己,为什么要选择他?无数次地怨自己,为什么在他那样粗鲁的拒绝,无礼的对待后,她依然时时刻刻想著他? 弟弟几乎每天都在警告她,贾府并未放弃她,家里也在加紧安排她的婚事。 她明白眼前的男人无论出身还是地位,都无法与贾显智和其他追求她的男子相比,也知道一旦她对高欢的感情被父王发现,将会引发什么样的骚动,甚至明白她会为高欢带来灾难,可是,无论有多少个忧虑,都无法阻止她对他的爱恋。 “高郎,究竟是什么迷了我的心窍?”她皱著眉、噘著嘴,注视著俯卧在床上看不到脸的男人。 我就是爱你,无法放弃你,你快醒来,我的英雄! 她在心底默默地呼唤。 “谁?”似乎有感应般,浅睡的高欢忽然醒来,猛地翻身而起。当看到床边的她时,愣了。“你──郡主?!”他眨眨眼睛,分辨不清眼前的人儿到底是出自梦境,还是真实。他伸手抓住她,碰触到那份温热和滑腻时,猛地收回手。“呃,我不是在做梦,你是真的。”他惊呼。 “是的,我是真的。”看到他梦中乍醒后孩子似的神情,昭君忍不住笑了。 高欢却看得痴了。 她的笑容是最自然美丽的花,而她今天的打扮贵气中不失朴素。一袭无懈可击的窄袖宽口短衫长裙轻柔地包裹著她的身躯,夜风中,罗绡丝料紧贴著她,更显出她丰满窈窕的身材。因为要忍住笑而微微噘起的嘴和弯弯的眉,让她看起来像个调皮贪玩的小仙女。 她的这副模样把他冷硬的心融化了,把他努力竖在她与他之间的盾牌击倒了,他情不自禁地问:“前几天你为何一直没来?” 从他来不及掩饰的神态中,昭君看出他的真情,不由心头充满快乐。她用多情又悲伤的眼睛看著他。“好让你把你的女人带来当面羞辱我?” 仿佛被木棒击中,高欢胸口一窒,他脸色苍白地看著她,愧疚地想到前几天晚上他正是这样的打算,不由暗自高兴她没有来。他很想为自己辩解,想安抚她受到伤害的心,可是在最后一瞬间,理智还是战胜了感情。他暗自希望,最好能消除她的爱意,又能与她做朋友。 怀著新的想法,他略感平静,看看窗外的月色关切地问:“这么晚了,郡主怎么还能出来呢?” 从未得到他关心的昭君被他的温言细语融化了,轻柔地告诉他。“我有话要告诉你,可是白天不方便找你,我是等家里人都睡了后才偷跑出来的。” 高欢的脸色变了,急切地说:“你这样做太冒险,要是被王爷发现……” “我父王不会发现,可是如果天亮了没看到我,就瞒不住了。” “既然这样,请郡主坐下慢慢说。”他指指桌前的椅子。 昭君依言坐下,也示意他坐,但他坐在了床沿。 见他刻意与自己保持距离,昭君心里黯然,但仍在椅子上转过身子面对他,轻声问:“你为何拒绝我?那只是表达我的感谢。” 高欢知道她指的是他几天前退回恒安王府的那箱赏赐品,便说:“理由我已经解释过,保护郡主是属下的责任,高欢不能因此而接受赏赐。” 昭君没说话,只是看著他,其中所包含的深情厚谊就是傻子也能明白。 “郡主……”高欢再次感到身躯紧绷,手心出汗,可是为了避免事情发展得愈加不可收拾,他必须跟她把话说清楚。她那么聪明,应该能理解,他的决定对他们俩都好。“承蒙郡主错爱,高欢诚惶诚恐,可是高欢乃一介卑微匹夫,实在不配得此厚爱,因此,请郡主放弃高欢,另选良人。” 昭君一瞬也不瞬地看著他,温柔地说:“出身并非由你决定,我永远不会认为你卑微。请你接受我,让我陪你创一番英雄伟业。” “我生于贫贱,家中一贫如洗,如今已二十四岁,仍无前程可言,郡主何以认定我是英雄?”他失意、迷惑的语气,像利刃般扎在昭君的心上。 她倾身向前,大胆地将手搭在他的膝盖上,真诚地说:“相信我,我能识英雄于贫贱之中,你胸怀天下之志,只要有机会,你一定是匡济时世之才。” 她的鼓励如同浇在柴薪上的油,顿时点燃了他心底深藏的火种,但他很快就将它扑灭了,因为那只是一个徒劳神伤的梦想。 他克制著起伏不定的心情,冷漠地说:“郡主看错了,高欢并无大志。” “不会的,我不会看错!” 如此确定?她怎会知道自己的梦想?巧合?!他以不信任的目光看著她。 “我跟你说实话吧!”她用她纤细的小手握住他的大手,那柔软的指尖拨动著他的心弦。“我从小跟乳母很亲近,跟她学了些看相的本领。第一次在太清池边见到你,我就看出你身若山立,眼如曙星,鼻直口方,有大富大贵之相。” 高欢浓眉一挑,似要反驳,但被她纤手制止。“但那并非我爱你的主要原因,我不贪恋富贵,只爱英雄。如果我生为男儿身,必定会自己去创一番英雄伟业,绝不把英雄梦想寄托在夫君、儿子身上,可是今神灵赐予我女儿身,我只好认命。但我不愿所嫁非人,将一生埋没,因此发誓非英雄豪杰不嫁,如今我找到了你,你就是我期待多年的夫君。我知道天下豪杰众多,可是不管你信不信,冥冥中,各自的缘分早已由神灵注定。” “郡主让高欢更觉自惭形秽。”他以与昭君截然不同的冷漠语气说。 其实,昭君的话每一句都打动著高欢的心。他理解空怀抱负无处施展的苦恼,更明白雄鹰展翅需要长风与广阔的天空,可是,太多的遭遇让他对自己的未来缺乏信心,更不想让她失望,因此她对他的评价越高,他就越急著摆脱她的感情。 “不,高郎不必如此。”见他一味拒绝,昭君内心伤痛,声音颤抖得几乎无法继续,但仍微笑道:“虽然你不相信,但我仍认定你是我的夫君,只要你娶我,我会全心全意地支持你,助你成就英雄伟业。” 英雄伟业? 听她再次提到这四个字,压抑已久的挫败感到达了极限。高欢甩开她的手,起身走到门口,背对著她愤慨地说:“难得郡主有此真情与抱负!天下哪个好男儿不想成就一番英雄伟业?那是我高欢孜孜以求的东西,是我从十二岁起就忍受著三伏九寒、棍棒皮鞭在军营中苦苦追寻的目标,然而十几年来我争得了什么?” 昭君的心随著他沉重的语气起伏。而就在这时,他霍然转身,双目瞪著她,用一种让人心惊的语调一字一顿地说:“一、无、所、有!” 此刻,他面前的人不再是娇贵的郡主,而是那些阻挡他实现理想抱负的力量。 他俯身,用愤世嫉俗的目光看著她低吼。“知道我为什么一无所有吗?知道为什么在军营混了这么多年,我却只能做个小小的戍卒吗?也许你说对了,我怀天下之志,有匡济时世之才,但谁在乎?人们在乎的是我没有一个值得夸耀的出身,没有钱去买能替我增光添彩的骏马、宝刀!天知道,我有多么痛恨握著别人的兵器当值,骑著别人的骏马狩猎,这些,你知道吗?” 他直起身,嘴角挂著无情的冷笑。“我发誓,你不知道!” 他的话音铿锵落地,屋内一片岑寂,可是他的激愤之语及由此导致的强烈情绪仍撞击著他们两人的心。 她晶亮的眼睛瞪得圆圆地注视著他,其中闪烁的光芒让他恨不得找块布来将她的双眼绑上。 “不要那样看著我,我不是你的英雄,也不是祈求怜悯的可怜虫,我们不是同路人。请郡主回去吧,如果不能做朋友,就请永远不要再来找我!” 说完,他转过身子走到屋角,抓起水缸上的葫芦瓢,“咕嘟咕嘟”往嘴里猛灌冷水,然后用手背抹抹嘴,心里愤怒地想:让她去嘲笑吧,谁教自己傻得对一个什么事都不懂的贵族大小姐说心里话,谁教自己沉不住气把心事都告诉了她,现在,她要嘲笑、要轻视都是自己罪有应得! 他扔下水瓢,仿佛她不存在似的大步走回床边想一头栽到床上遗忘身边的事。 可是在经过桌子时,他的胳膊被抱住了。 “我知道。”她柔柔地说。 他低头,看到一双不仅没有蔑视和嘲讽,反而充满敬重与理解的明亮眼睛。 这是意料之外的反应,他不觉有点茫然。“你知道?” “是的,我知道高郎生不逢时,机遇未至,因此大志难成,郁郁寡欢,可是如今有我,我愿助你一臂之力。” 她的话如同她的目光闪耀著诱人的光芒,高欢疑惑不已。“郡主助我?” 昭君见他并没有甩开自己的手,不由得信心倍增,兴致高昂地说:“你娶我,让我帮助你实现理想。” 高欢当即嗤鼻冷哼。“娶你?郡主,我不会娶妻的。” “可是,如果你娶了我,你的出身虽不能改变,但地位会提高,而且你也能买到最好的战马宝刀,实现你的抱负……” 她的话还没说完,手中抱著的胳膊已然抽离,高欢的脸色变得阴沉沉的如同暴风雨前的天空,他的话更如同冰雹般砸在昭君心上。“因为你是郡主,我容忍你的侮辱。现在,请回吧,已经很晚了。” 他冷漠中带著敌意的态度伤害了昭君,她再次抓住他的胳膊。“你怎么这么冥顽不灵?娶我真有那么可怕吗?这样做对你只有好处啊!” “郡主敢说拔掉鹰的双翼,把它放在金丝笼子里是对它好吗?”他冷嘲。 昭郡的脸色一变。“你怎可将我对你的爱比喻成金丝笼子?” “难道不是?”他不为所动,甩开她的手走回床边,背对著她说:“请郡主离开吧,我要睡觉了。” “只要你娶我,你会知道我们所共同拥有的绝对不是金丝笼子!”昭君对著他的脊背说。 “不可能!”他做出脱衣状,但她依然不动。 是她自己要站在这里自取其辱,他又为何要做殉道者陪著她受累?他叛逆地想著,踢掉鞋子仰面倒在床上闭上眼睛,做出睡觉的样子。 看到他居然当著自己的面上床,昭君又羞又气。她虽有勇气,但从未面对一个清醒地横躺在床上的男人,因此当即满脸通红。“起来,我们的话还没说完呢!” 可她的命令对他丝毫不起作用。 见他如此,昭君恼火地转身走到他刚才喝水的水缸边。 而在听到她的脚步声便睁开眼睛的高欢,一见她端著葫芦瓢走来,立刻心知不妙地从床上跳起。 但还是迟了一步,他高大的身子刚好迎上她迎面泼来的水。 那满满一瓢水,点滴没浪费地浇到了他身上。 “噢!”受冷水一激,他猛吸一口气,瞪大湿淋淋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看著她,而她也同样震惊地看著他。 因为受惊与生气,他的脸颊泛红,眼睛闪亮,让他看起来更加俊美强悍。 水流下他的眉毛,流进他的眼睛,他闭上眼,像条落水狗般耸肩垂头,“啪啪啪”一阵猛摇,头发上的水滴霎时四处飞溅。 水滴洒到昭君脸上,她先是惊叫一声,接著捂著嘴巴大笑起来。 她若不笑,高欢还能因为她的身分而控制住自己,可是她的笑声将他面对她时早已压抑许久的自制完全摧毁。他忘记了两人的身分地位,忽然抓过她,将她的手按在自己潮湿的胸前命令道:“擦!替我擦干净!” “为什么要我擦,你活该!”昭君继续笑著拒绝服从他的命令。 “你不擦,是吧?高贵的郡主只会给人泼凉水,对吧?”他的眼睛里闪动著邪恶的光,昭郡感到有点害怕了,开始收敛笑声想挣脱他的手。 可他将她抓得更紧,最后用双臂将她困在他的怀里。“你别想什么都不做就逃跑,你一定得替我擦干净。” 他低沉的声音震动著昭君的耳膜,热热的呼吸拂过她的面颊,她急促不安地在他怀里扭动。“好吧,你放开我,我替你擦。” “不要,就用你的衣服擦,用你的手擦。”他在她耳边低吟,低下头在她的肩上擦拭面颊上的水。她的身子既轻盈柔软,又有弹性,她身上散发著一种健康旺盛的活力,而且充满香气。 一抱住她,他就后悔了,因为他没法再放开她。 第四章 他将她抱得好紧,从来没有一个男人这样抱过她。 昭君没法挣脱他,只好扭转头,想看看他到底是如何在她的衣服上擦拭水滴,而这样的扭动无可避免地让他们的嘴碰在了一起。 这个无心的碰触令他们像被火烧灼了似的同时一震,彼此都感受到了对方的强烈气息,更未曾料到当他们肌肤相亲时,会产生如此骇人的悸动。 最初的惊诧后,两张嘴仿佛有吸引力般地寻找到对方,然后相互碰触、摩擦、试探。当一股炽热的火焰由他们的嘴燃烧到心窝时,昭君忘记了自己挣扎的理由,张开双臂抱住了他的肩,并踮起脚尖扬起脸,将他拉过来压向自己,而他立刻忘记了自己所逃避的那一切,张开嘴,销魂地覆盖了她。 身上的水渍被遗忘,激烈的争执被遗忘,悬殊的身分地位和难测的前途统统被抛到了九霄云外,此刻,他们的眼中只有对方。 昭君全心地付出自己,没有任何迟疑,这样的热情让高欢情欲沸腾。 他想轻柔地对待她,可是却粗鲁地紧拥著她,像初次亲吻女人的急躁少年似的狂吻著她,而他灼热的吻几乎令昭君窒息,她颤抖地紧紧拥抱著这份陌生的激情。 她相信自己的一生都在等待这个男人,这个固执又难缠的男人,这个能让她全心全意付出感情的男人,这个需要她用更多的毅力和耐心去获得爱,去拆除他们之间那堵无形的墙的男人。 “高郎,你喜欢我?”喘息间,她感觉他的手指正在她的背上温柔地抚摸著,而那种抚摸让她全身发软,意乱情迷,她唯一能做的是紧紧靠著他,闭上眼。 “是的,我喜欢你,非常喜欢!”高欢在她唇边粗哑的回应,他的身体因强烈的渴望而摇晃。此时此刻,在他怀里的不再是高不可攀的郡主,而是一个女人,一个让他渴望与欣赏的女人。 激烈的拥吻让他们急需获得更多的空气,可是没有人愿意放开对方,相反地以一种想要将对方揉人体内的力量紧抱著彼此。 当窒息感最终迫使他们的唇分开时,他们注视著彼此,在那无言的凝视中,一种远胜过情欲的感情正在滋生。 而得到顺畅的呼吸后,高欢的理智回来了,面对汹涌澎湃的陌生情感,他神色遽变,蓦地抽回了紧揽在她腰背上的手。 骤失他的怀抱,昭君有种被抛弃的感觉。她失魂落魄地以桌子支撑著发软的身体,气恼地对再次退回冷漠中的他说:“我不是下贱女人,你不能这样对待我!” 要是在以前,对这样傲慢的语言,高欢会温顺地同意,可是现在,当他震惊于自己居然因为她而完全失控时,他一贯的谨慎没有了。 “既然如此,就请郡主的行为举止不要像个下贱的女人!”他冷言相对。 昭君仿佛被人猛掴一掌,身子一晃,脸色红似丹霞,转眼又惨白如纸。“你刚刚才说你喜欢我。”她凄惨地指控道。 “那更说明美女在抱时,男人的话有多不可信。”他邪气地对她咧嘴而笑,企图用恶形恶状吓跑她。可是他错了,他面对的是位奇女子。 “不,你撒谎!”她用手指猛戳他坚硬的胸瞠。 他则像堵墙似的直挺挺地立在她面前,既不退缩,也不认错。 这就是他,是她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昭君欣慰地想,嘴里仍虚弱地骂道:“你信不信,凭你这样对待我,我就可以让你死!” 高欢没开口,心里知道她说的是事实,她确实可以让他死,但即便如此,他也绝不屈从于任何压力,向自己的情欲低头。 充满著真情,燃烧著欲望的四目对峙,仿佛要将对方焚烬。 “是因为那个女人吗?”过了一会儿,昭君失去了斗志,转开视线问道。 “谁?”经过与她的这番惊天动地的身心较量,高欢早已忘记了其他女人,故而在听到她的问题时愣了。 “她,那个你说要娶的女人。”昭君以为他装傻,生气地瞪著他。 “喔,你是说兰芝啊!”高欢想起几天前在这里为了打消她的爱慕,他临时瞎说的话,不过此刻他并不打算纠正她,反而顺著她的话道:“没错,是因为她。” 昭君颓然坐在椅子上,尝到了嫉妒的刀割滋味。 她的神情看起来像极了被猎鹰啄掉一只耳朵的兔子,哭丧的脸像遭秋霜打过的花蕾,红红的眼睛注视著桌子上半熄的灯苗。不过即便是这样,她的腰还是挺得直直的。高欢在心里又对她多了几分钦佩和赞赏,不过,他将一切都掩藏得很好。 他居然为了那个女人而不要她! 这个认知对昭君是一个沉重打击,但她转念一想,自己图的是他的英雄未来,是要助他完成大业,并非只是儿女私情;况且,尽管他宣称喜欢那个女人,但并没有娶她,因此自己以退为进,自信仍能把他“抢”过来。 “好吧!”当她终于开口时,自信心已然恢复,而她说出来的话让刚要开口感激她的高欢差点儿咬断舌头。“你可以娶她,但你得纳我为正室。” “什么?”他大惊失色。 她以为他仍不愿接受她,不由愀然变色道:“昭君至今守身如玉,因慕高郎英才,才与郎君有方才的肌肤之亲,故今生非君不嫁。然而,我出身名门显贵,如委身做小,下辱家门,上失国礼,因此你得娶我为妻,至于那个女人……呃,她叫什么名字?兰芝?对,你说她叫兰芝,你可以在我们婚后娶她为偏房。” 对她这匪夷所思的提议,高欢觉得就算有人用锤子砸在他头上,也不会有这么晕的感觉。“你、你不介意我有其他女人?” 哪怕肠子早已打了无数个结,昭君仍微笑地告诉他。“如果说我不介意,那是骗人的,但只要能嫁给如意郎君,我愿意宽容。” 高欢见她如此真情相许,不由得心痛,更遗憾她身为郡主,让他高攀不上,因此狠心不理,再刁难道:“郡主不怕我厚此薄彼?” 听他此言,昭君再难绷住快乐的面纱,她笑容僵硬地回答道:“君心似铁,妾心如火。若火不能融铁,妾只能认命,绝不相难!” 高欢被她坦诚的目光和宽大的胸怀感动,很久以前就听说昭君郡主不仅相貌出众,而且颇具胆识,与一般女子大不相同,如今印证了这点,不由得对她的敬重远在爱慕之上。 相较之下,高欢也为自己一再用兰芝伤害她的拙劣手法感到愧傀,可是话既出口,他一时也难以改口了。 “郡主……”他支吾难言。 他的迟疑让昭君很难过,所有能做的保证和让步她都做了,她得保留最后一点点自尊。因此像怕听到他的拒绝似的,她出声阻止道:“你什么都不要说,托媒人到恒安王府提亲吧,我等著你迎娶我进门!”说完,她快步往门口走去。 高欢本想送她,可看到远处树影中走出她的婢女,他站在了门口。 注视著那消失在月光下的俏丽身影,他无声地回答她。“不,高贵的郡主,无论多么喜欢,我都不能娶你,除非我──” *** 心情复杂的昭君悄悄从杂院后门回到家。 这道门是专供住在杂院内的仆人们进出茅厕用的,因此平日都不上锁,而穿过杂院,就是洗染坊。很久以前,这里曾是绣坊,因此有道小门直通昭君住的小院,以便她随时到绣坊学女红。 后来因为前院新建了绣楼,此处便改成了洗染坊,这道门也被锁了。 直到昭君长大后,有次为了出去玩耍,发现了这道门,并将其打开,从此这里成了她的私人通道,除了贴身婢女,连她的弟弟都不知道。 此刻她们穿过寂静无人的杂院和洗染坊,悄无声息地回到小院,她要春水去睡觉,用微笑告诉她:她们安全了。 不料,才跨入房门,她就看到弟弟正坐在茶几边等著她。 “睿弟,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这里?”她吃惊地问道。 娄睿盯著她,脸上的笑容十分诡异。“这话该是我问你才对。都过半夜了,我高贵的姊姊不在房内睡觉,到哪里去了?” 昭君心虚地想编个谎话,但想起眼前这男人是自己的孪生弟弟,要想欺骗他是不可能的,于是坦白道:“去宁安殿了。” “找高欢?”熟悉的眼睛不赞同地盯著她,仿佛在谴责她的荒唐。 “没错,我去找他。”昭君不悦地说:“你少用那样的眼光看我,我什么都没做,只是去问他为何将我送他的东西退回。” “仅仅如此吗?”娄睿的目光在她身上扫过,让她担心自己身上是否还遗留著曾与一个男人激情拥吻后的痕迹。可是她不敢低头查看,怕弄巧成拙。 “当然是如此,不然还会有什么?”她以不耐的口气掩饰内心的惊慌。“你回去吧,我累了,要说什么明天再说。” 娄睿淡淡地问:“他怎么说?” “谁?”昭君看著他,一时不明白他在问什么。 “当然是高欢,还会有谁?”娄睿的眼神让她觉得自己像个犯错的小孩。 “喔,他没说什么。” “没说什么怎么待了那么久?”娄睿轻敲著身边的茶壶。“我在这里可是等了不短的时间呢!” 昭君很恼怒他审犯人似的态度,生气地说:“我去哪里,跟人说了什么话,都得一件件、一句句的告诉你吗?” “那不是我们自小的约定吗?”娄睿看著她,以不容置疑的神态说:“而且,你不要忘记,占孪生子之利,你想些什么我都会有感应。” “什么意思?”昭君防卫地看著他,担心他已经知道了什么。 娄睿站起身道:“意思就是你可以信任我,不管什么事都不要瞒我。” 看著他往门口走去,昭君暗自松了口气,今夜她不能再承受更多压力了。 可是走到门口的娄睿突然回头对她眨眨眼睛。“喔,差点儿忘记告诉你,今夜不止是我在等你,父王也等了你很久。” “什么?父王等我?”昭君头皮一紧,急忙拉住他。“把话说清楚。” 见她紧张,娄睿停住脚步。“你以为我深更半夜跑到你这里来打坐是潜心修佛哪?老实告诉你吧,是你前脚刚走,父王就要我来找你。见你不在,怕父王查问,我只好谎称你身体不适已经睡了,这才搪塞过去。要不是担心你出了什么事,我才不想在这里枯等呢!” “谢谢你。”知道他为自己的行踪做掩护,昭君很感激,但也很好奇。“我本不想出去,可后来睡不著,才临时起意去找他。父王为何那么晚还找我?” 娄睿轻蔑地撇撇嘴。“还不是贾显智,他刚谋了个新差事──太仓执事郎,那可是个肥缺喔!他很快就要到洛阳赴任,因此今夜赶来再次向父王提亲,看来这小子升了官也没有忘记你呢!” “太仓执事郎”官品虽不高,但直属库部尚书管辖,有很大的实权,是个许多人渴望的职位,如今贾显智得到了那个肥缺,说明贾府与朝廷关系匪浅。可是不管他的地位如何,昭君对他的感觉不会改变。 “我可不要他惦记著我,反正我不会嫁给他。”她坚定地说。 “他好像并不在乎你怎么想的。而且,他的固执有时还真让人害怕。”娄睿说完就离开了。 昭君细细玩味著他的话,想起在永宁寺前他粗暴的态度和冷酷的目光,一种令人小愉快的战栗掠过她心头。 不,他那么平庸的人,不可能有胆伤害任何人。 可是,他阴冷的目光,粗鲁的碰触依然困扰著她。她遂安慰自己道:他之所以表现得那么粗鲁,是因为求婚遭到拒绝伤了自尊,等他明白她对他只有友谊,没有感情时,他就会恢复以前的温和有礼,把她当朋友看的。 如此自我安慰后,她的思绪由他转到了高欢身上。她想起他们之间那惊天动地的亲吻,想起他有力的胳膊环绕在她身上时带给她的悸动,想起他火一样的目光燃烧著她的感觉,也想起他绝情的话。所有这些都是她人生中的第一次经历,让她在回味无穷的甜蜜中也有难以说清的苦涩。 他真的很爱那个叫兰芝的女人吗? 他也以那样的方式亲吻她吗? 而她,真的能与其他女人分享他吗? 她知道要想得到他,她必须跨越许多难关,尤其要面对家人的反对,此时,她最需要的就是他的理解和接纳,而他,会给她那样的支持吗? 在忧虑和希望中,她度过了很不安宁的一夜。 *** 接下来的两天,她未见高欢来提亲,倒是即将赴洛阳的贾显智几乎每天都逗留在恒安王府,不仅对她十分亲切温柔,而且对她的家人也非常殷勤有礼。 喜欢的男人不来,不喜欢的男人像赶不走的苍蝇。昭君心里很烦,想去宁安殿找他,可娄睿像个影子似的跟著她,还不时暗示她远离高欢。 “你就不能少来烦我吗?”当只有他们姊弟时,她终于冲著他发火了。 “不想烦恼的话,就顺著爹娘的意思嫁给贾显智吧!”毫不在意她的咆哮,娄睿嬉皮笑脸地说。 “老天,你们到底还有完没完?”昭君捂著耳朵尖叫。“贾显智小小的升迁和几个假笑就收买了你们吗?我真对你们感到失望!” 娄睿话中有话地说:“那你选个比他出身好、有本事的夫婿来呀,如果那样,我保证在这家里,你再也不会听到‘贾显智’三个字。” “只要你们别阻挠,我自然会替自己挑个好夫婿。” “那得看你选的是谁。”娄睿的眼神告诉她,她的夫婿绝对不能是高欢。 昭君明白他的眼神,叹气道:“你不能光因为一个人的出身就讨厌他!” 娄睿不语,他其实并不讨厌高欢,反而一直认为他是个人才,只可惜他的出身实在太糟糕,为了恒安王府的安定,他只能跟爹娘站在同一边。 晚饭后,男人们在厅内谈事情,昭君找个借口离开了大厅,回到房内。 她感觉到家人已经对她有所防范,为了避免引人疑窦而危及高欢,这两天她不再去找他,但是,他迟迟不来提亲一定是无钱聘请媒人,因此她得想法子帮助他。 她在房内匆匆写了一封信,附上不少钱币作为托媒的费用,让春水送去给他。 “郡主,暗通书信的事万万使不得。”当她将书信、钱币包成一个小包交给春水时,婢女竟然不愿意,还劝阻她。“郡主是大家闺秀,一向守身如玉。如果传书送钱被人察觉,那是黑字白纸,证据确凿,不但郡主芳名受到玷污,小婢亦将死无葬身之地。请郡主三思!” 见婢女拒绝,昭君既吃惊又生气,解释道:“我要你去送信,绝不是为了偷一时男女之欢。我一直不愿嫁人,就是因为害怕嫁错了人,将自己的余生葬送在庸才之手。如今见到高郎,我知道他正是我等待的人,因而决意嫁给他,以了却自己的心愿。你若不遵从我的命令,那是在耽误我的终身啊!” “可是,万一被王爷发现……”婢女仍胆战心惊。 “父王如果发现,我自会应对,而且你心思灵巧,不会被人发现的。” 见她如此,春水不忍心辜负了难得多情的郡主,只好答应了。 交代了这件事,昭君心里略微放松。 春水刚走,门外就传来脚步声,原来是娘来了,她急忙迎上前去。 “娘,这么晚了,您怎么还没睡?” “还不是愁烦你的事。白天人多嘴杂,此刻安静,娘得跟你说说话。”娄夫人在她的搀扶下进房坐下。“这两日显智老往家里跑,你也知道他为何而来,你总说要嫁英雄,如今显智就要做朝官了,还不是英雄吗?你与他自幼相识,他喜欢你,发达了仍然想著你,今日又跟你父王重提婚事。依娘看,那孩子才貌俱佳,前途无量,你父王有意允诺贾家亲事,娘也不反对,你意下如何?” 昭君脸上的笑容消失,垂头不答。 又问了两次,她还是不语,娄夫人急了,摇摇她的手。“你倒是说话啊!” 被逼不过,昭君闷声道:“他除了会装模作样,还有什么本事?” 娄夫人一听,气得在她脑门上一指。“你这闺女怎可这样说话?不说那孩子生得魁梧有貌,平步青云,就说贾家富极一方,你若嫁过去,一生富贵无愁,你也早该允了这门闲事。” 昭君知道此刻最好闭嘴,若激怒爹娘,只会给高郎的提亲造成更多的障碍。 见她不回答,娄夫人责骂道:“若说年纪、人品和家世,贾府都是最好的,可你总对人家显智横挑鼻子、竖挑眼,你这样拗著,害我们在贾家人前难做人……” 娄夫人不停地数落著,直到嘴皮说麻了,才发现今天的女儿十分安静,不由得既失望又担心。 “昭君,你是爹娘最可人的女儿,自小与众不同,爹娘明白你的志向,可是自古女子在家从父,你为何就是不肯听从你父王为你做的选择呢?” 面对娘的愁容,昭君自觉愧疚,可是要她应允一个不可能幸福的婚事,她也做不到,于是她除了跪在娘的面前外,仍旧沉默不语。 娄夫人见她如此,便不再多说,叹口气走了。 而就在娘刚走出她的视线时,春水急匆匆地从侧院进来了。一看到昭君跪在地上,赶紧过来扶起她,在她耳边低声说:“郡主,不好了,宁安殿那边出事了!” “出了什么事?快告诉我!”看到婢女慌乱的神色,昭君心口一紧,似有所感地抓住她的手。“是高郎?” 春水点点头。“有人在打他。” “走,我们去看看!”一听高欢挨打,昭君来不及细问,转身就往外走。 春水疾步走到她身前拦住了她。“不行……” “为什么不行,去晚了他会被打死的!”昭君生气地推开婢女,往杂院跑去。 星光与夜幕很快就吞噬了她们的身影。 她们刚跑进宁安殿,迎面就听到急促的脚步声,转眼间,几个手持棍棒的男人冲了过来,与闪躲不及的她们撞在了一起。 一心护主的春水当即被撞倒在石径边的花木下,撞倒她的男人甚至没有停下脚步,而他身后的男人则撞上了昭君。 “哎呀!”昭君踉跄跌倒,那人急忙伸手抓她,昭君抬头,月光下出现一张曾经熟悉,但一时想不起来的脸。 身后传来追赶的脚步声,那人没等她站稳便放开她跑了,害她再次摇摇欲坠。 另一双手稳住了她,这人身材较矮小,却十分有力。 “进屋去守著他!”那人等她站稳后,扔下这句话就追赶其他人去了。 事情发生在极短暂的时间内,看著他们消失在黑夜中,昭君想起最先被撞倒的春水,立刻跑过去扶起她。 “春水,你怎么样?”她焦急地问。 春水摇摇头。“我没事,只是摔疼了屁股,郡主呢?他们没伤著你吧?” “没有,有人拉住了我。”昭君看看不远处高欢屋内的灯光。“你能走吗?” “能。”春水手揉臀部,跟随她往高欢的住处走去。 才走到房门口,屋里混乱的场面就让她们大吃一惊。 曾经整洁的屋内一片狼藉,椅子东倒西歪,有一把还断了条腿,灯火不稳地摇曳著。高欢面朝下横躺在地,身上的衣服被扯破,而且沾染了不少血迹。 “高郎!”昭君心痛地跑过去跪在他身边,抱著他的头想将他转过来,可是他沉重得让她无法挪动。 “这里简直就像被强盗抢过。”春水将倒在地上的椅子扶起。 “别管那些了,先来帮我把他扶到床上去。”昭君厉声命令她。 可是两个女人使出全身的力气,也没能将他抬起来。 “让我们来!” 就在昭君急得要哭时,门外走来两个士兵。其中个子较矮的正是先前扶住她,并要她来看著高欢的男人。 “你们是谁?”昭君护在高欢身边,防卫地看著他们。 “郡主放心,我叫尉景,他叫蔡俊,我们是六浑的朋友。”个子略矮的男人匆忙说著,走近高欢。 昭君侧身,让他们将高欢翻个面抬了起来。 当看到高欢惨不忍睹的面容时,昭君猛地吸气,他原本俊挺的脸庞现在不仅鼻青脸肿,而且额头至眉梢处有道流著血的口子。“老天,是谁把他打得这样重?你们抓到他们了吗?” 她等他们把他小心地放在床上后,便靠近床边,但被蔡俊礼貌地挡住。“郡主回去吧,我们得给六浑更衣,郡主在这里会很不方便。” “不,我要知道他伤得怎样,要知道打伤他的人是谁?”她激动地反对。 蔡俊面色不豫地说:“那也是我们想知道的,可是那些人跑了,现在我们得先救六浑,请郡主先回去吧!” “我要看他的伤!”昭君坚持不走,而由于她特殊的身分,蔡俊既不可能动手推她出去,也不想听她在这里聒噪,只好将求助的目光转向朋友。 忙著脱掉高欢衣服的尉景头都不抬地说:“郡主要怎样就怎样吧,你快去告诉段爷,六浑的肋骨断了几根,这几天是动不了了。” “肋骨断了?”昭君听到他的话,再看到高欢裸露的胸前有可怕的青紫瘀血,顿时心如刀绞。她推开挡在她身前的蔡俊。“去啊,你快去为他请郎中呀!” 蔡俊跑出了门,昭君立刻让春水端来干净凉水,跪在床边亲自替他擦洗脸上的血污,并焦急地问尉景。“那些人为什么要置他于死地?” 尉景愤怒说:“都怪六浑傻气,如果他还手,再来几个打手也伤不了他!” 他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但昭君没有追问,因为她被弄糊涂了。 “还手?你是说他被打了却没还手吗?”她惊讶地问。 “没错,他这个可笑的笨蛋、愚蠢的傻瓜、没用的男人,明知道那些人要宰了他,还挺著身子往刀口上赠,打死了活该!”尉景生气地骂著,发红的双目泪光闪闪,在屋子里四处翻找,最后找出一件破旧的长衫。 “如果你真是他的朋友,就不许那样骂他!”昭君厉声呵斥,可他毫不在意。 “我不但要骂他,还要揍他,揍到他清醒!”尉景并不掩饰自己的泪水,他一边诅咒著,一边用力将那件长衫撕成条状,走回床边。 “你要干嘛?不准伤害他!”看到他搬动高欢,昭君生气地想阻止他。 “我不会伤害他,我得用这些布条将他的肋骨绑住,否则他好不了!”他不耐地解释,为的是让郡主容许他靠近高欢。 “真的吗?你又不是郎中!”昭君让道给他,语气并不十分确信,如果不是他眼里的泪水和对高欢显而易见的关心,她真的会将他赶走,不让他碰高欢。 尉景擦擦眼睛,一边将布条从高欢身下穿过,缠在他肋下,一边说:“郎中有什么用?我们兄弟从小在军营,这种伤见多了。” 看到他虽然气呼呼的,但每次移动高欢时都非常小心,而且动作熟练,昭君不再怀疑他,她接过春水递来的湿布,敷在他的额头止血,并再次问道:“他为什么要让那些人打他呢?” “还不都是因为郡主!”尉景冲口而出。 “什么?!”昭君的脸色苍白。“因为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尉景再也不开口,只是专心地做自己的事。 “你快告诉我!”她生气地按住布条,可是一只滚烫的手却抓住了她的手腕。 “高郎,你醒了?!”她惊喜地看向抓住自己的人。 “回去!”高欢双目大张,黝黑的瞳眸里看不出丝毫情绪。其实他早就醒了,也听到了她跟朋友的对话,对她那样维护自己,他心里不能说不感动,可经过今夜的事,他更加清楚,如果他顺从情感的需要跟她在一起,受到伤害的人将不仅仅是他,而且还有她。一想到她也许会受到自己刚刚经历过的毒打,他就无法忍受。 他的声音低沉,但仍然很有力,这让昭君放心不少,可是他的表情怪异。 “高郎……”她伸出手盖在他的手背上,他却猛地抽开手,并试图坐起来,结果一声闷哼,他倒回枕头上,额头的湿布掉落,伤口因用力而再次流血。 “不要动,你的肋骨断了,你知道吗?”尉景大声训斥他。而昭君也抓起湿布想擦拭他的额头,可是他不顾正在流血的伤口,偏开头不让她碰触。 “请郡主离开!”这次他的声音大了一点,也更加的严厉。虽然从他伤痕累累的脸上她无法看出他的表情,但他显而易见的疏离和冷淡刺痛了昭君的心。 “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离开。”她不顾他的抗拒,坚持为他擦去血迹。 “什么?”无力挣脱,他只得看向她,视线立刻与她忧郁的目光胶著难离。 “为什么不还手?我知道你有能力对抗他们。” 他肿胀的眼睑下黝黑的瞳眸发出火一样炽热的光,他的话像秋风中剥离树干的树叶般带著一丝苍凉。“因为我碰了本不属于我的东西,活该被打!” 昭君明白了他的意思,恍若万箭穿心。她的手搭在他没有受伤的手上,轻柔地捏了捏。“你错了,你碰的正是属于你的东西。” 她的声音很低,但足以让他听见,而她痛苦的眼神在他心上又烙下一道伤痕。 “你走吧,以后不要再来。”他坚定地说,眼睑沉重地合上。 见此情景,尉景忙对昭君说:“请郡主回去吧,六浑已经清醒,这是好现象。我会好好照顾他。再说,郡主一直在这里,我要如何处理六浑裤子里的伤?” 昭君立刻羞红了脸,高欢则是张开眼睛努力瞪视著朋友表示警告,可惜脸上的瘀伤让他的警告没有任何力量。 昭君退让了,她对高欢说:“我明天再来看你。” 说著,她从春水手里接过包了她的信和钱的小包,放在桌上,对尉景说:“这里面有钱,好好照顾他,给他请个好郎中。” 尉景点点头,目送依依不舍的她离去。 第五章 高欢抓下头上的湿布,用力甩向对面的墙壁,可是力气不足,落在了床前,而他自己则因扯到断裂的肋骨,痛得连抽冷气。 “果真是自作自受!”尉景轻声咒骂著,继续为他将腰肋绑紧。 “你去死吧!”他愤怒地回骂。无法将自己睁开眼睛看到昭君在这里时的那种沮丧说出来。他讨厌让她看到他被人揍得趴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可怜样,他想像个男子汉那样走到地面前、让她离开他的生活,不要再给他和它的生活带来麻烦。可是他的身体不听使唤,他也可以感觉到自己至少有两根肋骨断裂,因为连呼吸时,他都感到剧痛。他不能做所有的事,只能把全部的沮丧都发泄到朋友身上。 “我死了,谁给你请好郎中,谁照顾你啊?”看到他又能生气骂人了,尉景觉得很开心,也就不放弃奚落他的机会。 门外传来脚步声,蔡俊与一个满嘴胡须的中年壮汉进来,他是宫城戍将段成,也是高欢他们的顶头上司。 “小子,这次你又惹了什么麻烦?”段成抬起桌上的灯,凑近床边仔细查看他的伤,皱眉道:“噢,下手可真狠,为了一个女人,你值得被人揍成这样吗?” 高欢感到脸上一阵火热,幸好瘀青掩饰了他的羞愧,他清清嗓子,努力想坐起来,可是却失败了,只是稍微变换了个姿势。“段爷,我很抱歉……” “跟我不必客套。”段成打断他的话,把灯放回桌上,在床边坐下,严肃地看著他。“在怀朔初次见到你时,我就说过你相貌不凡,资质卓异,有朝一日定能出入头地。可是,如果你让自己死在一个妒夫手里,那我会非常失望看错了人!” 高欢的眼睛不自然地垂下,而他的朋友则十分惊讶。 “段爷,你的意思是,那些人不是恒安王府派来的吗?”尉景瞪著段成问。 蔡俊也很好奇。“他们警告六浑不许靠近郡主,不定王府的人,会是谁?” “他们当然不是恒安王府的人,不过你们今晚为何在这儿?”段成问,眼睛看著高欢,并立刻明白他知道打他的人是谁,而且他不想让朋友知道。 两人异口同声地说:“是有人送信让我们来的。” “谁送的信?”高欢和段成转向他们,齐口询问。 “不知道,是一个不知名的小厮传的口信。” “那人是谁?”段成再次看著高欢,见后者眼里有与他相同的迷惑,便摇摇头道:“算了,别管那个了。不过你得忘记郡主,留著小命做大事吧!” 段成直率的话正是高欢的希望,但他知道要忘掉郡主,他根本做不到。 *** 回到家的昭君心里始终有解不开的结,因此,她没让婢女去睡觉,而是听她说她所看到的高欢被打的经过。 “我一进院子就听到打斗声,从敞开的门窗看到好几个人影在晃动。我不敢进去,就悄悄躲在窗下偷看,看到三个男人围著高欢又骂又打,但他都没有还手。” “他们骂了些什么?”昭君难以相信他宁愿挨打也不反击。 “奴婢听见‘贱民、臭水沟的烂泥’什么的,其中那个踢他的人还说:‘再敢靠近郡主,就杀了你!’” 昭君浑身一震。“他们果真是因为我而打他?”随即她仿佛寒冷般地抱住自己喃喃地说:“他们是谁?为什么不来找我而去打他,他并没有做错什么,是我去找他,要嫁给他的,难道……”昭君忽然一只手捂在嘴巴上,惊惧地说:“难道打他的人是……是我父……” 她的神态吓著了春水,春水伸手抓住她冰凉的手,连声安慰道:“不,那些人不是恒安王府的人,我看到了其中两人的脸,我知道他们是谁。” “你知道?”昭君反手抓住她,那有力的抓捏让春水感到了疼痛。“快告诉我他们是谁,我一定要告诉父王严惩不贷!” “不能,你不能告诉任何人,否则你和高欢都会大难临头。” 春水的话仿佛一记当头棒喝,她猛然醒悟到自己的慌乱不但于事无补,还会害了高欢。于是她放开春水的手,强迫自己平静下来。“把你看到的都告诉我!” 春水继续道:“一开始我并没认出他们来,直到屋子里忽然多了两个人……” “尉景和蔡俊?”昭君插嘴。 “对,他们进来时,那三个人停下来看他们,因此我看到其中两个人的脸,另外一个背著灯光,我没看清。尉景和蔡俊要去照顾高欢,被那三人拦住,于是他们五个人吵了起来,我听到尉景说:‘要打就到院子里去痛快地打’,我怕他们出来发现我,就赶紧跑回来找你了。”后面的事,昭君都清楚了,于是她不再往下讲。 “你认出来的两个人是谁?”昭君追问。 “李谨和令狐子升。” “是他们?”一听到这两个名字,昭君顿时明白了。“贾显智!是他指使他的家奴干的,另外那个人我也想起来是谁了,他的堂弟贾长林。难怪我觉得眼熟,三、四年不见,那小子长大了,竟敢帮他堂兄作恶,我绝饶不了他们!” “郡主,你不能蛮干哪!”春水担忧地提醒她。 “我知道。”她安抚婢女。“睡觉去吧,我们都累了,需要好好睡一觉。” 然而这一夜,她久久难眠。 她回想著自己与高欢来往的每一个细节,想不通贾显智是如何得知她与高欢的事。难道是弟弟泄露的?还是自己无意间流露的? 她想来想去,最后否定了这两个可能。因为她了解娄睿,他绝不会泄露她的秘密,而她自己更不会,就算贾显智这几天总在她身边转,但她几乎不跟他交谈。 由此看来唯一的可能就是在她不知情时,有人看到她去宁安殿,再把消息传给了他。贾府二少爷多次向昭君郡主提亲的事,在平城并不是新鲜事。也好,既然他已经知道了,就干脆把事情说开吧,省得他整天缠著她。 可是她得先说服爹娘,为此她需要弟弟的全力帮助,有了他的支持,她才不会孤立无援。而且,她还得去看高欢,但愿今晚那场无情的殴打不会给他造成永久的伤害。想起他被打得惨不忍睹的面容和满身的瘀伤,她心痛的眼泪便流个不停。她多么渴望能守在他身边啊,可是,在他们之间有那么多的障碍,她要如何去冲破那些障碍,全心地爱他并得到他的爱呢? 她将脸埋在枕头上,在这个无人的静夜里,容许自己表现出脆弱的一面,为高欢平白无故受到的屈打和折磨,为她不能亲自在他身边照顾他、陪伴他,也为他们难以预料的未来无声地哭泣。 当穿过窗棂的阳光唤醒她时,上午已经过了一大半,可她却浑身酸痛,哈欠连连,她知道那是一夜噩梦造成的后果。 听到她房间里的骚动,春水抬著一盆水推门进来。“郡主,你醒了,王爷急著要见你。”她放下盆,为昭君取来衣服。 “现在吗?” “是的。” “父王为何要找我,难道昨夜的事他也知道了?”她担忧地问。 春水整理著房间说:“不会的,看王爷的神情并无异样。” “是吗?”她梳著头想,今天要按昨夜的计画行事,等见过父王后就去找弟弟谈谈,等说服他后,再一起设法向爹娘禀明她要嫁给高欢的心愿。不过现在,既然父王先找上了她,她只得见机行事,走一步算一步了。 等她整理好自己,赶到前厅见父王时,竟意外地看到弟弟和贾显智都在场。 “昭君,你看看日头都到哪儿了?怎能睡到这个时辰?”一见到她,恒安王就严厉地训斥她,可是从他温和的目光中,昭君却没有看到丝毫责难,于是安了心。 她笑著对父王行礼,道:“父王错怪女儿了,只因昨夜噩梦纠缠,直到清晨才睡了个安稳觉,所以起来迟了,请父王恕罪。” “好好好,父王不怪你,反正你在娘家的日子也不多了,想睡就睡吧,只是日后到了婆家,得亲操井臼、恪遵妇道,莫丢了我恒安王的脸面才是。” “婆家?”父王的话令昭君顿时感到透心凉。她看了眼父王身边志得意满的贾显智和微笑无言的弟弟,心头蒙上了一层阴影。 “先坐下,父王正想告诉你──”恒安王话音还没落,贾显智已经搬过一张椅子放置在她身后了。 “坐吧!”他温和地碰碰她的衣袖,昭君却厌恶地缩回胳膊,皱著眉头坐下。 看到她对贾显智表现出的厌恶神情,恒安王脸上的笑容淡去,不容置喙地说:“昭君,你就快满二十岁了,如此年纪的女子尚未出阁,实在不成体统,因此父王接下贾府聘礼。显智三个月后迎娶你,今日午宴算是你们的定亲宴,以后你得在家准备嫁妆,不得再四处瞎跑,听见吗?” 昭君用了全部的意志力才克制住没有转头跑掉或尖叫抗议。她知道一旦父王用这样的语气说话时,就代表著他已经做出了不可改变的决定。 她死气沉沉地看著地板。“我说过我不愿嫁给贾显智,父王为何执意如此?” “因为你愚钝、固执得搞不清你到底要什么!”看著最令他宠爱的女儿,恒安王生气地提高了声音。“从你十四岁起,贾府就年年来提亲,显智也等了你这么多年,可你却只知道活在梦里。英雄?你的英雄全是虚幻的,显智才是真实的,放在眼前的英雄你不要,尽想些莫名其妙的。父王若是再纵容你,就是害了你。这次,不管你怎么想,你都必须嫁给显智!” “他不是我的英雄,我绝不嫁给他!”不理会父王的讥讽,昭君没有看任何人一眼,而她的回答更是一如以往般坚决。 “你真是……”恒安王气得一时不知该怎么骂她才好,深叹口气后,对贾显智说:“贤婿看到了,她生来就是这个样子,当不成贤妻良母,你真愿意娶她吗?” 贤妻良母?哼!昭君无声地冷哼,并轻蔑地撇撇嘴。 恒安王没看到她的这个小动作,静坐一旁的娄睿和贾显智却看得分明。 娄睿咧嘴微笑,心里却希望她能在父王面前收敛一些。 贾显智则故意装作没有看见,起身对恒安王拱手一拜。“岳父大人放心,等昭君进了我贾家的门,自会成为我贾显智的贤妻和我孩子们的良母。” 按说昭君是郡主,身分、地位均高于他,如果下嫁予他,他得表示出敬意,但他的这番话却丝毫没有谦恭和敬意,除了宣示占有权外,还有一种警告。 听了他的话,恒安王和昭君同时爆出一阵大笑。“好,本王期待著你早日来迎娶我的女儿,让她成为贤妻良母。”说著,他离开了笑得前仰后合的女儿、微笑不语的儿子,和面露惊异之色的未来女婿身边。 “太可笑了!”等父王一离开,昭君笑声一收,对贾显智说:“你真会作戏,你以为我父王会相信你吗?贤妻良母?哈,你简直是痴人说梦!” 说到这,她脸上的表情更为冷淡。“贾显智,不要再来烦我,也不要暗地搞卑鄙勾当,我死都不会嫁给你,要是你敢再去伤害他的话,你会知道我有多贤良!” 贾显智最初的表情还带著自信相得意,但听到她的警告时神情僵住。昨晚的行动他自认安排得非常谨慎隐密,因为平城是恒安王的地盘,而最维护高欢的宫城戍将段成又是个敢玩命的主儿,因此他不敢做得太明显。可是此刻从昭君口中,他知道她已经洞悉一切,但他也不是盏省油的灯,既然对方已经知道他的所作所为,那他也不想否认。 “你果真是个奇女子,什么事都瞒不过你。”他面带冷笑走近昭君。“既然这样,我以后不管做什么都会先告诉你,反正再过三个月,你就完全属于我,因此,我不会隐瞒你,也不会背叛你。你呢?你愿意给我一个相同的保证吗?” 驯服的小绵羊再次变成张牙舞爪的猛虎,温吞吞的清水再次变成沸腾的岩浆。昭君再次感受到在永宁寺前被他强行戴上花环时的困惑和心惊。 她退后,大声对他说:“贾显智,我告诉过你我不会嫁给你,所以,我不在乎你是否背叛我:你更不用担心我会背叛你,因为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 “有,我们有婚约。”贾显智得意地提醒她,眼里的冷酷让她不寒而栗。 *** 午宴结束,贾显智终于走了,可她仍没有机会离开家。她很想找个机会跟弟弟私下谈谈,也想偷空去宁安殿看伤重的高欢,可娄睿在送贾显智出门后一去不回。 而她的定亲宴似乎特别让家里的女人、孩子们兴奋,女眷拉著她说了一大堆恭喜的话,又带她去西厅看她的嫁妆。那满满一屋子的华服衾枕、金银珠翠、首饰异宝、绫罗锦绣丝毫引不起她的兴趣,她们快乐的情绪也无法传染给她,她的心如同压了千斤石,沉重得让她难以喘息。 当她终于以冷淡的回应结束了她们浓厚的谈兴后,时间已过末时。好不容易找到个机会,她逃离了唠叨的女人们,往马房走去。半道上,她被几个同父异母的弟妹拦住了,他们问她要去哪?还说想与她一起去骑马。 见弟妹似乎缠定了她,吵杂声几乎没有停息,昭君彻底投降了,她转身,往与马房相反的方向走,但弟妹们跟在她身后,最后甚至强拉著她到花园,要她陪他们躺在草地上消暑。 躺在草地上,看著头顶的蓝天白云,昭君的心情更加沉重。 那天,她被弟妹们困住哪儿都没去成。 直到晚饭时,才看到娄睿和父王。 饭后,她立刻把弟弟拉到她的院内,劈头就问:“你一整天都到哪儿去了?” “在城里啊,怎么了,你有事吗?” “当然,昨晚我就想找你了,可是太晚,今早又被那个该死的贾显智……” 娄睿笑著打断她。“不要诅咒他,他很快就是你的夫君了。” 昭君啐道:“什么夫君,我死都不会嫁给他!” “来不及了,父王已经收了聘礼……” 这次换昭君打断他。“那不关我的事,我不做牺牲品!” 娄睿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质问道:“难道你还在想著高欢?” 昭君毫不犹豫地点头。“是的,我今生今世非他不嫁!我需要你的帮助,可是如果你不愿意帮助我,我也不会怪你,但我还是会嫁给他!” 接著,她将自己与高欢之间发生的事,包括她要高欢托媒求亲,和昨夜贾显智派人把他打得半死的事,一股脑告诉了娄睿,连之前她用凉水泼他的事也没漏过。 听她说完,娄睿才发现,他姊姊对高欢爱恋之深,已远远超出了自己和父王预想的程度,凭著他对她的了解,他知道没有人能将她从高欢身边拖走了。 “唉,你要是早点告诉我这些就好了。”他长叹一声,仰靠在身后木柱上。 “有何不同?” “当然不同,如果我知道你非他不嫁,我就会劝阻父王不要接受贾府的聘礼,父王也毋须如此伤神地安排大家将你困在家里。” 昭君恍然大悟。“原来今天所有人那么热情地绊住我,全是父王的预谋啊?” “我也有参与一份。”娄睿诚实地说。 “混蛋,你不帮我,还设计我,我却当你是值得信任的亲弟弟?”昭君气愤地往他肩上揍了一拳。 娄睿抚抚肩,委屈地说:“你当然应该信任我。除了不赞成你嫁给他外,我一直都在帮你。昨晚要不是我无意中听到贾显智与他堂弟的对话,送信给高欢的那两个朋友的话,他没准儿伤得更重。” “原来那个让小厮送信的人是你啊?”昭君顿时转怒为喜。“谢谢你,昨夜如果尉景与蔡俊没有及时赶到,高欢必死无疑。” 娄睿惊讶地问:“为什么?贾显智的那些手下并不厉害啊?” 昭君的眼眶红了,哽咽地说:“那个傻瓜,居然以为我是属于贾显智的,因此他认为他侵犯了贾显智的利益,活该挨打,所以选择不还手。” 娄睿沉默了,对姊姊和高欢之间的感情虽不甚理解,但却很钦佩。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说服父王,退掉贾府的聘礼,并同意我嫁给高欢。” “你知道父王的门第观念极深,那样做很难达到目的啊!” “不管怎样,我都要尝试,也一定要成功!” 娄睿沉默了半晌,对她的决心和即将发生的后果担忧不已,可是,他知道无人能动摇得了姊姊和父亲的意志,他们是一对个性极其相似的父女:坚定、勇敢、热情和固执,当他们冲撞在一起时,必定互不相让,最终两败俱伤。 “我能做什么?”怀著深深的忧虑,他问她。 “站在我这一边,给我你的理解和同情就够了。” “你已经得到了。” 深夜,昭君确定府里的人都已经睡了后,悄悄地带著春水去看高欢。 到了宁安殿,春水像以往那样在门外的树影下守护著,昭君则独自一人往高欢亮著灯的房屋走去。 一整天没有看到他,她急切地想知道他的伤势如何,心情怎样。当靠近敞开的房门时,她的心激烈跳动著,为即将见到他而兴奋,可是,门内传来的女人声音将她兴奋的心情一扫而空,她静静地走到窗下,站在屋檐形成的黑暗中注视著屋内。 高欢靠坐在床头,脸上的青紫瘀伤已经淡去,丑陋的肿块也已然消失,除了额头缠著的布条提醒她那里曾经有个不小的伤口外,五官基本上已恢复得差不多。 他的精神看起来不错,这让她深感宽慰。可是,这个女人来干嘛呢?喔,在给他缝补昨晚被撕破的衣服呢! “六浑,如果尉景没去找我给你送饭,你会去找我吗?”兰芝问。 “不会。”他的回答简单而冷淡,昭君的心欢快地跳动。 “我们好几天没见面了,你从来都不想我吗?” “有什么妤想的?”他淡淡地望著她,仿佛她的问题很奇怪。 “那你会想昭君郡主吗?”昭君的心窜到了嗓子眼,她屏息倾听他的回答,可是什么也没有。他没有回答,只是双眼望著屋顶。 “我就知道你想她。”兰芝咕哝著继续低头缝补,似乎并没期待他的回答。 没有解释,没有回答,屋内很静,昭君犹豫著自己是否该进去。 “你会再去见郡主吗?”当兰芝低头咬断线头后,再次带著试探和不安地问。 “不会!”他干脆的回答让昭君心里一沉,屋内的兰芝笑了,她站起身将缝补好的裤子展平,折叠好放在床头。“先穿著,等有空我再给你做条新的。” “兰芝,谢谢你,可是你不需要再为我做这些。” “为什么?你自己会做吗?” “我可以找别人。” “不要找别人。”兰芝坐回床沿面对著他。“我早就有话要跟你说。” 看到她少有的严肃状,他极不情愿地等待著,看她要说什么。 “我知道郡主喜欢你,可是,她──在我看来,你跟她不适合──”她垂下头深深吸了口气,抬起头大声地说:“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我不嫌你穷,也愿意为你生孩子,只要你肯娶我。” “不……”高欢猛地吸气,肋骨的疼痛导致他的话被卡在心脏与喉咙之间,他看著身边这个曾经很熟悉也很安全的女人,心里却想著他片刻都无法遗忘的另外一个,搞不懂为何她们都急于嫁给他?! 等疼痛减轻后,他呼出一口气,继续说:“我告诉过你,我不会娶你,你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去找真正能疼你、爱你的男人,好好成家过自己的日子吧,我不值得你如此。” “你……”兰芝站起来,嘴唇哆嗦。“你又再一次拒绝了我,我恨你!” 说完,她转身跑了。原来他是骗她的,他根本没有打算娶她! 窗外的昭君看著兰芝流泪而去,心里竟很不仁慈地充满了喜悦。再看高欢面无表情地保持著原来的姿势坐在床上,仿佛老侩入定般,她心里涨满了对他的敬重、爱慕和想与他永远相依的渴望。如此强烈的情感注满心头,以至于她无法移动脚步走进屋去。 而高欢没有在意兰芝的离去,也不知道窗外有人,他的思绪正深陷在混乱中。 那你会想昭君郡主吗这是兰芝的问题,如果她知道答案,一定会更生气,说不定会再打断他的另外几根肋骨。他苦笑著摸摸自己隐隐作痛的肋间。 因为他想她,非常想。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她那双拥有自然生命光芒的美丽眼睛总在他眼前出现。他恨自己无力控制大脑不去想她,可是却知道正是她不断地出现,才带给了他那么多甜蜜的回忆,让他死水般的生活有了动人的涟漪。 昨天当他从昏迷中醒来时,听到她正在为他跟尉景争执,她是那么可爱,那么勇敢地捍卫自己的爱情。而睁开眼看著她美丽的脸,那张因为过度震惊和担忧而显得苍白的小脸,他的心深深地被打动了。从那之后,那张充满了关切和爱的面庞一直没有离开过他的心房。他多想接受她的爱,告诉她:他也爱她。可是,他不能! 她的未婚夫──是的,昨晚前来“教训”他的那几个男人是这么说的:将门之后、官场新宠的贾显智,与昭君郡主很快就会结为秦晋之好,而他这坨“臭水沟的烂泥”,就连垫他们脚下的路都不配。 烂泥?!剧烈的痛感袭来,令他面色发白,但那不是来自肉体,而是心灵。 他必须忘掉她!他猛摇头,试图将痛楚赶走,却导致更多的痛苦。嘴里发出锐利的吸气声,他双手抱胸,仰靠在床上,闭眼静待身心两方面的剧痛消失。 此时,一双柔软的小手探入他的胸膛,那轻柔的抚摸顿时解除了他的痛苦。 睁开眼,他的视线锁住了那对灿烂圳眸的光彩,尽管心中有尖锐的呐喊在警告他,但他并没有倾听,反而有股全然鼎沸的渴望想拥她入怀。 他迎向她。“郡主……” 面对他充满激情的双眸,她屏住了呼吸,注视著、期待著。 可是,在他们的脸仅有数寸之隔时,他僵住了,深邃如夜的双眸纠结著自制与渴望、痛苦与欣慰的矛盾情绪。 昭君的身体在期待中紧绷,她的眼睛无法离开他多变的黑眸,当他露出退却之意时,她不顺畅地叹息。“高郎,要怎样才能让你像我爱你一样爱我……” 随即,她的嘴主动压在了他的唇上,将她的甜蜜送进他的心田。 从来没有女人如她这般勇敢,也从来没有女人带给他这样的欢愉。这是世间最美的甘露,一掬之余,犹嫌不够,高欢放弃了所有的自制,忘记了昨夜段成的警告和自己要忘掉她的决心,抓住她的下须,将她拉近,诱她开启紧闭的唇,将她生涩的亲吻引导向他们都渴望的正确方向。 这次的亲吻如同第一次那样震撼人心,而双方的积极参与更增加了刺激性。 她带著纯真的迟疑和初被唤醒的情欲接受著他的碰触,并在他的唇下舒展、放松,生涩与羞怯渐渐离去,只留下欣喜与热情、驯服与甜蜜。而那些令人痴醉的混合物,像春阳融化冰雪般,融化了禁锢他心的樊笼,他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自由。 原来的冷漠和疏离感不翼而飞,肋骨的疼痛增加了他对她的需求,一股原始的热流逐渐形成,低低地盘踞在他的腹部,使他炽热地渴望触摸她。 他将她抱紧,让她顺著他的力量,按照他的期望倒在他身上。 不幸的是,她压到了他的肋骨,让他情不自禁发出一声痛呼。 这痛呼惊醒了情欲高涨的两人,昭君甜美的嘴离开了他,她氤氲的目光让他恨不得将那声痛呼收回。 “啊,我压到你的伤了,我真笨!”她急忙在他身边跪下,小心地掀起他的衣襟,查看他裹著绷带的胸膛。 “没关系,已经好多了。”他拉过她的手紧握在手心,感叹与她的亲吻竟是如此甜蜜和快乐,同时也很惊讶当自己的双手仍在颤抖,心依然怦怦狂跳时,声音还能这么平静。 第六章 “你想回去了吗?”他轻柔地问,无法再压抑自己的真情。 “不想!”除了亲吻和拥抱,昭君从未在言词上感受过他如此深刻般的亲切与温柔,她的心因此而快乐得抽搐。 他笑了,拉著她的手往他身边带。“那好,坐到我身边来。” 昭君如言紧挨著他坐在床上,侧著脸看他,担忧地问:“你还好吗?” “我很好,为何这样问?”他轻轻抚平她的眉,端详著她的脸庞,她美丽的红唇仍肿胀著他的吻痕,但唇边带著忧虑的皱纹,那双注满爱意的眼睛温暖而明亮,却有一抹淡淡的哀怨。 “因为你今天跟以前不太一样。”她转动著头亲吻他抚过她面颊的手,心里既高兴又担心,根本不知道她这小小的动作给他身心带来的冲击。 “郡主……”他声音不稳地开口,却没能继续。从未有过的柔情就在这一刹那间贯穿了他的身体,让他痛楚地悔恨起自己对她的伤害。 看到他迟疑,昭君心口一凉,垂下头告诉自己,就算他又要说伤人的话,或做伤人的事,她也无所谓,因为她知道那都不是发自他的真心。 “没关系,一直都是我在说爱你、喜欢你,你并没有表示过什么,所以你不必解释,我一定会让你慢慢地喜欢上我,我保证!” 看著她低垂的头,一股掺杂著自豪感和罪恶感的愤然之情在他心中沸腾。他明明很喜欢她,也知道她对他的感情真挚无伪,却碍于自尊心而漠视她。就算一个普通女子,向心仪的男人表露心曲也是很困难的,何况她是高高在上的郡主?但在她一次次放下尊严来找他,对他剖开心扉表示爱意时,他却将她的真情爱意不层地扔还给她,让她伤心。与她相比,他觉得自己是个虚伪、没有同情心的混蛋。 他伸出颤抖的手,搂著她的肩,将她拉进胸前。 她没有反抗,但小心地避开了他的肋骨,轻柔地靠在他怀里,让眼泪静静地染湿他的胸襟。 跟她忏悔吧,求得她的原谅。他的感情对他说。 承认你对她的感情吧,把实话告诉她,让她做选择。他的良心对他说。 “郡主。”他的手抚过她柔软的头发,深深吸口气坩一白道:“我喜欢你,从第一次在猎苑见到你时就喜欢了。可是,我不敢多想,不敢喜欢,甚至不敢承认自己的感情,因为我们之间有极大的差距,我们的身分地位和出身背景注定了我们不能在一起。如果我娶你,你会被你父王赶出家门,会受到所有王公贵族的唾弃,会被世人看不起,到那时,你会很不快乐,会恨我,所以我不能娶你。你明白吗?” 终于听到他的肺腑之言,昭君的心在飞扬。 她含泪看著他,轻声说:“如果我告诉你我不在乎被赶出家门,不在乎被人唾弃,而且只要能跟你在一起,我会永远快乐、永远爱你,你愿意娶我吗?” 火光在她的盈盈泪眼中跳跃,与他们的心跳合为一拍。 他惊讶地发现,光是看著她的眼睛,他就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充满了活力和希望,他多么渴望这一刻能够成为永恒! “你的回答呢?”黑眸闪闪,一滴晶莹的泪珠跳到了长长的睫毛上,他微微俯身,吻住那滴泪珠,悠长的叹息从他心底逸出。 “我该拿你怎么办,我的郡主?” “娶我!”她诱人的睫毛轻颤。 他的唇压住了那份颤抖,辗转过她的眼睛、眉毛后,在她的鼻尖稍作停留,最后落在了他与她都渴望不已的唇上,但这次他没有放纵自己攫取甜美的甘露,为的是怕自己无力回头。可是,他还愿意回头吗?心底有个声音在问。 “喔,与你的亲近实在是很美妙!”昭君依偎在他的肩窝轻叹,随即又郁闷地问:“你也像这样亲兰芝吗?” 高欢在她的头顶无声地笑了。高贵冷傲的郡主也许有很多异于常人的特质,但她仍然是个多愁善感的小姑娘,坚强的外表下也有普通女子的七情六欲。他喜欢这项认知,那让他觉得她不再那么高不可攀。 见他又不回答了,昭君抬起头来想问他,却见他满脸笑意,不由得羞恼地皱起了眉头。“这个问题很好笑吗?” 见她生气了,高欢不急不躁地说:“我笑是因为我很高兴你在为我吃醋。” “我吃醋,你为何高兴?”她离开他的肩膀,但立刻又被他拉了回去。 “因为那让我感觉到你真的很爱我。” “我当然很爱你,可那算是回答我的问题吗?” “一部分。”高欢亲亲她的头发。“我从来没有像那样亲吻过其他女人。” “为什么?你不是很喜欢她吗?”她坐直身子看著他,仿佛要从他眼里看出真伪。 高欢没有回避她的目光,他想了想。“这是个好问题,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也许是灵魂没有相契吧!” “可是你却那样亲我。”昭君快乐地倾身向他。 他摸摸她的面颊,微笑道:“是的,那是情不自禁。” “是灵魂相契。”她纠正他。 “没错,是灵魂相契。”不愿,他不愿再回头。心底那声音告诉他。 他将她拉靠回肩头,既然有些问题必须回答,那么选择不面对她纯洁、敏锐的眼睛,至少能让他少一些罪恶感。于是他搂著她的肩,对著她的头顶说:“我承认我喜欢兰芝,也知道她喜欢我,我与她确实有些感情。从两年前我到平城后,她就给了我很多关照,她是个好女人,脾气好,能干又懂事。” 说到这,他顿了顿,握起她的手内疚地说:“我很抱歉那天用她来伤害你,可是你要相信我,我真的从来没有想过要娶她。” 昭君捏捏他的手指。“我相信你。” 得到她的信任让他非常高兴,不觉中吐露了更多的心事。“我过去并不懂感情的区别,直到你与我之间发生了这些事后,我才明白我与兰芝,或者其他人的感情都不能跟我对你的感情相比,那是完全不一样的。我对你说过的很多话都是真的,当你告诉我你喜欢我,要嫁给我时,我真的感到受宠若惊,欣喜万分,可是,我怎么敢大胆地娶你呢?我根本没有资格那么做……” “不要那么说,永远不要!”她伸出手轻轻盖在他的嘴上。“只要我们相爱就够了,所有的问题,我们一起面对,一起解决,答应我你不会再逃避我们的感情,不会再对我冷冰冰的。” “我答应。”他望进她的眼底,看到其中的伤痛和忧虑,也明白了她所做出的选择。有佳人如此倾心相随,他怎能不报以男儿衷情? “原谅我的懦弱,原谅我。”他把一个虔诚与忏悔的吻深深印在她的唇上。 这是一个美好的夜晚,是他们爱之舟启航的日子,可惜他们得在思念中度过。 当昭君回到家,独自躺在床上回味著与高郎之间的点点滴滴时,心里充满了对美好未来的憧憬和期待。可是,在甜蜜的回忆中,她眼前也不停地闪过他在最后道别时脸上的表情。 气你得答应我,为了我们的将来,以后几天不要再到这里来,我会尽快托媒人找你父王提亲。”当他们分手时,他请求她,脸上有藏不住的忧郁。 “我答应你,我也会尽快让父王退掉贾府的聘礼。”那时她充满自信地答应。 他为什么看起来那么忧郁? 她看著窗口洒进来的月光沉思,难道他在担心什么事吗? 不,不会有事的,只要我们相爱,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带著乐观的心情,她沉入了梦乡。 而同样的夜晚,高欢则在黑暗中瞪著眼睛直到天明。对骤然获得甜蜜的爱和品尝到的幸福滋味,他有种梦幻般的感觉,也不敢相信它会美梦成真。他似乎有种预感,当天一亮,所有的梦都会消失,因此,他的心里有种摆脱不掉的忧伤。 *** 三天后,昭君心痛地理解了高欢的忧郁,因为他比她更明白人性。 上午,昭君到前厅找父王,因为昨天她终于得到父王的答覆,愿意将贾府的聘礼退回,条件是她必须认真对待下一个提亲者。 对此条件她自然是满口答应,因此今天她得去确定结果,她希望弟弟说的聘礼已经被送回贾府的话是真的。 “父王早安!” 当她看到父王正在厅内与家仆说话时,她开心地跑过去请安。 恒安王一见女儿立刻笑著对她说:“呵呵,昭君哪,你说好不好笑,昨天父王才跟你有过协定,答应替你退掉贾府亲事,条件是你得认真对待下一个提亲者。现在,聘礼刚送走,媒人就上门代人提亲了,知道这提亲者是谁吗?” “谁?”昭君的心口突地一紧。 “就是曾在北城的城楼救过你一命的那个戍卒!”恒安王笑脸一变,对她瞪眼道:“这都得怪你不肯早早婚配,今天让为父被一个穷得连刀剑都买不起的士兵羞辱,在众人面前丢人现眼,以后你绝对不可再不听话!” “我会听话。”昭君听到高欢提亲时整颗心都充满了快乐,完全不在意父王对这门亲事的意见,急冲冲地问:“提亲者呢?您怎么回答的?” “我臭骂了媒人一顿,将她赶走了。” 昭君的脸色骤变,情急地喊。“不要,我愿意接受他的求亲。” 一听此话,恒安王面色顿时变得灰白,双眼迸射出昭君从未见过的、令她害怕的锐光。“你说什么?难道是你鼓动那小子来提亲?” 昭君默然无语。她知道这事早晚要被戳破,自己早晚会激怒父王,但没想到父王会对高欢提亲一事反应如此强烈,发这么大的脾气。 “说!”一声怒吼,恒安王手中那把心爱的瓷壶在青石地面上被摔得粉碎。 他身边的人们个个闻声色变,一大群王爷的妻妾和子女随即簇拥上来。 “父王息怒!”娄睿一见父王所发的雷霆之怒,再看到昭君面色雪白,心知该来的事终于来了。于是他示意家仆们把年幼的弟妹和女眷们带走,但他和昭君的亲生母亲娄夫人则没有离开。 “王爷,发生什么事了?”娄夫人走到夫君身边,胆战心惊地问。 “你还有脸问?看看你养了个什么闺女,好好的亲事不要,自己去找个混小子来辱我门庭。适才我还跟你说,高氏与我们门第相去悬殊,他怎敢贸然求亲。原来竟是这死闺女怂恿来的,简直是气死我了!” 娄夫人一听,顿时身形微摇,神色大变,昭君姊弟二人立刻上前扶她坐下。昭君更是急切地说:“父王、娘,请听我解释。” 恒安王咬牙切齿地吼道:“解释什么?我这就差人一刀砍了那个胆敢引诱你的恶贼,再回来跟你算帐!” 昭君一听,立刻跪下哭道:“父王不能伤害他,否则女儿只有一死!” 娄夫人缓过气后,对夫君说:“王爷,我们都知道昭君不是轻浮女子,不如听她说说看她有何理由?” “是啊,父王一向宽宏大量,为何不能给昭君解释的机会呢?”娄睿也说。 恒安王恼怒地瞪了夫人、长子一眼,转向跪在面前的女儿。“我只问你,高欢有什么好,你为何宁愿嫁他也不要显智?” 昭君擦去眼泪,对著爹娘说:“女儿素守闺训,从不曾有越礼之举。今日如有任何因出自真情的旨词表达欠妥,还请爹娘恕儿之罪。” 恒安王冷哼一声,不表态。 娄夫人对她点点头。“你说吧!” 昭君如实道出自己的真情。“女儿虽是女子,但志在天下,不在绣坊。以前一直害怕爹娘将我婚配给庸俗男人,让此生形同草木碌碌而生、默默而死,因此不愿定亲、不愿嫁人,一心只在等待良机,嫁给豪杰之士,助夫建功立业,名垂后世,不虚度此生。不久前,女儿有幸与高欢相见,观其面相,必是一个时运未到的旷世英雄。尽管他现在穷困潦倒,但只是蛟龙失水,一时困蹇,假以时日,必定功高业伟,前途辉煌。更难求的是,女儿与高郎志同道合,心心相印,若得嫁此人,女儿终身有托。因深知高郎心高气傲,无意高攀,因此女儿不得否言词激励,迫他托媒提亲,恳请爹娘遂儿心愿,不胜感激!” 说完,她伏地给爹娘磕头,祈求理解和原谅。 深知女儿心事的娄夫人没说什么,可是门第观念极深的恒安王则不接受。他在昭君说完后,立刻大喝道:“胡说八道!你是在为自己不守妇德的行为找借口,嫁给那个戍卒?你想都不要想!我娄氏一门乃公侯世第,招他为婿,定为人耻笑!” 见夫君怒气难平,娄夫人惊恐不安,只好斥责女儿道:“既然你父王都说明白了,你就忘记高欢吧,不要再去找他。” “找他?昭君你给我听好,你要是敢走出恒安王府大门一步,我就杀死那个姓高的小子!”说罢,恒安王大喝一声。“张奴!” 门开了,一个彪形大汉走了进来。“王爷,奴才在。” “把郡主带去南厅锁起来,看住她!” “是,王爷!” 昭君急了,厉声道:“父王,你不能锁我一辈子!” 恒安王冷笑。“我不必锁你一辈子,不久之后贾显智自会来将你娶走。” 说完,他一挥手,张奴拉起昭君就往门外走。他力大无比,又是个有点痴傻的粗人,除了恒安王的命令,谁的都不听,因此昭君知道自己不可能从他手中逃脱,只好看了爹娘和弟弟一眼后,由他拉走。 就这样,她像个犯人似的被囚禁在自己的家里! 南厅是她与娄睿儿时读书、习字和玩耍的地方,这里有文房四宝,床褥睡杨,虽然很久无人使用,但仍给她亲切感。 被关三天后的深夜,她和衣躺在木榻上,毫无睡意地想著高欢。 他应该收到信了吧?她想,因见父王无意放她,她昨天写了封信让获准给她送衣物的春水送去给他。信中除表达思念与鼓励外,还提醒他小心恒安王府,并要他耐心等她,等她自由后一定会去找他。原本她期待著今天春水会设法来看她,带回高郎的口信,可惜她失望了,门外有傻子张奴守著,没有父王之命,谁能靠近? 就在她思前想后,心情起伏不定间,忽听门上传来锁链声。 这时候谁会来?她机警坐起身看到被推开的房门口出现娄睿熟悉的身影。 “睿弟,怎么是你?” “我来陪你。”娄睿将门关上,走过来坐在她身边。“今天既诡异又安静。” “为什么这么说?”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父王一整天都阴沉著脸,没人敢多话,太阳才落山,大院就关了门,父王也没了影……呃,对了,我还听说昨夜春水被打得很惨。” “春水?”昭君一惊,难怪她没来,莫非是那封信?“是父王命人打的?” “肯定是。我也是听几个下人说的,她们也不知道详细情形,只知道她半夜了还跑出去,现在被关在洗染坊里。” 昭君的心里萌生了对父王的怨恨。“父王究竟对她做了什么?” “不知道,明天我会慢慢打听,听说是张奴把她抓回来的。” “张奴?他不是一直在门外看守我吗?” “这也是奇怪的事。”娄睿皱眉道:“我就是发现你门外只有一条铁链锁著,并无人看守才得以进来的。” 昭君心一动,立刻说:“那你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替我在这儿躺一会儿,我去看看春水。” “你疯了,要是被父王发现,我俩都得遭殃。” “不会的,这么晚了,谁会发现?我去看看她就回来。”昭君央求道:“她是我最喜欢的婢女,我要是不去看看她,心里会不安。” 娄睿天生心肠软,经不起她的哀求,只好说:“你要早点回来。” “你睡一会儿,我拂晓前一定回来。” 说完,她小心谨慎地打开门,探头四处观望,确定没人后,灵巧地窜了出去,很快就隐身在楼阁庭院的阴影里。 娄睿看著她的背影。无法下钦佩她的勇气。他敢确定,在他们出生时,老天爷一定是将他与她的性别和个性弄颠倒了。 悄悄关上门,他躺到床榻上,不久就沉入了梦乡,完全没有听到更鼓一次次敲响,直到五更鼓响,才把他惊醒。 懵然起身,他最初没有意识到这里是什么地方,直到看清四周的摆设,才想起与姊姊的拂晓约定。 “老天,天都亮了,她在哪里?!” 他慌乱起身,看看屋外天边的曙光,知道昭君绝对不会回来了,他别无选择地溜出门,将铁链拴成原来的样子,然后轻手轻脚地回到自己的院落。 先逃过此难保住自己再说吧,至于那个利用了他的信任的小姊姊,可得担心她美丽的脖子了! 昭君离开南厅后,小心地回到自己的院落,再由小门进入洗染坊。当发现一向漆黑的洗染坊有灯光时,她更加谨慎,因为她不知道是否有其他人在里面。 她轻巧地开启小门,慢慢地走进去,全神贯注地倾听四周的声音。 “郡主?!” 一声惊呼吓得她差点儿大叫出声,随即循声奔了过去。 “春水!”她抱著躺在毡子上的婢女哭了起来。“都是我害了你啊!” “不怪郡主,都怪奴婢自己笨。”春水连忙为她擦泪。 “他们伤了你哪里?伤势怎样?”昭君忍住泪,要看她的伤。 “没大碍,只是打伤了腿骨。”不想让她担心,春水口气淡淡地说:“王爷气头上骂了句‘打断这贱人的腿,看她怎么传信’,那傻子就往我的腿猛打,幸好夫人赶来拦住,不然奴婢这两条腿恐怕真得给他打断了。” 看到她的胳膊上一道道抓掐过的瘀血,昭君知道她肯定受了不少罪,不由心里难过,内疚地说:“是我连累了你和高郎,我会去找父王。” “不,郡主不要为奴婢担心,有机会的话去看看高欢吧,他也许有危险。” 昭君的心仿佛被利爪猛地抓住。“为何这么说?” “昨夜撞上那傻子时,他手里提著把明晃晃的刀,还一路骂著『我该把你和那小子一块儿宰了’。” “你是怎么被他抓住的?” 春水叹口气。“奴婢把信交给高欢就住回走,没想到才出宁安殿门,就看到那傻子提刀而来,奴婢最初以为他是来抓我的,因此拔腿就跑,结果被他一把抓住,拖了回来。后来从他叫骂中得知,他原本是要找高欢,却先撞上了奴婢。” 听了她的话,昭君心中顿感不安,想起娄睿的话:张奴并未守在门外…… “不行,我得去宁安殿看看。”她仓促站起。 “郡主要小心,张奴可是个莽汉哪!”春水担心地提醒她。 “我会的。” 她匆匆穿过小门回到自己的房间,换了便于行动的衣裙马裤后,又包了不少钱币和首饰,塞进腰囊内,同时不忘带上她最心爱的短刀。她得为帮助高欢逃离平城做准备,父王也许真会加害高欢,而在父王的势力范围内,他根本无力自保。 等收拾好后,她按原路来到洗染坊,跟春水简短道别后,往杂院外跑去。 此刻,她担忧得忘记了被她遗留在南厅充当“替代品”的弟弟。 *** 今夜星月晦暗,云层低压,空气显得比往日更闷热。 昭君沿著熟悉的道路来到宁安殿,尽管路上并无异样,但她始终保持著高度 警戒。当靠近那间小屋时,她发现屋里没有灯,房门也不像以往那样敞开著。 她在一株花木前停下,犹豫地想:是不是他已经睡著了?还是她来晚了? 后一个念头驱使她勇敢地往前走去,无论怎样,她要去弄明白。 伸手一推,门无声地开了,里面黑压压的,地面上出现她淡淡的身影。她疾速闪进门边的阴影处,将自己完全隐藏在黑暗中。 四周静得只有蚊虫盘旋的声音。 过去每次来,这里都有灯火,而最重要的是有他,可是今夜,她感觉不到他的气息,却有一种无形的压力渐渐包围著她,她不由得脊背紧绷,四肢发凉,由内向外生出难以克制的恐惧感。 “不要害怕,他也许就睡在床上。”她安慰自己,缓缓地深呼吸,眨动著眼睛努力适应眼前的黑暗,逐渐看出床的轮廓…… 忽然,一只手扣住了她的脖子,其力量之大,足以让她窒息而死。 她无法呼喊、无法喘息,只有求生的本能促使她拳打脚踢,用力反击。 “哎唷!”当她的牙齿终于咬到那只扼住她呼吸的手时,一个陌生男人的痛呼传来,她脖子上的禁锢解除了。 她瘫软地顺著墙壁滑坐在地上,急促地喘息著,同时认命地等待那只魔掌的致命一击,因为,她已经无力反抗了。 “昭君郡主?”黑暗中响起陌生人的惊呼。 昭君悚然一惊,努力想看清对方,发现他已蹲在她身前。 “呵,你动作可不慢呢!”对方友善又不失有趣地说。 “你是谁?”昭君揉著脖子喑哑地问。纳闷这么黑的地方,他居然还蒙了面。 “郡主恕罪!因来此的路上,疑似有人跟踪在下,抱歉误伤郡主。”见她毫无惧色,那人内疚中带著敬佩地说:“果真是个奇女子,无怪乎六浑难舍郡主。” “不必介意,我没有受伤。”听他口气似乎与高欢关系匪浅,昭君语气略缓。“事出有因,恕昭君不能掌灯以礼相见,敢问这位英雄尊姓大名?” 对方低笑,模彷她的语气道:“事出有因,恕在下暂不能示以真面目,但请郡主放心,在下与六浑是友非敌,此番正是受他之托,专为郡主而来。” 一听他是受高欢的请托,昭君不再拘礼,直言相问:“高郎现在何处?” “郡主莫急,听在下道来。”那人往寂静的院内看了看,低声告诉她。“约莫两个时辰前,六浑把我从睡梦中叫醒,说有刺客要杀他,当他夺下对方的刀时,恒安王出现了。原来那刺客是恒安王的人,恒安王要六浑选择要么是死,不然就离开平城,永不得与郡主见面。六浑决定离开,恒安王立刻让府兵将他连夜赶出城。可是当城门关上后,六浑又从尚未完工的城墙缺口溜回城来找我,要我在此等候,说恒安王一定不会告诉你真相,怕你因他失踪而焦急。” “天哪,这事真的发生了!”听完整个过程,昭君的心里一片冰凉。“如果我今夜没能来此,错失英雄的话,岂不是再也不知高郎下落了吗?” “如果今夜没见到郡主,在下自会登府求见,好在六浑知郡主甚深,要我今夜来此,果真我前脚才到,郡主后脚就跟来了。” “我父王怎可如此冷酷?只为阻止我与高郎相爱就要杀他?” “王爷乃一城之主,啥事不敢做?”那人冷哼。“贺六浑是谁?汉狗!贱民!敢高攀侯门千金,辱没王爷高贵的门第,自然该杀!” 他的讥讽让昭君羞愤难当。“请英雄告诉我,高郎受伤了吗?” “没有,除非他不还手,否则要想伤他可不容易。算那奴才命大,你父王及时出现了,不然的话,他不会只断一臂,说不定早没命了。” 原来张奴受伤了,难怪没人看守她。昭君松了口气,再问:“高郎去哪儿?” 那人否言语,她知道对方不信任她,顾不上害羞地哀求道:“我爱他,绝不会背叛或伤害他,求你告诉我他的去处。” “沃野。”那人声音透著不情愿。“六浑不让说,但我想你早晚会知道。” 沃野?我知道那个地方!昭君心里有了主意。 *** 当正午的阳光直射大地时,她已经到了洹河畔。 蹲在河边捧起清凉的水饮一口,再俯身尽情洗了把脸,她深深吸了口湿热的空气。虽然正在冒险逃家,但她的心情很愉快。 她没有理由不愉快。首先,离开宫城前,她在兵营顺手牵羊“借走”了一副好弓箭,此刻它正背在她肩上;此外,她深知一旦父王发现她失踪,定会派兵抓她,因此即便她急需一匹好马逃离险境,也不敢等到开市后在城里买马。 赶巧的是,天亮时,她遇上一辆洹河兵营来城里拉货的车,略经哀求,赶车的军爷让她搭了顺风车,就此一路出城,顺利来到了洹河边。 那位军爷按她的要求在路边将她放下后前往兵营,她则独自沿著河水往北行。 这一带多石少土,灌木丛生,放眼望去,满目荒凉。照那位军爷所言,这里距平城已三十里,如此,她该考虑去买匹好马了。 她不知道早她几个时辰离城的他此刻到了哪儿,她得尽快找到他! 想到高郎,她的好心情变了。 因为她,他吃了不少苦,挨打、被杀,现在又遭到放逐……噢,不行,她不能再耽搁,得设法买匹好马才是大事。 她甩甩手上的水,撩起衣袖擦擦脸,起身往河边小山坡走去。 爬上小山坡,她看到山坡那头有个绿树环绕的小村,想必兵营就在那儿。 吓,真看不出,一坡之隔,两种景色,一边是荒原,一边是美景。 她赞叹著,迈开大步往坡下走去。 忽然,她的身后出现纷杂的马蹄声和吼叫声。 “父王的追兵?!”她倏然一惊,返身回到坡顶藏在灌木丛里往下看,有几个男人骑马沿河而来。细看之下,她热血灌顶,当即取下肩上的弓箭,弯著腰在灌木的掩护下往河边潜去。 第七章 高欢在一簇巨大的灌木前倒下,“呼呼”地喘气。 一只受惊的野兔从灌木下的洞穴里窜出,消失在密密的茅草中,那神速的动作让他羡慕。他觉得自己像已经奔跑了一辈子那么久,胸部胀痛,双腿麻木得无法举步。 他仰头看著头顶的烈日,思考著要如何对付紧追不舍的“狗”。 拂晓出城后,他就发现自己被他们盯上了,开始时他以为是恒安王再次派人来追杀他,可很快就认出那几个人是几天前,在宁安殿将他打伤的贾府家兵。 当与他们狭路相逢时,从对方杀气腾腾的目光中,他知道来者不善,于是放弃大道而专走陡峭的羊肠小道,让他们的马使不上劲。 有一阵子,他以为自己已经成功地甩开他们了,因为足足两个时辰,他没有再发现他们的行踪。 不料在他刚离开山路,准备过洹河时,他们忽然出现在他身后,逼得他不得不在这片灌木丛生的河滩狂奔。 这一带没有陡峭的山和高大的树,对徒步与骑者对抗的他来说非常不利,因此他只得利用低矮的灌木和一人高的茅草为屏障,躲避他们的追杀。 然而,身后的骑士们并没有被这些灌木、草丛所阻挡,没有多久,他们的说话声清晰地传人了他的耳朵。此刻,他们已经下马,显然正在搜索他。 他试图站起来,转移到另外一簇可以掩护自己的矮树丛去。因为他知道如果被他们抓到,他们会毫不迟疑地杀死他,而他,并不想死在这几个混蛋的手里。 可是,他才刚一移动,眼前就出现了令狐子升扁平的大脸。 “长林,他在这里!”令狐子升大叫著扑向他,他立刻被重重地压回地面,肋骨受此一压,憋得他差点儿一口气上不来。 他恼怒地想,要不是此刻他虚弱得像只病猫的话,他一定会立刻将这个烧饼脸扔到河里去。可惜现在,他只能任其宰割了。 “令狐小子,放开他!” 一声高亢的厉喝,让压住高欢的令狐子升惊惶地爬了起来,转头看著身后。 高欢也像做梦似的注视著仿佛从天而降的女神,她屹立正不远处的小土丘上,被东在脑后的长发在风中愤怒地翻飞,她白皙的脸上凝结著寒霜,美丽的眼睛燃烧著熊熊怒火,迷人的红唇用力地抿起,而她的手中,正惊人地握著致命兵器:拉满弦的弓弩,其上紧紧搭了三枝雁翎箭。 “郡主?!” 参差不齐的声音惊呼著同样的名称,高欢不清楚其中是否也有自己的声音。他只觉得肺部忽然吸入了清新的空气,被压迫的肋部也轻松了。 “退后!”紧抿的红唇吐出两个森冷的字。 似乎被一股力量推动,三个站著的男人同时后退一大步。 “再退!” 整齐划一的,三人再往后退一步。 “退三步!” “不行,再退就掉进河里了!”贾长林哭丧著脸喊。 “如果想活命就给我下河!”迷人的红唇吐出严厉的命令。 “我们有三个人,郡主不可能同时射杀我们!”贾长林愚蠢地喊。 昭君冷然一笑。“问问你身边的他们,看我可不可以同时发三箭,能不能一箭射穿你的鼻子!也或许──”她拖长声调。“我该当场做给你看!” “不要!人人都知道郡主善骑射。”李谨大喊著,“扑通”一声跳下了河。 令狐子升在昭君手中的箭对他一抖时,也转身跳下了河。 “你真的敢射杀我们?”贾长林还在犹豫。 “滚下去,小子!”昭君厉叱,中指一弹,三箭中的一箭脱弓而去,“噌”地一声,深深地钉在了贾长林的脚尖前。 “哇,你真的射我!”贾长林发出一声怪叫,面如土色地往后跳去,却忘了身后就是河流,当即翻身落水,溅起巨大的水浪,失去了声音。 另外两人急忙将他从河水中捞起,忙著帮他咳嗽顺气。 “贾长林,你为虎作伥,行恶学坏,这是对你的薄惩,下次再被我抓著,必射你个穿心箭!”昭君大声吼完,跳下土丘跑向高欢。“高郎,你还好吧?” 从她出现的那一刻起,高欢的双眼就没法离开她,此刻见她跑来,更是一言不发地将她拉倒在身上,长长的茅草与密密的灌木将他们与外界分隔,他炽热的吻瞬间模糊了她的意识。 一吻之后,他抬起头来稍稍退后,在彼此间挪出些空间,用手轻柔地抚摸她的脸颊。 她暖暖的、如丝般的肌肤柔软而细腻,在他的触摸下红润且动人,而她深情的瞳眸清澈明亮,带著他熟悉的活力和热情。 “喔,我不是在做梦!”他发出一声喟叹,再次俯身将她的嘴覆盖。 昭君在他的亲吻和拥抱中融化,但当她开始回应他的热吻时,他忽然抽离了她的嘴,神色遽变地放开了她,暗恼自己的失控。 “高郎?”她惊讶地看著他眨眼间全然不同的表情。 “这里不安全,我们快走吧!”他没有解释她的疑问,拉她站了起来。 昭君神情一松,明白他说的是实情,便没太在意他的变化,拉过贾长林他们的两匹马,将其中最高大的那匹牵到他面前。“上马吧,我们离开这里。” 高欢二话不说翻身上马,昭君也踩著马蹬上了另一匹马。 刚顺过气来的贾长林见她要离开,立刻在河里大喊起来。“郡主,恒安王两天前就捎信给我二哥了,他随时会来娶你,我劝你不要做蠢事惹他生气!” 昭君叱道:“你闭嘴!我从未答应嫁给贾显智。你回去告诉他,我已经嫁给高欢了,不会再许配给任何人,请他另择良缘。另外,今日本郡主借用你们的两匹马,日后定当归还,你们三人就合骑那匹马回去见你们的主人吧!” 说完,她马头一转,对高欢说:“高郎,我们走!” 高欢没有立刻驱马前进,反而以一种令她心跳加速的奇特眼神注视著她。“郡主嫁给了我?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自己娶了妻?” 他的声音很轻,但足以传人昭君耳朵。她的双颊顿时像著了火似的滚烫,满脸赤红地说:“就是现在!从现在起,我嫁给了你,你记住了吗?”说完,不给他进一步取笑她的机会,双腿轻夹,坐骑立刻箭一般地往前窜去。 高欢注视著她的背影,片刻后,一抖缰绳,紧追上去,并很快超越了她。 好胜的她不愿落后,立刻驱马紧追,但无论怎样努力,始终落后他一个马身。看著他轻松驭马的神姿,她欣喜自己没有爱错人,这个男人与她志趣相投,个性相契,是大鲜卑神赐予她的夫君! 与她快乐的心情相反,高欢心情沉重。他沉默地领著她沿著几乎没有车马行人的小道疾奔,直到将洹河远远甩在身后,进入了一片连绵起伏的丘陵,他才放缓马速,让马儿踏著碎步缓步前行。她立即跟随他减速,与他并辔齐躯。 在一个长满山花野草的山坡前,高欢停下了马。 “好美的花儿呀!这里是什么地方?”昭君配合地停马,惊叹地问。 “转过山头就是七里河。”他滑下马背,过来帮助昭君下马,然后将两匹马拴在山脊一块凸起的巨大岩石下,让它们吃草。 岩石下方是一片向上陡然倾斜的长坡,昭君将弓箭挂在马鞍上,爬到坡顶环顾四周,骄阳似火,空气湿闷,她迎著山风轻叹。“这风真凉快!” “累了吧?”高欢走到她身边关切地问,心里却在想该如何开口。 “不累。”她急促地回答。此刻,他这么靠近,近得让她觉得全身痒酥酥的。想起先前在河畔他那激情的一吻,她的喉头发紧,有一刹那简直透不过气来。她希望他伸出双臂来抱住她,像刚才那样吻她,可是他没有。 他坐下,拍拍身边的草地。“来,在这坐会儿。” 昭君没有坐在他手指的地方,而是跪坐在他屈起的双腿前仰面凝望著他。发现他浓眉深锁,一副愁容时,心中一惊。 “高郎?”她抓起他的手与他四目相对,望进他烦忧的眼底。“为何忧虑?我们又可以在一起了,你不高兴吗?” “能再见郡主,我很高兴,也谢谢你救了我。”高欢转开视线,望著天边的乌云说:“很快会有场暴风雨,我们就在这里分手吧,转过此坡就到七里河,那有官驿马车,郡主可跟随他们回去。” “回去?回哪里去?”她将他的身子扳回来面对著她,不解他语气中的冷淡。 “当然是回恒安王府。”高欢拒绝看她的眼睛,怕自己无法继续艰难的谈话。 “不,我不回去,我要跟你在一起!”仿佛被蝎子咬到似的,昭君反应激烈地甩开他的手。“你怎能在我们吃尽苦头才终于在一起的此刻让我回去呢?” 浓眉猛然一耸。“我现在是个被放逐的人,郡主不能跟我这样的人在一起。” “你被放逐是我的过错,是我父王的过错,如果你要我回去,那你就跟我一起回去,我们一起去找我父王说理。” 高欢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深呼吸,以克制的语气说:“所有的对错都不必再谈,你父王虽然放逐了我,却给了我一个机会,我感谢他!” “感谢他?你疯了!”昭君双眼发红,情绪激动地看著他。“他派人去杀你,如果不是你反抗,说不定你已经死了。而他谋杀不成又驱逐你,他这样残酷地对待你,你居然还感谢他?” 想起昨夜发生的事,刺客的冷刀寒芒和王爷的冷酷高傲在眼前闪过,高欢面颊上的肌肉一抽,沉著脸从怀里取出一个东西举到她面前。“是的,你父王很残酷,可是我没有被杀死,而他给了我这个。” 昭君接过他手中的东西,展开一看,那是一个写在羊皮纸上的“赦免令”。 看著上面的文字和醒目的城主印玺,她双手发颤。“原来你是‘府户’?” 他微微抬眼,越过她的头顶望著前方连绵的山峦,目光空茫地说:“是的,我还在娘肚子里时就是‘府户’,是终身属于军府,世袭为兵,不得迁移的贱民,但你父王签发了这个赦免令,从今天开始我自由了!作为交换,我得依照你父王的要求,接受放逐,永远不再见你!” “不行,你不可以不见我!”羊皮纸飘落地上,昭君惊骇地坐倒在地上。 “我已经答应了恒安王,我不能做失信的小人。”他态度疏离地捡起羊皮纸收好。他不能看她,不能改变心意,否则他害的不仅仅是自己,还有她! “混蛋!”感觉到他再次在他们之间筑起高墙,她绝望地咒骂,伤心地祈求神灵不要让她才享受到的幸福滋味这么快就消失! 可是神灵没有听到她的祈祷,冰冷的寒流正在将她与他分离。 “高郎,不要离开我,我不准!”她抓起他的手摇晃,但他抽回了手。 “郡主,你难道还不明白我们之间根本没有未来可言吗?”他严厉的目光中那份凄凉和无奈震撼了昭君的心,她想抓住他的胳膊,可他身子后倾躲开了她,并焦躁地说:“暴风雨马上就要来了,郡主快走吧!” “别想吓唬我,阳光明媚,何来暴风雨?就算有,我也不怕。” “不是吓唬你,你闻闻这风,看看天空,不出一个时辰,暴风雨准到。” 她看看天边越聚越多的乌云。“那我们一起去七里河避过这场雨。” “不行,你难道忘记了,我是以‘永远离开你’为条件换得这条命的?七里河有兵站,有官驿,更有认识你我的人,你父王和贾显智绝对不会放过我们!” “我──” “不要再说了,高欢如今是以天地为家的流浪汉,郡主为何不放过我,好好回家去呢?你这样苦苦纠缠,只会让我们都活在痛苦中!如果郡主真对高欢有情,就请依了我这回,趁暴风雨还没来临前到七里河去!行吗?” “不行!”心碎与失望转化成颗颗泪珠,滚落下昭君美丽的脸庞。 那串串泪珠就像一条条丝线,一层层、一圈圈地紧勒著高欢的心,让他痛、让他怜,他好想将她拥入怀中,给她所有她渴望的承诺和爱,可是,他不能! 身无分文,前途未卜的他,只会给她带来厄运和灾难,贫穷与恐惧。 恒安王说的好,他高欢不配得到郡主这样美丽高贵的女人! 回忆刺痛了他的眼,他狠心在她身前跪下,伏地谢罪道:“郡主天生丽质,好男儿没有不爱,得郡主垂青,高欢深感荣幸。然而,郡主贤德,不惧贫贱,高欢却不忍见郡主食贫度荒。如今,高欢辜负郡主深情实属万不得已,请郡主珍惜玉体,回返王府,若苍天有情,他日容高欢建一番功业,定结草衔环回报于卿。” 说完,他再次一拜,单膝跪地准备起身离去,不料早已哭成泪人儿的昭君忽然扑到他身上紧紧抱住了他。“不要,我死都不要与你分开!” 伤心绝望中,她这一扑一抱有很大的力道,当即跪于斜坡上的高欢身体失衡。 “呃,老天!”他发出一声惊呼,往后仰倒,跌落山坡。 他本想稳住身子,可紧缠在他身上的昭君让他有劲使不上,他只好用双臂圈抱著她,顺著坡势往下滚去,直到落入一簇长茎花草中,才止住跌势。 躺了片刻后,高欢拨开脸上的草叶,担心地轻推压在他胸前的昭君,而她一动不动,脸朝下地趴在他身上,什么反应都没有。他心头一紧,想坐起身,又怕伤著她,只得轻拍她的背,关切地问:“郡主,你没事吧?” 半晌没声,他探手摸摸她的脸,却摸到一把热热的泪,他正想将她强行抱起来时,她动了动,随即寂然无声。 他再次试著坐起来,可她的双手死死地扣在他的颈后,身子也牢牢地压著他,让他一时动不了,他轻声呼唤著她,摸索著她的身体,查看她是否受了伤。 可是没有,情况似乎是正常的,那她为何不动呢? 正想将她抱起来,她口中忽然发出一串听起来好像是呻吟,又像是咒骂之类的声音。 高欢凑近,集中精神,听出她正在骂他。 “该死的你,我爱你,你却想甩了我?门儿都没有……” 他心头一热,不想再听,猛地将她抱高,想看看她到底是否清醒。 不料还没等他看清楚她脸上的表情,她喃喃不已的小嘴已经落在了他的嘴上,以笨拙而热情的方式急切地亲吻他。 有一瞬间,他的大脑停止了思考,只是错愕地瞪大眼睛看著在他眼前晃动的小脸。但只是短短的一瞬后,他潜在的热情被唤醒,所有的理智与原则都在她甜蜜又莽撞的进攻中溃决。 他忘记了先前的争吵、烦躁和愤怒,甚至当昨夜恒安王对他无情羞辱的回忆闪过脑海时,也激起了他心头的另外一种叛逆情绪。 他的双手温柔而坚定地捧住她的脸,嘴唇凶猛、炽热而紧迫地攫住她,将她生涩的吻变成了火辣辣的狂吻,而她热情迅即的回应则带给了他一波波的快乐,让他晕眩。 在炽情狂爱中,昭君发出奇怪的喘息,她更加圈紧他的脖子,模彷他的动作,大胆的碰触他、探索他。顿时,情感失去了控制,在一种天赐神授的本能中,他们狂野地紧抱住对方,亲吻著彼此。 “高郎──”昭君忽然抬起头大喊,觉得心中有种难以抑制的、想将自己完全融入他体内的强烈渴望正在吞噬著她,可是她却不得其门而入。 而就在此时,仿佛受到她的召唤似的,在她的喊声中,天边划过一道明亮的闪电,接著「隆隆”雷声伴随著浓云翻卷而来,转眼之间,阳光消匿,天昏地暗。 高欢抱著她坐起身来。“要下雨了,我们到石崖下去避避。” “不要。”她双手按著他的肩,用力坐在他身上,把他压躺回花草中。 高欢惊讶地看著她,以后他会记得,娇小的身体也能产生出强大的力量。 “那你要什么?”环抱著她纤细的腰,他在雷声中大声地问。 “我要──” 又一道闪电划过天际,一股劲风挟带著雨点飘洒而下,雨点很快汇集成线、成片,最后形成一道厚重的雨幕将他们笼罩。 昭君仰头向天,冰冷的雨水不仅未能浇熄她胸中的激情烈火,反而让她心底的爱情之花怒放,暴风雨没有阻挡她的奔腾渴望,却催生了一个疯狂的念头。 她俯身看著他,脸上绽开绚烂的笑容,眼里闪烁著醉人的光彩。“我要在暴风雨中与你成亲!”她大声宣布。“让风雨雷电做我们的宾客,让山峦花草见证我们的结合。你愿意吗?” 这是他听过最甜美的语言,高欢情不自禁地点头,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听凭心的指引,给了她一生的承诺。 风雨洗涤著他们的灵魂,冲毁了世俗的界线,他与她不再是卑微的戍卒和高贵的郡主,只是一对心灵相契的痴情恋人。 她缓缓站起身,饱含深情的目光一瞬也不瞬地望著他,颤抖的双手坚定地脱下了身上的衣服……当她曼妙的身体在暴风雨中完美地呈现在他眼前时,他心里激荡的不仅仅是奔腾咆哮的情感潮水,还有更深层次的感动。 他端详著她,带著痴迷、爱慕和欣喜。 在强劲的风雨中,水灵灵的她全身几乎不著寸缕,一束长发随风飘舞,黛眉如钩,玉颜如画,看起来既像雨中仙子,空灵又飘渺;又像海中神女,妩媚又勇猛。 当她羞涩而大胆地向他伸出双手时,他毫不犹豫地握住了她的手,将她珍爱地拥入怀中。 “不,还不要。”她轻轻推开他,飘渺的目光注视著他,随后,她的纤纤玉手滑到他腰上,笨拙而急切地拉掉他的腰带、扯开他的衣襟,当那排湿透的盘扣成了她无法突破的障碍,导致她皱眉时,他微笑著接手,很快,在四只手的配合下,他们在风雨中裸裎相对。 两人都以惊喜的目光注视著对方,闪电照亮了他们的脸,他们一动也不动地站著,近得可以感觉到对方的体热,却又没有碰触在一起。 “你真美!”当巡视过他的全身,昭君发出敬畏的赞叹,觉得他的体格比当初在太清池看到时更为壮美,她好想用手抚摸那隆起的肌肉,感受那无穷的力量。 看著她美丽的身体,高欢只觉得心弦激昂,眼里燃烧著饥渴与爱慕的火焰,但他的声音却听不出丝毫异状。“谢谢郡主赞美,郡主更美丽。” “昭君,叫我昭君。”她扬起脸提醒他。 “好的,昭君。” 听到自己的名字从他口中逸出,昭君全身涌过一阵暖流,也给了她勇气。 她走近一步,抬起手小心翼翼地轻触他的身体。 他握住她想缩回去的手,将她屈起的手指展开,平贴在自己胸前。而他的另一只手温柔地抚过她光洁的额头、娇美的双颊、丰满的双唇、纤细的颈子……随后,他一把将她拥入怀中。 昭君立刻沉醉在他温柔而激烈的抚触中,并以同样的热情回报他。她秀美的下巴扬起,面颊绯红,明亮的眼中困惑、惊奇、愉悦和兴奋的神情让入神魂颠倒。 高欢抱著她躺在被雨水冲刷得柔软无比的花草上,以双臂撑起自己的身体覆盖在她的上方,双手捧起她的脸,问道:“昭君,你确定要这么做吗?” 她迷蒙般的眼睛看著他,充满困惑与不解。“我们不是已经做了吗?” “还没有。”他用嘴吻去她眼窝里的雨水,轻声道:“最重要的还有──” 她抬起头,在他的脸上、身上洒下无数个吻,喘息道:“带我做完,请让我成为你真正的妻子。” 高欢没说话,他在竭力保持冷静,做对她最好的事是他对自己的期望。可是,如同往常一样,当他抱著她时,总是立刻被急切的渴望压倒,总会兴起一股想要保护她的强烈意念。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她是他最重要的人。 他爱她,更希望能保护她,可是,当她以这样纯真的目光看著他,以如此热情的方式紧抱著他时,他实在没有办法保持冷静,并清楚地判断什么才是他正确的选择。 “覆水难收。”他喃喃地说。 “什么?你在说什么?”她停止了亲吻,不解地看著他。 “没有什么。”他收紧臂膀,俯身回应著她狂热的吻,深知他内心的迫切感不纯然仅是情欲,还有比这更深的精神与灵魂的需求。他必须拥有她,保护她,只有那样,他的生命才有意义。 让恒安王和所有的克制见鬼去吧! 无论今后是什么结局,他愿意孤注一掷──以生命为代价! 他抬头看看她,双眼如同环绕著他们的雨雾般迷蒙,又如耸立在他们身边的山峦般坚定。 “昭君,我爱你,从今天起,你是我的妻子,是我未来孩子的母亲,我们是一体的。我发誓会为你而奋战,做你渴望的英雄,你永远不会后悔自己的选择。”他低哑的声音在风雨中显得凝重而庄严。 “我永不后悔,我是你的妻,是你孩子的母亲,我们合为一体……”她声音破碎地喊,随后,她发不出任何连贯的声音,因为高欢用他的爱,将她带入了火花飞溅的欢愉中,在仿佛被雷电击中的剧烈颤抖中,她与他得到前所未有的满足。 暴风雨离去,如同来时那样迅速。 仿佛被水冲洗过的天空清新亮丽,蓝天仍有无数云朵在飘浮,但已不能遮挡太阳的光辉。 被暴风雨洗礼过的山坡上,山花依然灿烂,草木依然挺立,空气中的雨水味混合著泥土、阳光和花木的气息,沁人心脾…… “你相信苍天真的有情吗?”躺在花丛中,昭君仰望著天空,难以想像不久前那里还是浓云密布,电闪雷鸣,此刻竟然云朵轻舞,宁静如斯。 “不。”穿著半湿的衣服仍不失俊挺的高欢手里拿著她的衣裙在她身边坐下。 “为什么不信?”她不满地纠正他。“今天如果不是老天帮忙,让那场暴风雨来得正是时候,你一定已经离开我了。” 高欢没回答,只是细心地将覆盖在她身上的草叶拂开。 当视线接触到她在阳光下泛著淡红色柔光的细嫩肌肤时,他体内原始、陌生而深沉的部分又开始翻腾起滚烫的热流,他炽热的目光毫不掩饰地欣赏著那一处处导致热流产生的美景。 昭君伸手拉近他,将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前,那里是距离她的心脏最近的地方。她急于让他了解她的心,而他身上的气味比她四周芳香的山花和清新的空气更让她迷醉,她渴望碰触他,再度感受他所带给她的狂喜。 他没有让她失望,他俯身亲吻她的脸颊,而他惯于持兵器的粗大手指轻柔地摩挲著她光滑的肌肤,在它们经过的地方留下烧灼般的烫痕。 “你知不知道,”他在她唇边吐气般地说,手指灵巧地抚著她的耳垂、脸颊。“你是多么与众不同的女人?” 他专注的眼神,低沉的声音,还有那轻若羽毛的碰触,让她觉得自己开始融化了,化成极轻的羽毛,随著风在空中飘动。 她情不自禁伸出手抚摸他的下巴,梦呓般地说:“我只知道,你是我的,我要你一直一直抱著我。” “那是我的荣幸,郡主──” “昭君。”她起身跨坐在他的腿上,用嘴堵住他的话,细致的玉齿轻咬他的下唇。“喊我的名字,不然不管有没有人在,我都会用这种方式纠正你。” 他笑了,翻身将她压倒在草叶中。“我娶了一个狂情郡主。” “昭君!”她对他瞪眼,扬起头想咬他以证明自己先前的话绝非恫吓。 高欢先下手为强。轻咬她的唇瓣,低笑道:“好吧,我的狂情昭君。” “是的,我为你狂,为你痴,只为你!”昭君大笑著展臂环抱著他的肩,一条腿勾住他的腰,想将他拉倒。 但高欢没有让她得逞,只稍稍用力,便将她稳稳地抱坐在腿上,轻柔地说:“来吧,把衣服穿上,不要让我因嫉妒而杀生。” “杀生?谁?”昭君伸出胳膊让他套上衣袖,吃惊地看著他眼里真的有妒意。 “它。”他对著身侧努努嘴。 “什么?”昭君迷惘地回头,看到不远处的马。“马?你是说你嫉妒马?” “当然,不然这里还有谁?” “可那只是马啊!”昭君忍不住要笑了,可他严肃的表情让她不敢笑出来。 “不许笑,你没看见它是公的?而且它一直在看你。” 这次昭君真的忍不住了,她笑倒在他肩上。 高欢不理睬她的笑声,专心地将她的裙子从她头顶套下,再为她穿上贴身的内衣、马裤和短褂,为她系上每一根带子,这是他从未做过的事,因此做得特别仔细和认真,等他确定都穿对了后,他抱著她站起来,拉平还不算太干的衣裙,最后扳过她的脸,亲亲她笑出泪的眼,说:“笑够了吧?笑够了就记住,你美丽的身体除了我之外,不能让别的男人看到,否则我就杀了他。” “连马也不放过?” “连马也不放过。”他认真的口气中,有一抹难以形容的温柔。 昭君的心因受到强烈的幸福感而颤动,她踮起脚搂著他的脖子将他拉下,给了他销魂的一吻后,将头靠在他的胸前。“我保证,除了你之外,不会有任何雄性动物看到我的身子。” 高欢紧紧拥抱著她,抬头看看多云的晴空,想起她所带给他甜蜜的惊喜和无穷的快乐,不由得深深感谢那场暴风雨成就了他与她的姻缘,虽然那不是他原先想要的结果,但他绝不后悔他们所做的事。 也许,苍天真是有情的,否则他如何能得到如此可爱的佳人? 第八章 七里河不算大,但因位于交通枢纽,因此设有军队和驿站。 怕遇到恒安王或贾显智的追兵,高欢和昭君没有进镇。既然现在他已不再是独自一个人,他就得考量到她的安全,于是两人只在镇外一家小食店吃饱肚子后就准备离开。 在拴马的大树下,高欢抱起昭君,把她放上马背,再解开缰绳递给她。 昭君抗议道:“你不必这么宠我,除了我是女人外,其他方面我可以做得跟任 何好士兵一样棒。” 高欢拉平她的裙摆,笑道:“我知道你有本领,可是如果你没忘记我是你夫君的话,就让我宠你。” 昭君立刻握著他的手,情意绵绵地说:“宠我吧,我的夫君!” 他将她的手举到唇边亲了一下,深邃的目光凝视著她。“以我的余生!” 随后他轻拍她的坐骑,看著马小跑而去,才拉过坐骑准备上马。 “不许动,安静地把手放在马鞍上!” 一个低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他的颈边出现一把雪亮的长刀。 听出那是李谨的声音,他知道贾显智一定就在附近,于是他站定不动,眼睛注视著走在前面的昭君,暗自希望她走远一点。 “你想干什么?”他沉声问。 “到柴房去!”李谨猛地推他,刀尖指指路边的木屋。 高欢也正想独自面对强敌而不惊动昭君,便很配合地往木屋走去。 可是已经走出一段路的昭君在这个时候回头了,一见此情景立即双目大张,调转马头向他们冲来,一边取下马鞍上的弓箭大喝道:“放开高郎!” 然而,木屋后忽然窜出几个男人,为首的正是贾显智。他撮嘴猛呼,昭君的坐骑立即马尾一扬,转向木屋方向。昭君知道这畜生是他饲养的马,马识主人,自然听从熟悉的号令。可是她绝不甘心自动送上门去,于是猛踢马腹,想阻止坐骑。 贾显智再次吹出尖锐的啃声,坐骑受到刺激,前蹄高扬,半身直立。 弓箭坠地,为了让自己不致坠马,昭君全力抓住缰绳。 “昭君,不要放手!”见她在马背上岌岌可危,高欢再也顾不上其他,他迅即转身、挥掌,以十几年来在兵营玩枪弄刀学来的最刁钻的技法,劈向身后男人的颈窝。李谨已被昭君吸引去了部分注意力,因此面对他凶猛的反击,连丝毫反抗都没有就晕倒在地。高欢捡起他丢弃在地的刀,往昭君那跑去。 “抓住他!”贾显智大声命令。 他身边的人立刻向高欢围来。高欢熟练地挥舞长刀,与这群豪宅内豢养的士兵打了起来,不过片刻便将他们打得七零八落,有的兵器被击飞,有的被打晕。 而就在这时,贾显智也已安抚了昭君胯下暴躁的马。 昭君不等马站稳就翻身下马想帮助高欢,不料脚步颠踬了一下,差点儿摔倒,被贾显智一把抓住,挟持在身侧。 “昭君!”高欢砍倒最贴近身边的令狐子升后,向她跑来。 “站住,不然我就射杀你!”贾显智大吼一声,攥紧昭君。在他身边,贾长林和其他两个士兵正手持弓箭瞄准高欢。 昭君看出眼下情势对高欢不利,而自己的反抗只会让贾显智更加疯狂,因此她没有推开贾显智,只是用深情的目光看著高欢。“高郎,照他说的做。” 高欢站住,努力不去在乎贾显智勒在她腰上的手,用眼角观察到身后那些被他打倒的士兵正陆续爬起来。 见他依然紧握著刀,贾显智阴险地说:“扔掉刀,或者你想看到我未婚妻漂亮的脸上多一道疤痕,虽然她该为她的淫荡与背叛付出代价,但我还不想伤害她。” “贾显智,你要是敢伤她一根头发,你就别想死得痛快!”高欢的声音低沉冷峻,贾显智脸上出现一丝惧意,但转眼被暴戾之气覆盖。 他猛地勒紧昭君。“那你放下那把该死的刀,否则郡主就得代你受苦!” 昭君一手推挡他,大声说:“你敢伤害我,我父王不会放过你!” “啊哈,你父王?”贾显智得意地说:“这个嘛,郡主不必担心,身为你的未婚夫,你父王已经把你交给我了。” “你胡说,我父王已经把你的聘礼退还了。” “是吗?等我们回到平城,你何不自己去向你父王求证?” “不,我不会跟你走,我已经嫁给高欢了!” 贾显智脸色一变,一把掐住她的下巴,双目激射出凶狠的光,但那目光很快就转向高欢,阴森森地威胁道:“放下刀,否则别怪我掐死她!” 当!高欢手中的长刀落在地上。“姓贾的,你想干什么?” “干什么?凭你也配问?”贾显智狂妄又冷酷地说:“你好大的胆子,诱拐我的未婚妻,还敢站在那里质问我?不要以为得了赦免令就可以逍遥自在,告诉你,杀死你如同踩死一只蚂蚁!长林,把刀拿过来!” 贾长林立刻走过去将地上的刀取走。 昭君听到贾显智侮辱高欢,顿时怒气横生,再想起他曾派人殴打高欢,不由得决心给他一点教训。于是她扭动身体,挣脱他的钳制,同时暗中将手挪到身后。 贾显智立刻勒紧她,厉声道:“你不要搞鬼,否则我立刻杀了他!” “我没有搞鬼,是你快把我勒死了!”昭君对他怒目相向,继续将小手探入腰囊,摸索她要找的东西。 贾显智和其他人都没有注意到她的这个细小动作,但是高欢注意到了。他知道她在寻找武器,因为在替她晾晒衣物时,他看过她腰囊内的东西,知道那里面有把精致而锋利的刀,于是他明白她想干什么,并因此出了一身冷汗。 “昭君,乖乖站好,听他的!”他急切地提醒她,怕她轻举妄动伤害自己。 “昭君?该死的贱民居然敢直呼郡主的芳名?”贾显智冷哼,但高欢根本没在意,他此刻的全副心力都在昭君身上。 你不会做傻事吧?!他以眼神默默地问她。 我会的!她在心底回答他。 “把他绑起来!”贾显智对那些被高欢打伤的士兵大吼。 令狐子升等人立刻谨慎地向高欢围拢过来。由于高欢不想杀人,只用拳掌和刀背劈杀,因此他们并无大伤。 高欢当即双手握拳,浑身紧绷。 “你要是敢反抗,郡主会是第一个受苦的人。”贾显智得意地挟持著昭君。 高欢闻声放开了拳头,注视著昭君。但他还来不及对她有所暗示,就见贾显智身子一僵,惊愕地低头看著自己的小腹,那里。昭君正手握一把闪亮的牛角刀顶著他,刀尖已经埋入他薄薄的衣内,他的肌肤感觉到了刀锋的森森凉气。 “叫他们滚开!”昭君命令道:“否则我要你断子绝孙!” “你竟敢对我用刀?”贾显智似乎不敢相信。高欢则是全力戒备,他深知昭君并非心狠手辣之人,贾显智却是阴险凶狠之徒,因此他料定昭君难敌对手。 昭君一心只想救高欢,大声说:“你们统统滚开,不然我一刀刺穿他!” 贾显智在最初的震惊后,恼羞成怒,昭君虽是他日思夜想的人,但被她当众用刀顶著,仍让他大失尊严,于是他怒气冲天地一掌拍向昭君持刀的手,再顺势回掌打向她的前胸。 幸好高欢早有防备,当看到他出手拍刀时,不顾一切地跑过去拉住昭君,因此当第二掌袭来时,他已将昭君带入怀中,贾显智凶狠的第二掌落了空。 而昭君的刀被拍落时,也更深地划过贾显智的肌肤,令他在第二掌扑空后,杀猪似的怪叫起来。 “娄昭君,你真敢杀我?今天我不得到你誓不罢休!”他狂暴地舞著剑,向昭君袭来。 高欢立刻将昭君护在身侧,举刀相抗。 深知高欢实力的贾显智又恨又妒,大声命令他的随侍围攻高欢,格杀勿论。 当即,高欢与昭君腹背受敌。 危机时,马蹄声响,四名骑者吆喝著冲入阵中,贾显智等人纷纷跳开。 高欢也拉著昭君退至路边,当看清率先杀人阵中的中年男子后,他神情一松。 “何人如此无礼?”惊怒万分的贾显智厉声喝问。 “少英雄果真气壮。”中年男子高坐马背,气定神闲地说,目光毫不掩饰地落在贾显智的小腹。“不过如果再不找个郎中,少英雄恐怕再无盛威。” 贾显智下意识地低头,看到一片血迹时,面色苍白,锐气顿消,再也顾不上其他地翻身上马。 “站住!”高欢一声呐喊,惊得贾显智蓦然回头。 高欢指指自己和昭君先前骑的马。“那是借用贵府的马,请带走吧!” 贾显智恨恨地望他一眼,对李谨和贾长林瞪眼道:“你们自己收拾去!”言毕即策马而去。 李谨和贾长林垂著脑袋爬上他们失而复得的坐骑,跟随众人离去。 “我知道他是谁!”在仓促凌乱的马蹄声中,昭君终于从那似曾相识的声音里认出了来人,不禁欣喜地对高欢说。 高欢欣然笑道:“我发誓,你知道。” 此刻,那边的人也都跳下了马,中年男子哈哈笑著走过来。“呵呵,六浑与郡主是否安好?” 高欢看到昭君兴高采烈地跑了过去,便微笑著捡起她落在地上的小刀和弓箭。 昭君走到中年人身前,双手合抱,竖起右手拇指,躬身一拜,朗声道:“谢英雄再次救我夫妇于危难之中,昭君这厢有礼了。” 对方见她所行之礼既非女子通常所行的屈腿半跪之礼,也非男子间握手抱拳之礼,而是结义兄弟间的“合盟礼”,当即知道眼前的女子果真如传言所说,是真正的巾帼英雄,不由深深喜爱她的豪爽之气,当即以同样的动作还礼道:“在下斛律金,小名阿六敦,能认识郡主,是我的荣幸,还望郡主恕我凌晨冒犯之罪。” 昭君大喜。“原来英雄是敕勒部领民酋长,失敬了。若无拂晓宁安殿内一晤,昭君与高郎必定分隔两地,难有今日相聚。酋长此恩,昭君没齿不忘。” 斛律金开心大笑。“郡主爽快,能成就好姻缘,也算我阿六敦功德一件。我与六浑亲如兄弟,郡主称我‘大哥’就好。”说完,又转向已走回昭君身边的高欢抱拳道:“恭喜贤弟得此娇妻。” “谢大哥吉言。”高欢笑道:“承蒙郡主错爱,小弟三生有幸。” 昭君!昭君转身以唇语提醒他,并抓住他双肩,作势要咬他。 高欢嬉笑著将她的脸压进怀里望著斛律金说:“虽然她是个悍妇──哎唷!”腰部被猛掐一下,他痛呼出声,抓住她的手继续道:“不过,我喜欢悍妇。” 看到一向少言寡语的他变得幽默风趣,斛律金十分欢喜。问:“老弟如今有何打算?还要去沃野吗?” 高欢闻言笑容逝去,看著天边的落日道:“暂且如此吧!” 斛律金则问:“老弟既已得到城主赦免令,何不纵马天下,开拓事业呢?” 高欢眼睛一亮,但随即归于平淡。“阿六敦果真深知我心,可如今的天下,扑朔迷离,难辨雌雄,我一无背景,二无根基,也许再等等吧!” 昭君紧握著他的手,感觉到他内心激荡起伏,她很想鼓励他,给他出主意,可是所有的话只能在他们独处时才能说,在外人面前,她得维护他的自尊。 “不,不必等了,现在就有个机会让老弟闯荡。” “什么机会?” “天色已晚,今夜我们就在镇里住一宿吧,咱们哥俩好好谈谈。”说著,斛律金唤来他的随从。“阿昌,你与木根同骑,把你的马牵来。” 阿昌将一匹高大的马拉来,斛律金对高欢说:“你与郡主共乘没事吧?” “没事,你还信不过我的骑术吗?”高欢转身将昭君抱上了马。 他动作奇快,却很温柔,斛律金看在眼里,知道他对郡主用情至深。 高欢上马坐在昭君身后,正要拉马缰,却见缰绳已在她手中。 “由我控马。”她扬起头对他说。 暮色中,高欢轻啄她俏丽的鼻尖。“行,只要你能控制好这个大家伙,别让我们摔下去,怎么都行。” “信任我,我能控制它。”说著,她一抖缰绳,放马跟随斛律金等人进镇。 镇里唯一的骡马客栈除马厩外,是一幢晋西北随处可见的平房,土墙木梁茅草顶,看似不错。 可当他们安顿好马走进充斥著烟草味的房间时,昭君骇然发现今夜她要过夜的地方竟是一间类似马厩的大木棚,一通大炕围著房屋顺墙而砌,虽然有被褥、枕头挨个儿地依墙摆放在炕脚,但从那无法分辨颜色的外表看,已经很久没洗过。再看那黑乎乎的墙壁和没有窗板的窗户,她觉得胃部翻搅。 这家骡马客栈看来生意极好,住客不少,到处都是扯著嗓门说话、光著膀子冲凉的男人,屋里已经有人住下,两端顶墙的铺位都被人占用,只剩下中间空出一排铺位。炕上横七竖八躺著的人正高声说笑著,似乎对进进出出的人们毫无感觉,她甚至看到两个女人坦然地坐在炕上。 身上仿佛有无数条毛毛虫在爬,她想逃出去,就算睡在野外也比在这里强。 可一回头,她看到帮忙将鞍袋马具放置在门边架子上的高欢,正与斛律金他们谈笑风生,似乎对眼前的居住环境早已习以为常,她的脚步迟疑了。 就在这时,高欢抬眼看她,见她站在门边,秀颜苍白,不由得愣住。 该死!他暗中咒骂自己。对他来说,有这样的地方住已经很不错,可是他竟然忘了她自小养尊处优,从未见过,更遑论住过这样的“卧室”,他应该带她去找一户干净的村民家借宿,而不是把她带到这简陋吵杂的地方。 就在他想著该如何跟好友说时,对面的昭君白著一张小脸对他笑了,嘴唇一张一合,用口形无声地对他说:我没事。 高欢心头一热,回她一笑。这样最好,作为他的妻,她早晚得习惯他的生活。 他放好手里的东西,走向东面炕头,斛律金随后也跟了过去。 刚开始昭君不明白他们去干嘛,当看到他们对躺在那儿的人说了几句话后,那几个人旋即卷起铺盖移到了炕中空位时,她明白了,他们是去让那几个人腾出靠墙的地方。 一定是为了她。她心感愧疚地看看那几个给她腾出地方的男人,走了过去。 “今晚我们睡这儿。”高欢找来一套比较干净的卧具铺在靠墙的位置对她说。靠墙睡,起码能让她保有一点隐私。 斛律金也笑著对昭君说:“委屈了,今夜咱们得凑合一夜。” 昭君知道自己的表现很糟,却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歉疚地对他微微一笑,然后沉默地脱掉鞋子上炕,躺在高欢铺好的床铺上。 高欢知道她是用了多大的勇气才爬进那张“床”的,他想告诉她,他为她感到骄傲。可是,在这个没有隐私的空间,在他热心的朋友面前,他没有机会开口。 他唯一能做的是坐在她身边,用高大的身子挡住灯光和其他人投向她的目光。 斛律金和他的随从都脱鞋上了炕,屋子里太吵,他将炕桌放在高欢身前,自己坐在他对面,开始说正事。“六浑,从认识你那天起,我就知道你是做大事的,只可惜以前你被“府户”身分所困。如今,有了特赦令,你干脆跟我到洛阳去。” “去洛阳?”高欢单眉一提,他从未想过去京城,但并非不想去。 “是的,昨夜你我相遇时,我已经告诉过你,我是奉命到平城接受圣旨。” 高欢点点头,等待他说下去。 “圣旨今天下午才到。”斛律金以指关节敲打著桌面说:“皇帝要我与怀朔镇将杨钧去京城护送来访的柔然王阿拉环北归,近来北部动荡不安,我想邀你与我同往,藉此机会老弟可以结识各方英雄,扩展眼界,老弟意下如何?” “这……”高欢知道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可是想到昭君,他不免犹豫。不料腹部突然被掐了一下,他回头一看,躺在身后的昭君正瞪著明亮的眼睛看著他,而她的一只手不知何时已经钻到了他的衣服下,搂著他的腰。 去!与他视线相接,昭君立刻对他比出口形。 “老弟觉得有何不方便吗?”不明就里的斛律金好奇地问。 高欢急忙回头应道:“喔,不是,我只是担心朝廷是否会允许我前往。” 斛律金笑道:“这个你放心,皇帝只管派统领,至于我要带谁去,是我的事。杨钧也会带他自己的人前来。” “如此甚好,我随你去。”高欢下了决心。 “这就对了!”为人热情豪爽,不拘小节的斛律金开心地与高欢聊了起来。 由于昨夜整夜没睡,今天又经历了这么多耗费精力的事情,昭君早已累了。睡意袭来,朦胧中她听到两个男人商定,先带她到敕勒部所在地朔州安顿好,然后等杨钧一到,他们就上京护送柔然王北回。 喔,太好啦!她逃家了、嫁人了,可现在他要离开了,她将被孤单地“安顿”在一个不熟悉的部落,与不相识的人们共同生活。可是,那又怎样?她的夫君是英雄,她要他做一番英雄事业。窝在女人身边,能成大业吗?不,不能!因此她会放他走、赶他走,只是,他的心──得留下来陪伴她! 一滴眼泪滑下脸颊,她将脸偎近他,在他衣服上擦去泪水。他身上传来淡淡的花草清香和暴风雨的味道,立刻将自走进这里就充斥于她鼻息间的难闻汗味,烟味和被褥上散发出来的异味统统清除,给她的身心带来一股战栗的暖流,她拥抱著这股暖流沉入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骚动惊醒了她。睁开睡意蒙眬的双眼,她看到她的夫君正躺下,躺在她的身边,她钻进他的怀抱,而他修长有力的胳膊立刻搂住了她。 她抬起头,从夫君的肩头往外看。屋里的灯火已经熄灭,月光从敞开的窗洞泄入,满屋银辉,一张炕桌将他们与其他人分开。 房内并不安静,有的人还在说话,只不过放低了音量,有的人在磨牙、打鼾,还有的人说著梦话,不远处,不知是谁放了个很响亮的屁,令她皱著眉头缩回夫君怀里,将脸埋进他的颈窝。 感觉到他身体轻颤,她知道他在笑,也明白他为什么笑,她表示抗议地在他胳膊上用力拧了一把。可是他好像根本没有感觉,还捧起她的脸,给了她如火焰般的吻,然后在她耳边轻声问:“后悔了?” “不!”她侧过脸,轻咬他的耳朵。“永远不!” 他们的视线在月光中纠缠,用眼睛倾吐著对彼此的爱慕,他们的手在单薄的被子下拥抱著彼此。他眼里闪亮飞溅的火花烧旺了她眸中激情的火焰。 我爱你!他用嘴形告诉她,随即他的唇重重地覆盖了她的,长久而亲匿地吻著她。 他的手臂环住她,将她更紧地拉近。她听见自己嘤咛出声,害怕被人听见,赶紧将脸埋进他坚硬的胸膛。然而。她发现只是拥抱和亲吻并无法满足她。 她无声地翻到他的身上,解开彼此的衣裳,以她独特的狂野方式,将他们爱的心曲奏响。 他先是一僵,随即放纵自己,在恼人的鼾声、梦呓中,沉默而激情地接受她倾注的爱,也回报浓浓的爱,将他与她带向一道道难以置信的狂喜颠峰…… *** 次日,按照斛律金的安排,他们依然合骑阿昌的马回朔州。 傍晚时分,当越过黑驼山岩石裸露的山顶,俯视著山谷中的草原、牧场和池塘时,昭君兴奋地问:“大哥,你的部落就在这里吗?” 可是这次斛律金没有回答她,他正忙著跳下马沿著黄土覆盖的山坡奔下山去,而迎接他的,是个丰盈美丽的红衣女子。其他随从也纷纷下马寻找亲人。 “没错,这里是他的部落,那是他的妻子柳儿。”高欢在她身后回答她。 “她很漂亮,而且大哥好爱她。”看著那对抱住彼此大笑的快乐夫妻,昭君羡慕地说。 “你也很漂亮,而且我也好爱你。”高欢亲亲她的头顶。 昭君抬起头来望著他,眼里充满了爱意,她轻拍他环绕著自己的手。“是的,你好爱我,而且,我也好爱你。” 高欢没说话,想起她昨晚对他奉献出的爱,心里暖洋洋的。看到山坡下的斛律金和柳儿手牵手往他们走来,他赶紧收敛心神说:“来吧,我们下马。” 他翻身下马,再把昭君抱下地,这时,那对快乐夫妻也走到了他们面前。 看来短短时间里,她的丈夫已经把事情都说清楚了。红衣美女走近,与高欢打了招呼后,笑吟吟地对昭君说:“我叫柳儿,是阿六敦的妻子,早就听说郡主风采不输男子,今日能与郡主相见真是人生快事,欢迎你!” 昭君立刻还之以礼,谦虚地说:“柳儿姊姊才是女中豪杰,昭君自幼困居深闺中,识人不多,才疏学浅,今得大哥鼎力相助,才得以成就一生姻缘,如今与夫君前来叨扰,蒙姊姊不弃,昭君夫妇不胜感激。” 见她容貌出众,言语坦率,虽贵为郡主,却不以富贵骄人,柳儿当即喜欢上了她,拉著她的手说:“郡主是贵客,平日请都请不到,再说六浑不是外人,他是我们的好兄弟,所以郡主不必顾虑。今夜是我们的祭天仪式,很高兴你们来了。” 昭君快乐地要求。“请姊姊喊我的名字,从今以后。我只是高郎的妻子。” 柳儿爽朗地说:“好,听你的。” 昭君从来不知道,敕勒人的祭天庆典是如此热闹而隆重。 太阳刚刚落山,牧场边的草坡上已经燃起了十来堆篝火,将整个山谷照得如同白昼,在草坡顶端最大的篝火边,酋长斛律金和他的妻子柳儿,还有他们的三个儿子端坐在毛毡上,身为贵客的高欢与昭君坐在他们一家人身边。 “这么多人是从哪里来的?”看到数不清的族人蜂拥而来,昭君惊讶地问。 “那里。”高欢指著四周的山峦。“你看半山腰,那些在厚厚的黄土层中开凿出来的窑洞,那是黑驼山敕勒人的家,他们就是从那里出来的。” 她仔细一看,真的有不少人马正从那里出来。 随后,从高欢的口中,她才知道谷地边那些她原先以为是民居的低矮房屋,其实只是畜栏、作坊和放置高车的地方。 而且还知道了窑洞的好处,它不仅冬能防寒,夏能避暑,还能防止野兽出入。 越来越多的人汇集到草场,几乎所有人都乘坐著高轮大车来。而每辆车上,都有巨大的锅,里面装著烧煮好的牛肉、羊肉。他们围绕著水草丰盛的草场和燃烧的篝火边舞边唱,优美的歌声在山谷中回荡。 “我从来没有看过这么壮观绚丽的夜景。”当那些歌舞在火光中越来越奔放激昂时,昭君对高欢说。 “我第一次参加他们的祭天盛会时,也很震撼。” 随著夜色加深,绕行歌唱的族人慢慢地在篝火边停下,取出锅鼎置于火上。随后,大家开始吃喝,比武斗技。 羌笛、胡琴、铜钹等美妙动听的乐器,伴著歌声与呐喊,在夜色里飞扬。 有人把一盘盘烤肉、煮肉及一碗碗汤水送来,很快地,在斛律金一家人及高欢和昭君面前,堆起了小山似的食物。 人们尽情地吃喝和玩耍,尽情的歌舞和说笑,仿佛生活中没有烦恼。 高欢告诉她,敕勒人祭天的方式与汉人、鲜卑人及其他部族都不同,他们没有刻板的仪式,完全足以自然喜庆的方式向天表达丰收的喜悦和生命的礼赞。 看著眼前的盛会,昭君觉得自己也精神振奋起来。 斛律金站起身来,高欢拉拉昭君,目光灼灼地说:“听,他要唱歌了。” 随即,喧闹声渐渐停止,所有人都望向这边,眼里带著肃穆和向往。 正当她不理解为何他要唱歌竟会使得高欢和所有人有那样的反应时,一首高亢动听的歌从斛律金口中悠然响起,震撼了她的心。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他的歌声中有种壮美和苍凉,更有种对故乡的眷恋与崇拜。 无数族人合唱起这首歌,一遍又一遍,和著夜风,和著大自然的天籁,在茫茫夜色中起伏回响。当歌声最终停止后,昭君仍久久无法平静,她对斛律金说:“大哥,这首歌实在是太好听了,请问是谁写的?” 柳儿自豪地告诉她。“这是我们祖先很早以前就流传下来的歌,是我们祭天时必唱的神曲,不过,以前大家都只会用我们族人的语言传唱,是我的夫君把它翻译成汉文,这样连汉人都能明白也能唱了。” “没错。”斛律金搂过妻子,继续道:“我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我们的故乡是个多么美丽的地方。” 这一夜,无论是汉化了的鲜卑族郡主娄昭君,还是鲜卑化了的汉族士兵高欢,都深切地领悟到故乡对一个人精神与灵魂的永久牵系。 夜深了,启明星在天边闪烁,与月亮争辉,欢庆的人们散去,可是昭君仍了无睡意,而高欢则跟随斛律金一起,帮助族人熄灭篝火。 柳儿把三个儿子送回家后来找她。“昭君,天晚了,以后你有的是时间跟我去看我们美丽的牧场和神湖,现在,你该休息了。” 昭君兴奋地问:“神湖听起来很美,在哪里?” “明天吧,明天我带你去。”柳儿答应她。 可她不甘愿地说:“你只要告诉我它在哪里,现在──” “现在,你得跟我走。”高欢拉起她,修长的手臂揽住了她的肩,他的声音在她颊边形成热热的气流。 他不等她说话,也没容她跟柳儿告别,拉著她就走。身后传来柳儿的笑声。 “你真没礼貌,什么都没说就把我拉走,柳儿都笑话我们了。”她轻声抱怨。 高欢轻摇她的手,宠溺地骂道:“傻姑娘,就算你不可怜我,也该可怜一下阿六敦,人家恩爱夫妻分开了好多天,你不睡,柳儿就得陪著,那大哥怎么办?” 他的话让昭君醒悟,回头往笑声处望去,果真见柳儿正被阿六敦扛在肩上走进一间窑洞,灯火一闪间,他们的身影消失了。 她暗自一吐舌头。“吓,我真的很不懂事,是吗?” “是的。”高欢一把抱起她,在她耳边轻语。“不过我要说我很爱你。” 第九章 他的爱语为昭君心里注满最甜美的琼浆,她偎紧他。“你要带我去哪里?” “去我们的窑洞。” “我们的?”她好奇地抬起头。 高欢用额头赠了赠她的面颊。“是的,柳儿将她制药时住的窑洞借给我们,那里比较安静,适合刚成亲的人住。” 他停留在她脸上的目光让她急切地希望此刻他们就能置身于窑洞中。 高欢与她有同样的渴望,他抱著她,大步往最高的山坡走去。 站在窑洞内,昭君欣喜地看著四周。这是一孔依山坡挖掘的“靠崖窑”,洞壁抹了层黄泥,镶铜框的门窗结实又美观,所有布置都十分整洁舒适,用青石筑成的炕距地面有二尺高,炕洞垫起黄土,再用土坯撑起,上面盖石头炕板。炕底与锅台连在一起,冬天只要拆掉隔热石板,在烧饭的同时便热了炕,窑洞底部砌了道矮墙覆盖住炉灶的烟道。灶台上有一口大锅,大锅旁有一个火眼,上面放了一个她所熟悉的,烧水用的圆柱形带把大铜壶。 而铺垫了舒适被褥的炕面干净整齐,与她昨晚住的骡马客栈有著天坏之别。 “来吧,洗洗换身衣服会舒服些。”就在她东张西望时,高欢提著一桶水进来了。再指指炕上的衣物说:“那是柳儿留下给咱们的干净衣服。” “你要去哪儿?”看到他抓起一件青衫要出门,她赶紧问。 他对她挤挤眼睛,那是她从未在他脸上看到过的神情。“我去湖里洗个澡,今夜,是我们真正的洞房之夜,我得让你永远忘不了。” 门在他身后关上,昭君笑了。她一点都不怀疑她的夫君所做的暗示,而且十分期待。 事实证明,那是一个让他们双方都永远无法忘记的夜晚。一次又一次,他们在狂喜的漩涡中攀升、腾跃、爆发,爱充盈著他们的身心,他们对彼此的爱是那样惊世骇俗,那样投入。 高欢想起自己曾经绝望地想要逃离她的爱,害怕承认自己的爱,不由得暗笑。 现在,要他放弃对她的爱,可比让他下油锅还难。如今他们仍然身分不同,地位悬殊,但他已经明白,在爱与梦想的天地里,没有任何事是不可能的。 两天后,怀朔镇那位短小精悍的镇将带著他的侍卫到了,斛律金宣布,他们将于次日启程赴京。 傍晚,夕阳渲染著西方天空,昭君坐在窑洞前,眺望著眼前的美景。 暮色四合、霞光微霁。山坡上,一孔孔窑洞前飘散著袅袅炊烟,一群群洁白的羊在牧羊人的驱赶下离开碧绿的草地跑回羊圈,牧场上仍有大群的牛马在奔跑,昭君由衷地赞美著静谧和谐的大自然,可是心里忧郁的情感却怎么也徘徊下去。 当看到高欢的身影出现在山坡上时,她站起身,迎著他跑去,一头栽进他的怀里,用力地亲他,丝毫不在意是否会有人看到他们。 “嘿,你想害我们滚下山坡吗?”高欢稳稳地抱住她,满怀喜悦和激情地迎上她狂野的吻,并喘著气逗她。 昭君用鼻子顶顶他的下巴。“只要跟你在一起,在哪里都可以。” 看到她眼底的那抹忧伤,他不再逗她,抱著她回到窑洞,将她放在炕上,双手托起她的脸。“昭君,高兴点,这是我一直等待的机会。” 眼睛蒙上一层水雾,昭君克制著忧伤说:“我是很高兴,可是……” 不争气的眼泪坠落,她伏在他肩上,哽咽地说:“对不起,我不该这样,我为你……高兴……” 离愁在他们之间扩散,高欢试图强颜欢笑,可是当拉起她,看到她满脸的泪水和痛苦的表情时,他的努力告吹。 这是那个只著单薄的内衣站在太清池畔命令他闭上眼睛的高傲郡主,是那个悬吊在半空中仍镇定自若地安慰别人的勇敢郡主,是那个披著月光走向他,大声宣布爱他、要嫁给他的任性郡主,更是那个愿陪他经风雨度苦难,为他付出一切的美丽大胆的妻子,可此刻,她哭泣得像个失去一切的无助女孩。 天杀的!她可以是骄傲的、任性的、勇敢的、狂野的……可以是所有说得出来的样子。但她,不能是哭泣的。那不在他能忍受的范围之内。 “喔,别哭,宝贝,别再哭了。”他用力抱紧了她,亲吻她、哀求她,恨不能将自己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情感全都表现出来藉以安慰她。从小到大,他早已习惯离别,从来没有任何人事能让他有离别之痛,可此刻,他的心抽痛得如同浸泡在滚油里。离别,难道真的那么难吗? 昭君最先克制住了自己,她从他怀里抬起泪湿的脸,微笑道:“我真傻,把好好的事情弄成了这样。” 现在,强颜欢笑的人是她。高欢看著她深情的双眸,无法开口说话。 她跪在炕上,拉平他被她弄皱的衣领,吸吸鼻子说:“走吧,大哥和柳儿还等著我们吃晚饭呢!” 高欢没有移动,专注地看著缀在她睫毛上的那滴泪珠,在它将要坠落前伸出手指接住,泪珠在他的手指上颤动,他抬眼看著她。“不要再哭了,你的眼泪会让我心碎。 昭君用双手搓搓脸,再抬头看他时,已经看不出半点伤心的样子。她抱住他的肩膀。“我不会再因为你要远行而哭了,你放心地走吧,不管你在哪里,我知道你的心都会陪伴著我,而我的心也会陪伴著你。” “是的,我相信!”他亲吻她的眼睛。 “而且,等你回来时,我保证我已经学会像柳儿她们那样,用采集来的野菜、花果及蕈类做好吃的菜,也会学做牛肉大饼、清汤羊肉,到时候我一定亲手做饭给你吃。”她自信满满地说。 看著她热切快乐的目光,高欢心口热潮滚滚,他抱著她倒在炕上,用力亲吻她的嘴,说:“我想先吃了你,可以吗?” 想当然耳,她毫无异议地同意了,为什么不呢,她爱他! *** 第二天清晨,高欢独自在炕上醒来,几个时辰后,他将离开,此时此刻,他终于承认,离开昭君确实很难。 光想到未来不短的日子里将见不到她、摸不著她,他心里就空荡荡的。可是,想起他的抱负和她的期望,他迅速将那股威胁著要淹没他的忧郁情绪抹去。 敞开的窗外是美好的阳光,晨风吹入,带来草原和野花的芬芳。 他起身穿衣服,却看见一套簇新的军服放置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那是他自小就渴望,但知道绝不是他这样的穷士兵能买得起、穿得起的军服。 一束阳光照耀在那淡黄色的布面上发出眩目的光芒,他颤抖著手抚摸那柔软的布料,喉头猛地吞咽。难道这是属于他的?他眉头皱起,猛地收回手,仿佛面对洪水猛兽似的盯著那套服装。 门开了,昭君走进来,见他紧绷著脸呆坐炕上,忙走过去问:“你怎么了?” 听到她的声音,他仿佛被人揍了一拳似的猛然一惊,抬头看著她,指著军服。“这个,这是什么?” “你的军服。”昭君明白这样崭新的军服是他从未想过的,不由心痛地坐到炕上,拿起衣服想替他穿上。 可是他一把抓下衣服,质问道:“你从哪里找来的?” “我买的,记得那个叫阿昌的年轻人吗?他昨天去老营堡,那里有北方最大的集市,我托他去帮我买的。” “可是,这得花很多的钱。” 昭君跪在他的面前,抓过他的手环绕在自己腰上,并看著他的眼睛说:“是要花很多钱,可是再贵重的东西也比不上我的夫君值钱。一套军服顶不了多少用,可是它起码能提供你多一点点保护。我希望你平安,要你陪我一生一世,而你,我的夫君,你得给我安心的理由。” 高欢看著她盈满爱的眼睛,无法说出心中的感受,其中有感动,有欣喜,也有惭愧。“没有那东西,我也在军营里活了二十几年。” “不一样。”昭君轻捂他的口。“这几天我们都看到边镇动荡不安,这次皇帝要你们护送柔然王,也正因为他知道有危险。以后的情形一定会越来越糟,我要你好好地保护自己,否则,你的英雄伟业如何能完成,我们的未来又在哪里?” 她的话高欢自然明白,可是他有他的自尊。“我不想靠老婆……” “别傻了!”昭君将他的头压在胸前,不让他说话。“我们是一体的,那天在暴风雨中我们已经对苍天许下一生的承诺,不能再分彼此!” 依偎在她柔软的胸前,嗅著她醉人的体香,高欢所有的坚持都化为乌有。他让她帮他穿上这套他从未穿过的军服。 柔软的布料如同她的肌肤紧贴著他,带给他一阵阵战栗。 昭君替他抚平护胸、护肩,拉直紧身裤褶,穿好长筒软靴,审视著更显英气逼人、挺拔伟岸的夫君,满怀快乐地说:“高郎,你是我所见过最英俊的男人!” “而你是我所见过最美丽的女人!”高欢将她拽进怀里,亲吻她的鬓角。 “等等。”昭君在自己陷入热吻前离开他的怀抱,从炕尾小柜里取出一个包袱递给他。“还得配上这个才行。” 高欢看她一眼,接过包袱打开,不由眼前一亮,那是一把有铜护手的环首刀。 “这是我昨天从老铜匠那里买的,他是好人,没要我多少钱。”怕他又拒绝,昭君急忙解释。 敕勒部擅长冶铁制铜,他们打造的兵器多为上品,也因此价格不菲。但是,在有了先前的争执后,高欢决定不再拒绝她的好意,他会以一生的爱回报她。 因此他只是简单地说了声“谢谢”,然后把刀挂在了腰间。 见他没有拒绝,昭君松了口气。现在,她最想做的就是为他买匹好马,可是这里多牛羊,马却少见,尤其是好马,要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找到还真不容易。 在帮助柳儿准备饭菜时,昭君看著与男人们在一起忙著整理行装的高欢,心口闷闷的。吃过饭,他们就要启程了,她心头的愁绪挥之不去。 柳儿安慰她。“别担心,顶多半年他们就回来了。” 昭君见她同样眼带忧伤,理解地问:“大哥总是这样离开你吗?” “许多人都叫他‘雁臣’,你知道那是何意吗?”柳儿自豪又伤感地说:“那是因为朝廷要他每年秋天到京城朝见,春天再回部落,所以我与他分多众少。” 昭君由此了解到身为酋长夫人并不容易,不由得对柳儿深怀敬意。 然而就在这时,黑驼山来了位稀客──昭君的孪生弟弟真定侯娄睿。 “睿弟,怎么是你?”在娄睿与斛律金夫妇、杨钧等人于牧场大棚内见过礼之后,昭君惊喜万分地迎向弟弟,高欢则寸步不离她身边。 娄睿见她气色很好,不由开心地说:“你漂亮如昔,精神依旧,我放心了。” 说著,他转向她身边焕然一新、俊秀挺拔的高欢,后者立刻将昭君紧紧搂在身边,仿佛要阻止任何人将她带走似的。 “高欢,很高兴见到你,只要我姊姊快乐,我很乐意叫你‘姊夫’。” 只是这么一句话,高欢和昭君,还有身边的其他人都松了一口气。 随后,娄睿将来此的目的告诉大家。“我是奉家父、家母之命来的。”见这句话再次引起紧绷的气氛,他赶紧对高欢说:“我父王说,既然昭君不嫌弃贫穷,且已经委身于你,娄府不再反对这门亲事。父王还说,那夜与你见面,也觉得你终非久居人下者,因此愿将女儿许配子你,但要你俩尽快回家省亲,才符合礼数。” 真是出人意表!昭君惊喜地问:“父王真的不生气了?那贾府亲事呢?” “放心吧,父王只是一时想不通,现在只要你幸福,父王不会生气的。至于贾府聘礼,你在家时就已退回,那门亲事并不存在。还有──”他笑望昭君。“你刺伤贾显智的事,许多人都知道了,以后他不会再有脸来找你麻烦。” 哇哈,果真是勇气换来好结局! 昭君不顾众目睽睽之下,跳起来抱住高欢,快乐地大叫。“我好高兴!” 大家都感染了她的快乐,纷纷大笑。 “还有让你更高兴的事。”娄睿站起身,指著棚子外那几车他所带来的货物说:“父王让我先送来了一部分你的嫁妆,其余的等你们回家省亲时再取。” 昭君随众人来到外面,车上的货物多被搬下,昭君对那些耀眼的金银珠宝、丝绸罗缎毫不关心,却一眼看到拴在车尾的牲畜中有她心爱的坐骑。 “啊,我的马!”她叫著跑过去。 认出主人的宝马立刻对她摇头摆尾,嗤鼻浅鸣。 她抚摸著心爱的马,对跟过来的高欢说:“这是我最心爱的坐骑。”她指指红色的那匹。“这是‘赤云’,是十七岁生日时我叔父送的礼物。”再指指灰色的那匹。“这是‘灰雾’,也是那一年生日父王送的礼物。” “干嘛同时送你两匹马?”高欢不解地问。而他真正关心的是,这两匹体态健美的大马高度均在六尺以上,娇小的她如何能控制这样的大马? 他的担心是那样的明显,娄睿暗自高兴姊姊嫁了个会疼她的男人,便对他说:“姊夫不用担心,她马上功夫不弱。而我父王跟我叔父从她落地起就争相讨好她,每次的生日礼物都是他们较劲的时机,就连嫁妆也如此,等你看到那些嫁妆就会明白了。” “而我爱他们两个。”想起往事,昭君对父王曾经有过的怨恨消失了。她看著高欢问道:“高郎,你喜欢哪匹?” 知道她要将宝马给他,高欢心头一阵激动,并不想拒绝,可是看著两匹同样优秀的马,他无从选择。“都是好马,我不知道。”他坦诚说到。 “喔,骏马!”斛律金走过来拍拍红色的“赤云”赞道:“这匹蒙古马毛色光亮,腿腱强壮,是最善奔跑作战的好马。而这匹──”他拍拍“灰雾”。“最有耐力的河西马。看这小脑袋、长脖子,足见挽力大、耐力好,奔跑稳健!” 昭君见他会相马,立刻高兴地说:“大哥,我正想给高郎一匹马,但不知哪匹适合他,你帮我们做选择,可好?” “当然好。”他分别查看马口。“六浑身长体重,骑‘灰雾’较合适,但若论战场上的灵活性和速度,则‘赤云’更佳,六浑就骑‘赤云’吧!” 就这样,高欢有了平生第一匹属于自己的马,而且还是匹名贵的骏马! 随后的时间里,为工让宝马认识新主人,他与昭君带著「赤云”在水草极佳的牧场做适应性练习,昭君逐告诉他马的特点和脾气。 高欢虽不曾拥有过马,却照顾过不少好马,因此对马有极深的了解,当柳儿派人喊他们回去吃饭时,“赤云”已经跟他建立了很好的关系。 高欢抱昭君上马,她忽然双腿夹住他的腰,搂著他的脖子用力亲吻他,直到两人无法呼吸,高欢将她压倒在草地上时,他们才倏然惊醒。 “呃,我真是个疯狂的女人。”看著不远处的牧人,她秀丽的眉头拧在一起。“我以为只要亲一下就会让我的心舒畅一点,可是……” “不要说,我能理解。”他扶起她,在她嘴上快速亲了一下。“我也一样,那是因为我们太爱对方。” 秀眉间的皱褶消失,她的指尖触摸著他的脸。“高郎,我已经在想念你了。” 高欢什么都没说,举起她放在马背上,翻身坐在她身后,将她温柔地搂靠在怀里,双膝轻压马背,“赤云”立刻往他引导的方向奔去。 自此,他们没有机会再单独说话,但他们的目光始终紧紧锁著对方,直到斛律金的队伍消失在黑驼山的峰峦之间,她才哭倒在弟弟的肩头。 “姊姊,看来你真嫁对了人。”这是她的弟弟最接近赞美高欢的一句话。 *** 高欢走了,昭君留在黑驼山敕勒人的部落里并不孤单,每天她跟著柳儿学习各种生活技能,跟热情奔放的族人们欢笑,只有在夜里,她被思念啃啮得辗转难眠。 炎热的夏天结束,凉爽的秋季到来,山谷中的人们开始为过冬做准备。这时,昭君发现她怀孕了。在对新生命的渴望中,她的思念越来越强烈,可是秋去冬来,冬去春来,她思念的那个人却始终没有回来。 柳儿每天都来看她,与她一起准备孩子的毛毯、毛毡,为迎接新生命而忙碌。 当牧场的青草再次葳蕤碧绿时,昭君生下了她与高欢的第一个儿子,当时她正在澄清的神湖边洗衣,帮她接生的柳儿与她共同为这个孩子命名为“高澄”。 就在孩子出生的次日,斛律金率领著他的人马回来了。可是,没有高欢! 当得知这个消息时,昭君满眼含泪。 为了她的健康,斛律金顾不上产妇的禁忌,在柳儿的陪伴下来到窑洞。 “你要保重,这是好事啊,六浑建功了!”他感情真挚地坐在昭君的身边,给她讲述这段时间他们所经历的一切。 护送柔然王离开洛阳后,他们花了两个多月才到达柔然都城,修整十余天后返魏,不料半路遭遇柔然反叛部落的袭击,怀朔镇将杨钧身受重伤落入敌手,高欢单人独骑杀人敌阵救出杨钧。 随后,他们一直被那股强悍的势力追击,直到大雪落下,对方才被迫放弃。 为救杨钧和其他受伤的士兵,他们不得不绕道怀朔。等到了怀朔时,已是兵疲马乏,而最糟糕的是杨钧终因伤势过重死亡。 这一事件导致怀朔镇大乱,各路统军为争夺镇将之位大打出手。 为消弭内乱,高欢利用他在那里出生,与许多士兵和将领有良好关系的背景,暗中游说大家收兵息鼓,静候朝廷圣旨以免祸及自身。又用打赌的方式,在比武场上以高超的骑射技艺击败恣意起事、不服气的将领,赢得了三个月不开战的承诺。 随后由斛律金前往平城,向朝廷特使报告怀朔的情况,而他则作为“人质”留在怀朔。一个月后,朝廷下诏派葛荣前往怀朔担任镇将,怀朔骚乱才归于平静,随后葛荣任命他担负联络各统军和下级军官的责任,因此他无法跟随他们回来。 听完他的讲述,昭君为高欢感到骄傲也为他不能回来见她一面而失望,但她没有表现出来。从此,她的心在怀朔。她渴望能到怀朔去看他,可是,她明白做大事的男人不该有太多的羁绊,于是她耐心地等著他,孩子是她最大的感情寄托。 晴朗的午后,昭君在神湖边采野菜,四个月大的儿子躺在不远处的摇篮里。 忽然,一声熟悉的马鸣穿透了她的耳朵,她惊呆了,猛地站起身寻找。 一匹红如朝霞的骏马迎面驰来,在数步之外霍然止步,再次发出动听的嘶鸣。 “你──”注视著坐在马背上的矫健身影,眼泪模糊了她的双眼,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可是她却不能说、不能动,甚至不能看清楚他。 “昭君!”一声战栗的呐喊中,她的身子倒进了宽阔、坚硬的胸怀。熟悉的气味、熟悉的亲吻、熟悉的喘息将她久抑的情感唤醒,她扔掉了手中的东西,紧紧抱著他,在他的怀里把一年来的思念全部倾泄出来。他也以狂猛的亲吻将他排山倒海的爱慕倾泄。直到摇篮里的婴儿以响亮的啼哭唤回他们的神智。 “儿子!”高欢跪在摇篮边,敬畏地看著小小的身体所展现出的强韧生命力。 “是的,我们的儿子。”昭君抱起孩子放在胸前,孩子马上不哭了,睁著一双明亮的眼睛看著面前的男人,可一转眼,他小嘴一张,又哭了,高亢的哭声振动著高欢的耳膜,也震撼著他的心。 “他饿了。”昭君对他抱歉地一笑,解开衣襟给儿子喂奶。 高欢被眼前的景象感动得双目发烫,他坐在草地上搂过昭君,低头看著他的儿子热切地吸吮著、吞咽著,像只满足的小狗似的哼哼著,心里充满了爱。 他轻轻抚摸昭君白皙的肌肤,在她耳边喃喃地说:“我想你,无时无刻都想。我很抱歉没能在你生孩子时守在你身边,没能早点回来看你……” 她侧脸迎上他的嘴,将他的歉疚堵住,而这样的吻远不能满足他们饥渴的心。 “昭君,我饿了,饿了很久,喂饱儿子后你得喂我。”他抵著她的唇说。 她还给他一个颤巍巍的笑容。“我也饿了,我们可以喂饱彼此。” 他们用火热而充满激情的目光凝望著彼此,默默诉说著道不尽的情爱和思念。 稍后,在温暖舒适的窑洞里,他们用最狂野热情的方式一解相思,倾诉著爱。 可惜,这次爱的重逢是那么短暂,以至于当次日清晨高欢在千万个不舍中离去后,昭君还仿佛在梦中。唯有满身的吻痕和凌乱的炕头证明他曾经存在过,而她清晰地记得他所告诉她的每一件事:他想念她!他爱她!而他现在升任“信使”了,以后专管怀朔镇直送洛阳都城的公文,因此他会经常回家做短暂的停留。 带著一份希望,她等待著下一次团聚。她知道,这样的离合众散将成为他们的家常便饭,可她坚信,无论被分隔在什么地方,他们的心会永远陪伴著对方。 *** 高欢没有食言,他利用来往于怀朔与洛阳之间的机会,尽力与昭君团聚,还抽空陪她回家省亲,虽说他总是来去匆匆,但昭君从不阻拦他,因为她明白夫君雄心万里,志在天下,而这,正是她当初选择他的原因。 两年后,天下情势风云突起,急剧变化。首先,柔然南侵,怀荒镇首当其冲,又逢天灾,兵民无粮可食,诉请镇将开仓放粮,镇将不许,导致兵民众众反抗,杀死镇将,引爆六镇骚乱。次年,沃野统军破六韩拔陵领兵起义,声势浩大,席卷六镇。再次年,惊恐的北魏朝廷联合柔然共同镇压起义军,引发各镇将领的抵抗。高欢也跟随葛荣举起义旗,并因骁勇善战而迅速被提拔重用。 不久,恒安王因病去世,娄睿将全家迁往善无。段成、尉景、蔡俊、司马子如等先后投奔高欢。 一个霜重雾深的秋夜,鬃毛直立,疲惫不堪的“赤云”出现在昭君的窑洞前。看到这匹失去主人的骏马独自归来,昭君知道它没去怀朔,而来黑驼山就是为了给她送信,不由得抱著爱驹痛苦万分,但她绝不相信高欢已死。 在全部落的人陪她搜遍附近山林都没有发现高欢踪影后,她决定等待。无论多么痛苦,她都痴痴地等待──带著她的爱。 数月后,斛律金终于打听到高欢在武川之战中受伤坠马,已被葛荣救出,人平安无恙。春日的一个傍晚,高欢终于回来了,虽然精神很好,但面容消瘦。 看出他心事重重,柳儿将五岁的高澄带去跟自己的孩子们玩,让昭君陪高欢回窑洞。一坐上炕,未来得及倾诉彼此的思念之情,高欢便紧紧抱住她,没有往日的激情,只有痛苦和矛盾。“昭君,我必须做一个抉择,可我不知道是对还是错。” 她按摩他僵硬的双肩,平静地问:“什么样的抉择?” “重投明主,求生进取,或恪守忠诚,死亡沉寂,我该如何选择?” “鸟择良木而栖,士择明主而投,夫君该知道自己的选择。” 他双眉高耸,烦恼地说:“我负伤坠马,失去‘赤云’时,是大哥赐我骏马长枪,救我突围,如今背离,于心难忍。然而尔朱天宝,世出豪门,朝廷柱梁,我欲投效,又恐负于大哥。” 昭君知道他此刻所说的“大哥”,是对他有提携之恩的齐王葛荣,遂沉吟道:“英雄能为人所不能为,壮士能行断腕求生之义,夫君行大业,不可瞻前顾后,即便齐王也当理解英雄辈出的时代,不进则退之理。” 他看著她,在她明亮的眼睛里看到了闪亮的火花和全然的信任。他纠结的眉头舒展,迷惘的目光清明,憔悴的脸上露出笑容。“昭君,你的智慧和勇气让所有男人汗颜,此生有你,是我高欢最大的幸事!” 昭君对他微笑,将他压在炕上,褪去他的衣服。 “来不及了,宝贝,他们在等我……” 甜蜜的芳唇吞噬了他的话,柔情万千的吻中,他听到她在低喃。 “所有的一切都可以等,我的爱,不能等!” 他笑了。是的,这就是她,他永不气馁的勇士,他美丽的狂情郡主! 旬余,高欢离开葛荣,转投镇北将军尔朱天宝。随后,他被尔朱天宝任命为“督军”,指挥尔朱天宝的卫队,成为北魏最大军事集团的重要人物。 相州之战,尔朱天宝击败葛荣,同年,高欢升迁为晋州刺史,北方大规模的战乱平息。可出人意外的是,功盖当朝,独揽朝政的尔朱天宝猝死,尔朱家族的权力转移到他的侄子尔朱兆手中。 为了笼络高欢,尔朱兆授予他兵权,让他成为原六镇降兵的统帅。获得兵权,建立兵营后,他立刻派尉景和蔡俊前往黑驼山,把昭君和孩子接到晋阳城。 在这里,他已经为他们准备了条件完好的“家”。 夜幕深沉,当他回到那座砖木结构的四合院时,只见灯火半明,宁静安详,迎接他的,不是平日侍候他的随从、奴仆,而是他美丽的妻子。 “昭君!”一看到她,他的呼吸窒住,从上次见面起,他们已经整整一年没有相聚。经历了这么多事、这么多年,她依然那么娇美,依然像在太清池边那样张著热情爱慕的眼睛看著他。 那目光曾经让他畏缩和烦恼,可现在,他是那么快乐,因为在那样的目光中,他觉得自己真的是个英雄。 他向她伸出双臂,而她毫不迟疑地投入其中。 “高郎……我好想你!”她的目光依然注视著他,无法将视线从他脸上挪开。 她分开的朱唇,含笑的眼睛,让他再难自持。他的唇饥渴地吻住了她,她也一如既往地回应著他,在这一吻里倾诉著他们长久分离的热情、等待及爱意。 “孩子呢?” “睡了。” 他抱起她步入室内,把她放在柔软的床上,边脱去两人的衣服,边低喃。“一切都没有改变,你还是那么美丽多情,我还是那么爱你。” 昭君急切地加入他,一边用唇堵住他的嘴,以行动证实他的话多么正确…… 许久之后,他们拥抱著彼此,平息著激烈的心跳。 昭君缓缓地说:“高郎,天下仍不平静,你还会离开我吗?” 高欢与昭君四目相望,微笑道:“不管天下如何,我不会再离开你,因为我爱你!” “我也爱你。”昭君安心地偎进他怀里,闭上了眼睛。 高欢注视著她,心里充满了对她的爱。 是的,无论局势如何,他都不会再离开她,起码他现在有了这个能力和权力。 尾声 韩陵山的战火已经熄灭,高欢胜利的鼓声传到了京城洛阳,皇宫内一片凄惶。 由尔朱兆扶持的节闵帝已被高欢废掉,此刻,他面前的平阳王兀修,是经过数名大臣精心挑选后送到他面前的。 可是他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一个二十五岁的男人怎么这么没骨气,居然跪在他的面前,双目无神,满脸惊恐,这样子能做皇帝吗? 他问被他派去接元修的散骑侍郎王思政。“他一向如此胆怯吗?” 与元修关系不错的王思政立刻回答:“不,平阳王只是被将军的神采震住了,他平常不是这样的。” 高欢闻言,知道他是为维护元修才这么说,不由得对他有几分器重,而他眼下也无法从皇亲中选出更合适的人,只好对元修说:“平阳王请上坐,容臣禀报。” 因为看到他要自己就座的是皇帝才能坐的龙椅,元修吓得面无血色,哆嗦著起身,怎么都站不稳。 最后还是王思政和侍卫,半扶半抬地把他弄到那把华丽高大的椅子上。 见此,高欢双眉轻皱,挺拔的身躯紧绷,直到元修坐稳后,他才面向百官大声宣布。 “叛逆尔朱兆扰乱朝政,起兵谋反,如今已被诛灭。开元新始,国不可一日无君,经御史查明,平阳王兀修乃出自先帝正宗,兼具才学出众、为人端厚,特立为帝,自今日始改元太昌,望各位贤才共佐我王、重振朝纲。” 他的话音刚落,早已惶恐不安的众官顿舒一口气,齐跪地长叩,高声向元修称颂。“新皇圣明,重竖朝威!” 本来胆战心惊、以为是被高欢抓来砍头的元修,没想到竟然是要让他当皇帝,当即心头重负一去,神气了不少。 加上本是皇族出身,天生有股王气,于是抖擞精神面对百官高声宣布。“小人作乱,扰乱朝政,幸有高统领举旗平乱,朕不劳尺刀,坐为天子,所谓饮水思源,不忘贤良。今朕传旨天下,特封高欢为本朝大丞相兼天柱大将军。” 大殿内再次响起一片歌功颂德声。 高欢知道,经过韩陵山大捷,他的地位已经确立。 自此,他成为控制北魏政权的实际掌权人。 一轮朝阳冉冉升起,他大步走出宫殿,跨上灰白的骏马,轻夹马腹,吆喝了一声。“走,灰雾,咱们回家啰!” 回家这念头让他心里充满了喜悦,因为那里有个美丽的女人正在等待著他。而她是他生死相随,荣辱与共的妻子,是他志同道合的同伴,更是他生命中最美丽的奇迹,他将永远爱她! 【全书完】 编注: 欲知拓跋圭与若儿的爱情故事,请看表现爱047、048──【天若有情】之一《魅眼王妃》(上)、(下)。 欲知葛荣与冬雪的爱情故事,请看表现爱06o──【天若有情】之二《素馨佳人》。 敬请期待笔甄最新力作! 英雄难为 华甄 英雄莫问出身,富贵当问缘由。 在写这个故事,或者说从构思这个故事起,这句话就一直不停地在我脑海中回旋。我始终认为,这句名言用在高欢身上最是恰当不过。 古老的年代,血腥冷酷的战争、刀剑飞舞的生活考验著、磨练著每一个人,在风起云涌的乱世中,高欢,这个出身贫寒、胸怀大志的人,像一头被唤醒的猛狮,像一只嗅觉灵敏的猎鹰,抓住一切机会,战胜了一个个强大的对手,完成了他不朽的英雄壮举,从此开创了高氏帝王的霸业,成为与宇文泰并称的“北朝双雄”。 各位读者如果对高欢以后的故事有兴趣的话,可一定要读华甄的下一本书《烈火娇妻》喔,因为那个故事的男主角正是将与高欢平分北魏,对峙北方的宇文泰(有心的读者也许还记得,他就是出现在《素馨佳人》中的那名葛荣的副将,十九岁的“黑泰”),他们两人岁数相差十岁,却是同时代并驾齐驱的英雄。 说实话,写高欢的难度大很多,因为他的“背叛”太多,他的智谋太诡异,他的感情太深沉,因此,写他让我很痛苦。可是,他与娄昭君的爱情却让我津津乐道,他奇特的出身和卓越的成就也让我每每读这段历史时,都倍感钦佩,果真是英雄难为! 历史就是这样有趣,它像一杯不加奶,却加了柠檬的浓咖啡,细细品味,才能品尝出其中的各色味道来。而且,还能在口中留下长久的滋味。 不过,话虽这么说,我可是从来对咖啡、可可、巧克力之类的东西敬而远之呢,因为我这人,吃不得一丁点儿苦,无论其后的回味多么无穷,我都不要那最初的一丝苦涩。当然,写小说除外。写作中,我是反其道而行之,绝对要先找到苦,其中还要有点涩涩的味道,然后再有甜──回味无穷(老天助我,让我的读者有此感受)。 言归正传,还是回到《狂情郡主》来。 这本书与我过去写过的都不同,不同点在于;男女主角的爱情不是在他们“大富大贵”或“功德圆满”时,而是在不得志的窘迫困顿中。而且,是“男弱女强”的布局,有点“财主小姐爱农夫”的感觉。我承认,这样的不同并不是我的所爱,可是历史如此,我不能改变它,只好如实写它。 这个故事的后三章初草于我在巴哈马度假的时间里,因此,它带有一些海潮味(请别问我什么是“海潮味”,因为我也不懂该如何解释,那就是一种感觉,嗯,潮起潮落,忽咸忽淡之类的),也带著一些沙滩味(这个更难解释,亲爱的,用心感受啰,否则,跳过去就好)。当我在写那些文字时,流畅得如同流沙滑落指缝,没有一丝停顿,可是细细感受时,则时常挌得人难受,回头再想从其中筛出更细的沙粒,却什么都抓不到。 娄昭君确实是一个奇女子,不过,历史上这样的奇女子还有很多,只不过她们没有嫁一个功名显赫得足以在史册留名的丈夫,因此她们只能默默无闻。 从她身上,我有很多感慨,择其主要的说,有两点。 其一,若是生在古代,我会很不幸,非常的不幸,因为我是个像昭君一样“志不在绣坊,而在天下”的女人,而我肯定没有她那种“能在贫贱中识英雄”的异能,因此,我注定不幸。为此我感谢老天,让我出生在现代高度男女平等(甚至有点女子大翻身)的时代,让我真的时常都在“扬眉吐气”。 其二,人性在古代社会与现代社会其实没有什么两样,娄昭君惊世骇俗的“求婚”之举让我了解,爱情不仅没有国界,也没有古今之分。在真爱的基础上,发乎于情、止乎于礼其实是一种虚伪的人性自我毁灭,除非是阳萎患者或石女(而这样的病,现代科学也可治愈),否则,爱情中的性与情很难清楚撇开,柏拉图式的爱情让我崇敬,但绝对不向人生,因此,我为娄昭君喝彩。 故事写完了,静待读者的评判。然而,无论yes或no,我个人的收获颇丰,感情也得到洗礼,赞啦! 最后华甄要带著万分虔诚之心,向读者们道歉。 在前一本书《状师对招》中,有一个不可原谅的错误,直到最近收到样书,读完全文后,我才发现。 第一九三页,坏蛋吴能考林紫萱的谜语。“风流浪女河边站,杨柳身子桃花面,上天注定她无子,儿子一出娘不见。”这个谜语的谜底应该是“荷花”,而不是“桃花”。特此纠正,并向读者朋友们表示真诚的道歉,以后我会更加小心地写作(打字),避免类似谬误发生,谢谢大家的宽容。 最后,祝各位春节快乐! 我们下一个故事《烈火娇妻》中再见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