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难言》 第一章 她忘了放一本书在背包里。 一个不经意的小动作,可以拯救两个小时的枯燥与无奈,可她毕竟还是忘了,所以当她在那张滑软舒适的皮沙发上变换了无数次坐姿,并且逐渐吸引了前方来来去去的职员们惊诧的目光时,她做了一个决定--走到离大门最近的一张低阶助理办公桌旁,很客气地以手语向助理小弟央借案上仅有的一本书--「如何向老板要求加薪」,年轻的助理怜悯地点点头,大方出借给她。她如获至宝,退回据守的等待区,将注意力集中在手上那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职场教战手册里。 为了让自己好过一些,她非常认真地阅读书中的一字一句,没多久,那在米黄色大理石地板上此起彼落的皮鞋以及高跟鞋「喀喀」作响声消失在她耳里,起先,她以为自己读得太真情入心了,忘怀了周遭的干扰,直到阅完半本书,大腿坐得酸麻了,她挺直腰杆伸伸懒腰,才发现触眼所及的明亮办公室,有三分之二的职员消失了。 往窗外一瞧,天色一片灰暗,满城灯火阑珊,她坐了一个下午。 今天可能白来一趟了。 太不太灵活地站起身,动动僵硬的脊椎,把借来的书放回人去位空的桌面上,背后响起一串踏实的脚步声,向她趋近。 她机敏地转身,泛起庆幸的笑。 来人满头大汗,抓了条手帕猛往秃了一半的头顶揩汗,三月份的寒凉对那两百磅的体型似乎没有太大作用,加上西装笔挺,丝质领带勒住肥圆的脖子,他一副透不过气的模样,但却身手矫捷地将她拉到一扇桧木屏风后,略尖的嗓音神密兮兮:「欸--那个--」他努力在斟酌恰当不失礼的称谓。每一次见面,这几乎是他的一大困扰,她总要善体人意地接话,在准备好的笔记本匆匆写上--「李秘书,叫我方小姐就行了,大家方便就好。」 「是,是,方小姐,」胖脸挤出客套的笑容。「那个--您要求的数字,景先生说,太多了,不太合理,您一个人吃穿,住又不成问题,平时也不开车,对做生意也没兴趣,他不同意这项没来由的拨款--」 「我跟您解释过了,这是基金会的用款,不是我自己的用度……」 没等她写完,他插嘴道:「是、是,您解释过了,我也上报景先生了,」像甜不辣的五只手指极力拉松领带。「可是景先生说,他不负责和您不相干的业务费用,也请方小姐节制自己的行为,每个月汇入您帐款的钱应该够用才对,景先生不是提款机,只要不是合情合理的花在您身上,他一概不批准!」 听罢,窘迫失望齐上心头,她垂下瘦削的肩头,写道:「什么叫合情合理?」 「这个嘛--」小眼珠朝上翻了翻。「这得由景先生来定夺。这样吧,您把发票送上来让他参考参考,或者,写一份有效益的计划书上来,记住!用正式公文格式,计算机打字,景先生很忙,没空认潦草字迹,这样您了解了吗?」 她眼睫眨也不眨,错愕地盯着细皮嫩肉的胖脸瞧,瞧得对方尴尬地搓搓肥厚的蒲掌,补充解释道:「这个……一佰万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景先生不是计较,是担心您受骗。不瞒您说,您受骗事小,景先生最忌讳人家拿他当冤大头,部门每一项支出都要确认再三才会批可,公司能有今天的规模,也多亏他的精打细算,您说对吧?」 她迫不及待提笔,李秘书再次打岔:「还有啊,景先生说,请方小姐未来有任何问题,用mail先通知我,我会安排适当的地点与您见面,这里不方便,景先生不希望有任何闲言闲语出现,增加困扰,请您务必配合。」 默楞了半晌,她草草写道:「我明白了,打扰了,李秘书,下次我会遵照规定,再见!」她将背包背上,黯淡着小脸,朝他礼貌地欠身。 「再见、再见!」忙不迭送她到门口,一副请走瘟神后的松弛愉快。 因为对景先生的行事作风有基本的了解,她并不觉打击太大,困乏倒是真的。 拖着疲惫的两条腿走出华美的大门,清冷的走道已亮起暖黄的照明灯,左侧尽头的一扇对外气窗,看得见夜幕低垂,她振作呼吸,走向紧合的银色电梯门。 食指尚未触及门边的按键,一股匆忙的气势逼近,有人快速越过她,抢先按了向下键,手臂微微格开她的肩,「对不起,让一让!」 她下意识侧站一旁,一位高级主管模样的男人恭候在门口,接着三个装扮相仿的男人簇拥一名身形颀长的男人鱼贯进入电梯,全体面朝外,非常理所当然地各据一方站稳,门口的男人松开按键,最后才跨入。宽敞的电梯恰巧仅剩一小块立足之地,除了当中那一位,其它几个五十上下、神情肃穆的男人一致望向她,以眼神催促她进入电梯。 不敢多耽搁,她急忙闪身而入,稍低着脸,侧贴着控制面板站好。电梯门闭上,很快向下滑动。 「景先生,外资股东方面我会掌握好意向,至于公司的几个大股东,李士凡先生那一边,可能要请您亲自走一趟美国了。」方才按按键的中年男性启口道。 「我明白。时间要掌握好,那些意向不明或棘手的股东名册尽快汇整给我,别让对方先声夺人。」中间为首的男人回应,嗓音低沉厚实,兼具长期抑制情绪的平板,分辨得出来年纪不大,却已有惯见风浪的稳当,和在商言商的务实习气。 「昨天有人向我引荐立升律师事务所的王明瑶律师,她处理委托书这方面的问题很有经验,您看是否要约一下见面时间--」 「就后天吧!如果她不能配合,就把价码提高,时间有限,不必在这上头花太多功夫。」 「景先生说的是,事关重大,若能成事,三倍行情价也不嫌贵!」右侧的细瘦男子搭腔。 她竖耳聆听,眼眸快速移晃,近在咫尺的一方天地里,她的世界距其它人何其遥远,心中却如镜雪亮。景先生口中的价码,远胜过她今天枯候一下午但徒劳无功的请求,所有的价值,摆上男人的天平,经由他的砝码一度量,结果就完全不同了。 一个念头冷不防窜上,她暗暗咬牙,仍管不住自己的意念,缓缓仰起脸庞,偏向右上方,定眼凝视。方才一番交谈中所谓的景先生,个头明显高过其它人,大约三十多岁,清俊秀的面孔罩着一层忧悒,和更多的漠然;往下淡扫,米白色丝衬衫配了条银灰领带,手臂垂挂着同色西装外套,身架和记忆中差不多;再回到那张脸,抿成一线的薄唇说明了挂记不少烦愁,眉头的褶痕深刻到不能消弭于无形。这个男人变了,就快要认不出来了! 她的目光也许太不遮掩了,男人敏感地眼皮一掀,和她正正打个照面,她心脏猛地一下撞击,如深陷泥沼般移不开目光。那黑若冰晶的瞳孔,一点温度都感受不到,两秒恍如一分钟,男人却视若无物,面无表情地掠过她,向身旁的人垂询,「晚上的饭局在宁府还是湘记?」 「湘记,陈董喜欢湘菜。」 电梯停顿,门开,辉煌的大厅在眼前展开,她首先跨出去,走不到几步,身后的男人大幅度超过她,扬起一股微弱的冷洌古龙水气味。 她停止走动,目送男人和一群下属穿过旋转门,分头上了两辆等候在外头的黑色奔驰车,扬长而去。 她长长深呼吸一次,再无声叹了口气--她已无法判断,男人是彻底忘记了她,还是从未记起过她? 那张雪白的小脸伏案有一个钟头了,简易的长形木桌上散放着几枝水性色铅笔和一幅未竟的缤纷花园插图,但是她并非正在执笔彩绘,十指反而在计算机键盘上不停歇地舞动,深锁的眉心使大眼更加森幽。小袁按捺不住好奇,凑上前瞄一眼计算机屏幕,露出诧异的神色。 「听障辅助仪器暨训练经费申请书……」他喃喃念出标题,敲敲桌面,「小菲,好端端写这做什么?」 洋洋洒洒好几页,除了基金会的创始经过,现有执行工作人员及收容资助的孩童数,基金会工作项目,所需最新引进的电子辅助仪器厂牌、数量、单价,巨细靡遗地列成一览表。 见是他,她无奈地噘起嘴,迅速比画了一下手势,『我个人能力有限,只好借这些有钱人的手用一下喽!』 两道浓眉纠结,他用手指耙梳一下刺猬头。「我知道基金会需要钱,但这样一份申请书就能弄到钱吗?」太天真了吧! 她转动圆眸,沉思了一会,又乐观地以手语回答,『你别笑话我,我总有办法的。』 语气太笃定了,反令人生疑。 大四那年,他随着大学青年服务社团进入此私人慈善基金会从事义工,方菲算是前辈,大他不过两岁,因为和基金会的一位受益儿童的母亲有深刻渊源而成为常任志工,平时以儿童绘本插画为主业。第一眼看见她,还以为她是其它大学的同性质社团的服务学生,她恒常不施脂粉,直发垂肩,t恤加上破牛仔裤是标准装束,天冷顶多加件毛衣,苍白的脸蛋配双幽幽水雾眼、黯淡的薄唇,乍看像营养不良的穷学生,接触久了才知道严重误判。 她吃的份量不亚于男人,但多为五谷杂粮等粗茶淡饭,油炸精致美食一概不碰,她表示,体质不适合;她身上从没有多余的装饰品,防水材质运动背包和粗犷的男性运动表,一看就知道是为了耐磨耐用才买的;以为她经济拮据,却从侧面得知她私底下认捐了不少基金会硬件设施,实际上并不愁生活;纤柔的外型十足女性化,言谈却爽朗不拘小节,甚至常有促狭自嘲的表情,唯一避而不谈的是她的哑疾。她和那些因天生听障而导致的发音困难孩童不同,她的听力完好,她的声音是在五年前失去的,原因不详。 总之,她简单又复杂,独来独往但不落寞,对孩子未来的发展热情又投入,似乎那才是她真正的嗜好。但,说是嗜好又太勉强,陪同那些心性敏感的听障孩子需要过人的耐力,没有强大的动机是待不下去的。 「让那些大老板慷慨解囊可不容易,他们多半都支持自己财团的基金会避税去了,哪轮得到我们?」不想她费了一番功夫后失望,他实话实说。 『这招行不通,我还有别招。』她不为所动,一脸志在必得。 和他玩票性质地加入志工相较,她的过度认真有时真令他汗颜。 办公室门外响起一串长嚎,高低反复,是不知所措又控制不良的童音哭嚷,两人面面相觑,她拿了枝笔在白纸上写--「是新来的孩子,叫小富,昨天才从中部上来,适应不良。有一件事拜托你,下星期我得回美国一趟,阅读室人手会吃紧,请你有空多帮忙,谢了!」 「回美国?」她说「回」,不是「去」,显见她的家人在他乡。「看家人?」 她笑而不语,推开椅子,指指外面,做个鬼脸,快速以手语道:『我去看看,待会张姐会发疯,她最怕孩子哭。』 直到她走出门外,他才想起今天来的目的--周末公司有个迎新一日游,到公司所属温泉旅馆烤肉兼泡汤,他想邀她去,不为任何暧昧理由,仅只是觉得,她才二十六岁,还是青春无敌的年纪,生活不该老是环绕在挫败、奋斗、泪水的氛围里,她该和一群朋友尽情笑闹,不醉不归…… 他不经意看向计算机屏幕,两眼发直。不知何时她打开了信箱阅信,忘了随手注销,是一封十分钟前才收到的信-- 方小姐: 基于通货膨胀,物价指数上升,景先生交待下来汇给您的月生活费将增至六万元。至于景怡苑的公寓,景先生已将其过户在您私人名下,请尽快迁入,以免造成浪费。若有其它必要花费,请尽量利用景先生所为您申请的信用卡副卡,本人将每月为您一并结算。前天您所提交的计划申请书,本人调查后发现,基金会发起人是一名优秀的小型企业主,而介绍您认识基金会的好友童绢女士,她丈夫利瓦伊新先生是为阳富地产的所有人,资产以亿计,照常理基金会所缺经费不该让您这个志工来伤神,请明查! 祝  安好 李秘书 他不知该如何解读这么古怪的一封信函,他侵犯了她的隐私,一个她百分百不会与他分享的隐私,一个充满了遐想空间的秘密,一个可以说明她若即若离的交友态度的秘密…… 他替她按了注销,陷入了挣扎,不知该不该开口邀请她。 纽约州,克里夫小镇。 三月末了,以为严冬已过,竟又无声无息飘了雪,慢慢妆点克里夫这个热闹小镇。 暮色已降,景怀君算一算时间,再半个小时就能抵达下一站兰登镇,那里人烟更稀落,供餐的小店或商店大部份应该都打烊了,或许在克里夫镇暂停,选瓶好一点的红酒和熏肉……足不出户的老股东李士凡并不挑剔,重视的是远道而来的心意,虽然可惜了他在机场不慎遗失的上等法国陈年红酒,还是能宽慰退休后的老怀。 方向盘打个转,右手边是小型的购物超市,招牌在雪花间闪耀。他停好车,走进玻璃自动门,暖意扑面而来,顾客三三两两,顺着货品分类指标,他走到对角线尽头的酒类陈列柜,仔细寻找佳酿。 背后是一排靠窗的简易休憩座位,几盏吊灯,能让喝热饮的顾客小歇一会。他随兴瞄了一眼,有个黑长发、戴着耳机听歌、披着围巾、穿着白色羽绒衣的年轻女性站在他身后,右手捧着一杯热咖啡,左手翻拣堆得似小山高的促销品巧克力礼盒,女孩全身包得严密,大概十分怕冷,面色雪白,下巴藏在围巾里。 大概发现了前方的注视,突然抬头,他微愕,急忙调开目光,继续寻找目标品牌。他不大和陌生人交谊,总觉得浪费时间和心神,他多看女孩一眼是因为这样的近郊小镇很少看得到东方人,而且,女孩在白衣的衬托下,双眸莹亮,彷佛含着水气。 挑好了红酒,他准备走向生鲜肉品区,门口却传来一片喧嚷紊乱的声音,紧接着,对空发射的一发枪击声震慑人心,他从食品架的空隙望过去,三名蒙面男性手持长枪,环视店内一遭,大喝:「全部出来!趴在地上!不准动!除非想吃子弹!」 所有顾客不敢犹疑,纷纷丢弃手里的商品,五体投地趴下,大气不敢喘,只有小孩被父母强行压制地上,发出微弱的挣扎啜泣声。 他隐匿在一座啤酒小山后,听到收款机被迫打开的碰撞声,蒙面人吆喝收银员取出钱财的威胁字眼,他屏息以待,暗咒几句运气不佳。接着,身边不远处的异动引起他的注意,刚才的东方女孩远远背着大门方向,悠然自在地在角落里拣选巧克力,浑然不为所动,头颅微微摆晃,似在随音乐打拍子,瞥见他在角落怪异的蹲姿,竟含蓄地扬起嘴角,无声地笑起来。 太惊疑万分了,赶紧对她做个「蹲下」的手势,女孩倾着头思忖,脸上净是微笑。 他气急败坏,直觉女孩反应太迟钝,干脆一把将她拉下。同时间,耳畔的一瓶罐装啤酒蓦地爆裂弹落,啤酒小山受到震动迅速崩垮,他往后跳开,最先落地的啤酒罐被射穿了,酒液喷出,可能是抢犯怀疑有人搞怪,以此作为警示。 女孩惊楞,朝天花板角落一面凸面镜望去,看见了那几名抢犯,不可置信地转回头,动作僵硬。一颗子弹再度射出,穿过他的发鬓,击中玻璃窗,她朝后一跳,踩中啤酒罐,猝不及防仰面倒下,手上的咖啡洒了他一裤管,他快速摀住她的嘴,一手压制她的胸口,不让她起身,耳机全都脱落,她听到了他的呼吸声,频率快得惊人。 两人对视良久,他脑海闪过千百个念头--笨女生害人害己,及将迟到的重要会面,狼狈的衣衫,不能脱身的笔录过程,可能延宕的班机…… 他心思越纷乱,手劲便越强,女孩动弹不得,只能左右移动眼眸。短短五分钟,抢犯匆匆退场,人们忙不迭爬起来安慰彼此,他终于放开了她,破口以英文斥骂︰「妳是聋子还是傻子?没听到有人叫抢劫?妳不要命也不能拖累别人,像妳反应这么慢应该待在家里别出来,省得害人害己!」 她怔怔坐起来,来不及反应,他已经消失在货架后。 车子快速急驶在落雪中,与警车错身而过,在下一个路口前他忽然煞车,两手摸遍全身上下口袋。皮夹遗失了!里头有一迭美金现钞和身分证件。 不容迟疑!他折回原路,重新回到事发现场,数辆警车歪斜停放在附近,他长驱直入,循着走过的路线寻觅。不久,他看见了女孩,站在推车附近,手里正拿着他的黑色皮夹,专心翻找内容物,大概太紧张,几张钞票掉了一地,他见状怒意陡升,一把抄过皮夹,低吼,「我没空和妳计较,妳好自为之!」 她扳住他手臂,试图解释,发出似感冒引起咽喉炎的喑哑声,一名警察见两人拉扯,机警地介入,「两位也是劫案目击者吗?」 「放手!」他再次向女孩低喝。女孩面目坚决,突然低头打开背包找寻什么,暂且松了手,他烦不胜烦,将警察拉到一旁,大略描绘事发经过,留下名片,和耐人寻味的一段话,「这位小姐反应和常人有异,恐怕得好好问清楚,她到底是真不知有歹徒入侵,还是另有隐情。」 反身大步离去时,女孩急欲追赶,警察掣住她。他不再回头,那一对慌乱的小鹿眼却印在心头良久才淡去。 这一趟意外的旅程,带给他的得与失,已难以预料。他站在车门边,手掌往车顶拂扫,拂去一层皑皑白雪,拂不去乍然临头的阴影。 第二章 如果这栋楼能让李秘书做主,他一定将空调再降低两度,冷死那些穿迷你裙的女职员,拯救他不时的冒汗。对了,电扇,他明天偷偷拿把电扇放在办公桌底下,可以暂且纡解他的痛苦。这层楼仿佛是瘦子的集中营,没有人能体贴身为胖子的苦衷,更不用说是去理解胖子的心路历程了。 「哎呀!李秘书,你在盗汗呐!小心喔,很像是更年期荷尔蒙失调症,得看看医生喽!」消遣的话来自业务部副理,公司最年轻的新进主管,大概在景先生的势力范围内找不到像样的美女逗乐,平时没事就调侃他两句。 「哇!我才三十八,哪来的更年期!」他啐了一口,却不自觉往那上头怀疑。 「喔——那就是经前症候群喽!这更加要调养了!」 李秘书什么玩笑都能接受,例如绰号这回事,「滚地球」、「变种大蕃薯」、「穿西装的神猪」、「相扑力士」……诸如此类以外型取的别名,他都能听而不闻,反正肥胖已是不容抗拒的宿命;但被暗示成女人那可不同了,那是在嘲笑他「娘」,没有男人能忍受这一项。他一紧张就尖细的嗓门是他的罩门,所以他不时得提醒自己要冷静、要沉着、要怡然自得,这也是为什么他喜欢跟着景先生的一大原因,景先生从不开玩笑,并且禁止报告业务时以绰号取代本名。 还没想出有效的反击对话,年轻副理扬扬手潇洒地走开了。 不胜扼腕,副理的背影提醒了他一点——散会了!景先生的临时早会结束了。 他按了分机内线,对着话机吩咐:「小敏,泡杯热茶进来,景先生要喝的。」 他抓起一叠资料,守在景先生办公室门口,恭敬站一旁让其它高阶主管先行离去。等小敏端着热茶出现,他小心捧过去,从容地将茶安放在茶几上,耐心等候靠在沙发上拧眉闭眼思索的景先生吩咐。 「说吧!」景怀君哑声开口。他的时差似乎一直没调过来,眼下有淡淡阴影。 「刘特助说他已到了香港,见到张总,晚点再向您报告。」 「嗯。」这是知悉的意思。 「您前天送洗的那件西装外套出了点问题,他们竟粗心到把您的外套在作业中遗失了,我已经要求他们加倍赔偿,并且决定和他们解约——」 景怀君手一挥,示意他结束这项话题。 他灵巧地转题,「王律师刚刚来电要求下午的会议延后半小时,不知你意见——」 「没问题!」景怀君抬起头,小啜一口茶,若有所思问。「还有其它事吗?」 「欵……」他少见地迟疑起来,食指下意识扯松领带。「方小姐回信了,她说——」 「哪个方小姐?」略微不耐烦。 「就是您的——」他赶紧噤了口。对方面色微沉,但仍抬抬下颚让他说下去。 「她说,您两度拒绝她的请款她没意见,也决定不再强人所难。童绢女士的私事她不便透露,她决定用自己的方式筹款,在此知会您一下——」在这里停顿,觑看景先生的神色,还好,没什么明显变化,他鼓起勇气说下去,「她近日会将景怡苑的公寓出售,换取现金,这件事她不再征求您的同意,产权属于她,已委由中介寻找买家……」 「她非得挑这时候捣蛋不可吗?」凌厉的眼神对上他,脊梁淌下一串冷汗,他知趣地闭上嘴。 景怀君重新闭上眼睛,面孔慢慢恢复平静,半晌,掀唇道:「房屋权状不必交给她,看她还能变什么花样!」 「我明白了!」他唯唯应承,不很明了顶头上司为何以这么奇特的方式处理家务事。方小姐虽不是什么妖娆美女,穿戴也很普通,可也算得上清秀可人,为什么景先生就是不能和她亲自见一面?总让身为属下的他硬起心肠打发她。难道是嫌弃方菲的哑疾?在他看来,方菲最适合不过当景先生的聊天对象了,景先生时常要求大量安静,连听音乐都嫌吵,车上广播永远转到时事新闻那几台,闷得他猛打呵欠。 收起漫天逸想,他鞠个躬,「景先生,没别的事我先出去了!」他放下那叠整理好的资料,准备带上门出去,景先生突然又唤住他。 「等等!」景怀君站起来,突兀地将办公桌上的一盆插花抱起,放在他张开的双手上,「发现什么了没有?」 他一楞。景先生何时有此雅兴和他讨论插花了?他按下困惑,尽职地将盆花举高端详,几根特别处理过的褐色枯枝以颇有意境的姿态交互伸展着,间中穿插数枝他叫下出名堂的白色花蕊,底部缠绕着嫩绿的长春藤蔓。他努力想了一下,勉强想出几句美词,「嗯,这插花的人很懂禅味,把不相干的切花摆在一块就营造出一种意境来了,我想她的灵感应该和那首禅诗有关——」 「我在问你发现什么了没有?」相当不悦地打断他,「不是叫你背禅诗。」 「看到……」两手簌簌发抖,他什么也没看见,再说,新鲜切花不可能会长虫啊! 「这是什么?」像变魔术一样,景怀君从一丛白花中摸出一张小小卡片,信封已开启,显见已被取出阅过。李秘书戒慎地打开卡片,一边想着如何弥补自己所犯的小失误,竟没有把邮件过滤后放在档案夹中让景先生过目! 卡片是白色素面没有特殊纹理的普通纸质,大约五乘八公分见方,信封无收件人姓名,半隐没在那一盆精心排列的插花枝叶里。景先生一向不费神注意这些办公环境中的背景配饰,总有人把它们打理得恰到好处,有质感却不扎眼,今天竟会看到这张卡片,显见老板最近特别烦愁,开始赏花解闷了。 卡片上端端正正写着几行俊逸字体,是男人的率性笔触—— 嗨!自视不凡的你,眉头深锁的你,晨起第一个念头,是不是今日公司的开盘行情?踏进办公室,踏进了你千篇一律的每一天,一张张戒慎的微笑迎接你,就是你引以为傲的王国了,不知夜深人静时,曾不曾昙花一现的想过,你拥有几张由衷的笑脸? 合上卡片,李秘书有一种大难临头的感觉。有人在挑衅暗讽老板,他这个贴身秘书竟没有尽到把关的责任,他忙不迭弯腰至歉,「对不起对不起,我马上处理,马上换个花店,以后不会再发生了,我保证——」 「不必!」景怀君收回卡片,看起来心情并不特别被影响。「私底下查一下,有技巧一点。」不过是一桩小把戏,浪费心思去猜疑不是他的习惯。商场上尔虞我诈所在多有,更何况最近公司股东会正值敏感阶段,各种事都有可能发生,自乱阵脚只会遂了某些人的意。 卡片随手扔进桌底最下一格抽屉里,坐进宽大的高背皮椅里,景怀君疲倦地捧着头,脑海里无端浮现那句疑问——你拥有几张由衷的笑脸? ***bbs.***bbs.***bbs.*** 凌霄大楼的电梯内部恒常闪着金属的亮洁和效率感,运作速度也快,空间宽敞不局促。虽然景怀君很清楚,感觉宽敞的因素之一是大部份员工会主动让贤,绝不会争先恐后与他搭乘同一班电梯。有时候,偌大的电梯里竟只站着疏落的两、三个人,门外挤了一堆即将赶不上打卡的各部室员工,有礼地目送他先行,并非自认受之无愧,而是费唇舌说服一群员工同行不在他的产能计画里。再说,鸦雀无声的肩并肩站着二十几秒钟意义何在?年终分红的比例上扬才够吸引力。 电梯门一开,等候多时的特别助理迎向他,利落地递给他一个档案夹,接着附耳匆促道:「景先生,董事们已提早开完会,大部份都离开了,张先生在办公室等您。」 特助那副表情可不是空穴来风,他立即明白了事情的棘手程度,纵使有心理准备,情绪还是不免沉了沉。 「有什么结论没有?」他边疾行边问。 「我不在现场,不过八九不离十,新一季的投资报告出炉,成果不如预期,他们早就有意见了,趁这机会整顿人事,是他们的最终目的。」特助握紧拳头,义愤填膺。「景先生,怎么说公司过去是在景家手里茁壮的,他们这样做太过份了,您可别让步啊!」 他一路默不作声,似是充耳不闻,两人同时停在会议室门口,他安抚特助道:「我心里有数,你先回办公室等我。」 会议室有一排景观窗恰好面对一座大型绿化公园,公司老股东张喜仁独自凭窗远眺,听闻步伐声靠近,头也不回地指着窗外道:「当年你父亲买下这栋楼是明智的,先不说涨了三翻的市价,单单这个景观就值得,你父亲的眼光没话说。」 他跟着并肩站着。公园造景十分成功,花草树群随着四季的变迁展现不同的色彩形貌。他点头认同,一面先发制人,「张先生,您会继续支持我保有经营权吧?」 张喜仁拿下烟斗,讶异地注视他。「你非得这么硬碰硬不可吗?你该知道,除非你增加持股,否则胜算太低。」 「您也知道我的资本都押在新投资上了,暂时无法提高持股。伟利趁公司股价低迷时大量搜购股票成为大股东,不表示他们就有经营能力,我不能同意这种粗糙的夺权方法。」话说得全无保留,显见他保位的决心。 张喜仁略沉吟,语重心长道:「今年董监事改选,公司能拿到几席还是未知数,大股东要求董监事席次过半,否则撤换董事长,你不可能不让步的,这次他们来势汹汹,和新的投资绩效不如预期有关。股东嘛,总是追求最大利益,谁能让公司股价上扬,谁就能稳坐董座,若说夺权就太情绪化了。」 他抬起下巴,直视张喜仁,目光炯炯,毫不示弱。「张先生对我没信心,但我对新产品的未来绝对看好,现在是过渡时期,大家该给我一段时间证明,而非全然以帐面数字做决策,目光如此短浅岂有竞争力可言!」 「怀君,这话太超过了。年轻人要有雅量承认错误。如果两个月后,凌群的董监席次失守,股东关系不良绝对是你背后最大的致命伤,你不可不慎!」张喜仁态度转为严厉,世交长辈的慈蔼消失。 「凌群是我父亲一手创设的事业,我不会轻易拱手让人。伟利想趁人之危入主凌群,算盘打得太精,没那么简单。」口吻仍强硬,微笑继续挂在脸上。 「凌群是上市公司,不是家族事业,就算你父亲在世,也不能违反规定,漠视股东权益。」烟斗当空一挥,别开目光。张喜仁不是不知道,景怀君背负太多外界评价,职掌公司三年,公司盛极而衰,压力之大,可想而知,但若任凭他三思孤行,损失最巨的将是他们这些大股东。 「我明白了。」不必细问,股东们排除他所召开的会议结论昭然成形,他恐怕失去了半数奥援,一旦证实了这一点,悬宕的心沉淀了,该专心放手—搏了。「那么,就各自努力吧!」 气氛已然降至冰点。他向张喜仁颔首后,挺直背脊走出会议室,往办公室迈进。半途中,李秘书如一颗球般无声无息飘过来,递给他一张卡片,他淡淡—扫,眉心高拢。 嗨!回来这个城市,思念纽约那场寂静的雪吗?我想是不会的,没有任何人围绕的你,你的微笑恐怕更吝于送出了,因为没有必要啊!没有必要的事,你是绝对不做的。在那栋灰蓝色的屋子里,你可以做真正的自己了,但,你其实并不想要这样的自己,因为独处的你,并不真的快乐。努力证明你可以做到你想做的事,已经成了大部份的你,休假,只会让你无趣的生命更漫长。 最后一个「长」字,右侧一撇尾端特别的勾勒,像是忍不住的讽笑,整篇字迹比上次飞扬有力,他几乎可以听到书写者的开怀笑声了。 才不过隔了一个星朝吧?卡片又来了! 「景先生,您上次吩咐得让您过目——」 「我记得。」不仅是毫不保留的讥诮,还有仿似对他私人生活的某种了解,已渗透了他可容忍的界线。 「花店老板说,盆花在店里做好后逐一运送,并没有过陌生人的手;送货司机也写不出这样的文字。花店做我们公司生意很久了,不会故意犯这种错误。」李秘书十分小心地解释初步调查的结果。不解的是,卡片其实可以直接丢弃,何必费神过目?以景怀君既言既行的行事作风,不满意的大有人在,若私下的小动作都得理会,偌大的公司可以不必运作了。 「有谁知道我到纽约去了?」 「一些老干部。」李秘书答,「不过都是景老先生提拔的,可能性不大。」 他点点头。「静观其变吧!还有很多事要做呢。」 「景先生……」跨进那道门前,李秘书面有难色地叫住他,两只肥掌互搓了半天。 「李秘书,你跟我这么久了,知道我的习惯,吞吞吐吐是做什么!」他快快不乐地责备。 「是方小姐,」探头看了一眼四周,确定隔墙无耳,才用低到不能再低的嗓音报告,「她写了封电邮来,她坚决要求……」真难启齿啊! 「要卖房子?不必再谈。」微微加重语气,并非动怒,而是感到女人真麻烦,层出不穷的麻烦。 「不是房子,是——她要求离婚!」 ***bbs.***bbs.***bbs.*** 坦白说,李秘书对方菲的了解不会比景先生多多少。三年多以前,景先生的身分证上莫名多了一个默默无闻的配偶名,他就被赋予一个不能公开的任务——负责和方菲见面以及解决她生活上的大小琐事。对外,一般人多半都知道景先生有一个客居国外的低调妻子;对内,景先生从不谈论私事。 他可不是那么热衷这项差事,无论他做得多么细心妥善,一对上那双森幽大眼,就浑身不对劲,一颗久经俗事的心莫名的愧疚起来,之后总有好几天看冷淡妻子的景先生不顺眼。方菲的待遇连情妇都谈不上,据他所知,景先生三年来未见过他名义上的妻子,这和逃避扯不上关系,景先生根本是连想也没想过这回事。妙的是,方菲乖巧知趣,从不做多余要求,彼此仿佛是称职的合伙人,以约定的模式相安无事了三年。李秘书闲来无事时,曾天马行空的猜测过,这对夫妻的结合会不会和某种不可告人的利益输送有关?直到最近,方菲的求见次数才多了起来,而且,一次比一次具爆炸性,他才确定自己多心了,方菲根本是个仰人鼻息的小媳妇。 不过姜是老的辣,景先生完全不被恫吓,差遣他代表谈这件事。有时候想想,他这个手下被同事感觉「娘」不是没道理的,一天到晚像个奶妈似的照管人家的家务事,怎么雄风得起来? 「这个,这个……方小姐,有话好好说,所谓一夜夫妻百日恩,何必为了一点小事就扯到离婚这档子事,虽然……虽然您和景先生算不上甜甜蜜蜜,但起码,这几年他都有尽到照顾您的责任,对吧?」这番话挺昧良心的,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就当演戏也要演完。 在会议室久候的方菲回过头,穿件白色薄毛衣的身形仍显得纤瘦,牛仔裤紧裹的双腿一眼即知只能穿上最小的尺寸,她拉开活动椅,把随身携带的笔记型电脑取出放在会议桌上,快速敲下几行字,再请他过目。 「李秘书,你弃错了,我们连一夜也称不上!」 「欵……这个嘛……」这就不是他管得着的地方了。 「我并不需要他照顾,我有工作。」很确切的表态。 「这是当然,这是当然,但做丈夫的照顾妻子也是天经地义的事,对吧?」 方菲无奈地看住他,继续输入,「我们形同陌生人,离婚也只是形式,对景先生并无影响。」 「这就难说了,照顾您是他的承诺,没有强大的理由,景先生不会答应的。」他私下了解,有个形式上的婚姻,在社交场合替景先生挡去不少麻烦。景先生性向并不特殊,纯粹是对你进我退的爱情游戏毫无兴趣,一旦有人存心试探,婚姻是最佳挡箭牌。 「承诺需要双方的认同,可惜我并不认同。李秘书,我再强调一次,我要离婚,请勿再说服我。」她坚定地注视他。 「方小姐,恕我冒昧问您,您是否另有喜欢的人了?」女人多半为了爱情结婚,也为了爱情离婚。 她做出受不了的昏倒状。「我运气没这么好。」她指指自己的喉咙。 他忽然感到失言,急忙转个话锋,「我们开门见山吧!您到底想要什么?」 她半垂长睫,犹豫了几秒,毅然写上,「我要瞻养费。」 他呆住。搞了半天,她是换个方法搞钱啊!她对基金会可真是鞠躬尽瘁啊!那位童女士到底在她身上施了什么法术了? 他尴尬地清清喉咙道:「方小姐,只要景先生不同意,又没什么不得已的原因,法律上是离不了婚的。」 她瞠目而视,显然没想过有此一条。低下头,抚额沉思良久,再抬起头,大眼晶亮,笑着按键,「如果是因为景先生单方面的过失呢?就有可能成立了吧?」 「道理是这样没错。」耸耸肩,他可想不出景先生有何过失可言,这两人根本没有正面交集过啊! 她快速输入四个粗体大字,「我要告他!」 底下那张摇摇欲坠的可怜椅子差点把他往后翻倒,幸好他快手抅住桌缘。「告……他?方小姐,您没问题吧?他待您不薄啊!」 她不为所动,盯着萤幕输入理由,「我要告他结婚以来,从没履行过一天同居义务。请您转告他,尽快派律师过来,有头有脸的景先生不会希望上法院吧?」 她将电脑收拾进背包,背在肩上后,对呆滞的李秘书挥挥手,打开会议室的门,走进长廊中。 如她预料,夜色已浓。景怀君行事的确谨慎,约在公司人去楼空之后的傍晚见面,无论如何,还是担心自己名义上的妻子身患哑疾的事实曝光吧?毕竟上不了台面啊! 不知道为什么,原本对被弃置角落的婚姻一向抱持听天由命的态度,在这一瞬间,隐约在瓦解。她看着窗玻璃中的自己,抚着围巾下的喉咙。如果不是五年前的那场病,她还会被置放在这个被视若无物的婚姻中吗?她是否能像其它女生,对心怡的对象索求爱情,或是欢欢喜喜地接受别人的示爱? 如果?所有的如果都不会成立了! 她挺起胸,在尽头处骤然右转,来不及看清前路,前额结实地遭遇不明物撞击,一阵晕眩,在空中盲抓的手被稳稳攫住。「你走路都是这么莽撞的吗?」有人喝骂她,她撞到的是肉墙?为何这样疼? 待金星消失,她昂起皱成一团的脸,想以唇语致歉,发现对方还不放手,她倒退两步,手腕在对方的牢牢掌握中,挣脱不掉。 「是你?」是听过的沉厚嗓音。「没错吧?你前阵子到过纽约吗?克里夫小镇,听过吧?抢劫案里差点害我被子弹射中的,那个女生就是你吧?」 她定定看着上方那张咄咄逼人的脸,有口难言,竟是景怀君!这是他第一次这么清楚地审视她吧? 「方小姐,方小姐,先别走,有话好说……」李秘书摇摆着惊人的臀围追上来,见到前方姿势有异的一对男女,脱口而出,「咦?你们决定亲自谈吗?」 景怀君霎时恍悟,反射性松开手。她一得到自由,立即冲出公司大门,挤进正巧开启的电梯门内,再回首。那两道惊异的眼神直到门合上,都没有移开过她的脸。 ***bbs.***bbs.***bbs.*** 下午五点钟,阅读室里,仅剩一名三十多岁的女人抱着一名稚龄女童在阅读绘本,孩子跟着大人一字一句仿读着,咬字十分清晰,女人满意地微笑,不时亲亲孩子。阅读室木门轻轻被推开,方菲吃力地抬了一落童书进来,放在新书柜上。 「方菲,刚从出版社过来?」童绢打声招呼,喜形于色。 『有一些不错的新书出来了,我买了几本,顺便拿过来。』她用手语说着。『小艾好吗?今天穿得真漂亮。』 童缉轻笑,带点落漠。「今天她生日,待会带她去吃饭。」 她咧嘴笑,『太棒了,长一岁了!你上次不提醒我,我忘了买生日礼物了。』 童绢摇头。「小艾能说话就是上天给的最好生日礼物。」 『你说的对!』她伸出拇指赞同,怜爱地将孩子抱起来,吻得孩子咯咯笑。 孩子发际覆盖的耳朵里,装着人工电子耳,一根黑色细线连着腰后的小小方盒子,随着电流振动,扩大了孩子的微弱残余听力,让她清楚接收外界的声音,得以牙牙学语,和一般健康孩童无异。 和上帝的恩赐一样的慈悲发明!外界许多人不明白,基金会创始人因为亲女儿的不幸残疾得到了特殊方法的解救,发愿投注了大量心力和金钱造福了同样困境的孩童,但个人力量毕竟有限。方菲因自身的疾苦感同身受,总是在可能的范围内帮基金会筹措更多资源,否则依她的习性,她绝少上门求助景先生。 「今晚一道吃饭吧!」童绢期待地看着她。 她顿了一下,歉疚地放下孩子。『相信我,我真的很想很想去,可是今晚有个朋友要到家里来,走不开,对不起啊!』她懊恼地想,早知不该答应今天见面的。 「不要紧,你去吧!她外婆也会来。」眯起的眼里有水光。方菲心念一动,鼓励地拥抱童绢一下。 『要勇敢,如果离开李家会让你和小艾更幸福,我一定支持你,别怕!』她握紧拳头。 童绢感激地笑,忽然用起手语,这是她们避免孩子听见时的沟通语言。『我明白,谢谢你。李维新都和外面的女朋友出双入对了,留在李家没有意义,我担心的是小艾的监护权,他有的是办法。」 她发出无声的惋息。童绢握握她的手,「快去吧!别迟到啦!」 瞥了一眼表面,她跳了起来,连忙向童绢母女道别,带上门离去。 ***bbs.***bbs.***bbs.*** 她在肉类冷冻柜前站了有十分钟,拿不定主意挑哪一块部位。很久没有料理肉排了,生疏的手艺肯定做不出高级好菜来。 踌躇了一番,指尖捏弄新鲜的猪肋排和牛肉,依旧下不定决心,念头陡地一转——没道理,她为什么要为这个既不期待亦不愉悦的晚餐改变饮食习惯?如果来客吃得不痛快,以后就不会再上门了,不上门,这不正中她的下怀? 越想越顺理成章,她掉头走到蔬果区,熟稔快速地抓了几把爱吃的菜种,堆满了提篮;经过海鲜区,停步,犹豫了两秒,拎起一块鲑鱼切片丢进篮子里。来者是客,第一顿饭不必太过火。 回到家,因为没有任何挂碍,动作就越轻松自如,晚饭做得特别顺利,不到一小时,热腾腾的三菜一汤相继上桌。她愉悦地嗅闻米饭香,添了满满两碗饭,分别放在餐桌的左右两端,摆上筷子。看看时间,七点过十分,有人迟到了! 她坐了下来,揉揉饥肠辘辘的肚子,为远方的人默祷—下,内心喊了一声:「开动!」 举起筷子,一点也不羞愧地扒了一口饭。太满足了!饿到一种程度才能体会饭菜原始的美味和可贵。 正要进攻前方的香菜烩豆腐,电铃响了,一长一短,节制地停住。 她静坐一会,起身走到门前,握住门把,霍地拉开,定睛看着门外一脸不豫的脸庞。景怀君不等她邀请,迳自走进屋内。 他伫立在客厅中央,环顾四面,十分诧异。简单洁净的普通老旧公寓,该有的都有,不需要的一项也没有,换言之,他预期会看到的女性化缀饰一点都没有。窗帘就简单一块无纹无花的绿布垂掩着,立灯是大卖场的便宜货,素白的墙上空白一片,座椅是一张两人座南洋藤椅,暗黑的木地板上到处散放了已完成或半完成的粉彩画,缤纷温暖的颜色,反而成了单调背景唯—的美丽妆点。 他微皱眉心,很快地瞥了她一眼。「每个月的生活费都准时收到了?」 微点头。 「在用度上请调整一下,如果你坚持要住在这里,好好把屋子整修一下,如果要大肆装潢,告诉李秘书一声,他会做好安排,不必客气。」她到底在过什么样的生活?他提供的生活费都消失到哪里去了? 她拿起一块迷你小白板,写上回答——「谢了。这里不算贫民窟,我只有一个人,用不到太多东西,每天都忙着画画,没时间看家里有多漂亮。这里离基金会近,买东西久方便,我觉得很好。」 他快速阅过,忍耐地闭了闭眼,不欲和她争辩,走到餐桌一侧坐了下来,扫视了一遍面前的菜色,眉头皱得更紧。 糙米饭、香菜烩豆腐、什锦炒菇、氽烫芥兰菜、豆苗蛋花汤,仅有的荤菜是蒸鲑鱼,她这算是招待他?她手里那双筷子尖端沾黏的饭粒显示,她甚至已自行开动了,她完全没有等他的意思。 想了想,他提议道:「下次到我住处吃饭吧!家里厨子的手艺还不错,你不必费心准备了。」 她跟着落坐,擦掉白板上的字,笑着写道:「对不起啊,景先生,我只能吃这样的菜饭,别的都不适合,要委屈您了!」 他变了面色,仍镇定地回答:「你想吃的厨子都能做。」 她不再搭话,举筷自顾自吃起来,颇有各自请便的意思。 他看着她毫不顾忌地爽快进食,不禁起疑,这就是他名义上的妻子?他父亲坚持要他完成的婚姻?她和三年前判若两人啊!结婚登记那一天,虽然只有惊鸿一瞥,印象中,淡妆着洋装的她称得上娇俏,也较丰润,不似现在纤瘦苍白,沉默不语的她看似柔弱依人;此刻举措却似粗鲁的小男生,言语也不思修饰,她这是故意惹恼他?结婚前她就该有共识他们不会有正常的夫妻生活了不是吗?求仁得仁,他算不上亏待她啊! 像不打算和他交谈,她视线只定着在菜饭里,他勉为其难夹了一门炒菇放进口中,含糊嚼了一下,诧异地发现滋味并不坏,仔细再吃一口,爽淡不腻,还存有食材原有的鲜甜。试了几道菜,水准都很整齐,油添得很少,靠天然佐料提味,简单中见真章;蒜蒸鲑鱼甚至尝得出加料的梨汁甜味,吃不出一丝腥味。他连吃了几口填腹,眼角不经意扫过她的表情,她唇畔隐隐泛笑。 「不觉得淡了点吗?」掩饰什么似地,他冷评了一句。 她立刻放下筷子,转身走进厨房,三秒后出现,「砰」一声在他前方摆了一瓶小盐罐,做了个「请用」的手势,回座继续吃自己的饭。 太阳穴抽动一下,缓了缓情绪,他转移话题,「你到克里夫镇做什么?」 她抬眼,一脸讶然不解。这三年,他把她漠视得十分彻底啊!她对他的意义,就和公司组织里,薪水照领却从未有幸和老板正面交锋的低阶员工差不多吧。 她抄起笔写道:「我弟弟方宇就住在小镇附近不远的大学城,他快拿到学位了,您忘了?」她特地远道去和一年没见面的手足相聚几天,就遇上了劫匪事件。 对于她姊弟俩的私事,他的确毫无所悉,多年前一直由景父负责打点,待景父撒手西归,他只管按时汇款,并不打算多接触了解。 「那一天——结果还好吧?」他犹豫了几秒,还是问了。劫案当时不知她说话有困难,态度欠佳了点,可任谁也想不到,在天涯海角的一方会碰见和自己有关的人。 她耸耸肩,似笑非笑写道:「托您的福,我在警局坐了—晚上,到机场的巴士也跑了,还劳驾我弟弟赶来向警官做证,我只是倒霉的过路人,不足探风的同伙劫犯,也不是顺手牵羊的小贼。」 两人各怀心思对视半天,他终于调开目光,沉默地用餐,直到用毕,自行倒了杯茶喝,才别有意味地重启话端:「一佰万已准时汇到,你该满意了!」 她拿起白板,写了「谢谢」两个大字,底下添上斗大的三个惊叹号,在他面前展示两秒,放到一边,拿起汤杓舀汤。 他直望她,她气定神闲地喝着汤,像对着空气一样自得,他胸口一把愠火微烧,暗付了一会,突然站了起来,走到一旁,脱下外套,松开领带,往右侧通向内室的短廊走去。 她吃了惊,放下汤碗追进去。不过是两房两厅的简单格局,很容易找到了卧房,他不花时间打量,外套随意甩在床上,领带也轻松除下,丢在外套之上,正解开喉下的衬衫钮扣,她用力按住他手腕,双眼发出强烈的质问。 他扬起一边嘴角,故作不解状,「你不是想告我没有履行过同居义务?为了避免你没事拿这把柄要胁我,我看还是切实执行算了,否则,未来不知还有多少个一佰万等着我付。」 没料到他会出这一招,她气急败坏瞅着他,一时半刻又不能反驳,只好拉着他的手,使劲将他拉出卧房,回到客厅,赶紧拿起白板写下,「偶尔见个面、吃个饭,就算是履行了,不必太拘泥条文上的意义,这样你也好过对吧?」 「这是你自己的定义,可没经过我的同意。我从不签含含糊糊的合约,一旦签下,就该确实执行,过去是我疏忽了,现在补偿不晚。记住,我绝不会和家人上法院打官司,让外人看笑话。至于我好过不好过,你就不必操心了,我不是没当过兵、睡过泥地,你这里可好多了。」 这是真心话吗?那倒未必,他不过是想看她姿态柔软低下,起码表现出由衷的谢意。他最忌讳的事就是任人宰割,职场相同,私下亦然,只要她循规蹈炬,承诺别再做出非份要求,此事就一笔勾销,各自回到原点,互不干扰。 她直勾勾凝视他,眨也不眨,仿佛这样看可以看进他心底。对峙了一会,他表情如一,她脸上原来的紧绷线条却软化了,放弃了坚持。 擦净白板,她缓慢动笔,「如果你认为这么做比较正确,我不会干涉你。房间小,床垫不符合人体工学,枕头不是健康枕,不怕第二天腰酸背痛就请用!」 他着实楞住,不明白为何错估了她。她走回餐桌旁,慢条斯理收拾碗筷,一脸平静,不一会儿,厨房传来洗涤的声音,和碗盘轻巧的擦碰声。她果真把他晾在一旁,不再进行讨论了?他预期她该有的反应居然没出现,如果出尔反尔一走了之,反而像是他在闹意气,这个女人—— 他咬咬牙,毅然走向卧房。 一个钟头后—— 她蹑手蹑脚走进来,往床上一瞄——这个男人竟然就这样睡着了! 她悄悄坐在床畔的单人椅上,一手托着腮,静静在晕黄的夜灯下俯看他。 他和衣而眠,一半脸庞埋在阴影里,规律的鼻息声显示他极为入眠,原本严肃的轮廓变得柔和许多。这就是她外公替她找的可靠男人? 她好奇地靠近一些,他身上的清冽气息立即钻进她鼻腔,这感觉好像太亲密了,她吃惊地退后,又不禁莞尔。这男人,还真以为她是吓大的,那张目不斜视的面庞,不时透出不耐烦的神色,和年少时一模一样。三年前他对她没兴趣,三年后也不会心血来潮履行夫妻义务,这一点她胸有成竹得很。 她动作轻巧地从置物柜中拿出一条薄被单,踮着脚尖离开房间,端坐在客厅的藤椅上,啜着热茶,心思如被吹落的蒲公英,飘扬在时光的轨迹中,不由自主地往前回溯,回到那描绘不出一丝精彩的贫乏童年…… ***bbs.***bbs.***bbs.*** 孩提时代的她见过景怀君许多次,不在社交场合,而是在外公的老宅子里。 当时她随同离了婚的母亲、幼小的弟弟,寄住在外公家。所谓寄住,就是母亲总承诺她在外头安顿好就会回来接他们;刚开始并无食言,隔一、两个月母亲就会回来探望姊弟俩一次,后来时间拉长,三个月、半年,最后一次看到母亲,她和弟弟都长高了许多,面前站着轻唤他们的貌美女人也越来越陌生、越来越疏离。而几乎不例外的,母亲回来的结局就是与外公激烈的争吵,和绝决的不欢而散。 「你欠我的,你不该逼我嫁他!」母亲总会在争吵中带上那么一句,然后是一阵可怕的寂静,最后是摔门而去的高跟鞋喀喀声。 从十岁那年起,她没再见过母亲。想念吗?说不上来,母亲的印象总是与不快乐连结在一起,求生本能使姊弟俩越来越沉默、越来越乖巧,自动自发照顾自己,仿佛不这么做就大有被驱逐出境的可能,事实上,老宅子里根本没人在意他们,所有的生活起居都有个老帮佣负责照管,姊弟俩要求又少,烦不上其它忙着在外奔波的大人。 就在那段期间,景怀君时常和正值壮年的景父上门造访,年少时朝的景怀君样貌身形已有现在的雏形,但眉宇有股跃动的忿懑,和无尽的不耐烦,一见即知和大人上一趟方家门对他而言有多么地心不甘情不愿。 他们三人总在前廊下面对庭院坐着谈话,景怀君一坐下,永远一副少年老成模样拿份报纸默不应声;景父恒常眉心深锁;外公不是一脸凝重,就是无限憾恨的长叹。没有人知道他们在谈什么,连帮佣都离得远远的,深怕外公板脸喝叱,只有一次,为了捡一颗不小心弹落在他们桌底下的羽毛球,她从另一个角落匍匐前进,手臂伸进桌下抅球,小心翼翼不惊动大人,她听见景父低声道:「只要她肯回来,我愿意如期举行婚礼。」外公喟然:「恒毅,我对不起你,你另择良配吧,别再等了!」 手缩回来时,还是碰到了某人的皮鞋鞋尖,上方报纸移开,一双少年愤怒的眼睛俯看她,她急忙缩头逃窜,不敢再靠近那里。 慢慢地,从宅子里的耳语得知,景恒毅和外公的大女儿,也就是她的大姨,是青梅竹马的恋人。景恒毅家境清寒,但年轻有为,苦读出身的他在一家电子厂担任工程师,外公并不乐意女儿跟着家计繁重的景恒毅过不确定的日子,作主将大姨嫁给另一个富商之子,不出两年,大姨逃家了,逃到了国外,刻意断了一切音讯,不再出现。景恒毅多年来差人找寻,却无功而返,有人说,大姨逃家是因为不堪家暴;有人说,她根本是和富商之子的生意对象私奔了;更有人说,她恨死外公,就算老死在外也不会回家。景恒毅没有放弃过,直到那一年,有人在马来西亚见到了她,他寻迹而至,本以为苦尽甘来,没想到人事全非,她改嫁了,再一次令他锻羽而归。 景恒毅造访的次数变少了,也不将景怀君带在身边了,但每次来都会和蔼地慰问她几句,送姊弟俩一些实用的小礼。他始终不曾间断和外公的连系,后来她才知晓,外公因为愧意,大笔投资了景恒毅创业的第一家半导体厂,不出五年,竟发展得有声有色,在业界占了一席之地,昔日的穷小子从此改头换面,成为实业家;而外公这一厢,却自此江河日下,树倒猢县散。 深念旧情的景恒毅不停的挹注资金,远超过当年受到的资助,始终挽救不了沉疴已重的方家家业。没多久,心力交瘁的外公撒手不管,让子女另立门户去了。 没有父母庇荫的方菲姊弟,首先感到了世态炎凉,但过去一向也没有被呵护备至,所以不需太多挣扎,很快能半工半读地养活自己,适应了抛头露面的生活。 他们和一般家境的年轻人一样,没有经济的优势,只有靠双手和脑袋,倒也甘之如饴。年轻,总令人感到未来有无限可能性。 可能性的梦想怀抱到大三那年戛然而止,一次感冒后,喉咙的异物感长期不消,从慢性咳嗽、呼吸不顺,嗓声沙嘎到喑哑,拖延了半年,她终于警觉到了不对,自行到医院切片检查,证实罹患了恶性肿瘤。 她足不出户了两天,很快振作,决定亲自告诉外公,她生病了,一个不该好发在健康女孩身上的恶性病。 外公十分镇定,陪着她度过难捱的手术期。幸好病灶尚未扩散,算是成功切除,但,好似不留个后遗症不足以证明造化弄人,她的声音彻底失去了。 晴天霹雳吗?也还好,至少还活着看见亲人。她努力适应没有甜美声音的生活,大学毕业后,找一份不大需要声音的工作,差不多快接受自己身负残疾这项事实后,紧接着,外公无预警病倒。 备受打击吗?其实不然,所谓债多不愁,欠一佰万和欠一佰一十万的感觉不会相差太多了,只是外公其余的子女已是自身难保,任谁也没有多余心力照顾老人,责任自然就落在曾经吃了多年闲饭的她身上。也就在那个阶段,她养成了人前微笑人后发呆的习惯,不轻易把情绪泄露,在外公面前,她比正常人表现得还开朗健康。老人在活着的最后阶段,为她安排了一件事,就是她的婚姻。 「我和你景叔叔说好了,和怀君结婚吧!让景家明正言顺的照顾你。」 如果不是口齿清晰、眼神矍铄,她会以为老人病得神智不清了。 「我不需要别人,我有工作,可以自己照顾自己。」她用签字笔在笔记本上写下大大的黑字,让老花眼的外公看清楚,底下附加一个搞笑人脸。 「小菲,你弟弟需要。」 这句话让她顿时呆默。她优秀的弟弟刚申请到了美国东岸一所名校研究所,没有争取到奖学金名额,正愁学费不知从何而来,已打算放弃出国的计划,没想到外公心头一直记挂这件事。 「外公,人家没事为何要和我结婚?」她啼笑皆非,这不是一厢情愿吗? 尽管她把这提议当作老人的梦呓,还是稍稍回想了一下景怀君这个人。成年后,她甚至只在商业杂志上见过他的尊容,一个道貌岸然的企业家第二代。「他都三十几了,会让做父母的安排他的婚事吗?」何况今非昔比,别说她身家不如人,她甚至没有正常的沟通能力。老人家太天真了,以为还身在呼风唤雨的过去。 「怀君其实不是景叔叔的亲儿子,是他侄子,景叔叔没结婚,他的兄长把么儿过继给他。怀君是他一手培养大的,对他很尊重,你不用担心。」外公疲倦地把眼皮合上。「我这一生,替子孙做的最后一个安排就是这件事了。我当年看低了景恒毅,害了自己的女儿,我能为你们姊弟俩做的不多,这一次,希望能弥补一些。别说我只疼你弟弟,我最担心的是你,与其找个等而下之的对象受人欺侮,不如嫁进一个可以信赖又能照顾你的人家。你身体不好,没有本钱操劳,你如果逞强,将来你弟弟有事找谁商量?」 这些话说得真切又条理分明,证明老人的脑袋还未沦陷病魔掌中,务实的她却没办法当真。试想,缺了一条腿的人还会渴望自己能上台跳芭蕾舞吗? 第二天早已浑忘脑后,老人也只字不再提,渐渐陷入昏迷状态,半个月后,外公弥留那天,景恒毅出现了,在医院里。 「你外公和你提过结婚的事?」 连续三天在病榻旁不眠不休的她不置可否,有气无力地在纸上写道:「他精神不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您别介意。」 「他心里很清楚。你呢?有意见吗?」 她错愕极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景恒毅认真地看着她,叹口气道:「你和雁青长得真像。」雁青是大姨的名字,他至今未忘怀半分? 「景叔叔,别为难景大哥,我可以过得很好,不能说话也不是什么大事,对吧?」两个长辈认真起来,仿佛时光倒错,回到五0年代,令人匪夷所思。 景恒毅看着她那手字,笑道:「连字迹都像。」他怜惜地拍拍她的头。「不为难,你是好孩子,怀君他懂的。方宇的事我都办好了,以后在国外有人会照顾他,你不必担心。还有,结婚后,你们还是可以保有原来的生活方式,一切都不必改变,怀君不会干扰你的。」久经商场,景恒毅再温和都有一种不容反驳的气势。「这是你外公的遗愿,不必想太多,没有人会伤害你。」她什么都来不及问,景恒毅便匆匆走了,他只是来通知,不是和她商量。 呆坐在病房一晚,她把这件荒谬的主意仔细想了几遍,外公说的不全然错,她还能有什么损失?她难道打从心底奢望未来会有爱情吗?但只要现在点个头,有人会因为她而受益良多。至于景怀君的想法,她无从了解也不想了解,做生意的人不做蚀本的事,她的考虑可能比他们还浅薄。 景怀君的确完全没有干扰她,外公去世后一个月,他差了一名律师前来让她在结婚证书上签字,像签合同一样;结婚登记那天倒是旋风般出现了五分钟,对她颔个首,面无表情地淡扫她一眼,她甚至严重怀疑他连她的长相都没看清,就完成了大部份男女都要大费周章才能完成的终身大事。 自那天起,她再也没见过他,反而是景恒毅对她付出较多的关照,三不五时探望她。她逐渐了解,这桩婚姻建筑在两位长辈的相互补偿和亏欠上,景恒毅补偿过去未竟的爱情,和老人大方提携之恩;老人则是补偿对两个女儿的亏欠,双方借着方菲了结了他们的遗憾。 婚后半年,景恒毅在一次国外差旅途中心脏病发猝逝,之后,她和景家的关系全靠李秘书为连系桥梁,她和景怀君,正式成为法律关系最亲密的陌生人。 思路到此暂停,她静听了一会。看来卧房里的男人今夜是不会离开了。 陌生人?就算是面对陌生人,你是不是该要有礼貌些?她在心里嘟囔着,抱着薄被,和衣蜷缩在藤椅上,闭上眼安睡。 第三章 她吃力地扛了一套书,从出版社大门蹒跚地走出来,才把书放进脚踏车前的置物篮,背后就有人叫唤她。 「方小姐,方小姐!」照例擦着流不完的汗、晃着惹人不禁多看一眼的吨位,辛苦万分地挤出驾驶座。他手上那条手帕应该全湿了吧? 她看着自己一身毛衣呢裙,很难想象李秘书该如何度过仲夏,现在才是早春呐! 「方小姐,你手机都不开吗?我拨电话、传简讯给你好多次了,你怎么都不理会啊?」很懊恼地走向她,「要不是基金会的人说你可能在这儿,我真不知道要怎么向景先生交待哩!」 她伸进背包取出手机,打开合盖一瞧,电力早已耗尽。她展示失去光亮的萤幕让他过目,两手一摊,一副勿怪的表情。 「好吧!好吧!不怪您!」他挥挥手帕,拉起她的手,「走啦!已经六点了,上我的车吧!脚踏车就放在行李厢,唔——应该放得进去,不会有问题!」 她拒绝前进,莫名其妙看着他,「去哪里?」双唇明显地开合让他明了。 「咦?您忘啦?今天是和景先生吃饭的日子啊!」照理她不会忙过日理万机的景怀君,怎么如此忘性? 「啊呀,我忘了买菜!」她敲敲脑袋。他猜懂她的唇语,做个阻止的手势,「不用、不用,忘了通知您,景先生今天开会太晚,没法赶到您公寓去,别忙了!」 她站着不动,不知他卖什么关子,歪着头思忖的模样。 「唔——我们直接就到景先生现在的地方去,一样可以共进晚餐。」好似怕她有意见,趁她来不及反应,两只肥掌塞小鸡般将不到他一半体重的她塞进后车厢。 她很想告诉李秘书不必这么紧张,就算取消约定也无妨,这么急就章共进晚餐应付她太辛苦了,她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客户;不过看到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肥臀挤进驾驶座,满头大汗地转动方向盘,就打消了念头。如果坚持己见让他交不了差,血压恐怕会急速上升,而且,拥挤的驾驶座似乎很难让他轻松回头交谈。 不过是一顿饭罢了! ***bbs.***bbs.***bbs.*** 约定的地点让她很意外,是郊外一家十分讲究养生、天然、食材精致的餐厅,她在杂志的美食版面看过,城里只有两家分店,老板好像和她一样姓方。 共进晚餐的对象让她更意外,当她让服务生带着穿廊绕室,晕头转向来到包厢前时,门外已整齐摆放了两双鞋子,男用皮鞋和女用高跟鞋,里面不只一个人。 服务生礼貌地敲一下门框,传来应答声时,才拉开缀有古典镂花的厢门。 架高的檀木地板上,中间是一张方型餐桌,底下挖空让客人方便置脚,餐桌两端,一边是漠然而视的景怀君,一边是一脸诧异的年轻干练女性。 她微微尴尬地点头,轻手轻脚地上了包厢,绕过景怀君,在靠窗那一头端坐下来。 「这位是——」左侧的粉领女郎带着职业的客气微笑问。 沉默的景怀君出人意表道:「我太太。」 方菲乍听,沭然一惊,往后一退,上抬的膝盖差点撞翻了桌子,她下意识伸手扶稳摇晃的汤碗,一部份溢出的汤汁泼在拇指上,她倏地缩手,女人眼尖,赶紧用湿纸巾包覆她的手,关心的问:「没事吧?」 她猛摇头,对上那双秀丽的眼,以唇形道:「谢谢,我没事。」 女人明白她的意思,表情却微有困惑,景怀君淡淡解释:「她这两天感冒,嗓子不好,不方便说话。」 女人「喔」声表示理解,礼貌地安慰:「辛苦了。」 方菲质疑地望向他,他很快别过眼,接着介绍女人:「这位是王明瑶律师,我们正在商谈公司股务的细节,可能还需要一段时间,你也点个菜吧!」 原来如此啊!他可真不浪费一点时间,同时完成两件事。看桌上那些所剩无几的菜肴,两人边吃边谈的商议应该已经进行了一段时间,桌上一角堆了一叠文件,密密麻麻都是数字和盖印,那些就是他的生活核心了吧。 但,又何必多此一举揭示她的身分?真令人猜不透! 「咦?是景先生的客人吗?欢迎、欢迎!」从隔壁厢房走出一位高壮的男士,语中含笑,噪声有股热情的力道,和生张熟魏惯的圆滑。 「是景太太。」王明瑶更正。 「喔?」生动的五官闪过惊异,很快又漾出笑纹,「难得啊!幸会!」 「方老板,正好,请再多准备一副餐具,麻烦来些清淡的东西。」景怀君吩咐。方菲目睁睁看着方老板,总觉得哪里见过,一时却对不上名字。 「没问题。」方老板比个ok手势,兴味盎然地瞧着她,「景太太有没有特别喜欢哪一类菜色?」 她愕然,一手探进背包内摸索,想拿出纸笔,景怀君开了口:「就那道百菇鲜锅吧!配一碗什锦谷饭。」 方老板点头,再看她一眼,笑道:「不介意汤头用乌骨鸡炖红枣吧?可以让你脸色更红润喔!」那张单薄的脸实在弱不禁风了点。 她感谢地首肯,投在他虎虎疾走的背影上的视线好一阵才调开。 王明瑶的专心很难不被方菲所影响。身边这位学生模样的女孩就是景怀君传闻中的低调妻子?不像啊! 她有二十岁了吗?细瘦的骨架穿上毛衣仍不显丰腴,脂粉末施的尖小脸蛋带着透明的白,雾黑的大眼下一层阴影,元气不是很足,但灵动的眼一望过来,似有千言万语,彷佛平日擅于用眼睛说话。 不懂啊!景怀君竟这样随意打发和妻子的共餐!这对夫妻间有一种难言的疏漠,但又不似感情不睦,女孩没有一丝不高兴的模样,落落大方地就座,好奇不已地打量四面摆设,并且转身朝背后窗外的樱花园景看了好一会,颊畔泛起若有似无的笑,一派年轻无机心,怎么看都不像对了景怀君的味。 「王律师、王律师?」景怀君拧起眉,对她的分心有些不悦。「照你看来,对方能收到多少份有效委托书?」 王明瑶赶紧收心,重新接续方才中断的对谈。 景怀君必然是常客,方老板竟然亲自端上那锅百菇鲜鸡炖汤,替方菲点好炉火,摆上几盘生菜和餐具,殷勤地叮咛,「份量减为一人份,要尽量吃完喔!」温暖的笑容使方菲心生愉悦,点头向他回礼,视线又被那说不出的面善脸庞吸引,直盯着他离开为止,还是想不起在哪见过这位壮男。 她举起筷子,正想向在座其它二位致意要冒昧开动了,发现两人已进入她无法涉入的凝肃讨论,她耸耸肩,调整一下进食心情,深深吸一口浓郁的汤香,全神贯注地吃起来。 各自相安无事了半小时,她将能下腹的菜全不保留,不必担心吃相不好看,眼前陷入某种问题僵局的男女眼里只有工作。可惜她用餐速度还是快了一些,服务生将餐盘收拾,奉上热茶后,讨论尚未告一段落,她觑看了男人一眼,明了到无论从哪个角度考虑,他都不可能让她先行告辞。 四下观察了一番,她从背包抽出一本随身画册和色铅笔,稍挪远一点距离靠墙坐着,专心一致描摹窗外看得到的景物。 不到十分钟,暮色已浓,光线渐失,树影模糊,她作废了一张庭院写生,注意力转回室内,瞟动着眼眸观察,迅速抓住了目标,低头快笔作画。 这次很顺利地打发完时间,最后一部份空白刚涂满,王明瑶优雅地起身向她道别:「景太太,我先告辞了,抱歉,占了你的时间,改天见!」 她笑盈盈挥手,发现站起来的王明瑶身段十分修长,头顶快到景怀君耳际,她暗自欣羡,又低下头,修改一下部份细节。 一片阴影罩住她的采光,她抬起头,不明所以。 「该走了!」男人以冰冷的公式化口吻提醒。 她立即利落地跳起来,打开背包,将散落的色笔一一归位,回头一看,脚边的画册消失了,她到处探寻,赫然在景怀君手上出现。 她伸手就夺,他将画册拿高,微眯着眼瞅她,发出评语:「技巧不错。」垂手递还她,「但你觉不觉得,你观察力有问题?」 她楞住,认真的捧起画册仔细端详,不时左转右斜观看角度,找寻差错。 画里是两个在交谈的男女,男的两时支在桌面,俯视摊开的文件;女的手撑着腮,直视着男人,两颗头颅相距极近,细部都有交待,十分写实,刹那的神韵亦有捕捉到。她摊摊手,不明白。 「眼神和表情,注意到了没有?」他指着画面上的王明瑶,冷哼一声道:「她的眼神应该是在思索,并不是倾慕,你画的像是正在谈恋爱的情侣,而不是合作关系的两个人,你说是不是失真了?」说完回身走下包厢,穿上鞋就走。 她不以为然地噘噘嘴,三并两步跟上他,一样穿廊绕室,返回大厅柜台。景怀君拿出信用卡结帐,柜台服务员忽然交给她包装好的沉甸甸的一袋东西,笑容满面道:「老板特地送给贵宾尝试的新菜色,是百合炖汤,对女孩子尤其好。」方老板正在不远处和一桌客人热烈喧嚷着,见她望过来,抬眉咧嘴笑,她举手挥了几下,双手合十点头,表示感谢。 景怀君握住她肘弯,略微施力带着她快步走出去,她不时回头张望,脚步偶尔还踉跄了几下,两人站在庭院立灯旁,等着司机将车开过来。 他两臂抱胸,隐忍了一会,瞥见她还在瞄餐厅的方向,终于忍不住冷讥道:「原来你欣赏的是这一型男人。你大概不知道吧?方老板已经结婚了。」 她是不是太不懂得含蓄了?从第一眼见到方斐然就目不转晴地盯着瞧,完全没有意识到看在王明瑶眼中是何观感。而方斐然也太莫名其妙,无厘头地献殷勤,他是这里的贵宾,以往也没收过任何汤品尝鲜,眼巴巴讨好家眷就能业绩长红吗? 方菲在一旁置若罔闻,沉入思索中,大概被说中了心事,才会乖乖俯首。车子一来,他自行开了车门,袖口却被扯住,她用力拍打他的手臂,极为兴奋,还将画册翻新一页,在上头率性写了几个字,「我终于想起来了,他长得很像一个电影明星,你猜出来没?」 「你指的他是谁?」为何如此喜不自胜?她苍白的颧骨竟透了点红晕出来。 「方老板啊!你瞧他像不像约翰·屈伏塔?」 她认真地将答案凑近他鼻端,不掩孩子似的雀跃。她从头到尾在脑海里打转的就是这件事吗?那油然而生的笑容,竟让他感到几许刺眼,他格开画册,低叱:「幼稚!上车吧!」 流动的空气霎时凝结。他刻意忽略她的存在,望着车窗外回想与王明瑶的讨论内容,车厢一片沉静。不知过了多久,一张白纸黑字放在他膝上,他开了照明灯快速瞄过,上面写道:「未来如果没有充份的时间,可以不必勉强安排共餐,我不会为了你的偶尔缺席为难你。」 他斜瞟了她一眼,直视前方应道:「不为难。今天是特地安排王律师在场的,履行同居义务不是自己说了算,还要有证人指证。我们曾出双入对,免得将来你又来一招恶意遗弃罪名,不是让我疲于奔命。」 她怔了怔,怀疑自己所听到的,提笔又写,「何必费心维持这桩婚姻?」 「这是我父亲的遗愿,虽然这个想法不是很明智,但我一向是个守信用的人,请别破坏我的信用。」他关上照明灯,合上眼皮,拒绝对话。 一股热气涌向眼眶,她抓着膝上的背包,一秒也不想待在这个充份静音的舒适车座上,向前拍拍司机的肩,指着前方不远处的路边公车站牌,一手预备按开门锁下车,景怀君飞快捉住她躁动的手,沉声喝:「做什么?」 她一把推开他,不断敲敲按按门边几个控制钮。司机不知所措,请示主人:「景先生,是不是要停车?」 「继续开!」他箍住她两只手腕,按在她膝上,她惊于他的霸道,一时骇异,忘了挣扎。只见他薄唇附在她鬓边,以仅仅两人听得到的耳语道:「现在下车太早了,你得到我住处履行同居义务,客房已经准备好了,我懂得礼数,绝不会让你睡沙发的。」 她识时务地放弃了坚持,视线落在窗玻璃上的孤清剪影,心头起了个问号,她的外公到底知不知道,他替她安排了一个怎么样的男人? ***bbs.***bbs.***bbs.*** 她一点都不明白,明明只有一个人,为什么要住在如此空阔、房间数不详的大屋子里?大倒不是真正的问题,问题在它坐落的地点,她几乎可以断定,从大门口走到私家小径,爬上几户别墅共享的柏油小路,再绕到外车通行的连络道,并且轻松地寻觅到公车站牌,是一项不可能的任务!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上了山后,开始起风了。 房子四周皆是成荫的树篱,风一扫过,除了叶片的沙沙作响声,还有枝哑彼此推挤发出的咿呀声,成了室内挥之不去的背景音效。 「很抱歉,这里的帮佣只有白天才在,一切都得请你自己来了。」他大略说明了一遍必要的设施位置,指着二楼长廊第一间紧闭的门扉道:「我就睡那一间。客房在客厅右手边走道尽头,盥洗用具都备好了。想吃什么、喝什么很方便,厨房就在附近。有事请用内线电话,上面有标示每一个房间的号码。明天的早餐不必担心,厨子会来准备,还有疑问吗?」 她紧抿着唇不置可否,迳自走进客房,反手「碰」声关上房门,暂时隔绝了两个人。 她唯一的疑问是,他生活的乐趣是否来自掌控一切? 意兴阑珊地注视洁净巧致的床铺,她决定放下一切不愉快,好好睡一个宁静无声的觉。 简略梳洗一番后躺在床上,只留了一盏小夜灯,闭着眼假寐,五分钟后,发现自己全然想错了,这屋子一点都不宁静,甚至比自己城里的公寓还吵杂;先别说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枝哑挪移声,有一种不知名的怪虫拼了命地在草间长鸣,令人牙痒痒地翻来覆去,刺激她敏感的听觉。 好不容易在各种细琐的怪声中昏昏入眠,一个巨大的、冷不防的轰隆爆炸声直击她的耳膜,她直挺挺坐起,霎时不知发生了何事,心脏剧烈地咚咚敲动。直到看见了猛烈摇晃的树影间,间歇地闪动一道道白光,才恍悟到山边的天际在打雷。 仿佛是预告暖春的惊垫雷声,一声比一声惊心动魄,唤醒大地的声光效果十足,把她的睡虫驱逐到一只不剩。她骇然地下了床,抓起床头电话,才想起她根本无法出声。 紧接着,下雨了,滂沱地敲打窗玻璃,冲别整座山头,风大雨大,窗帘高扬,雨水霎时带进屋内,她赶紧关闭窗子。可这样一来,连绵不断的大雨坠落在各种角落的声音,形成了无法掩耳的噪音,加上投射在墙上的树枝黑影,提供了胡思乱想的素材,忍耐了十几分钟,全副武装对付入侵的各式幻觉,她一刻也待不下去这个房间。 棉被一抽,把身体裹紧,她冲出客房摸索到客厅,在一阵阵疾闪的电光下找到了楼梯方向,连跑带爬奔上二楼,站在景怀君卧房门前,她举起了右手,握拳就要捶敲下去,立即意识到自己的莽撞。她这是在干什么?把他叫醒又能做什么?让她置身在这令人发毛的大屋子里的不正是他?难不成让他守夜? 她沮丧地垂下手,可悲地明了她再也不敢回到一楼客房,无论如何,这里总是离活生生的人近一点,远比在那舒适的软床上担惊受怕好。 她心一横,终于下了个决心。 ***bbs.***bbs.***bbs.*** 他睡得下太好,比在方菲公寓过夜那一次还辗转难眠,并非一场春雷春雨的乍然来袭,他的房间隔音良好,而是附近出现一种难以判别的、前所未有的门板摩擦声,间中甚至夹杂「咚」一声物体碰撞的异音。 无法置之不理,他终究下了床,静静伫立在房间中央,排除了窗外各种大自然的声源后,他慢慢走向最可疑的门口,轻轻扭转门把,感到门比以往沉重,停了一下,镇定地预设一些可能的情况,再一寸一寸往后移动。洞开一个人的宽度后,脚尖随即被柔软的东西压住,不可思议地垂首查看,门口蜷缩着一团包覆住的不明物,他屈膝蹲下,借着闪电给予的刹那光亮,看清了那团东西。 她这是在做什么?竟裹着条棉被替他守夜?不,当然不会是这个夸张的理由,她在害怕! 他上下探查了一回,她背靠着门框席地而坐,采取一个可攻可守的姿势,分明是想近得听得到他的动静,以便他若起床可随时溜回客房,但太过困倦的她,一定是抵不过精力的消耗,盹着了,额角一次又一次垂碰门面,他听到的怪声想必来自于此。 他望了眼落地窗外的夜色,风雨未歇,想叫醒她,又怕多惹想法,他们之间毕竟比普通室友还不如。 他挺起腰,欲起身离开,她眉头突然皱紧,往门一侧依偎,却落了空,直接贴往他的左胸,触感生变,她马上警醒,掀开眼皮,与上方一张严肃的男性脸孔正对,狠狠倒抽一口气,全身僵凝。 「怕什么?你不是自己来的吗?」 不假辞色地说完,他干脆敞开整扇门,走回那方大床,自顾自躺了下去,没有邀请的意味,也没有下逐客令的意思。 她动一动酸麻的右臀,扶着门框站直,看见他睡回大床,不再理会她,渐渐安了心,抬脚跨进房里,小心掩上门,门很厚实,消除了大部份令人不安的响声。环顾一遭后,她看中了墙角一座装饰性质的长条椅,轻步走过去,调整一下躺下的角度,盖上棉被,重新入睡。 窗外渐稀的落雨声,成了催眠的频率,有他在附近傍身,疲倦的她很快合眼。只是山风依旧不止息,吹遍一整夜,吹走了床上男人的睡意。 他数度起床,查看椅子上的女人是否一个转身就掉落在地,其中一次他忍不住好奇,趋前俯视细看,为何她有办法在只能容身的长椅上安眠,甚至翻身?简直是绝技! 他断续小憩了几回,直到天色蒙亮,便决定起床不再逗留下去。 在厨房准备好早点的帮佣,见到梳洗干净的他下楼,恭敬地唤一声:「景先生。」 他点点头,展开餐桌上摆放整齐的报纸,开始一天之初的阅报活动。 帮佣拿起扫帚拖把,沿着走道逐一进行清洁工作。景先生从不做无谓的交谈,所以即使她瞥见他脸色比昨天黯沉,缺乏以往的容光,也保持缄默不敢好意搭讪。 他喝下半杯蔬果汁,看完一份报纸,正要吃下第一口吐司煎蛋,身后楼梯响起一串啪哒跑步声,帮佣张口结舌奔到餐桌旁,食指指着二楼,上气不接下气,「那个……先生的房间……有人——怎么办?」 他不耐烦地挑眉,视线不离一则引发他兴趣的财经新闻,随口回答:「大惊小怪什么?那是景太太,待会再准备一份早餐,再替她叫车下山。」 她唯唯诺诺,咽下一肚子困惑,默默提着拖把走回二楼。 太奇怪了,她在这宅子里工作两年来,从没见过半个女人出现,老少皆无,以为他不近女色,却又出其不意,凭空冒出个景太太来!景太太也罢,为什么好好的床不睡,却可怜兮兮缩在一张椅子上?这个做丈夫的是不是太狠了一点? 不对不对,这幢大屋起码另有四间空房,就算两人意见不合,互不干扰也很容易办到,不至于委屈至此啊! 她边猜边走,想到景先生疲倦的面容,忽然红了脸,那张窄小的长椅,两个人要怎么……不行不行!再想下去的内容就太缺德了,她可是三个孩子的母亲! 再次踏进景先生的卧房,她又吓了一跳,椅子上的女人醒了,一头蓬松乱发披肩,睡眼惺忪地看见陌生欧巴桑,立刻回神,想直起腰坐起,忽又龇牙咧嘴苦着一张脸,她赶忙靠过去扶住她,「景太太,没事吧?」 女人向她作势要纸笔,她大惑不解,为何不出口说话? 她就近在景先生床头取了便条纸和钢笔交给女人,女人辛苦地写了几个字给她,做出感谢的手势。 「这位大大,请扶我走一段路,我的腰好像闪到了。」 「您为什么——」她不该多问,这可是人家闺房的私事。 年轻的景太太却认真地再写几个字回答她,并且露出懊悔的表情。「都怪我,不该选这张椅子,怎么说还是床舒服。」 那一瞬间,她的脸直红到耳根,不得不承认,她实在小看了景怀君。 ***bbs.***bbs.***bbs.*** 景怀君并不喜欢切花,连带对插花亦无任何好感,但不知为何有此不成文的习惯,办公室就得有盆新鲜插花点缀,如今这个习惯替他带来了恼意,他决定此事告一段落后,公司全面将插花改为盆栽,省钱省事又绿化环境。 他手里把玩着卡片,重看了一次上头的字句—— 你始终认为,从你眼里看出去的一切,才是正确无误的,你试着停歇过吗?关注一下你面前的女伴,她多停驻在你脸上的微笑隐含了什么?注意一下餐厅后园那片盛开的樱花林是绯寒樱还足南洋樱?你必然忘了那一餐吃了哪些滋味的菜色,可惜了厨子的精心手艺啊!在你眼里,最美的是数字,最痛快的是赢,最愉快的是全盘控制。 他打开最下一格抽屉,将卡片拂了进去,面色沉了许久,方按下分机,「特助,进来一下。」 不到一口茶时间,特别助理急匆匆踏进办公室,在桌上摊开一叠资料,扶了扶下滑的镜框,欣慰的语气报告:「这里是掌握股数不小的股东名单,财务长做得很好,五成的外资股东都能掌握,美国那边的李先生也松口了吗?」 他不置可否,「这你不用操心,我会保持连系。」 「这次公司和伟利两派双方持股数太接近,未来能征求到多少小股东的委托书才是胜负关键,您和王律师有对策了吗?」 「快有眉目了,恐怕我们要提前作业了。」他揉揉眉心,不自主的分神,眼里跃动的都是卡片上的飞扬字迹。 「景先生,有一件事您应该知道吧?」特助微低垂视线,不敢直视他。「伟利推派出来的董事名单,其中之一是张喜仁先生,张先生他——」 临阵倒戈!特助想说的是这个字眼吧。 他闭上眼,不子置评。他早已听到风声,张喜仁决定站在伟利那一派对付他。 一根看不到的细线紧牵动他的思绪,连结到抽屉里那几张卡片上的笔迹,不断的搜寻、比对、琢磨,他眼皮蓦地一掀,灼亮的眸光令特助微讶,他按了第二个分机键,「李秘书,一分钟后进来。」 「景先生,还有一件事,这事不算大,不过,可能要麻烦您确定一下。」特助指着长串名单中画上红线的部份,「这位隐形股东掌握股数不多不少,大概是百分之零点一,在三年前经由景老先生名下转让才持有,过程合法,三年来这位股东没出席过股东会,也没表达过意见,倒戈的机率虽然不高,不过,依现在情势,任何一位搬得上台面的股东都值得掌握,您对这一位有没有一些了解?」 他引颈一探,暗惊,面色阴睛不定,稍久,才开口,「我了解,你可以放心,这个人不会有威胁。」 特助退出,李秘书擦身进来,景怀君指着电话道:「连络一下当时执行我父亲遗嘱的朱律师,把所有的条文明列给我。」李秘书奉命转身,他又再急急唤住,「等一下,花店——对!花店!把花店每次送花到我们公司之前的客户名单弄到手,让我看看。还有,方小姐每天的作息时间……」少有的叙事紊乱让李秘书感到很新鲜,歪着胖脸打量着老板。 景怀君俯身拉开抽屉,指尖捻起今早拿到的卡片,指腹滑过开头第一句——你始终认为,从你眼里看出去的一切,才足正确无误的…… 第四章 景怀君平日起得不算迟,九点通常能准时到公司,日上三竿后出门是绝无仅有的情形,但早到七点半就置身在城中街头也是罕有的经验。 朝阳仍半隐半透在云层里,空气中的含氧量似乎较丰富,街上多半是通勤学生和晨起在公园运动完归家的市民。他在一条隐蔽的巷口下了车,漫步到一户旧公寓附近的一家西式早餐店,点了杯咖啡后坐下,打开经济日报流览标题。 半小时后,一心两用的他移开遮蔽视线的报纸,巷道驶进一辆后有篷顶的小货车,在那栋公寓前停下,货车司机跳下车,熟悉地按下其中一个门铃。约莫半分钟,大门打开,一名扎起马尾、精神奕奕的女子眉开眼笑地和司机比手画脚攀谈起来。 女子随司机绕到车后,对着一车厢大大小小、一片热闹的盆景和插花作品看个仔细。 他收妥报纸,步履沉稳地朝女子走过去,在其后方二公尺处好整以暇地抱胸观看。女子悄悄从口袋掏出一封小卡片,趁司机忙着捧出一木筐小型绿色植栽时,灵巧地在一盆以淡绿色蝴蝶兰为主题,且署名为「凌群公司董事长办公室」的插花中系上不起眼的小卡片,转身对一脸老实相的司机以手语道谢,顺手接过那盛装着五、六盆迷你植栽的木筐。司机咧嘴笑:「老板说,您是常客,这次可以打八五折,一共四百五十。」 女子爽快交付款项,不疑有他的回头,和悄然而至的景怀君撞个满怀,手里的植栽垂直掉落,洒翻一地。她吃惊地弯身收拾残局,他视而不见,直接取得盆花里的那张新卡片,示意一头雾水的送花司机先行离去,再半蹲下身,逼视她惴惴不安的大眼。 他挨近她,清列体味不断逼近,她后退一步,他前趋,始终保持近距离。她宛如放大镜底下的新种昆虫,被研究端详着,她不是不尴尬,但因理解他的反应正常,并不真想逃避,下垂的睫毛慌乱地掀动着,两手忙着堆拢一地的残剩瓦片和碎土。 「上去!」他的语调像命令多过吩咐。 现行犯似乎没有理由拒绝要求,她端起木筐,平静地走进公寓门口。 进了屋内,迎面一道浓郁的咖啡香扑鼻,他听见咖啡机作用的声音,来自厨房的方向。 她将木筐置放阳台,转身进了厨房,洗了手,执起半满的咖啡壶,抓了两个杯子,回到小客厅,也不问他,自行斟满两杯,随手拉了张小凳子和他隔着茶几对座。 「你喝咖啡?」他记得她颇保养身体,刺激性的食物几乎不碰。 她把桌上的电脑开机,很快地打出几个字,「这一样戒不掉。」 他试喝了一口,浓厚的醇香把巷口早餐店那一杯咖啡的焦涩味驱赶不少。他注意到她的神情回复平和,并无坐立不安,这是他始料未及的一点。她不该感到惭愧吗?竟和没事人一般面对他? 「有话直接告诉我就行了,何必用这一招?」他扬扬卡片。若不是那特殊飞扬的笔迹,他不见得联想得那么吻合。「费那么大劲做这件事有必要吗?」 她满眼诧异,好似他的说法十分缺乏识见,想了一下,她右手在键盘上移动,「你不太有空听我说话,说了也不见得会听见,听见也不见得会放在心上。」 三句话摆明了说他架子大、冥顽不通,他不动声色忍道:「你可以告诉李秘书,这样装神秘只会把焦点模糊,未必有作用。」 她杏眼圆睁,输入对话,「我觉得作用不小啊!你不就亲自来抓主谋了吗?」 他暗恼,吸口气继续追问:「何时起意做这件事的?」三年来,她从未直接和他接触过,即使有,和个人恩怨也无关,但那些卡片上的字字句句却充份透露她对他的反感。 「从纽约回来后。」她换了个位置,让两人同时看得到萤幕,不必转动电脑。 原来是新仇旧恨齐发啊!他得罪她不轻啊!还以为她遇事总是云淡风轻呢。 「你如何知道我在纽约的房子?」她未曾去过,怎能描述出灰蓝色? 「三年多前,景叔叔让我看过你的照片,你的人后面就是那栋房子。」 他仰起下巴,「你以为你有多了解我?」 她捧起杯子喝了一口咖啡,斜睨了他一眼,诚实地在萤幕上回答,「不难啊!你话虽不多,情绪都写在眼里,用心瞧就知道了,眼睛骗不了人的。」 她个小胆子倒挺大,这么直言不讳的调侃话他有许久没听过了,不,是许久没有人敢在他面前说了。 本来,他是有那么点对她另眼相看的,她在卡片上写的那些话,他不是全无思量过,可惜,他已经知道她的勇气来自何处,没有人能够脱离那种东西的力量。 他从公文包拿出一份印满格式文字的正式函件,放在桌面上,附上一枝笔。 「签一下吧!」 她疑惑地靠前阅读,读完一脸茫然,做出不懂的手势。 「这是持股委托书。你名下拥有凌群不少的股票,今年的董监会改选,公司需要股东的支持才能掌握多数席次,你对支持公司不会有意见吧?」 她听得一知半解,手指键进疑问:「我哪来的股票?」有的话何必老看他脸色写那些经费申请书? 他楞了楞。景恒毅生前完全没有向她透露这回事?她到底知不知道她在这场婚姻中的权益? 「我父亲生前遗嘱中声明转让一些名下股票给你,但不得出售,除非婚姻关系消除,你恢复单身。」换言之,只要他们保持夫妻名份,她永远不会动用到这笔资产。景父保护了方菲,某种程度亦箝制了他,动机可以谅解,作法却令他费解,记忆中的景恒毅从不似这般不通情理、强人所难,难道他对旧爱的执迷可以延伸到死后? 「遗嘱内容我知道个梗概,因为他去世得太突然,当时并没有过问朱律师他留给你的东西正确细节是什么,以为不过是一笔钱。」他缓缓解说着。 她沉静了很久,大眼眨个不停,明显在撼动中。良久,她慢吞吞移动手指,打了几个字,「我从没见过未律师。」接着拿起笔,开始在文件上填写,遇有不明白之处便请他解释,逐一填完,再双手执起交给他。 她的水雾眼比刚才要湿亮,但表情更倔强了些,他接过文件欲收回,发现她使劲不放。 「说谢谢!」她无声的唇形明白显示了简单的三个字,见他动也不动,又重复说了一次。 他肌肉绷紧,脸色骤变。如此理所当然的事竟要他言谢?那么这三年来,她该对他说的道谢三天也说不完! 她突然手一抽,作势要撕掉文件,他揪住她的手,大喝:「你这是干什么?」 她噘紧的唇忽咧开,露出一排洁齿,作大笑捧腹状。她是真的在笑,只发得出气音,笑到上气下接下气,颤抖的手好不容易对准键盘,拼出一串字句,「你瞧!我说的没错吧?只有这种东西才会让你紧张。」 他咬着牙,狠瞪住她,一语不发。待她笑够了,额前泛出汗意,亮晶晶的眸子毫无惧意地回视他,他收起文件,面无表情起身。 「是的,我为这些东西紧张,而你,也为这些东西答应结婚不是吗?」 他转身离开这间小屋,不再介意她的后续反应。 下至一楼,手掌擦过西装口袋,有鼓起物引起他的注意,伸进口袋取出,原来是刚才从货车上取得的卡片,他不由自主停步,站在楼梯口细阅 你拥有许多复杂的东西,是大部份人都没有的东西,像会计师才算得出来的公司资产、像身旁人的艳羡。你同时也失去了许多东西,是大部份人都会有的东西,像礼貌、像体贴,所以,你通常表现得很不可爱、很讨厌!你一定从来都不知道吧? 他手一缩紧,卡片揉皱成一团,想抛进一排信箱底下的垃圾桶,手臂举高,犹豫在半空中,不久,改变了主意,又放回口袋。 他的确很不可爱,或许也很讨人厌,但这类形容诃从来就不是他的人生目标,他并不觉得遗憾,但是,她永远也不会得到他的礼貌、他的体贴,他并不在乎造成了她的遗憾。 司机见到他,掉转车头让他上了车。路途中,极恼人地,那副幽亮大眼像团暗夜中的火炬,不时映现在倒退的街景中,挥散不去。 ***bbs.***bbs.***bbs.*** 那次不欢而散后,她以为,有好一阵子他将极力避免见到她,他们将回到以往互不干扰的互动模式,出忽意料地,她猜错了,而且错得离谱。 透过李秘书转达,两人见面的频率由一星期两次增为四次,通常选在用餐时间,早、午、晚都有可能,地点前一天协调,共餐对象不限两人,王律师、特别助理、李秘书是经常的参与对象。若有第三者在场,不顾异样眼光,景怀君视她为透明空气,几乎不与她交谈,各自用餐完毕便分道扬镳,像在试炼她被边缘化的忍耐力;单纯两个人时,彼此的唇枪舌剑、冷嘲热讽,在一顿饭时间可以发挥到白热化状态,她的打字以及写字速度因而进步神速,他的面不改色、气定神闲更是表现得无人能及。 夜晚通常在约定好的其中一方住处过夜,因为嫌她公寓设备不齐全,多半在他的大宅子里夜宿,除了司机、帮佣,两人不会见到对方,第二天早上巧妙地错开出门时间,省去一早上的坏心情。 她的结论是,他和她「杠上了」!不到她俯首称臣,自愿释出和解善意,这种前所未有的约会不会停止。 她低估了一个专业经理人的战斗力,第一周还无所谓,第二周逐渐疲惫,第三周她起意休兵,还未妥善想到下台办法,李秘书传来了简讯—— 方小姐,今晚六点请先到景先生办公室等待,他回来后再一同到对面餐厅用餐。 她趴在桌面上哀鸣,不是不后悔自己点燃了这场战火。 小袁过来拍拍她的肩,「没事吧?」方菲最近较少到基金会来了,来了也总是无精打采,她的神秘色彩有增无减,偶尔还有私家车在门口将她接走,他的私人邀请始终开不了口。 她摇摇头,垂首整理散乱一地的图书,不准备诉苦。 「没事最好,不过童小姐可能有事,她刚才接了通电话以后就怪怪的,你要不要去看看?」 闻言,她掉头离开图书室,疾走到孩子的练习室,却在大门口遇见带着孩子正要离去的童绢。 『怎么啦?』她拦住泫然欲泣的童绢,以手语急问。 『律师刚打电话来,监护权官司可能要输了。』童绢看看莫名所以张望大人的孩子,虚弱的比画两手。『李维新请了大律师对付我。』 她睁大眼,以眼神安慰,『别怕,再换个高明的律师。』 童绢绝望的摇首,『我的私蓄快用完了,李维新镇住我的户头,我身无分文。』 『你要去哪里?』 『回小艾外婆家,我不能让他带走孩子!』 童绢垂下两手,替孩子穿上鞋子。她扳住童绢的肩,指指口袋,『我这里有,你先拿去用。』 「谢谢你方菲,」童绢开口道谢,不再怕孩子听见。「这是长期的应战,不是一点钱就行的,我暂时不能来这里了,再见。」 走得很迅捷,一下子消失在楼梯口。 她目瞪口呆地扶住门框,尚未回神,身上的手机响起了简讯出现的警示音,她打开手机,按出内容。 方小姐,地点改变,我们直接到翔悦饭店,景先生的客户指名在下榻饭店见面,请到门口上车。 怪胎!毛病! 她胡咒了几下,因为表情败丧,使得在她身后欲言又止的小袁惊疑不定。匆匆道别后,她闷着脸冲下楼,怒冲冲转向电线杆底下那辆前轮比后轮扁的轿车,拿出素描本撕下其中一页写了几个大字,贴在窗玻璃上—— 「我今天要请假!」 「呃?」李秘书揉揉胖脸,定睛一看,道:「临时请假不大妥,景先生最忌讳职员有突发状况不事先告知——」 她拍了一下额头,恨恨地再写下两行字,「为什么他就可以临时改地点?而且我也不是他的职员!」 李秘书忙揩去脖子的汗。「那是当然、那是当然,恕我失言,您是景太太,可是——对方希望景先生夫妇一道出席,您也知道,客户至上,订单是王,业绩挂帅……」 「够了!」她两臂交叉在胸前,作阻止状,顺带拉拉自己的上衣和长裤,表示她就这套行头,景怀君若不介意她就乖乖出席,不过转念想起他皱眉头的样子,心头就有形容不出的爽快。 「这就不劳您操心了,这种小事哪里难得了我李秘书?请上车、上车!」 她不满地钻进客座,就见李秘书指指后座的一只簇新纸袋,「不好意思方小姐,我转身有困难,请替我拿那个袋子。」 她纤臂一抅,轻松地就抅上手,李秘书跃跃欲试地拉出里头的物件,在她身上比试着,她柳眉一紧,满脸没好气,直想打道回府。 「别急别急,待会你就知道了。」大掌拍击她的背脊,令她呛岔了气。 ***bbs.***bbs.***bbs.*** 等她知道了,也来不及了。 从饭店亮丽的洗手间走出来,李秘书小眼一亮,她却翻翻白眼。 一换上这件米白小洋装,她就开始浑身不对劲,材质没问题,滑软的缎料亲肤性极佳,柔若无物,剪裁更是高段,合贴得似是量身订做,这一点不得不佩李秘书的精准眼力,那么,问题在哪里呢?在李秘书那句赞叹—— 「咦?真看不出来喔!以为你很瘦,原来你有料吔!露错地方了!」所以体贴的他选了件胸前有繁复皱褶花样的洋装,而在背后上半部镂空一小部份展露美背,就是这见空气的一小块,让她不自在到走路也要走在李秘书前头。 「说!是不是景先生的主意?」她写得很用力,快戳破便条纸了。 手帕往空中一挥,「呿!景先生哪懂女人呐!去年在配合厂商的春酒宴上,他老大把前后跟他搭讪的两位名媛的名字都给搞错了,可人家长得分明两个样,你说他对女人多有监赏力?这件事可是我建议,景先生同意的!方小姐可得给我面子啊!」 听见景怀君被属下拿来消遣,她不自觉开怀起来。 逗乐了方菲,李秘书又同她咬耳朵,「所以啊,景先生平时表现若有不尽理想之处,您就多包涵包涵,别同他计较!没办法,形势所逼,大家等着看他怎么再创凌群高峰,不进则退啊!」 说到底还是护主心切! 她顿时沉默,随着电梯上升,抵定,走在敞亮的通道上,进入中式餐厅,由服务生带领进包厢。她正要进门,李秘书拉住了她,「等等!」大手抢过她的背包,努力翻找一阵,令人气馁地只找到一枝粉色护唇膏和黑色发圈,他无奈地指挥她抹上一层唇色,在脑后束了一只紧实利落的马尾,左看右看差强人意,咕哝着,「幸好皮肤白,不打粉也行。去吧!」 这么慎重其事,反启人疑窦,但一进包厢,状况又平常得不得了。 「这位是景太太吧?真年轻啊!」 景怀君的反应不必详述,一百零一号表情大概只有李秘书男扮女装跳芭蕾才有可能改变,至于同席的范氏中年夫妇,男的豪爽大方,笑声洪量;女的有些面善,秀致的五官极吸引人,虽届中年,体形纤窕,声音仍清嫩,毫无老态,寒暄时目光不时扫过方菲身上每个细部,似乎对她产生了某种不寻常的兴趣。 照例景怀君介绍妻子的口不能言时,以身体违恙一句话带过,范先生不以为意,打开商场的话匣子便没完没了;范太太关切地看着她,手指甚至轻掠过她的喉部,问道:「恢复得还好吗?」 她微惊,不知范太太意指为何,身边的景怀君摸索到她桌底下的手,轻按一下示意,她连忙点头,范太太仿佛松了口气。 「看来他把你照顾得很好。你快乐吗?」音量很低,算是私语,耳尖的景怀君却又捏了她指头一下,她再次点头,笑容有些僵硬。 秀气的范太太微歪着脸蛋打量她和景怀君,面庞滑过复杂的心思,甚至带了那么一点点她以为错看的忧伤。「老实说——」范太太贴近她耳垂,像一对感情融洽的母女在说悄悄话,「你有多爱他?」 她倏地抬头,怔望着对方,台面下的右手被一只大手使劲箍紧,她感到了疼痛,反手将指甲掐进大手掌心,大手文风不动,执拗地要求她正向表态,她咬牙,努力露出微笑,张嘴无声回答:「很爱!」 不确定是否取信了对方,范太太终于不再问这些尴尬的问题,她挣脱了右手,只想拿到嘴边呵疼。 一席下来,男人们只顾说话,她吃得小腹胀痛,因为范太太像是怕饿着了她,把一堆佳肴直往她碗里堆,佐以期盼的眼神,不吃像对不起她。 患病之后,她几乎不曾如此太快朵颐过,坦白说,不是很好受,但如果让嘴巴忙不停可以避免回答怪问题,她绝对选择前者。 饭局终于在胃里的食物顶到她喉咙前结束,年轻夫妻恭送长辈到电梯口,范先生和景怀君握手言别;范太太突然向前拥住她,做个亲热的道别,她四肢僵滞,任凭搂抱,鼻端充满对方的香气,这个拥抱太紧了些。 「希望你外公做对了这件事,保重!」幸好没人注意到她的错愕表情,她真以为自己幻听了,范太太有多了解这桩婚事? 电梯门一合上,她长舒一口气,想起了什么,责备地白了身边男人一眼,扭头就要乘另外一部电梯离开,景怀君语调闲散地开口,「还以为你观察力有多敏锐,原来不过尔尔,完全不认得了吗?那就是你雁青阿姨。」 雁青—— 她瞠目以对,粉唇半张,一脸不能置信。好一段时间回了神,拼命摁电梯键要追上去,景怀君将她扯到一旁,阻止她的冲动,「不可以!她不想让范先生知道以前的事。她现在过得很好,这次回来,除了私下到我父亲坟前上香,就是想看看你,别再去增添她的困扰了。」 她掩着嘴,回想范太太的面容,那股面善的奇妙感觉,原来来自和母亲相像的五宫。幼年和雁青阿姨无缘见面,没想到会因为景家,她竟然和在家族消失近二十年的亲人相逢不识!雁青阿姨或许永远不会知道,她间接因为对方过去的不幸,置身在这个男人身边。 她静了下来,背靠墙角,张嘴对他做出「谢谢」二字的唇形。 他不以为然地哼了声:「这倒不必,是她自己找上门的。我对我父亲的执迷不悟并不认同,人家都另有春天了,他还怅惘到离世。如果不是因为范先生这个客户,我并不打算让我父亲死后更遗憾,看着心已他属的旧爱到坟前吊唁!」 内心沉积已久的忿懑脱口为讥诮,他自行走到电梯口等待,不再理会她。电梯门一开,前脚才跨进,袖口就被掣紧,他回头一看,她揽着眉,一手捂着小腹,满眼央求。 他不悦地退出电梯,沉着嗓子道:「我说过你阿姨不想受到打扰,就算她不忌讳和你相认,我也不许你和她走得太近。我父亲人都死了,追悔再多有什么意义?她也别想干涉我和你的事!」 她摇头摆手又跺脚,干脆招手示意他俯近,他戒备地垂下脸,她赶紧一手勾住他后颈,强迫他注视她的嘴,双唇夸张地开合,让他看清她想表达的话—— 「我——肚——子——好——痛,请——带——我——回——家!」 ***bbs.***bbs.***bbs.*** 「景先生,景先生?」 他回过头,一脸不耐,仍对着手机道:「这件事你去安排,再多带点消息回来,明早不必赶回公司开会。」 合上手机,他按捺不悦,向大嗓门唤他的中年护士保持基本礼貌微笑,「我太太可以走了吗?」 护士瞪大眼,禁不住打量这位称得上俊秀、衣冠楚楚,却缺乏亲和力的成功人士。从踏进医院急诊室开始,他就没停过对外联络,老婆在哪里诊疗也不甚关心,她忽然十分庆幸自己的丈夫只是个普通人。看方菲清瘦的模样就猜得出夫妻生活不怎么好过。 「医生请您进去。」 他迟疑了几秒,还是跟在护士后面左弯右拐到了一个小小诊察室里头。方菲坐在医师对面,脑后马尾散开,口红褪色后,整个人更苍白,两只细细的臂膀撑在椅子上,神色有点委靡。 「景先生,景太太刚刚吐过了一回,已经好多了。」中年医师抬头审量他,不解地开了口,「景太太不能吃辛辣、刺激性的食物您不知道吗?更不该暴饮暴食,伤了肠胃,应酬的场合以后能免则免。平时保养的功夫比治疗更重要,希望家属也一起配合。」 他稍楞,随即应承道:「是我的疏忽,下次不会了。」 方菲悄悄觑看他,捧着头暗叹口气。 「这几年的术后追踪,都没见您陪同来过,亲人的支持,不可等闲视之,请多关照她的身体,她若有问题,您也不好过对吧?」 这位医师管得是不是越界了?特地让他进来就是教训他? 「我会注意,谢谢!」勉强做出家属的唯唯态度。 医师手一挥,示意下一个病人进来。 「请到外头拿药,让她按时服药!」护士不客气地对他吩咐。 额角隐隐抽动,他倾身扶起方菲,并肩离开诊察室。 在领药柜台,她拿了枝笔,在药单后面写道:「我早说别来医院,送我回家,休息一下就行的。」 「然后半夜三更再挂急诊吗?你不能吃就不该逞强,没有人会嫌你浪费!」 她吓了一跳,这话该是他说的吗?安排这场饭局的不正是他阁下吗? 他板着面孔,冷峻地瞥了她一眼,似是极恼怒;她见状也恼了,撇过脸不看他。 医师的嘴可不是她能控制的,他就不能委屈一下下?难受的人可是她啊! 她缩着肩,抱着双臂,强烈的空调侵袭她背后挖空的一片肌肤,她咬着牙避免抖颤,嘴唇已经泛青。 肩头冷不防覆盖了件男性外套,她诧异地回望他,他面朝领药口不搭理她,上身只剩件灰色丝衬衫。她狐疑地朝诊察室张望,接着在药单空白处写着,「不用担心,医师看不见这里,不会对你的不体贴有意见的。」 他从药剂师手中接过药袋塞给她,昂首走在前头,放声道:「看看自己冷成什么样子了?全身都起鸡皮疙瘩了,是不是想告诉别人我虐待你?」不知李秘书是怎么搞的,竟让她穿得如此单薄而且……清凉!他何时表示过喜欢女人尽情展现身段了?尤其是他的—— 他身子顿了顿,又继续迈进。她不禁慢下脚步——他都用这种不讨喜的方式表达善意吗? 走在他身后,念头快速流转,她噙着浅笑,在药袋上歪歪扭扭写了一长串,追上他。 「既然您这么好心,那可不可以减少我们每星期的见面次数?而且,只要单纯吃饭就好,过夜就免了,这样两个人都会睡得很安稳,你说好不好?」 他匆匆扫过这些难以辨视的草字,睨着她好半晌,接着,露出了意味不明的笑,「你睡得很不安稳吗?很抱歉,那得靠你自己调整心态了,提出履行同居的是你,想分居的又是你,我可不能老是被你牵着鼻子走对吧?守规炬才是上策。对了,今天你也累了,就在你公寓留宿吧!上次请你把另一间房整理出来,你准备好了没有?」 「……」他哪根筋不对? 「如果没有,那很对不起,你又得睡客厅了。身为主人,总要牺牲一点,你说是不是?」 她被他这一串话唬得一楞一楞,呆立了片刻。 他当真这样想维持关系吗?她并不这么认为,能让一个生活等同于工作的男人乐此不疲地对付另一个女人,只有两个原因,一是她彻底冒犯了他;二是——他的确对这桩食之无味、又无法轻言放弃的婚姻充满了难以言说的反感。 她静静地随他上了等候在医院侧门的座车,托着腮目视窗外。此刻,在胸口缓缓流淌着的,竟是对他异样的同情,同情他为了一手提拔他的景恒毅,维持没有一点乐趣的婚姻。比起来,她活得自在多了,因为不奢望遇见爱情,名义上的婚姻对她产生不了枷锁,更不妨碍她的生活;但是他就不一样了,无法让她公开曝光在社交场合是一件憾事,随心所欲地追求女性又会招来蜚短流长,依他严谨无趣的性格,豢养情妇必然感到太费事,想来真是进退维谷啊。 既然麻烦的源头来自于她,她总能做一点事吧! 她拉拢外套衣领,在他的味道的包覆下,陷入长长的心事。 第五章 小敏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龙井茶,目不斜视从李秘书面前经过,深怕洒了茶液,连招呼也不敢打。 李秘书忽然起了个念头,他很想和小敏交换职务,每天做的就只是在座位隔屏后面,趁上司不注意上网购物,挂在msn上八卦个不停,到茶水间和姊妹淘交流新一季彩妆心得,或是打赌有谁看过真正的景太太之类的无聊小游戏……太轻松写意的生活了! 相信小敏必然会喜出望外地接受交换,从此涉人景先生的生活私秘里,小从内衣裤的品牌尺寸、座车的性能,大到客户的重要性排名、挡驾不速之客……比真正的老妈还像老妈,还得守口如瓶。其实以上种种他都游刃有余,不致心力交瘁,真正让他倦勤的,是无法归类的「景太太沟通站」这项任务,足以令他死去许多脑细胞,掉不不少头发。 比方他此刻正要进行的这项工作报告,足足让他站在景先生办公室门口当门神半个钟头,他欣羡地看着各方人马进进出出,相信此刻没有人比他更为难了。他一对小眼珠斜向天花板,斟酌报告的恰当字眼,烦得他长吁短叹。 「李秘书,这是你的新工作吗?」 「呃?」 「你啊!站在这里看公司有谁在摸鱼吗?」小敏经过,歪着头仰望他。 「呿!别烦!」干脆闭上眼冥思。 「你办公室的分机在响,是不是老板有请啊?」 「啊——天!」他猛拍一下脑门,调整领带,短短一个月内第二次出现大难临头的不祥感,俯首踏进办公室。 他尽量做出公事公办的表情,没有多余的部属情感,站在景先生的气派办公桌前,半垂着眼皮以免接收到老板的铮铮目光。 「这几天餐厅尽量安排清淡不腻的,如果吃饭时间没办法配合,就请外送到这里,再让司机去接人。」 这几句全然缺乏主词的话,经过李秘书内心的翻译就是——因为方菲的关系,餐厅尽量挑选菜色清淡不油的,如果景先生和方菲双方的吃饭时间没办法配合,就请餐厅将订好的餐直接外送到办公室,再请司机接方菲过来共餐。 「这个……没问题!」真正的问题并不在这里。 「送洗的西装下午一定要拿到。香港来回时程安排好了吗?」 「都没问题,时间已传真过来。」他递上一张飞机班表时刻。 「那么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站在外面好一阵子是为什么了吧?」 「呃?」眼珠子瞟个不停,还是坚持不抬头。「是……方小姐有事,我想等其它人都走了再报告您。」方菲的存在仍是少数人知道的秘密。 无声一阵。 「她有什么事?」语气很平缓。 「呃——她发了封经费申请函,希望您慷慨解囊——」 「上次不是已经拨给她了?」 「这次名目不一样,不一样……」 「一次说完!」不耐烦的指示。 「是——是这样的,童绢女士在乎取女儿监护这件事上,因为对方的律师设下不当陷阱,让一直苦心栽培听障女儿能正常听说的童女士输了官司,童女士急需一笔钱请更专业的律师替她赢回监护权,但李维新先生自两个月前开始协议离婚以来,就断绝了童女士的经济来源,童女士的娘家也无能为力,所以……」 「说了老半天,原来是别人的家务事啊!」 这个反应和李秘书先前的模拟几乎一样,有谁比他更了解景先生? 「是这样说没错,但方小姐强调,如果不是童绢对孩子的付出,孩子的进步是李维新先生根本看不到的,李先生在婚姻关系里朝三暮四、捻花惹草、不守承诺,不克尽夫道……」 「李秘书,我对别人的私生活没兴趣,不必详述。」 「所以您的意思……」头皮开始发麻。 「这事和我无关,和方小姐也无关,总不能她心血来潮,在路上见义勇为,我都得全数买单吧?」 「您说的当然正确,只是童女士是方小姐的好朋友,总不忍心——」 「李秘书,你在替方小姐说话?」 有那么明显吗?他其实是在帮老板啊! 「也不尽然,我只是觉得,如果孩子可以跟着爱她的母亲,算是美事一桩……」 「世上不完美的事多得很,你能一一干涉吗?不妨告诉你,我们在对岸新厂的投资案,李维新的阳富集团也是其中之一的股东,如果因为插手他的家务事而影响到筹资,怎么对其它股东交待?」 「……」真没料到有这一环节,接下来的报告景先生得自求多福了。 景怀君接着解释,「钱不是问题,重点是她凡事想得太天真,依她随性做事的逻辑,有再多家产也迟早散尽,我难道还纵容她不成?」 「所以,其实,方小姐,也不是——」 「你在语无伦次!」 「抱歉我太紧张了,方小姐知道您一定不会轻易答应这件事,所以她提了一个但书,如果您不肯拨下这笔钱,她打算——」 「……」景怀君好整以暇等着下文。 「协议离婚,取得赡养费。」 很静,太静了,只听到自己短促的呼吸声。他早就知道景先生不会有好脸色,他该怎么平息他的怒意?景先生最恨别人威胁他,尤其又是第二次出招,由同一个对象引起……慢着!他听到了什么?景先生在笑? 眉眼慢慢上抬,他看见了景先生——在笑没错,一只手撑着下巴,难得的笑容让他显得更悦目。景先生其实是个好看的男人,如果不那么深沉、严肃,会比现在更受员工欢迎…… 「还是同一套手法啊?如果我不同意呢?」腔调慢悠悠的,显然把这项提议当儿戏,不再认真,并且重新移动手上鼠标,双目盯着萤幕游标。 既然老板不当一回事了,他又何必操烦个半死?老板总有他的一套办法,这种家务事轮不到他想破头皮献策对吧? 「方小姐表示,她准备向法院提出一个婚姻不能持续的合法理由,就是——」他游目四顾,确定不会有第三者听见,再往前靠近景先生,压低嗓子道:「您不能人道!」 「什么?」锐目射向他,充满不可置信。「再说一遍!」 法律术语很难懂吗?叫同样身为男子汉的他解释真是为难! 「就是指您无法让方小姐——您……您别激动,方小姐一定是一时情急,找不到好理由,谁都知道您身强体健又年轻,怎么可能没办法……」坦白说,他也不是很确定,景先生在外头从不乱交女朋友,虽说一向忙得分身乏术,但若有心也不是不能。很多大老板不都在外头偷吃不擦嘴巴?连公司一名研发部高级主管都让他发现和女秘书打得火热,这可算是男人的通病。从前他以为景先生为人严苛,但素行良好,今天经方菲这么一提,他的判断开始动摇,会不会这一阵子两个人走得近了,终于让方菲发现什么了? 「……」 不妙!拳头青筋都冒出来了! 他搔搔头,「还是——景先生,干脆把方小姐要的那笔钱拨下,别闹上法院——」冒火的眼神让他快说不下去,赶忙又提了个主意,「这样吧,我们找医生开个健康证明,方小姐就达不到目的了!」 「你昏头了,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弄得人尽皆知?」椅子愤愤一推,走出座位,「取消今天的晚餐!」 李秘书摸摸额头,一把冷汗。小敏那些小妮子一定不会知道,知道太多老板的秘密绝不会是好事。 ***bbs.***bbs.***bbs.*** 尖锐的电铃呜叫划破寂静,忧然响起,正爬上床准备安歇的她,结实吓了一跳。很少有不速之客会在近午夜时拜访,尤其说话不方便之后,朋友邀她夜间出游的次数更是微乎其微。 不明所以地胡乱揣测,电铃又响了一次,她下了床,在及膝长恤衫外披上短外套,随手在桌面上摸了块金属纸镇壮胆,手背在身后,慢吞吞走到客厅,从大门上的孔眼朝外探,来客不闪不躲,站立在门外,附带一张捉摸不定的脸孔。 这神情使她感到头疼,却又不得不开门应付。 来客进屋内后,仍闷声不吭,一迳以灼灼目光直视她,对峙了大约半分钟,性格并不强悍的她终于投降了,回身取了那面小白板写上开场白——「你没说今晚要过来!」她以为他需要几天考虑离婚这件事,不会这么快有结论。 景怀君抬高下颊,俯视她的长眼微眯,像是寻衅又像是谴责。 她试探地又写——「你在生气?」 维持静默。 「你是来警告我的吗?」 还是强烈逼视。 「想喝点东西吗?」她试着转移注意力。 他一语不发靠过来,她立即感受到他身躯辐射出的温度。 「我们要一直这样站着吗?」句子底下画个冒冷汗人脸。 他这样拒绝沟通难倒了她。她心里有数自己冲撞了他,被动做出选择向来不是他的习惯,但不以这种方式解除婚姻关系,彼此无意义的折腾要到何时? 「你再不说话,我就去睡喽!」她在这行字旁边画两道粗黑线,表示郑重声明。 可想而知,他不为所动。 她叹口气,没辙地摊摊手,转身走进卧房。 实在猜不出他来访的目的啊!他的负面表态果然另类。老实说,她没这么潇洒把他撇在外头,但不溜之大吉却很难承受那双载满忿懑情绪的眼神。 反手将房门合上,剩一条窄缝时,一只手臂蛮横地插进来,单薄的门豁然敞开,她吃了一惊,倒退两步,下意识想喊,记起自己根本没有声音,打消了念头。景怀君往前跨出,大手一攫,紧紧箝制住她尖削的下巴,另一只手连同她的双肘一起箍住腰身,使她整个身子毫无转寰空间。 「你在考验我的耐心?还是有恃无恐?」口吻严峻地逼问,「你是真想要那打官司的五十万,还是现值几亿的股票?」 指尖陷进了她的面颊,力道之大甚至令她无法摇头,她转动着黑眼珠,徒劳地表达她的用意,而他愠火正盛,脸庞线条绷紧,并不打算让她解释。 「你希望我怎么选择?为了表示我不是一个被予求予取的软弱家伙而和你签字离婚?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你的好朋友打赢官司,却输了我的投资?」 疼痛使她的大眼浮现水光,他的话只听懂了一半,越束越紧的搂抱却快把她骨头挤碎。 「你猜猜看,我会怎么选择?」他终于松开她的面颊,逮着了空,她拼命摇头。 「不知道?」撇嘴哼笑,「你不是自以为能看穿我?」 再次摇头,摇乱了发丝,满脸是被误解的无奈和不能尽情表达的挫折。 「成年后,我就不习惯按照别人的意旨做事,这个婚姻是仅有的一件,所以,结束必须由我决定,而不是你,明白了吗?」 她扭动躯体,完全无心讨论谁是谁非,只想挣脱他粗蛮的手劲。 「我最不喜欢让别人猜中我的心思,那多没意思。」闭起眼思忖,过了一会儿张开,抿唇轻笑,「让你猜不中,是我唯一的乐趣。至于你提供的两种选择,我不准备采纳。」 松开的手从下巴往下滑行,停在锁骨下方的一片肌肤,「这才是我的选择!」 她轻蹙双眉,思索他真正的语意。 「我知道你不懂,不过别急,我会解释清楚。」他俯近她,唇快要碰触到她的额面。「你提出撤销婚姻关系的理由,我现在就让它不存在,从此以后,你不会再有机会向外人提出这种荒谬的理由,明白了吗?」 她当然明白,但绝不会相信,那瞳仁里的荧火,只有恼怒,缺乏情欲,他不过在恫吓她,目的在令她讨饶,从此在婚姻里乖乖就范。他既不想受威胁付出那笔钱,也不想遂她的意离婚,但上法庭让私事搬上台面更不可能,他只能用这种粗鲁的手法要她收回那些提议,夺回他的主导权……她很想对他大声喊,他不放手她如何动笔写出她的回应? 长指继续下滑,覆盖住她的左胸,未着内衣的圆丘恰盈一握;她暗惊,有些困窘,但并不害怕,知道自己引不起他的爱欲,反而不像他预期中的惊惶失措。为了不使场面太难看,她放弃了扭动挣扎,只露出四肢被束缚的不舒适表情,再频频用眼神示意他放手,希望让两人好好再谈一次。 他不是不诧异她的平静,掌下的柔软静静栖息在他的碰触里,底下的心跳没有更快速。她在想什么? 见他仍无意放手,手指甚至顺着她腰际曲线下滑,从睡衣下摆钻进,沿着大腿上探,捏握住她的骨盆边缘,她颓下肩,呵出一口气,幽亮的黑眸对着他,万般无奈地张开嘴,以嘴形一字一字地表白心声——「别闹了,放开我,你可不可以有礼貌一点?」 这些话在日后她的回想里,成了一道谜,如果此时更换另一种遣词用句,他的反应会不会全然相反?两个人的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但在这一刻,这些无声的语言像道引信,点燃了他原本不打算全盘引燃的怒火,她的冷静成了挑衅,对他的理解成了讥嘲,仿佛她拿准了他不会真的行动。在这一点上,她的确失之无经验,她简单的信念告诉她,没有爱念和存心勾引,什么都不会发生,尤其他还带着满腔愤怨,动手打人倒还有可能。 他猛然向前一压,两人直接卧倒在她床上,她的后脑勺硬生生着床。 她一向睡不惯弹簧软床,床板上通常仅铺了件薄椰丝垫再加一层铺被,这无预警一摔,全身上下都吃了疼,脑袋还晕眩了几转,思考被迫暂停,只觉遍体生凉,有种空虚失依感。勉强睁开眼皮,惊奇地发现身上睡衫正被褪除,他的动作惊人地利落。她急忙撑起上半身,更强烈的压制随之而来,是男性的体魄,寒意骤然消失,肌肤相贴的热度温暖了她,也困惑了她,他想进行到什么程度?他不该给她机会沟通吗?他不会真想和她完成夫妻之实吧? 念头一个接一个,直到他修长的十指摸索过的私密部位令她错愕又羞窘,她终于起意反抗,开始在他身下扭动。她再一次错估男人,那肢体的摩擦成了火上添油,她的身躯被加倍粗暴的爱抚,他昂然的生理反应毫无被误解的余地。透过他的宽肩仰望天花板,她不停地在想,这一切不会发生,也不该发生,为什么和她想象的完全不同?他怎能和一个没有好感的女人有肌肤之亲? 别开脸,一眼瞥见到掉落在床畔的那块巴掌大的纸镇,她极力伸展手指,终于抅着了! 紧握在掌心里,高举在半空中,估量着下手的位置——一个能让他熄火又不伤害他的落点,刚决定好要击向他脑袋左侧,他忽然抬头对上她的眼,她霎时怔住,两张脸相距不到十公分,四目短兵相接。意外地,她没有在他脸上找到近似恼怒的神色,但也解读不出更多她了解的情绪,她迷惑了,尝试以唇语做最后努力,「你听我说——」 嘴里立刻吐出一个闷哼,下体一股陌生的剌痛冲击着她,她紧紧闭上眼,咬唇忍痛,还未获得真正喘息,新一波痛楚又来临,一次比一次猛烈,令她惊慌失色,手里的纸镇被震落,跌至地板上她再也拿不到的距离。 他捧住她的脸,不让她躲逃,视线定着在她的眼,身体的动作持续着。对正在发生的事一头昏眩而无法思考的她,只剩下一个疑问——那深不见底的眸心,在那一刹那,到底装载了什么她不了解的东西? ***bbs.***bbs.***bbs.*** 脚踏车出了巷口,她熟稔地往左滑行,到了第二栋公寓门口,才急按手煞车,矫捷地跳下着地,停好,朝肩上的大背袋里掏摸钥匙,眼角余光瞄到斜对面一辆极为眼熟的座车,车门打开,里头的人正跨脚下车。 她飞快转过身,抓起钥匙对准大门匙孔,左旋右转。背后脚步声加速接近。她及时拉开大门,一闪而入;底下一只男性大皮鞋聪明地卡在门缝,让她关不上门,庞大的力道随意一推,差点将她的纤躯夹在墙和门之间。 「方小姐、方小姐,你别躲啊!」粗掌将她拖出来,她脚一蹬,满脸不悦地瞪着红通通的胖脸。 胖脸陪笑地松手,擦擦汗道起为难来,「方小姐,我可没得罪你,干嘛老不理我咧?」 他真搞不懂这对假面夫妻葫芦里在卖什么药,忽然间方菲就断了一切连系,简讯不回、电邮不理,和景先生的共餐时间也不出现了,基金会找不到她,出版社以快递交稿,最后只好在这附近站岗拦人,偏偏他最不适合做的就是盯梢的工作,这么庞然的身形长时期塞在动弹不得的车厢里可不是愉快的事。 算他运气好,等一个下午就等到了。他可不是闲闲无事忙的小助理,处理老板层出不穷的私人琐事已让他一个头两个大,再来这一件夫妻间的闹别扭,他感到最近难得瘦了几磅,精神却比以前差了。 「景先生从香港回来了。」他多此一举地报讯,换来她一个白眼。 「好几天没见到您了,今天晚上特地请您过去一道吃饭。」 她—扭头,干脆背对着他。 「方小姐,景先生想见您呐。」这句话是他多添加的效果,实情是老板只抛下一个让他安排吃饭的吩咐就没再提第二次,但眼神代表了一切,景先生的眼神明白昭示,如果这一件小事三番两次办不好,就该检讨一下自己的能耐了。 「呐,方小姐您听我说,老板不批准您的经费申请也不是我的错对吧?他不答应离婚更不是我的责任啊!您这样我很难交待吔!」老板不知用了什么方法,方菲没再追问经费下落,却躲得十分彻底,他总不能破门而入将她押赴景先生面前吧? 「这样吧,您就去这么一趟,以后您老死和景先生不相往来我都挺您,您看怎样?」开始开空头支票了。 她索性在楼梯阶坐下,拿出一本新购的画作赏析翻看起来,颇有和他耗下去的意思。 「唔——这样好了,既然您这么不想见到景先生,又不能一辈子躲着他,那我建议您,用餐时您就当作他不存在,只管和我说话好了,我陪您,总行了吧?」无所不用其极地达成任务。 她终于掀动长睫,正眼瞧他了。他连忙递上准备好的纸笔,内心喜极而泣。 「我没有躲他,我只想一个人安静几天,请他别来烦我。」写得很慢,笔力有点中气不足。 「呃……五天也该安静够了吧?」 「我不知道。」支着下巴认真地思索起来,一副被一道数学题苦缠许久的模样,接着,眼眶有些酸涩潮湿,胡乱抹了一下,继续写道,「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一个没礼貌、不尊重别人、自行其事、唯我独尊、缺乏同理心、欺负女人——」还有没有遗漏的?她想起了那双眼睛,那无以名之的凝视,就停止了动笔。对于她尚未进一步了解的对象,她不做太多言过其实的攻击。 「啊?这个——」他瞪着手上这张布满负面写照的笔记纸,凭良心说,很难二反驳,但若如实禀告顶头上司,他的日子更不得安宁。「很有道理,很有道理,不如我陪您一道在景先生面前开诚布公,岂不更好?您又不必担心被降职、被减薪、被训诫,顶多他摆给您臭脸看,可景先生一天有三分之二的时间都是一张臭脸,其实根本没差别对吧?所以说,您是再适合不过提出谏言的人选了,我们这就定一趟吧!」 她听完忍下住进出笑气,嗔视他一眼,提笔又写,「可别让景先生知道你在背后扯他后腿!我输了,走吧!不会让你难做人的。」 他喜出望外替她开道,一摆一晃到对街打开后车门,边走边叹——很善体人意的一位小姐啊,坦白说,比起其它家的娇妻或千金,要求得算少了,怎么景先生就是有本领把两个人的单纯关系搞槽,好像存心不让方菲好过似的。 一坐进车座,方菲心头忽然兴起了一堆疑问——这世事为何总爱以曲折的方式呈现?为什么不能循一条简单的直径完成,老是节外生枝?是否她要求太多?不够认份? 景怀君以合法的身分夺取了她的初次,她的浓浓怅惘远超过愤怒,她始终认为,不该在恨里进行这件事,她惆怅的是这一生不会再有机会拥有柔情蜜意的初次了! 她摇下车窗,引风灌进车厢,张开嘴,对着天空大声呐喊——「你不是拿走我的声音了吗?你还要什么?我又换得了什么?」 所有的问话,都被拦截在喉口,在胸腔回荡。李秘书听到了一点异样的、卡在喉咙的瘖哑粗嘎声,往后照镜一探,方菲攀着窗玻璃,神情十分忧伤,他不忍地收回视线,转开音乐频道,轻快的曲调瞬时充塞一方空气…… ***bbs.***bbs.***bbs.*** 她知道他在注视她,从她一入座起。 李秘书被他打发离开了。为了让自己保持镇静,她拿出画册、铅笔,看着吧台一角素描起来。 隔了几天,景怀君看起来精神奕奕,没有商旅后的疲态,表情不多,但一扫阴沉之气,比起来,他果然老练沉稳多了,像没发生过任何事一样平静。 餐点很快送来,显然在她来之前就已替她点好,清一色水煮物、紫米饭,不油不腻,不须过问她的意见,他已决定好她的晚餐。她皱了皱眉,动也不动。 「别画了,先吃吧!」语气平和,但仍是个命令。 她不介意吃什么,她介意的是没得选择。 拿起筷子,她认真地吃起来。他继续操作手提电脑,没放过她的一举一动。 「吃慢一点,当心消化不良,我们不赶时间。」唇边透出些微笑意。 我们?她差点噎着,吃得更快。 「如果你想早点回去休息,司机可以先送你回山上。」 山上?她惊愕地看向他,他面无异状。 「no!」她在餐巾纸上画两个大大的英文字母,推到他面前,捧起汤碗遮住他的目光。 「这是约定不是吗?」他若无其事地推回餐巾纸。「放心吧,我今晚没兴趣碰你,不用紧张。」他完全知道她在顾忌什么。那一晚失控,他不否认是擦枪走火,他原本无意进行到底的,何来的驱力?他无心深思,可这关系一突破,他不是不懊恼,他思及她的次数却比往常更多了。 「这是没有意义的约定。」假装没听见最后两句,她在纸巾角落接着写下。 「怎么没意义?这意义都是你之前设定的,而且,我都一一遵守了不是吗?」 她脸腮刷地爆红,突然动了气。他占尽了便宜,还要揶揄她!她在餐巾纸背面写着,「我现在提出一个新的设定,从现在开始,和爱情无关的任何约定都不必履行,我们都不必在对方身上浪费时间,我不会再骚扰你,你也不必应付我,大家各自清静。」 「爱情?」他露出兴味的神色。「原来你还抱着爱情的想望?那么,当初又何必答应结婚?」 她一时语塞,恨恨地看着他。 「唔——爱情,我的确没办法给你,」他莞尔,向前靠近她。「我不相信这玩意。你相信,就一定找得到吗?找得到,就一定能永久保有吗?」 「……」第一次听到他对感情的表态,她一时无言。 「不妨告诉你,当初答应我父亲结这个婚,并不算太勉强,既然我不相信爱情,和谁结婚并没什么差别。再说,能让他开心的事我绝不吝惜做,他这一生,真正开心的事没几件。」 这番话像打翻了调味架,顿时五味杂陈。果真如他所言,那么之前为了让他获得自由、让他快乐地追求所爱,刻意提出离婚又是为了什么?所以,他其实并不领情,所以,他才可以放肆对她…… 她是彻头彻尾的傻瓜! 「你好像很失望。」拇指抚过她眼角的湿意。「你不会告诉我,你先前做了那么多惹恼我的事,就是为了要这个吧?是不是太大费周章了点?如果你直接问我,我必会坦诚相告的。」 他以为她是孩子要糖吃吗? 轻轻拂开他的手,她撕下未完成的那幅素描,低头在空白处振笔疾书 「你弄错了,我怎么会要求在你身上不会有的东西!就算要,对象也不会是你。对不起,我之前考虑不周,以为五十万、一百万对你来说九牛一毛,举手之劳做件善事不算什么,惹恼了你,再说一次抱歉,我们就恢复以前的状态吧,各不相干。以后,如果你认为没有必要再对我负责,或有了更适当的对象,想和我终止法律关系,随时可以派律师过来,我可以养活自己。至于赡养费,你不必担心,我一毛都不会拿。方宇那一边,他学位就快拿到手,生活不成问题,也可以考虑终止提供生活费,我们之间,就不会再有任何瓜葛了。」手执纸张两边,让他清楚过目。 他匆匆过眼,炯炯厉目扫过她。她垂首收拾背包,背在肩上,站起身,想起了什么,从钱包掏出一张千元大钞放在桌上,绕过桌子就要离开,肘臂却倏地一紧,她往后一跌,坐倒在他座位上,挨着他半个身子。 「我话还没说完。」他环住吃了一惊的她,凑近她的耳鬓,像两个浓情蜜意的情人。「想过河拆桥?要和我完全没瓜葛,没你想的简单。这三年,你们方家姊弟花了景家为数不少的钱,按照道理,这也不该是景家的事,我父亲后来是糊涂了,始终认为景家有今天,你外公当年一臂之力功不可没,倾尽多少私产挽救你那些不成材的舅舅岌岌不保的事业,连你的终身幸福都要揽在身上,负责到底。凌群是靠我父亲的能力起家的,没有他的努力,股东的投资一样一去不回,这是眼光问题,瞧你那些舅舅就可见一斑,再多的家产都一败涂地不是吗?我父亲还的也够了,他后来做的那些决定,根本是情感作用,毫无理性可言。想和景家划分清楚,这笔帐太难算,那就从我们婚后开始吧!所有我付出的一分一毫,我会让李秘书列一张清单出来,你就签张借据,分期摊还,还完了,婚姻自然可以结束。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不还——」他凝视她漾着水光的黑眸,缓缓释出微笑,「如果你好好履行婚姻义务,做好一个妻子该做的事,这些债务就当作不存在。」 她大惑不解瞪住他,简直不认识这个人,不,是没认识过这个人!这么不可理喻、这么难缠、这么不通人情、这么——匪夷所思! 「为什么?」她蠕动双唇问。她真正想问的是,他的逻辑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因为……」他看着她的唇形,沉吟几秒,缓缓作答,「保守型的投资基金,就算不能一本万利,基本的获利也会有保障。这个婚姻的三年利息我还没回收呢,怎能这么快就撤资?再说,我其实不讨厌你,保留这个婚姻没什么坏处,有你这个人在身边,调剂一下一成不变的生活,也算是好处。」 她不该问的,听了直想掩耳疾走。实在够了!把任何关系拿来秤斤论两是他的长才吗? 她拨掉肩上的那只手臂,拿起他电脑旁的钢笔,捉住他一只手,在他掌心使劲写下几个怒意奔腾的字——「可是我现在很讨厌你!!!」 他倒过掌心瞄一眼,三个惊叹号反而令他感到妙趣横生,不以为意道:「我是无所谓,但你可就难过了对吧?」 她双掌掩住面孔,哀叹不已,一甩头,不再理会他,坚决地离开。 方菲一走,他面色即沉,前方座位接替上一位套装女郎,粉妆细琢的脸蛋看看他又看看窗外,探问:「真巧,景太太刚走啊!」 他揉揉太阳穴,不准备回应,伸出手道:「新的委托书格式修改过了吗?拿给我看看吧!」 王明瑶露出意在言外的浅笑,手指敲敲他的掌心,「小两口吵架了啊?」那几个蓝字张牙舞爪,恐怕只有方菲才敢直言以对。 他缩回手,利眼瞧她。他从不对外讨论私事,熟稔的王明瑶也不例外。她却大方和他对视,扬起秀眉,「很介意吗?那就改变一下吧!我很好奇,你对女人都像对下属一样吗?」 他不客气地从她手中抽出文件,平板着嗓门道:「王律师,我好像不是聘你来做婚姻顾问的,开始言归正传吧!解释一下这个格式……」 桌面下,他的拇指不断摩擦掌心的一行字迹,笔尖的触感仍在上头盘桓…… 第六章 电铃不耐烦地一响再响,她仍镇定地伏案挥笔,将最后一朵花的花萼再三修饰。从侧面看得出,她眼皮浮肿、面色青白,分明熬夜了一晚。 童绢拍拍她的肩头,「人已经到楼下了,还画?」 她呵欠连连,还能挤出促狭的鬼脸,以手语答:『我努力试过了,就算不眠不休的画到眼瞎,我的债二十年也还不完;就算还完了,命也去了一半,真是人穷志短!」这几天她不禁再三检讨,她平静的日子不过,偏去惹火一只打盹的雄狮,弄得人财两失、进退两难,到底是谁的错? 「景先生开玩笑的吧,他根本不缺——」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举高让童绢探个究竟。 「借据?」很正式的、有双方签章的借据,条列细目,数字大得惊人。 她点点头,勉强抬起两手,『够狠吧?怪胎一只!他去做保险公司的精算师一定也很称职。』 童绢一脸歉疚,「方菲,我会尽快找到工作的,不会拖累你的。」 『没人拖累我,我一向衰星当空,能帮你才是福星,你安心和小艾住这,李维新不会找到这里来的。』她打量了一下童绢的细皮嫩肉,摇头比着手势,『别急着乱找事做,我还有一点积蓄,饿不死你的。』 从前景怀君每个月汇出的生活费,几乎都贡献了基金会的图书室设立,所剩无几,想先还一笔都不可能。景怀君说到做到,这个月不再汇出生活费,存心让她捉襟见肘,开口求人。 「方菲,」童绢犹疑着如何开口。「景先生过去一向照顾你,一句话都没说,最近完全变了,和你镃铢必较,你是不是稍微想一想,哪个环节出了差错?他掌控一家上市公司,要对付你是轻而易举的事,现在要共处一室,又是在他的地盘,我担心你一个人……」 「……」她撇嘴不以为然,他也只有一个人啊! 「我知道,这话由我来说不太对,可是,我是想,如果景先生不过是要求你听话一些,他在外头也规规矩矩,你暂时就别再刺激他了,过一段时间,他心情好了,就不会为难你了。否则,还不知道他会使什么手段,对你不太好。」饱受前夫折磨的童绢简直是惊弓之鸟。 她摊开两臂,安慰地拥抱童绢一下,做个ok手势,『放心!我没什么好损失的。』不过是损失一点好心情、一点自尊、一点自由,她承担得起,但中间的故事曲折就不必让心力交瘁的童绢知道了。 身上披披挂挂了一堆行李袋,童绢替她扛了一只皮箱,两人一块下楼。李秘书一见到这阵仗,大嚷:「说了不必带这么多东西的,大屋里什么都有啊!」 她懒怠拿出纸笔解释,执意把行李放进后车厢,对跟在屁股后的李秘书指指灰浓的天空,李秘书附和:「是、是,快搬快搬,待会下起雨,山路视线可不好!」 她和童绢挥手道别,尽量流露轻松欢快的样子。一坐进车座,脆弱袭上苍白的面颊,想吹吹风,雨丝竟已然飘落。 下雨了。偏在这时候,她想起那幢无边寂寥、空洞的大屋,一阵不寒而栗。她对过大的房子一向没好感,总让她忆及伴随外公一生,却在晚年被舅舅们抛售的方家老宅子,每一个角落,都隐藏了长年的悲喜爱恨,躲也躲不了。长大以后,她因此只求简单纯粹的幸福,比方说,小小洁净的房子,温柔普通的情人,稳定不求名利的工作,偶尔奢侈一下吃顿大餐,台风天和伴侣赖一天的床,一年自助旅行一次…… 她不懂的是,为何越简单,越难得;越不奢求,幸福之路越难行,总像是远方的海市蜃楼向她招手,她却永无可能奔至。 ***bbs.***bbs.***bbs.*** 不必抬头,他就知道前方那犹豫的影子是谁,一步一步慢慢靠近他,软毛拖鞋没发出一丁点声响。他瞥了一下腕表指针,八点五分,她若不是起得太早,就是根本没睡。深夜两点半,他曾起身查看,她的门缝底仍透出强烈的灯光,这种光度不必问也知道不可能睡得好,她怕山上的夜黑,宁愿整夜不熄灯。 视线上移。果然,尖小的脸蛋比前一天更黯青,眼皮半垂,薄唇缺乏血色,步伐摇摇欲坠。她到底要多久才能适应这里的生活? 写了黑字的小白板移到他膝上,歪歪斜斜几个字——「想和你商量一件事。」 「什么事?」他合上报纸,专注地凝视她。 她收回白板,右手在上头移动一下,转面举在胸前让他看——「我房间窗外那棵大树,可不可以将它砍了,或移到别的地方去?」 他不解地拧眉,「为什么?」 她迟疑了良久,才写,「我不喜欢它的声音,风吹、下雨,它的树枝都会发出声音,我睡不着。」 意外的理由,或许可以解释她之前极力避免住这里的原因,但实在太孩子气,他摇摇头,「不能砍。屋外你见到的任何一棵树,都是我父亲亲手种下的,已经盘根错节,没办法移植。」 她点点头,像是早已预知不会有正面回应,不见失望,缓慢转身走开,他唤住她,「你待会要下山吧?一起走吧!载你一程。」 她摇摇手,背着他潦草挥笔,再高举白板。「不顺路,我搭社区巴士。」 那得走上一段私家路,再等上一段时间才坐得到社区巴上。对外主要道路只有一条,何来的不顺路?不过是不愿和他共处罢了。 他微恼,任她走开,开始食用早餐。吃了两口,把正忙活的厨子叫过来,「煮点瘦肉粥,别太油腻,让太太吃,看着她吃完,记得帮她叫车!」 没来由的烦闷在胸口沉积,他提早离开大屋,驱车到公司。 他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她像养错地方的兰草逐渐委靡?她不反抗也不顺从,气色越来越差。两个人在大屋里活像在捉迷藏,他前脚才踏进有她的空间,她后脚就离开;逼不得已面对面,她的视线永远不在他脸上,但也不似有恨意,较接近的形容词是认命,里面不时夹杂一抹稍纵即逝的忧伤。假以时日,他几乎可以断定,她会枯死在他面前。 是不是该放手? 直接到会议室里坐定后,耳闻部属轮流报告,脑袋里转动的是同一个问号。 他从前的生活本来就没有她的存在,少了她又如何?她从不曾给他一个由衷的笑容,从不!不是针锋相对就是不理不睬,可仔细思量,他何尝在他处拥有过由衷的笑容?她那双大眼早就看穿了这一点。 还是放手吧!这个念头一再反复,他的眼前就不断出现她的一颦一笑,她抿嘴的嗔容,她作画时的凝神,她莹白透明的肌肤,他进入她体内时那仓皇惊疑的眼神,她忍着不适承受他时的泛红颈项…… 放手吧!回到没有交集的从前,让她自由—— 「不!」 这个字脱口而出,他立即接收到四面八方投射过来的狐疑目光,财务长清清喉咙,不甚明了地问:「景先生,这项议案是您上次批准的,您突然反对是为什么?」 他及时回了神,让表情回稳,挽回失态,「我是指,别延后增资,无论如何要提升产能,这是一贯目标不是吗?」 精神不能集中,提早结束会议,部属散去,他往窗前一站。下雨了!大楼室内听不到淅淅沥沥的落雨声,她那间睡房却因一排玻璃雨檐而有恼人的击打声…… 「景先生,半个小时后车子在大门口等,应该在两点以前赶得到工厂。」特助站在会议室门口提醒。 他举起右手表示知悉,接着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你知不知道,这雨要下到什么时候?」 ***bbs.***bbs.***bbs.*** 大雨越夜越激烈,他一下车,司机忙为他打伞,西装仍湿了半片肩臂。 踏进客厅,他绕到她房前的小走道,十分意外,灯光已灭,她竟已入睡?他比平日更晚归,她一个人能安睡于此? 边臆测着,他退回自己的空间,做睡前的洗浴,过后,点起走道的每盏夜灯,巡走至楼下。 天空像要在一夜之间倾尽所有的眼泪,持续原来的雨势,雨打树梢,树影摇晃,在人口单薄的郊野房子里,的确扰人清梦。 他忖度片刻,走到她房门口,像是期待什么,抱着双臂倚门伫立,以单一姿势竖耳倾听,接收门内传来的动静。 不必太久,房内兴起一阵椅倒人跌的纷乱声,他抑制一探究竟的冲动,保持原样站稳。接着,门被猛力打开,「砰」地撞击墙面,一张惨白的小脸和他正对面,惊愕与惧怕使她的肩头剧烈起伏着,半张的嘴徒然颤动,说不出只字片语;走廊夜灯柔和,仍映照出她眼里晃动的泪光,她回望黑影幢幢的房内,踌躇难决,握住门把的手指结泛白。 他没有开口,不问不说,向前轻轻揽住她靠在胸怀。她被这突如其来的友善举措吓怔了,僵硬着身子任由他揽抱,微微的颤栗一丝不少传达给他。他不假思索,拦腰轻易地将她抱起,往回走上二楼。 她瘦了许多,抱她像拎只小猫一样容易,因为害怕,一路上紧贴着他不敢放松。躺卧在他床褥里,猜不透他的意图,她仍蜷着膝,四肢不知所措。他在她背后躺下,侧拥着她,让她像个幼儿被安全地环抱着,包裹在他的体温里,头顶在他喉结处,听闻他略快的心跳节奏,慌乱的呼吸渐趋平稳。 除了他偶尔拉拉被褥,和一声耳语——「快睡!」,没有多余的言语和动作。确定了单纯的倚眠目的,她无力再做更多推敲,眼皮沉重地搭下,直到密密合上,她终于放软了肢体,背脊完全贴合着他,过去几天缺乏的睡眠彻底席卷,她深深沉入酣眠。 怀里的实体充塞了他一整天的空虚,深吸一口她的气息,内心的重重围篱就撤去一道,暖意就愈浓;再束紧她一点,满溢的暖意使他安然地闭上眼,跟着她徐徐沉睡。 ***bbs.***bbs.***bbs.*** 那一夜之后,雨停了。 他们之间似近又远的关系没有停止。 白天,彼此的互动没有更频繁,她只是不再逃避面对他,两人隔着一张长形桌沉默地用膳,她的面部线条柔软了,他的眼神比以往和缓了,言语仍不适合出现在此阶段;她对他的人还有疑虑,他则是不习惯放软姿态,尤其牵系两人的,是一张令人尴尬的借据,怎么想就怎么古怪,索性心照不宣,免去一切不必要的客套交谈。 夜晚,她开始等门,多半时候在客厅等候,等到他进门,两人眼神匆匆交会,他一语不发上楼,她默不作声跟随其后,他直接进了淋浴间,她自动上床就寝,留一半的位置给他,通常当他走出浴室时,她早已入睡,耽搁不到—刻钟。 有时候困乏得不得了,她会先行上床,在偌大的睡房里,并不感到害怕,因为夜半偶尔清醒,他永远都在身畔,手臂紧紧圈住她。奇妙的事是,谈不上真正的爱与恨的两个人,是如此协调的「床伴」,他们总能以各种相偎的睡姿安睡到天明而不妨碍对方伸展肢体,仿佛从很久以前就这么做了。 这个平和来得出乎意料,每一天,即使他到了公司,胸口那团暖意都不曾稍减,使他的步伐变轻、眉头少皱,因而下意识避免去破坏这个平和。只有一次,仅仅那一次,差点破坏了这份默契。 某个晚上,他回来晚了,她不在客厅,他直接走到睡房,确定她在那里。 她睡着了,她的体力无法支撑太晚,所以刚住进大屋那几天的连续失眠对她的元气耗损很大,早睡早起一直是她保养体能的习惯之一。 他盥洗后上床,兴之所至端详着她。她踢开了被,睡衣下摆卷起,纤白的大腿自然地敞露,他明智地移开视线,注意她的侧脸。她右手忽然动了动,在床褥上上下摸索着,像在寻找可供依偎的什么,人却还在酣眠状态。 他碰触她的手,她抓到了凭藉,将他的手臂拉至胸前,紧紧倚抱,他的长指被迫紧贴她的胸脯,稍一缩掌,便盈握柔软。持续了一分钟,他的呼吸开始变得短促,睡意几乎消失,空着的另一只手有了自己的意志,搭盖在她裸裎的大腿上,来回摩挲,满手是凉而弹性的触感,再往上一些,是圆巧的臀、细小的腰肢。摸索的同时,亦激发了他下腹的热流在体内回转,他撑起上半身,握住她的腕,将她从侧卧扳成仰躺,俯下脸,正要啄吻她的颈窝,一番变动令她突然睁开了眼,眼神迷蒙,有些不知所以的茫然。 「你在作梦,踢到我了。」心一跳,他赶紧解释,不愿吓着她。 她微微一笑,有些羞赧,掀唇说了无声的三个字——「对不起」,以为真的吵到了他。 他摇摇头,替她盖好被,头一次背对着她入睡,却再也合不上眼。那股热流尚未乎息,他已经听到背后稳定的鼻息声——她再度睡去。 他努力调整呼吸,努力让脑海充满报告上的数据,但是效果不大,因为没多久,一只胳臂横过他的腰扣住他,背部是她的小脸在磨蹭,他闭眼忍耐一分钟,终于悄悄挣开她无心的缠抱,起身到浴室再做一次淋浴。 有史以来,第二天他因太迟入睡而睡过了头,所有的行程全都延后。 这项失控,使他在公司的作风又严厉了起来,乍暖还寒的脸色,让他背后又多了几个不雅的绰号。最接近他的李秘书首当其冲,完全不知该如何追随老板的忽冷忽热,控制好的血压陡升又陡降。当茶水间又聚集不少新的臆测和八卦时,李秘书不再过去凑兴胡诌一番,只有他心里知道,在那张严苛的面庞上,曾经不只一次出现温柔的笑意,是他没见过的难得风景。 ***bbs.***bbs.***bbs.*** 以景怀君直觉的喜恶,他不是那么有意愿再度光临这家餐厅,但客户特地指名,他也只能勉为其难配合对方。 从门口到弯曲的包厢长廊,他特地四处留意了一番,再状似不经意询问带位的服务生,「你们方老板不在?」 「老板呐?」服务生搔搔头,「半个钟头前还有看见,大概到分店巡视去了。景先生是不是要找老板?我可以call他手机。还是找老板娘?老板娘在办公室——」 「都不必!」他阻止过度热心的服务生。「位子安排隐密一点就可以了。」 「都照李秘书的吩咐,靠近后花园、景观最好的一间。」 所以路程远了些。当服务生拉开包厢门,因空气对流而吹来的暖风竟带着淡淡的花香,让人心脾为之一振,好的包厢的确值得。 他拣了左侧位置坐下,看看时间,招手唤站在门口做联络工作的李秘书进来。 「问一下柜台隔壁包厢有没有人订,隔几间也没关系,叫司机载方小姐过来吃午饭,立刻!」 「立刻?」李秘书傻眼。「抱歉啊,景先生,您知道方小姐现在人在哪里吗?」 「嗯?」面露不悦。「你不该知道她在哪里吗?」 「这个——方小姐最近都住大屋,白天很少再和您共餐了,行程不像以前这么固定,您最近也没吩咐——」 他挥手插话,「好,那么我现在吩咐,她白天的行踪也得让我知道。现在请你找找看她人在哪里!」像为自己的突发奇想做解释,他接着道:「方小姐喜欢吃这里的菜,难得来一趟就叫她一道来吧!」他没忘记她第一次在这里把整份餐食扫光的情景,他曾纳闷她这么好的食量人为何如此清瘦。 李秘书拿起手机,拨了方菲的电话,响了数声后会转至语音信箱,他再留言。通常方菲以简讯回应,偶尔让相熟的童绢帮忙回话。 这次的联络反应很特殊,响了三声便有了回应,令他惊奇的是,接腔的是个男人的嗓音,他连抱歉也来不及说便挂断。回到通讯记录,号码无误啊! 不解地再拨一次,这次更快,两声未响完便有了回声,男人有点不耐烦,直问:「哪位找啊?怎么都不说话?」 李秘书着实楞住,说起话结结巴巴:「那个、那个……我找方小姐,咦?这是她的手机没错吧?您又是哪位?」不是手机掉了被陌生人捡走了吧? 景怀君一旁听了不对劲,示意他将手机交给自己。 「喂?这是方小姐的手机没错,她现在不方便接电话,有事我可以替您转达。」男人的声音有种说不出的熟悉,乍听却对不上名字。 他停顿几秒,决定表明身分,「我是她先生,您是哪位?」迅速沉下脸。方菲在搞什么?为何随便让其它男人替她接听? 「喔?景先生啊!您好您好!我是方斐然,方菲在旁边,两手沾了水彩,不方便拿手机,我帮她一个小忙接一下。」 恒常轻快的嗓声老是带着令他反感的笑意,好似任何一件棘手的事到了方斐然手里都没什么大不了的一派轻松,他暗暗嘀咕着。不过现在问题不在方斐然这个人的态度讨不讨他欢喜,问题是搭不上边的两个人为什么会凑在一块?而且,方斐然竟唤她方菲,他们有多熟悉? 「请问方老板,」他按捺住向别的男人询问老婆行踪的不愉快。「你们现在人在何处?」 「唔?方菲没告诉您吗?」这句话为什么听起来像在调侃他?「我们在畅生园的后园子,方菲在作画,进行了一半。」 「畅生园?哪家分店?」吃惊之余,无名火油然而生。 「总店。」 「总店?」 听出个大概的李秘书,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只见景怀君收了线,面向窗外眺望,他也跟着望去,瞬时瞠目,不禁问:「老板,那不是方小姐吗?欵——旁边那个不是方老板?不是说不在吗?」 这里靠郊外,附近多是别墅型社区,绿地特别充足,景观也较自然,餐厅后院紧临一小片未开发的坡地和林地,冬去春来,前阵子樱花林才谢幕,坡地立刻跟进,整片不知名的紫色野花缀满一片绿野,美得惊人! 距离窗子大约有三十公尺,方菲在一棵冒了嫩叶的樱花树下架起画架,面朝坡地动笔,一旁高大的男子指着远处不知在说些什么,隔了一段不短的距离,还是感受得到两人沟通的融洽氛围。 「景先生,要不要我去看看,请方小姐过来?」得来全不费功夫,原来伊人在此!不过老板的面色看来不是这样想,有种山雨欲来的阴沉,这就是李秘书不了解的地方了。从前不苟言笑的景先生最近的确表现得喜怒无常,会让底下员工发出微词实在难免。 「不必。我亲自过去,汤经理如果来了先招呼一下。」 来了这么多次了,景怀君从未注意到这么一块地方,包厢位置的隐密意义大过视野良好,他甚至没有起意朝窗外探头过,思虑的永远是饭局谈话的结果。方菲早就注意到了,还在卡片上嘲弄过他,此刻樱花季已结束,放眼一片绿意,一朵花的踪迹都找不到,那些是绯寒樱还是南洋樱? 他人高步伐大,很快抵达两人身后,方斐然仍在喋喋不休说着话:「……当时选中这块地就是为了这片坡地,樱花林是后来才栽种的,我太太喜欢啊!常来的人才会注意到,四季景观都不一样,只有你慧眼独具,才来一次就……」 方菲一迳微笑,并非应付式的,是出自诚心诚意的笑容。画纸已布满了背景绿地和蓝空,野花仍未点上,显然方斐然中断了她的作画,而且插科打诨得令她相当愉快。 他清清喉咙,两人同时回首;方斐然笑容十足,方菲则是万分讶异,满眼疑惑他的冷不防现身。 「景先生,大驾光临啊!您飞车赶来的吗?放心,方菲跑不掉的,还没画完呢!」 他冷觑方斐然一眼,「凑巧,我刚好人就在这里。」 「那太好了,我这就去看厨房准备得怎么样了,方菲的午餐也该好了,两位聊吧!」噙着若有所思的笑意转身离开。 很少在用餐以外时间独处的两人反而一阵沉默。方菲的目光落在远方,唇边笑纹隐遁,神情平静,暖风习习,拂得她一脸发丝,她随意在画具袋里拿到一只色彩斑斓的帕巾,在脑后绑成一束马尾,仔细审视,他发现那根本是擦拭颜料用的抹布,她竟如此随性! 手里的彩笔已沾上颜色,她低头点缀画纸起来,没有交谈的打算,但满面柔和,部分阳光洒在侧身,使她的肤色有了勃勃生气,增添了几分美丽。 他心念一动,握住她的肩,欺身过去;她眨着长睫回望他,眸瞳发出疑问,并未感知他亲近的意图。 「你……」他喉结移动,思索适当借口。「没告诉我你要来这里。」 圆眸转了几转,他的表情不同以往,一副欲言又止,刚才她以为他又要数落她了。他在白天总是道貌岸然,很难被取悦,她不欲再启战端,选择默然,但是他的问题很突兀,他何时关心起她的行踪了? 把画笔打横含在唇间,她从口袋掏出笔记本和素描笔,手上的颜料立即沾上本子封面——「我最近接了一本儿童绘本插画,想找个符合内文的实景,刚好方先生这里有适合的点,不过很可惜,樱花谢了,但这一片蓝星花也不错,你瞧,很美吧?」 这么说,是她主动连系方斐然的了! 「很美!」第一次附和她。她拿下含住的画笔,立即咧嘴笑开,转头又作画。 这就是她由衷的笑吗?能不能再笑一次让他确定一下? 「方菲——」他握住她的细胳臂。 她看住他,等待他启齿。他停了几秒,进出的却是——「别画了,去吃饭吧!」 她站住不动,犹豫地抿唇,他干脆抽去她手中的笔和颜料盘,扔进脚旁的洗笔桶,将罩布覆上画纸,不管她愿不愿意,牵起她的手,迈步往回走。 「你和方老板很谈得来?」 她点点头,抽出手,在本子上答道:「他是好人,他太太梁小姐也是,答应让我随时来作画。他刚好人我一轮,说我们同姓,可以当我兄长了。」 真够天真了!在她眼中,除了他,谁都是好人了吧? 「方老板知道你的事了?」 她挑挑眉,表示不明所指。他伸出长指摸摸她的喉部,她坦率地点头,没有一点挂碍。 这么容易就和盘托出缺憾了吗?方斐然值得交托心事吗? 「走吧!下次到哪里随时说一声,免得李秘书找不到人。」 她纳闷——李秘书不都听命行事吗? 才踏上走廊阶梯,方斐然随同一名服务生现身了,有礼地指向包厢另一侧,「方菲,你的个人位子我准备好了,服务生会带你过去。景先生左边请。」 「慢着!」他拉住方菲,直视方斐然,「她和我一道,不必再浪费位子。」 众人诧然,方斐然尤甚。「可是汤经理已经到了——」夹着女人如何谈生意? 「这就不劳方老板操心了,我自会安排。」 手掌被牢握住,众目睽睽,她只能跟从,却一肚子狐疑,他要如何向生意对象解释她的存在? 进了包厢,在场四人,包含李秘书,寒喧一番后各自人座。她发现自己又猜错了,他从头至尾没有介绍她的意思,简单说明她是「方小姐」,就让她紧挨着他坐在方桌一侧,如此唐突,她知道自己成了汤经理的注目对象。 汤经理当然不会视若无睹,她休闲又不拘小节的装扮既不符合景太太的身分,更不符合一般情妇的标准,但景怀君的一举一动分明十分在意她,他识趣的不戳破——外面都传说景怀君惧内,从不涉足娱乐是非之地,但这一位说不上艳光四射、白皙柔弱的大学生模样的女人却别有一番风情,看来景怀君的嗜好异于一般男人,瞧方小姐的手指沾满了各色颜料,腮帮子也有,他注意到景怀君十指也是,大概才从学校把她接过来,衣服都来不及换,看她认真吃饭的安静模样,是个乖巧的小情人呐! 饭局在各怀心思下结束,李秘书正要陪同上司到大门送客,方菲则是走回后园,景怀君按住她的肩,对着李秘书说话:「下午的行程你不必跟了,都是公务,特助来就可以了,你在这里陪着方小姐吧!画完载她回山上。」 莫名的命令,却没有人抗议。正确地说,是两人还在搔首困惑当中,景怀君就先行离去了。 「说实在的,方小姐,你觉得老板最近是不是怪多了?老叫我做些没什么必要的事。您别误会啊,我不是说你不重要,但是让司机待会来接你不是简单多了?我下午还得替他买新的贴身衣物、盥洗用品,这又不是巷口超商就买得到的,还得走好几个专卖店,你说这不是在找我麻烦吗?」李秘书抹汗擦脸絮叨个不停。 景怀君是怪,但并不是现在才怪,不过又多添一项事迹罢了。 她拍拍李秘书的肩,把写满字的小本子拿给烦恼的他——「我快画完了,待会先陪你购物,再送我回山上吧。」 「哎呀!真是体贴的好小姐。走吧!走吧!看看你画些什么,别又被老板问起,一问三不知就惨了……」 她却还在垂首思索着景怀君的「怪」。刚才他在桌底下老捏着她的手是什么意思?老催她把菜吃完,自己却没吃几口饭…… 第七章 最近李秘书的心情是烦不胜烦,和他工作的困难度无关,和他的工作内容有关,表面看来很简单,实际操作却令他为难极了。 他不时得故作无事闲聊,每天上午向方菲传简讯、收简讯,只为确定她此刻芳踪何处。如果答案是旧公寓、基金会、出版社、书店、超市,安全过关!接下来的时间他就能跷二郎腿和小敏她们在茶水间喝下午茶,交换各部门八卦情报,顺便听听景先生的绰号有没有更新。 如果简讯其中之一答案是「畅生园」,那就不妙了,景先生那一天说话必然很有看头,对男部属夹枪带棒,对女职员反唇相讥,小错动辄一番训斥,大错则连人带档案夹被撵出办公室,搞得整栋楼草木皆兵。 不明就理的女职员拉着李秘书到一旁咬耳朵,打听的项目不外乎是—— 「公司最近的营运有没有问题?」 「没有没有,景先生几乎以公司为家,会有什么问题。」 「那景先生是不是和老婆在闹离婚?」 「呿!人家琴瑟和鸣得很,别乱说!」 「很可疑唷!听说他在外头包养一个女学生,有没有这回事?」 「包个头!哪个女人爱看他板脸?」 「那——就是荷尔蒙失调喽?」 「嘿嘿!这你得问景太太。」 ……诸如此类,令他烦上加烦,烦的是不能话实话,最烦的是他也不全然明白景先生的震央中心在何处。离谱的是,他偶尔还得到基金会转一转,在那位叫小袁的年轻小伙子前,有意无意唤方菲「景太太」,看着那献殷勤的小子面色大变,知难而退,只为了景先生一句吩咐:「去基金会看看,别让其它人以为方小姐单身,做出一些有损景家颜面的行径。」 问题是,城里根本没多少人知道方菲就是景太太啊! 他很想和方菲串通作弊,但越接近景先生,就越不忍,没看过这么折腾别人让自己不好过的老板,恒常打褶的眉头只有在公司股价连翻上扬时才会放松—些。 「喂,老板有请,今天是轻台喔!小心一点!」业务部副理敲敲他的桌面,定睛瞧着他,「欵——瘦了一点喔!吃了哪个牌子的减肥药?」 「景先生牌,要不要试试看?」他没好气地推开椅子,在老板办公室外整装一遍,挺直脊梁走进去。 「景先生。」他恭敬地欠身。 没听见声音,他悄悄抬头,景怀君托着前额,目视电脑萤幕,神色不好不坏,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对岸的新厂动工得很顺利,应该能如期完成。」 「恭喜景先生。」 「外资那边也说服得差不多了,董监事改选不至于跑票太多。」 「那太好了!」 「说说看方小姐现在人在哪里?」 是不是转得太突兀了? 他楞住,前方的目光如炬使他来不及思考措辞便如实作答:「畅生园。」 景怀君颔首,出乎意料没有太强烈反应,仅追问:「几天了?」 「连续三天了。」 「……」垂眼默忖。 他一阵不安,忙为方菲缓颊,「景先生,是这样的,方太太很喜欢方小姐的画风,她央求方小姐为畅生国画一幅餐厅正面全景水彩图,挂在大厅墙上,没有花上几天是完成不了的。方小姐很认真在作画,听说方老板准备出一笔钱向她买画——」 「她不是什么名画家,有何市场价值?」 「……」他辞穷了。说的也不是没道理,方菲的画热情缤纷,连冬日雪景都带着围炉的暖意,从不萧瑟苍白,和她的本人成了对比,那童真纯洁的笔触,看得人心生愉悦,但和气势磅礴的大师级作品相较的确是差之甚远,纯粹是让绘本故事增色的小品罢了。 「出去吧!我静一静。」 遣退李秘书,景怀君将电脑关机,手指不停敲打着桌面。他在琢磨着一项决定,这决定看似简单其实不易,很可能就此确定了往后的生活面貌,也很可能他会失去一些东西,总之,他的生活不会再和以前相同了,这是他考虑的重心,没有足够时间拖延…… 他抓起外套和公文包,快速走出办公室,连李秘书也来不及跟上。 ***bbs.***bbs.***bbs.*** 八点十分,他比平时早了许多时间回到大屋。 前廊照明灯已点起,屋内相反地一片黑暗,是无人,还是在后院? 他知道方菲怕黑,没事不会在帮佣不在的晚上到处在附近闲逛,她总是点亮一屋子灯在客厅作画或看书等他回来,若真的太晚了才会先上床入睡,卧房外的灯一律敞亮等他归家后关上。 所以,她还没回来? 一间间房开门寻找,轻唤,确定再三无人,她的确还在外头。在哪里? 忍着不传简讯,他慢条斯理做着自己的事,洗浴,泡杯热茶,走进书房,将公事一一整理、厘清,回必要的电邮,充分专心,直到颈背酸了,抬起头,桌前数字钟赫然显示十一点二十分。 忍不住了,他拿起手机传句简讯,静静等待。五分钟漫长如一小时,他四顾空旷的大屋,为何从来没发现这间屋如此寂静?寂静得生起不耐之心。 二十分钟了,没回音,他直接拨打她的电话,响至长长十余声,转接语音信箱,没接! 午夜十二点,依她的习性,她是不会走山路摸黑回来的,所以,她今晚不会回来了!不会和他一同入睡! 这个确定竟如蚁咬啮他的心,他火速换上外出服,抓起车钥匙,直奔车库,驱车下山! ***bbs.***bbs.***bbs.*** 这电铃响得太急切,两声之间没有停歇的时候,甫合上眼的童绢翻身坐起,差点滚下床,一连串揣测此起彼落,乍夜莫名的造访通常不会是好事,却不能置之不理,干万不能引起整栋公寓的骚动。 她披件外衣,匆忙赶到客厅,先从门面孔眼觑探,看清楚来人,松了好大一口气,悬吊的一颗心垂直下降。 两道门一拉开,她才堆起笑容,对方冰岩般的面孔吓了她一跳。 「方菲呢?」直接不客气的问。 「景先生吧?」对方或许忘了,一年前她曾经和前夫一道参加某企业小开的婚宴,和景怀君打过照面,当时他孤身一人赴宴,方菲并未出现。「我姓童。」 「童小姐,我找方菲,她人在哪里?是不是没来过?」 说着就要登堂人室。童绢拽住他衣袖,阻止他进去,忙着解释,「景先生,您千万别生气,方菲不是故意不回去的,她今天回来整理一些东西要带回山上,大概太累了,在房里睡着了,我叫不醒她,想想也太晚了,所以才——」 「叔叔。」 一道童稚清嫩的声音在底下响起,一只小手扯动他裤管,仰起小脸新奇地看着他。他垂首俯看,小家伙伸出两臂,做出要拥抱的姿势。 他僵立不动,和那两只鸟溜溜的圆眼对望着;小家伙见他没反应,竟抱住他的长腿想攀爬上来。他进退两难,对陌生对象立即释出善意不是他的习惯,尤其是个孩子,他没抱过任何一个孩子。 童绢一把将小艾抱起,歉然道:「我这就去叫她,您别生气!」一转身,差一些和刚走出房间一脸惺忪的方菲撞个满怀。方菲望向童绢身后的景怀君,神智有点迷糊,头发凌乱,身上的衣装仍是早上出门那一套。 见到她,他躁动的心奇异地平息了,他慢慢踱步过去,脱下外套,披在她肩上,「我们回去吧!」 她不置可否,任他执起手,穿过客厅,走出公寓,上了他的车。 她越来越不懂,他为何如此紧张?她一晚没回去不是什么大事,她跑不了、躲不掉,他手上有的是对付她的凭据不是吗?他白天夜晚判若两人,让她无所适从。她也越来越糊涂,时而霸道、时而细心的他,到底想要的是什么? 晚上司机休息,他不顾烦劳自行驾车下山把她找回去,应该满面怒容才是,为何又一路平静无事地不发一语? 她手倚着头,左思右想地头都疼了,他很不快乐对吧?或许这是她唯一能确定的一点。他追求的东西对她而言太高太远,而且不能输,如何快乐得起来? 回到大屋,两人先后进了卧房,垫后的她轻轻掩上门,一回头,一股推力将她推向墙边,她惊愕不已,搞不清楚怎么回事,他有力的大腿已压住她下半身,大掌制住她手腕定在墙上,这不会是友善的态势,她全然动弹不得,消极地闭上眼等候他的冒犯。强烈的失望袭上心头,她以为他们之间不一样了,他逐渐在尊重她,不过是晚归一次,他就要惩罚她吗? 她等了半晌,快慢不一的呼吸声在方寸空间起伏着,除了他温热的气息,什么也没有! 她缓缓掀开眼皮,对上那双眼睛,心为之一震。 他单纯地在注视她,眼里有思量、按捺、热切,以及——她不敢确定的温柔。 他抿抿嘴,湿润干燥的唇,低下头,鼻尖轻触她的鼻尖,一出声,嗓音出奇地低哑,「如果我现在吻你,会令你讨厌吗?」 她蓦地发楞——是这一句吗?他要说的是这一句吗? 「我问过你了,算是打过招呼了。」见她两眼发直,和他预期的出入甚多,他闭了闭眼,正色道:「算起来我们是夫妻,也不是没——做过,吻你并不犯法。」 她还是一副失神的样子,讶异得唇半张。他恼了,冷不防地攫住她的唇,冲撞的力道使她往后仰,他大掌及时护住她后脑勺,没让她碰上墙,他咬住她下唇,用力啃啮,她一阵发疼,想推开他,他趁势滑进她口中,用劲吸吮,她的脸被两掌定牢,只能全然承受那倾尽热力的吻,无可逃开。 吻很长,长得她快窒息,长得她感受到他施放在吻里的情愫,不仅仅是欲望,还有依恋,那最后在脸上的密密点吻,是依恋。一吻终了,他的唇仍贴着她的唇,剧烈起伏的胸被他压制着,她垂着眼,慌乱得不敢看他, 他喜欢她,是这样的吗?他吻了她,代表着宣告吗?即使在他得到她那次,他都不曾吻过她,这个急切、又痛又麻的吻,是他的真情表露吗? 她稍稍推离他,一字一字张开切确的嘴形,「为——什——么?」 不理会这个问号,他整个搂住她,像要把她揉进身体里。「以后不可以在外头过夜,听清楚了吗?别让我找不到你,白天也一样,现在就答应我!」 他要她下承诺? 这就是他了,她认识的他,不说扣人心弦的话,不擅长温言软语,不做没把握的事,要对方先下保证……她很想告诉他,她像一般女人一样,喜欢听动人的情话,但那不会是他,而她,却偏偏遇上了他,这情非得已的遇上,就注定了她的感情模式不会如她所愿,那么,她对他的感觉呢? 每一夜,从惧怕黑影而无助地靠近他,到没有他的倚伴就难以安眠,不用语言,两人似交颈鸳鸯般偎靠,在心底,她是否早已悄悄地接受,这一生,她只能有他这个男人了? 无声喟叹中,她抬起双臂,回抱他,感受到他的一秒震颤,他再次吻住她,这次很温柔,温柔得令她心跳如鼓。他抱起她,轻柔地将她放在大床上,相对凝眸中,慢慢卸去她的衣衫,以自己的沉重覆盖令他心跳的纤躯。 他在她耳畔呢喃,「你让我忍了很久,我每天都在想这一刻。」 她笑了,他确定是个由衷的微笑,她把脸埋进他肩窝里。 ***bbs.***bbs.***bbs.*** 第一份报纸还没阅完,长桌对面的位子就有人翩然人坐,他估计现在时刻八点十分,她这么早起做什么? 他抬起头,她已端坐好,对着自行从厨房端来的一碗粥吹凉。天气渐暖,她着件薄春衫、牛仔裤,纤细的骨架一览无遗。他的视线接着落在她脚边那一大袋画具,放下喝了一半的咖啡,他不动声色一会,才道:「今天要去哪?」 她笑着拿起桌上的小白板,写道:「畅生园啊!记得和你说过了。」 他偏着头,似笑非笑,「我记得是前几天的事了。我很好奇,那家餐厅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建筑,需要画这么久吗?」 「上次是画全景,这次是画侧景。」她想了想,又写道:「侧边那片玫瑰园真了不起,方大哥做的造景太棒了,有空你一定要看一看。」 进展得真快,已经兄妹相称了。方斐然果真有一套,让方菲成天往那里跑,不知道在方老板心里,是怎么看他这个做丈夫的? 「你过来一下。」他勾勾食指,笑容满面。她不疑有他,放下汤匙直走过去。 刚靠近他,他长臂顺势一勾,将她勾进怀里,横坐在他腿上,她吃惊挣扎,一张文件纸从背后绕到她面前,他以轻快的语气问:「这是什么?」 定睛一看,窘迫的笑一笑,拿起他的咖啡掩饰地喝了一口,趁机想挣脱他;他手臂勾得很紧,不打算放过她。 「没事去银行申请信用贷款,别人会怎么想?景太太竟然缺这几十万,景先生是不是在虐待她?」 她抿着嘴沉默,感到他手劲略松,她向前一跃便获得自由,抄起笔闷着脸写道:「我不想和你谈钱。」钱字写得特别明显,表示她的坚决。她不想再听到他那番钱和关系的论调,她不是为了钱爱他。 「好,不谈!」他再拿出另一张纸,是先前的借据,他当她的面拦腰撕裂。「这样就没有钱的问题了吧?」 她低头不语,一口一口慢吞吞吃着粥,不再看他。 瞒着他借款就是不想勾起不愉快的记忆,此外,更不想测试两人关系丕变以后,他对自己有多大方。 「我已经让李秘书找律师了,过几天会有人和童小姐接洽,商谈监护权官司的事。」他注视她,「还有钱的问题吗?」 她两眼陡然一亮,弯起唇角,喜上眉梢,想冲过去给予他一个感动的拥抱,瞥见帮佣走了出来,含蓄做了个谢谢的手势。 他舒口气,「既然不欠任何债,就别去画画了,好好待在家里。家里四处也有园子啊,虽然都是树,没有花,难道就不能画树吗?」老是眼巴巴去画别人的地方是什么意思? 她仰起脸,十分不解,决定回答——「画畅土园不是为了钱,我答应人家了。」 他点点头,「那好,我现在郑重请你替我画这栋房子,我是你老公,是不是有优先权?」 「凡事都有先来后到,我先答应他了。」她不以为然的写下驳词。 「要说先来后到,是我先认识你的!」不知不觉端起老板的脸色了。 她楞了楞,这点事值得他认真吗?几乎是强词夺理了吧? 她带着白仮,走到他面前,弯下腰,伸长脖子凑近他,左右端详他的面庞。他被那双妙目看得不是滋味,不禁低叱:「做什么?」没人敢这样放肆研究他。 她笑咪咪写了几个字,「你是不是不喜欢方大哥?」 他冷笑,「不过是主客关系,谈不上喜不喜欢。」 她不置可否,俯首又写:「你在怕什么?」 他别过脸,展开报纸,遮住已经快沉不住气的表情,拒绝谈论这个话题。标题才浏览几条,纸张便从上方被抽开,他张口待斥责她,一个吻精准地落下,柔软的唇轻含住他,细啄浅吮,尽其温柔,融化了他的错愕和眉间的褶线。他笑着揽住她的腰,主动回应,一由他主导,这个纯纯的吻就走调了,她在热情还没酿成欲火前推开他,静静俯视他,千言万语都在眸光闪烁中诉说着。 她要告诉他的是——不用担心,我只会爱你。 他亲吻她的小腹,移开不够坦诚的目光。 他心里的回答是——所有不能化为合约的事,我都不会尽信。 ***bbs.***bbs.***bbs.*** 他不只看了一次表,脸上并没有不耐烦,连往昔的凝肃都淡化不少,在他身上倒是罕有的情形,因为王明瑶正和他讨论公司一个月后董监事改选的大事,他的心头大患能不能去除就看这一仗了。 「还有什么要注意的?」他浏览手上的卷宗边问。 「除了委托书紧锣密鼓的寄发外,该拜访的股东都不能省略,最好让员工总动员,胜算才大。」她强调,禁不住看向他。 不知道为什么,那线条放缓后的侧脸,让她实际感觉到,他其实算年轻,大不了自己几岁,眉眼其实十分净朗,为何长期喜欢扮得老派深沉、难以亲近? 是那桩鲜为人知的婚姻吗?他后来无意中透露,景太太患有哑疾,她很纳闷,这两人的结识是在妻子患病前抑或患病后? 无法尽诉千言万语的夫妻关系,他是否无限遗憾?不管怎么看,他在男女情事上绝不拿手,也缺乏投人,不及他在公事上的十分之一,要让他另眼相看,恐怕不是撒娇装媚就能取胜。她非常好奇,不,不只她,公司上下的女性部属都很好奇,他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王律师,请问我脸上沾了什么吗?」他放大声量,唤回前面无故失神的女人。如此专业的女性,出现这种呆怔表情,令他相当不自在,他不由得想起方菲画的那张即兴素描,也连带想起方菲在卡片上的那句话——「你始终认为,从你眼中看出去的一切,才是正确的……」,方菲那双眼…… 「没事,我刚在想,拜访股东的事要谨慎,别让伟利的人抓到话柄,说我们私下交易委托书,扯上法律问题。」背心流了一点汗,他质问的精利眼神差点使她失态。 他点头同意,「时间差不多了,还有一些细节吃饭时再谈,走吧!」他收拾起桌上文件,心事浮上眉间。 「吃饭?」才十一点四十分,他有这么饿吗?平日他胃口不算好,进食不过是为了生理需求或应酬所需,不像享受其中的样子啊!「那好吧,到公司对面餐厅就行了。」她不得不附和。 「不,到畅生园。」脱口而出早有的腹案。 「畅生园?」 那得开车三十分钟啊! ***bbs.***bbs.***bbs.*** 方菲说得没错,这一片玫瑰园令人惊艳,主人下了极大的功夫栽培。 他瞧得目不转睛,放眼几乎属于大轮及中轮单花品种,花朵硕大艳丽,花色丰富,还未踏入,风轻轻一带,清香沁鼻,心旷神怡。 他转移视线,注意到附近一棵矮树下架起了画架,周围地上散放着绘画工具及杂物,却不见作画主人。 四面顾盼,不远的围篱开口处有个戴着草帽、手套的女人,提着莳花工具篮向他走来,笑脸迎人,清丽的气质极为悦目。 「方太太。」他举手打声招呼。 「景先生好,怎么有空来这里?」古典的凤眼流露聪慧,往他脸上打转。 「和客户约在这,听说这园子不错,特地来看一看。」他客套地回答。 「看花啊?」她抿唇一笑,「那就请您也『顺道』看一看方菲吧!她在园子里面,我先走了。」 这对方氏夫妻说话为何老有弦外之音的味道? 他不悦地嘀咕,慢慢走进敞开的篱门。玫瑰园面积不小,花茎颇高,约在大腿高度,满园花影摇曳,一时还真看不到人。 他沿着一道道花间窄径寻找,特意不出声,终于在靠墙处一丛黄玫瑰前看到方菲的背影,她蹲屈在地上,不知在忙什么,难得穿上了薄洋装,裙摆拂在地上沾了上也不在意,长发照样束在脑后,以她多用途的帕巾,裸露的手臂有几处沾上颜料。 他悄声趋近她,跟着蹲下,大掌覆在她纤颈上;她大吃一惊,整个人跳了起来,差些栽进玫瑰丛里。他忍着笑扶好她,面无表情道:「怕什么?你以为是谁?」 一见是他,娇嗔地白他一眼,跟着温存地拥抱他,他尚未回报她的亲昵动作,她已经转身又蹲下,继续刚才的工作。 不禁微微懊恼,只好跟着俯身探看,「在忙什么?」 她欣然翻过一片叶面展示于他,入眼赫然是几只不知名的寄生幼虫,他低呼一声,朝后退了一大步,惊骇地望着她,那敬谢不敏的反应逗乐了她。她以指尖揉去那些害虫,再拍干净手掌,背着手站定,欣赏他来不及遮掩的表情,并且为了发现他的秘密而笑得前俯后仰——这么大个人竟然怕虫?难怪他从不莳花弄草,也无意请园艺专家弄个傲人的花圃,屋子周边清一色是绿叶成荫的大树,不必费心照料。 「别笑了。」他沉声要求,镇定后调整姿态。「你到这里来是作画的还是替人除虫的?」恼羞成怒自己的失控。 她摸摸身上的衣裙,发现忘了携带书写工具,耸耸肩,还在笑不停。 他掏出自己的随身小册和笔递给她,她胡乱写了几个宇,「观察花朵的细部,刚好发现虫。」弯下腰又笑,完全无法遏止笑意,苍白的面颊竟笑出红晕来。 「有这么好笑吗?」这一生头一次发生连笑话都没说就可以让一个人笑到岔气,恼人的是,情况还是自己的丑态造成的。他向前擒住她,迫使她站直,佯装发怒,「敢再笑一下,我就在这里吻你!」 她毫无惧色,转动灵动大眼,在他面前伸出手爪示意——抓过虫的,你敢碰吗? 讪笑意味十足。他当然不受恐吓,抓住她两手腕,扳在背后,一手捧住她颈背,将她压向自己,狠狠吻住她。 她以为他只是装腔作势一下,笑嘻嘻没有反抗,岂知他吻得炽热,彼此就快透不过气来了还不松口,她心惊胆颤地任他索吻,直到感觉有只手在胸前游移,才大感不妙,忙偏开脸,捂住自己湿肿的唇。 他的额抵着她的头顶,急促的呼吸声清晰易闻,臂弯仍揽着她的腰身,她眨着眼偷看他,羞涩地甜笑,无声轻问:「怎么了?」 他没有回答,像在思考什么,轻轻推开她,眼光不在她身上逗留,望着前方的园景,「没什么。我回去了,有人在等我,画完快回家,别再玩了。」 他挥挥手,踏步离开,留下迷惑的她目视他的背影。 他失控了,无法言说的隐忧交织着对她的沉溺,从没想过会一天比一天更爱恋这个女人,爱恋本身不是问题,爱恋背后有更大的牵引,让他不能全盘掌控自己。他不轻易投注任何感情,就是为了避免无法掌控全局的感觉日趋蔓延,那令他想起了一个人…… ***bbs.***bbs.***bbs.*** 这对夫妻真的不是普通的怪! 帮佣咕哝着,手边还得极力维护自己的工作权。 景太太只要有空钻进厨房,问清楚今天的菜目之后,就没停下来过,洗菜、切菜、解冻肉类,递盐、帮忙洒胡椒粉、端菜上桌,使她成了站着指挥的大厨,景太太成了跑腿的二厨。本来能减轻工作量不是坏事,这位口不能言的景太太又不罗嗦,随和极了,有时看她忙不过来,还会分担清洁工作,她没在一户人家做帮佣做得那么舒服过。 没想到乐极生悲,就那么倒霉的一次,她的脚前几天才扭伤过,拖地拖了一半就让景太太把拖把抢了过去,硬叫她坐在沙发上休息,两条象腿架在茶几上舒缓筋骨。 从来不在晚上七点以前回大屋的景先生竟无声无息进了门,并且碰巧在玄关撞见跪在地板上整理鞋柜、擦拭屏风的景太太,不愧是见惯场面的景先生,一声不吭地走进来,太太亲热地抱他也没多大反应,他用厉眼瞧了一下慌张起立的她,迳自上了二楼。 提心吊胆了一会,景先生再次出现在她背后只说了一句:「如果太太把事情都做完了,你还能做什么?」她就懂了,百分百懂了,她可不想被解雇。 所以,她现在比以前更累! 她把景太太手里的葱抢过来,用最快速度切成碎末,瞄到那双手转而搅拌那锅什锦粥,她跳过去把汤匙夺走,假装要试味道,背后的冰箱被打开了,她抢先把蔬果抱满怀,不让削皮切丁打果汁的工作被代劳,摸不着头绪的景太太干站在一旁,把墙上的小白板摘下写字——「没事那我去洗衣服了。」 这可不得了!她拦住景太太,偷瞟一眼餐厅小声道:「景先生要走了,还不快去说再见!」这招百试不爽,景太太必然冲到门口对不太热情的先生道别。虽然她搞不太懂这对一冷一热的夫妻要怎么相处,不过太太好像也不介意,每天欢欢喜喜地送门。 方菲追到大门外的廊檐下,拉住正要上车的景怀君,责备地看着他。 他知道她要什么,她要一个热烈的拥抱,最好是一个深吻。 他踌躇再三,避不开那双深潭般的凝视,握住她的肩,想给个蜻蜓点水的浅吻,她伸出手掌阻挡了他,指指自己喉咙,他立即会意,她昨晚说过似乎感冒了,不想传染给他,那么她想要的是拥抱了? 不等他动作,她主动投进他怀里,环抱得密不透风,他僵如树干,被她的热情弄得不知所措。「好了吗?待会会塞车。」他忍不住提醒她。 松开后,她盈盈甜笑对他挥手道别。 车子一离开,她转身进了屋内,一副嗒然若失的表情走进厨房,舀了碗粥,坐在他坐过的餐厅座位上,帮佣跟着走了出来,替她拿来了小白板。 她厌倦地将白板推开,摸着喉部早已无用的声带区,突然感到一阵遗感。无论怎么写,也写不尽她要诉说的千言万语,就算是简单几句话,也不能随时随地像常人般开口倾吐,总是慢半拍,缺乏时效…… 平静地面对自己命运多年的心,无法遏止地澎湃起来。 第八章 阅览室里,几个五、六岁的孩子乖巧地各据一方在读故事绘本,经过矫治训练,有的已能字正腔圆念出每一字句。她站在书柜旁将乱序的书本排好,微笑地看着这些孩童,不知不觉发怔起来。 有人拍她的肩,她回头一看,是童绢。为了不影响孩子的专注力,童绢以手语问:『有心事?』 她摇摇头,比手反问:『官司怎么样了?』 『进行中,还算顺利,律师掌握了不利于李维新的证据,他可能连一半监护权也拿不到,请替我谢谢景先生。』抑郁的脸终于开展起来。 『我会的。小艾这么可爱,谁都想帮她。』她咧嘴笑,喉咙感到一阵紧缩,她捧着喉部,吞咽一下口水,有异物感。 『怎么了?』童绢关切的问。其实方菲脸色比以前红润,也许是名副其实的婚姻生活影响,瘦削的身形也丰腴了些,她替方菲感到高兴。 『我感冒了,精神不太好,有点昏沉。』她振作笑容,她一向在人前不愁眉苦脸。 『不会是有了吧?』童绢半开玩笑。 『当然不是。』她没好气地噘嘴。 如果是呢?她胡思乱想起来,他会开心吗?但是有的可能性实在太低了,他在这方面是这么的小心,除了预料外的第一次,每一次欢爱,无论有多激动,他都来得及克制自己做保险措施,从未失策过。她也视作理所当然,公司经营权还在做保卫战阶段,他怎有多余的心思设想未来!然而未来是什么? 她又惘然了,越接近,就越不了解他,最近她总是有种错觉,他在节制自己,节制自己将心思、目光,投注在她身上。他虽不似以前严峻,却也淡漠不少,人前他们很少交谈,这一点不会太突兀,反正与她交谈并不是很方便,要避开并不难,但为何每次让她捕捉到他悄然的凝视眼神时,要急忙转开呢?当她给予他一个亲昵的拥抱时,为何回报的却是巧妙的脱身借口呢? 若说他热度减退了,也不尽然,夜晚时——想到夜晚,她不禁走到另一面书柜旁,怕童绢看到她不自在的表情。 他需求的频率并不高,一旦起意求欢,好似要将一连几天节制起来的所有热情在一次里倾住,表现得超乎往昔的狂烈,让她难以禁受,有时不经意回想起一丁点缠绵画面,免不了一阵脸红心跳、口干舌燥,平心而论,实在不像不在乎她的样子。 所以,到底那里不对劲呢? 她回身对童绢比画,『我真不了解男人!』 童绢讶异,『他爱你,我看得出来。』 爱?仔细思索,她这时候才发现,他从没说过「我爱你」,不,不止,连「我喜欢你」也没说过。坦白说,有时候,她真的需要一些男人的花言巧语哄得自己心花怒放啊! 童绢抱起小艾,指指外面,『我要回去了,你呢?』 『一起走吧!』她拿起背包,她想早点回去为他煮一顿饭。 午后阳光热力没有减退,一出门就刺得眼晴睁不开来,她举起手挡住光线,听到旁边的童绢惊喊:「你们干什么?不要碰我小孩——」 她偏头一探,不知哪来的两名孔武有力的男人,扯住孩子的手就要拖走,童绢不放手,另一名男子粗莽地推了一把,童绢踉呛跌在地上,孩子轻易就被抱走,两个男人一溜烟钻进旁边的小巷。 她大惊,顾不得扶起童绢,把柱子旁的盆花搬开,抱起一块空心砖,拔腿追进巷子。男子抱着挣扎的孩子跑不远,她奋力追赶,一段距离后,瞄准男人的脚使劲掷过去,男子吃疼又绊跤,往前跪跌,孩子被震出怀抱,惊吓得往反方向跑。另一名男子眼尖,伸手欲攫住孩子衣领,她拾起脚边被丢弃的空酒瓶直接砸向男人的手,瓶身和血点一起四散迸裂,她吓了一跳,楞在当场。 背后响起一串杂沓的脚步声和童绢的呼叫,受伤的男子见人多起来,忿忿踹了她一脚后奔逃,她俯趴在地上,两掌剌疼人心,翻开一看,插了满手碎玻璃,她怔怔瞧着赶来的童绢:心想:我完了! ***bbs.***bbs.***bbs.*** 清创工作进行了一小时,手掌终于顺利包扎成棒球手套,她坐着不动,李秘书碰碰她的手臂,「接下来到内科去吧!景先生说顺道看看感冒,别吃成药了。」 她畏怯地摇摇头,探头看外面走道,抬抬下巴对他示意——景先生走了没? 李秘书为难地附耳答:「当然没有。我看你还是面对现实比较好,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晚上难道就不要同床了?」一说完,满脸尴尬之色。 她倒认同地点头,慢吞吞踱步到走廊,拿着手机正在通话的景怀君,立刻合上手机盖,严厉地注视她,她不禁垂首,片刻后,听见他开口:「下一次呢?下一次身上要不要带把刀之类的,行侠仗义比较方便?」 她求援地看向李秘书,李秘书使使眼色,要她忍耐。 「李维新一定是官司快输了才出此下策,藉此要胁童小姐,你一个女人自不量力,插什么手?你若出了事,童小姐拿什么赔你?」 横竖无法开口辩驳,她干脆在等候椅上坐下聆训,看着地板。 「不过这样也好,手伤要几天才会好,那就不用再替别人作画了,乖乖待在家里也行,省得我成日提心吊胆。」 她扁扁嘴,欲哭无泪,觉得自己跟前一个因为飙车撞断了手而被妈妈拎着耳朵痛骂的高中生没两样。她很纳闷,为什么他就吝于说出一句软语安慰? 「好好反省一下。李秘书,陪她到内科。」 人就这样走了?她抬起头,不可置信,攀着栏干朝下望,他和等候在楼梯口的特助快步往下走,转眼消失不见。 「走吧!方小姐,替您挂好号了,就快轮到了。」 她怔怔移动脚步,突然笔直往楼梯走,那是离开医院的方向。 李秘书在后头急唤,「走错了、走错了,方小姐,不是那里啊!」 她不想看什么内科,她只想回家,可是回哪个家? 「方小姐,您听我说,景先生正在开一个内部会议就被这件意外叫停,来了又看见您伤成这样,口气差一点也是难免,习惯了就好对吧?」 谁能习惯被自己的丈夫当部属骂?她挥着棒球手招车。 「方小姐,如果您要回公寓,我劝您要三思,景先生若找上门,童小姐会吓坏的。」像看穿了她的心思,李秘书直截了当说破。 她气急败坏跺着脚。她没有一点私人空间吗?总不能每天见面就被数落! 「我载您回山上吧。」她真的拦下一部计程车了,他揪住她袖子,「方小姐,您一毛钱都没有怎么付车资?」计程车司机一听,怕被坐霸王车,油门一踩加速驶离。 她瞪着他,双唇蠕动,手握拳头,激动了半天,终于颓然放下。 事实明摆着,她连任性的本钱都没有。 ***bbs.***bbs.***bbs.*** 她挺直腰杆端坐在软皮沙发上,稍微歪一点就马上矫正,数不清打了几个呵欠,每打一个呵欠就按一下遥控器转换频道,瞠大眼盯着笑闹综艺或巨细靡遗的整形手术过程,以保持神智清醒。 这个醒脑的主意很失败,她好几次因为歪垂的头颅碰撞到茶几桌面而惊醒,一再向生理时钟投降。 掀开酸涩的眼皮瞄向墙上的老挂钟,十二点零五分,应该可以了。 捻熄了大灯,只留下走道灯,缓步朝二楼拾级而上,轻手轻脚在房门前止步,咬唇扭转门把,不弄出一点噪音。 房内夜灯晕柔,尚可辨视床上背对着她的男性形体。她走近大床,以慢速分解动作登床,紧挨着床缘躺下,默听身后的鼻息变化,没任何异状,才安心合眼。 意识趋近涣散,身躯却被赫然翻转,接着被强行扶坐,眼花花中有手指在她胸前衣襟做解扣动作,她霎时苏醒,捉住前方手腕,完全不知身处何种状况。上方那张严肃的脸稍微放柔,语气依旧硬直,「加上今天,你一共四天没洗澡了,是不是真要等伤口能碰水了才肯进浴室?」 幸好灯光昏暗,她刷红的脸只有自己清楚感觉到。 实在令人扼腕,辛辛苦苦忍了四天不敢提早进房是为什么?还得假装对那些电视节目兴趣盎然,在沙发上东倒西歪一阵后才状似小偷般潜进房就寝,为的就是不让他发现她根本无法神通广大到用脚洗澡。反正她足不出户,极少冒汗,不致于发出异味被他察觉,加上古怪的冷战氛围让两人保持距离,她本可以忍到明天拆掉右手绷带为止的,为何会功亏一匮? 她深吸一大口气,确信自己体味如常,用力拍落他的手,噘着嘴下床,在墙边的长椅上倒头又睡,拒绝沟通。 这个翻脸动作惹火了他,他再度强拉起她,一手夹抱住她,直往浴室拖行。抵不住他的男性力道,整个人被塞进按摩浴缸,她像垂死青蛙,数度挣扎攀爬,三番两次都被他压制下去,直到她力气耗尽,喘不可遏,终于接受了一个事实——这个男人的意志力远比她牢固顽强,她的对抗徒劳无益。 忖度的结果,她放弃了反抗,顺从地任他卸除身上衣物,屈抱着膝盖坐在浴缸中央,温热的水渐渐漫淹过腰围,她抬起两臂放在缸缘,始终不看他的脸,表情充满了按捺和不屈。随着他的长指依序擦洗各个部位,她的面部越发紧绷,却不再轻举妄动,一迳等待这难堪的过程早点结束。 「开口要我为你做这件事很难吗?」他打破僵局,声调平静,手势温柔。 她毅然别过脸,面向另一边的大幅观景玻璃窗,热气让玻璃起了雾,看不清外面的夜色。 谁敢要求面带凶相的男人为自己亲昵的洗浴? 「我看不到你的时候,你不该让我担心,如果你心里时时惦记我,就不该以身试险。」 他考虑的是自己还是她的感受? 她伸出食指,在玻璃上慢悠悠画着英文字母,心里哼着歌,仿佛充耳不闻。「我们之间,如果都没有人肯低头,能维持多久?」 心倏然一懔,她全然没想过这个问题,没想过要离开他,不管有再多小误解,时间能化解一切不是吗?难道他设想过?他暗示她最好先低头? 身体微微起颤,他以为是手掌拂过她小腹的缘故,遂再问:「你没有话对我说吗?」 如果拥有完好声音的人们都会因言语而产生误会,何况是有口难开的她呢?问题不是她不说,而是他不肯静心聆听,再多的描述都是多余。 「你真的这样想?」 咦?他听得到她的内心独白吗?太神奇了! 不由得转向他,他随即俯下脸贴上她的唇,很温存腻爱的一个吻,三秒结束。 她万分错愕,以手遮唇。 不解她的乍惊神色,他指着玻璃上存留的手画字迹,「你的要求不是吗?」 她再看一次方才的涂鸦,横七竖八写着几个字母——「kissme」 但——那只是歌名啊!一首她十分喜爱的歌好不好? 沮丧且困窘得不得了,她跨出浴缸,裹起浴巾,湿淋淋就要冲出去。他快捷地从后擒抱住她,两副身躯霎时紧贴,他的衣衫湿了,他不以为意,下巴搁在她肩上,唤着她:「方菲!」 两人似僵住的石膏像动也不动,她的内心迅速在软化,因为他含着爱意的呼唤,让她全身注满暖流,硬不起心肠。 旋转身,她叹口气,唇语回应:「我很冷。」 看懂了,唇角释出笑意,横抱起轻盈的她,决定用他宽阔的胸怀温暖她。 ***bbs.***bbs.***bbs.*** 真不简单啊!一个小时内就有五通未接来电、四通简讯。不过是把手机遗漏在出版社了,再绕回头取手机已经一个小时过后,萤幕显示来电号码都是同一个。 她走出玻璃自动门,手指一边按键回传简讯,对街有人在大声喊她。 「方小姐、方小姐!」 抬头一看。不是吧?效率太好了,不过断讯一个钟头,有必要追踪至此吗? 她慢慢踱到车旁,无可奈何地瞪着那张探出车窗兴奋异常的脸,拒绝拿出纸笔沟通。李秘书拉拉她的手,发出的声音竟有些拔尖,显示他在激动状态中。 「别生气,别生气,不是来查勤的。快上车,载你到饭店去!」 她杵着不动。没头没脑为何去饭店? 李秘书笑得合不拢嘴。「不卖你关子,直接告诉你吧!今天是董监事改选的日子,没忘吧?」 她目瞪口呆。这是件大事,景怀君昨晚神色如常,一句也没提到,瞧李秘书的样子,应该是好消息了,她屏息以待。 「伟利他们只拿到四席董事,没过半,经营权还是在景先生手里。太好了!你没看到张喜仁的脸色,真是大快人心,会没开完就先闪人了。公司派大获全胜,晚上他们决定在饭店举行庆功宴,我们去凑热闹吧!」 她开心地跳起来,往李秘书额头亲了一下,雀跃不已地击拍手掌,正要拉开车门上车,动作停顿,回到李秘书面前,在沾尘的窗玻璃上写字——「是景先生的意思吗?」 「呃——算是,也算不是,我向景先生提起要接您过来,他说您患了小感冒,人不舒服,别折腾您了。可我想想,这种好事怎么可以缺席对吧?就算不在台上现身,让他看见你出现,表示支持,他心里一定很高兴。」眉飞色舞地解释。 理由很充份,她却举棋不定,今天穿得太简单了,窄腰t恤配上牛仔裤,完全不符场合性质。她个性低调,不想让人猜疑她的身分,却又强烈渴望分享他的喜悦,那是他生涯中很重要的一项肯定啊! 那就看一眼吧!看一眼就走,也许可以和他偷偷打招呼也不一定,交换彼此才了解的秘密。 她重新展颜,欢喜地上了车。 ***bbs.***bbs.***bbs.*** 她从没想过凌群的员工如此之多,临时订下的会议厅搬开了所有的桌椅,仍容纳不完前来参与盛会的人数。但大部份员工并不在乎,他们在摩肩擦肿中扬声谈笑,杯觥交错,来来去去,回转穿梭在列满食物的方桌间。公司持续了一段时间的低气压,在一夕间解除,各个眉开眼笑,轻松打趣。 李秘书的大吨位替她开了条方便路,她挤进了现场,在一个不会被擦撞的安全角落栖身,不准备前进太多。 「待会景先生会上台说话。庶务组动作真快,布幅都拉起来了。」李秘书在一旁解释。 她兴致勃勃地东张西望。第一次置身在景怀君另一个世界里,听到的每一个话题都新鲜不已,还未尽兴听毕一个段落,如潮水般涌动的语声慢慢止歇,临时司仪开场说话,镇压全场,介绍与会的高阶主管,发表感言。 她心不在焉听着,随手捻起桌上的点心放进嘴里,吃了两次薯条,吞咽时不很舒服,改喝鸡尾酒,然后,心骤然一跳,听见了他的声音。 踮高脚尖寻眺,他站在台中央,隔了遥远的距离,仍感受得到他回异平日的威严和意气风发。他笑得很浅,声音却很轻松,精锐的目光仿佛从每个角度看都像在注视自己,她只管欣赏他,几乎没听清他的说话内容。他忽然暂停,接着说道:「这段时间,除了感谢各部门主管鼎力支持,以及各位员工的配合,我想特别介绍一个人,感谢她给予的襄助和策略,才让公司顺利拿下多数席位,请给予她热烈掌声!」 欢声如雷,方菲跟循众人的目光,落在台下一位身材修长窈窕的女性身上。女人自信的缓步上台,月白色套装衬得面色焕采,她大方轻拥了景怀君一下,两人并肩站立,对台下挥手。女人开口致谢词时,李秘书低声对方菲解释:「这次的委托书大战,王律师是大功臣之一,她提供了很多让伟利的委托书无效的点子,所以这次才能有惊无险过关,老板将来会特别倚重她。」 她完全同意,同意中夹带些许酸涩和失落,她这一生,永远也不能扮演如同王明瑶一般对他起作用的角色,她甚至不能伴他出席各种社交场合,替他加分。若诚实地分析彼此的关系,她令他忧心多一点、负担多一点、牵挂多一点…… 簇拥移动的人群遮蔽了她的视线,她放下酒杯,被推出外围,下一个节目开始了,谈笑声又起,她的右手被李秘书拉起,朝前猛钻。 「待会会有主管餐叙,一起去吧!景先生在前面!」 她戛然止步,猛烈摇头。这不是她来的目的,而且,她现在的心情并不适合,她也不希望景怀君分神照顾她。李秘书手被甩脱,看不到她的表情,她的人很快消失在交错起舞的身影后,他急急追索一阵,已失去踪迹。 方菲独自下了一层楼,发现人在九楼,步行到大厅得费一些脚程,而她只想尽快离开,她拐个弯,找到了电梯,按下按键。 电梯拖延了半晌才下滑抵达,门应声敞开,微微垂首的她只看见电梯里充塞了一双双穿着高级皮鞋的脚面,只有一双女性优雅的高跟鞋点缀其中,满载的空间再也容纳不了以外的乘客。她退站一旁,不打算进去,门板上前,她无意抬起了头,和里面一张脸打了照面,心漏跳一拍——对方没有笑容、没有启口,只是凝视她,她甚至判别不出那黑眸里是否有多余的、独特的言语,电梯门就遮断了他们的瞬间连系,把她心心念念的男人载离。 她呆站了许久,直到下一部电梯来了,她转身离开,一步步走下楼梯。 ***bbs.***bbs.***bbs.*** 她仔细凝视镜中的自己,下眼睑竟蒙上一片隐约的淡青,不知是不是小感冒久不愈,始终恢复不了气色。她很少上粉,更遮掩下了晦气,今天不去找他是正确的选择,她不能以这样的形貌出现在他的部属前面。 电梯那一幕,想想也就释怀了,他当时又能如何反应?随便拉起她介绍这是我内人吗?恐怕贻笑大方吧! 无论如何,他选择了她,这是不争的事实,再多的情绪皆属庸人自扰。她能为他做的事有很多,她可以让他快乐,为他维持一个家,一个不寂寥的家,成为他的支柱,她可以…… 无边想下去,眼眸晶亮起来,鼻梁旁浮起了一小片红云,四肢百骸贯满了力量,不敢再看自己的神态,她一旋身,和一堵软墙撞了满怀。 她痛得抚额,下巴被勾起端详。 「急什么?撞到哪里了?」他皱眉头。 她露齿而笑,不介意地摇头,向前环住他的腰,脸埋进他睡衣里,嗅闻他的气息。 「今天怎么不说一声就到饭店了?」他看住她,眼神温柔。「想恭喜我吗?」 她净是笑而不语,神情里有未揭露的心事,但很愉悦。 「在想什么?」他不禁挑眉。原以为电梯的不期而遇却形同不识会令她不悦,看来他多心了。他还没有心理准备让她正式以景太太身分面世,还不是时候,等他扫除所有疑虑,他自会妥善安排这一天。 她用热吻回复他,胳臂环住他的颈项,娇软的身骨附在他躯干上,吻得激切又充满柔情,不似平常被动的她。他颇为讶异,稍微倒退一步即抵在床沿,她往前推进,两人滚落在床上。她两手没有放松,攀附在他之上,注满情意的舌吻令彼此心荡神驰,他被撩拨得呼吸浊重,大掌伸进她衣襟内,握住她的丰盈。她移开唇,往下落在他锁骨,轻啃细啖,极尽戏逗,这是她从未展现过的面貌,他并不习惯,却被深深激发了难耐的冲动。在占有她的前一刻,他望着她布满红晕的面庞,暂离开她拉开床头柜抽屉,一个念头陡然窜进了他快无法思考的脑袋,使他如浇了盆冷水,欲火熄了一半。 他未接续的动作使她睁开迷醉的眼,只见他犹豫再三,若有所虑,她以眼神示意——怎么了? 他拉拢好她掀开的衣襟,满是懊恼。「我忘了,今天不行。」 她困惑地坐直,直视他,百般不解。难道欢爱要挑日子?他从不理会这些的啊! 他苦笑道:「东西用完了,不能冒险,改天吧!」 她恍然大悟。他没忘记最后的保险动作,他的自制力耐人寻味。 她甜甜一笑,推回抽屉,拉起他手臂环住自己,继续亲吻他,把他的警告抛在脑后。他叹口气,搂着她的腰抚慰道:「好吧,你想要,那就用别的方法吧!」 她仰起脸,摇头拒绝,他捏捏她的腮,笑道:「可能会怀上的!」 她跪坐在他前面,嘟起嘴,拿起床头的随写纸和笔表明意见——「我想拥有你的孩子。」 他怔住,沉默了好几秒才道:「现在不是时候,我们两个在一起不好吗?」 她眨着眼,不很理解——「那要到什么时候?公司没事了不是吗?」 那些字迹充斥力道,使他哑口无言。他停顿了一段时间,久得周边一片静谧,听得到不规律的心跳声,他思量着最婉转的说词,最困难的部份却是开场白,能保持现况的开场白。 他斟酌着第一个字眼,她已经将写好的假设呈现在他面前——「是不是我的缺陷让你有疑虑?我不适合做孩子的母亲?」 他啼笑皆非。「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不在乎这个!」 她看了他一眼,再写,「还是,我无法扮好景大大的角色?」 他面色微沉,哂笑,「我的面子不是表现在这上头,找一个能上台面的娇妻美眷更不是我向来的志愿。」 那她不懂,他到底在顾忌什么?或是担忧什么?「还是,你并没有想象中爱我?我只是你暂时填空的伴侣?」 他愀然不乐,含着不耐的成份,「这一点你怀疑吗?」 「那么说你爱我,永远爱我,我从没听你说过!」笔力几乎穿透了纸面。 他翻身下了床,丢下两个字,「女人!」 她迅速追上去,挡在他身前,不让他走出房门,互相逼望着,大眼出现前所未有的执拗,咬着牙,浑身是豁出去的气势。 「方菲,别傻了,让开!」 她坚决摇头,手臂大张。 「我不想伤害你!」 走近他,她揪紧他衣领,以唇语宣告:「我要你说!」 「真那么想听?这些无法证明的花言巧语就能逗你开心了?说出来我们的未来就可以万无一失了?就能白头到老了?要有这么简单,说它一千遍也不为过!」口气强硬,真实的想法泄了缝隙——他不相信永远的爱情。 她难以置信,顿时不知该回应什么,惶乱了片刻,她捧起纸笔,写下占满篇幅的表白,转向他——「但是我爱你,我爱你,我只爱你!」 他震慑了一瞬,让她灰心的是,她随之看到的是他眼里的不为所动,和一股莫名的愤恨。他抓住她的肩,不再隐藏,尽吐而出:「你能有多爱我?一年后、两年后呢?谁能保证?你忘了一个经典的例子,当年方雁青和我父亲说尽了山盟海誓,一遇到了阻拦,什么都变了!我父亲从未责难过她改变自己的意志。方雁青后来离开那个不堪的婚姻,我父亲千山万水找到她,换来的是她一句狠心拒绝;多年后再次重逢,她已决定改嫁范先生。我父亲苦等了她二十年,换来的是孑然一身和无尽的遗憾,还有对方家不遗余力的照料,简直匪夷所思!这就是你所谓的爱情,看不出来它实践了多少幸福,倒是看到了一个愚不可及的等待。我是喜欢你,你让我动心,改变了我某部份的想法,我希望留住你,愿意和你维持现状,给你安定的生活,但不是虚幻的承诺。拥有孩子是件严肃的事,涉及到久远的未来,一旦情爱不在,何必为彼此多一个牵绊的理由,直到相看两厌?」 这是他的真正想法?不管爱得多炽热,他随时为可能的变数做准备?换言之,如果不是景恒毅的嘱托,他的情爱生活最多进行到同居的状况,根本不可能走入婚姻?他绝不为爱情的苦果伤神,她只是他生命中的意外! 震惊了不知多久,勉强消化了他的一番话,她微抖着手写下虚弱的辩白——「我们是我们,我不是阿姨!」 他扯了扯嘴角,摇摇头,「男欢女爱,分分合合,司空见惯,和你是谁无关。方菲,你如果接受,就留下来,不能接受,我也不勉强。很抱歉之前老逼你履行婚姻义务,那其实是我想多接近你的借口,我不否认自己很喜欢你,但是现阶段,我不能给你孩子,对不起!」 她想对他说——「那就不该招惹我,不该得到我,让我爱上你!」,但是手抖得太厉害,几乎要交抱双臂才能阻止发颤,她放弃了表白,让开一侧,不再拦住他。 看着他离去,眼眶异常干涩,喉头梗塞,她咬着拇指,心慌意乱,明白自己力量不足以改变他,潜意识却还在为自己的困境找出口,嘴中不停默念着,「总有办法的,总有办法的……」 昂起脸,她看见窗外一片皎洁的月色,一抹希望在月色中莹莹发亮,她弯起抿成一直线的唇,勉力笑了。 第九章 方菲不见了。 当他没有等到她归家那一夜,他判断她消失了,却肯定她并非离开。 除了几件换洗衣物,屋里属于她的对象几乎都还在原来的位置,包含她常翻阅的几本美术杂志和百科丛书,甚至画具、水彩颜料、一束束的色铅笔,都静静躺在房里的小角落,保持原有的样貌,换下的睡衣也整齐地折放在梳妆椅背上,空气里漾晃着她的气味,彷佛只是上一下洗手间,没多久会浅笑倩兮出现在他身畔。 女人的无理取闹,意气之举! 他这么认定着。独睡已不习惯,但他可以忍耐,忍耐到她再度出现也面不改色。原以为她与众不同,没想到本性里渴求的和别的女人没两样。如果以为无故失踪会令他惊慌失措、改变初衷,那么她的确不够了解他,所有的分离难耐必定可以靠意志和转移克服,他和景恒毅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他刻意延长留在办公室的时间,不打任何询问电话,不差遣李秘书做盯梢的工作,他让方菲这个名字不从嘴里说出,隐隐悬挂在不轻触的内心角落。 但李秘书的眼色为何古古怪怪?每一个前来请示公务的职员为何令他耐心尽失?他的胃口为何沦为以咖啡、三明治裹腹?公司的股价涨停板也只愉快了十分钟? 他拒绝深入分析,只把李秘书召进办公室,坐在客座沙发随候他差遣,却常常一个上午不说一句话,让李秘书枯坐到打盹。 他心里盘悬着一个数字,从一到二到三时尚可忍受,到四时,他终于开了口,泰然自若问:「不用顾着方小姐,工作是不是轻松多了?」 李秘书从恍神中醒转,慢了几秒钟回答:「哪里哪里,方小姐很好相处,照应她一点都不累!」 「那这四天怎么没听你报告她的行程?」 这一问,李秘书的胖脸充满惊疑,摸不清老板真正的意旨。他吞吞吐吐道:「景先生,我不知道方小姐落脚在哪间饭店、什么房号,她没告诉我,我以为您知道——」 他眉头一攒,察觉一点不对劲的味道,再问:「没事住什么饭店?」 「嗄?」抓耳搔腮,不祥的感觉临头。「马来西亚她人生地不熟,一定得住饭店啊!」 「你知道什么?」厉声喝问。 「我……知道的不会比您多啊!方小姐几天前询问我马来西亚的范先生联络方式,她说是您请她问我的,客户资料都在我的档案里啊,我不觉得有何不妥,告诉了她电话号码。她吩咐我这几天不必找她,她要到马来西亚一趟,很快会回来,所以……」这对夫妻是怎么回事? 「到底我是你的上司还是方小姐是你的上司?」他霍地站起,两手撑在桌面,阴沉的神色吓了李秘书一跳。 「当……当然是您,可是方小姐是景太太啊——」李秘书立刻住了嘴,因为景先生又坐了下来,手指揉着眉心思索,早已不搭理他的答案。 景怀君保持这样的姿势好一阵子,在李秘书快憋不住尿意想起身告辞时,抬头唤住他,「有没有确切的回来时间?」 「没有。」 否定的答案激起景怀君的怒意,苛刻的责备就要一古脑儿出笼,却适时传来两下敲门声,李秘书倒退着走去开门,瞄一眼门外的倒霉职员,整个人僵立。 庞大的身躯赶忙朝一旁挪移,哈腰拉开门扇,让顶头上司动气的话题人物亭亭站在那里,一手拖着小型行李箱,满脸是和室内气氛不搭调的亮丽笑容。 方菲迳自走到景怀君面前,拉了把椅子坐下,隔着办公桌和怒意未消的男人对望。 「你在生气?」随意就在桌上一张文件空白处写道。 就这么出现了,比他想象的状态良好,一副准备和他握手言和的开朗丰姿,他压抑着触摸她晒红的粉颊的冲动,硬邦邦道:「逍遥回来了?」 她毫不以为忤,接续着写:「我到槟城—趟,找雁青阿姨。」 沉默了许久,他注视着她,「我说过别再打扰她不是吗?」 「放心,没让范先生知道。」 不满地哼了一声:「你老是不听话,想走就走,方雁青和我们无关,是我的人就别再和她来往,我们的事不劳她过问。」消失了几天原来是找娘家的亲戚投靠去了,幸亏自己没一头热到处找她,让人看笑话。 她等他歇了一会,气顺了,才笑着又写:「我只是想问清楚当年的事,是什么理由让她这么选择。我得到了答案。」 这就是她下了飞机直接到办公室找他的原因?他疲倦地揉着额角,隐忍了几秒说道:「你还是不明白,我对她的说法没半点兴趣,伤害已经造成,人都走了几年,说再多都是她个人的自圆其说,事情没办法重来一遍,也没办法让我父亲活过来听到这些说法——」 她抓住他的手,匆匆写下一句——「景叔叔早知道为什么。」 他支着下颚,眯眼看她,「我父亲快乐的时光屈指可数,如果他真知道为什么,那可见这些原因让他更难受,进而判断力失准,到后来反而对你外公家倾囊相助,不计成本。方菲,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讨论方雁青,我不想听到有关她的任何消息,更不想知道她说些什么影响我们的生活,我能给你的就是我说过的那些,不会有任何改变,别再试图影响我!」 她慌慌张张站起来,绕过办公桌激切地迫近他,他攫住她的手喝道:「不准再说了,一切到此为止,别让我说出更难听的话!」 呆站在角落看热闹的李秘书急忙大踏步过去解围,半强迫扶着方菲离开烟硝地,不住地说:「方小姐回来得正好,这几天有几通电话要找您,都转到我这儿了,您看看哪些事要办……」 方菲没有反抗,心乱如麻地跟随李秘书走出那层楼,员工投来的臆测目光她视而不见,思绪混沌中,有一个事实的轮廓逐渐清晰浮现——景怀君对外公一家累积的不满比想象还深厚,婚后三年对她不加闻问想必肇因于此,外公为何仍不顾外界观感与景家结亲? 上了车,李秘书递给她一张便条纸,上头列着几组电话号码。「您的手机是不是又忘了充电了?几个电话在找您啊!有一通是方宇从美国打来的,一通是医院的杨医师,另外是童小姐——」 她指着第二个号码,再指指前方,李秘书会意,转动方向盘。「好,时间还早,先到医院去……我说方小姐,别怪我多嘴,景先生的个性是不能硬碰硬的,他比景老先生还难说话,连老股东张喜仁的帐他都敢不买,您千万别放心上呐。就我的观察心得,他对您的耐心算是最好的了,否则依他的条件,公司那些爱发春梦的女员工哪可能全都对他敬而远之对吧?」 她敷衍地笑了笑,算是回报他好心的劝慰。吞了吞苦水,喉咙有些发痛,她的感冒一直好下了。 ***bbs.***bbs.***bbs.*** 坐上诊疗室的移动圆椅没多久,她和主诊医师就各自陷入心事,一片沉静无人打破。眼前半秃头的杨医师并非常年替她做术后追踪的老医师,半年前老医师退休后就由他接手部份病患,方菲和他并不熟稔。 凸额下的眉毛抽动了几次,透过厚镜片,医师仔细打量她的脸庞,盯得她终于正视对方,挺胸端坐。 「这次拖了三个月才来做检查,很不应该。」开头一句就是指摘。 她回以歉疚地笑,思绪跟着又飘开。 「病患和医师充份合作,才能达到预期的治疗效果,光靠医术高不高明,效果有限,你能认知到这一点吗?」 很虔诚地点头,垂眼却不耐烦地在偷偷瞄时刻——不能长话短说吗?她习惯在这家医院看诊,没有转院的念头,如果他热哀教诲病人,她或许会考虑也不一定。 「我的作风和退休的老主任不同,我对病患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实,唯有如此,双方的配合度才能符合期待,我可是很不苟同老主任抱持的想法。」 「明白,我不会再延迟做追踪检查。」她在便条纸上写着。 「你明白就好,所以我也得很明确地告诉你这次检查的报告结果——」他用力清了两下喉咙,郑重地注视她,「你的喉部原患处有异常细胞增生,已有零点五公分直径,化验结果并非良性,恐怕有蔓延之虞,我强烈建议你进一步住院做检查,并且向我详细报告平日的生活作息——」 她陡然站立起来,上半身前倾,面颊倏然失去血色,困惑、惊惧、不敢置信交错在圆睁的眼里,随手一抄,拿定医师手上的笔,在报告旁写下问句:「这是什么意思?」 看多了病患类似的反应,他平静得接近麻木。「就是复发的意思。」 背后的李秘书倒抽一口气,她全身僵滞了半分钟,不死心又写——「不可能的,老医师说过当时切除得很干净,没有再犯的隐忧,我也配合做了多年追踪,一切都很正常——」 医师伸手阻止她,「你的感冒不愈就是征兆,你忽略了它——」 她抓起那一叠报告,火眼金睛找寻不良的数据和字眼。 「方小姐,请别激动,我刚才表明过了,我不认同老主任的做法就在于此,病患资料交接时我询问过他,事实上,当年你病况不轻,预估的五年愈后率也只有百分之三十,今年是第五年——」 不等他说完,她快速写下怵目惊心的五个大字——「医师不会骗我!」 「老主任无意骗你,他当年受你外公苦苦相托,才说出这善意的谎言,目的是希望你对未来仍抱持乐观的态度,安心度过每一天。也不能说全然无效,这几年不都安然无恙?我希望你接下来能跟我密切合作,一起找出可能的病根,痊愈的机率才能提升,再拖延我就不敢向你保证——」 她无心听完,一股强大的悲愤潮涌而至,双臂用力一扫,办公桌面上的文件、电话、档案夹哗啦啦掉了满地,医师慌忙起身,拉住她——「你、你不要激动,你就是太激动才会影响身体——」 她甩脱他,一脚把椅子踹翻,在一屋子惊呼声中夺门而出。 「方小姐,等我一下,别跑那么快啊——」 她置若罔闻疾奔疾行,脑袋似在进行影像回顾展,一张张过往的画面接替不断——乏善可陈的幼年,早熟的年少期,承担义务的成年,不堪回首的病史,难捱的手术过程,名不副实的婚姻,爱上一个男人……不,她该想的是外公,外公对她说的任何话、外公对她做的任何安排……电光石火瞬间,她蓦然想通了一件事,多年来百思不解的事。 早在当时,垂垂老矣的外公心里已有数,术后她的病情并不乐观,最多拖不过五年,他替她安排的婚姻不单是为了有人照料她的生活,以及避免她遇人不淑,重要的还是方宇,方宇的前途可以连带受惠。而这个互不干涉的婚姻甚至不会为景怀君带来太久的麻烦,只要她一走,景怀君可以名正言顺地再娶,这一点,才是外公和景恒毅的协议内容最重要的立基点,至于五年内景怀君若心有所属起意离婚,景恒毅赠予方菲的股份仍可以庇荫方宇未竟的学业,否则,依景恒毅的宽仁性格,绝不会勉强景怀君和一个没有感情基础的女人结合…… 全都想好了,他们全都想好了,景恒毅对她的诸多怜惜是有原因的,只有她本人,刚刚到医院的前一刻,依旧深信自己能得到完整的幸福——只要她坚持不懈! 实情却是——从头到尾,命运之神发给她的是一手烂牌,赢面低到难以想象! 她瘫坐在行人道旁的石椅上,所有和命运对抗的力气霎时抽光,甚于五年前。外公早看穿了她,她的勇气并不如自己的想象,她的坚强都是假像。 两腿似失重棉花,站起来全无实感,她僵硬地转向人行道另一端,走向二十公尺外撑着两膝在牛喘的李秘书,站定后,从他胸前口袋取出笔和挂号单,在单子背面虚弱地写着——「请您,请您,务必答应我,帮我—个忙,请求您!」 对上他愁云惨雾的胖脸,她尽力绽开一个振作的微笑,由衷的。 ***bbs.***bbs.***bbs.*** 要不要再来一杯咖啡? 她指指手里的咖啡壶,得到默许后,专注地为景怀君斟满一杯,才为自己添足。 她变了,说不上来的转化,变得更甜更柔顺,随时随地噙着笑容,但笑得若有似无,类似在惦记着美好的事所引发的良好反应。 却也非曲意承欢,明显的例子,她送门不再主动送上拥抱,靠着廊柱静静看着他上车,心神飘落在遥远的天边;共寝时,喜欢面对他入睡,偶尔他短暂苏醒,总会发现她尚未合眼,不知看了他有多久。她平时尽可能配合他的要求做事,但也有例外,她近日常下厨,不顾他的反对,做得很起劲。 一切的争端告了一段落,她再也不曾提及方雁青,一切的相处顺畅无碍,只是她的感冒一直没有完全好,虽然她很守规矩地在服药,还是常看她扶着喉部皱眉头,她总是回答:「医师说没事,我不想吃太重的感冒药,老想睡觉,多喝水就好了。」 她还是下间断作画,常兴高采烈背着画架出去,天不黑就回家做饭。 太规律的作息了,反而让平静的幸福感显得不真实,挑剔它又太不知足,他选择接受发展至今的关系模式。她尽职地在做令他满意的小妻子,他聪明地不追问她偶尔的发呆,发呆里有一闪即逝的怅然。 是不是太无聊了?他的行程满档,抽不出完整的时段陪她出游,她也不曾做此要求,他试着想出两全其美的方法,未有定案,她早他一步提出了。 「想向你请假一段时间,可不可以?」她边喝咖啡边写白板。 他讶异地看向她,故意用老板的口吻,「做什么用?」 「我想去看看方宇,他实习课程通过了,开始上班了。」骄傲地笑。 他对方宇做什么没兴趣,他关心的是她何时回来。他希望她能快乐,一旦要放她单飞,又不十分情愿了。 「去多久?」顶多放她一个星期假。 「一个月。」 他不说话了,眼光落在报纸头条。 她等不到反应,起身走到他面前,矮身屈膝仰看他,白板送到他面前——「我一向停留这么久的,要适应时差、要替他搬家、要去玩。」 他还是不说话。她不断啄吻他,俏皮地捧住他下巴,亲遍五官和颈项,他招架不住,带着愠意道:「去就去吧!超过一天没回到家下次就别去了!」 换她不说话了,黑细的眉峰隐隐牵动着,晃动的眸瞳有一层水气,笑纹消散。他捏她鼻尖道:「不高兴了?我可是受害者,你不在我睡觉可不习惯了,少了个抱枕很难睡得好啊!」 微笑又浮现,她认真地看住他,不餍足似地目不转睛,看得他揶揄起她来,「舍不得吗?舍不得干脆别去了!」 她举起两手,在他面前比了一串手语,不快不慢,他佯装不悦道:「在考我吗?明知道我不懂的。」 她重复比了一遍,比完,在他双唇轻轻印下一个吻,绕过他走进厨房,分明无意要他懂得。他默思半晌,跟着走进去,当着帮佣的面从后搂住她的腰,唇贴着她的耳道:「想知道我会不会想念你吗?我跟你承认,一定会!」 她停下手边的洗涤动作,拿起勾芡用的一包太白粉,均匀洒了一层在流理台上,以手指在上面撇画字体。 ——「不必想太久,我会放不下心。」 他心怦然一动,缩紧双臂,两人陷入了沉默。她用手掌压平弄匀粉末,再写下一句——「我爱你!谢谢你!」 他当时不知道,那是她对他最后的道别。 ***bbs.***bbs.***bbs.*** 王明瑶走到会客室,见到沙发上那道纤弱的身影时,不禁吓了一跳——方菲竟主动上门!罕有且费疑猜,她们之间毫无单独约见的必要。 「稀客啊!是经过事务所顺道上来看我吗?还是请我打官司?」她故作轻松道。 方菲瘦多了,表情平静,但有一抹隐忍的情绪在眼波流转间闪现,她从背包拿出一封黄色公文封,先递出一张已写好声明的便条纸。 王律师,我想麻烦您替我处理一件事,请暂时替我保密,算是律师和客户间的协定。我并非故作神秘,是有事实上的需要,这件事不会损及任何人的权益,请别担心,可以吗? 她楞了一下,客气地说:「是什么样的事呢?」 方菲从信封抽出一张腾打好的纸,放在桌面上。 「授权转让?为什么?」她匆匆扫视过,狐疑不解。 「对我意义不大,我不需要靠这个生活,我现在过得很好,什么都不缺,但对景先生是好的。」答案全写在准备的第二张纸上。 「话是这么说没错,不需要通知景先生吗?」她生出犹疑。 「你是我聘用的律师,和他无关。」笑眯了眼,拿出第三张便条纸。 她想了想,的确无关,或许方菲想给先生一个惊喜,这不是什么坏事。 「好吧!必要的文件我会再向你拿,还有没有其它吩咐?」她笑问。 方菲耸耸肩,接着毫不掩饰地端详她,像欣赏一幅画,认真坦率。 「怎么啦?还有事?」她突然不自在起来。 方菲突然向前拥住她,十分友善的,再拿出最后一张写就的纸。 「谢谢你,谢谢你做的一切,未来如果有必要,请尽量帮景先生,他从不说逗人开心的话,心里其实是挂记的。」 这话不无突兀之处,仔细推敲,倒也真切,她点点头,「他的脾气谁都知道,久了就习惯了,你不用担心。」 方菲做个松了口气的样子,颔首再次谢谢她,背起背包向她道别。 她送方菲到事务所门口,不甚理解,方菲将要说的话全都准备得一丝不苟,便条纸不多不少,到底花了多少心思假设? 她只花了一分钟想这件事,便放弃寻思,反而遐想到另一地方去——景怀君到底爱不爱这个女人? ***bbs.***bbs.***bbs.*** 要感受到一个人的日子不是那么容易,大概需要一星期。 他的心理准备只足够应付一星期,闷窒和孤单感便开始如影随形,渗入毛孔,甩脱不去。而方菲,只传了三通简讯便不再主动联系,全靠李秘书追踪。 有目的、有时间性的离开,感受自是和前次有别,但不表示能无动于哀,写电邮表白心念更非不擅表白的他所能为,他仅能将睡眠以外的时间尽量排满活动——短短两周,他参加了三个婚礼、两个满月酒宴、一个丧礼,他甚至考虑参加员工旅游,排遣越来越浓的不安,和累积到临界点的不悦。 公司能开的会全不能遗漏,听员工报告工作绩效绝对比内心独白有意思,夜宿公司的私人休息室也不足为奇,总之,方菲的这趟单飞旅行将会是他首肯的最后一次,当他暗自下定决心后,开会的心情立刻变得轻快多了。 「下一位,李副理。」他以下巴指示斜对角的新上任部属,凝神静听。 「景先生,请等一下。」特助拿着他的专线手机凑近他的耳。「有一位方宇先生要找您,说有急事,接不接?」 「方宇?」他心一跳,不加思索接过手机。「我景怀君,找我有事?」方宇从不曾拨过这个号码,正确地说,方宇未曾直接和他连系过。 「姊夫,」方宇年轻陌生的嗓音在彼端出现。「对不起,打扰了你,我只是想询问一下,姊姊什么时候才会过来找我?我等了她好几天了,搬家的东西都打包好了,她是不是改了班机了?」 「你在开什么玩笑?」他厉斥道,「她走了三个礼拜了!」 「三个礼拜?姊夫才是开玩笑吧?」那一头笑了两声,立即噤声,迟疑道:「是真的吗?可是我到现在没见到她的人,寄了mail给她也不回,手机电话也不通,怎么回事啊?」 他霍地站立起,脸色转铁青,二话不说,截断通话,笔直走出会议室,留下一室面面相觑的部属。 他直闯进秘书办公室,准备进行严格的工作检讨,令人惊奇的是,像一早预测到他会找上门算帐,李秘书走出座位,弯腰递给他一封信。 「辞呈?你在搞什么鬼?」他几乎就要口不择言了。 「对不起,景先生,我实在没有办法,但是方小姐她不让我说——」一阵哽咽,「我想我不太胜任这个工作,您另请高明吧!」 剧烈的惧意和寒气直逼肺腑,他在脊柱快委顿前摸到了沙发椅背,呆若木鸡地坐下,指着李秘书缓声道:「不要急,我不逼你,你慢慢说,我慢慢听——」 李秘书欲言又止,转头拉开抽屉,拿出一张报告交在他手里。 「这是什么?」他瞪眼。 「方小姐的术后追踪检查报告,就是——」说不出那个字眼,方菲留给他的是多么艰难的工作! 「是什么?」他无法细读这些隐含不祥的医学专业术语。 「她以前的病又复发了。医师说,机会不是很高,方小姐不想让您担心,她说,她会找个地方好好治疗静养,如果一个月后没和我联络,就表示其它医师也束手无策,到时,再让我转告您,不必再等她,她感谢您为方家所做的一切——」 他揉毁手上那张纸,放声大吼:「住口、住口!你疯了是不是?和我说这些没有大脑的话,她一向都好好的不是吗——」 不!她并不好,她喉咙不舒服了很久,她一直在服奇奇怪怪的药,她的眼圈越来越明显,她的腰更细、肩骨更明显,她避免和他深吻,对他的求欢虽不拒绝但意兴阑珊,是他有眼无珠,视而不见—— 「她去了哪里?」 「我真的不知道。她让我替她买张到日本的单程机票,她说一定会和我联络,可是我真的等不到一个月了。景先生,真对不起,她逼我发誓不说,否则就不吃药不看医师,这叫我怎么办才好?」 这是为什么?他满腹疑惑和震惊,这么切身的事为何选择独自面对?她是怎么看他这个做丈夫的?她认为他会如何反应?她甚至完全没有给他机会! 令人难耐的是,这些日子,她都在想些什么?她怎么能平静如此?怎么能!这就是她所谓的爱吗?为何他感受到的只有加倍的痛苦? 「把辞呈收回去,去订机票,快去!」他捧着脸,嗓声嘶哑得吓人。 「去哪里的机票啊?」 「马来西亚。」 他会找到她,千方百计都要带她回来! ***bbs.***bbs.***bbs.*** 槟城阳光炽盛,在外头走动一下便感到黏腻,眼前的男人前额却一滴汗都没有,浑身散发着逼人的寒意。 方雁青优雅地落坐,望向餐厅对面的椰林和花园,细声细气说话:「这么急着找我,是因为方菲吗?」 逼视良久,他暗沉的脸松动了—点。「是。」 方雁青调回目光,神情温婉。「你和恒毅一点都不一样。」 他怒目而视,隐忍道:「我不想谈他。」 她垂首看着纤纤指尖一会,轻笑,「你想谈方菲吗?我不知你想谈什么,方菲做什么都是为了你,她远道而来就是想给你一个安心的理由,你不该因此而责怪她——」 「我说了我不想谈这些。告诉我方菲在哪里?」 她一脸错愕和困惑。「你是来要人的?方菲一个多月前就回去了不是吗?」 他重拍一下桌面,怒不可遏。「这事非同小可,你别和她同声同气,她生了病,我得带她回去,不能错过治疗时机,快说她在哪里!」 她吃惊得合不拢嘴,呆怔了许久,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握着水杯的手抖抖簌簌。「不……不会吧?完全看不出来啊!不会的……」低低饮泣起来。 「她没来找你?」又一个意外! 她摇摇头,泣不成声。「我不可能收留她的,范先生会怎么想?」 「你发誓?」他咆哮,顾不得礼数。 她还是摇头。「你既不相信誓言,又何必让我发誓?你没能看好她,凭什么跟我要人?她是你的责任,不是我的,她这一生——」话狠狠哽住。 强大的挫败再次席卷他微弱的信心,他在瞬间下了离开的决定,多待一秒都嫌久。 他步伐不稳地快速走向出口,按住门把,想起了方菲未能开口说出来的事,停了几秒,又缓缓走回来,面对她,姿态温和许多,平静地启口:「我想知道,当年您和我父亲是怎么回事。」 她抬起濡湿的眼,幽长地叹息,「方菲什么都没说?这又是为什么?」 「是我不对。」他坦诚。 她低头良久,再望向花园,语气含着凄怨,「怀君,很多事是无法清楚论出对错的。当年我父亲要我嫁给别人,不是因为看不起恒毅,而是方家的财务出了问题,那是难以想象的庞大数字,我曾经努力争取过,说服恒毅和我一起远走,到最后关头,他退怯了,没有赴约,他始终放不下他的母亲和手足,景家全都指望他,我还能说什么?我走入了那段有目的的婚姻,方家家业保住了,我的人生也终结了;我因为前夫的放荡而染了病,一生再也不能怀上孩子,因为不堪暴力相向而身心俱碎。多年后恒毅再找上我,我如何再面对过去、面对他?我再也回不到过去了。拒绝他,是希望他重新开始,再寻良缘,有正常的家庭、有可爱的孩子,这些我都不能给他。范先生是再娶,有子有女,不在乎我的缺憾,我渴求的是平静的下半生,恒毅的爱,早已不敢奢望。有些事,错过了,就再也不能从头选择了,我感谢他为方菲姊弟所做的一切。怀君,我们付出了很大的代价,为的都是别人,你和方菲不同,无论她的病能不能痊愈,请好好待她,请你……」她捂住口,拿起皮包就要离开。 「对不起!」他按住她的手。「对不起,雁青阿姨。」 了解的善意在对望的泪光里交会,他站起身,拥住了牵系他和方菲命运的女人。 第十章 秋天了,园景又是一番不同风貌,随季节而展办的艳黄花朵在凉风里交错摇曳。他仔细俯看花的纹理和枝叶,叫不出它的正确名字,本想一笑置之,想起了那双从没在心头抹灭的眼睛,他向前走了几步,对前方弯腰忙着裁花的男人问道:「这花的名字是什么?」 男人回头看了他一眼,扬起浓眉,「金叶黄槐,是如意告诉我的,怎么突然有兴趣了?」 他但笑不语,温和许多的眼神掠过掩不住的惆怅。 「还是找不到方菲?」 他接过方斐然手里的花篮,淡淡地说:「带我去看她的画,我从没见过成品。」 方斐然笑着颔首,率先走在前头。「告诉她弟弟了吗?」 他摇头否认。如何开口?我弄丢了你亲爱的姊姊,我甚至不知她落脚何处,是否别来无恙。我是个失败的丈夫,请原谅我—— 他说不出口,只能粉饰太平,谎称方菲到外地度假去了。 「左转,办公室在这边。」被引领在廊下行走,左转一间半掩的房间就是餐厅的办公室了,他仰首张望,右斜方墙上人眼的一幅水彩画就是方菲的画作。 他瞬也不瞬盯着,眼眶逐渐潮湿。「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特别对方菲好?」 方斐然并肩站在他身边,挑了挑眉,「任何和你在一起的女人,都不会太好过,方菲是好女孩,谁都看得出来,对她好一点并不为过。」 他勾唇哂笑,「多谢指教,你倒是很清楚。」 「你总是以为,从你眼里看出去的才是正确的,有能力管理一间冷冰冰的上市公司不表示懂得人生的一切,如果我是方菲,我也会离你离得远远的。」 「对不起,请再说一遍!」为何这话和方菲说的如出一辙? 「不是吗?你大概没说过你爱她吧?也不会对她承诺什么吧?自由心证的事,你应该没什么兴趣做才对。说你不浪漫吗?我不这么认为,你不过是不想让自己损失罢了,付出就有可能受伤害,或得不到回报,计算报酬率这么熟练的你,当然也不会让自己有机会在爱情里受伤害,所以你宁可控制自己的感觉,你说,方菲会好过到哪里去?我不是在对她好,我是同情她,竟遇上了你,所以有机会,我和如意都很愿意为她多做一些。景先生,你了解方菲吗?你看过她画的每一张画吗?你知道她最渴望的是什么吗?如果没有,又何必奢求在她生命最后一刻,看着她离开?」 他静静聆听,无意出言反驳。再说,干涩的喉头可能令他辞不达意,且方斐然这一番话,使他再度回想起之前童绢对他说过的话—— ……你知道她怕黑,却总让她一个人晚上守在大屋,不愿让帮佣在家陪她过夜;你知道她想听你说爱她,却从不肯开口;她想要有孩子,你也不答应。你为的都是自己,也许不和你相爱,她到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心不禁在悸动,他勉强停止追溯,指着画道:「画可以给我吗?」 「这一幅如意很喜欢,还有其它的——」 「我只要这一幅,请方太太割爱。」那一片似锦玫瑰园,他在里面吻了方菲。 「公司最近状况如何?」方斐然边拿下那幅画边问。 「不过是一间冷冰冰的公司,还能有多大变化?」他自嘲着,把画拎在手上,「谢谢你。」转头直接走出办公室。 方斐然目视他的背影。这男人没变得多有礼貌,言谈间颐指气使的习惯仍在,只是一旦笔直看进男人的眼里,就能看见底层最逼真的一面——男人再也不一样了,而这不一样的代价,竟是永久的离别换来的! ***bbs.***bbs.***bbs.*** 车子快接近住处那条街了,王明瑶心跳愈来愈快,盘算愈来愈难下决定,她索性望向车窗,瞥见他的侧脸会让她鼓不起勇气,她只要开口就好,简单一句就够,比面对客户时展现口若悬河的功夫还简单,只要一句,她反复在心里默念—— 「是这一条巷子吗?」 普通的询问竞令她吓了一跳,她及时回神,忙答:「对!第二栋楼就是。」 车子稳妥地停在公寓大门正前方,他按开门锁,礼貌地向她道别:「早点休息吧!这件案子让你辛苦了,星期五见!」 解开安全带,慢吞吞推开车门,右脚跨出车外,暂停了动作,她抱紧公文匣,咬咬牙,终于进出了演练了无数次的台词,「如果你还不累,想不想上去喝杯咖啡?」 多么尴尬的安静!她却不敢再开第二次口,也不敢观看他的表情;多么艰难的一门学问,她永远捉摸不清正确的表白时机。在一个男人失去妻子半年后,心房有没有足够空间容纳一份新的感情? 他突然微笑,拍拍她的肩道:「你忘记了?我已经结婚了,如果让方菲知道我到女同事家喝咖啡,一定不会开心的。谢谢你的好意,王律师。」 他在她下车那一秒,目睹了她错愕又失望的神色,加足了马力驶离这条静巷。 今天司机请假,少了谈话对象,回家的路途异常漫长,他只好开得更快,预期将接到五张超速罚单,数不胜数,最后他放弃了计算,但求缩短无边寂寥的路程,直抵大屋。 回到家,他学起方菲,点亮每一盏灯,充足的光线可以将一部份萧素驱赶。这屋子的确太大了,或许他该搬家才对,搬到市区的景怡苑去,那是方菲名下唯一的财产;她把股票全转给他了,独独忘了这层单位,这项决定应该会让她很高兴吧! 他走到沙发旁,蹲了下来,从一堆堆印刷精美的儿童绘本里随手挑了一本翻阅,每一本都是他请李秘书花了功夫搜罗来的,全都是她历年来付梓的画作,他想从这些可爱的插画里认识她。以往他从未能从工作中完整抽离去关切她,好好问一问她各式各样的问题,她的过去、她的喜好、她的梦想……都太迟了! 他慢慢直起膝盖,环顾空荡无声的每个角落,她行走跑跳的婷袅身影历历在目,他扯除了领带,抑制日久的激愤终于倾巢而出,他握着拳,仰头对着屋宇呐喊——「是不是只要说我爱你你就会回来?再让我看你一眼看你一眼——」 层层叠叠的回音在空中起伏震荡,可惜全都不是答案。 ***bbs.***bbs.***bbs.*** 纽约州,克里夫镇。 飘雪了,在他预期之外,他以为会延至下周,这世界的天候再也说不准了。 租来的休旅车暖气出了问题,他始终感到寒气与他为伍,一件轻便的羽绒衣抵挡不了趁隙而入的冷流,无法再开下去了,他得让体内凝滞的血液活络起来。 前方最闪亮的招牌就是克里夫小镇上新开张的购物超市,睽违了一年的小镇,似乎更热闹了些。他原本想飞车略过这个小镇,直接到父亲的挚交李士凡宅邸的,这次拜访没什么特殊的理由,他对单独到陌生地旅行兴趣缺缺,只是需要离开原有的生活透一口气,景恒毅生前置下的宅子在同一州,算是顺路造访故人。 不得不停下来喝些热饮,他绕过了旧有那家出过劫案的超市,拐个弯到下一条路口的新超市,不为了尝鲜,是不愿在寒冷的此刻上旧地勾动旧事。 新超市的确大,吸引了邻镇不少客源,光洁刷亮的地板和丰富多彩的货品相映成辉,没有需求,他不会停步闲逛每一区的小走道,眺望一番指示招牌后,便直接走到熟食区里的小吧买杯热咖啡。 装杯后原想外带上车,左边一排钉靠在落地玻璃窗的简易长条桌台吸引了他的注意,他靠过去,隔着玻璃窗观看外面的雪景。傍晚七点多,街灯俱亮,轻若细羽的雪片慢慢铺设白色街道,路上人车不断,周末的欢乐情绪蕴藏在轻快的谈笑和步伐里。他聚精会神凝望着,蓦地涌起一股小小的愉悦,想象中,有人也会和他一样,对这场初雪投以欣悦的注目,甚至趴在窗前目不转睛,再雀跃地邀他同赏小镇冬日的一天—— 小吧又多了几个买热饮的顾客,他转身起意离去,却听到罕有的中文口音在背后响起,属于年轻男性的高扬嗓音—— 「喝杯热可可吧!不喜欢?咖啡?不可以,昨天才破例让你喝了一杯,就可可好了,不然只有热牛奶喽——」 像是在自问自答,也像在进行手机通话,他不习惯冒昧地层现好奇心,从玻璃映照的依稀影相中找寻说话中的东方男性。 男子侧靠着吧台,身影修长挺直,穿得不多,运动夹克绕了条围巾就是上身的仅有衣物;依偎在男子臂膀的女子同样是东方人,和男子高大的身形相比显得娇弱许多,女子穿得较多,毛线帽下是男性般的削薄短发,身着白色长摆羽绒大衣,女子还戴了手套、绒毛耳罩,加了条鹅黄色围巾,遮蔽下半脸。 「到那边坐一坐,我去买些菜,别乱跑,马上回来喔!」男子细心叮嘱,语气极尽呵护。女子接过热饮,乖顺地颔首。 他会心一笑,正想结束观看,女子却踱步走来,与他擦肩而过,在长条桌旁坐了下来,只喝了一小口热可可,就把它摆在桌上,引颈看着外面渐人佳境的雪景。 这个小动作使他停住迈开的脚步,试图从玻璃反射中看清女子的容貌,但女子忽然低下头,从随身背袋里拿出十寸多的素描本子和一枝铅笔,开始画起入眼所见。 他微愕,深知没可能,还是驻足在女子背后佯装不经意地探看。 女子画得熟极而快,没多久功夫街景的轮廓已大致浮现,她十分专心,大概觉得围巾碍事,随手一拉便将围巾摆在旁边座位上。 他想再向前多靠近一点,怕女子察觉,又止步不前。 轮廓画完再描绘细部,需要细致的笔触,厚暖的手套形成了不便,她随之除去右手套,丢在围巾之上。 他移动位置,想端详女子的手指,她忽又停笔,缩手撑住下巴思索,仍然戴着手套的左手则往前摸索,可能想再喝一口热可可,但心不在焉没瞄好距离,指尖触及杯身,整杯碰倒在狭窄的桌面上,杯盖脱落,可可热烫的汁液迅速淌出,大量滴落腿面,女子只顾护住素描本,来不及抽身,他反射性冲过去拉开她,顺手在吧台抓了一叠面纸,覆盖在她烫着的大腿上。她没有呼痛,也没有惊喊,压紧腿上的面纸后,抬起头以手势向他道谢,他挤出客气的微笑俯看她,与那张脸正面相逢,女子原本尴尬感激的表情在望见好心人的长相时瞬时消散,深幽的大眼眨也不眨,在他的五官问到处游移,像是处在极大的困惑中。 他冻结了快要出口的寒喧语,热气一秒内涌上眼眶,一把抓住女子没有戴手套的右手,熟悉的触感重回空虚日久的掌心,他低唤了一声:「方菲——」 所有的祈祷在这一刻应验,他欣喜若狂,张臂就要揽住她;她相反地面露惊恐,往后跃开让他扑空,疾奔而逃。他楞了愣,确信没有看错人,启步直追。 白色的身影在货架通道间游窜,左拐右弯,不曾歇脚,她一面仓皇地张望男伴的踪影,不时撞上多部横亘在走道的推车,引起不少侧目,他在后方脱口道:「小心一点——」 追逐太危险,他快速绕向另一头,准备迎面拦阻她,果然她没想到这一招,在转弯处让他伸手一勾,勾进怀里,一被抱实,她挣扎推打,不肯就范,不知情的旁人惊异不解,相继问道:「没事吧?在吵架吗?」 他回以无奈的歉语:「不好意思,我太太在闹脾气。」 为免没完没了的推拉,他心一横,右臂挟住她腰身,左手制住她乱挥的手腕,朝出口方向拖行。她用脚跟的摩擦力抵在地板,令他移动得相当费力,他不禁激动质问:「这是为什么?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到底是为什么?你就不能——」 「放开我姊姊!」 肩头被有力的掣住,他不得不回头,旋即一怔,他遇上了一双和方菲一模一样的的黑眼睛。 ***bbs.***bbs.***bbs.*** 他很少有等待的经验,掌管公司后更是如此,他多半让别人等待,也早已习以为常。 现在,他算过了,从坐下的第一秒起,他等待了三个小时又二十三分钟,却甘之如饴,丝毫没有不耐烦或一丁点火气,微微的不安是有的,这很正常,当他对一件事的结果没有超过七成把握,却又不能放手,不安便会占据整个思绪。 五分钟后,那道紧掩的白门终于有了动静,他立刻站起来,迎视走向他的年轻男子。 「姊姊不肯见你。」方宇垂眼,显得很为难。「她希望你回去,不必等她,她在这里静养很好。」 「方宇,我是她丈夫,不是外人,为什么要拒绝我?」不安化为激动,声量就大了些,方宇不知所措地叹口气。 「对不起,姊夫,当初骗了你。姊姊一再坚持,如果她的病情一旦恶化,她想在亲人身边静静过去,不想被干扰,」 「……亲人?那么我是什么?」他压抑地问。 方宇缄默,清秀的脸孔顿时罩上忧伤、不舍和迷惑,苦思良久,才决定启口,「姊姊说,她什么都不能给你,她只能留给你最好的回忆。她说你以往说得对,人不必有太多承诺和誓言,我们都不能预知下一秒会发生什么,就算爱情能到天荒地老,命运却不见得允许彼此相随到白头,誓言只会加深遗憾,留下痛苦。她还说,你没对她承诺过什么,所以不欠她什么,她拥有过的已足够,而她——就算没有这场病,也不是个称职的妻子。她一向不能为你做什么,甚至留下一男半女,不过,幸好没有孩子,这一段婚姻,不会留下太多痕迹,你还是可以回复以前的日子,相信不会太难才是,她说——」吞了吞口里的苦涩,方宇看着他,「请让她选择爱你的方式,她希望你记忆里的她,是健康时的她,不是病榻上的她。」 这一番字字柔情万千的表白,像一把把利刀直刺他的心,他眨了眨眼皮,眨掉过多的水气,他浅浅一笑,对方宇道:「她是这么说的么?请老实告诉我,她现在的病况如何?」 「她现在在我实习的医院里持续治疗,动过一次手术、几次化疗,是我医学院的教授动的刀,恶性细胞转移的情况暂时受到了控制,生活逐渐正常。姊姊很配合,教授对她有信心,不过您也知道,这阶段的病没有百分之百的愈后,她若能不受打扰,对她是比较有利的,稳定个几年,才能谈未来。」 他苦笑两声,「原来你已经是个医生了?很抱歉,我一点概念都没有,方菲能受到你的照料,我就放心了。」多年来,他何曾将目光投注在这对姊弟身上?如果稍有了解,何需空等至今,各自追悔?「我答应你不会再打扰她,能不能也请你答应我最后一个要求,让我再见她一次,好好道别,这个机会应该给我的,对吗?」 方宇立即一脸犹豫,瞥了几眼那扇卧房门,下不了决定。 「十分钟就好,我保证。」他强颜镇定说眼,「有你在,她可以受到很好的保护不是吗?」 终于勉为其难地首肯,方宇走到那扇门前,替他拉开几寸宽,示意他进去,「别让她激动。」 他以眼神回应,轻脚踏进她的空间。 房间不大,但光线十分明亮,布置温暖多彩,空气中飘着淡淡花香。患病没有改变她对色彩的喜爱,她坐在窗沿,俯首在膝上的画纸上有力的涂抹,专注到像在发泄,他屈蹲在她膝前,她才稍掀眼睫,注意到来人并非方宇。 她瘦了一圈,尖下巴让脸蛋更显单薄,但大眼炯亮有神,气色不算差,化疗后新长的发不够长到遮耳,室内不戴帽子,她像个瘦弱的小男生,形貌有几分可爱却透着忧郁,此时她恢复了平静,不再闪躲他,但亦不泄露心绪。 「别担心,我不会勉强你做你不愿意的事,我只是想和你说几句话,可不可以?」 她不置可否,抿着唇静静注视他。 「在说话之前,能让我抱你一下吗?我想了很久,也不知道还有没有这个机会,有方宇在,我得礼貌的先问过你,对不对?」 她突然笑了,并没有表示意思,见她不拒绝,他鼓起勇气,向前环住她,小心翼翼地,怕她不适。她被动地倚在他怀里,接触时颤了一下,之后便安静没反应,让他实现这个温存的拥抱,感受他剧烈起伏的呼吸。 「谢谢你。」他笑着松开她,声音不很连贯。 她表情微有异样,转开视线。 「这次来美国,没想到还能见到你,你不用担心这个不期而遇对我产生了什么影响,不论到哪里,我一直是想着你的,你——没有亲口和我说再见,这是你唯一欠我的,我不是说过吗?我不喜欢别人赖帐。」 她呆了一秒,动手就要在画纸上落笔,他抽走她的笔,摇摇头。 『你可以用手语,不必迁就我写字,我现在看得懂。至于你欠我的,我现在还不想向你要,我是个生意人,讲求投资利润,三十年后,我再考虑连本带利向你讨回,所以,现在不必急着说再见。』 她目瞪口呆,眼睛泛潮,盯着他修长的双手,刚才那些话,他字字句句皆以手语完成,他为了她特地学会手语?如果再也见不到她呢? 他趋近审视她,故作讶然道:「我好像快吓哭你了?别怕!刚才是开玩笑的。其实,欠债的人是我,我欠了你一句话,我为人一向不赖帐,所以现在就想还给你,免得将来连本带利还你时害我破产。」 忍不住笑了起来,她以手语回应——『那就说吧!不说也不要紧,我不是地下钱庄。』 「你是。给了我短短一段婚姻生活,我却得还你一辈子思念,不是高利贷是什么?」 她别转头,掩藏动容,稍后比画道:『你想说什么?』 别开的脸被他扳回,拇指抚过她细白的面颊,四目紧密相对。 「我爱你,比你想象中更早,也比你想象的深,到现在为止仍是进行式。看不见的未来我不习惯夸口,但这一刻——还在爱你的这一刻,想为你做许多事,你肯不肯?」 一片只有呼吸声的静谧,在冬日的光线下充满着流动的生气,她的黑眸晃动了很久,才定着在他脸上,微微噘唇——「说了不只一句。」 「是啊!其实欠的比这些还多,你让我慢慢待在你身边还吧。」 她低下眼,拉开高领毛衣,微提颈,让他看见喉部三公分的粉红色伤口——『我无法给你保证,一年、两年、三年……没有人知道,我不想看你失望。』 他端详伤口,轻轻吻了未淡化的疤一下,疼惜地问:「方家的女人都一样,只问给予吗?」 她再一次惊异。他笑着点头:「我见过雁青阿姨……你和她不一样,结局也不会一样,你不是保险公司,我不需要你的保证,我只要看见你,无论你坐着、站着、躺着都好,只要你快乐,我得到的安慰就难以想象了,其它的,不必烦劳你去做,李秘书一向做得比你好。」 她两手已经抬起,两声有礼的敲门声中断了谈话,方宇走了进来,轻声提醒,「姊,要休息了吗?」 她看着景怀君,那几秒的耽搁悬挂着他的心,他在她眼里看见了千言万语,有信心能说服她,但她意外地点了头。 强大的失望袭上他的面庞,几乎要掩盖了他的笑容,但他说话算话,绝不为难她脆弱的病体,勉强挺身站起来,他对方宇道:「麻烦你了。」 方宇摇头,「不麻烦,她是姊姊。」 最后一眼总是很难,他俯身吻一下她的额头,不拖泥带水让彼此难受,转身利落地离开。回去后,他再慢慢想办法,他一定有办法的,只要她好好活下去。 还未走到大门,她追了上来,手里拿着他遗留的随身提包。 「差点忘了,谢谢。」避免太多的眷恋,他低垂着目光接过提包,发现她紧拽着不放手。「怎么了?」 『没什么,借我参观一下。』她以手语解释,她无意间摸到了内容物特殊的轮廓,引发了小小好奇心。 他没弄懂她的意图,她已滑开了拉链,探手取出一张裱框过的小尺寸画作,以为是他随兴在旅游途中买下的不知名作品,翻成正面一瞧,小脸傻住,隐忍了好半天的湿意终于夺眶而出——那幅玫瑰园的水彩画作! 她镇静地将画放回提包,递还他,两眼直盯着地毯。 他等了她好一阵,她没说话的意思,他再也没理由逗留了。 手覆上门把,另一只纤白的手竟也跟着覆上来,阻止开门的动作。 『你明天还会来吗?』泪光中,她笑着舞动指头。 他重新拥住她。 ***bbs.***bbs.***bbs.*** 她怕冷,却坚持要在屋外透透气,全身包裹得密不透风,只露出两只大眼,踢着路边的积雪,一边跳跃、一边呵着气。 在外面活动,让她感到自己和正常人一样,呼吸着不带药味的空气。 随意顾盼着覆盖一层厚雪的松林,眼角余光扫到了一点颜色,她矮下身,掰开一块石头,歪着头细瞧一朵孤零零挣出头的黄色五瓣野花,开心地绽出笑靥,指尖情不自禁地抚触嫩稚的瓣纹,新生的力量仿佛源源传输到体内。 有人从背后搂住她,气味很熟悉,她直起腰,一脸粲然。 「谈完了?」她指指医院。 「不是谈完,是听完,听医师的训。」景怀君故作懊恼。「他很难理解有人可以忙到不管老婆大半年的。」 「对不起。」她双手合十,虔诚地致歉。 「是该怪你。」他搭住她的肩,面向停车场,「所以我给你机会补偿,把身体养好再说。走吧!快赶不上约了。」 「去哪?」 「看房子,找个离医院不太远的房子,送你方便。」 她乍然停步,表情郑重。「你该回去了,公司不能不管,我住方宇那里很好,不用再买房子。你忘了?我怕住大房子。」 他认真盯着她刻意放慢的手语,会意后抱紧她。「那就照你的意思做,住方宇那里。公司的事我会安排妥当,你不必操心,等你一切都稳定了,我们再决定住哪里,这一段时间我想最好是天天能见到面,一星期勉强可以接受,一个月就太离谱了——」 她拉拉他袖管,比出「二」的手势。 「两个星期?」他陷入思索,是个难题啊!真想把她缩小放进口袋里随身携带。「可以考虑看看……还是太久了一点,十天怎么样——」 她笑睨他,净听着他说话。她从没设想过有这么一天,他会陪着她话家常,把他从下列入行程表的琐事当作大事般思量再三,并且不时征求她的意见。她暗地里向上苍祈祷,如果这场病能换得一颗真心,请延长她的拥有年限,她不后悔失去声音和健康…… 「你还没回答我,你觉得把李秘书调来这里陪你这主意怎么样?他胖成这样,应该不怕冷,把他的脂肪分一些给你就好了……」 她脱去手套,执起他的手,在凉凉的嘴边珍爱地吻了一下,紧偎着他,走向不远处那辆反射着日光的座车…… 【全书完】